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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成为我奶奶之前,她有过太多梦想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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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14 02: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成为我奶奶之前,她有过太多梦想 | 人间

 金十安 人间theLivings  2022-02-09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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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那天她真的找到了队伍,后面的人生轨迹将会完全不同。也许她的梦想会一一实现,我们这些后辈可能会消失、或者成另外的“他们”。但她还是余凤珍。这总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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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小偷家族》剧照





我的奶奶余凤珍,1919年出生于湖北省京山县孙桥镇,是已经营三代的余家杂货的长女。
长大一些后,凤珍上学堂读书,能写会算,可以帮忙家里的生意。后来,余家杂货铺归她弟弟掌管,她就和丈夫离开了孙桥镇,辗转很多城市,最后在天门市定居。
他们一共生育子女9人。而我,就是老九的女儿。



1


我妈是荆州医院的护士,三班倒,时常得通宵上班。我爸又经常出差,顾不上我,他们就把我送去天门给奶奶带。
那时候,奶奶已经满头银发,鼻梁上架着高度数的黑框老花镜,看远看近都要用手扶着镜框盯上半响。她视力不大好,有时连近处的东西都看不清。一次,我妈去天门看我,进屋发现我抱着带屎的被角不停地啃——那床被子可能被我蹬掉过,奶奶帮我搭在脸旁,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据说奶奶的眼睛是累坏的。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经商,很少在家,她常等孩子们安睡后,再点着煤油灯,熬夜赶制衣物补贴家用。如此日复一日,最终视力受损。
爷爷曾为天门的一些商店老板们跑“汉脚子”(跑武汉进货),后来被怀疑有经济问题,在湖北省供销合作社学习班接受隔离审查。奶奶听说此事,立刻把孩子们安置妥当,只带着大女儿从天门城关去到汉口花楼街。
那是奶奶人生中第一次去汉口,也不知道她历经了多少周折才找对地方,还想方设法见到了爷爷。她有一些文化,能在组织面前摆事实讲道理,而且一再申诉,恳请组织查明真相。后来,爷爷的经济问题得到澄清,还被组织委以重任,创建了供销合作社管辖下的天门生产资料经理部,担任副经理。
等爷爷升到经理后,浩劫又来,他被打成“走资派”。他受不了冤屈,从楼上纵身一跃,把腿摔骨折了。
等到文革结束,爷爷恢复原职,没两年就退休了。自我记事起,他除了偶尔打麻将,就是看报纸或新闻联播,说话做事都十分小心谨慎。早年闯荡江湖的锐气,可能被那一跳给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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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个能人。那时节,家家户户的鞋子都要自己做。鞋子要合脚,得依着脚的大小胖瘦剪鞋样。奶奶剪出的鞋样又舒服又好看,于是左邻右舍向她追讨,还把她请上门订制。
由于人气十足,奶奶被喜爱她的人们选举为天门建设街居民委员会第八组的小组长。小组长没有工资,是带头干活的:扶老抚孤助乞丐,碎石挑土铺马路,上街巡查保平安……但奶奶干得很开心,还常常把组员聚集在家里,发表“施政”演说。
我已完全不记得她们讲话的内容了,但一个一辈子没有单位的老太太,对着大多是家庭妇女的组员们,讲的话肯定是既家常又动人。
奶奶空闲时会教我用火柴棒数数,摆数字。从一摆到十,再算一下加减。有时爷爷凑过来移动火柴棒,加入考我的行列。如果我对了,奶奶就摸摸我的辫子说:“踏了我的态(像我)。”我就喜笑颜开的。
因为爷爷奶奶家的日子太舒坦,我完全没生出留守儿童的阴影。一天,妈妈来接我回荆州读书,我刚从后院玩回来,饥肠辘辘,大喇喇地凑在奶奶跟前问准备做啥好吃的。
妈妈坐在一旁偷摸观察我,看了好一阵,电视剧里母女一见面就扑到怀里哭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她感觉我和她生分了,于是又愧疚又难过地抹泪。
奶奶安慰她:“现在就跟小猫小狗似的,不太认人!”
妈妈一听,眼泪汪汪、狠狠地摸了摸我的头。



2


我到荆州过了几年,父母赶上了分福利房。那些房子都是灰白的立方体,兵营般整齐划一,无趣得很。当时的民谣是这样唱的:“一楼好喂鸡,二楼少爬梯,三楼四楼风光好,五楼好晒衣。”
我家分到了一楼,爸妈真用红砖隔出个院子养了6只鸡,再把土堆高一点,做了个简陋的小花坛,栽了几根绿葱和大蒜。它们是怎么共存的?难道鸡不喜辛辣?现在回想起来仍是个迷。
住的房子宽敞了,爸爸就想接天门的爷爷奶奶过来小住。奶奶很钟意那个小花坛,她在天门老宅的阳台上养了满满当当的月季迎春,走时正是春季,热闹缤纷。奶奶想到她的花草万分不舍,反复强调花坛以后就交给她打理:“要不是冲着这个花坛,我真是懒得跟你们过的。”
爸爸赶紧表态:“我晓得,好啦!”
奶奶住下以后,制作食物因时制宜,十分精湛。平日腌萝卜、黄瓜,偶尔做米酒,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有滋有味。到了初春时分,去江边采摘地米菜,包春卷清香可口;入秋,藕刚上市,趁还甜脆做藕夹;春节前夕,起油锅炸花馓、麻花,再捏个肉丸、鱼糕……
妈妈上夜班的晚上,我就和奶奶一起睡。一日,我躺在床上,看着她脱去一层层的衣服,已经很瘦的身躯变得更加干扁了。她再曲身把脚上的布料去除,我看到那如马蹄形的小脚,说:“这是旧社会的产物吧?”
奶奶笑着搂过我,讲起了陈年往事。
她说自己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得早起赶紧洗漱,再唤醒4岁的弟弟,为他搽脸漱口穿衣。等做完一家人的早餐,还要去街市上买菜。
一次,母亲带她去听演讲,认识了从省城回来准备办学堂的张国兰。张国兰摸了摸她的肩膀说:“看着就灵醒(方言:聪明)得很,让她来读书吧。”
当时,家境宽裕又舍得给女孩子花钱读书的家庭很少,所以回家后,母亲先跟父亲商量:“妇女协会讲的,以后世道要这样了。”
父亲很开明,掏出两枚银币,送她去了学堂。学堂在京山河旁边,是由私塾改过来的,以夜校的形式办学。老师发的国文书的第一篇就是孙中山先生的文章:“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
她摩挲着课本,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奶奶说那是1926年,张国兰在京山发动群众开展反帝反封建运动,“后来她改名张文秋,算是我先生。我虽出生在旧社会,但是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啊”。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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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处暑,连日的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花坛地势低,赤黄的水流卷着泥沙倒灌其中,把奶奶栽的白菜、香葱、韭菜一并淹了。湿气漫入骨髓,让人滋生出一种忧伤的情态,鸡也在鸡舍里凄惨地鸣叫。
那天,奶奶抢挖出几颗蔬菜,用报纸包裹好放在地上,感叹:“天门的花草没人顾,也不知回去还能活几株?”
爷爷盯着报纸、抿着铁观音,不以为意:“等回去再办嘛。”
奶奶更加烦躁了:“重新买的,还是一个东西吗?”
听到奶奶又惦记起了天门老宅,家里的人都下意识地保持沉默。我妈的工作性质使她很难规律地着家,我爸出差有时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留下一个我,该怎么办呢?
于是,爸妈接爷爷奶奶来时说的“小住”,一晃就是两年。



3


我家离马路就隔着一栋楼,奶奶无聊,就动起了做生意的念头——这原本也是她的老本行。她和我爸掰扯,说一桌一椅摆在马路边就行,上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饮料、烟酒、小吃、零食,能赚多少是多少。
那时,奶奶已67岁了,我爸没想到她还有这么大的干劲,就问谁来管账。
“不要你们管,我算得清清白白的。”
“哪个来进货呢?”
“有你的父啊。”
爷爷是中立派,他摆摆手说:“我服从安排,我都行。”
爸爸只好打电话给自家姐妹,让她们打电话劝奶奶。经过子女们的反复劝说,奶奶的创业计划偃旗息鼓了。也许她心里已默认了现实,只是有藏不住的怅然。
奶奶一辈子,总是把家庭摆在第一位。这也导致她自己的事业、爱好不断退缩,最后缩得微乎其微。
新中国成立初期,新的单位不断出现,到处缺人手,特别缺有文化的女干部。当时,奶奶的父母已经去世,她只得邀请继母来天门帮忙照顾孩子,可对方答复:“只想在京山茶馆里度日月。”
于是,奶奶只好放下“参加革命工作,吃公家饭”的梦想,做起了零工。为了赚钱养家,她曾在天门石河镇餐馆打零工,也曾在白茅湖农场捡棉花,后来爷爷做了生资部的经理,她又成了“家属工”。
我爸说,从他记事起,奶奶就躬身背着他,去天门城西河街的土废仓库做工。她一手兜着我爸的屁股,一手提着罐子,最小的姑姑只能牵着她的衣服角。
每天,她进仓库的第一件事,就是往罐子里加水,再埋进熬浆糊的土灶膛里——其他家属工也这样解决中餐。午餐时,奶奶扒开灶灰,拖出罐子,里面是掺杂着玉米和红薯粒的白米饭。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如果条件允许,表层还有一个炖鸡蛋。我爸用勺子把热乎乎的米饭搅匀,一口一口地吃着,就长大了。
所以在奶奶的观念里,“每日一蛋”是顶顶有营养的配置,后来她也这么养我。我家在院子里养鸡,不缺鸡蛋。晨起,奶奶烧开水,在有鸡蛋、猪油和糖的碗中冲开,再放入炒米,便是一顿美味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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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学三年级时,我们一家三口随爸爸工作调动到了武汉。妈妈在入职体检中被诊断为乳腺癌,手术后回到老家休养。爸爸只好给已经回了天门的爷爷奶奶做思想工作,请他们来武汉。
因为妈妈不在身边,奶奶会把我打理得格外干净整洁,尽量不让人小瞧我。有时在早餐空档,她打量我辫子歪了,还会拆开重新扎。橡皮筋贴着头皮,绑得紧紧的,奶奶又拿条红绳绑在我的发尾。
奶奶不知道,出了门,我会把红绳拆掉装进书包。那时,武汉的女孩子已经用上了有缎带蝴蝶结、各种小花、小蜜蜂的发夹了。我的红头绳,是天真又残忍的孩子们嘲笑的对象。他们会当面说我:“乡下人的乡里头。”
父亲换了新单位,仍旧忙碌。爷爷奶奶都已年迈,每每等我用完晚餐,他们都已经准备睡了。我无人述说自己的羞恼,想起还在病中的妈妈,想起来到武汉,仿佛所有的快乐都戛然而止了。我哭着在课本内页的白边上写“我恨武汉”,还力透纸背地画各种愤怒、哭泣的表情符号。
一次,奶奶帮我整理书包,翻到了我乱写乱画的东西。一向很护着我的她,少有地训斥我:“不要糟蹋书本啊,知识没有辜负你什么。”
奶奶告诉我,她到现在字都没认全,是因为在学堂只读了一年多就被迫中断了。那年,京山河上游常漂来大片竹排,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漂浮物,有时甚至是死尸。常有穿军服的兵油子到孙桥镇骚扰,打听张文秋的去向。一时间,镇上秩序混乱,曾经热闹非凡的商业街也显露出颓废落魄的气息。她的父亲顾不上买卖,靠在微微阖着的门边小声议论:“这天看来要变了。”
国民党军队在镇上最大的戏台子上摆了几杠枪,号召大家去“开会”。余家杂货铺斜对面的李家小子,那时已经十七八岁了,青头白面的很帅气,老是逗弄街坊四邻家的小姑娘,偶尔也买些零嘴给她们吃。结果在“镇反”会上,他被揭露是“潜伏特务”,要被当众枪毙。烈日炎炎,街坊们坐在下面一言不发,每个人的脸孔都被灼热的光线照得煞白,避无可避。母亲紧握着她的手,枪响后,有孩子的哭声。
她当时默默地想,那声枪响和故意残留不许擦去的血迹,比水上的浮尸可怕多了。她心颤,但又有种东西要冲出胸膛。
一天,街坊们奔走相告,说办学堂的张文秋因急病终了。她和几个女同学跑到张家想要拜祭,一位穿着灰色长衫的老人出来,冷淡地说:“不孝女命薄,理应如此。”他挥挥手,让她们回了。
后来,骚扰的兵油子不来了。某个学生说张文秋其实没死,她家订制了一口中间留缝的棺材,谎称她得疫病死了,把棺材抬出关卡,让她逃走了。
张文秋走后,她开办的学堂只支撑了半年就关闭了。9岁的凤珍没书读了,但心里已经装得下很多秘密。
我去武汉的那一年,恰好也是9岁。



4


休整一年后,妈妈回到武汉,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团结户”里,爷爷奶奶就搬出去租了五楼的一室一厅。
奶奶年纪愈长,之前满头银发竟有了反青,整个身子更加单薄瘦弱了。到了白内障晚期,她的一只眼睛基本失明,腿脚亦不便,下楼买菜、提物的重担都交给了爷爷。
他们把一日三餐改为两餐,吃得极朴素,做饭的手艺也渐渐搁置了。倘若我们周末过去吃饭,奶奶会兴奋地叫爷爷多备点荤菜,炒菜时顾虑到我们的口味,就把油盐放重一些。
那时候,我与院子里的邻居们渐渐熟识了。一门二楼的林奶奶会做麻辣鲜香的湖南菜,就着她炒的回锅肉,我可以吃下一大碗饭。对面三楼的王阿姨来自河北,擅长包饺子,我的味蕾被多样的菜式和丰富的口味打开了。
所以,当奶奶放盐的尺度把握过了头,我就把筷子一搁,撇嘴说太咸了。奶奶拿起筷子尝一口,可能是分辨不出,眉眼就顺着脸部的褶皱耷拉下去,显得极为沮丧。
爸爸用筷子敲打我的手,恶狠狠地骂:“谁惯得那么挑食?”
奶奶赶紧答道:“是我是我。”
弄得爸爸哭笑不得。
一个周末,我按惯例去奶奶家,饭后独自下楼。奶奶站在楼梯口使劲跺脚,一遍遍唤醒楼道里的感应灯,不让我有一刻置身黑暗中。
我站在一个拐角处,从中间方格的空间向上看去,奶奶的衣角从铁杆的缝隙中冒出来。我喊道:“回去吧!我快走啦。”
奶奶没有应答,她探出脖子,看到我的头仰起。我们对视一眼后,她突然掀开自己的黑色棉袄,从内口袋中掏出几张钱,顺着空档往下一抛。
那些纸币如电影慢镜头一般,在蜿蜒的楼梯间回旋漂浮。我盯着纸币追赶、拾起,是两张10元。再抬头望,奶奶好像已经被吞噬在螺旋的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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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高中后,爷爷奶奶家开始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中药味。复杂,但不难闻。我每每进屋,就匆匆大跨步地走,扯着嗓门叫“奶奶”。
奶奶大多数时候在阳台上,在红红绿绿的盆栽花草的簇拥中坐着。然后慢慢回头、手扶藤椅把手起身,向我走来。
我会带一点菜过去,然后把奶奶的冰箱塞满。在这个过程中,我总能翻找出一些放坏的蔬果和冻得像砖块的肉类、海鲜。我学着爸妈的口气,边清理边批评:“不要舍不得吃。现在不是旧社会啦,总不缺吃的。别存着,得捡着新鲜吃。”
奶奶安静地笑:“知道啦,和个小大人似的。”
这时,我就会很高兴,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
在奶奶家,如果是我们三人吃饭,她会做得比较简单。比如下面条,面起锅前,把用淀粉和酱油腌过的瘦肉丝往沸水中一滚,再掏起来做面码。根据个人口味偏好,浇在面上。
第一碗给我,肉丝鲜嫩,面条劲道,我吃得很开心。第二碗给爷爷,最后一碗煮得最软,奶奶留给自己。
我高中时剪了一个短发,刘海却留过眉毛,耷拉在眼皮上。彼时的我想象自己是漫画中的美少女,忧郁的眼神在刘海的空隙中轻轻闪现。但现实却是,吃几口面,刘海尖儿都快埋进面汤里了。然后一仰头,侧甩,刘海短暂地在头顶停留一会儿,随着头越来越低,又再次滑落。
奶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从耳后拔下一个黑色钢丝夹,颤悠悠地走到我旁边,要把我的刘海夹上去。我使劲地缩头摆手:“好傻的哦,奶奶,现在不时兴你这个样子了。”
一直以来,奶奶都很注意自己的仪态仪表,说话做事也如大家闺秀般慢条斯理、温柔娴雅,从未有狼狈的时刻。她着装大多是黑色或深蓝的单色块,整理得平整妥帖。一头银发永远顺滑,碎发总是被发夹别在耳后。她反驳我:“你的额头很好看啊,得露出眉眼来,女孩子才有精气神。现在遮头盖脸的才不像话呢。”
可惜,那时尚处于青春期的我听不进去。后面当我发现自己确实更适合露出整块额头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了。



5


2000年6月,我高考完毕。虽然我一直有去北京的想法,但考虑到母亲身体不好,爷爷奶奶都已年迈,填报志愿时就选择了家门口的学校。
9月,我进入武汉大学读书,为答谢亲友邻里,父母摆了两桌酒席。此时奶奶下楼已很费力,需要我爸背着,但她还是参加了这次宴请,和爷爷坐在主席位上。
别人总以为她老糊涂了,凑上前大声在她耳边说:“媳妇对你好不好?儿子还孝顺啊?”
她淡笑着点头,直视对方,轻声说:“都好,都好。”
10月底,奶奶突然昏迷,住进武警医院。11月5日去世,享年82岁。来葬礼的叔婶姑伯说,她去得很突然又没有受罪,算是喜丧。
2005年,爷爷在武汉去世,享年87岁,和奶奶合葬在武汉九峰山。坟地是爷爷生前亲自选定的。爸爸说,那里是丘陵地貌,和他们的故土京山一样。
随着我家搬迁,他俩离老家越来越远,最终日益衰老不能返回,武汉成了埋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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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年,爸爸和姑妈们商议,要给爷爷奶奶重修墓碑,加刻家族新成员的名字。他们觉得姓名排得满满当当,才有家族昌盛、枝繁叶茂的样子。
那天,我用湿纸巾擦拭墓碑凹槽里的灰尘,用借来的调料在凹陷的字体里描金,突然想起一部电影里说“往生者离我们并不远,就在墙后面。”
描着描着,我的鼻涕眼泪不自觉流下来。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撸,看见纸巾上都粘着灰尘,想必已经蹭到了脸上。想到奶奶喜欢干净的脸,我停下来先擦自己的脸。
爸爸站在一旁盯着墓碑,陷入了回忆。他说,奶奶曾经想参加新四军,但错过了部队,“不然就没有这后面的一堆名字了”。



6


1939年,余凤珍刚满20岁,父母把她的婚事提上了议程。因幼年读过一点书,凤珍与一般待嫁闺中的女子有些不同,她虽身处井隅,但心怀拏云之志。
一天,她听说张文秋随李先念带领的新四军回来了,就住在不远处的小花苑村,准备组织抗日武装。突然间,好像有股能量注入她的身体,想要奋力一搏。
她兴奋地跑去寻找女同学,她们得知消息后,也都兴奋地说:“凤珍姐,你去投奔张文秋先生,我们就去!”
于是,姐妹六人收拾好包裹,避开家人,天不亮就上了路。她们走了不出十多里的大洪山山路,回头瞅见一队日本鬼子正从后面快速上山。凤珍捂住嘴,示意大家噤声散开,6个女孩便敏捷地逃往山间藏身。
日本鬼子排成纵队匆匆走过,并不四处查看。约摸过了三盏茶的时间,前面传来阵阵枪响。直到日头偏西,枪声才平息。
光线渐暗,凤珍看看四周,女伴们都被冲散了,不知去向。她咬咬牙,在黄昏里独自赶路,漫山只有穿梭的风声和她沉重的喘息。
好不容易到了小花苑村,她只看到断壁残垣和死尸,墙上还留有黑色的子弹洞孔。原来是日本兵与新四军在这里接上了火,新四军已紧急撤离。
凤珍没有找到接纳她的引渡人,空跑了几十里的山路。空气中残留着刺鼻的火药和血腥气让她大脑炸裂、眼眶通红,无奈之下,她手足冰冷地返家。
后来,凤珍听从父母的安排,与一个无父无母的青年成亲,对方答应做上门女婿。而后,他们离开余家杂货铺,离开孙桥镇,辗转了很多城市,在艰难的岁月里生儿育女。
我享受过凤珍对晚辈的慈爱,见证过她对生活的热忱,对她那神采飞扬的少女时代,我一直在想象:
那天,她兴奋地去找同伴,想要参军。小脚底下的黑布鞋轻快地敲击着青石板地,长裙飘扬着,裙摆飘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再贴在套着白袜子的脚踝上。她干爽得像一只鸟,似乎下一秒就飞到天上去……
倘若那天她真的找到了队伍,后面的人生轨迹将会完全不同。也许她的梦想会一一实现,我们这些后辈可能会消失、或者成另外的“他们”。但她还是余凤珍。这总不会变的。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雅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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