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政局在历代王朝中非常奇特——皇帝没有掌握实权,最高权力被士族垄断,历史学家田余庆将之概括为门阀政治,这一说法为现代史学界广泛接受。东晋实际当权的士族有四家,分别是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又是其中较为奇特的一家。
论渊源,庾氏不输其他家族,但现实中表现出的底蕴却最浅薄;论实力,庾氏比王敦更强,却一夜间沦丧执政地位;论学问,庾氏足以吊打王、桓,却以姻亲起家。然而,就是这个庾氏家族,在东晋政局几乎没有留下深刻的影响。那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庾亮(289-340),颍川鄢陵人。鄢陵即今河南鄢陵县,是秦汉时代经济繁盛、文化发达的区域之一。颍川庾氏在东汉末就有名人为正史所记,鄢陵庾乘因为博学多才被当时的大学问家郭泰赏识。魏晋时代,庾氏开始有许多人物进入朝廷,庾氏深厚的家学开始发力,逐渐成为颍川一带广为人知的世家。庾氏与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颍川荀氏等大族不同,因为没有进入到晋室朝廷高位,永嘉之乱中无法借某个政治集团自保,因而大难爆发时,只能迁徙避难。庾亮与其父庾琛避难来到江东会稽郡,晋朝任命庾琛为会稽太守,这大概是庾氏在东晋参与政治的源流。司马睿闻知庾氏在江东,便征素有才名的庾亮为丞相府西曹掾,又与庾琛结为姻亲,娶其女庾文君为长子司马绍之妻。庾亮在文化方面是堪与王氏、谢氏、荀氏等传统文豪们相提并论的,他深通经传,对玄学也颇有造诣,骨子里还住着一个颇尚法家的灵魂,当然,许多政治家都是外儒内法的双重人格,庾亮在这方面也未能免俗。但是庾亮刚刚涉足于东晋中枢政局时,对法家思想还有一定的抵触。当时晋元帝司马睿宠任刘隗、刁协,行刻碎之政,颇有历史上秦政之风,这与当时好尚黄老、推崇仁政的士族风格是格格不入的。庾亮作为文化士族的代表人物,也不太赞成这种为政之法。晋元帝把法家思想的代表作《韩非子》赐给太子司马绍,让他学习。庾亮却不讲政治地说,申韩法家之术,过于刻薄,有伤圣人仁义治天下的圣化,不建议太子学习。当然,如果以后来的庾亮强化门阀政治作为出发点,来倒推当时庾亮反对晋元帝强化君权,肯定是不客观的。庾亮当时并没有什么话语权,地位也没高到足以影响朝政的地步。如此作为,大概还是出于文化、政见上的歧异。这件事真正能反映的就是庾亮积极的政治进取心,以及他与太子司马绍日渐亲近的政治关系。晋元帝时代,庾亮并没有太大的政治作为,但是名头却打得很响,王敦一度对庾亮比较忌惮。一方面因为庾亮拥有帝舅、帝师的双重亲近身份,另一方面,大概是文化地位上王庾等量齐观,昭示着庾氏或许具备强大的政治潜力。晋明帝即位后庾亮改任中书监,当时明帝更亲近温峤、庾亮,对王氏越来越疏忌之。王敦酝酿第二次叛乱时,屡屡上书挤兑庾亮,以砍削明帝的亲近大臣。庾亮迫于形势,不得不称疾辞官。到了王含、钱凤举兵进攻建康,庾亮受命督军进攻叛军,立下大功。而随着琅琊王氏外朝力量尽失,王导在朝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明帝越发排斥王导,同时更加重用庾亮和温峤、郗鉴等人。当然,晋明帝也不是庸碌之辈。晋元帝当年行刻碎之政,本质上是从江东士族中夺权,重振皇权。晋明帝虽然与庾亮感情不错,在朝政上也很依赖他,但两者在重振皇权与维持士族权力的基本立场上是对立的。晋明帝在位时间不长,仅有三年,但他在朝政的权力布局上却动作频频,在重用庾亮的同时,还逐渐重用司氏宗室以及其他外戚。如西阳王司马羕被任命为太尉,南顿王司马宗为左卫将军、元帝虞皇后的弟弟虞胤为右卫将军,其余参与平定王敦叛乱的功臣也都被委以重任,应詹为江州刺史,刘遐为徐州刺史镇守淮阴,苏峻为历阳内史,温峤加授前将军。特别是南顿王司马宗和虞胤,两人掌握了皇宫的禁卫兵权,与明帝关系十分亲密,晋明帝重病后经常不与朝臣见面,内外消息都是这两个人传递,反倒是庾亮这位正宗国舅被渐渐疏远了。遍观朝野内外,庾亮感到了深深的危机。晋元帝虽是开创之君,但遇到王敦叛乱,也吓得手足无措,以至于要让位给王敦。但眼前这位年轻的明帝,心志和手段可比乃父强得多了。不仅内朝亲信换了人,用上了司马家自己人,两位帝师(温、庾)却被弃之一旁,外朝还接连启用郗鉴、刘遐、苏峻这种实力派,这可让江东士族们何以自处?元帝在强化皇权、打压士族上只稍稍迈了一小步就停了,这位小皇帝却要大步流星的加快进度。说到底,这是路线之争、命运之争。所以王导和庾亮都起了怨怼之心,但王导受困于王敦叛乱的尴尬影响,敢怒而不敢言。庾亮则不然,他在晋明帝病重之际,强行冲开司马宗和虞卿的阻拦,到宫中控诉司马羕、司马宗两兄弟图谋废黜诸大臣,请皇帝立即罢斥他们。言下之意很明了,司马氏宗亲和庾亮,皇帝你二选一,用谁还是不用谁,非黑即白,无可妥协。可是晋明帝很有主见,一直强硬地拒绝庾亮的建议,即使已经病入膏肓、气若游丝,还是把庾亮怼的无计可施。可以想见,如果这位英明刚济、有手段有决心的皇帝,稳定地执政十年到二十年,必将进一步巩固皇权,改善晋朝的政治局面,什么王庾桓谢四大士族,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联手执政了。只是天不假年,晋明帝于325年去世,遗命庾亮、王导、卞壸(kǔn)、司马羕、陆晔、郗鉴、温峤共同辅政。这个长长的辅政大臣名单,透露的政治意味再明显不过,晋明帝有意要把权力格局平摊,让众臣互相制衡,以使儿子的帝位江山永固。晋明帝的良苦用心,随着他的死亡而瞬间付诸东流。群臣尊晋成帝司马衍之母庾太后临朝称制,庾太后便晋升庾亮为给事中、中书令,成为东晋事实上的当家人。庾亮掌握实权后,迅速扔掉了之前一直努力维持的崇儒尚玄的面具,实施了一系列非常激进的措施,不断打击异己,剪削实权人物。在庾亮不断威逼之下,南顿王司马宗不堪其压,举兵反抗,结果被擒杀。西阳王司马羕也被降为弋阳县王,失去了辅政地位。庾亮成为东晋王朝实际上的操控者。来源/节目《百家讲坛》截图
处理完中枢政局,庾亮紧接着开始收拾重要州郡的实力派,首当其冲就是苏峻。苏峻是典型的流民帅。他是长广掖县(今山东莱州)人,在北方少数民族南迁之际,也像祖逖一样率众自保,但不同于祖逖,他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并不闻名。虽然实力强大,却没有得到东晋的认可,祖逖当上了大州刺史之时,苏峻还只是个保据一方的坞主身份。他的人生转机出现在第二次王敦之乱,晋明帝苦于手中无兵,采纳了同是流民帅出身的郗鉴的建议,召苏峻和刘遐两部流民军到建康,合力击败了王敦叛军。苏峻立平叛大功后,晋明帝嘉奖其功,任命为历阳内史,成了一支虎踞建康之侧的强劲势力。苏峻因此也野心膨胀,在历阳窝藏罪犯收买人心,对朝政一有不顺意者就肆意底毁,这引起了东晋朝廷的警惕。历阳是建康的门户,一旦苏峻有异心不受控制,发作起来,其危害不亚于当年王敦进攻建康。庾亮打算把苏峻征召到朝中当官,剥夺他对军队的控制权。苏峻既非名门,在朝中也没有什么政治根基,去朝中为官就只能任人宰割。苏峻两次上书回绝,为求自保,他还表态如果朝廷不放心,可以把他调到任意一处小州小郡,只求别剥夺他的部曲。王导、卞壸、温峤等人都觉得庾亮的做法未免太过激进,劝他缓一缓,庾亮却一意孤行。苏峻便有了叛乱之意,他与屯驻在寿阳、因为平王敦之乱后没有得到封赏而怏怏不平的祖约来往通使,约定一同举兵讨伐庾亮。温峤察觉了苏、祖二人的动向,便想带江州之兵东下建康,以镇慑苏峻、祖约。但庾亮仍未看清形势,他认为与荆州陶侃这种异己力量相比,苏峻之患没那么严重,致书于温峤说:“吾忧西陲过于历阳,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但很快庾亮就为自己的误判和激进付出了代价。327年,苏峻与祖约联合起兵,进攻建康。庾亮对苏峻叛乱没有充分准备,军事指挥上又一再失误,结果苏峻率军出其不意地从陆路打到建康城外,卞壸在战斗中父子三人阵亡,朝廷高官也死了很多,庾亮无法抵挡,跑到了寻阳温峤军中。苏峻纵兵大肆劫掠,官库中储藏的二十万匹布、五千斤金银,钱数以亿万,绢数万匹,都被叛军抢走。苏峻还进宫逼死了庾太后,并矫成帝之诏大赦天下,惟有庾亮兄弟绝不赦免。庾亮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向政敌陶侃求援,温峤出于公心也反复劝说陶侃出兵讨伐苏峻。陶侃在王敦之后独据荆州,是上流最大的实力派,但因为门第不高,没有资格进入中枢,和庾亮之间一直互有心事。因此,庾亮对陶氏的提防甚至还要过于苏峻。陶侃本来不愿出兵,但目睹了苏峻的超强破坏力,他也担心如果真的任由苏峻、祖约一南一北(祖约虽然联兵叛乱,但其兵力都在寿阳)的乱搞,东晋王朝就此衰落,荆州势必也难独存,因此揣着一份儿恶心,与温峤、庾亮一同讨伐苏峻。纪录片中陶侃建言的形象。来源/节目《百家讲坛》截图苏峻兵力虽然处于劣势,但他长年活动于北方,在和羯胡的战斗中锻炼出了强大的战斗力,与陶侃、温峤对攻居然不落下风。双方的战争持续了一年多,庾亮一方靠着人多势众和粮草充足,才算把苏峻磨死。寿阳的祖约在晋朝官军和后赵的夹击之下,不得不弃城南下到历阳投奔苏峻,结果被官军击溃,祖约北逃后赵,后来被石勒处死。苏峻之乱造成的影响比王敦之乱还大,庾亮引咎辞职,说什么要带领全家隐居山海。这不过是士族们的场面话而已,庾亮是个热心政治的人,内心并无此念,只不过是想暂避一下政治失误的责任。经过一番辞让,他以豫州刺史的身份出镇芜湖,与仍在中枢的王导一外一内继续把持朝政。当时最有势力的三大权贵,一是庾亮、一是王导、一是荆州的陶侃。庾亮暂避中央的举动为他赢来了政治利好,陶侃经过平苏峻一战后威望达到极点,也在谋求着进入中枢,只不过碍于他出身不高,加上基本盘都在荆州,在京中全无根基,才没敢贸然进入建康。但为了争权,他提出废黜王导的意见,企图削弱中枢士族的力量。但陶侃由于先天政治劣势,加上实力派郗鉴极力反对废王导之议,陶侃到死也没能染指中枢。陶侃死后,上流荆州骤然出现了政治真空,庾亮乘机上表移镇荆州,全盘接手了陶侃经营多年的荆州。正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庾亮刚从苏峻之乱中缓过来,又犯了热衷内斗的老毛病。他也想像陶侃一样,以荆州实力为基础,举兵威胁中央,把王导废掉。此时王导虽然官高位显,但迭经大乱,已经成了一具政治僵尸,并不能掀起多大政治风浪。苏峻之乱前后,他对庾亮的权势也没构成任何威胁,在中枢也只是唯唯而已,谁也不敢得罪。把王导拉出来吊打一顿,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于庾亮看来,只不过想争取一个独相的名份。老臣郗鉴又站了出来,坚决反对庾亮再起此谋,力图维护中枢政局的稳定,以免再生变乱。从这件事也能看得出来,庾亮确然不是老成谋国之辈。这也隐隐为后来庾氏快速崩盘埋下了隐患。被郗鉴刺激了一顿之后,庾亮稍稍收起心思,把注意力集中到经营荆州上。339年,庾亮意欲北伐中原,以求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威望。他分命诸将进屯襄汉流域,以大将毛宝、樊峻率兵一万进屯邾城(今湖北武汉),又遣偏师趁蜀中的成汉政权内乱,夺取了巴郡一带。庾亮跃跃欲试,自率主力十万,欲前出石城(今湖北钟祥)。当时东晋朝中都对这次临时起意的北伐不甚赞成,多数人认为北伐准备得过于仓促,取胜希望不大。而且石勒已死数年,石虎位置巩固,后赵国内并没有内乱可乘,实在不宜过度进取。庾亮固执己见,想要一力北伐。就在这时,后赵石虎闻听东晋准备北伐,于是先下手为将,发兵进攻邾城,毛宝抵抗不力,城陷身死。这场北伐还没展开便被敌人挫败,庾亮大为羞惭,不久去世,卒年五十二岁。庾亮死后,其弟庾冰、庾翼相继执政,也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庾亮稍显轻躁的政治作风。然而庾亮过于鲜明的个人色彩,终于对家族产生了消极的影响,庾氏子侄辈很少有能继承庾亮兄弟才略的,故而庾氏家族很快衰落,与王、谢二族代有英才俊士的盛况相比,无疑黯淡了许多。纵观庾亮一生,他虽然文才出众,风度洵然,固然是当时南北顶级士族,但在政治上却一反常态地器局狭隘,对外恢复没有什么本事,闭门搞内斗却是一把好手,徒然浪费了大量政治资源。庾亮的现象并非个例,代表了大多数士人的典型心态,这大概也是东晋百余年始终半死不活的一大政治原因吧。王谢桓庾四大家族的故事告一段落,不过,门阀士族中其他的家族往事,待国历君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