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痪、入狱、被拐、被遗弃……遭遇意外之后，如何重生？

源济

瘫痪、入狱、被拐、被遗弃……遭遇意外之后，如何重生？

Original 石悦欣 看天下实验室  2022-07-13 07:19 Posted on 北京

学着去战胜怕，去找到爱。

撰文 | 石悦欣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小金子这五六年总是做一个噩梦。

他和妈妈进一栋大楼，大楼起火了。小金子和妈妈准备逃出去，但是被一圈火挡住了去路。两人赶紧跑到楼上，准备跳楼逃生。但地下有摞了几层几十厘米高的钉子，小金子和妈妈仍然选择跳下去。“然后死了。”

自从妈妈跑了之后，小金子就再也没有做过其他的梦，唯独这个噩梦一直缠着他。

小金子的爸爸在打工期间突发脑溢血，妈妈觉得日后的生活没有指望了。在零下29度的东北，傍晚五点时分，寒气逼人，小金子的妈妈把他和弟弟扔在马路旁，自己跑掉了。两个孩子跌跌撞撞走了四个小时，才回到家，沾了尿液的裤子冻得梆梆硬。

他们没有了妈妈，“母亲”二字成人生字典中最陌生的字眼。

这是纪录片《人生第二次》第二集，片名叫做《缺》。

《人生第二次》是央视“人生三部曲”的第二部。两年前，第一部《人生第一次》记录了不同人群在人生重要节点的“第一次”：第一次上学、第一次上班、第一次走进军营……这一部播出后，在豆瓣收获了9.1的高分。

每个人都是第一次生而为人，那就请大家多多指教。

两年后，《人生第二次》登场了。豆瓣评分达到了9.3分。

总导演秦博将两次纪录片做了个比喻，“第一次”像一页页的散文小品，“第二次”像一本本大部头的小说，很重很沉，有点让人透不过气。人生的河流从“第一次”开始缓缓流，到了“第二次”，波涛汹涌，卷起了大风浪。

圆与缺，纳与拒，是与非，破与立，八个字的四组对立，将人生无常包罗其间。这八个字也组成了《人生第二次》中的八集故事，也是八集各自的标题。如果人生第一次更多的是喜大于忧，乐多于惧，那么人生第二次就是阴晴圆缺后的涅槃重生。

01

“装着恨，让你一辈子都很难受”

冬天的辽宁鞍山，凌晨五点，天还是黑黢黢的，一群孩子穿着自带反光条的安全衣，排着队跟在一辆白色越野车后面。一条条红色松紧带一头接着车尾，一头拴在孩子们的腰上。孩子们在低速行驶的车后，在松紧带和车的辅助牵引下，迈开腿小步向前跑着。

司机是柏剑，一名中学体育老师，同时也是全国模范教师，辽宁省道德模范。他一边慢速开着车，一边开着玻璃窗，指导孩子们摆臂、迈腿、加速。

小金子是其中一员。母亲离开家后，爷爷奶奶无法将孙子照料周全，只能托付给柏剑。

这是由柏剑创立了十年的公益马拉松俱乐部。这里的孩子的命运都是残缺的：父母离异或重病、家庭暴力、缺乏照料等。他们把俱乐部当做家，称它为“梦想之家”，把柏剑亲切地叫做“老爸”。

《缺》围绕着这个特殊家庭讲了一个关于边缘孩子追梦、新生和寻爱的故事。

柏剑是体育老师，他带着孩子们去参加各种体育比赛，靠获奖或者体育加分，把孩子们送进上一本、二本大学。

“梦想之家”的孩子们每天早上4：30，准时出门训练，跑16公里，除非是大雨天。 

小金子总是金句频出，弹幕里的人齐刷刷地称他为“小哲学家”：

“我就像一棵柳树，本来生长在原来的土地，后来被人类种到另一片土地上，被他们抚养。”

“我喜欢自己的想象力，不喜欢自己的命运。”

“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世界谁不迷茫，谁知道谁自己是谁。”

只有他独自时，你才会看到他的悲伤。

他的悲伤太大了，大到趴在回家的火车上大声唱着“世上只有妈妈最不好，没妈的孩子像个宝”。他的年纪太小，一块集体蛋糕就能让他乐呵很久，暂时忘记心中的伤口。

当他跟柏剑说起妈妈来，只有两个字“跑了”。“你恨她吗？”“不知道。”小金子一边说着一边搓着手，眼泪一滴滴，无声地从稚嫩的脸上流下来。

柏剑在一旁擦去小金子的眼泪，摸着头安慰他。“应该是妈妈爸爸性格不合，你也不能全怪妈妈，你恨妈妈的时候心里也会不舒服，不是吗？你要好好长大。”

尹可心已经在梦想之家四年了。从前她的妈妈一路漂着，漂在哪里就带着可心去哪里。一年级到六年级，她转了十多所学校。在山东停学的半年期间，成绩瞬间下滑。她的梦想是去警校，上大学。

5岁时她爸妈离婚，她想到了自杀。用刀片无止尽地划着自己的手腕。跟爸爸在一起时，听到的都是妈妈的坏话，跟妈妈一起时，念叨的是爸爸的不是。

但可心还是想要认爸爸。“总感觉里面有什么误会。”而柏剑念叨最多的，就是不要让这群孩子带着恨，“装着恨，让你一辈子都很难受”。

02

用爱弥补裂缝

中国人骨子里最愿意追求的就是“团圆”和“圆满”，只有圆满，才无遗憾。尤其是对于一些家庭来说，家人团圆比世间万事都难。

但是求“圆”，最难的还是如何填平心中的那道裂缝。

卫卓和钟家金都是他的名字，一个是血浓于水，一个有养育重恩。

十八年前，湖北黄冈蕲春县。在母亲的餐馆门口，卫卓拿着一杯豆浆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尽管那时卫卓年仅四岁，但母亲占绪莲坚信儿子一定记着这个餐馆，就十八年寸步不离地守着。

儿子走丢后，父亲用酒精来逃避现实，吵架成为了占绪莲夫妻二人的日常。婆婆不愿意看到这个家更加破碎，说了一句“我替你们去找”，就独自出门了。不幸的是，她在蕲春大道上被车撞飞了十几米，一个多月后，带着遗憾离开了他们。

在婆婆的遗物里，有一包用丝巾包着的一千元硬币，那是婆婆在外边打听孙子的下落，边捡饮料瓶攒出来的。此后，夫妻二人再未争吵过，唯一没有放弃的就是寻子。

十八年过去了，一家人终于在一次打拐节目中相遇。那时卫卓带着浓重的广东潮汕口音，他有了另一个名字——钟家金。

占绪莲一家带着卫卓坐火车回到蕲春老家。距离他第一次坐火车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人生第二次坐火车时，终于能够朝着家的方向驶去，旁边寸步不离的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母亲领着归来的儿子逛菜市场，一路咧着嘴角，发着喜糖，拉着儿子的手一刻都不放松。他们去老家给奶奶上坟，墓碑上还刻着孙子卫卓的名字。

家对于他来说，正如他的名字卫卓一样，都太过于陌生，但血浓于水的亲情让卫卓很快地适应了亲爹亲妈还有时刻勾肩搭背的亲哥哥。家里的餐馆也改名了，一家四口在红底的招牌上一人写了一个字——“团圆餐馆”。

热闹的人群散去后，被拐的孩子最难的问题冒了头，这边怎么办？养父母那边怎么办？夹在中间的他只能两边打圆场。

卫卓的养父在收养他时，人贩子告诉他，儿子是别人家里生下来养不起的孩子。养父便将他精心养大。对于认亲这件事，养父虽然嘴上说没有心结，手里的烟却一根接着一根地点着。“对于那边是好事，对于这边是天大的丑闻。”“村里的人嘴很毒，都说我们像神经病一样，替别人养了十八年的孩子”。

第一集《圆》中，导演采用了三种视角叙事，光是母子相认的镜头就给了三次，占绪莲、卫卓和湖北黄冈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王子强。王子强作为当事人外的第三方，能够明白地感受到两家人的情绪。占绪莲在幸福的同时，也有遗憾和失落。虽然血浓于水，却也隔着一层褶皱的纸。

两边的压力都施加到自己身上，卫卓终于绷不住了，点了一根烟后崩溃大哭。红着眼睛质疑自己——他选择去认亲，是不是真的伤害到了养父母？

跟许多相似经历的家庭比起来，占绪莲一家仍是幸运的。很多人虽然寻亲成功，孩子却拒绝认亲；有的强制解救了，孩子却抑郁了，亲生父母为了孩子的心理健康，只能选择放手；有的成功认亲后，养父母无法接受，向亲生家庭索要赡养费……

《人生第二次》总导演秦博发文说，这一集中最戳到他的就是，一个母亲丢了孩子，二十年后母子重逢，警察让彼此在电话里打个招呼，妈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便在电话里向儿子做起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你的妈妈，你过得好吗？”

卫卓早就忘了自己还有另一个生日。在他真正的生日那天，占绪莲一家从蕲春赶到深圳，偷偷给了卫卓一个惊喜。不管如何，他们坚持的十八年终于换回了一家团圆，正如满屏刷着的弹幕一样，“希望他们好景常在，天下无拐”。

03

破碎之后的重生

在“梦想之家”，柏剑是所有人的老爸，他尽可能地对孩子无微不至。有一天，柏剑接到家里的电话，他要当爸爸了，自己孩子马上要出生了。

孩子们只能暂时被留在河南南阳继续训练、学习、生活。“老爸”约定好接他们的时间不断推后，孩子们调侃道：“一边是人家幸福开心美满的一家人，另一边是痛苦孤独想回家被遗忘了的一群‘不是人’。”“有了小儿子，大儿子就不要了。”

和“老爸”视频，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感叹弟弟的可爱，又抹着眼泪问到柏剑什么时候接他们。

天空飞过一架飞机，孩子们都会笑着说：“你看，老爸来了！”

虽然比约定时间晚，但柏剑还是出现了。他静静地走向正在教室里孩子的身后，小金子感受到了“老爸”的归来，一边跟不上节奏地继续朗读，一边泪流不止。

这群从小都没有感受过爱的孩子，当有人将爱向他们洒下一点时，孩子们整个人都复活了，并且愿意付出更多的爱。“他们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太缺少爱了。”柏剑说。

截至2022年3月 ，“梦想之家”共培养了120多个孩子。通过体育特长，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出路。60多人考上了大学，16人成为专业运动员，其中国际级运动健将4人，13人成为现役军人，其中特种兵3人。

《人生第二次》后面的故事，纳与拒，是与非，破与立贯穿始终，相生相随。

何华杰因一场车祸瘫痪，伤到了第六、七根脊柱，此生都将与轮椅为伴。为了不拖累母亲，他开始努力开始人生的第二次：第二次学穿衣，第二次学上厕所，第二次走路，第二次自己生活……

《纳》的分集导演王树欢同何华杰相处了两年，深知他的不易。“他的脚会从轮椅的踏板上慢慢滑落，卡在轮子下边，轮椅突然制动，惯性导致身体前倾，整个人从轮椅上摔落，而脚慢慢滑落的过程，他根本感觉不到。他会上一秒还在吃饭，下一秒眼前变黑突然晕倒。他的尿偶尔会浸透裤子，流向地面，倘若一直不低头，直至蒸干，他也不会发现。这是每一个‘轮友’日常生活中最为平常的事情。”

何华杰向自己发起了一个巨大的挑战——和四位“轮友”一起自驾318川藏线。但因为习惯了依赖母亲，遇到困难时，他仍然无法完全自立。几位“轮友”大哥，支开了何华杰的妈妈，陪着他淋了一场冰雹夹雨。何华杰终于自己挣扎着爬上了轮椅，在冰雹中重获新生。

何华杰和他妈妈

“当在屏幕前看到他们从高处滑下，在篝火旁转圈，在山顶呐喊，在田间吹着蒲公英，我开始羡慕他们。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终其一生都被车水马龙的城市所困，被密密麻麻的写字楼所困，被压力、流言、爱情所困，此刻，在川藏线的路上，他们的自由，是回以生活最好的举杯，最诚恳的敬意。”王树欢写道。

“《人生第二次》用八集八个字，两两对应的方式，尝试讲述着中国人情感深处的爱与怕。”秦博写道，“这些人，命运中遭遇了这样或那样的意外，在命运的大风浪中，努力学着抗争与和解。学着去战胜怕，去找到爱。”

秦博希望每个看完影片的人，都能从他们的经历里，感受到生活的信念。这种信念，就像泰戈尔说的那样：“信念是鸟，它在黎明前的仍然黑暗之际，感受到了光明，唱出了歌。”

纪录片的结尾，镜头记录了所有主人公即将开启的第二人生。


《缺》中的“长跑少年”们继续自己追梦之路，他们给柏剑写了一封来自未来的信。

“来自2041年的小微。老爸，这个时候你已经68了，梦想之家也早已经不在了。我现在正在你家给你做年夜饭呢。你知道这二十多年，为什么我都来给你过年吗？因为我怕你给我忘了。虽然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梦想之家了，但是还有你啊，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我的儿子说你是个大英雄，让很多人活了下来。”

“老爸，我是黑暗里的孩子，谢谢你伸手拉了我一把。”

而做噩梦的小金子，把那个人、火、钉的噩梦画在了纸上，然后叠成纸船，放在江面上，任由它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