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侯爱吃瓜,某天和孔子的弟子子夏(卜商)聊起娱乐八卦。
魏文侯问:“我一听古乐,就容易疲倦打瞌睡,可是听郑、卫两国的流行音乐就不会如此,这是为什么呢?”
子夏明确地告诉他:“您喜欢的只是徒有其表的‘音’,而非真正的‘乐’。”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乐”?子夏接着说,“德音之谓乐”。
真正的“乐”,内含伦理道德的精神。《礼记》说:“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 一切表演只是外在形式,只有注入“德”的内涵,才是真正的艺术。
在古人眼里,不一定每个艺人都要拿金鹰华鼎,但做艺人,首先要讲艺德。
▲[东汉]《乐舞百戏图》壁画,出土于内蒙古和林格尔。图源:网络
古人看重艺德,是从历史吸取经验。在他们看来,夏商周都是“娱乐至死”。
古籍记载,夏朝末代昏君夏桀有“女乐三万人”,所谓“女乐”,即以歌舞为业的女子;他还收“倡优、侏儒、狎徒能为奇伟戏者,聚于旁,造烂漫之乐”,也就是聚集各类演员,给自己办了一个国家级剧团。
这个夏桀,后来被商汤灭了。
商汤代夏后,也曾制订条文,约束歌舞宴乐,但并没能阻止这一风气。
到商朝末代的帝辛(纣王)时,他以酒为池,悬肉为林,终日饮酒作乐,聚集百官观赏舞乐,以致诸侯叛离。
史书记载中,西周末代的周幽王,更是以一出“烽火戏诸侯”的闹剧丢了江山。
于是,在对声色之娱的规范下,恪守艺德的艺人不仅仅是以绰约身姿、美妙歌喉事人,更要代表一种正义的力量,甚至冒死进谏,竖起道德标杆。
▲[北齐]胡人彩绘陶男乐俑。图源:图虫创意
春秋时期,一代霸主楚庄王养了一匹爱马,平时常给它披上华丽的马鞍,并配有精装修的马厩,以枣脯喂食。
结果,这匹马养得太肥,病死了。
楚庄王为爱马伤心不已,想以大夫之礼安葬它。对此,群臣争论不休,皆认为此举不妥。
可楚庄王一意孤行,下令:“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
这时,楚国的国宝级演员优孟登场了。
优,在当时指专门从事表演的艺人。优孟,即以优伶为业、名为孟的宫廷演员。
这一天,楚庄王正在独自伤悲,优孟步入殿中,仰天大哭,看起来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楚庄王惊问其故。
优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在想,这匹不久前死去的马,是大王心爱之物。堂堂楚国,地大物博,仅仅以大夫之礼葬它,规格太低,待之太薄,我请求用君王的礼仪来安葬它。”
紧接着,优孟滔滔不绝地陈述了一整套葬马的流程:以雕玉之棺、文绣之椁收殓,派几千名士兵挖掘坟墓,命列国之人护卫送葬,再给它建立祠庙,安排一个万户的城邑进行供奉。
楚庄王听到这里,才知道优孟是在讥讽他,自知有过失,忙问道:“那我该如何处置它呢?”
优孟改口说:“我请求以对待六畜的方式处理它,配上佐料,置于锅中烹调,煮烂后,令其葬身人腹就可以了。”
在优孟一番欲擒故纵的讽谏后,楚庄王幡然醒悟,派人把马交给主管膳食的太官,并告诫大臣,自己先前说的不算数。
无独有偶,春秋末年,晋国赵氏家族的赵襄子掌权时,身边也有一个善于谏言的演员,叫优莫。
赵襄子酷爱饮酒,曾经连饮五天五夜,从早嗨到晚,生活习惯不太健康。
对此,赵襄子不但没有悔悟,还洋洋得意,对左右说:“我可真是一个壮士,能连饮五昼夜而不生病。”
此时,在一旁的优莫说:“您这水平和纣王只差两天,还得再继续努力。据说商纣能连续饮酒七天七夜,您也达到五昼夜了,棒棒哒。”
这话说得赵襄子有些害怕,他不禁问优莫:“我也会像商纣一样灭亡吗?”
优莫的讽刺更为辛辣,说:“您放心,夏桀与商纣灭亡,都是由于遇到了商汤和周武王这样圣明贤达的君主。当今天下,人人都和桀一样,您又与纣相近,桀纣并世,怎么会相互灭亡呢?当然,危险或许已不远了!”
赵襄子为此大为惭愧,更加发愤图强,后来成为赵国的奠基人。
在古代,职业艺人社会地位低下。从事表演的优伶,是处于“士农工商”之外的贱民,在民间常被划入下九流之列,舞台上一时风光无限,转眼间就可能人走茶凉。
服务于权贵的艺人,生活虽然相对有保障,也难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春秋时期,齐鲁两国举办夹谷之会。盟会上,齐国国君命人奏乐,让几个侏儒上台表演,以此戏弄鲁定公。
时任鲁国司寇的孔子大为愤慨,以齐国艺人轻慢笑君、违背礼制为由,将带头表演的优施斩杀,使其身首异处。
清雍正年间,皇帝爱看戏,有一次,他命令剧团表演《绣襦记》中“郑儋打子”一出。
这出戏讲的是,常州刺史郑儋因为儿子沦为卖歌郎,怒而将其打死。
剧团的演出本来十分成功,雍正帝龙颜大悦,下令赏赐。可偏偏这时,那个扮演郑儋的演员随口问了一句:“今常州知府是谁?”
一句看似寻常的问话,竟然让雍正勃然大怒。他斥责这个演员道:“你是戏子,怎敢随便过问地方官员的事情?”之后,这个演员被活活打死。
▲清代戏齣册《空城计》。图源:网络
如此,在古代能够青史留名,甚至得到顶礼膜拜的艺人,更加难能可贵,而这些少数代表最重要的标签,是“德艺双馨”。
他们无论身处怎样的逆境,都能捍卫自己的良心与人格。
相传,唐玄宗时,有个叫雷海青的宫廷乐师,他不但精通琵琶、技艺高超,而且品行正直,不媚权贵。在大唐盛世的顶峰,如雷海青这样的艺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爆发,盛世一去不复返。安史叛军一路势如破竹,转眼间就打到长安城下。
那时,唐玄宗早已带着杨贵妃跑路了。
安禄山攻入长安,不仅对唐玄宗留下的珍宝垂涎三尺,还将这位“梨园天子”留下的宫廷艺人收入囊中。
当战乱来临,无数正气凛然的人物,如颜杲卿、张巡,撑起了帝国的脊梁,而雷海青也在其中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一次庆功宴上,不可一世的安禄山接受新贵旧臣的朝拜,命唐玄宗昔日的梨园子弟演奏助兴。鼓乐齐鸣之间,不时传来悲愤的哭泣声,安禄山下令停止弹奏,怒问其故。
下属查明后说,原来是宫廷乐师雷海青拒绝演出,哭声不止。安禄山命人将其押到殿上,可雷海青非但不认怂,还对安禄山怒目而视,骂声不绝,甚至举起手中的琵琶掷向安禄山。
可见,这是根硬骨头,宁死不折。
安禄山怒不可遏,下令将雷海青当堂斩杀,暴尸于殿前。
雷海青的事迹很快就传到唐玄宗耳边。战事逐渐平定后,唐玄宗、唐肃宗先后对雷海青进行追封。
经过后世渲染的传奇色彩,雷海青成为民间信仰中的一位戏神,受到百戏(木偶戏、杂戏等)乐工的虔诚祭拜,在闽台地区被称为“田都元帅”。
这名含冤惨死的艺人,凭借勇斗安禄山、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被老百姓塑成威武的红面将军,至今庙宇尚存。
从汉唐的乐府、梨园,到宋代的勾栏、瓦舍,再到明清的教坊、戏班。
上至宫廷官邸,下到民间街市,中国艺人走南闯北,活跃在历史的每个角落,艺术水平或许难论高下,但艺德,是不变的衡量标准。
早在1700多年前,一位沉醉于艺术的“顶流偶像”,就用生命诠释,道德高于艺术。
“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不仅是文采斐然的行为艺术家,还是魏晋时期著名的音乐家,以一曲《广陵散》闻名于世。
有一名叫袁准(字孝尼)的年轻人多次向他求教这首古琴曲,但嵇康都婉拒了。
后来,司马氏篡夺曹魏权柄。嵇康不愿向新权贵低头,仍然坚守自己的立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因此成了司马氏集团的眼中钉,被诬陷下狱,判处死刑。
行刑之日,京城东市万人空巷,三千太学生上书请愿,设法营救,并称愿以嵇康为师。
刑场上的嵇康却神态自若,只是索要一张琴,当众弹奏一曲《广陵散》。
曲终,嵇康哀婉叹息:“当年袁孝尼曾想向我学《广陵散》,我每次都吝惜不已,不肯教他。《广陵散》于今绝矣!”
从此,《广陵散》虽绝,嵇康的浩然正气不绝。
▲[五代]河北保定王处直墓彩绘散乐浮雕。图源:网络
距今700多年前,南宋灭亡后,宫廷乐师汪元量,随南宋皇室被虏至元大都(今北京)。
一路上,南宋君臣生活困顿,食不果腹,汪元量忠心伺候,守护着幼主、太后到处漂泊。他的诗词多写南宋亡国前后事,被称为宋末的“诗史”。
北上途中,汪元量听到宋度宗的昭仪王氏所写的一阕《满江红》,心中悲切,抚琴与之唱和:“更哪堪杜宇,满山啼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
汪元量如泣如诉的琴音,感动了元世祖忽必烈。
后来,文天祥被押赴京,汪元量作为其旧识,得到允许,几度入狱探视,两人合奏《胡茄十八拍》,惺惺相惜。直到至元十九年(1282年),汪元量与临刑前的文天祥诀别,从此天人永隔。
忽必烈本来要召汪元量入宫,担任元朝宫廷的琴师,但汪元量眼见文天祥慷慨就义,年少的宋恭帝赵显也被遣送到吐蕃学佛法后,知道自己与宋室的缘分已尽。
他拒绝元世祖许诺的高官厚禄,请求出家为道士,渡江南去,终老山水。
从此,元廷少了一个优秀的琴师,世间却多了一个忠贞的隐士。
▲[明]《南中繁会图》,描绘南京城郊居民观看戏剧表演的历史场景。图源:网络
直至近代,戏曲界对艺人的要求依旧严格,正规的科班除了要求学生全面掌握技艺,还重视对学生品德的培养。
创建于清末民初,培养了马连良、裘盛戎、叶盛兰等京剧名家的富连成班,在创班伊始就定下学规,不许艺人逾越底线:
“一、要养身体;二、要遵教训;三、要学技艺;四、要保名誉;五、戒抛弃光阴;六、戒贪图小利;七、戒研究赌博;八、戒乱交朋友。”
▲富连成班合影,曾培养马连良等京剧名角。图源:网络
同一时期的京剧大师梅兰芳,正是艺德高尚的典范。他为人一贯虚怀若谷、待人至诚,深得同行敬佩,在国家危难之际,更是大义凛然,蓄须明志。
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国难日益深重,梅兰芳携一家老小,从上海租界辗转来到香港。
作为梨园翘楚,梅兰芳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受到敌伪的“重点关照”。日本军国主义筹建伪满洲国时,就曾多次派满族旗人邀请梅兰芳前去演出庆祝。梅兰芳面对其屡次邀请,都义正言辞地拒绝。
▲年轻时的梅兰芳。图源:网络
梅兰芳离开上海前夕,还有日本人发来邀约。有人劝他说:“日本人对您一向友好,何必一定要迁居呢?”
梅兰芳答道:“他们的军国主义政府对我们国家的行为太可恨了,我有什么理由只管自己,不顾国家呢?”
蛰居香港期间,梅兰芳常常在夜间独自拉着二胡,一心想等战争结束后,重返舞台。但此时,抗战形势愈发严峻。
有一天,家人发现,梅兰芳不再刮胡子了。梅兰芳是旦角演员,以往不论在什么环境下,每天都会刮脸,以保证妆容整洁,如今蓄须,意味着暂别舞台。
浓黑的小胡子不久后挂在梅兰芳的唇上,连年幼的儿子梅绍武也为此感到好奇。
对此,梅兰芳解释道:“别瞧这一小撮胡子,不久的将来,可能会有用处。日本人假定蛮不讲理,硬要我出来唱戏,那末,坐牢、杀头,也只好由他。如果他们还懂得一点礼貌,这块挡箭牌,就多少能起点作用。”
▲梅兰芳蓄须照。图源:网络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也不幸沦陷。梅兰芳回到上海,为避免敌伪纠缠,从此闭门谢客,生活日渐窘迫,靠着典当字画度日。昔日享尽富贵名利的京剧大师,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有一年除夕,家人想找一个逢年过节都要使用的古瓷碗,却遍寻不到,梅兰芳这才说:“别找了,早就拿它去换米啦!”
当时,上海几家戏院的老板见梅兰芳一家生活困苦,争相请他出来演出,但都被他婉言谢绝。
一名汉奸甚至以金钱利诱:“只要梅老板肯出来演出,百根金条立马送到府上。”梅兰芳只是一笑置之,他在一幅《达摩面壁图》上亲自题上双关的跋语:“穴居面壁,不畏魍魉,壁破飞去,一苇横江。”
1942年,汪伪政府的褚民谊代表日军来访,请梅兰芳作为团长率领剧团,赴南京、长春和东京巡回演出,以庆祝所谓的“大东亚战争胜利”。
梅兰芳指着自己的胡须说:“我已经上了年纪,没有嗓子,已退出舞台了。”
褚民谊不依不饶,嬉皮笑脸地说,胡子可以剃掉,嗓子吊吊总会恢复嘛。
梅兰芳坚持拒绝褚民谊的邀请,对方自讨没趣,只好悻悻然而归。但之后,日本人再三派人前来邀约,甚至夸下海口,一定要强行请梅老板出来表演,让他慰劳日军。
面对日本人的胁迫,梅兰芳拒不从命,悄悄请朋友帮忙,找到一位医生,给自己接连注射了三次伤寒预防针。打完针后,梅兰芳突发高烧,卧病不起。
日本人不信梅兰芳突然患病,派人来病榻前一量体温,才相信他真的高烧不退,只好放弃请梅兰芳演出的计划。梅兰芳不惜损伤身体,本来因饥饿而消瘦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
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终于传到上海。
梅兰芳度过漫长的黑夜,在喜迎胜利的同时,剃掉了这几年蓄的胡须。没过几个月,他就重返舞台,再度为中国观众表演。
那时,梅兰芳已经52岁,他在与敌伪的长期抗争中,错过了职业生涯的黄金时期,却因一身傲骨,为世人铭记。
艺人明星表面亮丽光鲜,但架不住鱼龙混杂,唯有时间是最好的标尺:它可以见证塌房,也可以见证封神。到那时,逾越底线的人早已被遗忘,唯有坚守艺德的艺术家,永远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