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格瓦拉画像,天花板上一个方队的哈瓦那空酒瓶。“古巴人家”的酒单上还有更多古巴元素:Mojito,古巴最著名的标签之一;“Papa’s Daiquiri”,古巴精神居民海明威常去的小佛罗里达酒馆为他特调的一款鸡尾酒。一位年轻女士进店里转了一圈,看到这些,坐下来跟老板说:“古巴风味真是小众,在上海也算少见,如果不是因为几年前我们去古巴玩过一趟,留下特别美好的回忆,也不会想到要找来你们这儿。”
通常来讲,老板许海港最先被问到的问题总是“听口音,你是香港人吗”,以及“那你为什么会开跟古巴有关的店”,所以这位特来怀旧的客人也是少见的。
许海港店里最多见的客人是德国人。说起来是有点奇怪的,作为老板,他到现在也没完全搞清楚原因。他的直觉是,起初可能是“上海大众”的德国员工最先发现了这里。一传二,二传十,从“上海大众”到其他车企,这些被公司派驻上海的外国人,家人与孩子不在身边,企业文化里也不包含加班这项,再加上他们本来就爱喝酒,逐渐把这里当作一个据点。有些公司,甚至根本就不在附近。
同一个德国客人,许海港一周能见到两三次,其中周末那一次,通常会晚至凌晨三四点。而德国人喝啤酒,就只是喝啤酒,最多吃两颗花生。这样的客人既省事又费事,费事在于,他总要待到最后,鸟都在叫了才回家。
▲许海港在调酒,平常在吧台调酒的是他的妻子安吉(张雷 摄)
还有一种类型的老客人,是冲着老板娘安吉来的——她总在冰箱里藏一罐辣椒油。安吉是重庆人,会在花椒籽、辣椒碎和蒜末中浇入滚烫的菜籽油,做成的辣油很受外国人喜欢。所以“老外不会吃辣”在安吉眼里那就是纯粹的刻板印象,她没少碰见老外用他的辣椒酱沾薯条吃,还会三番两次把她的辣椒酱打包带回家去。我听她讲得心生向往,于是在我的古巴三明治里擅自抹了两小勺。这种三明治用的是加宽了的法棍,烤过,夹两种火腿,谁能想到,一口里能吃到重庆、古巴和法国的融合。
当然,这种辣椒油香大于辣。加点海鲜酱油并两滴麻油,拌面、拌胡萝卜条、拌黄瓜都挺好。尝过甜头的老外从此知道这位在吧台调酒的老板娘,同时也擅长调制蘸水。如果他运气实在太好,还能碰到她在店里支火锅。如果按流行的营销说法“隐藏菜单”,那安吉可能是方圆10公里的酒吧里有最多隐藏技能的调酒师。
安吉负责的吧台是整个空间醒目的中心,作为一个“dive bar”,客人总是更容易被吸引去坐吧台,与灯光昏暗、故弄玄虚的气氛相比,它更容易让陌生的客人之间也能没有心理负担地聊天。许海港身材矮壮,是个敦实的70岁男人,他在酒吧里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充当主人,撮合陌生客人之间开展聊天活动。他尽量跟每个第一次来的客人做一番交流,了解对方的基本情况,有时来一个山东客人,或匈牙利客人,他会立刻想起今天还有谁是他们老乡,情况允许时,他会介绍他们认识。大约相当于在家里的大客厅举办聚会的气氛,他店里的许多老客人之间,就是这样成为朋友的。
“古巴人家”创立时的确有个古巴厨师做合伙人,包括酒吧设计风格,也是这位古巴人所定。那是2005年,全上海还没有古巴餐厅。大概因为是头一家,酒吧刚开业生意就不错,后来古巴人走了,古巴风味保留下来。这对夫妻档如今只有他们自己,安吉主要负责吧台,厨房归许海港,当然,与客人建立初步联结也得靠他。
那位年轻女士在10分钟后等到了她的朋友,她跟对方复述刚才所得,然后兴奋地问:“怎么样,我们下趟来把大家都叫上?”许海港一直在边上,接话说道:“完全可以,我们里面有更大的空间。”——里面一间除了一张大桌子,主要是玩飞盘的地方,墙上挂了计分数的小黑板,黑板仍写着Lilian和Meyer两个名字。安吉这时端Mojito过来,插了一句说:“就是不知道我们店还在不在了。”
话说到此时,两位客人似乎才察觉到,店里只有他们两位,虽然是工作日,但晚饭时间人这样少,总是不大寻常的。许海港跟客人解释,自从4月份以来生意就这样冷清了,他们夫妻俩每天睁眼第一件事,想的都是,今天要还是没客人,明天就关店吧。
一开始当然是“封城”的压力。香港人李先生是“古巴人家”的熟客,他知道许海港同时也做咸猪手生意,就帮他在小区里召集到8个想团购的邻居。那是4月初,疫情最严重的时候,8个人一共团了2000多块钱的猪手。没想到他们所在的小区有了阳性病例,没办法出门去仓库了。解封后,这8位退了款的朋友,陆续收到许海港给他们闪送去的猪手。这位老板的想法是,曾经有8个人在“封城”期间想吃他家的猪手而不得。带给客人惊喜所获得的满足感,很快就在解封后迟迟没有恢复人气的焦灼里消解。跟许许多多商户一样,大家都是3个月没生意,但他又多亏了7天,因为7月份,刚兴冲冲地重新开张,小区里面又有密接,夫妻俩又多熬了7天。
3个半月没一分钱进账,许海港因此心事重重,7月以来,每天也相当冷清。但这样的故事在上海比比皆是,他甚至觉得没有理由跟房东申请减免房租。看得出来,真的要关店,这个70岁的香港人总归是舍不得。不仅是因为一家三口早就在上海定居,还因为20多年前,是上海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2001年,已经50岁的许海港来到上海时非常落魄,身上只有5000港元。他与安吉两个人像很多沪漂一样,住过那种没有窗户的地下室。他从老本行做起,沿街去餐馆兜售咸猪手。他腌制的咸猪手皮酥肉嫩,挺受欢迎,几个月就进账十几万元。两年后,他就与人合伙,开起餐馆。最初叫上海人家,其实更多的是港式出品,菜单上是牛腩面、炒饭、鸡肉饭、炸春卷这些东西。倒是有一些香港客人,但上海人基本不来吃。古巴朋友出现后,他们一合计,改做古巴风味的酒吧后,才终于在上海站住脚跟。生意好了有六七年,许海港说,那时候随随便便一个月都可以赚到五万十万。
▲酒吧里的餐食现在是许海港自己在做,他本来就是厨师出身(张雷 摄)
回忆20年前,“冒犯地说,那时上海人是真不懂美食”,吃牛排,火候选择medium,端上来一看那么多血,嚷嚷着要找经理,说这怎么吃。上海人现在点牛排,直接就说要rare的。更夸张的是,当时这里的人喝啤酒,都不知道要喝冰的。但今天,上海似乎把这位从业50年的餐饮人抛在身后。所以,或许“古巴人家”的冷清,也不能完全归咎于疫情,许海港说,“是我们没有跟上时代了”。
在属于他的那个时代里,他精通普通话、粤语和英语3种语言,性格又外向,做起酒吧来可以说得上如鱼得水。
对一些连英语都不会讲就冒冒失失闯到上海的外国人来说,“古巴人家”一度是他们在异国他乡的救星。“你到上海,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去找‘古巴人家’的David(许海港的英文名)。”这句话像是香港电影里的某种江湖切口,他帮助过匈牙利人去医院看病,帮助菲律宾人获得签证,收留过阿根廷人当服务生。甚至当地派出所曾经也请许海港当翻译志愿者,应对辖区里的外国居民。
相比于那些资本与潮流打造出来的酒馆,“古巴人家”属于是有点土味的。
▲相比于那些资本与潮流打造出来的酒馆,“古巴人家”属于是有点土味的(张雷 摄)
20年多前,那个古巴人把原来店里粉色的墙刷白,说空白的空间是留给客人涂鸦的。20年过去,墙面的确写满了东西,大多数是土里土气的“到此一游文学”。墙面写到没空地后,就有(高大的)德国客人搬个凳子就够着天花板了,他们把签名写在头顶甚至水管表面;更“乡土”的还有客人在店里拍的照片,贴满好几墙,有些照片里,客人们还拥有令人尴尬的红眼。这些照片太醒目,以至于任何一个走进店里的客人都无法忽略,当大家把目光的重点放在这些照片,无形中就在审美评分方面为酒吧大大地拖了后腿。
但对许海港来说,这些恰恰是客人与酒吧的情感联结。他们会时隔几年回到店里,找到自己的照片给新朋友看,一段回忆或许就此展开。这样的照片,总得超过5000张。谈到什么大企业,许海港会说,他们过去的CEO也有照片在墙上。20多年来,这些合影是外资企业拓展中国市场的一个注脚,夸张一点说,甚至是改革开放的一个注脚。对这些老外来说,墙上的涂鸦与合影,是他们生活在上海的印记。许海港盘点起来,他有80%的老客人已经离开上海了,有些已经合同满了回去了,有些来的时候40多岁,现在也60多岁到退休年龄了,“我们的客人已经走过那么一代人,他们的小孩要回去读大学了,不会成为我们的新客人了”。
许海港属于特别勤勉的那一代香港人。步入社会那一年才13岁,初中读过一学期,他妈妈问他,要想继续读,她就典当首饰,许海港一想,那又何必,于是找到一个餐厅的厨房当学徒。第三年,他在Jimmy’s Kitchen找到一份服务生工作。这是家著名的老牌西餐厅,1928年在香港开业后,又开过几个分店,名气很大。由于待人亲切,总被客人夸奖,年轻的许海港被老板相中,去担任咸猪手工厂的生产经理。说是生产经理,实际整个厂子只有他一个人,从生产制作到销售都交给他。许海港从辍学时就想要有一技傍身,最初到Jimmy’s Kitchen时只获得服务员的工作,一路走到“咸猪手阶段”,终于习得后来他一辈子都赖以生存的技能。
当服务员期间,这家老牌西餐厅对只有小学学历的许海港来说,无疑是所学校,他在这里“进修”了英语和与人打交道两个科目。后来果然派上用场,这段履历为他后来的人生打开诸多大门,其中最醒目的那一扇是香港皇家警察总部的。那一年,该部为自己的高级警官餐厅寻找厨师团队,许海港凭借Jimmy’s Kitchen的履历和优秀的英文水平面试成功,拿到了这份供应合同。这份体面的工作持续了6年,从1979年到1986年,都是属于他人生的高光时刻。许海港得以跟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打交道,甚至开车超速,还可以称自己是“警察总部的员工”而免于处罚。
不过,他更有生意头脑的地方是为餐厅供应食材。
有一回,他在一家韩国餐厅吃烤肉,敏锐地发现他们烤的一种牛肉味道很好,而且似乎中餐馆里没见到过这个部位的菜肴。这实际上就是美国人说的short rib,用所有牛肋骨肉中肉最多的三条肋骨。韩国餐厅的方法是厚切,再用蝴蝶刀的刀法处理肉块,再拿去烤。许海港找到美国的牛肉供应商,又将这个部位的肉切短、切薄,带过去给香港餐厅的厨子试,告诉他们用黑胡椒烹调,几乎是一试就成,百发百中。
后面的事情发展得很顺,餐馆们纷纷找他订货,当然,厨师们自有改进的菜式,有家餐厅因为有很多日本客人,中菜西吃,要更厚的牛仔骨去,做成小牛排的样子,作为一道前菜。甚至还有火锅店,将骨头抽出,切成薄片,这样烫着吃来又嫩又香。
许海港把牛仔骨这个部位几乎垄断了两年。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他使用的小技巧简单到难以置信,他只是给short rib起了个新名字,叫“牛仔骨”。当餐厅们去问其他供应商,有没有牛仔骨,人家因为听都没听说过,当然只好说没有。而粤菜讲究食材新鲜,不爱用冰冻过的食材,这种牛仔骨虽然是美国进口,需要冷冻,但肥腴有筋腱,多汁耐嚼,打破了粤菜厨师的警戒心。也就是说,无意中,我在上海市虹桥区的古巴风味餐厅里,碰到了粤菜餐厅经典菜式“黑椒牛仔骨”的发明人。
这两年多时间,许海港大赚一笔,到第三年,市场终于跟上,其他供应商现身,价格慢慢降下来,他才退出,但这两年多时间,他已经赚到很多钱。那时候真是风光,许海港去捐钱,做慈善,与大人物握手。不过,他赚到的钱,因为错误激进的决定全部输掉。等他收拾行囊,到上海来找机会的时候,那5000港元就是他全部的家当。在50岁的年纪,在全新的城市,用他的老本行——咸猪手重新开始。
现在,许海港发觉自己又陷入了困境,这一次他已经70岁了。用安吉的话说,她丈夫的故事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甚至到上海,“古巴人家”一度大获成功后,又有几年暗无天日的日子。“这一次还能脱困吗?”许海港听到这个问题一愣,他想回答,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门口的动静解救了他。他跳下凳子,动作敏捷地朝客人走去,过去的时候,不忘顺手捎上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