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怀念香港时，我们在怀念什么？

源济

当我们怀念香港时，我们在怀念什么？

Original 周晓晓 看天下实验室  2022-07-10 07:17 Posted on 北京

岁月偷走了过往，偷不走情谊与记忆。

撰文 | 周晓晓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台风来袭。

下午四点十分，天文台挂出了十号风球——相当于等级颇高的飓风信号。

香港深水埗永利街尾的“罗记皮鞋”铺内，一家人正与疾风暴雨进行着殊死斗争。收摊，合上门板，捡落被吹散一地的家用……

然而，简易的木板房与铁架却完全无法与暴虐的大自然抗衡。门板被吹倒，店面招牌砸到地上，二楼整面墙垮掉，八岁的小儿子罗进二吓得哇哇大哭，却还要紧紧抱住冲上二楼的妈妈，努力与父母一起保住屋顶不被吹垮。

港片《岁月神偷》里最惊心动魄的这一幕，记录下香港上世纪60年代令人难忘的“台风记忆”。

这部以导演罗启锐童年经历为蓝本的“半自传”电影，讲述了其时一个普通四口之家在香港如何面对生命的挑战、起伏与无常。它获得了第60届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水晶熊奖，跻身当年港片年度票房季军（前两名分别为《叶问2》《七十二家租客》），并摘下香港电影金像奖四樽小金人。

上周末（7月2日）导演罗启锐病逝后，不少影迷又翻出这部豆瓣8.7分的家庭片重看。有人为其中的脉脉温情唏嘘，有人为逝去不再的岁月感叹。缅怀声中，我们不免要问上一句，当我们开始怀念并喜欢上那个时代的香港时，我们到底在喜欢些什么？

01

一步难，一步佳

为了拍成本仅1200万港币的《岁月神偷》，罗启锐等了近30年。

他从美国读完书回港，就想要拍这部戏，但大家都说：“罗启锐的童年谁要看？没人认识罗启锐。”

于是，他开始曲线救国，与妻子张婉婷一起编导其他作品：获金像奖最佳编剧的《秋天的童话》、获金马奖最佳导演的《七小福》，论喜剧片有《我爱扭纹柴》，为张婉婷编剧两部文艺“大片”则是《玻璃之城》与《宋家王朝》。

兜兜转转绕无数圈，直到市场都认识了“罗启锐”这个名字，终于让这个边缘的题材获得投资。

凭借打磨多年的剧本，《岁月神偷》用友情价吸引来两个兵行险着的演员：总是拍都市犯罪片的任达华，与从未演过母亲角色的吴君如。

拍摄前，任达华在尖沙咀一间古老鞋店里，找了位80多岁的老师傅教他做鞋。剧组开工第一天，监制张婉婷看到有个戴着老花眼镜的男人，坐在任达华的专用座位上，提着腿弯着腰读报纸，她让场务过去让那个男人走开。谁知道场务说：那个就是任达华了！

自拍摄那天起，任达华就打破了自己时尚的形象，利用身体语言入戏的他，再也没扳直过腰——就像每一个为做鞋而压弯了腰的鞋匠。

● “罗记皮鞋”里的鞋和鞋车都是鞋匠老师傅儿子借给剧组布景的

以丑角闻名的大笑姑婆吴君如，在《岁月神偷》里则颇似香港另一个著名的妈妈角色：《麦兜》系列的麦太。

她们外形都不属于标准意义上的“完美太太”，同为在底层艰难谋生的香港“师奶”，既有坚定守护孩子的温柔，更有与苦日子拔河的精明与市侩。

罗妈妈的外号叫“侠盗罗太太”。因为她深谙讨价还价的生活哲学，医院排队、插队取水、跟公交司机或电影院经理砍价……只要她出马，什么事儿都能搞定。

吴君如为这个角色不但特别增肥，还特创了一套“师奶walk”，成天穿着拖鞋在拍摄现场“啪嗒啪嗒”地晃来晃去。任达华笑她整个气质都变成贤妻良母，如果被李嘉诚见到，一定会娶她做老婆。玩笑话虽假，演员为此投入的功课却真。

有二人的倾情演出打底，才能带出戏里一家人在困难时刻的苦与泪、笑与痛。

罗家人并非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他们父母拖家带口从南海来到香港地区时，这里四处兵荒马乱。好不容易找到块没人烟的巷子，于是他们霸住档口为家。

一个兄弟在巷头剪头发，就是罗进二的二叔（秦沛 饰）；一个兄弟在巷尾做鞋，就是罗爸爸。俩兄弟包办一头一脚，根是扎下了，可日子并不安稳。

电影里罗家人最大的困境，来自台风几近摧毁“罗记皮鞋”后，紧接着大儿子罗进一（李治廷 饰）倒地——他患上了癌症，病变组织在很难根治的脑部和脊椎。

有些人觉得煽情的绝症设定，其实源于现实。包括罗妈妈带着孩子去北京看病，大儿子的去世，以及罗爸爸在坟场拔花移植到儿子坟上，弄得一手都是血。罗启锐甚至记得，当初他爸爸拔的是三角梅，“三角梅那种泣血的感觉，很贴题。”

还有曾让许多观众爆泪的片段，也是真事。

因为哥哥病情突然恶化，罗爸爸典当了结婚戒指来换取输血费用。他把崭新的纸钞摊平在护士面前时，特写里他那双满是黑灰的糙手上，无名指有道深深的印痕——那是多年来爱情留下的痕迹。

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很能抢白的罗妈妈，那刻只剩下无声哽咽。她无奈地牵起老公的手，一遍遍抚摸这印痕。镜头扫上去，是颤抖着双唇却忍住不哭的罗妈妈，与一旁眼底含泪但依然要表现坚强的罗爸爸。

电影里，罗家人很难，避不开天灾人祸，免不得生离死别。但它能让许多人感动却不觉得“卖惨”，在于其自然而朴素的从容。

它的底色是暖的。

就像罗妈妈习惯说的“一步难，一步佳”，穿新鞋走路如此，在人世间做人亦然。

也像罗爸爸在人生至暗处——台风天与坟场时——为家人打气说的：“最重要是保住个顶”（最关键是要保住屋顶。）

人生难免遇到低谷和坎途，只要保住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顶，就总会步入高峰与顺径。那个“屋顶”可能是家人，可能是爱侣，可能是挚友，也有可能是不放弃的自己。

它在六十年代的香港让罗家人重见彩虹，也能在今天让人们重试勇气与希望。

02

不愿醒来的追梦人

罗启锐说：“我是个从来不想从60年代中醒来的人。”

他在《岁月神偷》想“通过孩子的视野，回到从前的社会，回到从前那个大家都怀念的旧香港”。主演任达华也感慨，“每一寸胶片都勾起了我关于60年代的回忆”。

事实上，以罗进二儿童之眼望出去的香港社会，带着强烈的美化滤镜。

电影里不乏残酷的一面。比如公立医院里的护士嫌贫爱富，因为罗家人穷就冷嘲热讽，抽血都要收高额小费才愿意下手轻些。再比如收黑钱的外国警察，教育罗进二当时的香港不讲法律，要学好英文懂得捞（捞偏门）才行。

但诸如此类的社会暗面，多少被包裹上童真的面纱，就像《美丽人生》里把纳粹集中营当成游戏的孩子一样，罗进二眼中的世界与真实仿佛隔着面罩，看上去有些变形和遥远，因距离而显得神秘且美好。

所以成年后外国警察给他留下的最大“遗产”，不是如何对罗家人威逼盘剥，而是让他学会倒背英文字母表；所以罗进一突然病逝后，他的父母在医院走廊一路行来，看到的是默哀的众人，包括之前恶言恶语的女护士，脸上亦带着歉疚、难过与同情。

精密还原60年代香港的《岁月神偷》，记录下当时的香港市井图景。片中取景的九龙医院、粉岭戏院和上环永利街，是剧组“千辛万苦、努力哀求下才得以成功争取借来拍摄的”。

粉岭戏院在电影上映前就被拆除，永利街原已被纳入市区重建局重建项目，最终只会保留其中三幢唐楼。

《岁月神偷》获奖后，争取完整保留街道的声音增大，市区重建局遂将永利街剔出重建项目，划为保育区。受益于这部电影，也让人们一窥街坊间户外摆桌吃饭，孩童穿梭其中吃“百家饭”的儿时情景。

然而，时代变迁的脚步太快，总是留不住那些老旧甚至看起来有些破败的风景。

罗启锐编剧的《玻璃之城》，电影缘起就是因为香港大学的何东堂即将拆除，于是同为港大校友的夫妻俩，决定写一个爱情故事，“把这个玻璃倒影中的城市，以及港湾、楼房、旗帜、风景、人群、信念与悲哀，一一凝聚下来”。

玻璃之城寓意香港。它在黎明和舒淇忆旧里如玻璃般闪亮梦幻，恰如黎明挂在口中的“we are the best”（我们是最好的）。但脆弱易碎，只有剎那的光辉。

前不久沉没的珍宝海鲜舫，永远定格在《无间道2》里倪永孝被捕的画面里。这些年来陆续消失不见的港片场景，还有《PTU》中的九龙冰室、《黑社会》里的有骨气酒楼与“好好洋服”、《甜蜜蜜》里黎明结婚的太子“凤城酒家”……

所以杜琪峰才要用四年的时间拍《文雀》，作为他给香港的一封情书。片中任达华随身携带着相机，拍摄下香港大街小巷的旧建筑与市民况味。

吊诡的是，与速朽相悖，近年来我们对黄金时代香港文化怀念日益抬头。尤其是今年，冷不丁打开社交平台，你会恍觉自己穿越回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

打开票务平台，最火的新片《神探大战》主演分别是刘青云、蔡卓妍与林峰；蔡卓妍同时出现在《浪姐3》里，与她的好友阿娇、薛凯琪都是本季高人气姐姐；上周与罗启锐前后脚去世的倪匡，让大家集体怀念“香港四大才子”，访谈节目《今夜不设防》被盘出包浆；前不久线上开播的“Beyond Live1991生命接触演唱会”，将时间拨回到黄家驹盛年的31年前，比他略早的天后叶蒨文则通过《声生不息》再度“封神”；更别提如今小朋友中的“接头暗号”《孤勇者》，演唱者陈奕迅今年已47岁，是千禧年代最成功的香港歌手之一，他成名时那些小朋友们还未出生。

● 2022年6月12日， 叶蒨文《声生不息》与周笔畅、炎明熹合作。

作为叶蒨文的“头号迷弟”，贾樟柯导演曾说“她的歌里有情有义，爱的浓度强烈到哪怕自我毁灭也无所谓”，如今已经听不到的这种“江湖感”为那个小镇青年打开了一扇追求个体解放的窗。

《收获》曾经采访过倪匡，问及他们这代文人有没有某种值得被记录的精神。倪匡回答：“我们这一代在香港摇笔杆的，都是非常率直而自主的，照自己的意志写。这是写作人最重要的一点。”

● 倪匡

今天当我们谈论那个时代的香港文娱明星，我们不仅仅在谈论“粒粒皆星”的众风流人物，也在谈论他们所生活的黄金时代。尽管如《岁月神偷》般，这种陌生的“谈论”带着无比强烈的美化滤镜，是对曾经投入过浓厚感情的消逝童年的缅怀。

在一个生活节奏和历史变迁节奏加速的时代里，怀旧成为现代人的乡愁。恰如作家小菲利克斯·奎诺尼斯在《流行文化怀旧》中所说：“就像每个人的童年时代都被带回来，以满足我们共同度过‘美好时光’的集体需求。过去似乎继续困扰着我们，不是因为它拒绝离开，而是因为我们无法放手。”

怀旧固然美好，但别忘了《午夜巴黎》导演伍迪·艾伦的提醒：“人们总是以为自己生活的时代糟糕透顶，总以为如果能够回到过去，自己会更快乐。但在我们如今认为是身处黄金年代的那些人看来，他们当时所处的世界同样是苍白无力的。”

● 参考资料

《一对偷梦人，罗启锐 张婉婷VS纪陶》《香港电影》

采访整理卓男、Kit、杨不梅

《逝去的“帮主”》，《收获》，作者吴越

《不许联想|怀旧：不是因为它拒绝离开

而是因为我们无法放手》，作者王小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