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上海春仙戏园,一场新奇的京剧正在上演,时值盛夏,观众的热情丝毫未减。只见舞台上一群西装革履的京剧演员,一个个上台亮相,口中念念有词:我乃土耳其钦差是也;我乃日本钦差是也,随后还有离谱的“海王国”“自由国”“两头国”钦差先后登场,为的是赴波兰国王的寿宴。只见那波兰国王在文武大臣簇拥下用沙哑的嗓音唱出:“波兰不是我江山,仍由公举为君主,粉饰昇平乐几年,孤,波兰大君主奥加斯达斯,是也!”
也许读者会感到好笑,但一百多年前的观众哪见过这个?这出波兰题材的洋装京剧《瓜种兰因》一经演出,好评如潮,唯一的麻烦来自管理治安的租界当局,因为剧场中掌声太过热烈,引发了周围居民的抗议。当时的国人为何对波兰故事如此痴迷呢?
《瓜种兰因》演出绘画。绘制/格热戈日·普什彼西 来源/波兰驻华大使馆文化处
说起波兰,当时很多人对其当年的辉煌历史有所了解。在鼎盛的黄金时代,波兰与立陶宛王国联合,击败了盘踞波罗的海沿岸的条顿骑士团,国内欣欣向荣,产生了哥白尼这样的名家,贵族议会通过了波兰《大宪章》,对王室权力进行强有力的约束。但这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基本发生在14-15世纪,大约等于中国明朝前中期,此后波兰甚至一度兵临莫斯科,要沙俄割地,俄罗斯电影《1612动乱时代》讲的就是这一段历史,片中男主角梦寐以求的就是驱逐占据克里姆林宫的波兰人。到了17世纪,基本相当于明末清初,波兰的国力走向衰弱,最直观的转折点发生在1648年的哥萨克大起义。190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亨利克·显克维支的代表作《火与剑》就描述了这次由赫梅利尼茨基发动的起义,书中的地名在今年的国际新闻中屡屡被提起:扎波罗热、基辅、克里米亚,可见当年波兰的势力范围之广。经过这次起义,赫梅利尼茨基成为乌克兰之父,波兰丧失了大片领土。此后,随着普鲁士与沙俄的相继崛起,波兰最终遭到瓜分,而波兰第一次被瓜分已经是1772年,到了清朝乾隆中叶。时人对波兰的认识并不算太晚,元代拔都西征就攻打过“孛烈儿”,说的便是波兰,记载于明初修编的《元史》中。明末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的《职方外纪》成书于1623年,是利玛窦版世界地图后又一部翻译为汉文的西洋地理学著作。该书记载了一个名为“波罗尼亚”的国家:“……波罗尼亚,极丰厚,地多平衍,皆蜜林,国人采之不尽,多遗弃树中者。又产盐及兽皮,盐透光如晶,味极厚。其人美秀而文,和爱朴实,礼宾笃备,绝无盗贼,人生平未知有盗。国王亦不传子,听大臣择立贤君,其王世守国法,不得变动分毫。亦有立其子者,但须前王在位时预拟,非预拟不得立。即推立本国之臣或他国之君亦然。国中分为四区,区居三月,一年而遍。其地甚冷,冬月海冻,行旅常于冰上历几昼夜,望星而行。有属国波多理亚,地甚易发生,种一岁有三岁之获,草菜三日内便长五六尺。”
《职方外纪》书影。来源/中国国家图书馆
波多理亚在今天乌克兰西部,曾经是波兰的势力范围。此时的波兰尚处于繁盛时期,距离被瓜分还有一百多年。而到了1844年开始修编的魏源《海国图志》里,波兰已经经历了三次瓜分,这一消息也通过各国传教士及商人传到中国。魏源写道:“波兰国,昔日自主治民。因五爵相争,峨罗斯与奥地利亚、陂鲁斯两国,分夺其大半。道光十二年,效死乱叛,然交战十余合,不足抵御,自后仍归峨罗斯统辖。产五谷、蜜及木料。居民大半五爵之奴也。其都城曰挖稍城,居民十五万丁,其中三万犹太国人,好攘夺。”“挖稍城”,即华沙。魏源已经知道了波兰被“峨罗斯(俄罗斯)与奥地利亚(奥地利)、陂鲁斯(普鲁士)”三国瓜分历史,但仅限于平铺直叙,并无感同身受的亡国之痛,无法共情,这与后世谈及波兰亡国痛史的民族主义情感不可同日而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时人也许知道世界上有一国名为波兰,也知道该国被异族瓜分,但并未产生共情,只当是西洋故事来看,纵然波兰亡国惨,波兰亡国与我何干?即使到了魏源那个时代,鸦片战争失败,但当时大部分人看来也不过是局部性的小挫折,距离亡国灭种似乎还有很大距离。转折源于甲午战争。中国输给日本之后,西方列强掀起了瓜分狂潮,一时间,中国的知识分子终于如梦方醒——“我们也成波兰了”。三次瓜分波兰示意图。来源/张芝联 《世界历史地图集》最先醒悟的是康有为、梁启超。1896年,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发表《波兰灭亡记》,大谈波兰亡国惨状。有波兰起义党人被沙俄抓去充军,波兰贵族如羊犬般遭受驱赶,前往边地开荒:“俄人穷治倡义之党,凡迹涉疑似稍预其谋者,皆解往西比利亚及靠喀苏山,勒令充兵。迁波人三万至靠喀苏开垦荒芜,无许随带眷属,其人皆权爵绅富及为士者,槛车累累相属于道,如驱羊犬。田产没于异族,妻子夷为奴丐。”梁启超又听说沙俄强令七岁以上波兰贫民全部迁往西伯利亚垦荒,一路幼童死伤枕藉,惨不忍睹:“初则夜拘幼孩,继则白昼劫夺。其年五月十七日有长车一队,内置孩提无数,将解往西伯利亚展轮之际,其父母号哭攀援,愿与偕行军士怒殴伤踣地,或入车下,甘为轮蹄蹂死,血肉狼藉,阗衢溢轨。孩童途中仅食粗馒,有病即弃置于路既毙,其馒尚在其侧。”“乃至禁士民言语用波土音,令悉从俄人方言。书院、学塾咸习俄文,时有士子及少年潜聚伟埒那,用波土音问答,为逻者所执,遂科重罪。”梁启超为此感慨:“国之不竞而受人缚轭,其荼毒之苦,岂可言哉!”亡国之后,王公贵族如犬羊般供人驱逐,小儿贫民的尸骨塞满了流放的车辙,数百年传承的文教也一朝扫地殆尽,实在惨痛。关于波兰亡国原因,梁启超认为是“波兰既内政不修,积弱滋甚,家有狐鼠,乃欲倚虎狼以自壮,乃至择肉以食,始相顾失色,无可为计”,一句话,主因在内,是波兰先不修内政,又有奸细勾结外援,才导致亡国灭种惨剧发生,按梁启超的原话,“波兰者其亦自亡,而非俄之亡之也”。在这些论述中我们不难发现,明明是俄普奥三国瓜分波兰,为何梁启超此时只提沙俄灭亡波兰?的确,沙俄在三次瓜分波兰中为最大赢家,一家占据了波兰超过60%的原有土地。但除此之外,当时的国人对沙俄的贪婪更是深有警觉,这恐怕才是维新党人一提到波兰就要控诉沙俄暴行的主因。沙俄对北方领土的威胁贯彻了整个清朝,早在嘉庆、道光年间,经世致用的知识分子就开始了研究西北史地的风潮,其直接原因就是沙俄对北方的渗透和侵略。1898年,百日维新期间,康有为写成《波兰纷灭记》,进呈给光绪皇帝,希望光绪坚定变法决心。在这本书里,康有为讲述了一个欧洲大国如何被守旧官僚拖累,抗拒变法,而该国君主又惧怕沙俄威逼,不但不支持改良,还帮助沙俄捕杀国内的义士,最终波兰亡国。对于波兰和沙俄势力的此消彼长,康有为是这样讲的:“康熙年间,俄皇彼得发愤修政,强于欧洲。波人与之为邻,不思取法,反自尊大,谓其国政治,外国不如。有言新学者,则斥之曰异端;有言工艺者,则骂之曰淫巧;有言开矿者,则阻之曰泄地气;有言游历者,则诋之曰通敌人;有言养民者,则谤之曰倡民权;有立国会者,则禁之曰谋叛逆。凡言新法、新学、新政者,无不为守旧者所诋排攻击。”我们当然知道,波兰人大概不会用什么“泄地气”的东方神秘主义去反对开矿。这一段很明显在描述康有为面临的中国改革困境。最后,康有为还总结道,沙俄之强,强于变法;波兰之弱,源于守旧。守旧者将新学斥为异端,将工艺骂为奇技淫巧,用“泄地气”反对开矿,用“通敌”反对留洋,开民智、开国会的也都被打成叛逆。这哪里是波兰,这说的就是慈禧掌权下的清朝。可见,康有为、梁启超一心想将波兰亡国史与瓜分狂潮下的清朝进行联系,通过渲染波兰亡国惨状来警醒国人。1895年,沙俄自诩干涉还辽有功,占据旅顺军港,在东三省遍修铁路,将整个东北纳入囊中,日渐成为悬在清廷头上的一把利刃。如此威胁之下,康有为说“我之不为波兰者几希”,大清要不当下一个波兰,我看悬。光绪帝读过此书,读到“波兰被俄奥分灭之惨,士民受俄人荼毒之酷,国王被俄人控制之害,守旧党遏抑之深,后国王愤悔变法,俄使列兵禁制,不许变法,卒以割亡”时,光绪深受刺激,“为之唏嘘感动,赏给编书银二千两”。然而,康梁的变法很快失败了,他们担忧的波兰亡国惨状似乎一步步在清朝成为现实,民族危机随着八国联军侵华一步步加深了。到了1901年,日本学者涩江保的《波兰衰亡战史》被引入国内,一下子出现好几个译本。这本书认为,波兰亡国有三大原因:一是国王公选,导致党争;二是外国干涉,处心积虑;三是贵族跋扈,人民无法参与政治,当值民不知国事,坐视国家灭亡。鲁迅赴日留学之前将这套书留给弟弟周作人,18岁的柳亚子读后热血沸腾,大呼“我民族其猛醒,我民族其借鉴,我民族其毋自馁”,一时间,波兰频上热搜,甚至多次成为新学堂入学考试的考题。于是,文章开头那一幕就上演了,当年京剧界最关注时事的汪笑侬编成波兰亡国戏《瓜种兰因》,又叫《波兰亡国惨》,迅速风靡全国。这汪笑侬原本是旗人,生于北京。自幼聪颖好学,喜好戏曲,汪是当时誉满京城的京剧名家,是京剧改良的先驱。据当年的京剧行家评议,汪笑侬本人的嗓音有些沙哑,但他文化水平高,又特别擅长根据时事话题创作新戏,和维新派关系特别好,是当时伶界独树一帜的人物。周信芳先生曾说:“笑侬先生是一个非常值得钦佩的爱国志士。”梅兰芳先生也说:“他(汪笑侬)在辛亥革命前后所演的戏,是具有爱国主义精神的。”当时的知识分子写小说、写诗文,宣传政治理念,老百姓看不懂。有些人想学日本办法,办街头演讲,希望向基层民众宣传,效果也很差。唯独戏曲,老百姓喜闻乐见,知识分子也津津乐道,是一个很好的宣传手段。汪笑侬就擅长把阳春白雪揉进戏文,唱给百姓听。在戊戌政变、慈禧追杀康梁党人之后,他对谭嗣同赴刑时“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情无比敬重,发出了“他自仰天长笑,我却长歌当哭”的慨叹,随即在上海排演新戏《党人碑》,借鞭挞宋代奸佞蔡京、高俅、童贯之流的劣迹,来控诉镇压变法维新的反动势力。汪笑侬演出《李陵碑》(一说刀劈三关)。来源/《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第15辑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清廷被迫签订《辛丑条约》,汪笑侬悲痛欲绝,马上创作演出了六场京剧《哭祖庙》,以三国时期刘禅投降后其子刘谌杀妻斩子又殉国的故事,抨击当权者的卖国行径。剧中的一句台词“国破家亡,死了干净”,一时成了观众们议论时局的口头禅。然而我们不难发现,当时知识界对波兰王国史的基本史事已经很了解了,对于波兰的议会政治、俄普奥三次瓜分、波兰民众的若干次起义都津津乐道,可汪笑侬这部京剧里的波兰亡国史,简直和历史事实一点关系都没有:剧中的波兰国王身边有好几个太监,灭亡波兰的是土耳其,因为波兰国王过寿的时候让同种同教的诸国使臣上座,土耳其钦差气得当场回国,要发兵攻打波兰。波兰国王召集大臣商议对策,大部分人主张立即开战,只有一人主张赶紧写国书前去谢罪,避免战争。但波兰国王最终决心开战,并让大元帅在湎江口布防,待土耳其前来便迎头痛击。这湎江口是剧中波兰天险,原本可高枕无忧,奈何波兰又出了一个奸细,此人是新学堂出身,犯了学规被开除怀恨在心。此人上台就自报家门,“俺姓王名国奴”,原来就叫王国奴。王国奴历数波兰军备的废弛:“想我国的官兵、水师统领,一般晕船,没有打仗,不是撞着船了,便是触着礁了,总然遇见敌船望风而走,回来还有说的呢,不是机器不灵了,须说是煤炭不足了。至于陆军的统领,一千个兵有五百个足额,那是极有良心的了。操也不讲究洋枪,要讲究烟枪,营里头不见有好武官,家里头很见有好姨太太,买了一个,想买两个,直买到十二个,也不算多,无怪乎头上的顶子蓝变红,就红变绿了,这样的兵,这样的将官,那能打仗?”于是乎,王国奴在土耳其受挫于湎江口之时,跑去投奔了土耳其。王国奴架子非常大,土耳其人让他说,他说他站着不能说。土耳其人赐座之后他又问有什么好处。土耳其人要保他做官,王国奴说“做官不好,我怕叫百姓骂我”。土耳其人要赏他钱,他又说赏钱不好,波兰人恨死我了,不得拆我房子、刨我祖坟、要了我的命?我有钱没命花?最终,土耳其人要保王国奴入籍改教,王国奴这才眉开眼笑,献上地图,最终土耳其获胜,强迫波兰签订了不平等条约,波兰要赔巨款,领土上驻扎了土耳其的常备军。看到此处,读者想必早已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波兰的不平等条约,这就是在讲1901年的《辛丑条约》。剧中波兰国王过30岁寿诞,1901年八国联军强迫清廷赔款时光绪帝也是30岁。剧中的波兰党争不休,什么帝党、后党一应俱全。国都边上挨着海防要塞,敌军从海上陆直抵京城,这讲的就是1900-1901年的八国联军战争。虽然这部戏剧与现实中的波兰已经毫无关系,但亡国危机的民族主义叙事借助波兰题材,通过京剧这一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进行了更加广泛的流传。当年为这出《瓜种兰因》叫好的诸多名家,哪个能不知道历史上的波兰亡于谁手?他们高兴的是,看到台下观众对于什么八国使臣、帝后争权、奸细带路等熟悉情节的会心一笑,看到观众们对爱国义士大义凛然的击节叫好,谢幕时声振屋瓦的掌声欢呼声。此时此刻,有几人还在意谁是瓜分波兰的现实真凶?这群熟读正史的知识分子明白,他们努力许久却不见成效的“开民智”,在这座剧场之内已经初步实现了。清末革命,常有人形容其为“种瓜得豆”,指的是推动现代化的张之洞等人本意并非革命,却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也正如这部戏的名字《瓜种兰因》,戏剧家与知识分子合作,种下了一颗土耳其灭亡波兰的奇特故事种子,最终收获的却是剧场内外一颗颗萌动的爱国之心。邹振环.晚清波兰亡国史书写的演变系谱[J].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6,32(04):81-91+141.DOI:10.13231/j.cnki.jnip.2016.04.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