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里人心惶惶,一则流言不胫而走:
一些百姓宣称,他们在夜里看到帽子状的妖怪飞入普通人家,幻化成恶狼伤人。
人们对这起恐怖流言深信不疑,并根据其外形,称这作恶的妖怪为“帽妖”,或“席帽精”。
城中百姓害怕帽妖袭人,一入夜便紧闭门窗,男丁们还拿起武器,轮流守夜,严阵以待。
这是宋真宗天禧二年(1018年)五月的事。
二十多天后,流言从西京洛阳传到了东京开封。
但在帽妖流言扩散和升级的将近一个月内,除了宋真宗的亲信、河阳节度使张耆曾在奏折中提起此事,朝中再无官员对此着墨。
在儒家的解释系统里,天有异象,妖孽横生,意味着君主无德。
而宋真宗是出了名的“神棍皇帝”,于是急命侍御史吕言全权侦破“帽妖案”。
吕言启程之日,宋真宗下令在洛阳“设祭醮禳祷”,祈求上天宽恕。
帽妖案笼罩下的洛阳城,时任最高行政长官,是早些年揭发过“柴氏富婆再嫁案”的王嗣宗。
王嗣宗是宋太祖开宝八年(975年)的状元,除了文采了得,拳脚功夫也过硬。
据说,当年他参加殿试时,同科的陈识与他棋逢对手。两人同时交卷,致使殿试中罕见地出现了两个状元候选人。
宋太祖早年出身行伍,见没法再以文才试之,便让二人以武功定输赢。
平时文武兼修的王嗣宗,一上来就占了上风。几个回合之后,陈识被打趴在地上,状元遂花落王家。
也许是为人太猛,王嗣宗当了官后,鬼神都不敢近身。
据《涑水记闻》记载,王嗣宗调任邠州知州前,当地曾有一座狐王庙,供奉狐王。无论士庶,人人皆认为狐王可“通神”。官员到任邠州,若不拜狐王,任上将诸事不顺,轻则丢官,重则丧命。
王嗣宗偏不信邪,到任后强势对抗狐王庙信仰:“毁其庙,熏其穴,得狐数十头,尽杀之!”
当地百姓直接吓傻了,他们生怕王嗣宗命不久矣。然而,数日过后,王嗣宗不仅红光满面,还比从前更加精神了。
从此,邠州迷信之事甚少发生。
这一次,作为洛阳主官的王嗣宗听闻帽妖恶意伤人的流言,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说到底,它与邠州狐王是同一套逻辑。信则有,不信则无。
王嗣宗相信,谣言止于智者。像这种没来由疯传的鬼话,过段时间就会被其他热点覆盖,根本犯不着动用衙门公器。
所以,针对帽妖舆情,他并未处理,也并未上奏。
反倒是河阳节度使张耆很着急,向宋真宗奏报了此事。按照规定,河阳节度使无需负责洛阳事务,只需守好太行山以南、黄河故道以北的军事防区即可。
张耆知道,宋真宗热衷天书祥瑞,但最忌讳灾异流言。
帽妖案发生的这一年,正好是宋真宗封禅归来后的第十年。
负责调查帽妖案的吕言抵达洛阳后,王嗣宗全程陪同接待。
对于社会上疯传已久的“帽妖”,吕言也十分好奇。王嗣宗则始终坚持,洛阳没有帽妖,吕言若是不信,可在洛阳体察民情,辨别真伪。
说来奇怪,吕言到了洛阳数日,帽妖并未出现,仿佛故意躲着不见他。
于是,在洛阳城安抚好民心之后,吕言便返回开封缴旨。
不料,他前脚刚抵达开封,帽妖后脚就跟了过来。
史载,“六月乙巳,是夕,京师讹言帽妖至自西京,入民家食人,相传恐骇,聚族环坐,达旦叫噪,军营中尤甚”。
根据传言,帽妖到开封可不像在洛阳那么“客气”,从伤人直接升级成了“食人”。
尽管大家都没见过帽妖的真身,但都城从来不缺“小道消息”,特别是宋真宗统治时期,君臣普通热衷制造“天书降临”“神人降临”等灵异事件,一度达到举国若狂的程度。
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帽妖传言不管真假,已经击溃了很多人的心理防线。
开封的恐慌情绪,逐渐蔓延开来。
为了克服恐惧,开封市民纷纷以宗族为单位,入夜后即上街喧哗,通宵达旦地敲锣打鼓,希望用噪音吓跑这只吃人的怪物。
帽妖流言同样波及了京城禁军。他们的反应比开封居民还要激烈。每当夜幕降临,他们就拿着武器聚坐一起,大声吼叫,吵得宋真宗寝食难安。
众所周知,《水浒传》中的林冲乃宋末八十万禁军教头。宋真宗时期,禁军的冗员虽不及后期严重,但要是闹出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事情来,那也是分分钟足够颠覆大宋朝的。
睡不着的宋真宗,很快冒出一个细思恐极的念头:帽妖吃人,怕不是有人想趁机造反?
怎么办?两个字:抓!杀!
迫于形势,宋真宗当即下令,鼓励百姓检举揭发传播帽妖谣言者。一经核实,告密者重奖,造谣者重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很快,开封百姓向朝廷检举揭发了和尚天赏、道士耿概、张岗三人。
举报者称,这三人日常行踪诡异,又兼懂巫术,即便没有传播谣言,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宋真宗急令起居舍人吕夷简,会同亲信宦官周怀政审理此案。
吕夷简是日后的宰相,办事自然十分干练。
经调查,这三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在民间广收门徒,聚众传播邪教。在吕、周二人的严刑逼供下,这三人还供出了名叫张子元的“散人”,说他也参与其中,还专门召集了数百人恶意造谣。
最终,这起在开封闹得沸沸扬扬的帽妖流言,以“决杀头首六人,其余免死”的判决告一段落。
但在调查该案过程中, 吕夷简等人发现,这群人虽十恶不赦,但对帽妖案的前因后果却语焉不详。
▲北宋名相吕夷简。图源:影视剧截图
更重要的是,在有关人员侦办此案期间,开封城内民心持续不安。百姓从原来害怕为帽妖所杀,转变为害怕因传播帽妖流言,被官府所杀。
谏官刘煜察觉到民意的转变和惊恐,赶紧向宋真宗建言,要求停止彻查帽妖案,避免大宋陷入内乱。
动静闹得这么大,朝廷却始终没有收到过有关帽妖吃人的真实命案报告。于是,为避免继续扩大事端,宋真宗下令,“诏今日以前犯者,更不问罪”。
开封的帽妖案这才逐渐平息。
虽然对民间层面不再追究,但对官僚层面,宋真宗并不打算就此放过。
既然帽妖是从西京洛阳窜出来的,那么,西京留守王嗣宗就得承担失察之责。于是,坚信谣言会不攻自破的王嗣宗,被发配到了陕州。
然而,事情还没完。
当帽妖流言在开封消失得无影无踪后,它又窜到了南京应天府。
这帽妖似乎很会挑地方,北宋沿五代制,天下分四京。除了开封、洛阳外,另两个大型直辖市,一个是位于北方前线的北京大名府,一个是位于今天河南商丘的南京应天府。
所以,当时应天府的“一把手”,也不是普通的官员。
他是“连中三元”的名相王曾。
既然宋真宗已经认定帽妖与上天示警无关,王曾办事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帽妖谣言一起,王曾就“令夜开里门,敢倡言者即捕之”。
反正谁都没见过帽妖,不如咱们开门迎迎它。
王曾还让衙门组织巡逻队,晚上在城中维持治安,遇到有人说看到帽妖伤人、吃人的,一律逮捕,让他们写个切结书,交待一下帽妖的作案经过。说不出来的,一律以“造妖书妖言罪”论处。
造妖书妖言,这罪名可不小。
《宋刑统》规定:“诸造书妖言者,绞。传用以惑众者,亦如之。”按帽妖流言的传播级别,造谣者必死。
王曾的举措实施没几天,帽妖流言不攻自破,史载,“民情遂安,妖讹乃止”。
从此,帽妖流言绝迹,大宋恢复正常。
问题来了,所谓的帽妖驾临人间,难道只是为了伤人吃人?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按照儒家的“天人感应”理论,天和人是相通相感的。当天子不仁不义,老天会以灾祸示警。反之,如果政通人和,上天便会降下祥瑞,嘉奖天子的付出。
从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开始,宋真宗为了摆脱澶渊之盟的屈辱感,与底下的亲信接连制造了“现天书”“献祥瑞”事件,并基于天下升平的假象到泰山封禅。
从当时“一国君臣如病狂”、热衷于天书政治的情况来看,宋真宗及其臣子对于祥瑞或灾异背后的人为动机,绝对是洞若观火的。
帽妖案很快被平息下来,没有酿成更大的社会动荡,与宋真宗这个惯于操纵灵异事件的“老手”是分不开的。
灵异和谣言,作为社会舆论的一部分,是反映朝局时势和民心意念的晴雨表。皇帝能用,“有心之人”当然也能用。
早些年,宋真宗的伯父、宋太祖赵匡胤搞出来的“点检做天子”,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当年正月初一,传闻契丹联合北汉南下攻后周,朝廷命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率军北上御敌。赵匡胤还没出发,京城开封就开始流传一句话:“出军之日,策点检为天子。”这句话一流传开来,开封人心惶惶,除了宫里不知道外,城里的人纷纷外逃。
流言传播的结果就是,赵匡胤到了陈桥驿后,在部下的劝进中黄袍加身,成为了大宋开国皇帝。
帽妖谣言与“点检做天子”谣言的结果,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有一点颇为相似,即谣言初起时,“内廷晏然不知”。这就是为什么王嗣宗什么都没做,而宋真宗一定要将他撤职的原因。设想如果没有张耆将洛阳帽妖流言上奏,等它闹到开封时,说不定朝廷还蒙在鼓里——谁都不敢保证它不会变成“点检做天子”2.0版。
经过宋真宗的雷霆镇压后,帽妖谣言依旧祸及“三京”——背后肯定不是无知百姓自发传播这么简单,而是有高人在操盘。
就在宋真宗迎战帽妖案之时,钦天监跑来报告:“有彗出北斗!”
“彗”就是扫把星。古人认为这是灾星,它的出现,通常伴有灾异。很明显,这次的灾异就是时下正肆虐两京的帽妖案。
担心老天还要降灾祸,宋真宗赶紧下令大赦天下。
谁知,彗星荧空三十七天,仍迟迟不散。
宋真宗只好求助大臣,寇准、向敏中、王旦等一批元老重臣趁机进言,让其早立太子。
老臣们的意思是,宋真宗已年逾天命,又身患重疾,经常神志不清,朝廷政务皆听皇后刘娥处置。长此以往,怕天下陷入“牝鸡司晨”的状态,对赵宋江山社稷不利。
立太子之事,可谓切中要害。
然而,宋真宗迟迟没有答复。直到梧州知州陈执中给他上了《演要》三篇,以早定天下根本为论点,痛陈立太子与时下帽妖、星变的关系后,宋真宗才松了口。
天禧二年(1018年)中秋节,宋真宗下令册立虚龄9岁的赵受益为皇太子,赐名赵祯。这就是日后的宋仁宗。
老臣们并不知道,宋真宗的拖延,源于皇后刘娥不答应。
因为,赵受益不是刘娥亲生的!
正如“狸猫换太子”的传说所揭示的,赵受益生母是李宸妃,刘娥充其量只是他的“养娘”。
而老臣们与刘娥之间最大的矛盾,是看不惯她在朝政事务上指手画脚。
更深的根源,是儒家对女人干政的妖魔化。
由于刘娥为人“周谨恭密”,当上皇后之后,宋真宗没少让她参与处理政务。随着宋真宗晚年逐渐神志不清,原来只承担助理角色的刘娥,一下子挣脱了束缚,成为“代皇帝”的角色。史载,“时上不豫,艰于语言,政事多中宫所决”。
刘娥还趁机扩充自己的势力,知道寇准、李迪等老臣一向看不惯她,她便倚仗王钦若、丁谓等佞臣,与清流一派明争暗斗。
如果说刘娥与丁谓等人勾结,只是为了方便替宋真宗处理政务,那么之后她令亲信夏守恩、刘美等执掌京师禁军,就不得不令人怀疑她有效仿武则天当皇帝的想法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向清流正直的老臣们,搞点什么灵异事件,曲线劝君,也在情理之中。
就像他们当年为了拍宋真宗的马屁,说天降祥瑞,蝗虫不肯为祸人间,抱团自杀,儒家士大夫搞这些神神鬼鬼似乎挺在行,虽然有违圣人之训。
于是,继帽妖和星变之后,清流大臣们又炮制了一出天象示警。
天禧三年(1019年),也就是帽妖案结束一年后,北宋的天空又现异象。
钦天监报告,太白昼现!
很好奇,在没有天文望远镜的古代,人们是怎么通过肉眼,在太阳大放光芒时,还能看清楚天上的星星。
但负责占卜的官员很快有了结论:太白昼现,乃女主昌之象。
女主兴旺,指向谁不言而喻。
既然上天接二连三示警,宋真宗也明白,自己不尽早做好传位工作,会出大事。宋真宗准了寇准等人所请,让他们负责辅佐“太子监国”事宜。
然而,有些得意的寇准在之后的一次醉酒中,不慎泄露机密,致使“太子监国”计划流产。
寇准罢相后,丁谓主掌朝政,刘娥至此高枕无忧。
再之后,或许是受了官家的密令,宋真宗身边的亲信太监周怀政策动兵变,欲谋杀丁谓,迎回寇准,让太子直接登基。
危急时刻,周怀政被同谋告发,兵变戛然而止。
乾兴元年(1022年),宋真宗驾崩。刘娥辅幼主赵祯登基,开启了长达11年的垂帘听政生涯。
将帽妖案放置在这段复杂的政治背景下进行分析,一切指向权力争斗的阴谋皆有可能:
它可以是老臣们的故弄玄虚,以便向宋真宗示警;可以是刘娥一派的别有用心,企图复制“点检做天子”的成功;也可以是藏在历史隐秘角落里的某个权臣或异教教主,准备制造混乱,趁虚而入……
谁知道呢。
但它绝对不是一起UFO入侵事件——这不过是现代人的故弄玄虚,科学版的“彗星出没”罢了。无关历史,无关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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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中心,1985年朱倩倩:《宋真宗晚年权力交接问题探析》,《宋史研究论丛》第24辑,2019年乔惠全:《世变与卫道——宋代“造妖书妖言”罪的演变与士大夫的司法应对》,《原道》第25辑,,2015年孙朋朋:《宋代谣谚与政治研究》,河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方燕:《宋真宗时期的神异流言——以天书事件和帽妖流言为中心考察》,《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