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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当然得聊聊和月亮有关的故事。
月亮,高悬夜空,遥不可及,以清辉冷冷照人,随时间变化盈亏,既有美的意蕴,也充满神秘色彩。因此,月亮自古就深受人们青睐,诞生了丰富多彩的文学作品和神话故事。
(南宋) 刘松年 (传)《嫦娥月宫图》。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最有名的故事要属“嫦娥奔月”。这个故事诞生后,人们又添加了蟾蜍、玉兔、月宫、吴刚和桂树等元素,从而构建起一个完整而多样的月神体系。
而在这唯美的画面中,一直砍树的吴刚仿佛打破了静谧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天上广寒宫”旁,为什么要有一个一直在砍着桂花树的吴刚呢?
在古代神仙队列中,是有月神存在的,她不是嫦娥,而是古人心中月亮上真正的主人。在吴刚去砍树之前,嫦娥已经奔到了月亮上。“嫦娥奔月”的故事最早记录于王家台秦简(简称“秦简”)载《归藏》:“昔者,恒我(嫦娥)窃毋死之药奔月……”故事很简单,只有一个主角,亦嫦娥。卦中意思是,嫦娥偷了西王母的不死药之后奔月,成为月精。在后续的演变过程中,蟾蜍、月兔和桂树相继到位。如——《淮南子》:“月中有桂树”。
《五经通义》:“月中有蟾蜍与玉兔何?”
《汉乐府诗集》:“采取神药若木端,玉兔长跪捣药虾蟆丸。”
东汉张衡在《灵宪》一文中,甚至将嫦娥与蟾蜍划上等号:“姮娥遂托身于蟾蠩。”值得一提的是,有关月中有兔子的说法,并非中国独有,古印度、古埃及、日耳曼,以及墨西哥等不同文化圈中也出现过。月宫出现在唐代。《明皇杂记》载,唐明皇与申天师中秋夜游月宫,见榜曰广寒清虚之府。吴刚则是最后一位“月亮居民”。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云:“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这些元素中,嫦娥、蟾蜍和月兔属一派,吴刚和桂树则另成一派。表面上看,这两派互不干扰,几乎不产生交集,但实际上,他们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我们稍后再说。总体上看,月亮上的成员变化,反映了古人在不同历史阶段中对月亮的认识。比如“嫦娥奔月”,有人说是因为她偷了不死药,不管这药是西王母的还是后羿的,都是一种不光彩的行为。但还有一种说法是,上古天帝帝俊和常羲生了12个月亮(《山海经·大荒西经》:“帝俊妻常羲,生月十二。”),但这些月亮每到月末就会死去(即天文上的新月现象),常羲便携不死之药奔月,救自己的孩子。战国时期,有很多救月食、月死的记载,如《周礼》的“救日月则诏王鼓”、《荀子》的“日月食而救之”等。随着时间推移,常羲救子的神话被演绎成嫦娥救月死、月食的故事。再到汉代,又给嫦娥增加了“羿”这个丈夫,故事的生动性更强,冲突也更激烈,嫦娥的形象也被颠覆性地改变了。
同样,对于嫦娥奔月后变成蟾蜍一事,很多人理解为是一种惩罚。实际上,古代先民以蟾蜍能冬眠而视其为“死而复生”,所以蟾蜍在古代民间信仰中具有“长生不死”等意义,伏羲女娲像、月神羽人像、西王母像中都有蟾蜍。前面常羲所携带的不死之药,即为蟾蜍。从这个意义上说,“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蠩”所表达的,是人们视月亮为长生不死之物以及由此产生的崇拜之意。
除此以外,蟾蜍和月兔还有另一层意义,当人们发现自己不可能长生不死后,转而追求另一种长生方式,即子孙后代的繁衍。蟾蜍和月兔都具有强大的繁殖能力,人们把这两种动物安排到月神体系中,也有对人类生生不息的美好期待。唐代祁连大墓中的玉兔捣药壁画。来源/央视“探索·发现”栏目《祁连大墓》截图看起来,嫦娥、蟾蜍和月兔都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那么,日复一日斫桂不停的吴刚,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西西弗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在死后被责罚把一块巨石推上山,每到山顶,巨石就滚下来,如此坠而复推、推而复坠,永无止息。与他相似,吴刚砍的是一棵“随创随合”的桂树,这也意味着他永远也砍不完这棵树。西西弗斯被责罚是因为他生前阴险狡诈。吴刚被罚的原因,在《酉阳杂俎》里只交代了四个字:“学仙有过。”《酉阳杂俎》里的很多故事并非原创,其中“吴刚斫桂”的故事源自“异书”,那么这个“异书”和吴刚所犯的“过”是什么呢?《酉阳杂俎》书中,记载吴刚伐桂的内容。来源/中国国家图书馆据学者龚维英分析,“异书”指的是中国古代三大奇书之一的《山海经》,而吴刚所犯之“过”,很可能是因为他杀了炎帝的孙子伯陵。具体经过是这样:吴刚娶阿女缘妇为妻后,为求仙学道,四处云游,常年不着家。伯陵乘虚而入,和缘妇好上了,还生了三个孩子。吴刚学仙归来,发现奸情,大怒,杀死了伯陵。《楚辞·天问》用四句话体现了这一可怕场景:“伯林雉经,维其何故?感天抑地,夫谁畏惧?”也就是说,伯陵是被头朝下活活吊死的。吴刚虽报了仇,但也激怒了神灵,于是被发配到月宫,砍伐那棵永远也砍不倒的桂树。至于这种“随创随合”的树的原型,很像东方朔在《神异经·东荒经》所写的“豫章树”:“东方荒外有豫章焉。此树主九州,其高千丈,围百尺……斫之复生,其州有福。”抛开具体事由不谈,这种因触怒天帝而被责罚的例子,在古代神话故事中并不鲜见。比如,嫦娥因偷了西王母的不死药被流放到广寒宫,猪八戒、沙和尚也是因触犯天条被贬凡间,一个变成猪头,一个每七日就要受一次飞剑穿胸之苦。影视剧中的猪八戒和沙和尚。来源/2000版《西游记》截图但听故事的人内心不忍,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些饱受折磨的神话人物减轻痛苦。八戒和沙僧最后修得正果,嫦娥从蟾蜍的合体中分离出来,恢复了美貌,蟾蜍则与玉兔成了嫦娥的帮手为其捣药。吴刚的存在感虽要弱一些,但在一些地区的民间传说中,他却是抱得美人归。一则关于他的民间传说是这样的:吴刚原驻守南天门,与嫦娥相好,因经常与嫦娥相会,疏于职守,被玉帝责罚,就去月亮里砍一棵叫月亮树的大树,只有砍光了这棵树他才能重返南天门。另一则流传在三峡地区的传说是这样:嫦娥与吴刚原为一对美满夫妻,后因吴刚触犯天条被贬月宫砍伐修理桂花树。每到月圆之时,嫦娥便遥望月宫,祈祷夫妻团聚。她的真情感动了王母娘娘,遂于8月15日赐其仙药,嫦娥服用后飘升到月宫,与夫君团聚,后被封为月神。到了毛泽东的笔下,吴刚已经从重复劳动中解放出来了。他在《蝶恋花·答李淑一》中写道:“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此处不仅展现了毛主席丰富的想象力,更隐含着他对解放天下苍生的宏愿。虽然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吴刚获得了某种解放,但如果回到故事的起点,就会有一个疑问,对吴刚的这种处罚意味着什么?神话故事虽然是人们想象出来的,反映的却是现实世界。从吴刚的求仙行为看,他属于道家。道家属中国本土宗教,有千余年的历史。与佛教相比,道教的清规戒律更为繁多,其典籍《道藏》的“戒律类”条目,专讲道教各种戒令科律,少则数条,多则千余,如“老君五戒”“初真十戒”“元始天尊二十七戒”等。在如此繁杂的戒律面前,吴刚犯了什么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犯过后受罚的结果。作为一种本土宗教,道教的话语体系从一开始就比佛教更容易得到历代历朝统治者的青睐,比如它强调的“天人合一”“长生不老”等,无疑比佛教的轮回说更具吸引力。而统治者的支持,使道教占得了发展先机。吴刚斫桂故事出现在唐代,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在于,段成式恰好把这个故事收录进《酉阳杂俎》并加工处理;必然在于,道教为感激恩宠,早晚会推出一个充满教谕意味的惩戒故事。换句话说,无论是触犯了道教的清规戒律,还是冲撞了世俗的礼法秩序,都可能会受到吴刚式惩戒。这种令人绝望的惩戒,足以令大多数人望而却步、临事三思。但是,如果把吴刚斫桂的故事放到整个月神话体系中,则又是另一番解读——整个月神体系,包括吴刚在内,体现的还是人们对长生不老的追求。吴刚伐桂。绘图/一只灼 来源/朱大可《中国神话故事集》从战国时期开始,方士之道大盛,齐、燕一代方士首先声称神仙那里有“不死药”。在这个背景下,以嫦娥为核心的月神体系开始形成。之后,道教兴起,嫦娥本身的“得仙”“奔月”能力与道教通过修炼可达长生不死、肉体飞升的境界基本契合。在道教徒的积极扩充和改造下,月神体系终于完善。嫦娥、吴刚二人虽被流放,但终归是不死之身,月兔、蟾蜍所捣之药,也是世人所渴望的不死之药,就连桂树,也是“随创随合”。月神由此成为长生不老的象征。所以,负责捣药的月兔和蟾蜍不能停,因为有太多人需要它们的药;吴刚手里的斧子也不能停,因为一旦停下,就意味着桂树不再“长生”,也意味着月神体系的瓦解。究其根本,无论是普通人的自我安慰还是统治者的政治需求,月神崇拜都是社会现实的产物。它们在历史长河中被不断演绎,加入新的内涵,呈现出越来越多样化的内容,也折射出不同时期人们的精神状态与价值追求。1.吴晓东:《鲧窃息壤神话考》,《中原文化研究》2015年第6期;2.钟华:《西绪福斯推石与吴刚伐桂》,《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3.徐倩、李静:《从“嫦娥奔月”神话看中国传统社会中的月神崇拜》,《河南科技学院学报》2013年第7期;4.龚维英:《试论“伯林雉经”和吴刚伐桂的关系》,《绥化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4期;5.赵红:《“嫦娥奔月”神话的仙话化与道教月仙的确立》,《宗教学研究》2009年第4期;6.刘术人:《论嫦娥奔月神话的文本流变》,东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7.袁珂:《中国神话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