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太卖了50多年破酥包,用一间包子铺拉扯大了四个儿女,等他们各谋生计,遇到难处了,又都回到这里,靠着一笼笼的破酥包,支撑起各自的小家。』
在小城安顺,凡是去段家买过破酥包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把段老太的形象深深刻在脑海里。她总是坐在案台后头,腰上系一条花围裙,脸盘大大方方,发型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那种波浪头,头发一根根往后梳,看起来颇有气场。在她的店里,无论贵贱高低,刮风下雨,来了都得乖乖排队,一手交钱,一手给包子。段老太今年72岁了,脸上已爬满皱纹,从18岁开始,她的人生就是做包子、卖包子。
段老太开的包子铺叫“段记破酥包”,但她本人姓丁,全名叫丁友珍,姓段的是她丈夫,一个铁路工人,长年跟着工程队全国到处跑,别说做破酥包,连做饭都不利索,已经去世快20年了。现在,店里姓段的是他们的四个子女:大姐段红英、二姐段红惠、三弟段红江和四弟段红海。一家五口,齐齐整整,都挤在这个不足10平方米的小店里。店就是家,家就是店。段老太虽然年事已高,但每天一大早,还是风雨不动,得坐到案台后面才踏踏实实。
丁友珍1950年出生在安顺,一座历史悠久的黔中小城,离省会贵阳不足百公里,拥有著名的黄果树大瀑布,吃食也闻名,当地人常说一句话“贵阳的穿着,安顺的吃喝”。旧时安顺老城有一道城墙,从东至西,约二三里,墙内有钟鼓楼,以此为中心,东西南北各有一条街道延伸出去。丁家世世代代住在北街,就在城墙根下。
丁友珍出社会早,17岁嫁人,18岁那年就招工进了一家国营饭店。她运气不错,分去白案,跟着一位面点师傅做包子。师傅看她力气足,肯下工夫,吃得了苦,于是把手艺倾囊相授。破酥包的手艺,她就是在那时学会的。
破酥包是安顺传统的小吃,很多人家都会做,但到底怎么传来的,问了一圈,已经难以考证。有的人认为是明朝时从江淮一带传来的,证据是当地历史上就有做油酥面、千层饼的传统。也有人认为就是从云南传过来的,现在公认的破酥包起源地即在云南,安顺过去处在云贵的驿道之上,常有云南商帮往来。这种解释也算说得通。不管怎样,破酥包进入安顺后,早已自成一派。
▲今年72岁的段老太,从18岁开始就做起了破酥包(于楚众 摄)
安顺破酥包的做法,说简单也简单,关键在于两点——发面和揉面,难的是掌握分寸与时机。安顺人是用老面来发酵,极易受季节和天气影响,发久了会酸,发不够则包子坨成一块。揉面也不仅是个力气活,要一边揉,一边打碱。碱打多了,蒸出来的包子发黄,碱打少了,没法中和发酵产生的酸味。丁友珍在国营饭店里学了一两年才算出师,此后还经过不断改良、调整。她后来做出的破酥包鲜香可口,很受欢迎,慢慢积攒下名气。
计划经济的时代,物资匮乏,破酥包要一毛钱一个,还得交上二两粮票,对普通人家来说,是很珍贵的食物,平素不易吃到。1981年,改革开放刚开始,“投机倒把”的罪名还没去掉,丁友珍管不了那么多,在老城西门租下一个小门脸,买了几个蒸笼,还有一个煤灶,就开出了自己的第一家店。这就是后来的“段记破酥包”。她说,当时铤而走险,是因家里确实揭不开锅了。她在国营饭店,一个月拿二三十块钱的工资,老段在铁路上,工资也很低,家里四个孩子嗷嗷待哺,“吃饭都困难”。
好在大家都知道丁友珍十几年的手艺,你一嘴我一嘴,连广告都不用打,小店就算立住了,一个月能挣一两百元,全家不再担心饿肚子。段家的破酥包做得比别家大,一个重二两,起初卖一毛,后来是两毛、五毛,现在卖到两块五。总共只有三种馅儿:鲜肉、三鲜和付油。当初丁友珍在国营饭店时也只卖这三样。
好在大家都知道丁友珍十几年的手艺,你一嘴我一嘴,连广告都不用打,小店就算立住了,一个月能挣一两百元,全家不再担心饿肚子。段家的破酥包做得比别家大,一个重二两,起初卖一毛,后来是两毛、五毛,现在卖到两块五。总共只有三种馅儿:鲜肉、三鲜和付油。当初丁友珍在国营饭店时也只卖这三样。
先说说鲜肉馅。安顺破酥包用的肉有讲究,段老太告诫说,本地人嘴刁,不能像外面一样用五花肉,那就坏了事,得用梅肉。梅肉,据说是猪身上最好的一块肉,在肩胛骨下面,因为一头猪只有两枚,所以叫枚肉,后来误打误撞写成了梅肉。“那里的肉最好吃,肥瘦相间,不腻,但价格也贵,20多块一斤。”段家的包子铺现在每天能消耗50斤。安顺的三鲜馅也和外地的很不同,是用一勺鲜肉馅加一勺玫瑰豆沙馅而成,里面不放任何蔬菜或者菌菇。我一咬开,还以为是豆沙包,却又是咸口,差点错乱。
最值一说的还是“付油馅”,在别的地方我从未见过,似是安顺一带特有的创造。据当地人推测,“付油”,最早可能写作“富油”,但旧社会不识字者多,常被误作“付油”,后来将错就错,“付油”的写法就保留下来。
▲段记破酥包总共只有三种馅儿:鲜肉、三鲜和付油(于楚众 摄)
我在段家吃的第一个破酥包就是付油馅的,刚刚出炉,热气腾腾,用手一掰,一股浓郁鲜甜的香气即扑鼻而来。“付油”馅里放的到底是什么?光靠吃,还难以完全识别出来,白糖、芝麻、花生碎肯定是有的,但主角是一种半透明的、细丁状的东西,吃起来有些脆脆的口感。段家人揭晓谜底后,让人心里一怔——它就是肥猪肉。
付油馅的做法是把肥肉切成细丁,然后上锅慢炒,炒到刚刚出油即可,此时的肉丁吃起来就有脆脆的口感,也不算肥腻。和肉丁混合的配料里,还有一种当地人叫作“引子”(学名为酥麻籽)的东西,这东西在安顺的不少小吃里都有,香味独特。这些作料混到一起,经过高温,就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令人欲罢不能。不过,“付油包”虽好吃,但从现代营养学的观点看,简直是一个“热量炸弹”,吃一个管一上午。
除了段老太,段家两兄弟红江和红海是包子铺里最资深的两名员工。他们长相酷似,都生得一双浓眉大眼,胖圆脸,头顶有点秃,体态魁梧,说一口浓重的安顺话。老三红江是1973年出生,红海比他小两岁,都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到店里干活。如今,他们的手艺已不在母亲之下。
兄弟俩现在主要负责的是发面和揉面,这个环节最关键,也最吃力,以前都靠人力,得花半个小时,现在有机器代劳,省了很多工夫。但机器揉出来的面团还是半成品,他们在最靠里的案板上还得接着发力。两人配合,又是拉,又是揉,肥厚的大手拍打在面团上,面团又撞击着案板,不时发出低沉的响声。
买包子的人在门口排队,闲着无聊时,就看红江红海“表演”。等面团揉得差不多了,他们会将其摊成饼状,然后拿出一个盛满猪油的大铁罐,将奶白色的猪油敷到面饼上,用手一遍遍抹匀,再重复折叠几次,一层层擀匀,最后揪成一个个的小剂子。这个环节就是破酥包起酥的关键,因为那一层层猪油的存在,蒸出来的包子就层次分明,可以用手撕着吃,据说掉到地上就会整个破碎开来。
段红英今年54岁,是大姐,二姐红惠比她小两岁,她们原来在外头都有工作,到店里的时间比两个弟弟短。段红英以前在国营纺布厂上班,10年前,工厂改制,她下了岗,于是回了母亲的店里。段红惠之前也在外面打了好多年的工,不顺利,四五年前也回到店里。她们的任务是包包子,几秒一个,手速飞快,有时也帮着母亲收钱。
段记破酥包现在的门脸在北街茶城的一个拐角处,离正街还有一条小巷子,这是他们的第三处店址了。最早开在西门的那个老店,经营了近20年后,2000年左右,因为拆迁而关停。那时候,红江和红海“心不定”,想试着做点别的,于是开起了出租车。因为黄果树瀑布的带动作用,安顺那些年外地游客增多,还修了机场,引来铁路,但出租车竞争也变得激烈。做了几年,不来钱。段老太就到北街茶城里租下一个铺面,重新把段记破酥包的招牌挂了出来,兄弟俩也回到店里重操旧业。接下来20多年,他们再没动过别的心思。
2007年,北街出了新规划,要打造一个茶叶集散地,卖破酥包的段家在里面就显得不合时宜,只好迁到了如今的拐角处。但如段家人相信的那样,“酒香不怕巷子深”,没过多久,段记破酥包反倒成了茶城的一张名片。
段家的包子铺每天早上五六点开始忙活,他们要赶在8点之前出炉第一锅破酥包,到中午12点左右,就打烊了。这半天,多的时候,他们能卖出千把个包子。能得多少净利?不用店家算,安顺城里的老主顾手指一掰,也能估个八九不离十,总之,四姐弟各自家里的生计是不用愁的。段家以前也是从早卖到晚的,但四五年前,姐弟们觉得年龄大了,包子铺就开始只卖半天。好在小城的人睡懒觉的不多,不到8点,来买包子的人就开始排起了队,有抱着娃娃的,有年轻恋人,也有保安、环卫工、外卖骑手……
有个70多岁的老街坊,也住在北街,每天10点来钟准时到店里,先买两个肉包,然后去包子铺隔壁的空房里找把椅子坐下来,细嚼慢咽,吃完后,招呼段家姐妹,再打包两个,带回给家里的老伴。他说自己吃段家包子吃了三四十年,就认这个味道。这位老街坊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在老安顺人中颇为少见。等他拎着包子,慢悠悠地走出巷子,段家兄弟这才努努嘴,说老爷子以前是安顺京戏团的,“唱的是你们北京戏,普通话能不标准吗?”
还有个老爷子住得远,吃破酥包得出了经验,特地跑来传授给段家姐弟。段家以前是告诉客人,吃不完的包子要放冰箱冷藏室,吃时拿出来蒸一下,不能放久了,最多两三天。但老爷子说,他买回去,吃不完的就放冷冻室,可以放上至少半个月,拿出来,洒点水,用微波炉一打,也跟蒸的一样,味道没打太大折扣,而且方便。
段老太还记着不少从外地慕名而来的客人。“上海的、北京的、贵阳的、遵义的都来过,贵阳的来得最多,有人记住我家的电话,提前预订,一次要几百个,我们头一天就得去多准备点材料,加紧给人做。前不久还有一个北京的游客,一口气买了30几个,说要带回北京去。”但段老太这辈子从来没出过远门。她说:“我要带着他们做生意,不能出去。”
2020年初,新冠疫情在武汉暴发,全国各行各业都停摆,安顺茶城被人用铁皮封了起来,段家的包子铺也关了一个半月。段家人倒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儿,包子铺的门脸如今已被段家买了下来,没租金压力,员工又都是自家人,门关上了,大不了就各自回家,歇上一阵。
段家姐弟现在分居在城内不同区域,随着年岁见长,他们的小家庭也变成了大家庭,孙辈们都开始成家立业。段老太跟着最小的儿子段红海一起生活,47岁的红海结婚晚,最大的女儿才上初三。大姐段红英说:“我这一代人没有文化,要让下一代人学文化。”四姐弟从没想过把哪个孩子拉回店里来接班,他们也不觉得这个生意得世世代代做下去。
“再干10年,帮儿女们都成了家,也快到法定退休年龄,我们就不干了。”大姐作为代表,说道。只有红海坐在墙角,呵呵一笑,回道:“我不行,我孩子还小,要再多干几年。”
十来年前,两个姐姐还没回包子铺,段家店里雇了工,多时有四五人。红江红海还带过徒弟,是安顺本地的小伙子,学了两年后自立门户,在城里开了一家店,但做出来的破酥包总是味道不对。段家兄弟起初还经常去帮着把关,想扶他一把,但日子久了也难兼顾。新开的店面没多久就转了出去,徒弟后来进了房地产公司做销售,赶上炒房热潮,如今说是当了销售部经理。从那以后,尽管还是有很多人想来拜师学艺,但段家再也没收过学徒。
即使已经做了几十年,老四红海说,他们现在也仍有失手的时候。“说句老实话,做破酥包没什么秘密,你站在这都看得到,但几个月可能都学不会。搞一个加盟店,一二十万投进去,结果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不对,没人买,让人家亏钱,这不是害人吗?”红海说,“外面的包子铺现在很多都是用酵母,但我们还是用老面,靠的是经验,天暖天寒,气温变化,都要调整发面的时机。”他说的那团老面就放在一个塑料桶里面,用盖子盖上,挨着店里的煤炉灶。
段记破酥包的墙上除了营业执照和价目表,还挂了不少奖项,有“马蜂窝之选”“安顺老字号”“百家吃货店”“安顺传统美食奖”,等等。这些奖项有的是省里给的,有的是市里发的,共同点是——都是自己找来的。2018年,马蜂窝来给段家发牌子的时候,段家人面面相觑,“为什么做蜂窝煤的人要给一家包子铺发奖?”在网上有了人气后,也会带来一些烦恼。安顺城里不少人提到段记破酥包,都说段家有个规矩,“四个以下不卖”,本意是指段家的破酥包好吃,受欢迎,但段家姐弟听到这就来气。“这是谣言!”他们认为是有人嫉妒段家的生意,无中生有,故意在网上抹黑,才传到了很多人耳里。就算你打电话来,让我们留一个,我们都留,更别说四个了。”
段家的包子也坚持不做外卖。前两年,有外卖平台找上门来,想说服他们开通外卖服务。但段老太和儿女们想了想就拒绝了。一是外卖平台要抽成,他们觉得不合理;二是外卖的单子要得急,量也大,他们怕做不过来,而且要优先照顾来店里的老熟客,保证他们能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