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代的贵族,大都是资兼文武,既能上战场杀敌,又能回朝堂议政的。
这和春秋的战争形态有关。战争规模小,作战时间短,一般一天之内,两军能分胜负,所以后勤压力也就比较小。一个贵族既统领军事,也操心国政,倒也不至于忙不过来。
影视剧中的春秋战争。来源/电影《孔子》截图
从战国开始,情况就发生了根本变化。
战国时代的战争,参战各国都可能装备几十万军队,打起仗来旷日持久,最长的可能要对耗好几年。单是怎样喂饱前线这多张吃饭的嘴,就是巨大难题,更别提还有其他许多后勤物资,都需要源源不断补给。
疆场上斗智斗勇就足够劳心费神的将帅,不可能同时解决这么艰巨的问题,所以必须要有一个专门的文职官员系统,来负责后勤。
于是就产生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制度变革:文武分途。
从战国以至于汉初,武将与文官的地位,大概还是并重的,甚或武将还高一些。刘邦说萧何是功臣第一,有强行指定的味道,未必能服众;何况真正军功第一的韩信,是要杀掉的。
影视剧中的汉兴三杰,张良(左)萧何(中)韩信(右)。来源/电视剧《楚汉传奇》截图
但文官地位高于武将,确实代表历史的趋势。
两汉四百年大一统,绝大多数战事在边疆。武将远离了决策中心,他的功绩能否得到中枢认可,需要经过文官的考评;更糟糕的是,边境地区经济不发达,庞大的军队,离不开大后方的支持保障。所以,朝廷里的文官,要找理由卡武将的脖子,是很容易做到的,而且看起来完全按照流程合理合法;武将要想反制文官,除非掀桌子造反,不然就难多了。汉代有“关东出相关西出将”的说法,到了东汉,经济、文化上占据绝对优势的关东士族,在政治上也明显占据了优势地位,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不懂也鄙视军事,他们对军权的掌握,也就更多是间接的。直接掌兵的人,论出身当然也不是平头百姓,而多半是所谓“豪族”。豪族和士族之间,有模糊地带,但总的说来,论到社会阶层政治地位,豪族要比士族低一两个档次。到了汉末乱世,这种文武资源的分配格局,成了士族的致命缺陷。汝南袁氏四世三公,是顶级士族,从袁绍掌控的各种资源之雄厚来看,本来大有将革故鼎新,成为新朝代的皇帝之势。但袁绍输给了自己曾经的小跟班军事天才曹操。最终,魏蜀吴三国的君主,没有一个出身士族。影视剧中的袁绍(左)和袁术(右)。来源/电视剧《三国》截图但当三国鼎立的局面形成,社会一定程度上恢复稳定之后,士族的传统优势就又发挥出来,又在各个朝廷里占据了主导地位。当然,这毕竟不是和平时期,有些士族人物打破封印,在军事领域展现出巨大的才华,因此也成了这个时代格外耀眼的明星:魏国如司马懿,蜀国如诸葛亮,吴国如陆逊。但他们终归是例外,士族很快又回归常态:哪怕给你兵权你也表现平庸。司马昭决定灭掉蜀国的时候,士族高官无视本国巨大的国力优势,纷纷唱衰,唯一一个愿意支持司马昭的士族是钟会。司马昭于是任命钟会做统帅,而让寒门出身的邓艾作为辅助。结果钟会虽然取得了汉中(很大程度是因为姜维过于大胆的防御思路,蜀国自己把汉中拱手相送),十万大军却被姜维堵在剑阁再也无法前进一步,而邓艾却通过阴平小径奇袭,一举灭掉了蜀国。影视剧中的钟会(左)和邓艾(右)。来源/电视剧《虎啸龙吟》截图同样的事情在灭吴时几乎重演了一遍。出兵之前,士族官员集体表示不看好,是寒门出身的张华促成晋武帝下定决心。总计二十万晋军兵分六路伐吴,其中五路的统帅是士族,和皇帝司马炎还都有这样那样的亲戚关系,而最终使金陵王气黯然收的,却是从最偏远的巴蜀出发的出身最卑微王濬,——王濬“家世二千石”,这种门第,普通人当然要仰望了,但在大士族眼里,却仍只好算寒门。晋朝八王之乱,掌握兵权的是司马家的王爷们,世家大族会选择是否和某位王爷合作,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直接掌握兵权。譬如著名的琅琊王氏的王衍,他虽然顶着“太尉”这个全国最高军事长官的头衔,但实际上是在东海王司马越身边,盘算他的门户私计,带兵打仗的事,是一点不懂的。回顾这么个历史文化传统,才能明白,东晋的士族门阀能够拿到军权并且有效运用,还真是相当奇迹。东晋第一个掌兵权的世家大族人物,是琅琊王氏的王敦。世家大族的子弟,他的人生起点,就是许多人奋斗终生的也抵达不了的终点。但另一方面,琅琊王氏能够长盛不衰,一个并不是秘密的奥义是,生儿育女的能力极其强悍。王敦的爷爷叫王览,王览有个亲哥哥,就是传说中卧冰求鲤的王祥。这兄弟两个,在西晋初年是被当作孝悌吉祥物供起来的,排在开国名臣的最前面,特别体面。王祥有五个儿子,王览有六个儿子,到王敦这辈,同族兄弟们就更多了,王敦要出头,并不容易。王敦还有个明显的劣势,“有田舍名,语音亦楚”,就是人称乡巴佬,说话还带南方口音。纪录片中的王导(左)和王敦(右)。来源/纪录片《中国》截图走正常路线求发展,王敦大概就是家族的二三流人物了。所以王敦刻意表现自己土气却又豪爽,先引起关注把流量带起来,然后他还有个自我评价:王大将军自目:“高朗疏率,学通《左氏》。”(《豪爽》)他认为自己是个高蹈,开朗,通达,直爽的人,并且读别的书也许不算高明,但一部《左传》,是读通了的。读《左传》,在魏晋时期有特殊意涵。《左传》战争写得好,因此很多人是把《左传》当兵书读的。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关羽爱读《左传》。王敦这么评价自己,就是说他虽然身为琅琊王氏这样的文化士族的子弟,却对军事很感兴趣。军人要够狠,王敦也经常刻意表现自己狠。比如到石崇(也有书说是王恺)家里做客,石崇家的美人劝酒,客人不喝,石崇就把美人杀了,王敦就是坚决不喝,还对劝自己喝酒的同族弟弟王导说,他杀他们家的人,关你什么事。总之,王敦给自己的人设是,大家都文雅精致,我却要表现得一看就是个猛人、狠人。出身卑微的人里,不乏猛人、狠人,但名士自然看不上人家,没法沟通;王敦又猛又狠,虽然在世家大族子弟里显得古怪,但终究是名士圈子的自己人。所以大权在握的人想找个能独当一面的军事统帅的时候,自然就会想到王敦。就这样,王敦早早成名,被派到南方去,总揽一方军政大权。几经波折,王敦成了掌控长江中上游的军队,统辖州郡,自收贡赋的人物。虽然史书上说,胜仗都是陶侃、周访等寒族人士打的,但总之,王敦是把胜利果实收入囊中了。后来王敦就造反了,两次出兵进逼首都建康,第一次成功,第二次失败。从战争结果看,王敦的军队的战斗力,要胜过皇帝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但还是不如江淮之间的流民武装。北方大乱以来,文化士族逃过了长江,即所谓“衣冠南渡”,一般北方民众也要往南逃。东晋政权不许他们过江,于是他们就留滞在江淮之间。这些流民聚集在几个豪族人物身边,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生存下来,并形成了顶级战斗力。这些豪族人物当中,最有名的如闻鸡起舞的祖逖,范阳祖氏据说“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但祖逖兄弟作风豪放,豁荡不羁,显然和文化士族不是一路人,仍只能算是豪族。祖逖一向看不起王敦,大概觉得王敦豪爽,只是个空架子,真干仗,不是自己的对手。还有个重要人物苏峻。苏峻的父亲做到安乐相,蜀国后主刘禅投降后,被封为安乐公,安乐相即安乐公封国的相,也是二千石级别。苏峻本人则是孝廉的出身。但这样的身份,仍然被史书蔑称为“单家”,可见也是豪族。王敦第二次起兵,危急关头朝廷调苏峻平叛,王敦的军队想乘苏峻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结果两军一交锋,就发现根本不是苏峻的对手。后来苏峻也造反了,攻陷了建康城,造成的破坏要比王敦大得多。朝廷集中全部兵力平叛,战况仍然很不利,要不是苏峻有点过于飘了,只带了几个骑兵(注意,是几个)就想冲垮官军阵型,没有成功撤退不及,被官军杀死,这事还真不知道伊于胡底。还有位著名的流民帅郗鉴,他是东汉末御史大夫郗虑的玄孙,只有他是例外,高平郗氏可以算得上士族。所以朝廷最注重拉拢的流民帅就是他,丞相王导心心念念要送个琅琊王家的子弟给郗家当女婿,这才有了王羲之“东床坦腹”的典。简单总结一句是,东晋初年,世家大族掌握一定的兵权,但东晋的最强武装是江淮间的流民组成的军队,总体而言却并不在士族手里,士族对他们只能利用,不能指挥。琅琊王氏退居二线之后,东晋掌权的是颍川庾氏。庾亮、庾翼兄弟充分展示“给你兵权你也用不好”的士族传统,各种自找麻烦然后损兵折将,之后,桓温登场了。当年司马懿与曹爽的权力斗争,谯国桓氏站在失败的曹爽一边,因此沦为刑家,失去了高门望族的地位。永嘉乱世衣冠南渡的时代,桓温的父亲桓彝抓住机遇,获得了名士圈的一点认可,成为所谓“江左八达”之一,然后他在平定王敦之乱的过程里立功,又在苏峻之乱中,力战叛军慷慨殉国,赢得忠臣的名声,可以说,他拿命为儿子换回了一张士族入场券。桓温在主流名士圈里,一直显得相当尴尬。他一会儿猛怼士族,说“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一会儿又腆着大脸,在人家坐谈时凑热闹,表现其实我也挺懂的。所以,虽然桓温成了东晋历史上兵权最大的人物,但拿他作士族掌兵的代表,恐怕未必合适。在东晋门阀里,陈郡谢氏属于“新出门户”,第一个在军事领域占据重要地位的谢家人物,是谢安的堂兄谢尚。谢尚,字仁祖,他的容止很“妖冶”,行为很“任诞”,虽然清谈水平不太高,但非常文艺范儿,总之,就是个典型的名士的样子。但谢尚做事,却相当务实。他开始在朝廷里做给事黄门侍郎这样的清望官,后来就到了地方上,既管民事,也抓军务。他为政清简,也很爱惜士卒,《晋书》本传特意讲了个小故事:有次他刚到任,当地官员用四十匹布,给他造了一顶乌布帐篷。谢尚就吩咐,把帐篷拆了,给将士们改裤子穿。他308年出生,三十来岁当打之年,正是晋康帝、晋穆帝的时代,原来的王、庾两大家族,现在都出现颓势,也就是说,原来的天花板又有了窟窿,上升空间很大。尤其幸运的是,谢尚的妹妹嫁给褚裒,生了一个女儿叫褚蒜子。而褚蒜子就是晋康帝的皇后。朝廷想加强中央的权威,就考虑用一用外戚。褚家的人才少,皇后的妈妈的娘家就被重视起来了。谢尚被任命为西中郎将、豫州刺史、督扬州之六郡诸军事、镇历阳的时间,和桓温任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并领护南蛮校尉的时间,基本前后脚。谢尚比桓温大四岁,谢尚是皇后的舅舅,桓温是皇帝的姐夫,两个人的任命,是朝廷为了对付原来得势的庾氏家族,接连下出的两步棋。但庾家退缩速度之快,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于是谢尚和桓温的关系也就有了变化。谢尚执掌的豫州,不是传统的豫州,而是安置了大量来自豫州等地的流民的地方,所以这里的兵力非常强大。这个豫州在京师建康的西边,设置在这里的军府,号称“西府”。桓温控制的荆州,在豫州的更西边,要想从上游的荆州威胁到建康,必须要过豫州驻军这一关。当年,忠于朝廷的祖逖坐镇豫州,王敦就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桓温要想图谋大事,也还是一样。谢尚的作风,是很能得军心的,他在豫州的根基扎得很牢固。桓温不断给朝廷施压,让谢尚北伐。谢尚的军事才能在名士圈里名列前茅,到北边去打则还是不够看,但谢尚的政治智慧,却让人不得不服。永和八年(352年)北伐,谢尚打败了,但败得不算很惨。但谢尚另有两个操作:第二是据说耍了个很高明的手段,从北方的敌人那里把传国玉玺骗过来了。当年晋元帝司马睿南渡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当皇帝,玉玺自然还在洛阳的皇帝手里。后来洛阳、长安先后倾覆,玉玺在北方流传。而建康城里的皇帝,被嘲笑为白板天子。不知道谢尚骗来的这所谓玉玺是不是真的(甚至他怎么骗北方人的故事也可能是他瞎编的),但总而言之,东晋朝廷需要这个玉玺,所以假定它是真的,对谁都有利。谢尚稳稳当当在豫州扎根了十二年,桓温跟他保持着面子上的和谐,而对他毫无办法。谢家在军队里的根基,就是这时扎下的。升平元年(357年),谢尚去世。有人提出让桓温的弟弟桓云做豫州刺史,朝廷当然不同意,最后安排,还是让谢家人接班,这个人就是谢尚的堂弟,谢安的亲长兄谢奕。但是谢奕到豫州只一年,到升平二年(358年)八月,也去世了。朝廷的意思,是再上一个谢家人,这就把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到谢家的面前。谢尚那支,已经没人了;谢奕总计兄弟六人,但这时还在世、年纪也合适的,只有三弟谢安、四弟谢万。谢安在会稽郡乘船出行,仆役驾着船,有时慢有时快,有时停有时等,有时由着船纵横漂流,撞着人,碰到岸,谢安对驾船人也并不批评教育。但是,哥哥谢奕去世,送葬回来,天也晚了,雨也下得急,仆役们都醉了,全乱套了。谢安就在车上拿过支车的木柱,去撞车夫,声音脸色都很严厉。于是《世说》发了一段议论:水性沉静柔和,可是进入险隘处却会奔腾激荡。和人情相比,就类似处于急迫危难的时刻,没有人能保持那份平和纯粹的心境。众所周知,谢安这辈子淡定无比,后来苻坚百万大军压境的时候,谢安一样能没事人似的。谢安这么慌乱失态,这辈子就这一次。谢安喜欢隐居,大概是真心的。毕竟,作为世家子弟,不做官的生活,讲雅的,是“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讲俗气的,则“每游赏,必以妓女从”,可以沉浸在这样的日子,干吗去案牍劳形呢?(明)郭诩 《东山携妓女图》(局部),描绘谢安的游赏生活。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只不过谢安和一般世家子弟的区别是,他心里很明白,自己这样的生活,是怎么来的,需要做什么样的事,才能维持下去。大哥不在了,只能由四弟谢万去继任豫州刺史、安西将军的职务,而这副担子,谢万只怕挑不起。谢安继续当隐士,但隐士也可以出山看亲人,于是他就跟着谢万上任去了。下一年,即升平三年(359年)十月,谢万奉命和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郗昙一起,分别进兵,去救援洛阳抗击前燕。谢万还是一贯的名士做派,常常在那里啸咏,显示自己是个高人,对全军将士,是从不加抚慰的。谢安就劝他:“你是元帅,应该经常喊将领们宴会,搞好关系。”豫州的西府之兵,和郗昙那边的北府军,都是类似的构成,底子是当年的北方流民。因此不是国家统一编制,不存在严密的科层体系,但是有自己在实战中淬炼打造出来的组织,大大小小将领对士兵影响力特别大,而空降的主帅,其实是没什么权威的。当初谢尚和大家关系处得好,所以整个部队就有相当的战斗力。现在,谢万就得一步步从头来。他召集诸将,什么具体工作也不说,只是用如意指着大家说:“诸君都是劲卒。”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夸人呢,但军中将领,最忌讳的就是人家说自己是“卒”。所有人心里都挂火了。谢安意识到不对,于是一一拜访各级将帅,表示歉意。但大局是没法改变了。这一仗谢万的失败,倒是和后来淝水之战时前秦军队的大崩溃,是有点类似的模式。先是郗昙因病退屯彭城,谢万听说友军退了,就也宣布撤兵,于是整支部队就崩溃了。这显然是西府的将领们在故意整他,很多人还想借机除掉他,这个时候,让主帅“死于乱军之中”,是很容易做到,而且让人没法追究的事。但一转念,很多人想起谢安来了,都说:“要给那位隐士留点面子。”谢万这才得以幸免。经此一役,谢家又失去了兵权,但谢安在西府,算是结下了点人缘。再下一年即升平四年(360年),谢安就正式出山了。玩政治,总是需要上面有人下面也有人的。谢安快乐隐居了大半辈子,现在还真没多少资源。名声当然是大到天上去了。但进入实打实的政治搏杀中,浮名未必能管什么用。谢安之前,大名士殷浩和谢安得到过同样规格的赞美,你要是不出山,“如苍生何?”但殷浩真的出山,那就是惨案现场。但谢安做了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选择,加入桓温的幕府。为这个选择,名士圈子觉得谢安简直丢人,而桓温幕府里原来的成员,则把谢安当作群嘲的对象。所有这些嘲讽,谢安都忍了,他知道这么做,桓温本人喜欢。谢安如果到别的地方,比如说相王司马昱的幕府去做官,虽然谢安早已经被舆论推为顶级的名士了,但那边是名士扎堆的地方,自己去了,也不会是鹤立鸡群,而是一群鹤在那里比大小。而且那里“事动经年”,就是说是个没人干事的地方。在那边想做出点事业来,就是仙鹤兼职下蛋鸡,用非所长,也落不了几声好。桓温看起来喜欢嘲笑名士做派,但观摩了王导、殷浩的清谈要到处跟人说,自己也要组织人讨论《易经》……凡此种种,都表明他还是很渴望名士们的认可的。桓温手下不缺能干活的人,但自己一个大名士过去,就是填补空白。所以到桓温那边去,开头被嘲讽固然是免不了的,但之后不用管下蛋的事,继续拗仙鹤梳翎的造型,就能获得彩声一片。果不其然,桓温是真把谢安当宝。《世说新语·赏誉》里讲:谢太傅为桓公司马。桓诣谢,值谢梳头,遽取衣帻。桓公云:“何烦此。”因下共语至暝。既去,谓左右曰:“颇曾见如此人不?”(《赏誉》)谢安作桓温的司马。桓温去看谢安,正赶上谢安在梳头,见桓温来了,急忙拿来衣裳和头巾。桓温说:“别麻烦了。”于是就一起聊天,一聊就聊到黄昏。桓温离开后,对身边的人说:“可曾见过这样的人吗?”对谢安的到来使自己的幕府格调升级,欢喜之情,可谓溢于言表。谢安找桓温的亲信赵悦,让他为自己安置几十个门生。赵悦把这事告诉了桓温,桓温说:“姑且先用一半。”赵悦说:“从前安石在东山隐居,缙绅士大夫各种催逼,就怕他不问世事。如今他自己选拔的人才,我怎能反倒违背他呢?”显然,谢安和赵悦的关系处得不错,而赵悦这么做,也需要得到桓温同意才行。类似这样的请托,未必只此一件。可以推想,这样便利的条件,让谢安可以很快铺设出自己官场里向下的人际关系网络。谢安在桓温幕府时间并不长,两年后谢万去世,谢安投笺求归。之后被任命为吴兴太守,不久后又调入朝廷,拜侍中,迁吏部尚书、中护军。但桓温幕府里的两年,让谢安在官场里的底气,已经大不相同,更重要的是,他很大程度上让桓温相信,谢安是自己和名士圈子的一个沟通中介。后来桓温权势越来越大,把朝廷里重要的军事部门,换上了自己人。东晋中护军负责以石头城为中心的京师地区镇守,掌握着建康城里最重要的军队,桓温是绝不会容忍自己不信任的人,留在这个位子上的。再后来,桓温自知不能流芳百世,但也下不了决心遗臭万年,终于被东晋朝廷耗死了,没有采用极端手段篡位。桓温的弟弟桓冲愿意退让,桓家的势力收缩回上游。接下来的事情就太有名了,谢安的侄子谢玄,重建北府兵:太元初,谢玄北镇广陵,时苻坚方盛,玄多募劲勇,牢之与东海何谦、琅邪诸葛侃、乐安高衡、东平刘轨、西河田洛及晋陵孙无终等以骁猛应选。玄以牢之为参军,领精锐为前锋,百战百胜,号为“北府兵”,敌人畏之。(《晋书·刘牢之传》)田余庆先生考证,谢玄重建的北府兵,包括原来的北府和西府之兵。名将刘牢之就是典型,他的父亲刘建,本是西府名将。推算年代,应该是曾在谢尚、谢万手下任职,西府将帅不喜欢谢万,但对谢尚是服膺的,也谢安印象也不错。重建北府兵这么顺利,和谢家当年就埋下的人脉,大有关系。谢尚、谢安能取得这样的成就,靠的是他们既有名士的风神仪态,也有政治人物的务实和算计。而这终究不是魏晋名士的普遍具备的素质。所以不久之后,士族重新兵权旁落,而寒族逆袭的时代,也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