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1507年),深秋十月,北京紫禁城。
一名老者在东安门外,哭天抢地,声称有重大的冤情,需要禀报皇帝。
自宋朝以来,历代王朝在皇宫大门外均设有“登闻鼓”,允许百姓遵照律法中的直诉制度,将冤屈呈报天听,以彰法度之正义。明朝迁都北京后,供百姓申诉用的“登闻鼓”设于长安右门(遗址在今天安门西侧,1952年8月拆除)外。为方便百姓上告,明朝皇帝还特命“六科给事中并锦衣卫官,各一员,轮流值鼓”。
很显然,这名声称有冤情的老者走错了城门。
但当守卫皇城的士兵推搡着将老者驱逐出去时,他却突然爆出一条猛料:
当今圣上不是太后亲生的!
爆料的老者,名叫王玺。他不是替自己,而是替他的邻居郑旺喊冤。
王玺称,郑旺早年有个女儿,流落到宫里,被先帝临幸,产有一子。当今圣上朱厚照,便是那个儿子,郑旺的亲外孙。这在乡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如今,朱厚照登基,亲生母亲却被当朝太后囚禁,为人子漠不关心,是何道理?
照此说法,正德皇帝的身世故事,活脱脱就是明朝版的“狸猫换太子”。
事关重大,大内官兵也不敢擅做主张,遂层层上报到皇帝本人。哪知明武宗朱厚照当场暴怒,直接下令将郑旺锁拿下狱,判处斩立决。
其实,郑旺冒认皇亲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早在明孝宗弘治年间,他就曾多次上访京城要求明孝宗朱祐樘封其女儿为皇后。
据《明实录》记载,郑旺原是京师后军都督府武成中卫的军余。所谓“军余”,即在营军户余丁,平常只参与军中屯田垦作,并不参与战事。
由于明代中后期卫所屯田制名存实亡,处于社会底层的军户生存困难,军余郑旺为了生计,只好将小名“王女儿”的独生女卖给了卫所巨头、勋戚东宁伯府上。
王女儿被发卖时已12岁。她刚出生时就害了一场天花,所幸命大未死。不过痊愈后,在右肋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疮疤。也正因如此,她在东宁伯府上没呆多久,就被主人家发卖到沈通政家当砍柴丫头。
对于女儿再次被发卖,郑旺可能并不知情。
数年后,不知哪来的流言,说离武成中卫军属居留地郑村镇不远的驼子庄里,有一户叫郑安的老农民时来运转,他的女儿入了宫,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
在那个年代,这种带有传说色彩的流言在当地很受用。特别是当大家都特别穷的时候,人们相信家有子女进宫,会大概率改变穷困潦倒的家族命运。
所以,当这个流言传到郑村镇时,郑旺听得特别留心。
他猛然想起此前卖女儿的事情。既然郑安家里无故有个女儿被卖入宫当了娘娘,那王女儿会不会也经由东宁伯府上被贡献入宫当了差事呢?
于是,郑旺找到了见多识广的好朋友妥刚、妥洪两兄弟,希望他们能查找女儿的下落。
妥氏兄弟与郑旺差不多,也是“军余”。只不过比郑旺稍好,他们的军籍隶属锦衣卫,能跟宫里当差的人说上话。通过托关系,妥氏兄弟替郑旺联系上了在乾清宫当差的小宦官刘山。
刘山是何背景,史书没有交代。但听闻郑旺寻女心切,且一再坚称自己的独生女就在皇帝身边侍奉,位分不高的刘山或许希望借此攀上高枝,故答应了郑旺等人的请求。
经过个把月的探寻,刘山还真在偌大的紫禁城内宫中找到了一个叫“王女儿”的宫女。当他欢天喜地地托人找到这个“王女儿”时,对方却矢口否认与郑旺之间的关系。
“王女儿”声称,自己的父家原姓周,不姓郑,绝对不是天天等在宫城门口的那个郑旺。
刘山对此大失所望,但又不愿意错过郑旺等人对自己的巴结。因此,他故意对妥氏兄弟隐瞒真相,只说他确已找到“王女儿”。同时,他还充分发挥想象力,称现在“王女儿”已改名郑金莲,刚被皇帝召到乾清宫侍寝。关于郑旺来认亲这件事,她也十分感动,但因幼年曾多次被发卖,如今突然让她认祖归宗,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为了让妥氏兄弟相信他编造的故事,刘山还特地拿出宫里的绫罗绸缎,假称是“王女儿”转赠给郑旺的礼物。
妥氏兄弟带回来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大家都知道武成中卫郑村镇郑旺的女儿,成了皇帝的妃子。
巧合的是,就在传言开始散播不久,弘治四年(1491年),与明孝宗成婚许久的张皇后突然诞下一子,即日后的明武宗朱厚照。
众所周知,明孝宗是帝制时代唯一一位始终贯彻“一夫一妻”制的皇帝。史料中明确记载:“上平生无别幸,与后张氏相得甚欢。”可翻遍明朝官方史料,只有张皇后产子的记录,对于她何时怀孕,却只字未提。这难免引人遐想。
此前,因张皇后经久未孕,明孝宗的堂叔、荆王朱见潚还曾特地上奏:“陛下继统三载,储嗣未闻,请遣内官博选良家女入宫以备采择。”虽然荆王的说法是,为大明国本着想。但明孝宗始终觉得堂叔有谋求皇位的祸心,遂回信警告称,选妃扩充后宫之事,应禀明太皇太后、皇太后,岂可任意胡来,“王所拟诚有未当者,朕志已定,可不劳尊虑也”。
但继荆王之后,礼科左给事中韩鼎很快又搬来了《周礼》,并提及司马光等大宋忠臣劝谏宋仁宗纳妃以延绵子嗣的故事,从侧面劝谏明孝宗为王朝的未来考虑,早日纳妃,早生贵子。这一次,韩鼎说得有理有据,明孝宗也不好多说什么,遂表示:“立大本之言诚有理,但慎选妃嫔未宜遽行耳。”
在举国催生的背景下,一年后,大明的臣子们迎来了皇子朱厚照的降生。
朱厚照降生仅五个月后,明孝宗开始酝酿立其为太子之事。立个襁褓中的婴儿为太子,放眼整个明朝历史,都是绝无仅有的。因此,自从宫中传出立太子的消息,民间就同时盛传,朱厚照并非中宫皇后所生,其母另有其人。
对于这种谣言,最擅长侦缉天下各类信息的锦衣卫不可能未知悉,可奇怪的是,明孝宗本人却未出手止谣,也未曾出面释惑答疑。
明孝宗的“不作为”,自然助长了郑旺的“狂想曲”。
同为底层人的郑村镇百姓,听闻他们朝夕相处的郑旺成了“郑皇亲”,一个个跟自己成了皇亲一样高兴。
按照惯例,皇帝的外家一般都会得到很高的封赠,如皇后之父“生封伯侯,死赠国公”。像郑旺这种,女儿若真是皇帝的妃子,日后混个卫所世袭,成为当朝达官贵人,自不在话下。
乡亲们于是很喜欢往郑旺家走动。后来,经郑旺自己统计,“郑皇亲”流言传播期间,前来他家送礼的不下六百号人,其中不乏有外乡慕名而来的,还有很多郑旺压根不认识的。
他们送过来的,既有土特产,也有金银财宝。
郑旺担心,万一哪天他真的被接纳为“国丈”,住进五进豪华大府邸,这么一群在他落魄时扶助过他的人,他会忘记了人家的恩情。于是,他专门造了本花名册,将乡亲们谁家给了多少钱,一切明细账目通通列在上面。
可是,郑旺这边发着春秋大梦,宫里却始终没有传出一点儿声响。
朱厚照的降生,令明孝宗龙颜大悦。从他4岁开始,父皇为了给他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先是以身作则,亲自下场手把手地教他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规范其言行举止。年岁稍长,他又在父皇的安排下,拜当时大明一流名家杨廷和、吴宽、费宏等人为师。经过如此悉心调教,朱厚照小小年纪已经“挥笔辄就,曾不构思”。
而郑旺却始终没有得到女儿的下一步消息。为此,他没少托人再去问刘山,刘山每次都是拿出宫中的剩饭剩菜和褥鞋绢帕等给了郑旺,说是郑金莲娘娘赏赐的,以此搪塞过去。
时间一长,乡亲们渐渐不信“郑皇亲”的身份了。
弘治十七年(1504年),在多番联络无果后,郑旺趁着女儿的生辰,独自一人闯进了仁和公主府,要求对方给自己的女儿贺寿。
仁和公主是明宪宗的长女,明孝宗的亲妹,下嫁鸿胪寺少卿齐佑之子齐世美。郑旺登门时,公主不在家,家里只有长子齐良。看到一个穿着宫里服饰、自称“皇亲”的平民百姓上门,齐良将信将疑,但还是照例拿出了一些绫罗绸缎和一副马具给了郑旺,将他打发走。
郑旺拿到齐府的赏赐后,整个人更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逢人便说自己是当朝圣上的老岳父。
别人要是不信,他便拿出公主府上给他的各项赏赐为证。
久而久之,无论是郑村镇还是京城里,人们都称,当今天子的老丈人在民间。再加上先前就有流言说皇太子朱厚照并非张皇后所生,两起相互独立的谣言被叠加之后,就变成了郑旺的女儿生了皇太子朱厚照。
这起舆情很快被锦衣卫呈报到了明孝宗面前。此时,明孝宗才意识到谣言的严重性,当即下令彻查此事。
就这样,还在街上发着皇亲大梦的郑旺随即被锦衣卫锁拿,一同下狱的,还有刘山、妥氏兄弟、“王女儿”以及郑旺的妻子赵氏。
很快,关于郑旺、刘山等人的处理意见出来了,明廷将之定为“妖言惑众”罪。
按照惯例,明廷对妖言惑众罪的处置是正犯处死,全家充军。
在郑旺案爆发的二三十年前,明朝处置过一起传播时间长、涉及范围广的成化“妖言妖书案”。当时,官方给出的判决意见是“造妖言正犯处死,同居成丁男子充军”。对于从犯,官方当时的意见比较宽容,采取教育释放原则,仅是最后提到,若仍听信、传播妖言惑众,“事发,俱照例处死、发边”。
参照上述案子,郑旺案的处理方式,大体应为郑旺死刑,其妻赵氏随军流放,刘山、妥氏兄弟等教育后释放,以观后效。
实际情形却是,明孝宗亲自过问了郑旺案。
为了尽快查出事实真相,明孝宗除了让王女儿交待自己的身世外,还让郑旺的妻子赵氏现场辨认真假。最终,赵氏确认,这个“王女儿”确实不是她与郑旺的女儿。
随即,锦衣卫给刘山定了个交通内外、妖言惑众罪,凌迟处死。而妥氏兄弟和郑旺也属“传用惑众罪”,且屡教不改,一并处死。然而,明孝宗这时候却发了一道旨意,称:“刘山按律凌迟处死,不必覆奏。黄女儿(王女儿)送浣衣局。郑旺且监着。”
主犯郑旺的处置,只是暂时收监?这未免引人遐想。但此案判后没多久,弘治十八年(1505年),明孝宗突然驾崩了。继位的是此前饱受身世谣言困扰的太子朱厚照,即明武宗。
明武宗登基后,照惯例,大赦天下。时任刑部尚书闵珪,于是下令将郑旺等人释放了。
闵珪在任期间以“仁恕”著称,但此次不请旨就将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郑旺妖言案”主犯给放了,其下属大多觉得不妥。不少官员劝谏他说,此事应该向上请旨,经新皇帝批准方才施行为妥。
闵珪却说,按《大明律》,“诏书不载者即宜释放”。诏书不载,即明孝宗生前不曾下达处死郑旺的命令。闵珪因此认为,“且监着”,也算是先帝的一种态度。先帝仁孝,自不会为了无知愚民郑旺的两句妖言,就对其下狠手。
正德元年(1506年),郑旺重获自由。
但郑旺出狱后并不悔改,甚至开始蛊惑乡里乡亲上紫禁城为他鸣冤,坚持要明武宗承认其皇亲的身份。
邻居王玺受到郑旺的鼓动,自愿于次年十月出现在紫禁城东安门外,替郑旺鸣冤。
最终,暴怒的明武宗亲自过问,判处郑旺斩立决,为“郑旺妖言案”画上了句号。
那么,明武宗的“快刀斩乱麻”与明孝宗的“悬而未决”,背后是否另有隐情呢?
根据历史学者研究,郑旺妖言案的出现可能跟明孝宗生性懦弱、惧内有关。
史载,张皇后生下朱厚照后,又先后为明孝宗诞下一子一女(后均夭折)。这说明其本身并未如谣言所传患有不孕之症。
张皇后母家有两个弟弟,一名张鹤龄,一曰张延龄。在姐姐进位为“国母”之后,两个国舅都获得了“侯爵”的封赠。无军功而封侯,本来就容易招人眼红,更何况这两人仗着姐姐的地位,没少干侵占良田、奸淫掳掠的勾当。为此,一些官员借机上奏皇帝,要求严惩国舅。
明孝宗的态度却“首鼠两端”。当着爱妻的面,他斥责了身边的办案人员。转过头来,他又告诉办案人员,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碍于情面说的“场面话”,望诸卿不要放在心上。
如此反复,令朝臣骇然,朝堂上遂有张后善妒、擅专的说法。故而,一些历史学者认为,朝堂上有人想借郑旺妖言案扳倒张皇后。
然而,从朱厚照出生到其登基,前后十余年的时间。期间,谣言不断传播发酵,即便久居深宫,张皇后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听过类似流言。可自始至终,史料未曾记载张皇后对待流言的态度。明孝宗对流言的处置,也是在其去世前才开始。因此,自明朝以来,一直有史料怀疑,朱厚照或许真如流言所说,并非张皇后所生,有可能是郑金莲亦或是“王女儿”与明孝宗的孩子。
据参与查办郑旺案的刑部官员陈洪谟记载,案发前后,负责教太监们念书识字的翰林院编修李瓒,曾在左顺门外看到两个太监用红毡裹着一个女子,押往浣衣局。由于该女子被裹得严严实实,李瓒当时只看到该女子的小脚丫。奇怪的是,这名女子被送到浣衣局门前,却没有如以往那样被太监们呼来喝去,相反,等在那里的太监们全都躬身迎接,像是在迎接什么贵人。几天后,李瓒才听说郑旺等人被押送审问的事。
这个被送往浣衣局的女子是谁,不得而知。但陈洪谟暗示,她可能就是朱厚照的亲生母亲。
明孝宗决定查办郑旺案,或许是受到张皇后的压力,不得已为之。明末史家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便持此种观点。因此,明孝宗在此案处置上,仅处死了太监刘山,而以送入浣衣局保护了郑金莲或“王女儿”,以暂时收监保护了郑旺。
至于郑旺在明武宗上位后,仍持续闹着索要皇亲身份,结果被明武宗处以极刑,这又如何解释呢?
很简单,作为继位新君,明武宗必须承认他与张皇后的母子关系,才能名正言顺地巩固其帝位。若不承认与张皇后的母子关系,事实上也背弃了其作为明孝宗继承人的资格。
所以,真相对明武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以郑旺之死,来消除社会对其身世的质疑。
郑旺被处死了,但郑旺妖言案的影响却还在继续。
由于明武宗的身世始终存在说不清楚的疑窦,后来,宁王朱宸濠便以此说事,声称朱厚照不仅不是张皇后所生,甚至不是明孝宗的亲儿子,从而给自己的造反赋予合法性。
正德十四年(1519年),宁王朱宸濠在江西起兵造反。起兵前,他效仿明太宗朱棣当年的靖难之役,发了份檄文给朝廷。檄文上赫然写着“上以莒灭郑,太祖皇帝不血食”之语。
所谓“太祖皇帝不血食”,意思是明朝的列祖列宗得不到正统子孙后代的供奉,暗指明武宗血统不纯。
尽管这场叛乱,历时不久即被名臣王守仁平定了,但历经郑旺妖言、宁王叛乱后,明武宗母子的关系也变得不同寻常。
明武宗即位后,不想受祖制和宫廷束缚,开始给自己兴建“豹房”。关于这处新建筑的用途,历史上众说纷纭,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住进“豹房”后,明武宗就基本上与母亲张太后之间断了日常往来。
对此,当时的大臣颇多顾虑。刑科给事中顾济就曾上疏劝谏明武宗称:“人情之至亲而可恃者,宜莫如子母室家。”
明武宗对此奏疏并未认真采纳。
此后,明武宗的行径越来越荒诞,重用东宫时即陪伴左右的太监“八虎”,甚至自封“大将军”,外出征战。而他在执政时所做的荒唐之事,张太后亦从不过问。即便文官集团多次泣血跪谏,内宫也从未出过一道太后懿旨,帮助大臣引导皇帝向善。
在南巡返程途中,明武宗泛舟钓鱼,不慎落水,很快病重而死。临终前,明武宗似乎对自己过往所做之事有所悔悟。他照会大臣,称“前事皆由朕误,非汝曹所能预也”,并交待从宗室子弟中择人选继承皇位。
明武宗至死,也没见母亲张太后一面。母子表面“恩深”,实则关系已至冰点,老死不相往来。
历史的疑案烟笼雾罩,或许真相已不可及,又或许真相已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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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毛纪等:《明孝宗实录》,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明]费宏等:《大明武宗毅皇帝实录》,全国图书馆文献微缩中心,1986李洵:《少年朱厚照的宫中生活》,《紫禁城》,2009年第3期李绍强:《明孝宗的个性与弘治朝政策》,《齐鲁学刊》,1993年第6期程德:《关于成化年间“妖书妖言”案的一则史料》,《明史研究论丛》第三辑,1985年谭晓静:《明代的“妖书”“妖言”研究》,江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