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归来,在乡音环绕中,一碗豆花饭下肚,方才觉得自己真正地回到了家乡。 』
漂泊在外,已有三个年头。三年里我最想念的除了家人之外,就是那碗豆花饭。
吉安庄是外婆家附近的一个批发市场,除了货物批发外也有菜场和不少餐馆。
每次回家的第二天早晨,外婆、母亲和我总是一起去吃豆花饭。我们祖孙三人,穿过清晨的薄雾,走进吉安庄。
或许是因为回去常常是爱下雨的冬天,记忆里的吉安庄总是湿漉漉的。我们踏着泥巴,走过露天面馆,走过水果摊,再走过一个贩卖刀具五金的铺子,就到了雷三豆花饭馆。
刚一走近,坐在门口剥大蒜的豆花饭馆老板娘就站起来。她拍拍围裙,裙子上的蒜皮便像雪花一样翻飞起来。
她先伸手朝外婆招呼:“许孃孃来啦,三碗豆花儿哈?”
再望向母亲和我,热情地说:“大姐跟(和)幺妹回来啦。”
然后她便转过头,透过灶上大铁锅里冒着的雾气朝里喊:“打(盛)三碗豆花儿,有一碗蘸水不要鱼香哦。”
不要鱼香的是我的蘸水 —— 无论我离开家多久,她都清楚地记得我的口味。
和许多地方不一样,富顺豆花是蘸着蘸水配米饭吃的。夹一筷子豆花,放在米饭上,再夹一筷子蘸水放在豆花上。
如此三层,一气扒进口里。豆花温润绵软,即刻在唇齿间融化,甑子饭清香但水分较少,又使这一口有了嚼头,再加上香辣爽口的糍粑海椒蘸水。一口下去味蕾被完全激活,二两米饭很快就能吃光。吃完饭后再喝上一碗gào水 (豆花水),回味甘甜。
富顺豆花和豆腐制作工艺相同,但是未等豆腐完全凝结便取出,因此比豆腐软嫩,但又比完全未凝固的豆腐脑劲道,可用筷子夹起。
关于富顺豆花的来源,一说是西汉中期,富顺盐业发达,聚集在此的盐工主要以豆腐为食。因劳工点卯,盐工等不及豆腐制作成型,便以尚未凝结的豆腐和上佐料下饭。经过千年传承和演化,形成了今日以豆花配蘸水佐饭的吃法。
与豆花相配的甑子饭是怕胖姑娘的福音。甑子饭在西南地区广为流行。其做法比电饭锅煮饭略微复杂些。需将淘好的米煮至半熟,用纱布滤出多余的水(米汤),再放入甑子蒸熟。如此一来米饭中许多淀粉都过滤到了米汤里,使得米饭热量降低,多吃几碗也不用担心长肉。除此之外,用甑子煮出的米饭还自带一股竹子清香。
豆花蘸水亦有讲究。糍粑海椒是其中精华。海椒中加入色拉油八角桂皮等等调味品一起舂碎,软糯形如糍粑,因此得名。辣度适中,香味十足。豆花蘸水以此打底,再根据个人口味添加新鲜辣椒碎,大蒜,葱花和鱼香。
一个老富顺人告诉我,使富顺豆花独一无二的秘密在于蘸水里的菜籽油。因为各地菜籽油味道的差别,出了富顺,蘸水的味道就不一样了。
的确如此。我曾在成都吃过富顺豆花,虽说都在四川,其味道却相去甚远,蘸水里少了那种富顺菜籽油独有的香气。我也曾在外地吃到过味道很是正宗的富顺豆花。询问老板,得知所有的原料包括豆子,菜籽油甚至蘸水上的芝麻都是从富顺直接运送过来的。
为了让我们这些长年在外的游子能吃上一口家乡味,一些富顺豆花饭馆也推出了豆花蘸水礼品盒,两罐一装。我曾买来带到学校去吃过。说来奇怪,就算是这土生土长的豆花蘸水,装进瓶子出了富顺,其味道好像也差了几分。
我们走进雷三豆花店里坐下。小店里总共六张桌子。里边两张圆桌,外面四张方桌。左边两桌中间有个方窗,方窗连接厨房。佐料蘸水就由这个方窗里传递过来。
坐下一会儿,老板娘便麻利地端来三碟蘸水和一碗拍好的大蒜。外婆和母亲将大蒜剥开放进蘸水里。正剥着,老板娘又端着托盘走过来。托盘里挤着三碗豆花、三碗米饭和三碗gào水。
随着“嗒,嗒,嗒”的陶瓷撞击桌面的声音, 9个碗被依次摆到我们的桌上。老板娘边摆边寒和我们寒暄:“大姐幺妹这次回来耍好久安?”
不一会儿你又听见她和别人打招呼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张叔叔,来买菜啊?”
“李婆婆,今朝(今天)买咯(了)些啥子(什么)哦?”
在富顺县城里,大大小小分布着上百家豆花。光是吉安庄入口的街上就有三、四家。饭馆虽多,名字却十分简单。通常以老板的姓氏加上在家里排位命名。比如雷三豆花,便是雷家排行老三的人开的。
小县城里都是熟人生意,食客吃豆花常常是只认一家的。从我十岁第一次回富顺,我们就在雷三豆花吃早饭。那时的店还是现在老板的父母在经营。店里有只小猫,我也有只叫小白的小狗。每次我们一家去吃豆花,小猫和小狗都吵得不可开交。
如今快二十年过去了,小白去了汪星,小猫也不知所踪。我和母亲打电话,若聊起吃豆花,却还是在雷三家。只是饭店早已传给了雷三的儿子,豆花饭钱也已经从一块二涨到了六块。
有一次通话时母亲问我,你记得当时那家老板娘怀着孕吗?我说记得。
“现在人家小孩子都已经会打酱油了”,电话那头的母亲说道。
年少时的我们总向往外面的世界。繁华都市如大江大河般奔涌变化着向前。出租屋后的房子说拆就拆,新建的高楼转眼将风景挡住一半;昨天还在吃的路边摊今天就不知所踪,一个月前爆火的奶茶店已经人走茶凉。
故乡的小县城却像被遗忘在角落的一汪池水。离家十年、二十年后回去,一切依然如故。吉安庄永远湿漉漉的。面馆、水果摊、五金铺子和雷三豆花永恒地开着。店里食客熙熙攘攘,眼角添了皱纹的老板娘热情地与你寒暄着,端出的蘸水依旧是儿时的口味。
游子归来,在乡音环绕中,一碗豆花饭下肚,方才觉得自己真正地回到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