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像一条河,决定流向的不是事实,而是事件。
1875年,英国驻华使馆派遣使馆翻译马嘉理,前往云南迎接从印度经缅甸来华的探路队。
出发前,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精心为马嘉理准备了护照、各种公函。马嘉理一路获得云南官员的热情招待,可谓宾主尽欢。
但是,随后,马嘉理和他的几名中国随从被打死在云南边境,首级悬挂于城墙之上。
真相扑朔迷离,很快沿着两条解释路线发展:英国咬定清廷是幕后指使,清政府则认定马嘉理遭遇了盗匪劫杀。
双方各执一端,事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事件成为英国扩张在华利益的由头。
隔年,李鸿章奉命到山东烟台,与威妥玛进行谈判。
这次谈判前后,有三个人物的命运发生转变,不管有无征兆。
一个是广东南海人张荫桓。他作为当地官员,协助李鸿章谈判,拒绝了英国人在烟台租界收码头捐的要求。李鸿章由此很欣赏他。
另一个是湖南湘阴人郭嵩焘。经过双方交涉,清政府决定派遣钦差大臣,赴英国就马嘉理事件进行正式道歉。这项任务,最终交给了郭嵩焘。
第三个人是浙江嘉兴人许景澄。郭嵩焘准备组建出洋团队,第一个就想到了许景澄,认为他是出使之才。许景澄最终没有接受郭嵩焘的邀请,继续在翰林院担任清官,但他对郭的知遇之情铭记于心。
史学家唐德刚讲晚清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形势比人强”。
这三个人的命运,在晚清形势下将如何展开呢?
一
得知自己将要成为破天荒的首任驻外公使时,郭嵩焘已经年近六旬。这个年纪,很多人已经入土为安了,但郭嵩焘才迎来人生最大的转折。
郭嵩焘生于1818年,年少时在著名的岳麓书院读书,结识曾国藩、刘蓉等人,成为志同道合的挚友。
1837年,他考中举人那年,张荫桓出生。
此后的科举道路,郭嵩焘走得并不算顺利。1838年,北京会试,曾国藩考中进士,郭嵩焘名落孙山。
两年后,鸦片战争的震撼,没有再次落榜对郭嵩焘的震撼更大。
失意之下,郭嵩焘去了杭州,给浙江学政当幕僚。一下子跑到鸦片战争前线,他这才被战争震撼到,“岛夷”的船坚炮利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执着的郭嵩焘,终于在第五次赴京参加会试时考中进士,这一年是1847年。他与曾国藩的学生李鸿章,成为同榜进士。两人成了一生知己,无论别人怎么抨击郭嵩焘,李鸿章始终站在他这边。
在此两年前,1845年,许景澄出生了。
倒霉的郭嵩焘,正式踏入仕途不久,他的双亲就相继去世,他只能回乡居丧。
没有人预料到,传统的丁忧制度不仅改变了个体,也将改变大历史。
二
形势比人强。当郭嵩焘在湘阴老家守丧时,他的同乡好友左宗棠也在乡居,而曾国藩亦因母丧在家丁忧。
此时,太平天国运动由桂入湘,席卷而来。
郭嵩焘一家与左宗棠一起躲避战乱。危难之中,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在赶赴长沙途中,派人携带重金,力邀左宗棠出山守卫长沙。
向来心高气傲的左宗棠,当时只想做名士,不肯出山。郭嵩焘极力苦劝,才说动了左宗棠。
左宗棠不负众望,经过两个月的苦战,最终解除了长沙城之围。左氏一生建功立业,由此发端。
曾国藩开始兴办团练,同样是郭嵩焘劝说的结果。他一个人劝不动,就发动曾父一起劝,要曾国藩把握住机会,实现报国理想与个人抱负。
此后三年,郭嵩焘随军行动,成为曾国藩的重要幕僚。他曾受曾国藩派遣,四处筹饷,顺道去了趟上海。
在上海,他拜会了英、法、葡等国的领事,并参观了洋行和火轮船。电光火花,终身难忘。
郭嵩焘与曾、左、李交情匪浅,在三人事业起步时都曾起过关键性作用。晚年闲居田园,郭嵩焘看到曾、左、李个个飞黄腾达,声名显赫,不无自豪地说,三位中兴元辅,“其出任将相,一由嵩焘为之枢纽”。
而他自己,最后却成了当时人眼中的“零余人”。时也命也,谁说得清?
三
1856年年末,郭嵩焘离湘北上,到京城任翰林院编修。
由于肃顺的推举,郭嵩焘得到咸丰帝数次召见。咸丰帝命他入值南书房,并对他说:
“南斋司笔墨事却无多,然所以命汝入南斋,却不在办笔墨,多读有用书,勉力为有用人,他日仍当出办军务。”
这位皇帝看不到,郭嵩焘最终不以军务扬名,却因洋务而名谤天下。
大约在此前后两年,张荫桓参加了一次县试,没考上秀才,便决定从此不走科举道路。他被当作无恒心无毅力的反面典型,但家里人也看出他富有冒险精神。
张荫桓从此埋头学习外语,研究洋务。
1858年,他21岁时,父亲给他捐钱买了个候补知县。在舅舅的引荐下,到了山东巡抚幕府中掌管文秘,很快就以识力过人、才大心细晋升为道员。
说回郭嵩焘。咸丰帝曾派郭嵩焘到天津随僧格林沁帮办防务。僧格林沁不仅对他十分冷淡,还在他赴山东整顿沿海税收问题时把他弹劾了一顿,这让郭嵩焘十分郁闷。
郭嵩焘律己甚严,在山东查案不住公馆,不收礼品。但在关键时刻,僧格林沁的弹劾,迫使他离开山东,他只能悲叹功亏一篑,两个月来“忍苦耐劳,尽成一梦”。
郁闷中,郭嵩焘告病回乡。
四
进退之间,自有坚守。郭嵩焘再次复出,是应李鸿章的推荐。
这次,郭嵩焘干得不错,1863年署理广东巡抚,第一次担任封疆大吏。
但郭嵩焘并不开心。他有官场洁癖,与两广总督瑞麟形同水火,督抚矛盾不可调和。加上这时期,多年好友左宗棠也与他在清剿太平军的军事部署、战功划分等问题上相互攻击,几乎反目。
早在郭嵩焘任翰林院编修时,左宗棠被人告状,郭嵩焘上了折子营救,说:“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这次,左宗棠担任钦差大臣,却给朝廷连上四封奏疏,批评广东军务失误,并归因于郭嵩焘“迹近负气”。左宗棠还暗示郭嵩焘有贪污行为,素来以廉洁自诩的郭嵩焘哪里受得了如此指控?
那时候,左宗棠屡立军功,是当朝红人。他的这波操作下来,郭嵩焘只得黯然离职。
多年后,左宗棠病逝,郭嵩焘闻讯,挥笔写了一幅挽联:“世须才,才亦须世;公负我,我不负公。”亲友们觉得太意气了,他才重新写了一幅。这是后话。
1866年,郭嵩焘理想幻灭,回湖南教书,著书立说。这次蛰居,长达8年。
在这8年中,帝国政界翻天覆地,很多事已经跟郭嵩焘无关,但有些事值得记上一笔。
1867年至1870年,清廷向西方世界派出第一个外交使团,但带队的是美国人蒲安臣。这成为中国外交史上的奇景。
即便如此,使团出发前仍旧阻力重重,士林领袖、帝师倭仁说起西方文明:“彼等之风俗习惯不过淫乱与机诈,而彼等之所尚不过魔道与恶毒。”这代表了当时东方普遍的傲慢与偏见。
不过,年轻一代开始崭露头角。许景澄少年家贫,却勤奋过人,始终没有中断学业,1868年考中进士,时年仅23岁,可谓少年成名,光耀门楣。同科状元是苏州人洪钧,日后亦驰骋于晚清外交界。
五
赋闲8年后,重获启用担任福建按察使的郭嵩焘,看待世界的眼光已经远超同时代人。
当时,帝国政要掀起一场如何兴办洋务的大讨论。讨论范围基本围绕练兵、造船、筹饷等层面进行,丁日昌说,我们要建一支近代化海军,沿江沿海督抚大员纷纷点赞。
郭嵩焘却递交了一个立场不太一样的条陈:
“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
意思是,我们不仅要从器物层面学习西方,还要从根本的制度层面看到西方的优点。
郭嵩焘因此名噪朝野。
这可惹毛了势力强大的帝国保守派,余生,郭嵩焘因为洋务五次被人弹劾,他的思想问题始终是罪状之一。
日后的外交人才张荫桓和许景澄,此时并未达到前辈郭嵩焘的认识高度,但他们两个各有特点。
张荫桓在实践中操练与洋人打交道的技艺,得到山东巡抚丁宝桢的极力推举,说他“生长海隅,熟悉洋务”。
后来,在济南处理一起涉外纠纷时,张荫桓对态度倨傲的传教士拍案而起,指出美国无权在中国指指点点,还借美国总统加菲尔德被刺一事调侃,说你们连自己国内的刺客都搞不定,好意思到中国唧唧歪歪?
张荫桓因此被控告轻蔑无礼,清政府被迫妥协,将他调任到安徽,平息争端。加上此前协助李鸿章对英谈判,赢得赏识,张荫桓树立起了对付洋人有一套的口碑。
在翰林院清闲的日子里,许景澄不满足于做一个传统的翰林词臣。他恶补知识体系,靠勤奋读书为自己打开了另一扇窗户。
有次,为了买一本介绍新疆的书,许景澄从微薄的薪俸中每月存一两吊钱,存了几个月才终于买到手。这时,他已经明白,今后国家大势,必重邦交。
思想超越时代的人,终将被时代吞噬。他们慢慢会体会到这一悲剧性的论断。
六
1876年12月,郭嵩焘一行人在大雨中上船,向着茫茫大海进发。目的地,伦敦。
当保守派知道清政府决定派郭嵩焘为出使英国大臣时,他们心怀不满,却又巧妙地将这种不满转移到了郭嵩焘身上。
有人编了一副对联讽刺郭嵩焘: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在郭嵩焘的湖南老家,声讨之声尤为猛烈,愤怒的学生甚至发起游行抗议。“汉奸”“贰臣”的骂声,不绝于耳。
面对滔滔舆论恶浪,郭嵩焘身心俱疲,几次以身体有病为由向朝廷告假,请求不予出使。
慈禧太后先后两次召见他,对他多方慰藉。
李鸿章也给他撑腰,说“当世所识英豪,与洋务相近而知政体者,以筠仙(郭嵩焘号)为最”。
郭嵩焘这才重燃出使信心。在日记中,他坦露心扉:时局艰难,不忍坐视不管,加之“出使西洋为今日创举,而关系中外大局,以立国家久远之基”,因此毅然决定不顾个人荣辱,勇敢面对这条注定凶险的出使之路。
到了英国,郭嵩焘以六十高龄,苦学英语,还马不停蹄地参观、访问,了解英国的政治制度、教育和科技状况。
人家日盛一日,祖国却踟蹰不前,郭嵩焘内心焦急又烦闷。当看到日本人成群结队在英国学习修造铁甲船,而且个个精通英语时,他不得不发出“中国不如远矣”的哀叹,似乎已经早早预见了甲午之战的结局。
他真心礼赞西方文明,认为中国必须全方位向西方学习。军事武器三十年可以学有成果,工业制造五十年基本可以学会,而普及教育,却需要一百年,培养新人才,又需要一百年,真正使国家振兴,更需要一百年。
他的思想已经超越帝国所有人,把李鸿章、丁日昌、沈葆桢等洋务名臣远远甩在身后。
同僚都劝他装睡,以明哲保身。但他还是决定飞蛾扑火,他说:
“生世不过百年,百年以后,此身与言者几具尽?区区一时之毁誉,其犹飘风须臾变灭,良亦无足计耳!”
在那个年代,思想超前是有罪的,他很快被架到火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