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青花,雅俗共赏 元朝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一艘帆船从当时的国际大港口泉州驶出,开始国际远航,南下爪哇后,它将渡过印度洋,前往目的地波斯。 船上载着远嫁伊利汗国的阔阔真公主,以及护送其出嫁的三名专使。此外,还有来自意大利的旅行者马可·波罗,他要乘坐这趟航船返乡,结束在中国长达17年的生活。 泉州港也称”刺桐港”。相传,五代十国时有位节度使为了扩建泉州的城廓,在城内种满了刺桐树,每到花开时,满城红红火火,风光如画。马可·波罗后来回忆说:“刺桐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这里,货物堆积如山,的确难以想象。” 马可·波罗不但在这里亲眼目睹了刺桐花开的盛景,还见证了中国的瓷器运销至世界各地。多年后,他的回忆录《马可·波罗游记》在欧洲成为畅销书,书中对中国的描写,使西方人相信遥远的东方是一个财富取之不尽的聚宝盆。
▲马可·波罗旅行路线图。图源/锦绣人文地理 然而,宋元海上贸易的繁荣,并非上天所赐,而是来自于中国人扬帆出海的勤劳勇敢。 在马可·波罗最后一次望向泉州港的40年后,年方弱冠的南昌人汪大渊来到泉州,乘坐商船出海远航。 汪大渊从小胸怀大志,但他走的不是传统士大夫读书仕进的道路,而是志在考察世界。在泉州,汪大渊看到了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人在码头交谈,看到了琳琅满目的中国瓷器被运上船舱。这激起了这名江西青年的好奇心,他想去看看,海的对面是什么。 在这次航行中,20岁的汪大渊从泉州经海南岛、占城、马六甲、爪哇、苏门答腊、缅甸、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再横渡地中海,到达北非的摩洛哥,之后返回中国,航迹遍布东南亚、南亚、西亚、北非、印度洋与地中海。 第一次航行历时4年,直到元统二年(1334年),汪大渊才返回泉州。休整三年后,汪大渊不顾世俗的偏见,再次冒险出海,游历了阿拉伯海、波斯湾、红海等地。
▲元钧窑天蓝釉紫红斑胆式瓶。图源/图虫创意© 汪大渊回国后,将两次远航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记录写成《岛夷志略》,后世学者将他称为“东方的马可·波罗”。 汪大渊《岛夷志略》的一大贡献,是详尽地记载了宋元中国陶瓷外销的路线,以及外销瓷器的品种。据书中所载,当时运往中东与北非的瓷器,除了传统的青瓷与青白瓷之外,还出现了一种不同以往的“青白花器”。 有专家认为,汪大渊记载的这种瓷器,就是青花瓷。 青花瓷是用钴料在瓷胎上描绘纹样,施釉烧成后呈蓝色花纹的釉下彩瓷器,最早在唐代的河南巩县窑中已经出现,在元代发展成熟。 若与宋瓷相比,元青花可说是一种“世俗化”的产物。 青花瓷的蓝白二色,符合蒙古贵族的审美情趣。 元朝“国俗尚白”,蒙古民族向来以白色为尊,九斿白纛(dào,古代军队里的大旗)就是蒙古帝国至高权力的象征。马可·波罗也回忆说,他在中国期间,每逢喜庆节日,蒙古贵族都要身穿白袍,互相赠送白色的礼物。 蓝色也是蒙古人喜爱的颜色。元朝的宫殿常以蓝色琉璃瓦为装饰,“瓦滑琉璃,与天一色”,这让他们联想到辽阔草原上的蓝天。
▲内蒙古成吉思汗陵。图源/ 图虫创意© 前文所说的宋代五大名窑,基本上都是单色釉或“窑变”,有些单色釉上带有少量的刻画,定窑的白是一种纯粹的奶白,汝窑的青是天青雨过的青。宋瓷平淡自然,儒雅内敛,仿佛能将世间广阔收入其中,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颇具禅意。 文人美学造就了宋瓷的单色釉时代,蒙古人入主中原后,欣赏不了宋代的文人美学。元青花弃雅入俗,开辟了中国瓷器的另一条道路。 自元代开始,一种华丽富贵、通俗直白的艺术风尚在瓷器工艺中广为运用,而不再追求如玉一般含蓄温润的釉面。
▲元青花龙纹梅瓶,湖北省博物馆藏。图源/南朝子云 元代瓷器上的装饰不像宋瓷一样多用“塑”和“刻”的方式,而是变成“画”的方式。钴料对于青花瓷而言,相当于纸上作画所用的墨。蒙古贵族还嫌国产钴料不够鲜艳明丽,下令使用来自中东的进口钴料,称为“苏麻离青”。 青花瓷上的图案,无论是龙凤、麒麟、如意、牡丹等吉祥纹饰,还是山水、人物、花鸟,都一目了然。工匠们还将老百姓喜欢的历史故事“画”在瓷器上,青花瓷上呈现出“萧何月下追韩信”“周亚夫屯细柳营”“文姬归汉”“三顾茅庐”“尉迟恭救主”等耳熟能详的典故。 元青花盛行后,上至君王,下至百姓,都能在瓷器上感受一种开放、直观的“美感”,堪称雅俗共赏。 为了推动元青花的生产,元朝在景德镇设立“浮梁瓷局”,专门负责烧造官府用瓷及官办贸易所需瓷器。这一决定改变了景德镇在陶瓷行业的地位。 景德镇因为陆路交通不便,受宋末元初战乱的打击较小,此时还聚集南北各地逃亡至此的工匠,集中了人才、技术、原料等多种优势,又不断吸收外来技艺。 于是,景德镇集天下制瓷技艺之大成,异军突起,逐渐成为全国的制瓷中心,”四方远近,挟其技能以食力者,莫不趋之如鹜“。但凡有点技术的陶瓷工匠,纷纷来到景德镇谋生,而他们生产的瓷器行遍天下。 元朝是一个多民族的大一统王朝,对外贸易极其开放。据汪大渊《岛夷志略》记载,当时我国有50多个主要的瓷器输出地,包括今日本、菲律宾、印度、越南、伊朗等东亚、东南亚、南亚、西亚及北非的国家和地区。
▲元青花四爱图梅瓶,湖北省博物馆藏。图源/南朝子云 中国现存元青花的数量较少。世界上收藏元青花最有名的地方,是伊朗的阿迪比尔陵清真寺,以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帕宫。 其中,阿迪比尔陵清真寺是收藏中国瓷器最为著名的博物馆之一,藏有28件元青花瓷器。 据伊朗文献记载,这些瓷器来自伊利汗国。 伊利汗国的创建者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兄弟旭烈兀。1259年,当旭烈兀的西征大军征服阿拉伯帝国时,从中原传来蒙古大汗蒙哥去世的消息。旭烈兀本想停止西征,率领蒙古大军班师回朝,但不久后,他就听说忽必烈已经继承了蒙古帝国的汗位。旭烈兀只好留在西亚,遣使拥护忽必烈,并接受忽必烈的册封。伊利汗国作为元朝的宗藩,统治阿姆河直至叙利亚之间疆土。 蒙古帝国分崩离析后,伊利汗国也走向覆灭,宫廷中的元青花落入新任的伊朗国王手中,辗转来到了阿迪比尔陵清真寺,被收藏至今。 王朝兴替不过如过眼烟云,世界文化、宗教信仰、民族交融的沧桑变幻却被铭刻到元青花中,在海外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元青花釉里红镂雕盖罐,河北省博物馆藏。图源/ 图虫创意© 永乐大帝的瓷塔 明朝永乐年间(1403-1424年),明成祖朱棣从侄子建文帝手中夺来皇位后,经常内不自安。据说,靖难之役结束后,建文帝没有死,而是躲过乱军的追捕,逃往海外。为了寻找侄子的下落,朱棣命郑和多次率领船队出海,完成了郑和下西洋的希世壮举。 建文帝的下落,早已成为千古之谜。郑和下西洋的实际意义,更多是为了扬国威,开拓朝贡贸易路线,扩大明朝对亚洲,乃至东非诸国的影响。郑和船队横渡阿拉伯海,到达东非沿岸时,比后来西方航海家达·伽马从欧洲绕好望角到印度航海早了80年。 从永乐到宣德年间,郑和率领庞大的船队,携带大量的金银财宝,七次下西洋,向沿途各国展现中国的实力。中国瓷器沿着这条陶瓷之路,来到遥远的东非之地。 郑和的随从费信在其所著《星槎胜览》中,提到索马里的摩加迪沙和布拉瓦等地都在使用瓷器,中国陶瓷在那里是重要的商品。
▲明永乐青花波涛龙纹爵杯盘。图源/ 图虫创意© 永乐朝的另一件盛事,是朱棣为纪念他的父母,在南京大报恩寺修建了一座“瓷塔”。 朱棣将宝塔命名为大报恩寺塔,在碑文中盛赞自己的父母明太祖朱元璋与马皇后,上报父皇母后之恩,下为黎民百姓祈福。 南京大报恩寺塔的修建耗时19年,花费白银255万两,动用工匠10万余人。塔身全部用瓷砖和五色琉璃瓦砌造,晶莹剔透,地面上铺设了青花瓷地砖,塔高约28米,相当于二十几层楼高。风一吹过,塔顶和每座飞檐下的风铃就会奏响。 这座规模宏大的瓷塔,名义上是纪念朱棣的父母,实际上也是为了向天下人显示朱棣的正统地位。还有人认为,朱棣的生母并非马皇后,而是另有其人,修建此塔也是朱棣对生母的告慰。 从明代到晚清,每一个到南京的人都会被大报恩寺塔深深震撼。
在钟山脚下,或江上渔舟,抬头都可以看见这座陶瓷组成的宝塔。夜晚佛塔燃灯,100名僧人轮流值班,添油剪芯,一年耗油数万斤,光亮普照大地,白天则“五色琉璃照耀云日”,数十里外亦可见。 西方人将大报恩寺塔视为中国文明的象征,称它为“南京瓷塔”,列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无论是在荷兰画家的画作,还是在安徒生的童话中,都能找到瓷塔的身影。安徒生童话中有一则故事,写一个名叫“东风”的少年,刚从中国飞回来,他这样告诉风的母亲:“我刚从中国来,在瓷塔周围跳了一阵舞,把所有的钟声弄得叮当响。”
▲16世纪贝里尼油画作品《诸神之宴》中,罗马众神用的是中国青花瓷。图源/网络 东风席卷西方之时,从明至清,皇权高度集中,君主与臣民之间的关系如同主人和奴婢,使整个中国犹如封闭的“大农村”,一些工匠被编入匠籍,终生为官家劳动,海上贸易受到遏制,一度“寸板不许下海”,只许官商贸易。 器物是一个时代的风貌。在这样的背景下,瓷器自然无法“返俗为雅”。 明初,依然是“青花一统天下”,永乐、宣德青花瓷器被后人推为明代青花瓷之冠。 明朝中期后,出现了五彩瓷,造型繁多,画风朴拙;成化年间的斗彩瓷器争奇斗艳,画工精细;景德镇官窑生产的颜色釉瓷器是明朝瓷器一次“仿古”的尝试,以永乐、宣德年间的鲜红、霁青、甜白釉瓷为三大名品。
到了明末清初,社会动荡,以李自成为首的农民起义摧毁了明王朝的统治,关外的满族人坐收渔利,入主中原,瓷器也在此时经历了一次短暂的转型期。 由于战乱,工匠们拿不到朝廷的订单,都转而去烧造民用瓷,画外销瓷。这一时期的青花瓷较少使用龙、凤、缠枝花卉等官窑瓷器常见的富贵吉祥图案,代之以山水、花鸟、戏曲小说和神话传说等等,出现了诗、书、画、印相结合的画面。 乱世中孕育思想,瓷器的变化也象征当时世人的彷徨与思考。 明末清初,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横空出世,宣扬人本主义思想,发出振聋发聩的时代强音。黄宗羲喊出,“天下为主,君为客”,他主张以“天下之法”取代帝王“一家之法”,认为“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然而,清朝沿袭明制,思想启蒙随着清朝的一统再度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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