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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在云冈,邂逅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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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22 08: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在云冈,邂逅宿白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22-09-20 21:05 Posted on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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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生可以开一张“遗憾清单”,我的那张单子上,第一行一定会写“没能学考古”。


我们那时候,填报志愿是在高考之前的。老师发下来一张纸头,每个人填想报的学校和志愿,我把所有有考古专业的大学都填写了一遍,为首的是北大。几天之后,母上大人去学校开完填报志愿会回来,在厨房淘米切菜,半晌不响。我有些忐忑,但最先开口的还是老妈,她说老师给她看了我的志愿,“我们都觉得不合适,女孩子不适合学考古。”“北大是说考上就考上的吗?”“野外考察,看你就吃不了这个苦。”“你多粗心啊,随便就破坏文物了。”“万一起了贪念,一失足就千古恨了不是。”


她一口气说着,手里的活儿不停,砧板上仿佛切着什么肉,咚咚咚,我在房间里做着作业,一边哭一边想起司马迁写鸿门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很多年过去了,我没读成考古,和考古最近的距离似乎只有斥巨资买的河南博物院考古盲盒。我兴奋地把土块拿出来,用那把很不好使的“洛阳铲”费劲挖起来。挖得汗流浃背,挖得狼狈不堪,挖得越起劲,我感觉自己离考古也越远——终于,当我总算挖出了成果却不小心把藏着的镜子挖坏了的时候,一直观摩现场的我妈再次把当年不让我报考古的理由又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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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留着一个盲盒,希望能开出一个武则天金简


我妈也许是对的,我就是个动手能力差到不行的废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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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意难平,只好做个半吊子考古爱好者。


今年夏天突发奇想去了趟山西,前面两篇分别是:


1、佛光寺

2、应县木塔


第三站,是云冈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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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上看到无数次1961年3月4日,标注了这个日期的,说明它们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说来也巧,3月4日也是我的生日。


而出发之前,我刚刚买回三联那套宿白全集,开始读《中国石窟寺研究》,今年8月3日,是宿先生100周年诞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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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白先生的名片上只有一个title:北京大学教授。


他除了1946年在北大图书馆短暂工作过之外,确实一辈子都在北大教书,先是文科研究所考古组,后来是历史系考古专业。新中国的考古先驱,宿白先生肯定是无愧于这一称号的,但他说起自己,总是“没有多少成绩,就是当老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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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白先生年轻时妥妥帅哥


我无法忘记今年春节拜访樊锦诗先生的时候,前一秒还在很严厉批评某些现状的老太太,一提起宿先生,忽然换了表情,低着头连连说,哎,我的学问还是没做好。她讲起把敦煌考古报告交给宿先生的情景,“他脸一沉,我就想,完了,不满意。”


宿白先生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不独樊锦诗,考古学家安家瑶先生谈起读史书对于考古工作的重要性,一旁的宿先生突然插话:“你现在还读吗?”已是花甲之年的学生立刻从沙发上欠身回答:“读的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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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于宿白纪念馆


宿白先生讲话也很直率,有学者向他请教写弥勒造像的问题,他直接说:“你不要写了,因为你搞不全资料的。”


宿白先生的成名作是《白沙宋墓》(强烈推荐有志于考古专业的同学们都读一读这本书),但他考古的起点是云冈石窟,早在1941年,宿白曾经在假期与同学前往山西大同,参观了云冈石窟,云冈大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后来对石窟寺的研究就从云冈石窟开始。


去云冈的路上,仍旧有很多挖煤车,据说二十年前更多。《水经注》里对于云冈石窟的记载曾经令我非常向往,尤其是那一句“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想来真是万佛瞩目,何等气象。今天当然是看不到了,但经过扩建的云冈石窟确实增加了许多景观设施,前往石窟群要走不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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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检票口之后会看到一个老头塑像,很容易猜出塑像的名字,毕竟此地叫“昙曜广场”。昙曜是北魏高僧,据说他在大街上遇到北魏文成帝,皇帝的御马咬住昙曜衣袖不放,这才有后面开凿云冈的佳话。用现代话术,昙曜是云冈石窟的创始人,文成帝是天使投资人(悄悄说投资人的背调也太草率了,“马识善人”真的不大靠谱,给我一点盐水,我也可以做到)


昙曜经历过太武帝灭佛,这是中国佛教史上首次“法难”,无数僧人被杀,更多被迫还俗,昙曜聪明地将北魏几位帝王的面孔塑成佛像,这就是著名的昙曜五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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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曜五窟全景,来源:水野清一、长广敏雄1938年到1945年期间在云冈石窟的调查报告


已经成为云冈石窟名片的那尊大佛,便是昙曜五窟的第20窟,之所以呈现露天样貌,是因为前壁坍塌。林徽因曾经坐在大佛脚下拍过一张照片,角度也是非常“凡尔赛”,我辈今人是不要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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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等来到云冈石窟考察。


第16窟正在数字化复原,所以没有开放。一个小朋友对着围栏上贴着的图片大声说:“系红领巾的大佛为什么不开放?”童言无忌,这当然不是红领巾,而是鲜卑服饰风格的飘带佩结,这一尊象征的是云冈石窟天使投资人文成帝拓跋濬。塑造时,“颜上足下,各有黑石,冥同帝体上下黑子。”也就是说,为了和拓跋濬身上的黑痣相吻合,工匠们专门在佛像的脸上和脚上镶嵌了黑色石头,岁月侵蚀,黑石或脱落,或磨灭,于是留下了孔洞——但看这个样子,感觉文成帝长得不是黑痣,是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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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报复,也许是原谅,但肯定是特意为之,昙曜五窟里还有“灭佛者”太武帝,这便是第18窟,生前不信佛的太武帝穿上了千佛袈裟,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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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在《昙曜五窟》里特别提到了19窟石壁上的群像,他认为这是被太武帝拓跋焘杀掉的“殉难僧团”,比如左侧那个有头无身却从容的头像,阿城认为应该是被砍头的“高僧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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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更喜欢提着水壶的小仙女(我随便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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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如何欣赏包括昙曜五窟在内的诸造像,我推荐大家去看清华大学王南老师的讲解《千年一窟看云冈》,b站有。无意中看到了专题研修班,羡慕无比,好想去做旁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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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想着重说说我在云冈的意外邂逅——宿白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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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售票处步行笔直向前,在即将进入石窟群时,会看到右手边一个景点指示牌,其中一个是“宿白纪念馆”,右转三分钟,就会看到那个安静的小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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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白纪念馆的照片,来源:世界遗产云冈石窟官方微博


院子里有三个展厅,门口着匾,分别是“三乐自宽”“会心不远”“君子雅安”,均出自宿白先生自治印章。展厅中有大量手稿和照片,我细细看了他的考古笔记,再次感慨老先生的细致和严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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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工作人员告诉我,院子右侧的小山坡上,是宿白墓。


当听说宿白先生埋骨云冈时,我有点震惊。


不是他的老家沈阳,不是他最久生活的北京,而是云冈。


但细细一想,并不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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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7月,宿白与常青等合影于大同云冈石窟。前排左二为宿白。


在宿白先生之前,云冈石窟的研究完全被日本学者“霸占”了。


第一个“发现”云冈并对学界做出介绍的学者是伊东忠太,他在1902年来到中国考察。伊东忠太从法隆寺的建筑样式中看到了某些希腊装饰的痕迹,他想从中国出发,经印度去希腊,最终证明法隆寺的建筑起源是希腊。然而,在第一站云冈,他就找到了答案,云冈北魏石窟建筑群的艺术形式直接来源于西方,云冈就是日本推古式的源头。


在整个二十世纪上半叶里,关于云冈的研究,一直是以日本学者为主导的。虽然有梁思成等中国学者研究过云冈石窟,但都是从边边角角进行分析,并未进行过系统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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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林徽因在云冈第7窟前


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大同沦陷,水野清一、长广敏雄带队的日本京都大学考察队在云冈石窟强行调查、摄影、测绘长达六年之久,并于50年代陆续出版了《云冈石窟》30册,非常无奈的是,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全世界研究云冈石窟的学者都只能将其奉为圭臬,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更全面、更高质量的云冈石窟影像记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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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47年,宿白在整理北大图书馆善本书籍时,发现了《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的原文,碑文中的内容涉及北魏历代开窟建寺的问题,填补了文献空白,云冈研究取得重大突破


徐苹芳先生回忆:


“1950年宿白先生参加雁北文物考察团,曾到大同云冈考察。其后,在主持考古训练班和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实习时,几乎每年都到云冈……宿白先生的中国石窟寺研究是从云冈和敦煌开始的。”


宿白先生厘清了云冈石窟开凿分期脉络和历史沿革,否定了日本版《云冈石窟》对云冈石窟的分期问题,并且和日本学者进行了长期的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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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冈第6窟,来源:水野版《云冈石窟》


1990年,长广敏雄在《云冈石窟第9、10双窟的特征》一文的末段“注”中,终于承认:


“从文献学角度出发,宿白教授的推论当无误,因而分期论也是符合逻辑的。作为‘宿白说’,我现在承认这种分期论。”


宿白终于为中国学界扳回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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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爬上去有点消耗体力,但风景很好,先生长眠于此,可以俯瞰云冈,应该很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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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小小的,黑色,上面镌刻着他生前最喜欢说,也是最常说的一句话——


山间的小溪总是吵闹,浩瀚的大海从不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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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云冈待了大半天,从艳阳高照一直坐到夕阳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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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石窟,真奇怪,我最喜欢的不是昙曜五窟,不是精雕细刻的双窟,而是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的晚期石窟


那些工匠大多来自民间,他们带着供养人朴素的愿望,有的为纪念亡夫,有的为自身脱苦。这些佛像不同于早期大佛犍陀罗风格的刚健,不同于双窟的精美,他们拥有长长的脖颈,窄而下削的肩膀,所谓秀骨清像,便如是。他们穿上了人的衣衫,那些下垂的衣襞里,那些灵动的披帛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威严,而是烟火人间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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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曜塑造石窟寺的原因之一,是木头会朽坏,会烧毁,只有托体同山阿的石头才能永恒。但连他也不知道,石窟的造像们会在千年之中,始终接受着另一位工匠的雕琢,这位工匠是上天派来的,它的名字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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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让菩萨面目模糊,却也形成了独特的面容


石头被雕琢成像,时光流逝,又慢慢磨灭,混沌,还原,回归石头原有的模样,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佛,四大皆空相


在光阴面前,一切都那么苍白,那么无力,再伟岸的塑像,再宏伟的功绩,再辽阔的版图,最后都不过是一阵风,风吹过,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我们能做的看上去很多,我们能做的其实很少,滚滚红尘中,有人选择追名逐利,有人选择游戏人间,有人择一事终一生,都是选择,只有不同,没有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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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冈第5窟,来源:水野版《云冈石窟》


宿白先生还讲过另外一句话,我很喜欢,用来和大家共勉吧:


不要只看现在,大浪淘沙,一二十年之后,谁能沉得下心,那就看这些人,一个社会一定要有人潜心做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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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朋友圈发了云冈偶遇宿白的经历,居然被樊院长看到,瞬间非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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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舒的云冈石窟攻略:


1、一早一晚的人流都不大,推荐黄昏时候静静观看,别有滋味。


2、宿白纪念馆看完之后进入石窟群,参观顺序是中期——昙曜五窟——晚期。


3、门票120元,讲解要另外付钱,分三档,最贵好像120元。但人工讲解员讲得很快,遇到人多的地方容易省略,讲完之后可以再重复看一遍,印象会更深刻一些。如果人少,可以在售票处扫码购买电子讲解,讲得很详细,10块钱。


4、不要开闪光灯!不要开闪光灯!不要开闪光灯!尤其是有几处双窟是彩色的,那些颜料都是矿物颜料,闪光灯容易对颜色进行氧化。


5、检票过后,左手边有个放映厅,会滚动播放云冈石窟的纪录片,值得一看。


6、去之前可以看王南老师的《千年一窟看云冈》。


7、景区有电瓶游览车可以代步,单程15块,建议回程时候坐,节省体力,几分钟到门口。


8、景区里有个食货街,刀削面15块一碗,我印象深刻的是居然还卖一种叫“北魏特产”的糕点(北魏特产难道不是佛像吗)。石窟博物馆出口处的饮品铺“小南唐”有点意思,鲜卑奶茶蛮好喝的,但是点心都是仿日式,我觉得还不如刀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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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

2、伊东忠太,云冈石窟发现之时,

https://www.sohu.com/a/270019684_766455

3、宿白,中国石窟寺研究,三联书店2017

4、冈村秀典,云冈石窟的考古学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

5、石松日奈子,云冈石窟大佛:从鲜卑王到中国皇帝,雅昌视频 https://video.artron.net/c4465.html

6、韦正:云冈石窟中昙曜五窟的营造次序和理念

7、常青,老少倔强的碰撞——回忆1982至1998年间的宿白先生,https://www.thehour.cn/news/534435.html

8、李韵,宿白的特别之处,光明日报2018-02-01

9、杭侃,夙夜孜孜沉潜贵 朝夕默默惟苦吟——记著名考古学家宿白先生,学习时报2018-02-01

10、李裕群,《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碑》的发现,澎湃新闻2021-02-08 

永远的老师 永远的先生,中国文物信息网2018-05-21

11、朱亮亮,宿白:此中无限兴 考古可醉人,北大新闻网

https://news.pku.edu.cn/bdrw/af45f226f7ed47ae98676b7130d04914.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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