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究竟是不是暴君？

源济

朱元璋究竟是不是暴君？

Original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22-04-15 21:29

宅在家看剧，发现《山河月明》在优酷上线了。

 

一看演员阵容完全大喜，这是一部几乎囊括了所有我喜欢演员的古装剧。

 

段小楼楚云飞胡部堂十三爷杨金水在一部戏里，你就说，开不开心，惊不惊喜，激不激动。

 

 

但是，作为一个《大明王朝1566》的铁粉，有什么比看到朱·扑棱蛾子·飞元真君·忠孝帝君·厚熜穿越回去演朱元璋还开心啊！

 

弹幕感觉和我的心情一样——

 

 

朱厚熜不好演，但显然，朱元璋更难。

 

陈宝国老师这次选择演绎的朱元璋，和我们所有人习惯于、或者说印象里的人设完全不同，这一点，也引起了许多人（包括我）的疑惑，或者说，有点不习惯。

 

譬如，管儿子叫“老大”，动不动娇嗔“你这小脑瓜儿”，这真的不是在拍《大宅门》吗？白景琦对儿子也没这么柔情啊！

 

 

居然还会向儿子承认错误。

 

下了朝吃晚饭，居然叫马皇后“弄两个菜，喝上两盅”。鲁迅先生笔下农妇幻想的皇后娘娘明明是醒过来就“拿一个柿饼来吃吃”，为啥皇后还要烙饼？

 

 

还有口口声声说“不想让自己的老兄弟再为难”，朱重八你失忆了吗，你数数你杀了多少你的老兄弟？

 

 

这这这这还是那个我们印象里的朱元璋吗？

 

但细细一想，扒开历史的迷雾，我们其实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这个凤阳人的面孔——连长什么样，流传都有两个版本。

 

 

 

像我这样的吃货，朱元璋对我们最大的贡献是发明了“珍珠翡翠白玉汤”和“腊八粥”。但我小时候听说那个腊八粥故事时，一直觉得有点不适，老鼠偷来的食材，真的能吃吗？

 

 

上学之后，读了吴晗先生34岁时候写的《朱元璋传》，严重推荐中学生读一读这本书，完全是口语化的文笔，绝对有看小说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完完整整看朱元璋的故事，更像在读草根青年创业史。可以说，在中国的皇权历史中,没有哪位开国皇帝比朱元璋的出身更低微、身世更凄惨。这个小盲流为了一口烂菜叶四处乞讨，好不容易进入无产阶级革命队伍“跌倒了，舐舐血，爬起来，再干”，最终居然逆袭为万人之上的皇帝，这不是悬浮的爽文，这是真实存在过的励志热血文。

 

顺便说一句，我也是看着这本书之后，才知道《倚天屠龙记》里的明教并不是金庸先生杜撰，明朝之国号确实来自明教。

 

 

吴晗先生附注的参考资料里有《明太祖实录》，那里的朱元璋是农民的贴心人：

“四民之中，农民最苦最累。春天鸡一叫就起床，赶牛下田耕种。插秧、除草、施肥，大太阳里晒得汗流浃背，劳碌不成样子。好容易等到秋收，完粮纳税之后，所剩无几。万一碰上水旱虫蝗灾荒，全家着急却没有办法。可国家的赋税全都在农民身上，当差做工也是农民份内的事情，要使国家富强，必得让农民安居乐业，才能可能”。

 

但同时，他也实行严峻刑法，动用特务监察机关锦衣卫逮捕大臣，更不必说那句对功臣说的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山河月明》里不知道能不能有这句台词，毕竟我上次听陈宝国作为嘉靖皇帝在《大明王朝1566》里说那句话的时候，真的内心一凛，手心冷汗。

 

 

说他和马皇后伉俪情深吧，疫情期间读了李新峰教授根据俞本所写的《纪事录》所做的注解书《纪事录笺证》，朱元璋曾经骄傲地表示：“与群雄并驱十有四年余，军中未尝将一妇人女子。”看上去是条汉子，结果，《纪事录》里说，朱元璋曾经因为“故元帅韦德成妻美，上令移居后庭，通而生子，名曰朱生。或谏曰：故将之妻不可纳。遂以本妇配总管胡汝名。”这个《纪事录》是不是靠谱呢？可能还真的靠谱，因为作者俞本曾任朱元璋帐前黄旗先锋，放到今天，这应该算是《侍卫长元首回忆录》。

 

 

朱元璋究竟有几张面孔？或者说，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朱元璋？

 

我的结论是，都是，又都不是。因为人是最复杂的动物，好色是他，残暴是他，打大臣屁股是他，珍惜和马皇后的感情也是他，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但终究也是一个人，朱家老八。

 

 

以上种种，讨论的都是历史上的朱元璋。但对于历史剧创作来说，其实都不重要。

 

一言以蔽之，历史剧不是历史纪录片。如何判断一部历史剧能不能立得住，我觉得不在于细节对不对，而在于是否能会展现那个时代的风貌，是否有基于创作逻辑的演绎。还是拿《大明王朝1566》来举例子，这部剧中一开始说的“改稻为桑”国策其实完全是虚构，胡宗宪和赵贞吉这两个人物在历史上的评价和剧中恰好相反，但因为有非常丰富和立体的剧本和演员精彩的演绎，观众相信了这个故事，并且更深刻了解了嘉靖年间的朝堂局面和百姓疾苦，这就足够。

 

那么，我们回过头来看一看，陈宝国老师演的这个朱元璋，是否属于“基于创作逻辑的演绎”呢？

 

我觉得合理。因为这时候，有一个关键人物还活着——朱标。

 

朱标，图片源自网络

 

太子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好干的职业，不信，你问问刘据（汉武帝太子）杨勇（隋文帝太子）李承乾（唐太宗太子）胤礽（康熙太子），当然咯，也可以问查尔斯王子。

 

要是太子们地府里开个会，选个“最被爹爹喜爱的好太子”，朱标肯定能进前三。

 

他知道朱标出生的消息时，开心地写下“到此山者，不患无嗣。”（当然这没啥稀奇，刘野猪也非常开心刘据的出生）

 

朱标从老爸登基那天开始，就“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朱元璋没有产生过更换太子的念头，一秒钟也没有。

 

老皇帝一般会给太子安排一套班底，这套班底基本等于下届领导班子。但是朱元璋不一样，他让太子和他共用一套班底，太子身边有李善长徐达常遇春冯胜胡廷端廖永忠赵庸王溥刘基杨宪傅瓛康茂才张兴祖顾时孙兴吴桢耿炳文邓愈汤和……一言以蔽之，开国元勋。

 

《山河月明》里的朱标是我目前看过的影视剧里最接近个人想象的朱标，温和仁爱，但是并不懦弱，但绝不是烂好人。他对兄弟关爱有加，诸王犯错，朱元璋把儿子们召回京城打算惩罚他们，都是靠朱标在父皇面前求情，连有人告发老三要造反，也是朱标哭着为他求情（“秦、周诸王数有过，辄调护之，得返国。有告晋王异谋者，太子为涕泣请”）。这个故事的可信度很高，日本出版的朱元璋第十一子朱椿的《献园睿制集》，里面有和朱标的书信往来，能够感受到兄长对这个前往巴蜀的弟弟的关爱（送了很多次礼物）。

 

 

如果朱标在，朱棣就算是李世民附身也不大可能夺权，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都占不到。

 

朱标还活着时的朱元璋，也许就应该是陈宝国老师演绎的那样，在朝堂上是天子面容，后宫中是慈父模样。作为儿子，他没能享受到父亲给予的关爱，这种缺失会使得他更加珍惜父子感情（同样缺少父爱的玄烨猛点头）。

 

 

吴晗的《朱元璋传》里有这样一则故事：“太子仁慈，提倡以孔孟之道治国，对朱元璋杀诸多功臣，也非常反感。于是质问朱元璋，明太祖让人从门外折来一根荆棘，让太子手握，太子不敢。朱元璋说：现在有刺，你当然不敢握，等我把刺全部扒光了，你就敢握了。太子也倔强的很，回顶明太祖，有什么样的臣子就有什么样的帝王，气得朱元璋扔凳子。”

 

这个故事的真假不论，但确实解释了为什么朱元璋要杀戮功臣。怕自己死后，那些和他一起造反的大将公侯很难驾驭，拔掉这些所谓的刺，让太子顺顺当当的做一个太平皇帝。但朱标其实并不那么需要，因为他并不是弱鸡，从某种程度上，他辅助治理国家的岁月，和朱元璋治理国家的时间是一样的。

 

直到他的死亡。

 

朱元璋算好了一切，但是他不知道，白发人要送黑发人。

 

剧中，处理蓝玉在朱标去世之前，历史上，朱元璋是在朱标去世之后找机会杀掉蓝玉的，因为朱标可以控制蓝玉，但朱标的儿子朱允炆肯定不是蓝玉的对手，朱允炆的母亲是朱标的妾妃，和蓝玉也没有血缘关系。

 

至此，他晚年失心疯一般的残暴和杀戮，有了答案。

 

 

《山河月明》的制作团队背后显然有一个历史学家顾问团，至少他们肯定读过吴晗的《朱元璋传》。

 

比如可能会有很多人看不懂的一个细节，本来好好说着朱棣婚事，怎么忽然出来一个小侍卫，说自己是永嘉侯朱亮祖的儿子朱暹。这个小配角还有一句台词，“守卫陛下乃是我淮西子弟的本分”。

 

这个对于观众的观看其实要求有点高了，淮西子弟是怎么回事？实际上，明初的扛把子功臣分为两派，浙东集团（刘基）与淮西集团（李善长），明初朝堂之争基本围绕这些开展。开头几集里讲，皇帝打算提拔的宰相在刘基和胡惟庸之间产生，这恰恰反映了浙东淮西之争。

 

 

朱标以为父亲一定会让浙东集团的刘基担任宰相，为什么？因为在前面的护卫小故事里，朱标已经发现，父亲对于韩国公李善长选淮西子弟担任皇帝的护卫非常不满，这相当于淮人集团打算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

但皇帝依旧给朱暹升了官，这当然是为了稳定朝局。

 

朱标当时还年轻，他可能还不知道，父亲在下的，是一盘大棋。

 

 

说实话，电视剧演到这里的时候，我确实有了点看正剧的感觉。

 

这样的小细节还挺多的，比如徐达爱吃烧鹅，这显然用的是传闻徐达死前朱元璋“赐以蒸鹅，疽最忌鹅”的典故。

 

 

至于马皇后会做饭，也是有可能的——

 

 

电视剧里展示了湘王朱柏和朱棣之间深厚的感情，这个细节让我很唏嘘。要知道，很多年之后，朱允炆因为削藩，逼得湘王朱柏举家自焚，年仅28岁。这大概成了朱棣造反的最后一根稻草，剧情早早铺陈了兄弟之间的感情，还是颇有意义的。

 

 

但有一点我还是要呐喊——能不能好好给我讲徐皇后和朱棣的帝后cp？

 

 

要知道，我当初可是因为这张海报而相当期待这部剧的。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夙入宫庭，上承孝慈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教训，之于日侍左右。

——大明仁孝皇后劝善书

 

这桩婚姻应该是所有人都满意的。

 

太祖高皇帝闻王有贤女，一日召王谓曰:

太祖高皇帝闻王有贤女，一日召王谓曰：“朕与卿同起布衣至今日，同心同德，始终不间。古之君臣相契者，率为婚姻。朕第四子气质不凡，知卿有令女，能以配焉？佳儿佳妇，足以慰吾两翁。”

——太宗至孝文皇帝实录卷六十九·明实录太宗实录

 

他们婚后蜜月旅行去老家凤阳，又一起携手就藩来到北平。婚后九年，徐氏生了七个小孩，几乎没有停止妊娠。在这期间朱棣也没有和其他女子生子的记录。以当时的传统观点来说，这叫专房之宠。

 

 

感情好到什么程度，你不吃饭我也不吃饭，这和独孤皇后与杨坚差不多了好吗？

 

上勤于政事，或日昃未食，后亦不食以俟。

——太宗至孝文皇帝实录卷六十九·明实录太宗实录

 

连审美都近似。徐皇后喜欢白玉观音，而朱棣不用说了，有一种白叫“永乐甜白釉”。永乐时期，甜白釉器物是宫中主要用瓷，为什么，那还用说吗？

 

 

但你以为徐皇后是傻白甜吗？才不是，她曾经亲披铠甲，带着一群娘子军去对抗李景隆。她去世之前，拉着皇帝的手，提的最后一个要求，也是嘉奖那些当年和她一起战斗过的娘子军。

 

吾母子留北京，敌兵围，将校士民之妻皆擐甲胄，挟矢石，登城列阵，协力一心，以死固守。

——太宗至孝文皇帝实录卷六十九·明实录太宗实录

 

所以，请让我的帝后cp好好谈恋爱好吗？

 

我还是打算继续再看两集，朱标死后的疯癫版朱元璋还是值得一看的。

 

1、吴晗，朱元璋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2、俞本撰，李新峰笺证，纪事录笺证，中华书局2015-7

3、陈梧桐，朱元璋大传，中华书局2019

4、当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儿，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