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也设计了一个体育场。
大家看,其实它完全是一个绿色的大地景观,你可以看到很多绿色的像火山一样的山丘,那是各种体育场馆,有篮球馆、游泳馆等等,但是所有的这些建筑立面都消失了,都变成了景观,你可以在里边畅游。
这些绿色变成了一个公众绿地,它变成山,你可以去攀爬它,也可以走到山顶去看周边的景色,它是一个可以跟人互动的建筑。
几万人的体育场消失在景观中,建筑就成了景观,建筑就没有那么重要了。这跟我第一次去这个城市,他们邀请我设计体育场馆的时候的想法并不一样。
当时他们想让我设计一个标志性建筑,很了不起的那种。但我在去的这一路上,看到在火车站、机场那么多奔波的人,大家都特别匆忙,排队、安检,每个人都奔向一个目标,特别直接。
我联想到我们的建筑和城市,为什么要那么实用主义?所有的东西都非常直接、非常直白,但我们缺少可以漫步的空间,缺少可以让你愿意停下来去想一想自己,或者去想一想跟这个世界关系的那种环境。
体育馆这个地方,比起比赛与竞争,首先它是一个公共空间,希望所有人都愿意来,大家平时可以在这里遛个狗、带个娃,或者在一个人去火车站、机场奔波以后,最终能到这儿来歇一下,想一想内心的事儿,看一看大地和天空,觉得这里是有情感的城市,是有精神的城市。
在过去,我们传统的城市正是这样的,但是今天的城市却非常缺乏这种精神性了。所以我们就设想,如果你可以从任何地方漫游到建筑中,进入到体育场,会感到非常自由。在建筑空间与城市空间中,自由就成为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点。
我认为公共空间的好坏,并不在于人多人少,有时候我们看一个山水画里边,山上一个亭子,可能也就一两个人去那里喝个酒、作个诗,但它是不是公共空间呢?所以我觉得一个公共空间最重要的特质就是它是不是有精神性,如果大家到那里去想的事情和做的事情都一样,它其实是一个集体空间,不是公共空间。
我们在海口的海边还做了一个小建筑,特别美的一个地方,叫云洞图书馆。
这个图书馆有好多孔洞,从这个地方你能看见天,你可以坐在这里看书,也可以看海。
好多人就质疑说,你到这里来究竟是看书,还是看海,还是看建筑?看书的地方为什么搞这么复杂?
我觉得建筑跟看书确实有点像,当你进行阅读的时候,可能最重要的时刻就是你合上这本书的时候,那一刻,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联想,都进入了一个自己的世界。
建筑也是这样的,它不应该是说教式,而应该是启发人的,甚至让人在发现这样的建筑的过程中会有一点迷失,有一点陌生,但是在这种稍微带一点不舒适的感觉里,人就变得很敏感,会去往内心找寻自己与众不同的那一点。
这个小建筑正是这样。海很漂亮,每天站在那里看天和海,就是一个客观的存在,可是如果我们设计一个空间,能让人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和方式去看这个客观的存在的时候,美就不仅仅是美了。
一个好的精神空间也许会让你有片刻的迷失,它不是一目了然的,这个过程我们不太熟悉,就像有时候我们看不懂一个抽象艺术,是马上就走了还是尽量去感受呢?走了我们就又回到现实了,那就不停地回到现实,我们最后都生活在现实中,从来没有机会去开始自己心中的旅程和探险。
我们又做了另一个功能性特别强的建筑,这个建筑在浙江嘉兴,它是一个火车站,我们管它叫森林中的火车站,因为你可以看到我们做了很多绿化,做了一片树林。
在我们的印象中,火车站一般都是大建筑、大广场。中国的高铁很厉害,火车站也要很厉害,让你觉得了不起。但是其实它就开了一个门,人们好不容易进去了,在一个大宫殿似的空间里,显得人非常渺小,我觉得这个特别不人性。
所以在这个空间里,我们就把整个火车站的功能放在了地下,地上就全变成公园,成为一个市民日常能来的地方。
有人说,你为什么要把火车站放地下?我们有一个理由,就是我们恢复了一个百年前的老建筑,但是它的意义又有点不一样。
一百年前,中共一大代表从上海坐火车到嘉兴,就是在嘉兴火车站下的车,然后上了“红船”,完成了一大会议。所以我们就想要保留这个建筑,新站不能搞特别大,要低调。
其实另一方面,我们想追求的更是一个人性的空间。公交车、地铁还有停车场全在下面,当人走到下面,可以很容易地进到火车站的站台,不用又上又下又拿着行李走广场。
但是铁路系统有点不答应,他说我们全中国的火车站都是那样的,为什么不能复制?我说,复制那是一种成功吗?而且你搞那么大,把最重要的精神堡垒放在哪里呢?他们说,没事儿,这个也能放大。
我说这是一个古董,你把它放大不就变成假的了吗?
最后我们说服了他们,新建筑应该低矮一些,然后把主要的功能放在了地下。这就是地下的空间,它其实不是很黑,而是充满着自然光的。
在空间内部,你还能看到老的站房。
所以新老建筑其实是有一种呼应和对话的,城市空间就变成了一个可以兼顾历史和未来的时间场。
很多时候,当我们觉得传统很重要时,就会把它围起来,保护起来,不能动,不能在边上搞新的东西,或者就在边上搞假古董,仿佛是在与它呼应。但我觉得这两种操作都不太合适,对传统都没有表现出真正的尊重,也没有自信。有很多办法,让我们既可以是自己,又可以跟传统有一种关照和对话的关系。
我跟大家说了半天不要复制别人,不要重复,每次挑战不同问题时,我自己也不想复制自己,这还挺难的。在一个项目里我们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卢卡斯是《星球大战》的导演和作家,创造了《星球大战》影响几代人以后,他成为了一个传奇,想建造一个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
为了建这个博物馆,他组织了一次竞赛,我们也收到了邀请信。一开始我以为是假的,后来发现竟然是真的。一起参赛的还有几个大师,我的老师,我的老师的老师也都在里边,最后我们赢了。
赢了以后,我就问卢卡斯,那么多厉害的建筑团队,为什么选我们?他说,只有看到你们的设计时,我没想到《星球大战》。
给大家放一下我们的设计图,它是一个像帐篷一样的建筑,既是建筑又是景观,慢慢地跟芝加哥的滨水空间连在了一起。
我当时就想这种亦建筑亦景观有一种挺东方的感觉,比如园林,像是自然又不是自然,但在西方的建筑和自然都是区隔开的,所以我当时就设计出这个建筑,虽然很未来,看起来也不传统,但是它有这么一种东方的意念。
干了两年要开工了,然后这个项目被喊停了。一方面因为这块地出了问题,有人起诉上法庭了。另外这个设计也有争议,好多人觉得芝加哥这么一个现代主义最辉煌的地方,不能接受这样的设计。
当时我挺灰心的。然后卢卡斯有一天说,我们可以去加州建这个博物馆。加州听说芝加哥有这么多事,他们就说把博物馆落地在我们这儿吧。于是在旧金山找了一个非常好的海边,要重新建这个建筑。
已经非常沮丧的我终于又有了一点希望,但是卢卡斯说你得设计一个不一样的建筑,如果它要建,也应该是一个世界级的美术馆。然后我们就重新设计了这个建筑。
但没想到它又没成。
最终我们又换了一个城市,到了洛杉矶,然后设计了这么一个建筑。这是我们的设计图,还没盖好,但是这个图我还挺喜欢,背景就是一个现代主义的城市,而我们的建筑就像一片云一样,漂浮在这个城市中。
这个建筑是漂浮起来的一块儿很长条的地,我们把地面的公园做成了绿色,人可以在底下随便走,把建筑抬起来,然后在屋顶上又做了一个公园,等于形成了两层立体的公园,人可以在上下活动。
在建筑下面是一个广场,你能看天,也能穿过它,它成为了周边其他建筑也是很多博物馆的一个城市入口。
所以我们的建筑虽然长得跟其他建筑不一样,但是它在规划上、在空间上,也有办法去呼应其他的建筑,跟其他建筑有一种关联。
我认为非常东方的建筑物就是自然,我们同样也把这样的理念运用到了新设计中。这个图其实有一点像漂浮的云在一个瀑布上,东方的神秘主义让我觉得云很神秘。云这种东西无形,然后充满着想象,让人好奇。
一个城市文化空间、一个美术馆,它应该有这种特质,让人在还没进去之前就先进入这么一个旅程,准备开始一个未知的探索。
我当时就想,我再设计一次,如果再不行,我就让它飘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了。不过现在这个建筑终于在建了,这次估计要建成了。
但是实际上我回头看,这三个设计、三个地方,我们都没有去重复,因为一个建筑跟一个场地的环境、气候,跟当地的人和文化,其实都应该发生关系,所以理论上就不应该重复。
有人说我们的设计都有点未来,觉得未来是阻碍我们实现这些想法的一个因素,可是我想说这其实就看你怎么看待时间尺度了,所有的未来终究都会变成现实,在你熟悉某个未来的东西以后,慢慢地你会更加了解它,最终它就会变成古典。
那未来和古典是什么关系?我觉得是一个平等的关系。在有时间尺度和历史堆积的城市里,你会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存在。
比如巴黎埃菲尔铁塔,它在人们眼中曾经也是一个庞然大物,是一个很怪异的东西,被称为“钢铁巨人”。当时很多人反对它,而现在它却是巴黎的标志。在我眼里,其实它开启了现代人对技术、对高度的这种崇拜,之后城市里开始有了这种高层建筑,现代城市慢慢产生。
然而在这张图里,右边有一个黑的楼,它其实是巴黎很早期开始建的一栋非常高的建筑,周边建筑都很矮,现在大家管它叫“巴黎的伤疤”。大家不喜欢这个建筑了,但是又觉得它只是曾经的一个现实而已,是历史的一个结局,你不能把它拆了。
后来巴黎就举行了一次竞赛去改造这个楼,我们也被邀请了,于是就做了这么一个方案。
我们保留了这个建筑,同时外部用一种特殊的光学玻璃覆盖,但是这个玻璃反射的所有的环境是倒过来的,在某一个角度连埃菲尔铁塔也倒过来了。
我觉得这个好像很浪漫,但其实它有点尖锐。我汇报的时候,他们跟你们刚才的反应是一样的,惊了。“哇,这是什么?”然后开始议论,最后我们就出局了。
他说你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埃菲尔铁塔倒过来?我说那不有一个正着的吗?
我们今天如果要反思这段历史,找到一个不同的未来的话,必须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个最初的地方,也就是埃菲尔铁塔,所以我觉得把它倒过来可能会引起一些人的思考。
很多人觉得,你这太个性了,建筑城市不应该这么个性,我觉得不谈个性,人性都无从谈起,因为人性就是尊重所有的人。一个城市的魅力就在于它能包容所有不同的东西、不同的价值观,所以个性是很重要的。
其实在建筑史中也是这样,我们可能都知道一个西班牙的建筑师叫高迪,我特别喜欢他,他有圣家大教堂这样的作品,我觉得他的作品在当年肯定是离经叛道,被认为是根本就不入流。
但今天看他的作品,是世界文化遗产,代表着那时候人类文明的辉煌和西班牙建筑的历史。这个历史的存在,我觉得就是一种偶然。因为恰恰有高迪这种人出现,西班牙建筑史才能有这么璀璨的一段辉煌。
其实历史就是由这些偶然,和有趣的个人、发光的灵魂所组成的,每个人都在这么一个历史中,但是发现自己是挺难的一件事,它不是一个目标,不是我们今天发现自己了,明天我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发现自己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每个人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同的独特的地方,尤其是在设计这个旅程里,每个人可能都会用很长一段时间去发现自己。
他不一定成功,不一定被别人轻易地接受,就好比我这个席子,它没有被接受,它可能也不是很完美,这后边还有一个缝儿。
但是没关系,每个人都可以去创造自己的空间,然后让自己从自己的这个空间出发。
谢谢大家。
策划 | Holi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