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些内容恶心诡异得太过明显,开黑也就没有意义了。值得强调的也许反而是另外两点。
第一,以今天的标准看,前现代的医学大概都比较糟心,这点不论中西是一样的。
如就在“人部”里,还提到一味药,叫“木乃伊”。说天方国有个大圣人,愿意舍身济众,于是不吃饭只吃蜜,终于做到了撒尿屙屎都是蜜,死后也泡在蜜里,地下埋了一百多年后挖出来,整个人成了“蜜剂”,有个跌打损伤,吃一点立刻痊愈。
李时珍很严谨地加了按语,表示这条自己也只是听说,“不知果有否?姑附卷末,以俟博识”。现在知道木乃伊当然是有的,确实是历史悠久的一味药材:希腊-罗马时代已经有苗头,然后大盛于阿拉伯世界,终于又传到了欧洲。就在《本草纲目》诞生的时代,阿拉伯商人为了满足欧洲医生对木乃伊的需求,正在到处找死人造假做旧。
要特别一提的是,相比其他很多领域,现代医学和传统医学拉开差距是很晚近的事情。17、18世纪,论武力欧洲人早已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医学上和世界其他地方相比,仍然共同点多于差异。乃至到了19世纪,西方医学界也仍然谬见横生。李时珍记录了天灵盖的药效,英国国王查理二世(1630 —1685年)御用的“国王的滴剂”(king’s drop)主要成分也从头盖骨中萃取;鲁迅嘲笑中国人吃“人血馒头”,但直到19世纪初,德国人也会在刑场上排队,等着喝一点人血;南北战争前夕,林肯总统(1809—1865年)为了治疗抑郁症服用一种神秘的蓝色小药丸,水银含量高达33%,是今天法定容许量的9000倍。
所以,李时珍写点奇奇怪怪的,真心无足深责,只是身为现代人,不要还相信就好。
李时珍撰《本草纲目》,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版,书中序为弇州山人王世贞作。王世贞是高级官员,大才子,后七子之首,文坛领袖,天下文人士子的偶像。能够得到他的一篇序文,对李时珍来说是极为光荣的事
第二,和同时代的医生比,应该说,李时珍是个心存善念、很有人道情怀的人。
相信人体可以治病,很可能导致一个后果:为了治病就去杀人。而李时珍对这些,都是严厉批判的。他特别强调,自己记录这些药方,“无害于义者,则详述之,其惨忍邪秽者则略之”。他记录了月经的功效,但有术士讲怎样残害女性烧炼“红铅”(《西游记》里,菩提祖师给孙悟空开而没开成的选修课“动字门”里,就有这项内容),他就一条也不收录。《本草纲目》里“人势”一条,李时珍强调“人阴茎,非药也”。他只承认阳物的一点治愈功能:报名到宫里上班的,阉割后流血不止,可以把自己的磨碎了,和酒吞服。这个药方虽然对伤者没什么益处,但也确实不会让人去加害别人。
最容易给小朋友留下童年阴影的药方,是“人气”。老年人或者身体虚的人,找童男童女隔着衣服往肚脐眼里吹气,或者更简单的,老人家找14岁以前的少女同寝,说是有滋养作用。但李时珍还是不忘叮嘱了一句,“不可行淫”。当时流行的养生术,有让少女“以气进入鼻窍、脐中、精门”的,李时珍虽然没有断言这是邪术,但还是斥为“小法”,指出风险很高。总之,李时珍是个什么样的人,终究还是要放到他生活的时代里去看。
从宋代开始,中国的医疗行业出现了一个大转折。倒不是水平有了突飞猛进,而是从此,一定要是熟读儒家经典的医生,才会被承认水平高。“所谓自宋以后,医乃一变为士大夫之业,非儒医不足见重于世。”
这件事说起来还是跟科举制有关。考中了有官做,大大刺激了民间识字读书的学习欲望,但实际上真能考中的人毕竟有限。于是,社会上也就囤积了大量多余的读书人,去库存压力很大。
这时候,去当医生,是一个还不错的选择。有了小时候跟四书五经较劲的经历,临床是否更高明固然难说,但阅读医家典籍,总是很大的优势。民间谚语说:“秀才学医,笼中捉鸡”,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医生们多半还是不甘心,对考试不能忘怀。明清有不少医生留下“医案”,记录自己开过的药方,也记录自己给病人治病的经过和心路历程。就在这类书里,医生常常会讲类似这样的故事:自己科举本来是有希望高中的,但就是在迎考复习的关键时刻,有重病人找上门来。出于医者仁心,他不得不殚精竭虑替人家治好了病,因此放弃了备考,这才名落孙山。
《李时珍著〈本草纲目〉》,王干生,油画
李时珍是不是也有类似心理呢?没有这方面的记录。但他对儒学和科举的态度,显然是复杂的。他读书的天分不低,14岁中秀才这事,几乎接近神童级的表现——现代人容易低估考中秀才的难度,实际上,明代平均每个县,活着的秀才拢共才300个左右,考中的难度,至少不低于今天上个“985”。
23岁的李时珍放弃了科举之路,大概是一种计算过成本与收益之后的理性选择,谈不上对科举制的否定。最明显的证据是,在培养儿孙的时候,李时珍没让他们都走自己的路,还是敦促他们在考场上打拼。最后,这些孩子大多也取得了秀才身份,李时珍的长子李建中更是在残酷的考场里中了举人,当了知县。
这件事对李时珍意义重大。《本草纲目》最早约于1593年在南京刻成,这就是所谓“金陵本”。一打开这个版本,就可以看见作者介绍说,“四川蓬溪县知县蕲州李时珍”。李时珍并没有做过这个官,这是把儿子的头衔安在老子头上。显然,有个县太爷身份,卖书也方便些。
这种终究还是要推崇官场成功的心理,在中国自然一点也不奇怪。有意思的是,今天喜欢强调李时珍和腐败官场相对立的学者,往往同时也喜欢夸张体制对李时珍的认可度。李时珍在太医院不到一年,很可能是得不到认可被排挤走的,不少学者却相信他做过正六品的太医院院判。还有书称李时珍的儿子把《本草纲目》进献给朝廷后,得到皇帝的高度评价,实际上只是“书留览,礼部知道,钦此”这么一个简单批示而已,书皮都不见得打开过。
《本草纲目》的内容,也时时可以看出李时珍作为一个儒生的兴致。解释药名的时候,他喜欢从造字讲起,先抄《说文解字》,再抄《尔雅》,一副小学家的做派。
《本草纲目》,清同治年间,芥子园重刊,《本草纲目》的内容时时可以看出李时珍作为一个儒生的兴致。解释药名的时候,他喜欢从造字讲起,先抄《说文解字》,再抄《尔雅》,一副小学家的做派
从四书五经里抓哏,也是基础技能。比如《土部》里,对泥土的定义是:“盖其为德,至刚至柔,至静有常,兼五行生万物而不与其能,坤之德其至矣哉。”大体就是易传里几段文字拼起来的。
而介绍各种可以入药的泥土,有一种“天子藉田三推犁下土”。藉田是在每年第一天举行的一种祈祷粮食丰收的仪式,天子要亲自下地,推三下犁。李时珍认为,天子的犁掀起的泥土,不但有治疗惊悸癫邪的效果,打官司之前吃一点,还有助于提升见官的勇气。在介绍这些神奇的药效之前,李时珍首先抄录了一段《礼记·月令》中关于藉田的论述。
讲解病症和药物疗效的时候,李时珍则喜欢引申到儒家的伦理纲常。如蜂蜜是这样的:
“蜂采无毒之花,酿以大便而成蜜,所谓臭腐生神奇也……和可以致中,故能调和百药而与甘草同功。”儒家讲中庸之道,讲君子和而不同,这蜂蜜中包含着极高的美德了。这里不妨顺带提一句,蜂蜜并非蜜蜂的大便,爱吃的不用觉得恶心。
如讲到杨梅疮(梅毒),李时珍说这个病古代是没有的,近些年才在岭南出现,迅速传遍四方。这个判断相当靠谱,梅毒是伴随着国际贸易,由欧洲人从美洲传来的,所以确乎是在作为对外窗口的岭南最先出现。但接下来李时珍就开始放地图炮:“盖岭表风土卑炎,岚瘴熏蒸,饮啖辛热,男女淫猥。湿热之邪积蓄既深,发为毒疮,遂致互相传染。”这就变成对广东人的道德批判,众所周知,道德批判是儒家最大的爱好。
归根结底,李时珍是一个正常的明朝人。他成就卓著医学水平高,是以当时人的标准而言的。他也不是一艘一辈子逆流而上的小船,恰恰相反,李时珍行事的逻辑,大体还遵循着当时的社会评判标准。
《本草纲目》开头,有弇州山人王世贞的序。王世贞是高级官员,大才子,后七子之首,文坛领袖,天下文人士子的偶像。能够得到他的一篇序文,对李时珍来说是极为光荣的事。
前面说过,一批落榜生转行去当了医生。另一方面,通过考试的成功人士,多多少少也对医道保持着兴趣。毕竟,有了高官厚禄,更有条件关注健康长寿的事,自然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这些充满自信的医学业余爱好者,很难以求教的姿态,看待当年考场上自己手下败将的著作。他们觉得医书自己当然是能看懂的,最好,还能看见一些熟悉的兴奋点。
王世贞读这部《本草纲目》,就觉得很有兴味。他把这部书比作西晋大富豪石崇的金谷园,比作龙宫的宝藏,里面什么都有。于是表扬说,这可不光是医学书,简直是“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密箓,臣民之重宝”啊。
相反,如果李时珍是现代穿越过去的,写了一部按照今天的标准看,水平更高,当然也不免更多专业术语,一般人看不懂的《本草纲目》呢?
那么,王世贞多半就看不下去,更别提为之作序了。王大才子看不下去,大家也不会认为是他水平低,而只能是因为书写得差。于是,书连被印出来的机会大概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