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纪录片《一次远行》的分集导演刘怡，一年前了解到一位巴黎旅游从业者在疫情之下的坎坷经历。
周国平先生曾在2003年“非典”期间重读加缪的《鼠疫》时说过，如果我们不把鼠疫仅仅看作一场噩梦和一个例外，而是看作反映生活本质的一种经历，也许就会获得某些重要的启示。在《一次远行》播出的不久前，我偶然间在一本杂志上翻到了这段话，唤醒了我一年前在做节目调研期间的诸多感受，每次拨通跨洋电话前，我总是备好一段开场白，希望能够表达出自己对于“疫情带来何种意义”的关注与思考。或许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年前，我在节目征集的投稿信箱里，翻到了小董的留言：“2010年到的法国，从学习到创业，从单身到有人陪伴，疫情改变了我所有的生活，从创业到失业，从有人陪伴又成了单身，独自一人体验抑郁的滋味，人生低谷的煎熬。感悟了很多，我的棱角已被磨平，但我在继续打磨我的人生，让它变成一把锋利的宝剑，并期待着它的再次出鞘。”读着这段文字，我猜想这背后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吧。
2021年5月25日下午，我拨通了小董的电话，聊天初始总是少不了自我介绍，他忆起当年的风光事迹，协助中国外文局，参与中法全球治理论坛的相关接待工作，也曾接待姚明家庭等政客名流，话匣子一开便停不下来。聊到疫情，他直言，对他来说，是人生中一次最大的打击，本以为会像“非典”一样，整个旅游业放场大假，之后会进入爆发式的繁荣。但谁能料到，因为这场疫情，他的公司宣告破产、恋情也告吹，自己的人生仿佛一座即将建成的高楼，在顷刻间倒塌了。而这是他无处可逃的现实。
永晟小心地擦拭着自己旅行社的牌子，希望旅游业回归的那一天，这个招牌能够被重新挂回墙上。最抑郁的时候，他说自己变成了一个咆哮体，动不动就焦躁起来，说话也总是口吐莲花，嘴里总是嘟囔着一句话，“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了排解这种抑郁的情绪，他白天把自己关在家中，到了夜里就出门走路，从家里走到铁塔，精疲力尽了再回家，希望疲劳能让自己不再回想这些事情。我们之间的那通语音，距离他最抑郁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年了，那之后他从巴黎市中心搬到了郊区，先后尝试过做代购、奶茶店、开发当地的旅游业，却都陆续告吹，正是无所事事的时候，他接到了一单华人餐馆的拍照服务，终于，他的兢兢业业得到了好评，他也开始思考以摄影维生。
拍摄期间，另一个开旅行社倒闭的朋友拉着他一块做儿童摄影，我们都以为他会在摄影这条路上顺风顺水，可小董总是一筹莫展，有些悲观，甚至是矫情了。我们给他发过去的消息也总是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有时候我跟摄影开玩笑，“董哥是不是又emo了？”很久以后，小董才透过镜头向我解释，那会不是不爱回我消息，是因为事情没有进展的时候，他就很怕我会问他后面有什么计划，因为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直到后来，进入后期阶段，我在反复观看素材和采访的时候，才慢慢理解他当时的处境，以下截取几段我感受最深的：
2021年6月24日，
“每个人遭遇这场疫情都会面临不同的境遇，幻想一下如果我刚毕业时碰到疫情，因为一切都是未知，我就会想着怎么改变、怎么提升自己，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但是当人有了社会经验、有了经历、有公司之后，经历了这场疫情，我就总是在想我怎么再把原来的事情给做起来。”
“当你（中途转行）去接触一个新的领域时，你就会发现自己能力的不足，会考虑现在学会不会太晚了？你就会拿过去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做比较。原来那摊子事是最拿手的，但现在怎么也做不起来了，你心里边就会产生那种不适感。困惑也是这么产生的。”
2021年7月27日，
“其实这些压力，在外人看来可能觉得这都不是事儿，但放在自己身上，因为之前没有经历过，我会觉得是一件很大的事，也非常有压力。目前我活了30多年，没有比那段时间更难熬的了。撑到现在虽然也在慢慢地好起来，但是你还是很怕它突然一下又掉下去了。”
2021年10月10日，
“可能到现在我也没有完全走出来，时不时地会犯下病，比如说上个月就是抑郁的状态，谁也不想理，事也不想做，电话也不看。有时候会怀疑这是不是世界跟我开的玩笑，因为我已经努力地去对抗这件事情了，但是我还是没能收到一个好的结果。”
“但现在的结果就是这样子。你只有接受事实，生活还要继续。当这条路走不通的时候，还是有别的路可以走，只要你的目标、你的终点是确定的。可能前面暂时的堵车了、修路了，但是还是有小路等着你出发。这好过你停在那，那样就永远到达不了了。”
疫情之下，法国的旅游业迅速滑落，永晟走在空荡的巴黎街头，心中很是苦恼。
或许作为旁观者，我们总是觉得他还没到达“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坚持下去就会好起来，没必要那么愁。可于他而言，攀过一次“珠穆朗玛峰”，又怎么甘心下半辈子在一个平庸的山丘上待着呢？大家都明白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熬过痛苦便会成长”，但我们总是忘了这个“熬”的过程依然充满了荆棘与苦楚。当下的孤独和压抑，总是难以排解，也无法与他人说。但我想这时候，身边人的一句宽慰和理解，或许不会得到任何的回应，但对当事人来说却意义重大。
拍摄临近结束，我一直以“网友”身份和小董保持着联络，中间他emo过，又振奋起来继续筹备儿童摄影的事业，但最终还是抵抗不了疫情的卷土重来，儿童摄影也不了了之了。不过好在他的坚持，让他接到了更多为餐馆拍照的工作。播出前不久，他还求婚成功了！尽管小董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并没有攀上第二个“珠穆朗玛峰”，但在我们陆陆续续的聊天中，我们能感受到他心态变得越来越好，不再陷在“失败”或是“怎么又这么倒霉”的情绪之中了。
一位纪录片前辈曾说过，“走进被摄者的过程也是抵达自我的过程”，这一年的光景里，我们陪着小董摸爬滚打，从不理解到理解，从旁观者到陪伴者，这不是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也没有很强的戏剧冲突，但他像极了芸芸众生中的每一个人，有痛苦，有脆弱，有低潮，和短暂的光亮。
这次的拍摄，也给我的人生提供了一点点光亮，在下一次浪潮来临时，我或许能更加平和地面对“失意”。
最后，再一次感谢小董及其爱人、朋友，谢谢你们给我们的信任和支持，记录下这一段宝贵的旅程。
第4020期
视频 | 腾讯视频纪录片《一次远行》
撰文 | 刘怡 编辑 | 高歌
出品 | 腾讯新闻
狗仔卡
发表于 2022-4-16 08: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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