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与铜钱之别从《红楼梦》对生活日常的描写便可见一斑:贾政等人在外交际应酬,固然用的都是银子,见不到半个大钱;而宝玉这些少爷小姐们,平时也几乎是不用铜钱的。只有在他们跟丫鬟游戏玩耍时,才会偶尔见到“钱”的身影:第二十回中宝钗、香菱、莺儿赶围棋作耍“一注十个钱”,贾环遇上非要一起来玩,结果先赢后输,输掉了一二百钱,竟然就要耍赖。最后被宝钗的丫鬟莺儿讥讽道:“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瞧不起!”
那么铜钱在当时的价值,真的如此卑下吗?
清代朝廷规定白银一两合铜钱千文,不过这官方规定是官方规定,实际执行是实际执行。比如说康熙十二年(1673),三藩之乱爆发,从此滇铜断绝;与此同时,海上郑家与三藩遥相呼应,洋铜难入——产自云南的滇铜与来自海外贸易的洋铜乃是清代重要的铸币铜源,这两处铜源被掐断后朝廷只好发行劣币,以“小制钱”应付难关,结果引起民间私铸泛滥,商家不愿收取铜钱,最后导致银贵钱贱。而随着三藩之乱的逐渐平息与台湾的收复,朝廷财政充裕、铸钱精良,许多地方又因为银子分割不便转而大收铜钱,一度又出现了银贱钱贵的现象。
嘉庆九年伍拾两银元宝,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自明代中期开始,白银成为大宗贸易与上层阶层交易时的通用货币,无论官方、富家大户,在给主子发放“月例”时往往都用白银计价
银钱价格的波动引起不少问题,但对大户人家的内宅来说,最让他们挠头的无疑是月例的发放。现实中如贾家这样的大家族中往往采取的是“供给制”,从主到仆,每人饮食服装皆有定例,此外每月再发放“月例”若干,供其作为零用。而自明代中期开始,白银已经成为大宗贸易与上层阶层交易时的通用货币,因此无论是官方还是富家大户,在给主子发放“月例”的时候往往都用白银计价。红楼梦中贾母和王夫人的月例乃是二十两银子,贾琏这等已婚但尚未分家的主子每月大概是四到五两,宝玉宝钗这些“孩子”的月例是二两银子,上学的男丁每年另有八两“奖学金”,供他们“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不过这八两银子必须上学才有,相比之下,五十六回中探春曾表示贾府中未出阁的小姐每月“所用的头油脂粉又是二两”,也就是说在二两银子的月例之外另有二两银子用来购买化妆品。
可到了下人这里,问题就出来了。底层阶级平时商品交易数额较小,银子使用不便,往往更爱铜钱。而红楼梦贾府中丫鬟们按照地位不同,月钱也各有不同。贾母身边第一等的大丫鬟如琥珀、鸳鸯等人是一两银子的月钱;宝玉身边晴雯、麝月这样的二等丫鬟则是一吊的月钱;三等丫鬟就只有五百的月钱。但如果赶上银钱倒挂的年月——比如说康熙六十一年(1722),这年京城附近银一两合制钱780枚——那么二等丫鬟的月钱反而超过了一等丫鬟,岂不成了笑话?
《众人赶围棋作耍》,现代,戴敦邦,国画,题材出自《红楼梦》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虐娇音”。贾环非要与宝钗、香菱、莺儿等人一起玩赶围棋,一注十个钱,结果先赢后输,输掉了一二百钱,还耍赖,被丫鬟嘲笑
众所周知,“一部红楼梦,半部清朝史”。曹雪芹写书时虽已落魄,但昔日的见识眼界俱在,所以他早在细节中点明了当时大户人家的解决方案:书中第三十六回王夫人问凤姐赵姨娘的月例是多少,凤姐回道是“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但“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之后,“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因此赵姨娘最后领到的月钱是四两银子,外加三吊铜钱——显然,一吊钱分给两个丫鬟,另外两吊钱都是主子的。由此可见,当时贾府中能领银子月例的,必然另有数量不等的铜钱随月钱发放,以防止银钱“倒挂”的情况出现。
对清代官绅家产的研究是一桩趣事,由于谁也不会没事公开自己的财产,因此大家往往都只能从清代笔记小说中寻找线索,臆断猜测。
铜钱编狮子,清,通高18 厘米,现藏故宫博物院。这对狮子由清铜钱币编造而成,曾在1924 年西安举办的赈灾义展中亮相,是清宫廷中有特殊贡献的玩具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贾府这样的人家,基本上没法靠着俸禄过活。要知道《红楼梦》写的大多是康熙雍正年间的事情,而清代前期施行的是“低俸”制,官员明面上的收入相当有限。等到康熙归天、雍正继位之后才搞出来高薪防腐的“养廉银”制度,而此时现实世界中的曹家已经是大厦将倾了。若按康熙时期的官员俸禄来算,那书中贾政不过是从五品小官,俸禄也就几十两银子;而他家的世袭爵位看着风光,可清代镇国公一年不过就是七百两银子、三百五十石米的待遇。以贾府的花钱效率来看,这点钱恐怕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
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日曹頫奏折和皇帝朱批。康熙五十三年冬,曹寅独子曹顒病故,康熙帝特将曹頫过继给曹寅并继任江宁织造
那么除了俸禄,还有什么大宗进项能够成为这些大户人家的经济支柱呢?过去大家大多按照封建社会的一般规律断定清代高门大户之家必然也是大地主,既然是大地主,那八成就是以地租为主要收入的。因此不少人都认为贾府衰败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地租收入锐减。而红楼梦第五十三回,黑山村乌进孝来缴银子的片段,似乎印证了大家对贾府经济危机根源的揣测:
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贾珍原本算定的五千两,实际只送来一半。如果贾府真的靠房租地税过活,那等于说贾家的主要收入竟然锐减了一半,因此府上生活一日不如一日,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近年来学者们另辟蹊径,想到了一个其他法子来估算官绅家产——清代是有抄家这一说的,雍正更是绰号抄家皇帝,在位时为了追返历年亏空钱粮,抄家无数。而官员家产被抄自然要有清单随后,那么从这些清单入手,岂不是就能推出上层家庭的财产结构了吗?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田产房屋并非人人皆爱,放贷生息才是致富之道啊!
从抄家档案看,清代官绅越是富裕,所拥有的田产房屋在其所有产业中的比例便越小。一般来说,官绅发迹之后先是买房置地,作为基业;然后便是投资运营,比如参股倒卖紧俏货物、开设当铺;而借款生息则是大多数官员财富膨胀到一定程度后的最佳选择。这样的财富结构也成了贾府现实中原型曹家的选择:雍正五年,江宁织造曹頫因屡犯过错,最终激怒雍正,被革职抄家。他被查抄的各种固定资产包括各地住房十三处,计四百八十三间;田地八处,共十九顷零六十七亩;家人大小男女一百一十四口;桌倚床杌、旧衣服、零星物件若干,当票百余张。以清代抄家的一般惯例来算,京城与苏扬一带的住房每间可折银二十到三十两,因此四百八十三间住房不过价值白银一万两千余两;十九顷零六十七亩田地,即便按照江南水田每亩10两银子的高价来估算,也不会超过两万两银子;家人大小一百一十四口,按年羹尧抄家时每名家人10两银子的法子来折算,约合白银一千一百多两;而“桌倚床杌、旧衣服、零星物件若干”显然不包括各种古玩珍奇,很难说值什么钱。如此说来,曹家偌大的家业,折算下来也就只有三万多两。
然而意外之喜来了:抄家时大家竟然还从曹家家人手中搜到一沓借据,查验后发现,外面竟然还有人欠着曹家巨款数笔,本息合计三万二千余两!也就是说,曹家放贷出去的银子,竟然跟他家的固定资产总额差不多!即便按照当时的法定利息上限月息三分来算,那年化利率也是可怕的36%!一年吞吐之间,便是上万两银子的进账。这等大利,当然令人眼红,因此小说中凤姐接手月钱发放的肥差之后,府中丫鬟的月钱便总是迟发,凤姐把这份银子拿出去放贷生息,“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
不过月例银子迟发不是不发,挪用之后到底是要还上的。而凤姐动用自己私房钱的放贷所得就愈发吓人了,平儿说“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所以说回头再看红楼梦五十三回中贾珍的表现,似乎许多事情便顺理成章了:如果贾家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是田产地租,那么原本五千两的预期收入如今变成了两千五百两,贾珍只是“皱眉”、还要“便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便显得格外不可理喻了。或许正是因为贾珍在外面另有生财妙法,因此才没有计较乌进孝的过失。而从乌进孝与贾珍的对话来看,荣国府的田庄收入也不甚乐观,因此免不得日后要有样学样,也放贷经营一番。由此看来,后四十回中锦衣军从贾琏那抄出了一箱子违例取利的借据,很难说不是因为贾府经济形势岌岌可危、贾琏干脆在自己媳妇的怂恿下铤而走险扩大了放贷规模,倒是与前八十回能互相印证。
不过对这些大户人家来说,进钱虽快,花钱更急——清末时醇亲王因为家中接连出了两位皇帝(光绪、溥仪),坐拥亲王双俸,仅朝廷的俸禄每年便有白银两万两、禄米一万石;此外亲王府上田庄地产无数,每年房租地税总有六七千两;再加上醇亲王家与皇帝之间的特殊关系,每年又要收到数额不等的宫中赏赐,算下来一年各种明面上的进项就超过三万两以上,但竟然也经常会出现周转不灵的情况!有时不仅会拖欠王府仆役月钱,甚至还要向相熟的官员借贷。
堂堂皇帝生父、双俸铁帽子王,竟然要靠借贷周转。由此看来,高收入、低留存的生活似乎在清代顶级大户中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不过这大笔开销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从现存史料档案来看,醇亲王府上除了仆役开销、礼俗往来、敬神祭祀这些不可避免的“刚性开支”外,各种消费,尤其是非必要的奢侈消费占据了相当大的支出比重。比如说醇亲王奕譞爱马成痴,府中豢养了大批骡马,每年养马总要三四千两银子——不过话说回来,清代马匹可以充当交通工具,奕譞府上又多名驹,这等嗜好倒是与今天有钱人喜欢跑车的心态如出一辙。
醇贤亲王奕譞影像,清,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堂堂皇帝生父、双俸铁帽子王奕譞每年收入不菲,也会出现周转不灵的情况,有时不仅拖欠王府仆役月钱,还要向相熟的官员借贷
不过匪夷所思的地方在于,王府中还养了不少其他动物,不仅有鸡鸭鹅狗这等常见品类,更有仙鹤小鹿种种珍禽异兽。初看之下这些动物让人颇为不解:难道说这醇亲王在家里开了个动物园不成?不过若翻翻红楼,问题便迎刃而解了:第十八回中王夫人置办大观园所需的各类东西,其中便专门提到“采办鸟雀,自仙鹤、鹿、兔以及鸡、鹅等,亦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饲养”——原来清代上流社会的园林之中,珍禽异兽、花鸟鱼虫乃是点缀生机的必备一“景”。而既然是为了给园林增添活力,那这珍禽异兽的品相性格当然都有要求,又不是寻常动物比得上的了。红楼梦中五十三回乌进孝来献庄上出产的时候,先是有“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麅子五十只”,鸡鸭猪羊各无数,最后又有“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显然这活鹿乃是精挑细选出来能够充当观赏宠物的“幸运儿”,而剩下的三十只大鹿最后就只好化作众人口中的美味了。
为豢养这些动物,醇亲王府中付出的金钱与精力都令人咋舌,仅现代学者能搜集到的这些动物部分口分开销每年就高达近四千吊钱。由此看来,每年醇亲王花在各种动物身上的钱怕是要有近万两之多。而这些动物虽然跟王府的正常运转关系不大,却是醇亲王的心头挚爱,因此成为府中“重要却没必要”的一大笔开销。据后人回忆,醇亲王府中马匹每月口分银从不拖欠,专人精心饲养,待遇极佳,偶有倒毙,奕譞不仅要将其下葬,甚至还要立碑撰记。相比之下,府中下人那点微博的月例钱却会在财政吃紧的时候延缓发放,真可谓是“人不如马”了。
宋庆龄故居,位于北京西城区后海北沿46号,曾为醇亲王府花园。
醇亲王奕譞爱马成痴,府中豢养大批骡马还有其他动物,有人统计,每年醇亲王花在各种动物身上的钱怕是要有近万两之多。
当然,最可怕的地方还在于府中对醇亲王的予取予求。据后人回忆,载沣“只知道取钱花钱,想要什么,仆人给买来,也不懂得问多少钱,手里更从来没拿过钱”。府中上下既不敢悖逆主子的需求,更无法制约主子的欲望,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子将大把银钱向外挥洒,而管家主事之人却要在捉襟见肘的剩余经费中想方设法地挤出一些,以应对各种礼俗往来。这与红楼梦中宝玉等人花钱无度、凤姐王夫人左支右绌的景象简直如出一辙。
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些男人成了“败家子”呢?
中国传统士大夫对钱的态度,一直是十分微妙的。《论语》说“子罕言利”,而清代上层王公贵族对“钱”也几乎是毫无概念。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刻意教育子女,让他们远离孔方兄:溥仪的兄弟溥杰年少时曾随口问过一件物品的价钱,结果被他母亲知道后冲冲大怒,训斥“你应当有远大志向,根本不应当打听钱的事儿”。
什么叫远大志向?答案非常明显,那就是经世济国、出将入相。封建王朝的所有资源都围绕着权力来进行重组构建,越靠近权力核心,便能接触到越多的财富。现实世界中曹家的遭遇早已充分说明这点:康熙四十八年(1709),两江总督噶礼密奏康熙,指出两淮亏欠库银多至三百万,其中江宁织造曹寅与他舅子李煦“侵用者多”,恳请康熙准他公开弹劾二人。然而康熙却主动替曹寅进行了辩解,告诉噶礼这钱不是曹家侵吞,而是“皇太子、诸阿哥用曹寅、李煦等银甚多,朕知之甚悉,曹寅、李煦亦没办法”。
要知道,康熙晚年虽然对官场贪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对关系到自己名誉的钱粮亏空问题格外敏感,唯恐落下个“南巡扰民”的恶名。因此一旦地方钱粮亏空案件爆发,官员声称亏空与皇帝南巡有关,康熙便会下旨严查,总要还自己一个清白才是。然而到了曹寅这里,康熙却是主动担当作为,把屎盆子扣到了皇家自己身上。
但康熙对曹寅如此厚待,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知道,曹寅手上亏空的巨额银钱不仅花到了南巡的奢靡排场上、送到了诸阿哥的手中,更是连内务府诸君与皇帝身边的太监也有分润。康熙曾在四十四年(1705)专门下旨,命曹寅等人今后再遇到太监索取财物,“不论巨细,一概奏明才发”;然而到康熙四十七年,在内务府总管凌普被调查的时候,康熙赫然发现,就在四十四年到四十七年之间,曹寅与李煦两人竟然通过家人给凌普送去了超过八万五千七百多两银子。所以说这两位身上的巨额亏空,究竟有多少是被他们贪掉的,有多少又被皇家跟内务府吃掉了,属实是一笔烂账。
账目虽烂,但总归还是要填的。只不过怎么填却是个大问题:曹寅的正常俸禄每年不过区区一百三十两银子,外加每月禄米五斗,让他自己拿薪水去填这亏空,大清朝没了他都还不完。所以康熙左思右想,最后让曹寅与李煦轮番巡盐,拿国家的盐税补两人的亏空,数百万两的弥天烂账,便在主子与奴才间的相亲相爱中被涂抹填平了。
而《红楼梦》中的贾家却没有曹家这等好运,元春成为贵妃后,宫中太监隔三岔五前来打秋风,今天几百两,后天一千两,“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而贾家眼下又没人占据肥缺,没法拿官家的东西填这些太监的嘴,自然只能掏自己的腰包来应付他们,这也成为贾家入不敷出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归根结底,贾家在经济上的衰败,其根源乃是贾家在政治上的颓靡。
雍正五年(1727)正月的这两道朱批判定了曹頫未来的命运。这年冬天,督运缎匹进京的曹頫因为骚扰驿站而被革职拿问。随后,一道圣旨褫夺了曹家所有的财富。家业凋零,金银散尽之后,曾经在江南煊赫无比的曹家,只落下了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