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圈阅 Author 董泰
烟花三月的花开花落,总让人不由自主吟诵起诗卷中的江南美意,其中,有鱼戏荷叶间的悠闲,有江花红胜火的盎然,有楼台烟雨的寂寥,有京口瓜州的思念。在这个糅合了太多欣喜与感伤的时节,杜甫那首朗朗上口的《江南逢李龟年》自不能少:“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一作值)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首诗看似波澜不惊,实则韵味无穷。不过,诗中“江南”何在,李龟年又何以与诗圣惺惺相惜,两人最终如何收场,皆值得一探究竟。今天,说到“江南”,大多人的理解可能是今天的长江三角洲,也就是常言的“包邮区”。不过,杜甫时的江南面积远远超出这块三角洲。江南道的设立始于贞观十年(627),这一年,以废扬州大都督府之越州都督府,废润州都督府之苏、湖、杭、睦四州,并割山南道洪、潭、黔三州都督府为江南道监理区。到了景云二年(711),割江南到洪、潭、黔、播四州都督府及直属饶、江、鄂三州置江南西道监理区,以洪州刺史兼充江南西道按察使。这是江南西道的“正式登场”。《元和郡县图志》中关于唐代江南道潭州(今长沙)的记载依据杜甫诗作,大体可以推测其人生轨迹。765年,杜甫正式离开成都草堂,开始了顺江而下、辗转不定的回乡路。他以病弱之躯,停停走走,四年之后,也就是大历四年(769)的二月初,来到潭州(今长沙),但很快就去了衡州(今衡阳),夏天又因故返回潭州。次年(770)春天,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故知李龟年。两人此次重逢的时间、地点,除了杜甫那部“诗史”里所记载的个人轨迹图,多依据唐人郑处诲的《明皇杂录》和范摅《云溪友议》推断,而杜甫对该诗的版权也主要依据这两处记载得以确立。《明皇杂录》载:“唐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鹤年、龟年能歌,尤妙制《渭川》,特承顾遇。于东都大起第宅,僭侈之制,踰于公侯。宅在东都通远里,中堂制度甲于都下。其后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赏,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书中提到杜甫赠诗,却未提及具体在江南的何处相逢。《云溪友议》则载:“唯李龟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诗赠之曰:‘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值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至此,他们相见的地点可以确定。按照当时行政区划,潭州属于“江南西道”,被称作“江南”也属自然。题有《君生我未生》一诗的唐代长沙铜官窑瓷瓶(长沙博物馆藏)两位“巨星”的命运轨迹交汇于今天不被看作江南的长沙,才有了这首传颂千古的名诗。这是两个“天涯沦落人”的相见。只不过,与白居易《琵琶行》江州司马与琵琶女的“不相识”相比,李杜是旧相识。 既是“又逢君”,他们的初见在何时呢?据考证,很可能是四十多年前,证据同样藏在诗圣的诗中。彼时,杜甫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后起之秀,在文坛崭露头角,意气风发:“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壮游》) 重逢这一年,杜甫已是59岁高龄。李龟年则因记载缺失,年岁难详,不过从其经历来看,应该也已是饱经风霜的老者。此时的杜甫,早失却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的“欣喜若狂”。安史之乱虽已结束七年,但家国动荡依旧,是次还乡之旅也是一路坎坷不平,全然不是原本设想的“青春作伴”那般轻快。相比杜甫,李龟年的人生际遇遭遇落差似乎更甚。开元时期他备受爱好音乐的玄宗宠幸,红极一时。此时境况已如云泥之别,如同时代兴衰巨变的注脚。清代戏曲家洪昇在《长生殿》中给他安排了不少戏份。前面是教练梨园弟子们抓紧排练《霓裳羽衣曲》,后面则是国破家亡而流落江南、沿街卖唱的落魄。他在剧中如此诉说自己身遭的不幸:“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zā,逼迫。——编者注)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那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剧作家如此安排,应是在包括杜甫这首名篇等在内的材料启发下得来。细想之下,李龟年确实是剧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云溪友议》另载,李龟年曾在湘中采访使宴上唱了王维的名诗《红豆》,又唱了他的《伊州歌》:“清风朗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曲终,“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之后记载更有几分奇幻:“龟年唱罢,忽闷绝仆地;以左耳微暖,妻子未忍殡殓,经四日乃苏,曰:‘我遇二妃,令教侍女兰苕唱祓禊毕,放还。’且言主人即复长安,而有中兴之主也。谓龟年有何忧乎?”二妃自然是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李龟年唱得“情到深处”,之后一睡四天,特别是二妃托梦告知唐军收复长安、大唐即将中兴的预言,颇具小说家言的气质,独不可作为信史。回到杜甫的诗篇,“落花”生出无限感慨。那么,落花如雨中,杜甫和李龟年两人谈了些什么呢?很可能是往昔念念难灭的“开元全盛日”,以及安史之乱以来的人生悲怆,还有共同相识的生死离索。从长安、洛阳到两人都不曾想到的江南潭州,“落花时节又逢君”,一个“又”字,其间相隔四十余载。两人同是出生入死,又同是流离失所、老境艰难,对国家命运的痛惜,对世事时局的忧虑,还有对未来的渺渺希冀,都如江水滔滔,一泻千里。几十年间沧桑转换,浓缩于短短的一首绝句。全诗没有一字一句发出感慨,却是满纸深情,愁绪万千。杜甫的绝句名篇并不多,除了这首,便是那首“两个黄鹂鸣翠柳”,正如清代人邵长蘅评价,“子美七绝,此为压卷”。先说诗圣杜甫。这一年四月,潭州爆发了臧玠之乱,杜甫举家逃往衡州。在衡州,他接到任职于郴州的舅父崔伟书信,便前往投奔。时逢夏季,湘南洪水泛滥,船在耒阳被困五天断粮,幸得耒阳县令闻讯后送来酒肉解困。无法继续南下,杜甫一家只得再返潭州,暂歇数月。这年深秋,杜甫决定北归。船行至岳阳一带,贫病交加的诗圣客死他乡,终未完成自己原来规划的“便下襄阳向洛阳”。比起杜甫,乐圣李龟年之后经历的“悲情”就少了很多,他最后很可能回到了长安,不过,此时已经物是人非,他再也没有了当年意气。《全唐诗》里收录了“大历十大才子”之一李端的一首《赠李龟年》:“青春事汉主,白首入秦城。遍识才人字,多知旧曲名。风流随故事,语笑合新声。独有垂杨树,偏伤日暮情。” 李端该诗的知名度自然远远不如杜甫那首。其中的李龟年,深感风流不再、故人离去,只留下一个孤独、苍凉的背影。时间过去了1200多年,长沙依旧流淌在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岁月中。李龟年的乐声早已远去,那二十八个字的诗句却余音在耳、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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