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馒头说 Author 馒头大师
这一年,是熹平三年,司马防25岁。按理说,25岁的年纪,自己都未必能混出什么名堂,怎么有资格推荐人当官呢?但倒也不奇怪,司马防所在的司马家族一路都高官辈出:曾祖父司马均是东汉的征西将军,祖父司马量做到豫章太守,父亲司马儁官拜颍川太守。《三国志·魏书》记录司马防“少仕州郡,历官洛阳令、京兆尹”,说明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州郡一级当官了,之后又升任了首都最高行政长官——老爸和爷爷都是省部级高官,这升官速度当然不奇怪。 司马防推荐的这个人,才刚刚虚岁20岁,是当时沛国的地方长官王吉推荐上来的。“沛国”虽然名字里有个“国”,但其实是一个郡级行政单位,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沛国下辖21个县,其中有一个县叫谯县,王吉推举的那个20岁的青年,就是谯县人。 王吉自己也是这一年刚刚提拔升任沛国的一把手的,他才20多岁,在当时也属于破格提拔——没办法,他的干爹是朝中权势熏天的中常侍王甫。王吉到任没多久,就通过“举孝廉”的方式把那个没比自己小几岁的谯县年轻人推荐了上去。作为汉朝“察举”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举孝廉”顾名思义:要么是你“孝”,要么是你“廉”,获得公认,就可以被地方长官推荐走上仕途。这个考核标准照理应该非常严格——按当时规定,人口到20万的地方,才能获得一个“孝廉”名额。而从任何角度看,那个20岁的谯县年轻人,都是没有资格被“举孝廉”的:他在老家是著名的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顽主,“孝”和“廉”没有一个字和他沾边。更何况,按当时规定,除非这人特别优秀,否则一般情况下只有40岁以上才可以被“举孝廉”。而这个20岁的谯县青年,偏偏就这样被举了“孝廉”。 当然,很多人也对原因心知肚明:这个年轻人的干爷爷,是当朝著名的大宦官曹腾;他的爸爸——也就是曹腾的干儿子——是花一亿钱捐了个太尉过官瘾的曹嵩。 自汉武帝开始推行的“察举制”,原本是希望打破世袭和阶层固化,由地方长官逐级推荐贤能之士选拔人才。但历经三百年,早已荒腔走板,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一旦摈弃客观打分体系而改用主观评分,那么“公平”二字早晚会销声匿迹。 那么按理说,司马防只须做个顺水人情即可,又为何会头疼呢? 因为按《三国志·魏书》记载,司马防“性质直公方,虽间居宴处,威仪不忒”,“雅好汉书名臣列传,所讽诵者数十万言。”——可见他不仅浓眉大眼丰神俊朗,也是有节操有原则有榜样的,眼里很难揉沙子。可能也正是因此,司马防的推荐没有让那个20岁的谯县年轻人完全满意。 那个年轻人本来是想当洛阳令的,也就是洛阳这个首都县的县长。洛阳是首都,天子脚下,自然不同于一般的县,所以分为东西南北四个辖区,各设长官。“洛阳北部尉”相当于现在从北京天安门到北五环奥林匹克公园一带的公安局长——至于西北边的圆明园和东边的朝阳公园归谁管,还要看辖区分配。但毕竟才20岁,就当了一个县处级的公安局长,可以满意了。 尽管曹操已经四处求名士给自己“品评”,希望借所谓的“流量”和“热度”为自己加分,但他自己也知道,作为“举孝廉”的基本条件,他是不达标的。 不仅他知道,后人也知道。《三国志》作为一本以曹魏为正统的史书,陈寿在《武帝纪》里提及太祖曹操少年时的名声,也不敢违背事实,只是尽最大努力润色为:“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而吴人所作的《曹瞒传》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点明:“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而如果说这些还能解释为“差生未必能力不行”的话,让曹操更头疼的是他的家庭背景。曹操当然是有显赫家庭背景的,没有这层背景,他绝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被“举孝廉”,但他的这层家庭背景却也让他有点抬不起头——他爸爸是太监的干儿子,他是太监的干孙子。 事实上,曹操的干爷爷曹腾虽然是大宦官,但即便是在“党锢之争”白热化的东汉末年,名声还是可以的。曹腾侍奉过四朝皇帝,谨言慎行,对外低调,且不任人唯亲,还颇发掘出一批人才,他推荐的如虞放、边韶、延固、张温、张奂、堂溪、赵典这些人,当时在天下名士里都有极高的声望。即便是曹操的父亲曹嵩,虽敛财有术,居然能拿出一亿钱买官,但也只是占了个虚职,并无实权。西晋史学家司马彪评价曹嵩用了八个字:“质性敦慎,所在忠孝。”考虑到司马彪可能对曹家有所顾忌,但当年“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为主公袁绍写讨伐曹操的檄文,恨不得把曹家一脉骂得狗血淋头,但说起他父亲曹嵩,用足24个字,也不过就数落他“买官”的丑行,对他人品名声并无指责。但即便如此,对普通人而言足够了,对曹操而言还是不够的,因为他虽然“好飞鹰走狗”,但毕竟还是有自己的志向的:要做一番大事业出来。在那个士人明显看不起宦官的年代,有宦官家族背景的曹操,很清楚自己若想在京城洛阳博得一些名声,就必须做一些事来证明自己。 甚至不会告诉和自己玩得最好的那批兄弟们,比如袁绍。袁绍同样是20岁仕官,在曹操还在老家游手好闲的时候,他已经是濮阳县的县令了。那他为何也能“破格提拔”?因为袁绍的家族背景比曹操家的更吓人——象征最高职位的“三公”:司空、司徒和太尉,他们家里人“排排坐,吃果果”:袁绍的高祖父袁安做过司徒、曾祖父袁敞做过司空、祖父袁汤做过太尉、父亲袁逢做过司徒。曹操的老爸要花一亿钱财才能买个“太尉”虚职,而袁绍家四代人里代代都有人坐到过正儿八经的“三公”高位,人称“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在濮阳县令的任上,袁绍遭遇了母丧。在那个达官贵人已经可以有种种理由逃避守丧的年代,袁绍主动辞官,为母亲守丧三年。三年期满,正当众人以为袁绍将“满血”出山的时候,他又宣布要为早逝的父亲再守丧三年,一共守丧六年。六年期满,袁绍“庐墓六年”的孝名已经传遍天下,他于是来到了京都洛阳,开始“养名”。所谓“养名”,就是并不急着做官,而是做“大隐隐于市”的姿态,广交朋友,提高声誉。袁绍长得很帅,性格豪爽,家里又背景深厚,关键还不缺钱,所以很快就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他的铁杆弟兄里有从兖州来的“富二代”张邈,从荆州来的“小智多星”许攸,还有就是那个“宦官之后”曹操。袁绍和曹操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史书并无明确记录,《三国志·袁绍传》里也只是提到“太祖少与交焉”。但两人关系应该相当不错,值得指出的是,曹操应该一直是追随袁绍的小弟。曹操有一次和袁绍在一起厮混,潜入人家园子里去看人家结婚。曹操胆大妄为,大喊一声“有小偷!”结果人家家人追出来找小偷,他和袁绍就进去抢了人家新娘子往外跑。那家人家应该也是大户人家,园子很大,逃到一半两人迷路了,袁绍更是卡在一个荆棘丛里动弹不得。曹操这时候有拉兄弟一把吗?并没有。他大喊一声:“小偷在这里!”人家家人循声赶来,吓得袁绍一个激灵,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从荆棘丛中一跃而出,两个人就逃走了。《世说新语》作为一部志人小说,记录的段子不能当正史看,但这多少也能反映出当时人对这两个人的一些印象和看法——南北朝时期离东汉末年在时间上也并不遥远。 至少从这个段子里,我们能看到曹操这个人年纪轻轻,就胆子很大,而且手段毒辣,不计后果,但又往往会另辟蹊径。 熹平三年这一年,曹操与袁绍同居洛阳,但两人做事的风格已经显露出了不同:与袁绍一本正经的慢慢“养名”相比,初出茅庐的曹操更倾向于一招制胜的“扬名”。听闻乃至崇拜曹操名字的人中,应该有个不满15周岁的少年。 这个少年是涿郡涿县人(今河北保定一带),按古代人的虚岁计岁习惯,他在不满15周岁的时候就外出游学,拜当时大儒卢植为师,在缑氏山学习。缑氏山,地处洛阳东南,距离首都不过几十里地的距离,所以首都一旦有什么大新闻,很难不传到这里——一个刚满20岁的县尉居然击杀了高官的叔叔,这样的新闻应该会在这个少年以及同学之间流传。 这个少年的名字,叫刘备,他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叫公孙瓒。 当然,史料并没有记载刘备当时是否就真的知道了“曹操”的名字,但他结识曹操并建立熟稔的关系,确实就是在熹平三年之后的没几年。 按《英雄记》的记载,“灵帝末年,备尝在京师,复与曹公俱还沛国,募召合众”——曹操之后失意离开洛阳回家乡时,刘备患难与共与之同行,可见交情不浅。刘备知道曹操,可能是占了“地利”,但也有人因为距离遥远,未必知道曹操的这次壮举。熹平三年这一年,扬州刺史臧旻率领大军,终于平息了一场历时三年的造反——有个许生在会稽郡造反,自称“越王”,一度部众超过数万人,攻城拔寨,颇有声势。 获胜之后,臧旻为部将表功,尤其对麾下一个来自吴郡的小伙子大加赞赏,极力表扬。这个小伙子出身普通,却刻苦勤勉,且有胆有识,敢杀敢拼,招募乡勇,在这场征讨战役中立下大功。县尉和县丞,都是县令的佐官。那一年同为20岁的曹操和孙坚,有不同的背景,在不同的岗位,都期待自己有一个光明的未来。那时的曹操肯定不知道孙坚,而孙坚也很难知道曹操,但他知道的是自己出生普通,来自基层,没有靠山,如果要往上爬,只能依靠自己拼命努力,有时甚至还要提着自己的脑袋。 但有时候,凭借实实在在的成绩拼出来的位置,倒反而比依靠背景或关系得来的地位要稳固一些。曹操去的是顿丘县,做的是县令。从县尉到县令,名义上是升了一级,却从权力中枢的重要岗位被调到地方,是很明显的“明升暗降”。不难猜测,即便有干爷爷和爸爸的背景,曹操还是被报复了。事实上,若一般人敢做出棒杀高官叔叔的举动,纵有十个脑袋也搬家了。但曹操毕竟不同:首先,他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是符合法律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背后有人的人,人家还不敢轻易动他。 四十年后,曹操对23岁的儿子曹植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但凡说“想想当年的所作所为,现在并不后悔”这种话的,心里多少还是一直有触动的。更何况,教育曹植时的曹操已经功成名就,才能坦然说出“无悔于今”这样的话,如果换种境遇,可能未必会这样提。 曹操在洛阳度过职场人生的前三年里,应该赶上了一场生辰礼,错过了另一场生辰礼。赶上的那场生辰礼,来自曹操的顶头上司,洛阳令周异。周异在熹平四年喜得贵子。作为下属,曹操前往贺喜或者至少送上贺礼,属于基本的上下级之间的礼节范畴。而曹操因为离开洛阳而错过的一场生辰礼,则来自他的知遇恩人司马防——他在公元179年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