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代,什么人的地位低于娼妓又高于乞丐?
读书人。
宋末人榭枋得所著《叠山集》中写:
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耳吏,先之者,贵也。贵之者,谓其有益于目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今之儒也。
那个惯用来讽刺读书人的“臭老九”一词也是来源于此。
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的排名虽有些文人自嘲的意思,但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元代文人,尤其汉族南方文人,既是臭老九,又是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这四等当中最低的,可谓是人下人下人。
当时一贯不重视文人的元朝统治者甚至下令采取措施来保护这些文人。
谁能想到士农工商之首的“士”竟有一天落得如此境地。
惨么?不止呢。
这种惨还是世袭制。
《元史》记载“凡儒士及军、站、僧、道等户皆不与。”
儒户可免部分徭役赋税,但蒙古统治者的高压政策使得绝大部分儒户出身的汉人终其一生最好不过做个碌碌小吏,过着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元代文人呐,就好比石中草,崖边花,贫瘠土壤里冷不丁蹿出个嫩芽。
怪不容易的。
就好比那句“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谁看了这八个字能不有种心安恬淡的感觉?
可偏偏这佳句的作者就是被“儒户”所累,清醒挣扎毕生的可怜人。
这个可怜人名叫张可久。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张可久《人月圆·山中书事》
说来可叹,明明是元曲大家中唯一在生时便有作品集传世的名人,却连生卒年都得靠后人从只言片语里点点滴滴地猜。
名字也是,《录鬼薄》说他名可久,字小山,《尧山堂外纪》说他名伯远,字可久,号小山;《词综》说他名可久,字伯远,号小山;《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他字仲远,号小山……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出生于宋亡之初,在元朝即将分离崩塌之时辞世。
与国破家亡的南宋遗民不同,张可久幼年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家国的痛苦回忆,甚至仗着家里儒户免徭役的优势,实打实做了十几年小张公子。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短暂快乐日子。
姓名香,行为俏。花花草草,暮暮朝朝。关心三月春,开口千金笑。惜玉怜香何时了,彩云空声断鸾箫。朱颜易老,青山自好,白发难饶。旧行头,家常扮。鸳鸯被冷,燕子楼拴。偷将心事传,掇了梯儿看。系柳监花乔公案,关防的不似今番。姨夫暗攒,行院斗侃,子弟先赸越。
——张可久《普天乐·收心二首其一》
因为那时他还不懂,自己的儒户身份是桎梏,是偌大的囚笼,是欲摘不能的金枷。
他生来便要一条道走到黑,而这条道早在娘胎时就已经早早铺好了。
科举制取消后,元代并无专供儒生仕进的途径,作为元代四等人之末的南人在朝堂上备受歧视,以“荫补为主,制举、保举为辅”的任官制度也决定了如他一般的千千万万南人士子若无达官贵人援引,就算才高八斗又如何?照样摸不到衙门边。
以上这些,他也许不知道,也许早就知道。
就那么一条路,睁眼是走,闭眼也是走。
那年张小山二十出头,背起行囊出门游历,结交文士名流。
有才之人总是互相赏识的,张小山的才华,的的确确为他招徕到不少名士的青睐,卢挚啊马致远啊赵孟頫啊贯云石啊,这些在文学史上留下过几笔的“名士”都青睐过他。
可到底是无用。
贯云石在为张小山的第一本散曲集《今乐府》所作之序中写“小山以儒家读书万卷,四十犹未遇”。可见他离乡二十余年,辗转磋磨竟都是白忙活。
有趣的是,张小山的第一本散曲集名叫《今乐府》,而贯云石最擅乐府,世称“酸斋乐府”。
很难说这本《今乐府》与贯云石到底什么关系,不过可以看出来的是,贯云石和张小山关系非同一般。
只是贯云石虽与他关系不一般,想提携却有心无力——贯云石曾官至翰林学士,结识小山时,已因厌恶官场的尔虞我诈自请辞官,回杭州卖药为生,于官场避之不及了。
钓鱼台,十年不上野鸥猜。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欠伊周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晚归来,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风流怪,花落花开。望云霄拜将台。袖星斗安邦策,破烟月迷魂寨。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张可久《殿前欢·次酸斋韵》
宋 佚名 柳院消暑图局部
小山也并非什么官也没做过,青年时也曾做过几次路吏,后来又做桐庐典吏,七十余岁又做了昆山幕僚。
时官时隐,他心底大概是痛苦的,明知只有入仕这一条路的他,岂会满足于只做这种下级官吏。
若是资质一般也就罢了,可他是张可久,是写得出“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张可久。
到底意难平。
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著者也之乎。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半纸虚名,十载功夫。人传《梁甫吟》,自献《长门赋》,谁三顾茅庐?
——张可久《【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道情》
中国的文人,尤其是张可久这类失意文人普遍是诚实的。
见的是青山白云,下笔是山明水秀;见的是流离失所,笔下就是国破山河。
他们的作品不是富贵温柔乡里淌着的靡靡之音,也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饰。
他们善于把自己手眼所感,掰开揉碎摊在纸上给读者看,读者越说好,他们的痛苦失意不甘愤懑越有价值。
为谁忙,莫非命。西风驿马。落月书灯。青天蜀道难,红叶吴江冷。两字功名频看镜,不饶人白发星星。钓鱼子陵,思莼季鹰,笑我飘零。
——张可久《普天乐·秋怀》
早些时候的元曲,苍凉者有之,艳情者有之,慷慨者有之。
可无论苍凉艳情还是慷慨都直白。
这种直白给元曲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传播广度。
俗有俗的好,可好的文学作品不止流传于市井。
身为作者,哪个不想叫自己的作品雅俗共赏?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至今仍历历在耳,白乐天尚如此,况后来人乎?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同样“伤心秦汉”,一个直率慷慨,一个清丽婉约,也许张小山的这首《卖花声》传唱度不如张养浩的《山坡羊》,可谁又能说它就是不好呢?
阿房舞殿翻罗袖,金谷名园起玉楼,隋堤古柳缆龙舟。不堪回首,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张可久《卖花声·怀古》
如果说元曲是个生于市井,野蛮生长的小姑娘,那张小山毕生所为,就是替她梳妆打扮,让大家看到假小子清秀婉约的一面。
经他一打扮,大家才“啊”的知道原来元曲这样也很美。
打扮元曲的过程,被人们称作“文人化”。
那年张小山七十多,两鬓斑白,垂垂老矣。
那年一个王朝即将覆灭,朝野肆乱,摇摇欲坠。
回顾自己摸黑走过的七十来年,交过名士,做过小官,惯看世情,每为功名所累,到头来无非是一场空。
望长安,前程渺渺鬓斑斑。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青泥小剑关,红叶湓江岸,白草连云栈。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张可久《殿前欢·客中》
而在他死后的几年,有人揭竿起义,有人权谋相佐,有人韬略治仕,有人文采激昂。
而禁锢他一生的至死也没能打碎的那道金枷,自然而然成为故纸堆里鲜少有人提及的名词。
改朝换代,又是一番天地。
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