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甜饭”“干饭”相对的,则是稀饭、汤饭、阴米饭,甚至锅巴。和厚实的大米饭相比,它们只能算民间小食,但小食也有小食的妙处。』
我国栽培稻谷的历史非常古远,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在四五千年到六七千年以前,就已经普遍种植水稻了。四川经济发达地区或中上等人家家常饮食中,到清末,以大米为主食的特点已经完全定型,但非经济发达地区、山地、浅丘地区,稻米少,要兼着杂粮和红苕吃,所以,乡民将大米饭叫做“甜饭”“干饭”。
与“甜饭”“干饭”相对的,则是稀饭、汤饭、阴米饭,甚至锅巴。和厚实的大米饭相比,它们只能算民间小食,但小食也有小食的妙处。
“稀饭”是相对于“干饭”而言,稀饭,大约是四川的民间叫法,学名应该叫“粥”。粥在古代又叫糜,厚的叫饘,稀的才叫粥。
青少年时代,家穷,吃得多的是红苕稀饭。大米少红苕多,泡菜佐饭,吃后腹胀胃发烧,冒酸水打嗝。当然,即使这样,红烧稀饭还常常吃不饱。苦夏绿豆稀饭的记忆,就愉快多了。微温的绿豆稀饭,佐泡咸菜吃,非常爽口,一哧溜三大碗就下肚去了。
改革开放后,生活好起来了,我才真正尝出了稀饭“淡薄之中”的“滋味长”来。红苕出来后,我家隔三岔五也煮红苕稀饭吃,佐以麻辣大头菜丝、麻辣菱角菜,吃后给人清爽舒服、酒醉饭饱的感觉。苦夏为了解暑解腻,煮绿豆稀饭吃,佐以泡苦藠、藠头或者糖醋蒜,吃后如沐春风。
冬季,我喜欢煮牛肉稀饭吃。牛肉剁碎,芹菜杆切寸段,留下芹菜叶,与大米同时下锅,待肉烂米香时,放进一坨熟猪油、芹菜叶,搅匀,撒点毛毛盐,盖上锅盖,焖一会儿即成。大米的香味、牛肉的香味、熟猪油的香味、芹菜特殊的香味,复合在一起,佐以麻辣大头菜丝,或者水豆豉、豆腐乳,特别符合川人讲究复合味的饮食审美。
当然,冬季最经典的还是冬寒菜稀饭。加坨熟猪油、撒点毛毛盐,熟后,冬寒菜的软滑清香、大米的浓香、猪油的脂香复合在每一口稀饭里,口口齿颊生香。冬寒菜就是葵,曾经是中国的主要蔬菜,在诗经里就有了,不过后来被大白菜取代,只在南方一些地区还偶尔出现在餐桌上。
我们老家,稀饭还有许多吃法,比如挑选自贡团结镇或者牛佛产的白萝卜,去皮,切成骰子块,半肥半瘦老腊肉切成米粒状,同大米同时下锅,熟时,米香、腊肉的烟熏香、白萝卜特有的辛香复合在一起,佐豆腐乳、水豆豉,立时暖遍全身、香遍全身。也可将白萝卜换成芋头或者山药,又是一番风景。
初春,嫩胡豆上市,将嫩胡豆煮一煮,然后用菜籽油烩一下,撒点鱼香丝,就要配纯大米稀饭才好了。
四川的烫饭应该是江浙一带的“泡饭”。所谓烫饭,其实就是隔顿或隔夜的剩饭,加上水熬一熬,煮至浓稠即可。美食作家在《民国太太的厨房》里写,蒋介石父子最常吃的早饭就是泡饭。这种泡饭煮时加一点切碎的菜叶,就叫“菜泡饭”,如果讲究,再加点火腿丝,那就更加美味了。
我退休后闲暇,中午就一饭一荤一素一汤,咸菜(麻辣大头菜丝、拌菱角菜、豆腐乳、水豆豉、泡嫩姜、泡苦藠、糖醋蒜等)不在此列,有时候刻意多做点,晚餐就煮烫饭吃。我做过的汤饭,最好的属用做回锅肉时煮过肉的水煮白萝卜的汤,加上中午剩下的青叶素菜、剩饭做的,有一种特殊味道,自认为比蒋先生喜欢吃的“菜泡饭”或许还要香得多。
从前,富顺地区小饭馆卖有一种“鸡汤饭”。就是头天剩的米饭——或许其实就是专门剩下的,先用鼎锅里滚烫的鸡汤浸泡,目的是将米饭烫热,待顾客把碗里的鸡汤喝掉,店家再淋上滚烫的鸡汤,这时,冷饭也就热了,顾客就着鸡汤泡饭下泡菜吃。冬天寒冷的早晨,饥肠辘辘,喝下这样一碗鲜美滚烫的鸡汤,极享受。
做鸡汤泡饭的米饭一定要是沥米甑子饭,就是米先煮到半熟,沥去米汤,剩下的饭粒淀粉含量低,散疏利落,吃起来更爽快。泡菜要“跳水咸菜”,有点生有点甜特别脆爽的那种。爽快加脆爽,特别爽。
或许,这才是正宗的“烫饭”——不是“煮”,而是反复地“烫”出来的。这“鸡汤饭”表面是废物利用,因此价格低廉,大受当时的小知识分子、小公务员欢迎,实惠又不掉身份。
从前自贡地区女人坐月子,得早早准备阴米。将酒米(糯米)在滚水里撩一下,再用甑子将酒米蒸到七八成熟,然后摊在簸箕上晒干,要颗颗分明,不能粘连,就成了“阴米”。
阴米保存在干燥通风的地方,吃时用熟猪油炒一下,然后加水、红糖或白糖煮,10来分钟就浓稠软滑,成了阴米稀饭,主要供月母子吃,也可用来招待看望月母子的客人。
平日,殷实人家也做阴米,用来老人吃或作宵夜用。母亲身体不好,我家就年年都做些阴米,母亲宵夜吃,有点保健品的意思,吃时我赖皮在旁,也能守得一两调羹。我们那里把这种在别人吃东西时,巴巴等着分食的小孩行径叫“守嘴”。
我老家小镇上有个“下江人”讲,他老家有种家庭小吃,叫“焦屑”,我后来也读到汪曾祺的《炒米和焦屑》。做米饭时有锅巴,把米饭铲出来,锅巴用小火烘焦,起出来,卷成一卷,存着。攒够一定数量,就用石磨将其磨碎。吃时用鲜开水冲冲,放点糖,就能吃了。焦屑调匀后成糊状,很爽口。后来母亲说我家也可做做,只是我家每次锅巴特别是鞏(kǒng,一种近似于焖的烹调手法)红苕饭起锅,立即就被我们几弟兄抢着分吃了,哪留得到来做“焦屑”。
梁实秋《雅舍谈吃》中就有篇《锅巴》,文中说:《南史•潘综传》载:“宋初,吴郡人陈遗,少为郡吏,母好食锅底饭,遗在役,恒带一囊,每煮食,辄录其焦以奉母。”以焦饭奉母,人称为纯孝。“焦饭”就是“锅底饭”“锅巴”。
说到锅巴,就会想到“锅巴肉片”这道美食来。锅巴肉片又叫“堂响肉片”,四川老川东地区万县(现重庆万州)一带又叫成“响玲(铃)肉片”。卖锅巴肉片的餐馆门口往往高挂着三两个脸盆大一指厚的锅巴,作为锅巴肉片的广告。当然,以锅巴为原料的菜肴,有名的还有锅巴海参、锅巴鱿鱼、锅巴虾仁、三鲜锅巴、虾仁锅巴汤等。
锅巴要不厚不薄干透的,弄成长宽约一寸五的小块,放油锅里炸酥,放在一个海碗里。在热锅里将酱油、盐、糖、醋、水豆粉、汤,兑成滋汁。将肉片用盐、水豆粉拌匀,下锅炒至肉片散籽、发白时,即下葱、姜、蒜同肉片一起炒匀,并烹下碗内滋汁,炒转掺汤,成其质嫩、汤汁宽的肉片,盛入一大碗内。
上桌时,将滚烫的带汤汁的肉片,倒进装有锅巴的海碗里,就会发出一声訇响,接着是好一阵吱吱的尾声。锅巴肉片的肉片滑嫩,锅巴酥脆,甜酸可口,不愧川菜名菜。可惜,而今基本看不到这道菜了,因为厨师大多做不来那样的手工锅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