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离世」是一个十分沉重、但几乎所有人都注定要面对的话题。
当延长生命和减轻痛苦已不能兼顾,你认为什么才是「好的选择」?
| 答主:庄胜春
想介绍一位医生——秦苑,一位「救不了命」的安宁病房医生,却要救生活。来到这里的人,都已经接受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现实,但这仍然不是终点。2017 年 3 月,作为全国首批安宁疗护试点医疗机构之一,海淀医院安宁病房正式开诊。五年,六张病床,这里送别了三百多位处在生命末期的病人。上周,《相对论》节目组跟着秦苑查房、门诊……做了两天采访。我发现,除了护士、社工,这里只有一位医生和秦苑一起照护。医生不好招,也因为这里「救不了命」。来这里之前,我眼中的安宁医疗,也只是减少痛苦,为人送终。但跟着秦主任查房,会更多地注意到床边的家人。这里收治的每一个生命末期病人,秦苑团队都会争取开一次家庭会议。查房后的讨论会,两、三个小时的讨论,他们会把一多半时间花在准备家庭会议上,交流病人和家人,甚至家人和家人之间的生活细节。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会考虑,当妈妈过世,怎样让儿子和父亲之后能相处得好一点。「尊重患者的选择」,是一件知易行难的事,且不只是患者自己的事。如果只能靠患者、家庭自我调节,恐怕很难有真正「好的选择」。这段采访,也许可以给出一个参考。秦苑:我们昨天下午开的家庭会议,那个老爷子自己就说「我不会说话,我一说话就招人生气」,他就喜欢去做木工活儿什么的。但是讲到妻子对于他意味着什么,即使这么一个不擅表达的老爷子,真的是声泪俱下,他讲着他们其实共同生活了几十年……你看到他的那个表现,就知道老伴其实对他很重要,但是这份重要,我们怎么能让他将要离世的妻子收到?我们先征求老爷子的意见,我说,我知道对你来说,说一句「我爱你」可能是很困难的,但是「老伴对你非常重要,感谢她几十年的付出,这个你可以说吗?」老爷子说我得记下来。我马上就告诉他,没关系,我们社工小赵会陪着你去。秦苑:对,儿子就看到老爷子这么哽咽,他只是不会表达,他是有感情的,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关系又可以拉近一步。哪怕再迈进一步,对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对她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秦苑:是的。生死两相安有两层含义,一层是指这个患者还在的时候,一直到他临终之前,是不是安;还有一层是他走了之后,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他的家属,活着的这些人,是不是安。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突然就有人敲门,冲进来之后拉了张椅子坐在旁边。这个人非常焦虑,她母亲生病了,不知道怎么办。后来,看到她的语速慢慢开始放缓,情绪慢慢开始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和刘主任给她支招。我特别意外的是,有一天,他们突然告诉我有一个快件。打开一看,是一封信,而且是手写的,就是那天来的那个家属。她就讲她作为一个独生子女的无助,她说「当母亲在家里面情况不好的时候,我自己都不会流泪,我当时会觉得我就是铁石心肠。」后来她回去可以流泪了。那个情绪可以有一扇门出来的时候,她才觉得原来支持那么重要。真的,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真的会在那一刹那,感觉到这份工作的重要性。庄胜春:在流下眼泪的时候,更强烈地感受到这件事的社会意义。
来源:「海医安宁」公众号
秦苑:现在独生子女的一代,家庭的人口数迅速地萎缩。庄胜春:这种影响的烈度可能更大,如果他没有善终的话。庄胜春:今天我在门诊,还跟有的家属在聊,他们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资源的确紧缺。认识到这件事情的人,现在其实越来越多了,但是想真的去感受或者体验到这项服务,挺难的。卫健委也非常努力地在推这件事,比如说我们这个周末又去开会。因为不光是我这一家,所有第一批试点都会面临同样的压力。我们现在这四间病房,其实是康复科的病房。院长能够有这么大的魄力把挣钱的科室砍出来,去做这样一件事情。虽然很困难,但是我觉得前途其实是光明的。如今,安宁医疗已被写入多项「十四五」健康领域规划。从 2017 年第一批试点到 2021 年底,全国设有临终关怀(安宁疗护)科的医疗卫生机构已达 1027 个。数字,在和时间、和老龄化与独生子女的两代人交织而成的需求赛跑。今年二月,《北京市加快推进安宁疗护服务发展实施方案》出台,根据《方案》,到 2025 年,北京市每区至少设立 1 所安宁疗护中心,计划全市提供安宁疗护服务的床位不少于 1800 张。秦苑医生告诉我,今年,海淀医院安宁疗护病房也将从 6 张病床,增加到 50 张。办公室里,不时响起咨询招聘的电话。「我明年退休,本来很想去周游世界。但现在病房要扩建,我肯定还是会在这兢兢业业地把它做起来。」在病房走道的宣传栏,秦苑的照片下写着这样一句话——共同创造一个自己可以离去的地方!这个问题出现在我的时间线上,真的很有感触。也有一年了,在这里,写出来,至少不会压在心里那么难受吧。去年端午节,我带前女友回家看我妈妈。(我爸在我读博时就去世了,所以我妈是我唯一的直系血亲了)当天就感觉我妈精神和身体都不太好。第二天就把我妈送去家附近的一个三甲医院住院做检查。毕竟我妈本身有一些基础疾病,住院做检查更方便和全面。我开始也觉得就是日常住院,调理一下可能就好了。但是随着检查的深入,事情不对了。那个医院的医生开始怀疑是多种癌症,可能是乳腺癌、胃癌或者肠癌。因为我本身做的科研方向,涉及到相当多的生物医药领域。所以我不断和主治医生沟通,看要不要增加什么检查。也和其他医院的医生小伙伴沟通,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查到最后,医生说:要不自费做一个 PET-CT ,就是有点贵,八九千。这样更容易确诊。我没有任何犹豫,第二天安排我妈妈做了 PET 。确实最终确诊了,胰腺癌。胰腺癌,手术难度很大。而且术后五年生存率很低。属于花钱,也很难有好结果的疾病。跟其他医院的小伙伴沟通之后,他们都劝我想开一点。否则冲动下去,人财两失,没有必要。我甚至联系了上海的小伙伴,想让我妈妈去上海东方肝胆试试。但是我妈妈本身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无法进食。几乎承受不了长途旅行。最终,我还是没有放弃。联系了武汉同济的一位专家。把我妈妈转去了同济医院做最后的挣扎。这些决定,沟通,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在承受。我仅剩的几个亲人也都老了。也没有办法给我更多的建议。为了不让老一辈担心,这些事情我一直没有说。直到快转院,我才和她们摊牌这些情况。甚至我妈妈进同济当天,也才知道自己是胰腺癌。刚转去同济的时候,通过输血、营养针等各种手段,我妈妈短暂好转了。但是通过近一步的检查,结果并不遂人意。没有手术指征,无法进行手术。同济的专家也给我想了很多办法,取了活检,甚至想试试化疗和靶向药。但是我妈妈恶化地太快了。几乎已经无法进食,全靠营养针维持了。这种情况,根本撑不过化疗,靶向药也需要进一步做筛查,我妈妈已经等不及了。当我知道我妈妈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晚上。按照要求,陪护人员晚上该待在病房。但是我在走廊挂掉电话,深吸了一口气。靠着墙,慢慢地滑下去,我撑着最后一口气,站了起来。然后靠着墙哭了。但我又担心自己哭太大声,让病房里的妈妈听到,我只能捂着嘴轻声呜咽。哭完了,我擦干了眼泪,又回到了病房,安慰我妈。要我妈放宽心,要赶快好起来,外面人都在等着她出院。又进行了两天检查,实在毫无办法了。这两天我妈妈的身体也已经恶化到了几乎无法起身,而且开始有黄疸的地步了。我妈妈毕竟是老人,她生前一直念叨着,要和几个姨(她的亲姐妹)一起走。所以白天我和同济的专家沟通后,决定第二天出院。我拉着我妈的手,笑着说:妈,要不,我们回 xx 医院吧,你肯定可以好!(那个医院,很小,但是我也有可靠的关系,临终处理会比在同济医院方便很多!)我妈妈有点忧虑地说:我们回去了,你要上班。我这瘫了,还要端屎端尿,谁来照顾我呢?我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轻轻点了点头。我现在觉得,我妈妈那个时候可能已经明白了。所以也确实想回去,最后的时刻,还是想有更多的亲人陪着,而不是和我两个人在同济医院离开。第三天晚上,已经开始意识不清醒,无法排泄了。这时候,管床医生判断,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只能打多巴胺维持。我大姨抱着我妈说:宝妹,坚持一下。现在是大半夜,医生都不在,殡仪馆也没人。你先坚持一下,你一直都是最乖的!我妈可能也真的听懂了,靠着多巴胺的刺激,一直坚持到了第四天下午。最后脑部已经全无意识了。而且身体丧失代谢能力,全身水肿。所有生理体征,全靠多巴胺刺激。但是接着打,只怕皮肤都要爆裂了。手上的水肿已经到了无法直视的地步。我冷静了十几分钟,自己径直去医生值班室,签了放弃抢救的同意书。医生立刻就拔了针。拔针之后几分钟,我妈妈就停止了心跳,永远离开了我。我也在三十出头,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从我妈进医院到离世,刚刚好一个月!我全程陪同,至少让她在武汉享受了武汉最好的医疗资源。但是越是做得到位,我妈走的那一刻,我越是难受。难受在于,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但是,救不了她的命。这种无力感深深地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那段时间总觉得是我杀了我妈!我要是不签同意书,我妈是不是就可以多活一段时间。虽然我的理智,我的知识告诉我,如果我不签,最终结果就是我妈妈皮肤一定会不断水肿,甚至撑破,会走的很难看!但是我的良心就是过不去。我就是难受!我就是觉得是我杀了我妈!几个月之后,我慢慢走出来了。也想明白了。在同济的最后一个晚上,她肯定心里已经明白了。当她看到她姐妹们的时候,心里应该还是很高兴的。也会谢谢我,至少我没有因为自私,让她在同济走得孤零零的。如果我自私一点,就留在同济。我妈妈肯定会多活几天。但是她走的时候一定也会留有遗憾。我内心也不会被道德感煎熬!但是我选择了独自承受这一切,按照我妈妈最期望的方式去迎接她的离世。至少,她能在姐妹们的陪伴下走完最后一程。剩下的,就是我就必须自己面对的了。道德感给我的煎熬、给我的懊悔,给我的折磨,都来吧!妈妈苦了一辈子,现在这个苦,我接过来,我要让她走的时候开心点!真的,一年了,我才能很平静的把这件事说出来,真的好受多了。我并不知道我爸生了什么病,只知道爸妈去杭州看病,后来去了上海,然后回了家。我也不知道一直在外地工作的父亲为什么天天待在家里。还有,他明明不上班,却不去接送我。我只知道,我放学回家的时候,他都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电视或者发呆。看到我回来了,他会笑。我放下书包,拿出奥数题,往单人沙发上一挤,蹭在他身边让他教我做题。这时候妈妈和奶奶一般在做饭。题做好了,饭也做好了。大家一起吃饭,饭桌上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我。我爸妈以前都在外地工作,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这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有一天,我爸吐血了,被送去了医院。两个星期后,他去世了。等我长大一些,我妈才告诉我,我爸得的是肝癌,确诊时已经是晚期。先是在杭州治疗,医生说可以去上海做手术,但手术很凶险,成功率不高,就算成功也不一定能治愈。我爸妈毅然决然地去了上海,但是生活没有那么多奇迹。术中大出血,手术失败。医生告知已经尽力,于是他们选择了回家。我妈说,我爸手术后元气大伤,如果不做那台手术,他或许可以活得久一点。我妈说,治病真的很苦。要从大腿根部抽血,每天都要抽,后来已经抽不出来了,只好退而求其次换地方抽。手术失败回家后,他们仍然在寻医问药。那次吐血住院,就是在吃了一个偏方之后。我妈说,最后一次住院的时候,我妈给我爸带了一件毛线背心。之前他们在杭州上海看病,有时候我爸精神好,会穿上这件背心,我妈推他到外面走走。但是那次住院以后,他再没有机会穿上它。我妈说,她也常常想,如果那时没有那么执着,我爸最后的日子是不是会过得舒坦些。就算再来一次,我相信我的父母在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仍然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因为他们还有年幼的女儿还未长大,还有年迈的父母需要赡养。当延长生命和减轻痛苦已不能兼顾,什么才是「好的选择」?没有经历过的人可以轻松说出答案,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面对阎王,有多想抓住亲人的手。我妈在自责,如果当时不执着于治病,我爸最后的日子或许会过得舒坦些。但题下也有另一位答主说「尊重病人的选择,但到现在一直在责备自己」。所以我想,这是一个无解的题,因为无论做出什么选择,大概率都会自责后悔——那是我们的至亲啊,是再重要不过的人。只要彼此尊重,坦诚地交流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好好商量之后一起做出决定,那么,至少在当时那个时刻,这就是「好的选择」。更重要的是放下自责和后悔,接受逝者已矣的事实,把逝者放在心里,然后好好生活下去——这一定也是逝者的愿望。最后,分享一段给了我很大慰藉的歌词吧,出自秋川雅史的千の風になって(化为千风)。私のお墓の前で泣かないでください(请不要在我的坟前哭泣)あの大きいな空を吹きわたっています(在那广阔的天空中翱翔)秋には光になって畑にふりそそぐ(秋天我化作阳光照耀大地)冬はダイヤのようにきらめく雪になる(冬天我化作钻石一样晶莹的雪)朝は鳥になってあなたを目覚めさせる(清晨我化作鸟儿唤醒你)夜は星になってあなたを見守る(夜晚我变成星星守护你)题图: 《风雨哈佛路》
编辑: 鑫鑫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