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226|回复: 4

[人世间] “月光下的飨宴”系列|人间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2-2-12 02: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小年夜月:在灶王爷眼里,今年的我是好孩子吗?| 月光下的飨宴01

 曹玮 人间theLivings  2022-02-02 12:00

0.jpg


不管是穷人,富人,一家子,一个人,这个新年,热闹或寂寞,总要过下去。

可这过去的一年,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谁做下了好事,谁又害了人,也许只有神才真正完全地知晓吧。

1.png


配图 | golo


前    言


少时写故事,总觉得开场要写长长的景色,用那些精工细琢的词汇,写光影、花色、鸟鸣,和一切美好而婉转的东西。似乎把这些写完,故事才可以不害羞地讲下去。

《诗经》如此,山歌如此,私密的情感泄露之前,总要拿景物挡着。挡不住了,才“哗啦”一下,暴露在眼前。如同三十年前的月光,清澈,明白,不需要寒暄,瀑布一样洒落在脸庞,肩头,树枝,以及祖宅房顶的青瓦间。可写完景色,再写什么呢?我呆看着纸上空落落的格子,好似一间间空房等待被文字填满。

故事又该从何说起呢?

起了的开头晾在一夜夜月光中,直到少年的我认了输。再往后,故事跳动着、嚎叫着,将我的手捆束起来,在每一个想要提笔的瞬间折磨着我,直到青春几乎耗尽的今天。

如今,故事老了,我也老了。

当我终于能与儿时惶惶不可终日的羞愧共存,不知为何,我的眼前总是会掠过那道长长的风景——

寒夜孤灯,桑间馀影,北房花园淡紫色的鸢尾花,中院头顶结满红果的樱桃枝,一张张笑脸,一点点烛火,以及那永生永在的月亮。

三十年前,那是怎样的月光啊。


月光下的飨宴丨连载



1


这事也是后来听妈妈说的。
那一年我很小,腊月二十三,天上月色明朗,适逢祭灶日,妈妈一个人在祖宅的厨房里忙活。焚香供果,擦拭灶台,正待祭祀,可不料竟失手打翻燃烧的蜡烛,引燃了木头锅盖。慌乱间,她赶紧用抹布扑火,控制了火势,可锅盖上还是留了道焦黑的印记,好像一记长长的伤疤。
这个木头锅盖,家里不知传了几代,煎炸煮烧,似乎从清代祖宅在时,它就在那儿了。锅盖上长了层厚厚的包浆,油亮亮,明闪闪。妈妈烧了锅盖,总觉得不祥,于是再也不敢祭灶了。然而有时,她又改口,说家里不祭灶是因为不讲“迷信”。
总之,我记事起,每年腊月二十三,邻居家都在祭灶的时候,我家的厨房总是黑着,冷着,灶头一如往日,一团炉火用煤封着。
虽然我家不祭灶,但我还是一心一意盼着腊月二十三,因为一到这天,小城的人们就彻彻底底沉下心准备过年了。这天以后出门办事的,总找不到人。“人呢?”如果有人问,留守的看门老头总会轻蔑地看办事人一眼,好像又撞见了个不懂事的憨货;有的则从打盹儿中被叫醒,打着哈欠应着:“都盼年去了,你早干啥去了?年后再来吧。”家乡语汇中,“盼年”就是采集年货,算是年末顶要紧的事了。
一近小年,农民便挑着担子,拉着板车,带着自家特制的年货来城里赶集。爸爸也会带我出去,沿着卖对联、花炮、年历的摊点,看看画糖画的、吹糖人的、打卦的,最后总会回到一个农民的扁担前。他戴着棉帽,穿着棉袄,两手缩进袖管,在寒风中跺着脚。扁担两头各有两只大筐,筐上压着浅浅的木盒。一只盒子装着炒熟的面粉,微微泛黄,里面浅浅地埋着一条条姜黄色的芝麻灶糖,白黑芝麻裹得绵绵密密;另一侧的盒子便装着糖瓜了,圆滚滚整齐地排着,好似一只只小白鼓。
“灶糖是哪里的?”爸爸总会这么问。
“二十里铺的,自家做的,也就卖这两天。今早五点我就往市里赶了。天冷得很,现在便宜卖了回家呢。”
“来上二三两。”
那人就将糖瓜放进一个微型的,明闪闪的铜称里,秤砣小得好似一粒鹌鹑蛋。称好后,将麻纸卷成一只牛角,把糖瓜塞进去,包起来。糖瓜重,三两也没几个,爸爸一付钱,我就迫不及待拆开纸,塞一个入口,糖瓜带着炒面的香味,刚开始凉凉的,脆脆的,好像在咬一块冰,慢慢嚼它就融化了,再咬就粘住了嘴,我奋力挣脱着牙齿,口水也快流出来。爸爸笑着说:“灶糖粘牙,祭灶的时候专门给灶王爷吃。他吃了,嘴就被粘住了,今晚到玉皇大帝跟前汇报家里的事,就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咿咿呀呀地问:“灶王爷要汇报啥啊?”
“汇报家里的人这一年做没做坏事啊。”
我觉得奇怪,灶王爷不就住在厨房,管管吃饭的事,怎么还能上天汇报家里的好坏呢?如果没人做坏事,让他汇报也无妨,为啥硬要粘住他的嘴呢?难道我身边熟悉的人,都有些我看不见的,他们也不说的坏事?那我家的坏事是啥呢?我嚼着糖瓜,想着心事,总觉得自己是清白的。



2


待夜色降下,糖瓜带来的兴奋感几乎就耗尽了。我依在火炉边,听见有人远远放了第一声鞭炮,炮声逐渐次第响起,很快便迫近了。
“前院开始祭灶了。”爸爸闻声说。
祖宅三进,前院曾是菜园和磨坊,后来盖了厕所和房舍。一九五六年“社会主义改造”,祖宅被国家收去,分给了其他住家,前院搬来了常家和任家,还有一个五六平米的小间,安顿着亮亮一家。
正对着一棵高耸入云的桑树;中院只是一间小小的过道,七八个平方,进入院门看到的就是照壁,墙根长着一株成人胳膊粗细的樱桃树,是曾祖母吃樱桃时把核儿吐在地上,自己长出来的。曾祖母去世后,紧逼墙壁的樱桃树长大了,又没处落脚,就倾斜着,枝叶最终覆盖了中院大半个天空。
我家在后院最深处的西房和北房,东房住着张家,南房一半是厨房,另一半则是罗婆婆的居所。
腊月二十三,前院的鞭炮总是最先响起的。不出意外,祭祀总从常家开始。常家三间屋子,一间厨房,住着常婆婆和她的长子常爹爹一家。一到小年,常婆婆的五个儿子带着媳妇孩子就全都来了,哄哄闹闹从下午就忙活起来。
常家一点鞭炮,对面任家便也不示弱了,虽然没厨房,做饭也在廊檐延展出来的一小段窝棚里,简陋是简陋了些,可礼数却少不了。任家住着眼麻耳背的任爷爷,裹着小脚走路颤颤巍巍的任奶奶,他们和儿子、儿媳和五个孙子住在两间房中。
任家不及常家人口众多,但鞭炮要比他们放得更响。常家放一千响,任家就放两千响。等腊月二十四一早,走过前院,两家对门的过道处,总会积着厚厚一层红屑,运气好还能捡到几只未燃的鞭炮呢。
白天的时候,我已经借着去前院上厕所的机会,窥探了他们两家祭灶的准备——任家的厨房看不见,而常家却人声鼎沸,厨房门帘掀起,远远看见厨房灶台上,两只红烛各自插在半个土豆上,灶头前的木桌上已经放了一大盘灶糖,摞起来像个宝塔,各式水果干果,颜色极其明艳:红彤彤的苹果,黄澄澄的冬果梨,又圆又大上面还有一点红印子的馒头,还有大盘瓜子和花生。常爹爹忙进忙出,张罗着祭祀事务,全院里就数他最热心神鬼之事,这样的年节正是他一展雄才的时候。
前院的鞭炮一响,祭祀便开始,我吃着被火烘烤而变软的糖瓜,竖起耳朵听听后院的动静。
后院的轰轰烈烈,无非是从张婆婆家开始的。西房的张婆婆家里有四个女儿。腊月二十三下午,老大秀姑和丈夫,带着儿子镜镜最早来帮忙。老二英姑来得晚些,儿子兴兴总跑在最前面,还没进院,就听见他高叫着:“婆婆,我来了!我来了!”英姑挽着的丈夫,手里总提着贵重的礼物。老三刚结婚,女婿在中学教书,笑眯眯的,不怎么说话,眼睛看着老三时,好像温柔的风拂过水面。老四待字闺中,等祭灶鞭炮放尽,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笑得最大声的也总是她。
我趴在窗口上,看着对面的张家散发出暖黄色的灯光,温煦,热烈,饭菜冒出的水汽笼罩在玻璃窗上,笑语欢声隔着院子隐隐入耳。接着,远处的鞭炮声也稀稀落落起来,爸爸说,放完鞭炮,灶王爷就要带着贡品升天了,那时候各家各户才正式开饭呢。所以,凭着爆竹的声音,就能推测每家开饭的时间。
爆竹声或长或短,或大或小,在这个小城腊月的寒夜中不断升起、回荡。每一扇窗户,不论明亮还是黑暗,或许都有一个灶王穿过升上天去,他们有的嘴里粘着糖瓜,有的两手空空,御风而行,他们华丽万方或穷酸朴素的衣裾,在高空中翩翩起舞。



3


灶王爷升天时,除了嘴里含了灶糖外,据说还要带走一只公鸡。每年腊月二十三,我和镜镜总与一只公鸡短暂相遇,继而永远告别。
腊月二十三下午,张家女婿总会带来一只大红公鸡,单从祭祀规模上讲,就远远超过了前院的任家和常家。公鸡装在麻袋中,拎回来就扔在院里。每当这时,镜镜总会兴高采烈地喊我出来。他叫我时,常躲在我家窗下,用约定俗成的声音:“咕咕!咕咕!”喊两声之后,若不见我回应,便会放大嗓门,转换成另一种动物的声音:“勾……勾……勾勾!”这时如果爸爸不拦我,我准会出门了。
镜镜比我大3岁,眼睛圆圆,脸也圆圆,一笑的时候脸蛋上两只酒窝深深,好像被剜了两刀。他妈秀姑在车间当工人,也有一样的酒窝,爸爸则在城北一个店铺修车,总不言不语蹲在角落抽烟。镜镜放学常待在张婆婆家里,寒暑假更是长住。
我已急不可耐要去看鸡了。镜镜避着家人,悄悄解开装鸡的袋子,一个顶着大红冠子的鸡头就先冒了出来。它的眼睛好大啊,仿佛一颗衬衣纽扣,眼睑从下到上一闭一合,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们。见我们没反应,它就从袋子中站起来,抖抖颈上的毛羽,它的毛几乎是金黄色的。拎着袋子边缘的镜镜吓得一缩手,公鸡就完全从袋子中出来了,翅膀呈枣红色,而尾巴高高翘起,带着深绿绸缎的反光。
出来后,它并不走动,只用大眼警觉地观察周围的一切。镜镜见状便又潜入家中,顺来大白馒头,将它们掰成一粒粒,丢给公鸡。看见吃的,它终于动起来了。
镜镜爸爸看到镜镜喂鸡,有时会过来抓住鸡翅,捏一捏它的胃:“啊呀,这卖鸡的人为了重一点儿,喂了多少玉米!光玉米掏出来都能磨一碗面了。”公鸡在他手里挣扎着,尖叫着。
天色暗下来,夜风冷冽,院中充满了煤烟味。公鸡冷了,蜷缩在麻袋旁,丧失了威风。我也冻得脚冷,而镜镜依然不遗余力地掰着馒头;看鸡不吃,就风风火火跑回家,再拿一把瓜子喂它;再不吃,就又急匆匆跑回厨房,拿出水果和点心,一趟接着一趟,乐此不疲。
“镜镜!”张婆婆喊道,“赶紧回来,要祭灶了!”
他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公鸡,对我说一句:“各回各家!”然后便钻入对面那个欢声笑语的温暖房屋。
而我也只能悻悻然地再看一眼公鸡,百无聊赖回到家里。
家中的白炽灯怎么那么亮呢?那白光倒映得家里冷清清的。妈妈坐着织毛衣,爸爸在火炉上的铝锅里煮着白菜、豆腐、粉条和肉丸。院子黑下来,很快就看不分明了,我拿着碗筷围在炉边,锅里的汤水咕嘟嘟的,蒸汽上升,带着蔬菜的香味,而我却侧耳特意留意院里的动静。
不久,那里就传来镜镜爸爸的说话声,之后是公鸡尖刻而恐惧的叫声,翅膀在土地上用力扑腾,仿佛一连串惊叹号落地。接着,张家的鞭炮也起了,公鸡的声音就再也听不见了。
我吃着白菜,想着刚才那只漂亮而巨大的鸡。它从麻袋里出来时,那么威风凛凛,夜色降下,它要像往常一样睡去,丝毫不知生命即将终结。再见时,它已闭了双眼,喉咙上带着刀痕,成了灶台上失了血的贡品,还被摆成昂首挺胸的样子——那是镜镜刚刚喂过的鸡,几个小时前还鲜活的生命。
那位灶王爷上天,为啥还要带走一只漂亮的公鸡呢?我想不清楚,只觉得被“命运”的手指轻戳了一下。它们与我相关吗?我们也不过是短短几小时的交情。
可如果它们与我无关,我的眼前为何总闪动着那些纽扣一样的眼睛、朝霞一样的毛羽?
童年的我怎么也想不分明,只好躲在自己屋檐下,学着去忽略另一个屋檐下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4


祭灶这天,祖宅一半是喧闹的,另一半则是寂寞的。
热闹的人家备花献果、洗手焚香、杀鸡放炮、点蜡磕头、举杯欢宴、围炉夜话——是夜,总能尝到新年将至的喜悦;然而有的人家,一年年过去,什么也没留下,到了年底,在别人的欢闹中,反倒显得更寂寞了。
后院南房,住着罗婆婆——这常常是被人忽略的。张家的人声和鸡叫,我在院里的疯跑,时刻都提醒着后院中两个家庭的鲜活日子。然而罗婆婆家只有寂静。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住,只在很稀落的时候,才有客上门。其中一个是她的养女,嫁了个小干部,常穿一身卡其色女式中山装,熨得平展,头发烫着大卷。她半年来一次,总是笑眯眯的,好像电视里那些慰问孤寡老人的领导。也不多待,一会儿就出来了,她一走,罗婆婆家就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另一个客人是罗婆婆心心念念的远房侄儿。他来时手里总提着麻纸包裹的一包水晶饼,点心大概晃荡了许久,麻纸被油酥浸得透明。每次他来,都是因为城里有公事,需要在罗婆婆家借宿。只有这时,她家才终于有了声响:一会儿糊顶棚,一会儿钉纱窗,一会儿清烟囱。可腊月二十三这样的重大年节,他们是绝不会来的。
下午五点多,天色一暗,为了省电,罗婆婆就关上门,合上两扇木窗,也不开灯,家里完全是一片黑暗了。
“罗婆婆睡下了。”爸爸看一眼南房说。
她不祭灶吗?我心想。小年夜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谁又能真正睡着呢?睡下的罗婆婆家好像只是后院一间空房,那样悄无声息,一切热闹都与她毫无关系。
这些年节之夜,她都躺在黑暗里,不知在想什么。会想起她最后一次祭灶时候吗?
那是民国初年,罗婆婆还年轻,腊月二十三晚上,她端着糖瓜、凉菜、供果,一双小脚进进出出忙活着。身边的男子是她新婚的丈夫,穿着黑色长衫,如同她家木桌上供着的画像那样。后来,丈夫死了,她孤寡辗转,六十年代被政府分配进我家祖宅,搬来时,就抱着一幅画像。这么多年过去,人们早已习惯她小脚老寡妇的样子,好像她生来就是这样的。
没有鞭炮,也没灯光,罗婆婆的小年夜饭也不知吃了没有。而她家的灶王爷呢?大概也是一副饥肠辘辘,老迈颓唐的样子吧?每年上天,既没糖吃,也不知说些什么事。她家的好事儿反正是一丁点儿也没有,而坏事儿呢?这样毫无盼望地一天天老去,算不算得上是坏事儿呢?



5


小年夜,寂寞的人家,都是沉寂的,罗婆婆是死寂,而前院的亮亮家却是活寂。
他家的灯是亮着的,可也只是一灯如豆;他家有响声,可也只是喁喁细语。溶解进别人家的笑语欢声中,好像一点墨水坠入夜晚的冷湖里,连涟漪都看不分明。
这个晚上,他们活着的响声,还不如外面桑间的风声引人注意。
腊月二十三下午,都有些晚了,前院桑树下的亮亮家仍不见人影——就连这一点,也是次日闲聊的时候,邻居们提起的——从来没人知道小年夜他们何时回家,又是如何吃饭,是否祭了灶。单凭这寂静无声,大概也是没有的。
只等到次日清晨,看亮亮妈妈带着孩子又出了门,邻居才关切地问几句,如果寻得了有意思的答案,则又关切似地听下去,然后将所得传遍前后院,当作年前最有内容的笑话。这笑话生了腿、开了花,不日,就传遍全巷了。
“那个瓜亮亮一家……”这个院子里,虽然亮亮也姓张,可从没有人叫他们“张家”。所有人背后都叫他们“瓜亮亮家”,而当面,却热情万分地喊着并刺探着:“呦,亮亮妈又出门啊!”“诶,亮亮爸今天也出来啊?”
人们叫这家15岁的孩子“瓜亮亮”,是因为他天生智力发育不全。大人说,亮亮8岁时,他妈领他去附近小学报名,老师问:“亮亮,一加一等于几?”他答不出,上了半年,完全跟不上,只好退了学。老师推荐他去特殊教育学校,可学费贵,又上了半年,便再没去过。
“亮亮,一加一等于几?”巷里人见了他,也总是爱问这个问题。亮亮每次都会歪着眼睛想上半天,有时急得头上都要冒汗了,然后吃力地蹦出来三个字 :“等于……八!”
人们笑一遍,乐此不疲,似乎一考亮亮这个问题,自己的生活也会好过一些。
腊月二十三,亮亮家就忙着出门做生意了。究竟是什么生意,也没人愿意深究,左不过打打零工,挣一口活命饭罢了。只是亮亮妈有时会在人前感叹,从前她的家境并非至此。
从前?闻到他们因为很少洗衣、身上散发出的腥臭味,看见亮亮膝盖、屁股上一圈又一圈的补丁纹,还有大白天门缝里瞥见的、亮亮爸爸躺在五六平米家中床铺上,一管又一管抽着水烟、死活都不起来的样子,谁敢相信她家真的阔过?
只是有时,我去前院找亮亮玩,进了他家狭窄的空间,总好奇地盯着镜框里的照片——
照片里的亮亮五六岁,穿着白底蓝纹的海魂衫,淡蓝色短裤,和父母站在天安门广场前合影。
“阿姨,亮亮去过北京啊?”
“是啊,亮亮小时候,他爸爸带我们去过北京。”
镜框里的亮亮爸爸,是八十年代最时髦的样子,阔腿裤,太阳镜,亮亮妈妈也鲜有地穿着连衣裙。镜框里还有别的照片,亮亮妈妈告诉我:这是上海,这是江苏……那是祖宅人们听过但从未到过的远方。
亮亮妈妈每讲解一张照片,眼睛就亮一下,好像夜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可那些好日子,不知去了哪儿。眼下他们的生活已万分艰难,平日就靠亮亮妈妈打零工,维持基本吃穿,可一近年关,小城万事歇业,连零活儿也少了。
于是每天早上,亮亮妈妈都会带着亮亮,到大马路上去,一路走着看着,一路找活儿干。
那些白花花的糖瓜,红彤彤的干枣,黑黝黝的瓜子,金灿灿的新疆葡萄干,亮亮和妈妈走过去,只能眼巴巴儿地瞅瞅。猪肉摊这时总挤满了人,就连平日不怎么吃得上肉的,也得买点便宜的猪板油回去,哪怕炼一小盆猪油,包一顿油渣青萝卜饺子,也算是一年的盼望。
那些干货的摊位前也是热闹的,倘若炸了丸子,与胡萝卜、粉条、木耳黄花烩一锅,配上长长的打卤扯面,大年初一中午吃,又是一年福寿绵长的盼望了。但这些颜色,味道和盼望都不是亮亮家的。他们成日在街上转悠,却两手空空,盼不到一丁点儿新年。
终于有一天,他们看到有人支了桌子,在年集上写毛笔字。一张大红纸,裁成方块,只需写一个福字,就能卖一块五;再裁成两条,只需一支毛笔,一点墨汁,就可以写副对联,一副能挣两块钱呢。亮亮妈妈终于看到了希望——她家里可有个读书人呢。
亮亮爸爸就是这个读书人——至少,亮亮妈妈是这样说的。
前院常爹爹的媳妇桂大妈总问她:“亮亮妈妈,家里的事情你叫娃他爸也做,一个大男人,成天躺床上!你出去挣钱,回来还要伺候他,叫他打扫卫生,做饭啊!”
亮亮妈妈这时总笑盈盈地说:“我们亮亮爸爸是大学生,读书人咋能做这样的事?”
亮亮妈来自农村,不识字,却对读书人有近乎偏执的崇拜。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凤毛麟角,一条巷子都不一定能出一个。考上了大学,国家包分配,进了好单位,从此衣食无忧。可如此金贵的大学生怎么可以沦落到亮亮爸爸这般田地,让家里的光景都奔到全巷垫底了?这一点,人们是难以接受的。
于是便有传言,说亮亮爸爸并非大学生,只读过几年书,毛笔字写得好;也有的说,亮亮爸爸不过是个中专生,亮亮妈妈是粗人,不懂得中专生和大学生的区别;还有的说,当初结婚时,亮亮妈妈就是吃了媒妁之言的亏,媒人夸大其词,结果被骗一辈子。
亮亮爸爸的字写得如何,我并没见过。只听镜镜说,从前居委会组织大家上街欢迎老山战役回来的解放军,各个院子都要准备些彩旗,而旗上的毛笔字就是亮亮爸爸一个人写的。
镜镜说:“亮亮爸爸写的是草书吧,反正我看不懂咧。”
不过,在我九岁这年的腊月,亮亮家终于在年集上找到了新的谋生方式——亮亮妈备了红纸,翻出了从前写彩旗时留下的毛笔和墨汁。亮亮爸爸终于从床上爬起来,趁着冬日下午天光尚明,把家里仅有的桌子也搬出来,趴在上面书写着。写完的对联晾在家门口桑树下,后院住户进出,都会停留一阵,一张张瞧着,犹如观赏一场露天书法展。这凑热闹的人里,自然也有我,可我怎么也看不懂。
“亮亮爸爸的毛笔字究竟写得好不好?”我问爸爸。
爸爸不言语。
“他写的能卖出去吗?”
爸爸还是不言语。
我的心里为亮亮家忐忑着,却也抱着希望,或许亮亮爸爸这个大学生写的“毛笔字”,会是年集上抢手的商品,说不定可以打败那几个卖对联的长胡子老头。也许今年这个腊月二十三会不一样,亮亮可以早点回来,嘴里也嚼着糖瓜,和我一起去看张婆婆家的大红公鸡。



6


我9岁那年的腊月,还有那么多衷心盼望的事情。
快入冬时,妈妈买了只半大的芦花鸡,羽毛好似黑夜中点点星光,头顶冠子深橘红色,像矮矮的小山嶙峋。爸爸在东房廊上用竹筐给它搭了窝棚,说是到腊月,芦花鸡就下蛋了。此后,我每天就像盼着朋友来访一样,盼着它下蛋。
而这年的腊月二十三,也比往年添了惊喜——大概受到邻居们祭灶热情的长年浸润,妈妈突然决定又要重新开启她的祭灶事业。可这次祭灶却足够隐秘,等别人家的鞭炮放完, 晚饭也吃完,天空中半个月亮高挂起的时候,她突然说:“今年还是祭灶吧。”
“饭都吃完了,还祭吗?”
“祭!”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把当堂供着的曾祖母遗像前的香炉拿起来,就往厨房走。我跟着她一路小跑到了厨房。她开灯,拿出个小盆子,在面柜里舀了一大碗面。
“妈妈,你不是要祭灶吗?舀面干什么?”我忙问。
“舀面烙灶饼。这灶饼要烙十二个,灶王爷带上天呢。”
灶王爷可真能吃啊,不但嘴里要嚼着灶糖,而且要带只公鸡,现在居然还要带灶饼,我对灶王爷的不良印象又增加一份:“为啥要十二个呢?”
“十二个灶饼,保佑咱们家明年每个月都平平安安的。”
妈妈一边说一边和面。灶饼长什么样?我从没见过,只是看着妈妈的手在面絮中旋转。她拿出两枚鸡蛋,打进盆中,那面就呈现出淡黄色。
揉好面,她把吹风机打开,早先埋下的火,就重新生长、跳跃、欢叫起来。妈妈在灶上放好平底锅,再放进花生,然后拿着木铲搅拌,渐渐的,花生的香气就泛了上来。花生炒熟后,轻轻一搓,一揉,红衣就掉落,露出泛着微黄的花生仁来。炒好花生,她又将芝麻放进锅里,我的口水已然在嘴里泛滥。
“妈妈,这个灶饼吃起来是啥味儿的?”我忙问她。
“灶饼可香了,你看这里面要放炒熟的花生芝麻呢!”妈妈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制作灶饼,说:“和的面多了,给灶王爷献上12个后,再给你多烙几个吃。” 
我太高兴了,恨不得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全院所有的孩子。
妈妈将花生和芝麻擀碎,又与切碎的绿葡萄干,白糖拌匀,然后把这馅儿包进圆圆的面皮中,再一压,擀成和柿饼一样大的圆饼。转眼间,十二个灶饼已一锅烙成,她就把它们装进白瓷盘中,一个压着另一个,摞得高高的,然后放到灶头上。看见给我的灶饼入了锅,我忙奔出去,先跑到对面张婆婆家,在门口高喊:“镜镜!”
张婆婆家吃完饭正坐着聊天,镜镜听到声音就掀开毛毡门帘,露出个头来。
“我家祭灶了!我妈烙了灶饼,出来吃吧!”
镜镜溜了出来。
“走,到前院叫亮亮去。”我对他说。
趁着月色,我们打开二道门,进入前院,没想到今年的小年夜,亮亮家居然回来了,亮亮妈坐在门前烧火,“阿姨,我们叫亮亮到后院耍呢,我妈烙了灶饼呢!”
亮亮妈叫了声“亮亮”,嘱咐一句“早点回来”,我们三人就又飞奔回后院了。
满院都是灶饼的香味。我跑进家里,搬出矮脚方炕桌,放到花园旁边,再搬出三个凳子,围在桌子周围。然后便欢欣雀跃跑进厨房了。妈妈的灶饼已经烙好,灶台上也点上红烛,香炉里三株香燃烧着。我端着属于我的那盘灶饼,乐呵呵来到院子,把它摆到炕桌上。
“你们等一下,我再去拿点吃的!”镜镜看见灶饼,便飞跑了回去。回来时,他两手抓着瓜子,兜里塞着糖果,腋下还夹着橘子,后面跟着七岁的兴兴。“开会了,开会了!”兴兴兴奋地喊着,“我也要开会!”
镜镜拿来的吃食颇多,就连兴兴手中也攥着苹果,一米见方的炕桌几乎铺满了。兴兴蹲在地上,我们坐着,院子里的孩子从没这样聚过。腊月里夜深露重,我们身上冷着,头顶叶子落尽的梨树也站在我们身边,陪着我们。
东西房都亮着灯,光芒透进院子中央,而花园和南房的罗婆婆家却一道黑着。桌上白花花的灶饼,此时好像一只只小月亮落入盘中,在天上半片月亮的照耀下空前得亮,带动了整个桌子都在发光,把我的心也照得暖暖的。
我真想叫来这天所有不能祭灶的人,一同参加灶饼盛宴——那些孤身一人,没有兴致祭灶的;那些谋生疲劳,回家就栽倒在床上的;还有那些连灯也舍不得开,只静静听着别人祭灶声响的。
“大家吃灶饼啊!”我对着他们说。兴兴早已迫不及待拿一个塞入口中,镜镜也捡起一个,小口咬开,好像在检验着什么似的好奇品尝着里面的馅儿。只有亮亮坐在月色下,一动不动,腰杆挺得笔直。
“亮亮,吃。”
“你吃吧,我不饿。”他像从前一样礼貌地慢吞吞地说。镜镜停止了咀嚼,新取了灶饼塞到亮亮手里。
“你们吃吧,我妈不叫我吃别人的东西。”亮亮继续推脱着,脸上的神色并不自如。
镜镜放下自己的灶饼,瞪了他一眼:“今天大家都祭灶呢,你妈说你干啥?你别扭扭捏捏,吃!”说着就把亮亮手里的灶饼塞到他嘴里。
兴兴抓了一把瓜子,也趁机塞到亮亮手里:“亮亮,吃!”
亮亮嗫嚅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尝着灶饼,好像这饼不属于他,也好像吃着一件极为珍贵的东西,不舍得咽下去。
“亮亮,好好吃,这儿还多着呢。”我见状又塞给他一个,自己也拿起一只。那饼皮酥酥的,一咬开,芝麻花生在嘴里碎开,与砂糖融合在一起,甜甜的,好像最美的一场梦。圆圆的灶饼咬了一口,好像天上的半片月亮握在手中。我们说着话,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话题,只是学着大人的样子围在桌边,吃着东西,就觉得很快乐。
灶饼还没吃完,兴兴的妈妈英姑从对面出来,她穿着一身藏蓝呢绒大衣,脖子上扣着一圈白狐皮围巾:“兴兴,走,我们该回家了。”
“我不走,我要开会!”兴兴喊着。
“今天太晚了,你要是现在跟我们回家,下回给你买好吃的,你拿去开会。”兴兴爸爸也出来了,他比英姑低一个头,长得几乎是大号的兴兴,大眼睛饱满得几乎要迸出来,头也又圆又大,听张婆婆说,兴兴的爷爷奶奶都是我们这个小城的“大官儿”,张家出嫁的三姐妹里,唯有老二嫁的条件最好了。
即使他爸这样说,兴兴还是不为所动,英姑就走过来,一把把地上蹲着的兴兴抱起来:“走了,走了,你们下次再开会!”
兴兴又圆又重,在英姑身上挣扎着,眼见抱不住了。
镜镜连忙说:“赶紧回去吧,我们下次还开呢。”
他这才放心地从妈妈身上滑落下来,依依不舍地走了。
离开没多久,后院的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头探进来:“亮亮!”他的妈妈轻声唤着他。看亮亮坐在桌前,桌上都是瓜子壳和糖果纸,他妈妈忙问:“亮亮有没有害人?”
“我们好着呢,我们开会呢!”镜镜喊道。
亮亮一声不吭,起身向门口走去,身影消失于黑暗之中。
看亮亮走了,我和镜镜坐了一会儿,都觉得无趣——不知为何,总觉得亮亮在的时候,这小小的宴会才显得热闹而圆满。下霜了,镜镜嘴里嘟囔着“各回各家”,也起身往张婆婆家走去。
半片月亮下,只有我一个了。
一个人时,月亮就越坐越亮。从前周围黑暗的一切,似乎都更分明些:那花园里矮小而碎叶落尽的石榴树,枝桠向上尽力伸展着,好像要伸手去捉月亮;房顶上的青瓦串成鳞片一样的屋顶,鱼背一样的屋脊,反着光,亮晶晶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
南房的罗婆婆已经打鼾了,镜镜也嚷着要睡,爸爸妈妈的房间,电视的光芒明明暗暗,好像是黑夜中宝藏的光芒。
这个世界尽力安静,可万物却悄悄萌动着,流动着,跳动着。那个看不见,又吃了我家灶饼的灶王,或许也一边飞动一边盘算着今年汇报的内容。今年他故事里的我,会是一个好孩子吗?



尾声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后,小城所有人家就都要过年了。不管是穷人,富人,一家子,一个人,这个新年,热闹或寂寞,总要过下去。可这过去的一年,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谁做下了好事,谁又害了人,也许只有神才真正完全地知晓吧。不过等灶王爷一上天,至少祖宅这个评判的任务就交给了前院的桂大妈。
你看,腊月二十四一大早,她就迫不及待来后院串门了。桂大妈说是散心,却总要聊些夜里祭灶时的新闻旧事。一会儿,她洪亮的笑声就升起来了:“哎呀张妈,你知道吗?今年啊亮亮妈到年集卖对联去了,摆摊摆了这么多天,昨天终于卖出去一副,挣了两块钱呢!”
“那是好事啊!”张婆婆高兴地说:“亮亮爸爸不是大学生吗?字写得又好,看来还是有人相中,肯掏钱了。”
“啥大学生?!每天就晓得在床上躺尸,跟电打了一样!”桂大妈照例骂一句亮亮爸爸,可马上话题一转,眉飞色舞,好像一直等待别人提问,等不来,只好迫不及待自问了:“你们猜亮亮家昨天一共挣了多少钱?”
“多少?”

“卖出去一副对联两块钱,摊位费呀——收了两块五!”桂大妈乐得直拍大腿。大伙儿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了旧年最精彩的一个笑话。

月光下的飨宴 | 连载02 

明日继续 敬请期待~

2.jpg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曹 玮

行者,人类学研究者。

以有尽之人生,写无尽之人群

 楼主| 发表于 2022-2-12 02: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清粥朗月:孩子们的战争中,告密者最可耻 | 月光下的飨宴02

 曹玮 人间theLivings  2022-02-03 12:00

3.jpg


哄人高兴这件事,孩子们从小就知道的。耳濡目染着,孩子自然就懂得了讨好人是怎么一回事。

讨好下去,也就忘了,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好像一切,都能够通过讨好解决掉。从此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大家继续和和气气,开开心心过。

1.png


配图 | golo




月光下的飨宴丨连载



1


此前的年复一年,祖宅的日子就在这样的“好事”“坏事”间流转着,灶王爷上天汇报得多些,少些又会怎样呢?人们依旧过着各自艰难或平淡的日子,可自从我家重新祭灶以后,院里的一切似乎都跟着变了。
先是年后,前院任家突然搭起一个大帐篷,占据了大半个走廊,棚子帘幕垂下,只开了个小门,里面灯火通明。四面八方的陌生人急匆匆地进出着。我透过帘幕缝隙窥去,但见任家堂上停着个铺满麦草的床板,其上躺着任爷爷,遍身绫罗,一动不动。
任爷爷眼花耳背,常拄着拐杖在前院慢吞吞走路,我着急出门的时候,他总在前面蜗牛一样缓缓挪着,根本听不见后面的声响。看他颤颤巍巍的样子,我都不敢激烈地向前跑,以免将本已摇摇欲坠的他撞倒,于是就只能跟在后面,也慢吞吞地挪步,心里焦躁极了。
前后院共享一个厕所,进入时仅通过咳嗽示意。可如果遇到耳背的他,即使你咳成肺痨,也根本不顶用,最好的方法,就是赶紧提起裤子匆忙跑出去,从他身边经过,他也完全觉察不到。
翻过了年,我十岁了。在任爷爷前,我从没见过人死。他的离世,叫我先松了口气——从此在前院想疯跑就疯跑,想上多久厕所就上多久了。
可跑久了,有时心里会突然空落落地震一下,总感觉任家的方向有黑黝黝的一大块什么注视着我,即使我站在阳光下,也觉得有些寒意了。
任爷爷离世没多久,前院的棚子又搭起来了,这次是任婆婆。
大家都说,她是被老伴叫走了。老而谢世,独雁不活,这几乎是他们口中的理想死亡了。任家一下没了两口人,任爷爷的儿子老任就成了一家之主,或许觉得家里还不够大,就在堂屋口盖了间厨房,占据了前院通道的一半。从前和老婆翠莲住的另一间也推倒了,盖成了钢筋混凝土的新房。高堂双双一走,任家竟是旧貌换了新颜。
这边任家大兴土木,对面常家也没闲着。任家厨房刚盖好,常婆婆突然一病不起,没几天也归西了。他家倒没搭棚子,只在廊台摆了些椅凳,请来些道士念经。其间有个女道士相貌清癯,颇为虔诚,总坐在门口,闭着眼睛,人来人往,不睁眼,也不致意。人们说那是常婆婆的大女儿,在山上修道呢。
我不知道修道是什么,但见她的样子别致极了:靛蓝长袍,长发高束,青白玉棍在头顶绾成一个纂儿。长长的白袜子一直要裹住小腿,脚上却是一双草鞋。
“道人是做什么的呢?”我悄悄问常爹爹。
“道人要修神仙呢!”他答着。
“神仙就咋样啊?”
“神仙啊,长生不老,万年不死。”
“不老”与“不死”,对十岁的我来说,还陌生得很。院里的老人仿佛生来就是老的,而死却完完全全是一个惊讶——此前,我以为人会一直老下去,老到像任爷爷那样眼花耳背,常婆婆那样手脚酸痛,可这之后呢?原来还有一个死等着人呐!死像什么呢,我说不清,也许就是当想到死去的人时,心里会一脚踏空。
世间的道路突然多了些空洞,比罗婆婆家的夜还要冷。



2


这一年,罗婆婆也病了。
“我梦见常婆婆叫我呢。”有一天,她对张婆婆说。她已经不再每天搬上小板凳坐到前院门口看人来人往,这次,她连自家的门也不出了。
不久,后院也搭起了棚子。来了许多人,都是平日从未见过的,闹哄哄,入夜还不肯离去,罗婆婆家门口新点上一个明亮的大电灯泡,照得半个院子如若白昼。罗婆婆真的走了。
这一年的夏日再也不似从前了。往年一到六月,前院桑树底下,任婆婆就穿着月白的斜襟布衫 ,罗婆婆和常婆婆穿的是深蓝色,三人提了板凳坐在一处纳凉聊天。罗任都是小脚,也更老些,都扶着拐杖坐着,而常婆婆总是笑盈盈的,有时候站起来,回到厨房,给两位老人端碗水或者拿上半片馍。桑叶吸足了阳光,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落在她们的肩头和布鞋上。
我们几个孩子跑着玩儿,一会儿围着她们捉迷藏,一会儿在她们面前跳方格。亮亮总爱学蛙跳,边跳边模仿着青蛙“呱呱”叫,众人一笑,他就更带劲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裤子早已裂开一道大口子。
三个婆婆起初微笑着看,后来见我们笑得有些过分,终于注意到那个破口,也禁不住笑得白发乱颤,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块儿,任婆婆边笑边咳嗽,罗婆婆则一句一句地喊:“亮娃啊,别跳了,别跳了,屁股亮出来喽!”
可如今,这样兴高采烈地叫着、笑着的她们,都走了。


------
罗婆婆死后,张婆婆神神秘秘地跟桂大妈说着话:“罗婆婆这一走,恐怕以后要到阴间受罪呢。”
“为啥?”
“回魂夜第二天早上,我去罗婆厨房看了,灶底下的炉灰有铁链的印子呢!”
“哎呀!”桂大妈大惊失色,“可苦了罗婆了!”
什么铁链印子?我想不明白,忙缠着问桂大妈:“有铁链就怎么了?”
“有铁链就证明罗婆婆走的时候,是牛头马面用铁链子拴走的。”
“牛头马面是啥?”
“他们都是阎王爷跟前的小鬼,一个长着牛头,一个长着马面。人死以后,还不知道自己死了,头七回魂夜会回家来,这时候牛头马面就要把人的魂引到阴间去,如果做了好事的人,他们就用麻绳拴起来牵走,如果做了坏事,那用铁链子拷走。”
罗婆婆做啥坏事了?我禁不住想。为什么牛头马面会用铁链子拷她呢?她一个人不声不响住着,既没说过别人的坏话,也没害过人。难道是灶王爷干的?她不祭灶,灶王爷一年到头就没什么好吃的,就说了坏话了……再或者,是牛头马面认错了人?
“张婆婆,你从哪里看见是铁链子的?”我忙又跟张婆婆求证。
“回魂夜的那一晚上,罗婆婆的侄儿在灶边铺了一层薄薄的炉灰,牛头马面带人的时候,就落下印子来,第二天就能看到。”张婆婆对我解释道。
准是他,准是灶王爷干的,他一定给牛头马面说坏话了,所以才有这些灶前的印记。一听这个,我心里又坚定了我的推测。
“我妈去世的时候我也看了,灶前是草绳子印。”桂大妈信誓旦旦地说,“任婆和任爷也是草绳子。”
“罗婆咋会是铁链子呢?”桂大妈也想不通,“后院有花园呢,会不会是猫儿或者老鼠爪子?”桂大妈又问了一遍。
“我看不像,这事情真的有些说不来呢。”张婆婆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我看着罗婆婆厨房的方向,那里好像有个秘密一直被掩盖,埋藏在积年的灶灰里,直到今天才显现出出来:“张婆婆,那印子现在还在吗?”我想立马跑过去查看。
“早都收拾掉了。”
错过这么一件大事,我遗憾得很,叹道:“牛头马面啥时候还来啊?上一次我都没看见!”
“啊呀,你个小娃娃,可千万别这么说啊!”桂大妈慌忙地制止了我,我从没有见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眼睛里散发出如此惊恐的色彩,“牛头马面来的时候,你要是看见了,那就是要你命的时候!”
我吓得赶紧捂住嘴。
“他们都是大晚上来,看不见的。”张婆婆见我惊恐,缓缓地说。然后她转移了话题,“听说这间房子罗婆婆的侄子进城的时候会住,也可能是她女儿那边的人会搬进来呢。”
我已经顾不上新邻居的事了。原来在上天言好事的灶王爷外,还有两位专管勾魂的。想到他们这几个月频繁造访,我都沉睡着,隔着一院的夜色,我又一次次毫不知情地经历了不远处的死亡。可这牛头马面会不会被买通,会不会也欺负人呢?想到束缚在罗婆婆小脚上冰冷而坚硬的镣铐,想到她歪歪斜斜地走,疼得倒吸气的样子,我就特别生气。


------
罗婆婆死后不久,常爹爹告诉爸爸,北山顶上的泰山庙新修了偏殿,两侧塑了十殿阎君,还有牛头马面,我忙央求爸爸带我去看。
进了泰山庙,但见每侧偏殿都有五个神像高高坐着,爸爸说那就是阴间里的十殿阎君。牛头和马面一边一个,两米多高,一个提着铁链子,另一个提着麻绳——这就是他们的作案工具。
再凝神看各殿阎君脚下跪着的人,我才吓了一跳:有的张大着嘴,舌头被绿发小鬼拔了出来,有人眼珠子生生被剜出,肚皮也剖开,肠子流了一地。还有的正被两个小鬼拖进石磨,半身已经磨成了血浆。看着这些受酷刑的人的塑像,我的心狂跳不已——这就是桂大妈口中的阴间,人死后的地狱吗?
爸爸念着介绍牌上的文字,显然,拔舌的是挑拨过是非的,剜眼睛的是窥探过人隐私,至于剖腹、钩肠、磨碾,我已经不敢再多看一眼了。
那做过好事的人呢?
爸爸指着第十殿阎君旁的望乡台:“你看,那上面的就是常做善事的好人,他们不用经历阎罗殿刑法,可以直接上望乡台,在那里就能看见自己的家乡了。”
我抬头看着望乡台上身着古装的男男女女,好像一束光照进心里——原来还是有人能走过地狱却毫发无伤。可祖宅中消失的四个老人,谁又能上望乡台呢?上去了的,望见故乡时,又能不能看见我呢?看到那些好人张望的样子,我又感到一丝庆幸,知道槐树下的开怀大笑,祭灶日的热闹和悲凉,还有桂大妈前后院散播的消息,不再只是当时当刻过了就消失的片段和声响,说不定有些遥远的眼睛和耳朵,正跨越幽冥边界千山万水默默追踪着我们。
想到这点,祖宅里那些时不时感受到的空洞似乎也并不那么可怕了。死去的人,还有另一种方式存在于我身边,这让我陡然升起了希望。可是,那些能上望乡台的,得是多好的人呢?我又算不算得上是好人呢?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后院罗婆婆的事,却发现,她家的空洞要被人迫不及待填上了。



3


一天,我从巷里玩回来,突然看见祖宅门口停着一辆板车,上面架着些箱柜。匆匆跑到后院,但见罗婆婆家门大张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正往房内搬家具。张婆婆和小女儿也站在门口向南房张望着。
“有人要搬进来了?”我忙向张婆婆喊。
她点点头:“罗婆婆外孙女一家。”
“罗婆婆还有外孙女?” 我惊讶得很,这后院中从没见过她的影子。
“罗婆婆不但有个外孙女,还有个外孙呢。搬来的这个是里美,是她养女的女儿,前面进去给他抬家具的那个瘦的,就罗婆婆的外孙,里美的弟弟,叫里仁。”
隔天便见南房前所未有的热闹。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端着铝盆从房内走出,在花园边洗着青菜。清水爬上她纤细的手臂,水面反射的太阳光影悄悄落在她两肩垂下的卷发上。她低头把淘菜水倒进花园时,后脑勺别着的一只好看的黄色塑料发夹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见镜镜、兴兴和我,女人放下手里的菜盆,脸上荡漾着笑意。她眼睛弯弯的,一笑,脸上就涌出两团光洁的苹果肌。她的裙子是桔红色,上面分布着大块的黄色花朵,还扎着一条黑色带钻的松紧腰带,显出她纤细的腰部。我不禁看呆了。
女人问了我们几个的名字,转头就对屋里喊一声:“培培!”
“哎!”一个比兴兴略小,看起来六七岁的小男孩跑出来。他的头型甚是奇怪,扁着,好似一枚卧倒的鸡蛋。
“这是我们家培培,你们以后带他一起好好玩哦!”那男孩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他,不知对方是何来路。
到了晚饭时,他们全家就坐了出来,把饭菜放在花园红砖护栏上方的水泥台上,一人拿了一只小板凳,低头坐成一排。
“里美,吃饭啊?”张婆婆出来倒沤水,远远和那女人打着招呼。
“哎”,她起身也打了个招呼,然后指着身边穿白色背心的大块头男人说:“这是我们家老吴。那是培培。”
这个叫老吴的男人礼貌地站起来,跟张婆婆点头。我从没在祖宅见过这么高大的男人,他伸展手臂,一跳都可以够到头顶梨树结的小圆果。而爸爸每次摘梨,都要把梯子架到树干上,才能够得着呢。他穿着军绿色短裤,两腿又粗又毛,好像两根巨大的仙人柱,每条腿差不多都和镜镜一样高了。
“哎呀,培培爸爸个子真高啊!”张婆婆赞叹着。
“他在酒泉的部队工作呢,也快转业了。”里美笑眯眯地说。
酒泉,那是一个地上满是酒的地方吗?来自酒泉的培培爸爸咧嘴笑着,两颊红红的,自然带着喝醉的样子。他的嘴真大啊,都可以咧到耳朵边了。


------
祖宅的孩子又多了,后院来了培培,而前院自从常婆婆去世后,常家也新装修了一间房。常爹爹的大儿子新路一家就搬进了新房,新路的儿子江江是常爹爹膝下唯一的孙子,六岁,最喜欢找镜镜玩。镜镜捉蚱蜢,他就帮忙提蚱蜢袋,镜镜要种各色喇叭花,他就做线人,以找爷爷的名义,潜入小巷各户人家,偷偷侦查他们的花园里是否有稀奇的喇叭花种。那些紫色、淡蓝、玫红和浅粉的喇叭花籽都被我们寻见,江江又跑到巷子里更远的人家,带来了白色的花籽儿。
他每天在巷子里挨家挨户“找爷爷”,巷人每次遇到常爹爹,都要提醒一句:“他常爸,赶紧回家,你孙子来我家找过你呢。”常爹爹也就赶紧回去。
一回去,便照例是桂大妈的一顿臭骂:“叫你出去打瓶醋,你看你走了一圈两手空空又回来了!你长了个头干啥呢?”
“娃来寻我回家呢。”
“叫你干活,就往娃身上赖,娃寻你干啥呢?寻你干啥呢?”
常爹爹一看就桂大妈要爆发,转身拔腿就往后院跑。
桂大妈追出来站在前院中央,两手叉着腰,声色俱厉地朝后院骂道:“每天我一说,你就躲去后院埘弄你的几盆烂花,埘弄来埘弄去,花的叶子还没你头上的毛多。你咋不把花当你爷供起来呢?”
逃到了后院,常爹爹就像变成另一个人,喜笑颜开地和大家打招呼,然后便去给自己花园边的盆栽浇水、除草、施肥、捉虫。等一入秋,那些被他悉心照料的菊花就开了,有的纯白,花瓣纤细,好像垂下来的一窝瀑布,有的深红,花瓣尖尖的,仿佛长长的手指甲。
他常来,江江也成了后院的常客,自然就遇见了新来的,比自己大一岁的培培。


------
江江黑,培培白,江江瘦得像麻秆,而培培圆乎乎,脚背手背好像鼓起的小馒头;江江的眼睛大极了,睫毛又黑又长,眨一下,仿佛眼睛上停了一只黑色的蝴蝶扇动着翅膀;而培培呢?两只眼睛嵌入胖胖的脸上,形成了两条肉缝,因为每条缝都细且长,他看别人的时候,好像总带着蔑视而赌气的神情。
“你叫啥名字?”江江靠着花园护栏问道。
“我叫培培。” 
“啥?肥肥?”江江没听清楚,重复了一句。镜镜听到了,哈哈大笑起来,跟着起哄道:“哈哈,肥肥!肥肥!”
“不是肥肥,是培培!”那边瞪起了眼睛。
“你长得这么肥,我们以后就叫你肥肥吧!”江江打趣道。
培培左右看了一眼,往自家门口退了一步,然后突然仰起头,咧开嘴,大哭起来,边哭边喊着:“我不是肥肥,是培培!”
我们几个小孩,从没见过有人能迅速表演出这样的场景,不禁面面相觑。培培喊着,眼泪也顺着脸上的肉沟流下来。江江见状,赶紧闪到了低头埘弄花草的爷爷旁边,只有镜镜拽着培培的衣服,摇着他的胳膊:“哎,你,别哭了,我们没把你咋样吧?”
培培一听这话,收了泪,几乎是干嚎起来。
“咋了?”里美和张婆婆闻声从各自家里赶了出来。一见妈妈,培培立马扑进她怀中,干嚎又变成了涕泪横流,好像天塌下来一样。
张婆婆见镜镜站在旁边,忙问:“是不是你欺负培培了?”
“我没有!”镜镜瞪大着眼睛,怒气冲冲地盯着张婆婆。
培培哭得说不出话。他妈妈轻抚着他的后背:“没事,没事,人家没把你咋样,你哭啥呢?别哭了,你是个大孩子啊。”
培培这样惊艳地亮相,孩子们都有些招架不住,散了的时候,镜镜仍然憋着气,一步一回头地瞪着南房。哭,对于自诩成熟的孩子来说,是很严重的事。祖宅的孩子凑在一起,平日玩儿总是笑啊疯啊闹啊,即使跑来跑去摔一跤,爬起来拍两下土,依旧笑嘻嘻地疯闹。可培培的到来仿佛带来了新风尚。
下学回来,他拿着一只桃子,从家门往出走,被门槛一绊,摔了一跤,便自顾自张大嘴巴仰天大哭起来,而且他哭的时候,总是要对着自家的房门方向,直到他妈妈系着围裙,擦着双手,一路小跑出来关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就连在家的张婆婆听到声响,也赶紧出来,以为自己的某个外孙又惹了培培。这个时候,镜镜总是远远地瞪着培培:“爱哭鬼。”
可哭过后,培培就又跟没事人一样,隔几日看见我们在院里跳方格,他也嚷着要参加。跳方格要用沙包,可我们院子这么多小孩,却连一个沙包也没有。
镜镜问培培:“你有沙包吗?”
“没有。”他眼巴巴地看着我们。
贫穷是小孩子结成友谊的最简单方式,江江看着培培,突然间就软下来:“那你可以和我们玩,但你不许哭。”
培培看着大家,然后怯怯地“嗯”了一声。
“输了,摔了跤,都不许哭。”江江补充道,“你要是哭,就不跟你玩!”
“我不哭不哭!”他提高了声音,满脸委屈的样子。
培培受了警告,加入了全院的小孩队伍,果然乖了许多。跳格子的时候,他摔了一跤,屁股重重磕在地上,他大叫一声,刚要仰头干嚎,兴兴跑了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指着他的鼻子:“你哭!”
培培眼睛已经红红的了,见状立即闭了嘴巴。
镜镜也跑过来:“哭,你哭啊?”
培培硬生生地把眼泪又憋了回去,“我不哭了,我才不哭呢。”
这样,他终于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4


盛夏的小巷,太阳一落山,老人就纷纷带着蒲扇出来乘凉。巷子长,中间有块空地,分开了前后巷。空地三面都是白色院墙,围起来就成了小广场。滚铁环的孩子从广场一路往下冲到巷口,再呼啸着一路往上滚回来。
一到晚上七点,路灯就亮起来。白闪闪的灯光,照着小巷青石地面泛着寒光,令上返的暑热也不那么难捱了。北山凉风一下来,也总是老人最先发现的,待大襟衣角被风吹着飘起来,她就直起身子,伸长脖子,鬓边丝丝银发也飞动欢呼着:“哎呀,风来了,风来了!”孩子们听到,瞬间弃了铁环,举着双臂,寻找着风。有人找到风口,就忽闪着双臂,学着雀儿飞翔,大呼小叫着:“哎呀,好凉快!好凉快!”其他孩子听了,也一并涌上来,纷纷作鸟飞状。人一多,风就像捉迷藏似的,变了方向,一会儿吹得大门忽扇忽扇;一会儿又钻进灯下下棋老头儿的短袖里。
孩子们寻不到风下一步的去处,只得在广场上一边跑一边找,最后总是听见头顶大槐树叶子沙沙作响:“风上去了!”他们叹着气,“要是能睡在树上,那得多凉快啊!”
他们寻思着爬树,可那树最低的枝桠都比房顶高,看这情势,也只好散了,有的继续拾起铁环,有的就依偎在正在乘凉的祖母身边,还有的呢,总是不甘心,也不想回家,就在广场上踱来走去,看着每一个乘凉的人,寻找下一阵凉风的去处。
而我们院的孩子就不一样了,我们是有“正事”要做的——
自培培一来,祖宅前后院常驻的孩子就有六个了,而四面八方的害虫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也来凑热闹。先是常爹爹料理后院花盆里时发现了异样,菊花茎上竟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这样,他进后院就更勤了——当然,桂大妈叉着腰在前院也骂得更大声。每次他来,都端着一个盛满肥皂水的酒盅,江江则拿着毛笔,帮他把肥皂水刷在花茎上。刷了两天,江江突然指着花园里的葫芦叶说:“爷爷,你看,葫芦也被咬了!”循声望去,但见藤上好几片叶子都出现规则不一的孔洞。常爹爹叹道:“啊呀,还有别的害虫!”
我看了许久,并没发现什么。只是培培坐在花园边吃蛋炒饭的早上,突然又哇哇大叫起来。他妈闻声赶出来,厉声斥道:“咋啦?大早上又哭啥呢?”
他指着蛋炒饭嘤嘤地哭:“饭里来了一只蚂蚱,一只蚂蚱!”
“蚂蚱呢?”
“飞了,飞了!”
此后,人们每每赏花时,眼前常有蚂蚱跳来蹦去。那些翠绿尖头的,长着两只长长的触角,一扑就跳得一两米远,还有褐色的小蚂蚱,落到土间根本辨认不出来。镜镜看见了,也伸手去捉,边捉边喊着:“花园里要有螳螂就好了,螳螂可以吃蚂蚱呢!”
可是我们几个孩子都没见过螳螂,去哪儿找呢?大家纷纷去打听,当然,好消息又是从桂大妈处得来的:“晚上巷子路灯下会有螳螂哩!”
这样,太阳一落山,路灯刚燃起来,我们全院六个小孩就出动了。走在前面的照例是镜镜,个子最高的亮亮跟着他,手里拿着网兜,江江身手敏捷,一出门就跑去探路,而兴兴和培培断后,一队人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好像整个巷子都是我们的。
从巷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众人都有些泄气了,眼看踱回祖宅,又要各回各家,突然,江江喊道:“看那儿!那是什么呀?”
众人望去,但见祖宅门口路灯下的白墙上,停着一只又长又瘦的褐色昆虫,大概有江江的小臂那么长,三角形的头转来转去,前肢收起,好像提了两把锯子,随时要进攻的样子。
“螳螂!”镜镜大叫了一声。他的大眼睛明闪闪的,都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了,嘴唇因为激动轻颤着,“退后!退后!”他压低声音。
所有人都退到祖宅对面的墙下。
镜镜一把从亮亮手中抢过网兜,垫着脚贴着祖宅的外墙一步步向螳螂挪去。然后突然向上扑去,可毕竟他个子太低,还没有够到,螳螂呢,似乎根本不在乎它下方的小人儿,连飞都不飞一下,只是又向上轻盈地挪了些步子。
折腾许久,虽然没捉到螳螂,但众人的热情却丝毫不见消散:“镜镜,这就是螳螂啊!”“螳螂这么大吗?”“螳螂会不会咬人?”“后院的鸡和这么大的螳螂打架,谁能赢啊?”所有问题都抛向镜镜,他抿着嘴巴呆了许久,然后狠狠地说:“这么大的螳螂我都没见过,这个颜色的也很稀有,咱明晚继续!”


------
也许是这褐色大螳螂的吸引力一直持续到翌日,太阳还未落山,孩子们就集合了。
培培刚吃完饭,手里还拿着半只桃子,汁水从他的指缝渗下来;江江操心着螳螂的事,根本就激动得没吃,任桂大妈在他身后端着碗追,为躲桂大妈,所有人先拼命跑,一直躲到巷子广场的槐树背后,见桂大妈骂骂咧咧地打道回府,这才开始拉网式找螳螂的旅程。
“镜镜!镜镜!”这次又是江江,他在广场拐角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只绿色的螳螂。“亮亮,网兜!兴兴,搬砖头过来垫脚。”镜镜喊着所有孩子帮忙。
终于要到捉螳螂的关键时刻了,大家都屏住呼吸,一点点围拢到它停留的路灯下。
正紧急处,突然“砰”地一声,亮亮的手肘狠狠磕在墙壁上。螳螂受了惊吓,“唰”地一下飞了。
“干什么!”镜镜转头大声斥道。只见我们身后,不知何时聚拢来三个少年,最小的也和镜镜个头一样高。其中一个,不正是先前广场上滚铁环的孩子吗?
“谁推的我?”亮亮捂着碰疼的手肘,皱着眉头愤愤地对着他们仨说。
“哎呦,这不是前面住的瓜亮亮吗?”最大的一个嬉皮笑脸地说。
“瓜亮亮咋了?你推人干啥呢?”镜镜看到亮亮贴着墙,懦懦地不言语,连忙站在亮亮前面。
“瓜亮亮还不能推了?你哪里来的,还领着这帮瓜怂捉螳螂,哈哈。”滚铁环的孩子冲着镜镜笑道。
“亮亮是我们院里的,你就是不能推!”个子最小的江江像个斗鸡,大声叫着,“你们才是瓜怂!”冲到了个子最大的少年眼前。
他见江江冲上来,忙推了一把,江江一个趔趄栽倒,屁股磕到地上。
“啊呀,打人啦!打人啦!”培培带着哭腔喊起来,卯足了劲儿撒腿就跑,一溜烟就没了。兴兴呆住不动,脸蛋憋得通红。
“你凭什么打江江!”亮亮从疼痛中缓过来,驳斥道,而镜镜扶起江江,怒目相向。
“凭什么?这哪有你这个瓜怂说话的地方。”最大的少年照着亮亮后颈又是一巴掌,“你们站的地方,是我家的院墙外面,你们别想在我家的地盘上捉螳螂,从哪儿来的滚到哪去!我打瓜亮亮咋了,以后你们这帮瓜怂,只要往我家院墙旁边走,我见一个打一个。”
镜镜抬起头,他的大眼睛已经气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江江握着拳头,站在镜镜旁边,亮亮也斜着眼睛瞪着他们。兴兴紧紧抓着镜镜的胳膊。一阵寂静,全院的孩子没人说话。他们仨看见我们都沉默,得意地笑着,转身就走。
走了还没半米远,我们终于听到——几乎是盼望落地似地听到镜镜低沉的声音:“打!”
几乎同时,全院孩子一并向三个少年冲去。镜镜跑得最快,他的拳头落在最大少年的背上,亮亮不主动攻击人,只是用手肘来回甩开对方攻击的拳头,江江则冲向前去,他个子小,抓住一个少年的裤子就往下扒。兴兴挥舞着小拳头,锤着滚铁环孩子的腰。我气急败坏,早想出手,见大家撕打在一起,就看准那三人的小腿狠狠地踹。
打得正欢,突然听见一声厉吼:“干啥呢?打啥架?还不往回走?!”眼见有人拉开江江和大孩子,定睛一看,桂大妈,张婆婆,秀姑,就连亮亮妈妈都出现在眼前。
怎么全院的邻居几乎都来了?还没明白过来,秀姑就拉着镜镜的衣襟往回拽:“说是出来抓螳螂,原来在这带着兴兴学打架来了,你真是长进了!走,回!”张婆婆也拉住兴兴,上下打量着:“哎呀,娃哪里打疼了没?以后再也不敢打人呢!”
桂大妈一边往前推着江江,一边骂道:“叫你吃饭你不吃,急着投胎一样往出跑,跑到这里吃拳头啊?”
亮亮妈妈呢,脸色沉郁,声音依旧是柔柔的:“亮亮你还学会打人了。”
“我没有打人。”亮亮辩护道。
“亮亮没打人,是他们先打亮亮的。”镜镜回过头来远远对亮亮妈喊着。
“是他们先打我们的!”江江也喊道。
“走,往回走,以后晚上别出来了。”亮亮妈妈对儿子说。
我看到大家都要撤,也准备回去了,临走时,瞪了滚铁环的孩子一眼。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突然单腿一抬,踹在了我的小腿上。
“啊!”我的腿上像被烙了铁,我站不住,捂住腿赶紧蹲了下来。
“以后见一回我踹一回。”他在我头顶,对我狠狠啐了一口。



5


捉不到螳螂的日子,后院的虫灾越来越严重,亮亮被禁了足,我们去找他,他正低头一声不吭蹲在门口劈柴,正在烧火的亮亮妈听见声响,抬起头来:“你们去玩吧,亮亮这个娃不知轻重,我就叫他在家里干活,免得以后出去把人打了。”可所有孩子都知道,亮亮从不打人,只有被人打的份儿。
兴兴奶奶听见孙子在张婆婆处挨了打,忙把他接了回去。那个没有捉到螳螂的夏夜过去后,也就只有江江,还执拗地跟着常爷爷来后院。
那天过后,我像往常一样去喂芦花鸡,可发现自己蹲不下去——我的小腿出现一块淤青,就在膝盖正下方,青紫色的,中心还泛着黑,稍稍一碰,皮肤就连带身上其他部位一并刺痛起来。肩、背、手臂、脚,到处都有痛在呼应它,它们联络着、交流着,仅仅一夜,我的皮肤下好像生出了一个黑暗的怪物,以疼痛宣誓它的存在。
它嘲笑我,在我每一次害怕出门时羞辱我;它又刺激我,令我一遍遍回忆起大孩子凶恶的表情,以及那场并不痛快的殴斗;它还蛊惑我,让我急切盼望着出门就遇到那个踹我的少年,倘若见到他,就使出浑身力气去踹他,用拳头砸他的背,捅他肚子,最后揪他的耳朵。如果他逃走,它又激励我站在巷子中央,叉着腰,向他的方向吐口水,把他祖宗三代都骂得不得安宁,就像桂大妈骂常爹爹一样。
这个怪物出现在我身体,以淤青为标记,可即使它慢慢消散了,也仅是溶解于我身体中,被我消化,吸收,成为十岁的我。我感觉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不仅是一个打过架的小孩,而且,我开始渴望打架了。
这个夏夜过后,镜镜早上起来,总在花园捉蚂蚱,江江也来帮忙。培培站在自家门前,既不像往常一样凑过来和我们玩,我们叫他捉虫,他也扭扭捏捏,连门槛都不敢迈出半步,好像那一夜过后,我们这些孩子都不一样了,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与他不同的气味。
培培妈看见培培怎么也不出来,就对我们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在院里捉蜻蜓蚂蚱都成,以后可不敢学坏孩子打架了!”
坏孩子?我们做了坏事吗?我们既没欺负人,又帮亮亮去打欺负他的人,这算是坏事吗?我如鲠在喉,生平第一次,有人说我们在学坏。怎么一个人这么不知不觉地就变成坏人?我看着南房,想着那里曾住的罗婆婆,也许她也是这样被冤枉的。
扫院子的张婆婆听到了,忙陪着笑:“啊呀,要不是培培来给我们说,你们跟人打成啥样了我们都不知道。”
原来是他!我盯着培培,那个体内的怪物瞬时苏醒了,是他告的密陷害我们?我恨不得冲上去把他肉包子一样的肥脸捏瘪。
“我们不是坏孩子!是他们先欺负亮亮的!”江江听到这话,对张婆婆喊道。
张婆婆怜爱地看着江江:“这个娃娃,你别看人小,打起人跳起来打。你也别看亮亮,个子大也是个不中用的,打人都不会挥拳头。”
“培培这个奸臣!”我听见身边的镜镜低沉着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
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月,兴兴终于被他爸爸送回来了。他在奶奶处待不惯,总吵着和我们玩,闹了一场又一场。这一个月,院里的孩子并没有聚齐。培培总用警惕的目光瞪着我们,我们在院里玩,他就站在门口,想加入又有点怕的样子,好像我们都沾染了一种叫“坏孩子”的病毒。
兴兴的到来似乎让培培放松了不少。大概走了一月,他身上沾染的坏孩子气息就稀释了一样。培培就只跟他玩。兴兴看电视里的摔跤比赛上了瘾,就跟培培提议摔跤。两个胖胖的小人儿在院里扭作一团。
“观众朋友们,下面是本院的摔跤比赛,由俄罗斯选手兴鲁格鲁斯基对培培!”镜镜看到二人摔跤,忙拿着手里的黄瓜做现场播报。
“兴鲁格鲁斯基?”兴兴停下来问道。
“俄罗斯的摔跤运动员可厉害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镜镜说。
“那我也要当俄罗斯运动员,我也要个俄罗斯名字!”培培一听,连坏孩子的念想也抛弃了,求镜镜给他起名。
“那你就叫培万诺夫。”镜镜拗不过,随口给他起了个名字。
可俄国人的名字实在太长,叫一个人都要拐好几个弯呢。为了方便,兴鲁格鲁斯基就成了“司机”,培万诺夫就变成了“诺夫”。诺夫哪有司机好记,我们叫着叫着,就变成了“萝卜”
“兴司机!”
“哎!”兴兴边应边笑。
“培萝卜!” 
“哎!”
培培也兴高采烈地回答。换了名字的他,变得和萝卜一样,味道并不怎么好,但人也都能勉强接受。没想到隔日,正在巷子里玩的我们又被培培妈叫住了。
“镜镜,你们几个来一下,我跟你们说个话。”她看着我们,和培培一样,眼里满是嫌弃:“你们在一起玩,不要给培培起外号,培培就叫培培,不是什么萝卜,也不是什么豆子。”
培培妈站在巷子里教训我们时,先前和我们打架的一个少年竟迎面走来。看我们被大人教训,他立马来了劲儿,做着扭秧歌的慢动作跃然而来。更气人是,他的手臂上,停着一只巨大的褐色螳螂,就是我们见过却捉不住的那只。他经过时,对我们吐舌头,还抬高那条停着螳螂的手臂,扭着腰臀向我们炫耀。
因为正对着培培妈妈,我们不敢说话,更不敢跑去跟他计较。一定是培培说的,他又把我们之间的事悉数告诉了他妈。当初也是因为他的陷害,我们才没有继续和那几个少年打下去。如果打下去,我们五个对三个,一定能赢,也不至于今天被人羞辱,那只巨大的褐色螳螂,本应停在我们的手臂上。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所有人都在盘算一件事——打培培。
打他,这两个字变成一个召唤,一种使命,身体里的怪物也游到我耳边轻轻吹风;打他,没什么比这个更迫切、更要紧,它胜过所有从前的游戏,厮磨的时光,以及好孩子坏孩子的说辞。
我已不在乎什么牛头马面灶王爷了,总归会有小年夜的糖瓜粘住灶王的嘴,会有牛头马面黑夜里欺负好人,我们打一个告密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行,就照常爹爹那样去泰山庙磕头罢了。
无论如何,打培培成了我们不惜一切代价要履行的任务,在那一刻,它占据了我们几个小孩生命的核心。



6


谋划打人时,孩子的智商情商都会飞涨,正如兵法里,总藏着最变换多端高深莫测的人类智慧。
首先,不能在祖宅里。一打,他就猪叫起来,桂大妈又无时无刻不在,她耳朵灵敏,一听见风吹草动,准从门槛里跳出来。还有任家的四个大孩子,个个都是狠角色,要发现我们打培培,说不定也会帮手,一人一拳,把他打死就不好了。想来想去,把培培骗到巷角就成了我们的唯一选择。
“我们需要一个诱饵。”镜镜说。
“我去叫他,他现在就跟我玩得好。”兴兴自告奋勇。可领了任务,他又犹豫起来:“要说啥培培才会跟我到巷角呢?”
“你要跟他说,我们都不在,广场的少年也不在,你在巷子里发现了螳螂,叫培培拿只罐子来捉。”镜镜说。
“说螳螂,他可不愿意出来。”兴兴迟疑着。
“那说什么?”江江问。
“说他的爸爸!”我灵机一动,为自己的好主意洋洋自得。他爸爸——那个高高的,双腿仙人柱般的大汉,那每月只回来一次,一回来就双臂环住培培,把他高高举起的男人。每次被他抱起,培培都在他怀里佯装着哇哇大叫,可他一点儿也不肯放孩子下来:“我看看我的好儿子又重了没有!”培培爸爸每次来都会带些特产,他妈妈就分给邻居:有时是拐枣,像一只微型拐棍,丑而甜,有时是酸枣,红皮黄瓤,沙沙的酸,最常带来的是沙柳,树叶银白,散发出一股馥郁而奇怪的香气。
培培妈妈每次都笑呵呵地将沙柳插进大罐头瓶里,放在堂桌上。沙柳香气幽隐,细细渗入院中。培培爸爸不在家,他妈就常对着沙柳发呆,又有什么比它更代表培培爸爸呢?
“培培的爸爸不是老带沙柳回来吗?你就说你在巷子里发现了一棵沙柳,叫他去看,说叶子和他爸爸从酒泉带来的一模一样,上面还闪着银光!”
人生第一次,十岁的我发现了构陷他人的秘诀——人越爱什么,就越陷落在什么上面。培培爱爸爸,爸爸的沙柳就是他的陷阱。我的开窍突如其来,没经任何人点化,仿佛一点火苗从天而降,点燃我心中早已长好的麦田,也辉映着别的孩子脸上尽是附和的闪亮火光。
培培果然来了。我们分散地藏在电线杆,大树和临巷人家的大门背后,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他的陷阱,每一步都踏在我们原初的计划上。我的心就落着音符,和着火光欢唱起来。
“兴兴,我记得以前巷子里没沙柳啊,你看错了吧!”培培有点心虚,一边走着,一边对前面的兴兴叫道。
“就在那边,新长的!你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兴兴边走边为培培的陷阱添砖加瓦。
终于,兴兴把他带到后巷拐角大槐树下,刚站定,等候多时的镜镜就“唰”地一下从树背后窜出,江江也从电线杆旁冲了出来,藏在大院门背后的我赶紧断后,堵住了培培所有的出路。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培培看见我们有些吃惊,但兴奋似乎更多:“你们看见沙柳树了吗?”
“沙柳个头!”镜镜一把就把他推到墙角,我们几个围得更紧了。
“你们干啥?”他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我们。看我们恶狠狠地盯着他,他终于明白了,忙抱紧双臂,紧靠着墙,要自我保护。也许发现我们没有后续动作,他突然发力,使出了浑身的劲儿直往外冲。
江江被他冲了一个趔趄。还是镜镜反应快,一把就抓住培培后脖领子,重新把他拎回墙角。
“你们到底想干啥!”培培大声喊着,脸紧张得通红。
“干啥?”镜镜反问了一句,“打你!”
“你们凭啥打我?”
“凭啥?就凭你一肚子坏水!”
培培的嘴角抽动着,一场泪水正在酝酿。他用眼睛斜昵着镜镜,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你瞪!”镜镜掀了下培培的头,“不服是吗?好,那我今天就给你说说为啥要打你。”
镜镜两手叉着腰,连珠炮一样道来:“亮亮被人欺负,我们给他报仇,第一个跑的是你不?”说完,他就推了下培培的肩膀,培培往后倒了一下,背磕在墙角。似乎被我们说中,培培低下头,一下子不言语了。
“跑了还去告密,说我们和人家打架,弄得亮亮再也不能出来玩了,兴兴还被他奶奶关了一个月,告密的人是你不?”镜镜说着又捣了下培培的胸口,培培赶忙双手护住了肩膀。
“告了密还不跟我们玩,好像你是好人,我们是坏人。看你这个好人做的都是啥事?”江江补了一句,照着镜镜的样子,也推了培培一把,培培重重地摔在墙上。
“我要俄罗斯名字,你也要。萝卜不好吗?如果不好,你答应那么欢干啥?答应得欢,回头又给你妈汇报,叫她来骂我们,这算啥?”兴兴听着也来气了,把刚拾起身子的培培又推了一把。几次三番下来,培培就像个皮球,一会儿撞到墙上,一会儿又反弹起来。可他反弹回来时,仍然撇着嘴,斜着眼瞪我们。
所有人都出了手,就差我一个。他瞪我,和那个曾经啐过我的大孩子一样凶恶。我好了的伤疤隐隐作痛,心里一个声音挑逗着我,蛊惑着我:如果不是培培,我大概会和小伙伴经历一场荣耀战斗,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也是骄傲的。
可我们应有的荣耀却因他的背叛而夭折了。战斗开始我们就被迫退场,在巷子其他孩子面前再也抬不起头,再也捉不了螳螂,又在院里背负了“坏孩子”的恶名。是培培,正是他让我们两面不是人。
那耀武扬威的少年和他手臂上同样威武的螳螂在我眼前闪过。我便对准培培的大腿,像要踹大孩子一样,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这一脚是我未完成战斗的后续,是积聚了数日愤怒的总爆发。
培培完全没料到不言不语的我竟然踹他,“啊!”一声,他疼得抱住腿蹲下了。其他孩子也没料到我出手比他们还重,纷纷惊愕地看着我。
培培开始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看他哭,我就更来气了,不禁骂道:“你这个娃一肚子坏水,就知道哭!我看你现在给谁装可怜!”
培培听见我骂他,边哭边叫着:“你们才坏,我妈说了,你们是坏人,坏人才打人!”他哭得撕心裂肺,更大声了。
“我叫你哭,叫你哭!”我继续用拳头砸着他的背,“你才是坏人,坏人才害人!”每砸一下,他的哭声就高一度。
“培培,你别哭了,你是要把所有人引来吗?”兴兴环顾四周,然后盯住远方广场上的人说。
“引来也好,看看你这个吃里扒外东西的嘴脸!”我骂道。
镜镜见状,一把把培培提起来:“你给我站好!”
培培张大嘴,仰面大哭,眼泪飞溅,鼻涕都流到了嘴里。
“哭!你再哭!”镜镜卡住了培培的脖子。
培培吓得一下子不喊了。镜镜刚松了手,“哇”一声又哭喊起来。
“你哭!哭!”镜镜竖起食指冷冷指着培培的鼻子。
培培瞬间又被吓住,停止了哭喊,只是因为之前哭得凶,不住地倒吸气。镜镜的手指在培培面前停留了数十秒,他终于不哭了,看到我们似乎没有再打他的意思,他就试探性地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用手背轻抹着眼泪和鼻涕,两只眼睛红红的。
“今天回去你又要给你妈告状吧?”江江嘲笑道。
培培还没回答,镜镜就又竖起了食指,指着培培的鼻子:“这次你要再敢跟你妈告状……”话还没说完,培培忙叫着:“我不给我妈告状了,不告状了!”他的声音颤抖着。
“你要敢和你妈说,以后就永远也别和我们玩!”兴兴补充道,“你把我们害得够惨了,亮亮都出不来了,现在我们不和你玩,看谁还愿意跟你玩!有本事跟那几个大少年玩去,看他们谁要你!”
培培一听兴兴说绝交,立即软了下来,比起被打,他似乎更怕被抛弃:“我不跟我妈说了,不说了!”他急切地哀求着。
见培培乖下来,我忙蹲下身来卷起他的裤腿,查看他身上有没有淤青,我掩饰着惊慌失措,生怕自己那一脚,也在培培身体里种下一枚与我同样的怪物,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开花结果。
“疼不疼?”我更是学会了虚伪的关心。培培摇着头,眼里却含着泪。
镜镜让兴兴跟培培说会儿话,然后示意我们几个聚拢:“这次打了培培,他肯定不甘心,回去没准就给他妈汇报,要不然就会给我婆婆说,一定又会把我们害惨的。”
“那咋办?”江江紧张起来。
镜镜想了想,低声道:“培培是那种哭得快也好得快的人,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用尽一切办法,把他哄高兴,他越高兴,就越把打他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只有彻底忘了,他就不会告状了。”
大家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都同意了镜镜的提议,可各人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原来打人的快感,只存在于挥拳迈腿的瞬间,好像夏夜里突然捕到了凉风,飒爽释放几秒。可倏忽一下,它就消散了,留给我们的仍是暑热般的焦躁和汗流浃背的不安。



7


哄人高兴这件事,孩子们从小就知道的。
你看,院里这么多人,都在哄人高兴里混混沌沌生活着:前院的老任就最爱哄人高兴。他哄谁呢?还不是老张。他让四个总爱闹事的儿子拜老张为干爹,老张就高兴了。老张的来路,坊间传闻不断。有人说是老任的八拜之交,也有人说是老任媳妇的相好,警察出身,白黑两道总有些关系。老张高兴,就常带礼物来。走的时候,有时碰到门口干活的亮亮,就把耳朵上夹着的纸烟取下来,扔给他:“亮亮,抽烟!”他乐呵呵地说。
老张一走,亮亮赶紧就把烟递给床上躺着的爸爸。他爸因为得了支纸烟,脸上终于见了笑容。你看,老任的决定,哄得自己高兴,连半个前院的人都高兴起来了。
哄人高兴这事,再学不会,也还有小年夜哄灶王爷高兴做样本呢:毕恭毕敬,杀鸡备果,哄得灶王爷也像老张一样,从家里出去时,面带红潮,嘴含蜜糖。只要他高兴了,旧日的坏事,不就掩了?剩下的,就是高高兴兴过年了。
耳濡目染着,孩子自然就懂得了讨好人是怎么一回事。讨好下去,也就忘了,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好像一切,都能够通过讨好解决掉。从此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大家继续和和气气,开开心心过。
当我们决定哄培培高兴时,每个人都不约而同换了副高兴的面孔,即使有几副笑脸仍然生硬。


------
“培培,你过来,我跟你说个话。”镜镜皮笑肉不笑地召唤培培。培培吓得往墙角一缩,警惕地望着镜镜。
“过来吧,他不打你了。”兴兴一把拉起培培的手,朝镜镜走去。起初,培培有些抗拒,但见镜镜满脸堆笑,还算可亲,其他人也陪着笑,培培就顺势向前走。
“培培,来,你也笑一个。”镜镜拉住培培的手说,“既然大家都说开了,你就别生气了,这样吧,我请你吃糖。”说着镜镜就从兜里掏出三毛钱,叫江江去广场上的小卖铺买糖去。
江江带糖回来,镜镜剥了糖纸,塞进培培口里,培培含着奶糖,只顾向前走,也不言语。
“培培,你还想干啥,今天我们陪你玩!”兴兴试探着说。
“我想回家。”培培突然说。
“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回家做什么?”镜镜警惕起来,“这样,我们玩抬花轿好吧?这次咱们抬——培培! ”镜镜用眼神示意兴兴和江江跟上。他俩忙蹲下,四只手相握:“来,培培,我们抬你!”还没等培培回答,镜镜就一把抱起培培,将他两腿岔开,塞进“花轿”。二人迅速起身,江江单薄,一时站不稳,差点跌了一跤。“啊!”培培大叫着抓紧镜镜,把他衬衣上的扣子都扯掉了,“哈哈!”培培终于笑出声来。
看培培笑,镜镜松了口气,加紧喊着:“走,抬培培山上喽!”
一帮孩子叫着笑着拥着培培穿过后巷,一直往山上跑。
培培在花轿上颠簸着,笑得眉眼都挤在一起:“我要抓螳螂!”
“好!”镜镜应着。
“我还要抓蚂蚱!”
“好!”兴兴喊着。
“我还要去看泉水,你们要一直抬着我!”
“好!”大伙儿一起喊,唯有江江大叫起来:“啊呀,饶了我吧,我抬不动啦!”
大伙儿笑得更欢了。
“要是亮亮在就好了,他有力气,能背动培培。”江江提了一句。其他人都沉默了。
“是啊,上次打完架,我就没见亮亮出来了。”兴兴停在半路,往山下望着。草木葱郁,半个城市的尖顶隐隐绰绰的。亮亮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也许被妈妈使唤着劈柴,也许帮爸爸点水烟,也许只是坐在外面,一个人无聊地发呆。
见大家神情肃然,培培这时挣扎着从“花轿”上自己溜下来:“算了,你们别抬我了。”他有些羞愧了。
大家没说什么,只继续往山上走。培培要看的那眼泉,藏在山间的芦苇丛里,泉眼只有两张八仙桌那么大,却是山人吃水倚赖的圣地。说来奇怪,那泉水冬天会泛白雾,怎么冷也不结冰,而夏天呢,不管天多热,一靠近芦苇丛,都能感到一股冷气沁来。
培培一直听我们提起这眼泉,却从没来过。这是祖宅小孩的秘密聚居地,没什么玩的时候,大家总会从后巷一直爬到泉水处。培培刚来,又是个爱哭告状鬼,所以没有人主动提出领他来这里。
山泉“滴答滴答”,泉眼上方垂下来的藤蔓上结着指甲盖大小的浆果,有的已经熟了,红彤彤的。培培看看山果,又蹲下,用手轻触着碧莹莹的泉水,咂巴着嘴:“这水能喝吗?”
“能喝啊!我婆婆说,这个泉水做的粥可好喝了,和自来水煮出来的不一样!”兴兴叫着。
“你喝过吗?”我问他。
兴兴摇摇头。
“只是听人说呢,我也从没喝过。”镜镜也附和道。
“我想喝这个水煮出来的稀饭。”培培突然说。
“我也想喝。”兴兴也说。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镜镜把培培拉住,让他正对着我们:“培培,你想喝这个水煮出来的粥是吧?”
“嗯!”
“那你今天要在泉水跟前发誓,如果喝到了粥,就不再跟你妈告状!今天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
培培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回答,江江就指着泉水旁几株燃尽的香蜡说:“培培,我爷爷说这个泉水有神,很灵验的,你看,不下雨的时候,山上的人都在这里求雨的。你在这里发过誓后,如果再去告状的话,嘴上就长脓疮!”
培培看看我,再看看江江,最后发现自己又被围起来,无路可走了,只好点着头:“好,我不说,我不跟我妈说!”
“拉钩!”镜镜伸出小指。
培培于是伸出小指,勾到了镜镜的指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还有我们!”江江也伸出指头。
培培就这样跟我们各自拉了勾。我们漫长的哄培培计划终于完成。这一次幸亏泉神出手,帮我们达成了一连串战争、背叛、复仇与哄骗后的停战协定。



8


不过很快,我们就又开始发愁了,怎么把水带下去煮粥呢?
“回家拿桶,盆子。”镜镜吩咐我们。
“可是拿桶的话,谁来抬呢?”江江一边问,一边活动着手腕:“刚才为抬肥培培,我胳膊都快断了。”
“叫亮亮来。”我提议道,“亮亮力气最大,最有劲儿!”
亮亮十五岁了,嘴上已经长了层薄薄的胡须,是全院最能干活的孩子。在家里,不是劈柴,就是倒沤水,院子里的人也常常使唤他:“亮亮!给我帮忙搬花!”老任常在自家天台遥遥叫着亮亮。“亮亮,你任爸叫你帮忙呢,快去!”只要有人来使唤亮亮,亮亮妈总是笑脸相迎,立即就送了亮亮出去。
听了我的提议,镜镜拍了一下双手:“对啊,亮亮最能干活了!”
“可是亮亮妈不让他出来怎么办?”兴兴问道。
“回去以后,兴兴,你就缠着婆婆,我和大家去厨房把抬水的铁桶和木棍偷出来。然后你们都听我的,保准能让亮亮出来。”看着镜镜笃定的样子,众人点头同意,张着臂膀排成一行飞奔下山了。
“等等我!我也要去找亮亮!”培培“哼哧哼哧”,像只大胖鹅,也扇动着手臂跟在后面。
回去经过前院,看见亮亮一个人玩火柴,“亮亮!”我们叫着,“出来,我们去玩。”
他看一眼我们,想和我们说话,但转头用唇语示意我们家里有妈妈。
“你等着啊,我们救你!”镜镜说着,就和兴兴奔到后院去,一会儿,只见他提着只大铁桶,手里拎着一截木棍出来了。
“阿姨!”镜镜在亮亮家门前喊道:“我婆婆叫我去山上打泉水,叫我请亮亮帮忙呢!”
亮亮妈一听,赶紧擦着手从门里出来,看到镜镜手里的桶,忙对亮亮说:“快把镜镜手里的桶接住,张婆婆叫你帮忙,你就好好抬水,多出点力!”
亮亮有点不相信,呆呆站着,已经一个月没有和我们玩,他都不敢迈出家门了。“还愣着干嘛,快去啊!”亮亮妈妈催道。
亮亮回过神来,一声不吭,接过铁桶,第一个跑出了院子。“亮亮!亮亮!你慢点!”我们跟在后面边跑边喊。


------
一日之内,我们这几个小孩竟成功密谋了两次,既打了培培,又救出了亮亮。打培培这次,我们哄的不过是小孩,这回,我们竟然连亮亮妈妈这个大人也哄了。
但这个世界似乎对哄人的人格外好些,从前规规矩矩,总招致不白之冤,一哄起人来,就好像特别能成事。品尝了哄人味道的我们,欢叫着、跳跃着,往山上跑去,好像自己变得又强大了些。
打了泉水,亮亮和镜镜二人抬着桶,颤颤悠悠下山。江江和兴兴则蹦蹦跳跳跟着。至于培培呢?他早已忘了这半日恩怨,不断询问着山泉水煮成的粥是什么味道。
张婆婆在家好久不见孙子,又发现厨房水桶莫名消失,前后一打听,才知是我们干的。我们好不容易把水抬到巷子,见路平了些,便迫不及待跑一截,走一截,一桶水被颠得浪花飞溅,到了祖宅门口,见到迎我们的张婆婆时,只剩下了半桶多水了。
“啊呀!这几个娃厉害啊!”她赶忙来接。
兴兴立马扑上去撒娇:“婆婆,你不是说泉水和自来水不一样嘛,我想喝它煮的粥,你给我们做吧!”
张婆婆搂住满头大汗的兴兴,心都快化了:“好呀,你们把水抬进去,今天晚上就喝粥。”转头看见亮亮头上冒着大粒汗珠,忙说:“亮亮也来吃,我给你妈说一声,今天真是累坏你了!”



9


夜色刚至,霁色天空上,挂着半轮浅白色的月亮。祖宅青瓦暗下来,变成了深灰色。镜镜养的蚂蚱,时不时叫几声,好像在倾诉着这漫长一天所有的故事。我忍着不吃晚饭,只等张婆婆在院子里高喊:“娃娃们,赶紧出来喝粥啦!”
听见这个声音,我像箭一样蹿出去,镜镜已经端了一大碗,坐在他家廊前的凳子上了:“赶紧,这个粥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刚停下来看镜镜手里的粥,张婆婆就端了两大碗乐呵呵地走出家门。
她塞了一碗在我手上,并叫着培培和他妈妈的名字。
培培妈妈出来了,她满面春风,双手接住了粥,“快谢谢张婆婆!”她对身边的培培说。
培培攀住妈妈拿碗的胳膊:“这是我打的泉水!”
“你上山去了?”培培妈妈问道。
“嗯。”
“谁带你去的?”
“我们所有人一起去的。”
“哎呀,你们这几个娃娃怎么把水弄下来的?”
“亮亮也上去了,都是他和镜镜在抬。”
“你们不是在巷子里玩吗?咋就想起打山上的泉水了?”培培妈似乎很好奇,不断地追问兴兴,却问到了我们最在意的地方。
所有的孩子瞬间停下了喝粥的动作,盯着培培。培培看看妈妈,又看看我们。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身体里突然有一股坚定的力量督促着我,蛊惑着我。正对着培培,我皱起眉头,撇着嘴巴,用食指点着嘴唇周围,好像那里长起又大又鼓的脓包,然后我把手放在眼睛上,做哭泣状。
培培看见我,知道我在提醒他曾在泉神前发的毒誓,脸色一下就沉了,他的眼神那么惊恐,好像看见了一个鬼。然后他低下头去,一声不吭了。
好在培培妈妈并没有注意到培培的异样,手里的粥烫着,她回屋找来小碗,分给培培。培培拿了粥,像平时一样坐在花园边,还是那个初来时圆嘟嘟的背影,还是一起一伏的椭圆形脑袋,可我突然觉得,培培和他从前完全判若两人了,而我呢?似乎也变了。
四周静下来,孩子们的目光都落在粥上,好像今日的一切从没发生过。亮亮也被张婆婆特意从前院找来,站在院子角落,默默地喝粥。
我低头看看那粥,它居然和山泉一样,泛着绿莹莹的光。这绿光让白瓷碗也明亮起来。绿光中央,一片亮白的珠光闪耀着,好像那并不是一碗粥,而是一枚白色瞳仁嵌在巨大的绿眼里,它正盯着我,正如祖宅四个老人去世后,盯着我的空洞一样。
可这次,它把我看透了。它不但看见了我刚才恐吓培培的表情,看出了我体内新长成的、骚动着的、巡游着的怪物,还看到了我又一次的变化。我忙擦擦眼睛,清粥晃动一下,那枚瞳仁也起了皱。
我抬头,才见一片亮白的月儿挂在天上,衬着天空更加清淡而沉默地暗下去。这个头顶的天,它一直在那儿,这片月亮一直悄悄注视着每个人,就像望乡台上那些大善人的注视一样,只是有时人们会忘记它们罢了。
我打了个哆嗦,忙喝一口粥。它果然和别的粥不一样,泉水释放了大米的香气,让我仿佛置身于一片丰收的稻田中央,而旁边却是大片大片的黑暗,那时不时出现在祖宅里的,摄人心魄的,熟悉的,空洞的黑暗。


------
正发呆间,突然院中传来一声惊叫。只见亮亮端着碗,愣在那里:“蜘蛛!有蜘蛛!”
孩子们都围了过去,我也小心翼翼去看,但见亮亮的碗底,一枚瞳仁大小的圆蜘蛛卧着,它死了,被煮熟了,只是亮亮喝的时候没有发现罢了。
“啊呀,这是泉里的蜘蛛,煮的时候没发现啊!”张婆婆惊呼着。
大家先是一愣,看见亮亮看蜘蛛时呆楞的傻样,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是啊,这蜘蛛到了谁碗里都比不过到他碗里最妙。倘若到了别人碗里,必然是一场问责和慰问,而到了亮亮处,就全然变成了一个笑话。

只有培培,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亮亮的碗,然后在众人的爆笑中,突然“哇”的一下,嚎啕大哭了起来。

月光下的飨宴 | 连载03 

明日继续 敬请期待~

4.jpg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曹 玮

行者,人类学研究者。

以有尽之人生,写无尽之人群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2-2-12 02: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秋圆月:我们就这样,一头撞进成年人的隐秘世界 | 月光下的飨宴03

 曹玮 人间theLivings  2022-02-04 12:00

5.jpg


我抬头,天上一轮圆月透过樱桃树冠的缝隙照下来。

它看见了一切。只有头顶这轮月亮,不论如何被树叶荫蔽,却一直见证,一直晓得。

1.png


配图 | golo




月光下的飨宴丨连载



1


到了秋天,家里的芦花鸡长大了,亮亮妈妈据说找到一个新工作——帮隔壁巷子一户卖肉的人家看孩子。每天早上,亮亮妈妈就把这个两岁小孩接回家,傍晚再由孩子的姐姐木兰接回去。木兰比亮亮大一岁,深深的眼窝,琥珀色瞳仁,短发,肌肤如雪,常穿一件雪青色的外衣,衬得她更白了,走路也像下雪一样,轻飘飘的。
她来的时候,亮亮总是突然就不说话了,大家见他沉默,也都不说话了,每个人都好奇地盯着木兰——她好漂亮啊,比培培妈妈还要漂亮,走过去的时候,还有一股淡淡的茉莉香风飘过。
院里似乎也比从前更热闹了,大家都寻思着如何与木兰搭话。可每次,她都来去匆匆,有时候迎面撞见,也只是淡淡一笑,眼睛弯弯的。
而亮亮呢?这会儿倒因为妈妈无暇顾及,多了些自由,我们叫他出来,他总是有求必应,和我们一道在巷子里乱逛、爬半架山。
秋风一凉,大家就盘算着,今年的中秋一定要聚起来,带上自家的瓜果,把大人都抛一边去。我提议就用年前吃灶饼时用的小炕桌,镜镜则要带上爸爸新做的小木凳。
“我可以带蜡烛!”江江热情地提议着。
“我可以带酸枣!沙枣!哈密瓜!我爸爸快过节的时候就回来了!”培培也争着喊。
夏天那一碗粥下去,他好像被灌了孟婆汤,和我们的前尘恩怨一笔勾销——或许被迫遗忘,也或许是时间久了,就真忘了——无论如何,听说要聚会,连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的爸爸也不顾了。
“亮亮,你去跟木兰说吧,请她来参加我们的中秋聚会。”我们逗亮亮。
他的脸一下红了,支支吾吾不言语。
“叫你去,你就去,木兰会来你家啊,你不说谁说?”镜镜锤着亮亮后背说。
亮亮的脸更红了。
看他实在无所作为,我们就想捉弄一下他。
“我们给木兰写信吧?”我心里那个邪恶的小人儿又蠢蠢欲动了,“就说亮亮请他约会。”趁亮亮不在,我提议道。
“我去找纸和笔!”镜镜说着就飞了跑回去。
我们在亮亮面前合演了一出戏——想叫他相信,我们真的写了些炽热的话——“亲爱的木兰,我是亮亮——”镜镜假装高声念着,兴兴笑得蹲在地上揉肚子。亮亮不认得字,可他听得清楚,听完就急了,赶紧去镜镜手里抢,抢来就拼命撕扯着,碎纸片散落一地。
“亮亮!亮亮!你不要不好意思嘛!”培培笑着去拉亮亮。
“我们走喽,去跟木兰说去喽!”江江径直往前院跑,亮亮一把上前扯住他的衣服,只听“刺啦”一声,衣服撕开一道口子。
“啊!亮亮杀人啦,亮亮杀人啦!”江江边笑边跑回了前院。大家哄笑做一团。
我们都挂念着请木兰的事,为的是继续捉弄亮亮,仿佛所有聚会,唯有亮亮成为焦点了,才有意思。
我们开始像大人一样,用自己学过的知识“考察”亮亮。写几个会的汉字,谎称是以他名义书写的信,然后享受他急眼、脸红、气恼以至于追打的一个个瞬间,一遍遍乐此不疲。也许从那时起,我们终于学会了捉弄人以获得快乐。它和捉螳螂,蚂蚱的快乐不一样,更持久和丰富,让我们以为自己拥有无限力量。


------
一天,我们几个小孩又汇集起来,跑到亮亮家门前,突然看到木兰站在那儿,众人一下子呆住了。培培拉着兴兴的衣服,兴兴扯住镜镜的,镜镜给我丢了一个眼色。我便奋勇上前:“你是木兰吗?”
木兰从上到下打量着我,看我似乎没有恶意,就点了点头。
“你来找亮亮吗?”我又问道,后面的孩子全都笑起来。
木兰不解为何大家发笑,抚了下脑门上吹散的头发:“我来接我弟弟。”她的头上别着一个淡蓝色发卡,是我从没见过的,配着她月白色的上衣,显得更加清新可人。
“你中秋节会来接你弟弟吗?”我继续追问。
“会啊。”
“我们中秋节晚上要聚会呢,吃完饭就开始,你来不来?”
木兰又上下打量着我,然后看看我身后的各个小孩:“你们是这个院里的?你们的聚会几个人啊?”
“是啊,我们院子所有小孩,很多呢!大家都会拿吃的!”
“西瓜,苹果,还会有我爸从酒泉带来的哈密瓜。”培培补充道。
“还有很多蜡烛!”江江叫道。
“还有亮亮呢!”镜镜也大声说,众人又笑。
“你来吧?我们请你!”我再一次恳求道。
“好吧,我想想,回头跟你们说。”她淡淡地笑了笑。
“回头”,真是一个神奇的词语,对我们来说,这约等于是答应了。木兰带着弟弟走了,可我们仍然站在亮亮家门前的桑树下,回味着和她的首次对话。
“你们说木兰会来吗?”
“会吧?”
“那可不一定,以后我们得问亮亮了。”
众人又笑。
这次和木兰的对话,又为亮亮和木兰的故事添光加彩、添油加醋。大家就站在亮亮家门前,一定要等他回来,对他说一句:“亮亮,木兰会给你回信的!”仿佛只有这样说了,才会将捉弄亮亮的等级再提高一度,形成一个反复讲述故事的另一章节,让中秋的聚会更加精彩和刺激。
“木兰会来吗?”这句话在此后很多天,都是我们每次见亮亮必然要问的一句话。



2


和木兰的会面,让我们兴奋了好几天,兴兴和培培更是起劲儿,每到下学,总会跑到前院去故意偶遇木兰,然后给大家通风报信。
“今天木兰来了,跟亮亮说了几句话呢。”兴兴先抢着说。
“说什么了?”我问。
“问她的弟弟。”
“亮亮呢?”我又问。
“还是吓得不咋吭声。”
“哈哈!”
兴兴讲述的时候,培培总在旁边不停补充,好像唯有这两人一唱一和,才能给一天的辛苦上学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可还没过两天,培培就不见了。不见他下学,不见他出门,甚至不见他端着瓷碗在花园旁吃饭。
“培培!”镜镜在南房门口叫道,“人呢?”
南房门虚掩着,门帘下远远看见培培妈妈细长的脚踝。
“培培!”镜镜又叫一声。
门帘掀开,培培妈探出头来:“哦,是镜镜啊,你们自己去玩吧,这几天培培不在家,去他姥姥家了。”
镜镜回过身来叹道:“奇怪,培培没跟我们说要出门啊……”
于是,捉弄亮亮的事因为培培的缺席,而变得寡淡下来。兴兴见培培不来,也不敢一个人去前院了,害怕独自应付,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培培不在,真没意思。”兴兴叹着气,望着南房出神。
每天中午一下学,兴兴就跑到南房前的花园边,说是看葫芦长成什么样,其实就是想默默听听培培回来没有。南房的门总是虚掩着,门帘流苏低垂,好像挂着深深的树藤。
一天,兴兴突然听到培培家中有人和培培妈妈说话。
“培培爸爸回来了!”他跑到我跟前,“他爸爸回来,为什么不接培培来呢?” 
“会不会是培培妈妈把他藏起来了?”镜镜突然说。
“藏起来干嘛?”我忙问。
“还记得吗?他妈妈刚开始不叫培培和我们玩,还说我们是坏孩子。”
“啊!”江江捂住嘴,瞪大眼睛:“培培这个肥怂又把我们卖了?他一定是把我们打他的事说出去了!”
“啊?”大伙儿都吃了一惊。
“不会吧,他在泉神前发过誓,说出去会长疮的。”兴兴选择相信培培。
“他那个肥怂,吃两口好吃的,就把我们卖了。”江江继续说。
镜镜长叹一口气:“啊呀,这样想来也就是了,完了完了,估计这两天我妈又要打我了。”
“我们这两天还是表现好点儿吧,大家少见面,以免又说我们在一起不干好事。我看这挨打是迟早的了。”江江耷拉着头,叹着气。
然而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镜镜妈妈还是时不时念叨他两句,但并没有上升到战斗等级;张婆婆依旧笑眯眯地给两个孙子准备馒头夹臊子,待他们放学饿了吃;江江也并未被苛待,每次桂大妈端着面条坐在廊上,他的那一份从没少过;而我爸妈也毫无异常反应,我还是每天下学后去照顾家里的芦花鸡。可是培培仍然不见踪影,好像从人间蒸发一般。
我们见不到培培爸爸,就连他妈里美也很少出门了,只有那低垂门幕,像在吸引我们去探索,又好像在拒绝着我们。
培培就这样失踪了,而我们甚至不敢多问一句。



3


那几天每到中午下学,我都会站在北房悄悄往南房看,什么也看不见。午睡时分,那里只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我一个人在院里踢毽子,故意往南房踢,趁着捡毽子的时机,低头往门帘方向偷窥。
又一个中午,我突然发现,门帘流苏下的黑暗里露出两只浑圆的、雪白的屁股蛋,培培妈妈蹲在门内,打了盆水,正在洗屁股。我一惊,赶紧悄悄拾起毽子,溜回家去,也不敢说什么。
到了周末,镜镜眼神惊恐地来找我:“培培已经失踪一个礼拜了,现在放假也不见人,他妈总在家里,也不现身,他爸那么大个子,也只听见小小的声音,还不是每天都有。他们屋很小的,怎么待得住啊!”
我朝南房望去,下午的房门隐没在阴影中。自我出生以来,南房就沉默着,沉默太久,就化作了无聊,连探索的兴趣也被磨平了。南房中开始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也是在罗婆婆病笃时分,不外乎来自送饭的桂大妈和张婆婆。
可自打培培家搬来后,那里就活了过来,常听见培培尖刻的哭声,接着是他妈妈的骂声:“哭啥啊!你咋这么爱哭啊!”可过一阵,就又转成母子二人的笑声了。
少了培培,南房又恢复了从前的沉默,可这沉默却是神秘的,让人禁不住想去探究。
镜镜决定去探险。午后,等大人吃完饭,歇下来。镜镜来找我,要我在后院放风,自己要爬上南房窗前松散的柴火堆,到窗子上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们要么把培培藏起来了,要么培培就是出事了。”
“那不一定吧,说不定培培妈妈说的是实话,再过两天他就从姥姥家回来了。”
“不对,培培要是有什么出行计划,一定会提前嚷嚷的。他爸爸来之前,他都能说一个月。可这次,居然没有任何预兆,我总感觉不对。”镜镜看着南房的方向,皱紧了眉头。
“怎么不对?”我连忙追问,想起自己也见到的异样场景,觉得他说中了我的心事,我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知道南房的罗婆婆是怎么死的吗?”
镜镜突然提起这件事,我的心里“轰隆”一声,他的提问,显然要推翻一个早前的定论。
“不是病死的吗?”我连忙问他。
“好像不是……”镜镜突然压低声音:“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有一次听我婆婆对我妈说,罗婆婆不是病死的。”
“难道是谁杀了她?”我的头皮一紧。
牛头马面的故事在我眼前闪过,那条张婆婆咬定的拷走罗婆婆的锁链印子,那所有人听闻后长久的惊讶与感叹,还有我这大半年来的打抱不平,突然在这一刻串联起来。那捉人的地狱之神认定罗婆婆是坏人,可她究竟又经历过什么?
我朝南房窗户望去,玻璃窗上远远反射出镜镜和我的影子,窗内粉红色的布帘子拉起来,整个窗子好像是黑溜溜的眼眶,粉红色的瞳仁,直盯着我们。这沉默的南房,究竟还掩藏着多少秘密?
“南房里的事情不简单……”镜镜望着窗户,慢吞吞地说,“所以,我今天要去看一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待会爬上去,你给我望风,如果大人来了,你就学一下鸟叫,我就从柴火堆上下来。”
我赶紧点头。我的心跳加速,生怕他看见什么东西,又怕他什么也看不见。
镜镜猫着腰靠近柴火堆。柴火是张婆婆家的,上面架着培培家的旧物,木头摞在椅子上,椅子上扔着玩具,婴儿车,全都用塑料布盖着,地形复杂。而要去看南房的窗户,必然要巧妙爬上这堆闲置品,既不发出声响,又不引起坍塌,这对十三岁,个子已经一米五的镜镜来说,无异于螳螂爬上蚂蚁堆。
他找来凳子,先用脚试探着,等找到有利地形,便用手抓住窗户边缘,一脚先踏上柴火堆,然后慢慢地,螳螂捕蝉一般,向前探着身体,使劲儿朝窗帘中间留出的微弱缝隙里偷窥。镜镜趴着看,好像被什么吸引住,又好像被震慑住,完全不动了。
“镜镜,镜镜,你看见什么了?”我着急得悄声问他。
镜镜脚底的柴火一滑,哗啦一下,他半个人溜下来,柴火堆上的玩具,木头滚了一地。只听房内培培妈妈大声喊道:“谁!”
镜镜吓得大叫一声,扭头就往出跑,我看见他紧张的样子,也跟着跑,我俩一口气跑到前院,他终于停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笑。
“镜镜,你看见什么了?”我赶紧问他。
他笑得喘得更厉害了:“培培妈……她……她在和一个男人……睡觉!”
“不是培培爸爸吗?”
“不是培培爸爸,不是他。”



4


镜镜和我再次回到后院时,彼此突然不好意思了。
南房的窗帘比从前闭得更紧,我和镜镜想继续探究下去,却不敢再往窗子处看,好像那里的粉红色会漫溢出来,将我们包围、啃噬,甚至把我们吞没。培培还在不在呢?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不敢说什么,只在院里佯装玩耍,等着培培家里的陌生男人出门。
“我还不信了,这个人不见人影,他不出来拉屎撒尿啊?”镜镜悄悄跟我说。
可我们周末的等待没有任何作用。周一,又要上学了,镜镜走前,依依不舍地对张婆婆说:“婆婆,今天下午我能不能不去上学?”
“不去上学干嘛?”
“我想在这里守着,看南房谁出来!”
“啥南房?”张婆婆低下声来,“你又想惹啥事呢?”
“哎呀,没有!”镜镜驳斥道,“这回是正事!”
“你有啥正事?”
“婆婆,我给你说,培培妈和一个男人……”镜镜还没说完,张婆婆一把捂住镜镜的嘴巴,“你不许乱说!”
“婆婆,镜镜没乱说,他看见了!”我连忙救镜镜。
镜镜挣脱了张婆婆的手,“我看见他妈和一个男人睡觉!”镜镜大声说。
张婆婆一听,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这是大人的事,你不准乱说!赶紧背上你的书包上学去!”
张婆婆惊慌失措,让我俩发觉我们发现的可能是件惊天大事。
“你俩在外不要瞎说!”她郑重地叮嘱我们,“培培妈没有,她不会的……”张婆婆脸色沉郁,“那个来的是里仁,培培舅舅,他一直找不到工作,就住几天。”张婆婆的话,好像给我们的探索发现下了定论,然而却让我们更加疑惑了。
隔日中午,镜镜下学一路狂奔,恨不得早点回家,跑到巷子里,就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进了祖宅,还熟门熟路往后院走。他赶紧悄悄跟在后面。一进后院,男人就低下头,快步往南房走,揭开门帘,径直进了培培家。镜镜见状,忙冲进自己家,对张婆婆喊道:“婆婆,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又来了!他不是里仁!不是!”
张婆婆走出门来,对南房张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我下学一进门,在院里玩的镜镜就奔上来:“那个男人在里面,我今天碰到他了!”
“他长啥样?”
“一个大背头,比培培爸爸矮很多,年龄也大。”镜镜说着,盯着南房的窗户,“不知道培培这会儿咋样了。”
想到不辞而别的培培,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不知道培培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会的。”镜镜继续盯着,喃喃地说。


------
自从发现了南房的秘密,镜镜连饭也不好好吃了。午饭时,他提着小板凳,端着一碗面故意坐在院子中央,正对着南房的门,边吃边观察着那里的动静,一听见声响,就马上放下筷子,竖起脖子,瞪大眼睛,捕捉那虚掩门内的一切消息,镜镜的碗里的面就变得很长很长,总也吃不完似的。
大概是镜镜的诚心感天动地,那个男人终于从房内出来了,他揭开门帘,一眼就看到正对面坐着的镜镜。
“叔叔好!”镜镜抱着碗突然站起来。
那男人被镜镜唬了一跳,脸都变白了。他随即就镇定一下,打量着镜镜,见只是个小孩,就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你吃饭着呢?”
“嗯!叔叔吃不吃?”
“我不吃,你好好吃。”
镜镜见那男人拔腿就走,连忙抱着碗跟在后面:“叔叔明天还来吗?”
那男人低着头,又不吭声了,径直加快了脚步,镜镜继续屁颠屁颠跟着,佯装也往前院走:“叔叔去哪儿啊?叔叔走好啊!”
培培妈听到外面的声音,掀起门帘,正撞上开着北房门看热闹的我。她脸色沉了一下,随即又放下了门帘。
过了一阵,培培妈从门内出来了,她神色羞赧,见张婆婆在扫地,镜镜和我都在院里,忙招呼我们:“张妈,还有你们两个娃娃,来我这里一下,我有话要说。”
张婆婆赶紧放下扫帚,跟着培培妈进了南房。镜镜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们俩也跟着进去了。



5


这是罗婆婆死后,我第一次进南房。从前,南房不是这样的。罗婆婆在时,正对门挂着她丈夫的遗像,下面是一张黑色的老式箱柜,里面存着她仅有的碗碟。一只铁炉长年放在屋内,靠着窗的是一张大炕,那里就是罗婆婆死去的地方。
而今,正对门墙壁上挂着里美的结婚照。照片上,她一袭白色婚纱,头发烫成波浪,依在笑颜明朗的培培爸爸身边。培培爸爸那时还没有肚子,一身笔挺的绿色军装,神气极了。
见我们三个都进来,里美赶紧关上木门。
“里美,你这是……”张婆婆眉头微皱了一下。
“张妈,你……都看到了吧。”培培妈妈低着头,看着她红色的拖鞋,她的脚趾不安地在鞋中蠕动着。
张婆婆重重地点了下头,眉头皱成了一团,“里美……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说是迟,那是快,培培妈妈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张婆婆面前:“张妈,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吧,我不是人……你千万别跟培培爸爸说啊!”
我和镜镜看到这个场景,顿时吓呆了。这是培培妈妈吗?那个并不怎么和院里人聊天,又常常严厉地教训我们的培培妈妈?她正跪着,好像一只受伤的走投无路的小猫,神色凄惨,哀求着张婆婆。
“哎呀,里美,你这是干什么!你给我起来!娃娃们在这儿呢!”张婆婆又尴尬又气恼,赶紧拉着培培妈妈的胳膊,把她往起来拽。
“培培爸爸不知道,他要知道会跟我离婚的!”培培妈妈身体像一滩烂泥,直往下坠,她说了这一句,眼泪就涌出来。
第一次看见大人不是因为死人哭,我和镜镜慌极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想赶紧打开门,逃到十万八千里外去。
“里美,你咋这么糊涂啊……”张婆婆终于费大功夫把里美拽起来,扶她坐到沙发上,“培培爸爸多好的一个人,就是不常在。那个男人就那么好吗,他能有培培爸爸对你那么实心?”
“张妈,我也实在没办法啊!”培培妈妈抹着眼泪,抽泣着,她哭了半天,才抛下话:“我还不是为了里仁……”
“里仁咋了?”张婆婆拉着培培妈妈的手,关切地问。
“里仁部队转业后,一直都没正式工作,住在我妈家。每天抽烟,喝酒,我爸妈根本管不住,天天催我叫我把他介绍到我们单位,说是我们单位稳定。你知道,我又不是领导,根本就说不上话……我也是没办法!”
“那个男的是你们领导啊?”张婆婆问道。
培培妈妈咬着嘴唇,含着泪沉重地点了点头。张婆婆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培培妈哭了一阵后,好像突然发现我和镜镜一直站在门口。她连忙站起来,一把拉住镜镜的手:“阿姨求你们两个,这个事情千万不要给培培说,也千万不要告诉培培爸爸!”
我应了一声,镜镜还是呆呆的。培培妈妈看镜镜不表态,忙抓住镜镜的胳膊:“镜镜,你是个好孩子,阿姨知道,培培来这个院里,就是你一直带培培玩,阿姨有几次错怪你了。你能不能不要跟培培说?我怕培培……”提起培培,里美又哽咽了,这回,她也变成和她儿子一样的爱哭鬼。
一个嫌人爱哭的大人就这样变成了爱哭鬼,而我们呢,又莫名其妙从坏孩子变成了好孩子。镜镜被培培妈妈一求,也赶紧点了头,顺便问了句:“阿姨,培培到底在哪儿啊?” 
“他就在他姥姥家,他会回来的。明天,明天我就把他接回来,继续跟你们玩!我明天就去接他!”培培妈妈擦了擦眼睛,不哭了,强装着笑颜。
听到培培终究没出什么事,我和镜镜都松了口气。
第二天,后院又响起熟悉的声音:“镜镜,你们在哪儿?我回来了!”我和镜镜几乎同时冲出来,只见培培一个人站在院里,书包扔在花园边,见了我们就问:“哎呀,快说,那个木兰回信了没有?”
他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问他不在的时候院里发生的新鲜事,还兴致勃勃告诉我们姥姥家的奇遇。我和镜镜陪着笑,感觉培培的笑声,说话声好像祖宅里的一抹亮色,悬浮着,扩散着,填充着这个下午院里的静谧。
然而,那南房仍然在默默渗出一股道不明的暧昧味道:低垂的粉红窗帘,掩藏了同一张床上罗婆婆苍白灰暗的死亡神色;墙上新挂的结婚照片,覆盖了罗婆婆丈夫遗像的挂痕;厨房内的烟火气,遮住了那个晚上牛头马面经过时的留痕。
我又感到,那里的一片空洞,纵使有了人声、烟火、欢叫、笑闹,可它从没有改变,也并没有消失。



6


中秋节不远了,全院都预备着过节,祖宅又欢闹起来。木兰父母过节更忙了,木兰也没法来接弟弟,每天一到天黑,亮亮妈妈就要把木兰弟弟送回家,留亮亮一个在门外烧火做饭。
所有孩子都盼着中秋聚会,江江早已磨着桂大妈,从早市批发了苹果和梨;兴兴来张婆婆家时每次都背个小书包,里面装满了他奶奶买给他的零食。“我不想回去,我要住到外婆家,等院里开会呢!”他的言辞,据说伤透了奶奶的心。而培培则一天天一遍遍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带哈密瓜回来——他对哈密瓜的关心似乎比对爸爸的都要多。
自打培培回来后,那个陌生男人就再没出现,他不来,故事好像就从没发生过,培培也仿佛从未离开,时间如同破裂又被重新缝合的衣服,补好了穿着出门,外人看不出任何异样,可只有张婆婆、镜镜和我才能辨认出缝合过的错落针脚来。
终于等到八月十五,一大早,后院的门就被推开了,一个脸晒得黑黝黝的大汉大步流星跨进门来,后面跟着一个穿军装的瘦弱小兵,背着一只麻袋。
“爸爸!”吃早饭的培培一见,扔掉勺子,兴奋地扑上去。
“哎哟,乖儿子!”培培爸爸一把把他抱起来,在院子里转了个圈。
培培妈妈掀开门帘,立在门口,脸上带着笑意,正如从前一样。
小兵勤勤谨谨地把麻袋放进厨房,培培转头对着我,摇头晃脑的:“哈密瓜!那个麻袋里放的就是哈密瓜!”
看到他的得意神色,我退回到北房,那里储藏着我爸爸夏天特意为中秋囤下的西瓜。“哈密瓜,哪有西瓜好吃。”我嘟囔着,学着爸爸的样子抱起一只瓜敲敲。聚会前,我要请他把西瓜削成莲花状。正寻思着比瓜的事,突然,院里的芦花鸡大叫起来。
准是妈妈掀开鸡笼拾蛋呢。我没在意,继续摸瓜。可那鸡怎么叫个不停,声音还越来越大呢。我赶紧冲出去,但见妈妈立在廊上,手提一把菜刀,刀口还滴着血,旁边的地上是我一直喂养的芦花鸡,它眼睛半闭,鸡头枕在一碗血旁边。鸡脖子处有个巨大的伤口,羽毛还微微颤动着。
“啊!杀人啦!”我狂叫着,飞奔过去,叫声惊得邻居们都出来了,“你为什么要杀我的鸡?”我向妈妈大吼。
“过中秋节啊!”
“过中秋为啥要杀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只鸡,每天早晨,下学,我都要去喂。有时是蔬菜面团,有时是玉米粒,看它长大,下蛋,每天捡蛋,是我最开心的事。而现在,一句轻飘飘的“为了过中秋”,它居然死在我眼前。
从前邻居杀鸡,我可以远远躲起来,装作看不见,也可以使劲儿把它想象成灶王爷带走的神鸡。可这次,没什么死亡的神话故事了。一条活生生的命没了,什么借口都不顶用,就是因为人想杀戮。
“养鸡就是杀来吃的,有本事你今晚吃肉的时候别说香!”妈妈见我不停哭,在旁边笑道。她的笑,那么陌生而恐怖,原来我的鸡,是为了阖家团聚的幸福晚餐而被杀掉的——为什么人的欢乐,要建立在杀戮之上呢?我愤愤作答:“我今晚不吃这肉,一口都不吃!” 
妈妈听见我的回答,一边笑,一边擦着刀:“我就看你嘴硬。”
后院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之气,让我待不下去,妈妈拎着芦花鸡的鸡脚把它扔进铁盆,用烧好的热水烫着它身体,鸡毛的腥味就混入了满院的血腥之中,我的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是杀人犯!”我捂着肚子对妈妈喊道,可她在廊上对我笑得更欢了。
“不敢这么说你妈妈,这个瓜娃娃!”张婆婆不知何时出来,一把从后面搂住我。
“她是杀人犯,张婆婆,她是杀人犯!”在张婆婆怀里,我哭了。
“我是杀人犯你是啥?你也是杀人犯的娃!”妈妈向我骂道。
听到这句话,我浑身发抖,妈妈这句话好像揭穿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我也是杀人犯的娃,那我将来也会杀人,害人吗?
“乖娃那是没见过杀鸡,吓住了!”张婆婆见我发抖,赶紧轻抚着我后背,“镜镜啊每年腊月二十三都能看杀鸡,所以习惯了,也就不害怕了。”
镜镜站在张婆婆旁边,望着我妈妈,呆呆地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嘟囔了一句:“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喂鸡了。”我一听,泪如雨下。


------
这个十岁的中秋,原应是灿烂的好时候,却在当日下午来了个惨烈开局。
我没一点心情,也不想回屋,就在院里抱着肩膀呆坐,镜镜也陪我坐着,应付着其他孩子对夜间聚会的询问。一会儿江江提着板凳进来:“镜镜,你看我带这个凳子咋样?”一会儿培培手里捏着半截蜡烛来了,说让镜镜先收好了晚上用。再过一会儿,兴兴出来,说是准备好了每人的糖果,要他检查一下。他们讨论正欢时,后院的门又被推开了,他们以为亮亮来了,刚要欢叫,可定睛一看,原来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瘦得像个柴火棍,脸色灰黄,头发垂在肩头,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培培见到他,忙跳着奔过去:“舅舅!”
这个男人笑眯眯答应着把手中半网兜苹果递给培培,“你妈在吗?”他问道。
“妈妈!舅舅来了!”培培对着家门方向大喊。
培培妈闻声掀起门帘,迎了出来:“里仁来了!”培培爸也在门帘那头笑着,把来人迎进屋。
原来这就是里仁,这就是培培妈奋勇求着我们,要袒护的里仁。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样子。张婆婆闻声也出来,远远瞅了一眼,然后叹着气摇着头回了屋。
“他是里仁?”镜镜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
“嗯!”
“他是干啥的?”镜镜一边盯一边问培培。
“他原先当兵,和我爸爸在酒泉,后来复员了,就一直住在姥姥家呢。”
“你舅舅今天晚上和你们一起过中秋啊?”
“嗯,我妈妈叫他来的,说是一起过节,顺便庆祝他找到新工作。”
“你舅舅找到什么工作了?”镜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忙问。
“我妈说,我舅舅过两天就要到她单位上班了。”
“哦。”镜镜低下头去,沉默了。我肚子里翻江倒海更加严重,那里除了芦花鸡被杀的块垒哀伤外,还有培培妈妈的秘密搅动着我,撕扯着我,坠着我的身体加重,加重。
我的脚下仿佛裂开一道深渊,那里有双大手,抓住我的脚踝,把它们使劲儿往下拖,拖它下沉,再沉,最终要陷入那个远离地表,冥水滔滔的幽暗之所,我感到自己必须移动,逃开、奔跑,以免最终被那股力量拉走、占据、吞噬。
忽然,我疯了一样赶紧跑到沤水桶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7


月亮升起来了,中秋的各家夜宴上,孩子们都心猿意马地吃着。我看到桌上的炖鸡,全然没有胃口,每隔一阵都要站起来,趴到窗户上看看院里的动静。
“这个娃心野了!”爸爸骂道。是啊,自从我的鸡被杀了,这个家让我喘不过气,只要有人在院里振臂一呼,我就能立马扔下筷子,逃出门去。
夜色渐浓,我从窗户向外看时,突然发现院子中央站着一个黑黑的人影,矮矮的,不动,它那么黑,好像那里突然出现一个黑洞,能把所有的光线都吸进去。我吓了一跳,定睛再看,那东西却再也看不见了。
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就听见院里传来怪异的鸟叫声:“咕咕,咕咕。”这是镜镜吃完饭的暗号,于是我赶紧提着小板凳出了门。
“刚才谁在院子里?”我问他。
“没人啊!”镜镜回答。他旁边的兴兴正奋力往外搬着自家的凳子。
“我看见了一个黑影。”我压低声音对他说。
“那是培培爸爸在尿尿吧?”
“不像,培培爸爸高,那个影子矮。”
“要不就是里仁?反正我们家没人出来。”
“也不像,你看培培家现在还关着门呢。”此刻,南房的门缝里有光渗出,里面时不时传来培培爸爸的笑声。
“会不会是罗婆婆?”镜镜突然说,我感到头皮有一阵凉风吹过,好像有人故意撩了下我的头发,我吓得一哆嗦。
“你们不要吓我,”兴兴丢下了板凳,“我今晚还要开会呢!”
开会的地方选到了小小的中院,樱桃树叶罩满了大半个天空,我搬来自家的炕桌,张婆婆也把她家的小方桌借给了我们,每人都从家里扛来一两个凳子。江江带着他的水果,我早就抱来了一个西瓜,央求张婆婆切开,装进搪瓷盆里。等桌上摆满蜡烛和各样吃食,镜镜突然抬起头:“亮亮呢?咋还没来?”
“在家看火呢,她妈这会儿送木兰弟弟回去了。”江江经过前院,对亮亮家的情势早已探查一番。
“木兰今天没来?”我问。
江江摇摇头。
“对啊,还有木兰,她会来吗?”兴兴开始兴奋起来。他惦念着木兰,都差点忘记了培培还没到场。


------
正说着,中院的门被推开,有人出来了。看见我们完全挡住了通往前院的通道,他眉头一皱,鼻子里面“哼”的一声:“你们这些小孩还真会玩。”
他挤过我们身旁,一个个打量着我们,见镜镜年龄最大,就走到镜镜身边,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烟:“烟抽吧?”
镜镜嫌恶地摇摇头,他噗嗤一笑,眯着眼睛把烟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圈吐在镜镜脸上,然后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从桌上抓起一只红枣,丢入口中,又嚼又笑着挤到前院去了。
“我呸!”等他走出中院,镜镜对着他的方向啐道。
“谁呀这是?”江江赶紧问。
“里仁!培培舅舅。”我盯着他远去的方向,恶狠狠地说道,一股怒气从脚底一直冲向头顶——这些天来,我和镜镜辛辛苦苦守护的秘密居然是为了成全这个坏人,想到他拿着工资,披头散发,抽一口又吐一口烟,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抡起一只板凳砸向他后背。一激动起来,我的膝盖曾经被踢过的地方就隐隐作痛。
是的,好了的伤疤并没有忘记疼,那个激发我狠踹培培、让我血脉偾张的怪物又醒过来了,它闻过下午妈妈滴血的菜刀,亲吻过那失了血、又失去了羽毛的芦花鸡发青的尸体,注视过里仁灰黄的脸庞,触摸过那只点燃的香烟,它带着火星的烟灰一片片,静静地、慢慢地落在我心里,每落一下,我的心就抽搐一下,被刺痛,被烫伤被唤醒,我是杀人犯的女儿,我也想杀人了。
“培培!培培在哪儿?”我站起来,朝后院的方向喊着培培的名字。我要过去抓住他,摇醒做梦的他,让他知道,那个混账舅舅都做了什么,他的妈妈付出了什么代价。
“来了!我就来!”培培奶声奶气地远远回答,“我妈切哈密瓜着呢!”
果然,培培和他妈妈端着哈密瓜出来了:绿白的皮,浅橙色的肉,散发着一阵甜香,她笑盈盈地帮我们把哈密瓜摆好:“这是培培爸爸带来的。镜镜,你们好好玩,好好吃瓜,培培都盼了一整天了。”这是培培妈妈第一次主动支持培培和我们玩,大家看着她,也看着从来都没有吃过的哈密瓜。
培培忙把她妈妈往回推。这些哈密瓜,不知为何,一下子阻隔了我对培培舅舅的怒气。看着培培妈妈小心翼翼、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我到嘴边的话终于忍住了。
可我的心仍然很痛,痛到我热望快乐,那种可以让自己大笑的、恣意的快乐。
“木兰来吗?”培培刚一落座便恢复了木兰二人组的身份,侧着头问兴兴。木兰,这个好听的名字滑过心上,好像青色的雪落下,那纯白得像杏花梦一样的女孩,她又凭什么让培培这些天挂在嘴上,纵使被送走还念念不忘呢?培培应该惦记他妈妈的。
想到这一点,我便暗生了决心,于是问道:“亮亮还没来吧?他不是要给我们传木兰的信吗?”
吃着水果的孩子们都好奇地问我:“人家木兰会跟亮亮说吗?”
“我说会就会。”我站起来,走出中院,“我去取个东西。”



8


我飞速跑回家,从抽屉里抽出一张雪白的纸,然后匆匆写了几行字,最后翻箱倒柜找到妈妈新买的茉莉味香皂,把香皂涂在纸的背面。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握着我的手做这些事,我完全不顾父母异样的目光。
“这个娃不是开会去了吗?拿肥皂做啥?”爸爸嘟囔着。我的周围好像糊着一层透明的纸,他的话落在纸上,被反弹进空气里,闷闷的。我叠好纸条,急匆匆跑出去,一心想要高兴——只要做了这件事,我才会快乐起来。
回到院子,我便把纸条递给江江:“你把这张纸悄悄放到亮亮家窗台上。”我又吩咐兴兴和培培:“你们去和亮亮故意说话,不要让他发现江江在做啥。等一下,亮亮进来了,我保准你们会有木兰的好消息。”
三个孩子一听,都答应了,不一会就嬉笑着跑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亮亮:“亮亮妈妈回来了,亮亮终于能出来了!”
亮亮一进中院,看到烛光荧荧,瓜果各异,不禁有些发呆。“来,亮亮!”镜镜招呼他坐到中间,塞给他一牙哈密瓜,“吃瓜!”
亮亮拿着哈密瓜不知所措。
“你晚上还没吃饭吧!这里的好东西随便你吃!”兴兴说。
亮亮刚吃了一口,还在细细品味,我就迫不及待问他:“亮亮,木兰跟你说她来不来?”
他不理我,继续默默吃瓜。
“如果她没跟你说,那会不会给你写信了?你要不去你家窗台上看看有没有她的信?”我继续逗他。镜镜这时突然明白过来,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夺下亮亮手里的瓜:“这个你待会儿吃,去看看你家窗台。”
亮亮被夺了瓜,只好站起来,往门外走,大家都反应了过来,一并高呼小叫着拥他出去。果然如人所料,亮亮在自家窗台外发现了一张白纸,他在疑惑中又被我们包围着拥回了中院。兴兴一把从亮亮手里抢过白纸,塞给镜镜。镜镜打开,扫了一遍,突然夸张地“哈哈”大笑。
那几个还不识字的小孩着急地推搡着镜镜:“写了啥?木兰写了啥?镜镜你快念念!”
镜镜站起来,清清嗓子:“亲爱的亮亮,今晚十二点,我等你!爱你的木兰。”众人听罢,全部大笑起来。亮亮脸突然变得通红,他一把抢过纸条,赶紧去看。
“亮亮!你认得字吗?怎么,还迫不及待啊!”看到亮亮急了,我终于感到一丝莫名的快乐,这句话说出来,好像一股凉风吹到了我疼痛而燥热的心上。
亮亮不动了,他手里的纸被我抢来,我抖了抖,一股茉莉清香就散逸在空气中。
“好香啊!这个纸好香!”培培大喊起来。
“你们闻啊,这是木兰的味道啊。”我抖着那张纸条,好像摇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亮亮,多日不见,原来你跟木兰还有个故事。十二点你去干啥啊?过来,我要跟你谈谈心事!”镜镜摇着亮亮的肩膀,逼他坦白。
兴兴已经笑得差点趴到了地上:“亮亮,我也要跟你谈心事!”
几个孩子都聚在亮亮身边,摇着他,逼他谈心事。亮亮的脸胀得越来越红,好像一个时刻会爆炸的气球。突然,他甩动手臂和肩膀,把那些涌在他身边的孩子奋力甩出,“嘭”,培培被这力量冲击,摔倒在地。
“啊!亮亮!你干嘛打我!”培培大声喊着。
亮亮“腾”地一下站起,就往家里跑,培培从地上拾起身子,跟到他后面去追打。大家全部跟上,涌到了亮亮家门前,想把他拉回来。可是,亮亮妈妈已经看到了。
她脸色沉郁,小声说:“亮亮,回屋去!”待亮亮走后,她拉住培培的手:“亮亮又欺负你了,让阿姨看看,没摔疼吧……你们这是为啥呢?”
“木兰给亮亮写情书,亮亮不承认还打人!” 培培说道。
亮亮在屋里不声不响,也不辩解。我看到这里,心里的凉风更舒爽了,忙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亮亮妈妈:“你看,这就是木兰的情书!你不认得字,拿去让亮亮爸爸看啊。”
亮亮妈妈脸红了,她不声不响站起来,接过纸条,进了门,把纸条递给床上躺着抽水烟的亮亮爸爸。那边看了后,全家都不言语了。
过了一阵,亮亮妈妈出门,对我们说:“亮亮今天犯了错误,你们去玩吧,我不准他再出去,要不然又要闯祸。”
“可是,木兰……”我连忙补充道。
“我给木兰说,给她说。”亮亮妈妈的声音低下去,有气无力的,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
回到中院,众人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继续聊着刚才的话题,但所有人都好像泄了气的皮球,声音也低下去了。看着那块被亮亮草草吃了一口的哈密瓜,还活生生摆在那里,镜镜叹道:“唉,真可惜,亮亮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怎么又被我们弄走了……”
“亮亮走了就没意思了。”兴兴说。
“早知道我不去找他妈了。”培培也叹着气。
我抬头,天上一轮圆月透过樱桃树冠的缝隙照下来。那轮明月啊,它看见了一切。就在刚才,看到亮亮的难堪,他妈妈的羞赧,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吹过一种清清凉凉的快乐,一天的焦躁,数日的郁垒全被他们一家哀伤的神色融化了。
原来伤害,和杀戮一样,都能带来快乐。不然,妈妈为何杀了鸡能笑出来,不然,为何在我打培培、欺负亮亮时,心中能有那样的放松感。
可是,到了现在,看到头顶的月亮,心中仅获的清凉,似乎全结成了冰——一种带有尖角的刺骨寒冰,不知什么时候从我的心里发芽,它长大,蔓延,爬上了我的肩膀,封锁了我的嘴唇。
我浑身发冷,不想说话,人人都道中秋夜凉,我的心结冰了,却没有人看得见。只有头顶这轮月亮,不论如何被树叶荫蔽,却一直见证,一直晓得。
月光下的飨宴 | 连载04
明日继续 敬请期待~

6.jpg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曹 玮

行者,人类学研究者。

以有尽之人生,写无尽之人群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2-2-12 02: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朦胧暗月:小城的流言蜚语,比鬼更可怕 | 月光下的飨宴04

 曹玮 人间theLivings  2022-02-05 12:00

7.jpg


祖宅中唯一可以被挑战的大人,谁都没有亮亮妈这样“完美”——别人和她说话,她永远笑着;和她吵架,她也轻声应着;人们笑亮亮的弱智,她就把孩子叫回屋,从不见生气。她永远低眉顺眼,人们等她哭叫,可她偏不,反而谁都可以在她前面哭闹、生气。

1.png



配图 | golo



月光下的飨宴丨连载



1


中秋过后不久,隔壁巷卖肉的那家人,就再也不送孩子来亮亮家了,木兰再无音信。
据说培培一次下学时,在街上碰见她,特意喊着“木兰姐姐”追上去,可木兰看到他,眼睛故意瞥到一边,装作不认识。培培说到这里,问我:“是不是因为你的那封信,木兰再不来了?”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之后许久不见亮亮,只知道他又被妈妈困住了。此后经过他家门口,看见亮亮妈妈忙着收拾,亮亮帮她把东西搬进搬出,箱子、柜子、被褥堆在门前,没想到那个六七平米的屋子,竟能容纳那么多东西。
张婆婆说,亮亮家终于想通要收拾家了。再后来经过前院,我突然发现桑树底下多了个黄泥盘的新炉子,亮亮爸爸罕有地站在外面,不断修整着炉内里的新泥,脸上更是鲜见地露出喜洋洋的神色。
不一会儿,桂大妈就进了后院,边走边嚷:“哎呀,前院要变天了!亮亮家这回要翻身了!”
“亮亮家要怎么了?”张婆婆忙问。
“亮亮家的光景这回可要彻底变了,他家要做生意了!”
“做生意?” 培培妈听见也问了一句:“他家哪有本金啊?”
桂大妈这个“信息部长”早已在发布会前调查好了所有细节:“本金不多,小本生意,亮亮妈前一阵子看娃攒了一点,管亮亮乡下的奶奶借了一点。”
“哎呀,亮亮妈不知道咋攒的?那看娃才有几个钱?”张婆婆叹道。
“桂大妈,亮亮还有个奶奶啊?”我忙问:“我怎么从没见过?”
“亮亮当然有奶奶,亮亮爸爸在农村有地有房呢,但是他参加工作后就再也没回农村,后来工作没了,也不回去。如果不是城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亮亮妈怎么会去求他奶奶?”
“那亮亮家准备做啥生意呀?” 张婆婆又问。
“卖凉粉。亮亮奶奶家拿来的荞面,亮亮妈做成凉粉去卖。”
“啊呀,那他家哪里有地方做啊?”
“说的就是啊,我也正气呢,亮亮爸盘了一口炉子,在桑树底下做。张妈,你说说,前院好好一棵树,他偏要在底下做凉粉,虽然离我家和任家远,但那烟气水汽也熏了你家后墙不是?他家点炉子,那烟还不是要从前院飘到后院?”
“是啊,烟大了咋办?”张婆婆也皱着眉头。
可亮亮家的凉粉生意,既然盘了炉子,就不再回头。每天早上经过前院,都会看到桑树底下锅冷盆冰,亮亮家门上赫然挂着一把铁锁。
“都出门卖凉粉去了!”桂大妈逢人便唠叨着,“亮亮妈早上4点起来做凉粉哩。”看到我们都往亮亮家看,她会再补一句:“啥都没有还要上锁,不知道防贼还是防鬼呢?贼来了偷啥啊?他家有啥偷的……”


------
在桂大妈的闲言碎语下,亮亮家的凉粉生意最终还是开张了。
亮亮妈领着亮亮,亮亮爸爸推着一辆小板车,上面架着两个装有凉粉的大铁盆,还有一杆秤——据说这些都是亮亮奶奶的投资。
每天,他们走街串巷叫卖,亮亮妈妈管切和称,总笑盈盈的,亮亮帮忙装凉粉,也笑着,而且他的嘴甜极了:“阿姨,你来了!”“婆婆,你慢走!”在陌生的街巷里,人们总看不出亮亮是智力有问题的孩子。至于亮亮爸爸,他常搬了凳子坐在车边,默默抽水烟,亮亮妈收好钱就交给他。毕竟,这个家里最会算账的就是他了。
亮亮一家早出晚归,我们几个小孩难得遇上,再加上那场不欢而散的中秋聚会,亮亮和木兰的故事也无法再讲下去,我们就常在院里跑进跑出,无所事事。
每当江江回家,兴兴去了奶奶家,院子里还剩镜镜、培培和我时,培培妈妈总会把培培叫进门去。这样,我们玩乐的日子就更稀少了。
张婆婆怕镜镜再惹事,就多给他一些零花钱,叫他攒起来买个小动物,不论是金鱼、螃蟹、乌龟还是蝈蝈,都行。她知道,这些不起眼的动物一到家,镜镜必然会消停许久。他每天围在动物身边,自己吃一口饭,必定有小动物一口,下学也心心念念回家,不在路上贪玩了。每次出门,镜镜都恨不得腰里别个玻璃罐,把他的动物朋友装里面,睡觉的时候,也总想抱进怀里。
哪成想这边的镜镜还没买到小动物,那边的亮亮倒先有了一只。



2


发现亮亮有小动物的那天,桂大妈正在扫院子,抬眼看见桑树下除了炉子外,又多了个倒扣的竹筐。她气不打一处来,提起筐子准备扔到亮亮家门口,却发现下面卧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兔。
那兔子居然也不怕人,红色的眼睛注视着桂大妈,还翘起了两只前腿讨食吃,桂大妈看着喜欢,转身进厨房拿了些菜叶、萝卜喂它。到了晚间,一听见亮亮家回来,就赶去追问,才知道这小兔是亮亮的。
“你咋有兔子?”
亮亮嗫嗫嚅嚅不说话。
“这兔娃啊,是西关的李婆给的。”亮亮妈妈见状,忙替亮亮答,“卖凉粉的时候,我们认了个李婆,看见她提得重,亮亮就帮过忙,之后每次见着面,亮亮都‘婆婆长,婆婆短’地叫着,那个李婆就喜欢亮亮,每次都要照顾我们生意。这不,她院里下了兔子,昨天还专门等亮亮来,留给他一只。”
怕桂大妈不满,亮亮妈妈又加了一句:“我们也知道兔娃会打洞呢,不敢放到墙根底下,怕把张妈家的后墙打个洞,就弄了个筐子扣着。这兔娃没自己跑出来吧?”
桂大妈被这样一说,好像打拳打到一团棉花上,先前的不满倒发不出了。亮亮把兔子抱在怀里,脸来回蹭着兔毛,笑意盈盈,好像就抱着一团棉花。可在桂大妈看来,亮亮抱着这洁白无暇的兔子,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来后院传话的她愤愤不平:“亮亮一家,连人都养不活,还养宠物?”
听说亮亮有了小兔子,纵使天黑下来,全院的孩子也纷纷嚷着去看。
“亮亮!这兔子真好看!”培培抱一抱兔子,然后传给江江,江江摸一摸,再传给镜镜。
“亮亮,你的兔子有名字吗?”镜镜摩挲着兔子耳朵问。
“有名字。”亮亮的答案叫大家略微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只平日被囚禁在筐子里的兔子居然还有名字。
“它叫啥?” 我忙问。
亮亮的脸红了一下,小声说了两个字。
“叫啥?你大点儿声!”镜镜用拳头捣了下亮亮的腰,亮亮往前一趔趄。定住的时候,他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叫……雪儿”。
孩子们愣了几秒,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镜镜笑的声音夸张不堪,故意提高“哈哈”的声音,好像嘴里打雷一样;培培看着镜镜笑得怪,自己也笑岔了气,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身体颤抖着,过了一会儿居然疼得哭了起来;江江呢,似乎并不明白为啥大家这样笑,但也跟着“嘿嘿嘿”地傻笑着。
亮亮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呆站着,不知道这名字有何不妥,手脚也不知往何处放。镜镜笑着把兔子递给亮亮:“雪儿!哈哈!亮亮的兔子居然叫雪儿!”
雪儿,一个多么清纯脱俗的名字,就像木兰,那个浑身散发着洁白茉莉气息的女孩一样,来到这个家,却被这样一个不识字,甚至连1加1都不知道是多少的亮亮叫出。
雪儿本该是一个纱裙飘逸的女孩儿的名字,却被囚禁在这样一个屋里臭气熏天,衣裤常年不换,吃了上顿都在发愁下顿的家庭。它本应和纯白的大地、和美梦、青春站在一起,可如今却被抱在一个弱智的孩子怀里。这在全院的人看来,无疑是这年最大的笑话。
镜镜那打雷般的爆笑随即传遍了前后院,“你知道亮亮的兔娃儿叫啥?”
“啥?”
“雪儿!”
“哈哈哈……”大人们也笑着。仿佛亮亮即使被幸运砸中拥有了一只兔子,也不配拥有这样一个高贵纯洁的名字。



3


看到亮亮有了小兔子,镜镜隔几天就买回了自己的小动物。下学回来,他在院里叫我:“快来!快来!给你看个东西!”
我赶紧上张婆婆家去,镜镜嫌我动作慢,自己抱了个鞋盒冲出来。中午阳光下的北房廊上,他小心翼翼打开鞋盒,“叽叽叽叽”,4只明黄的毛茸茸的小鸡探出头来。
啊,居然有4只!它们那样小,捉入手中,能感到一个活物颤动着,好像一粒种子在我手心苏醒,发芽,颤抖,那是蓬勃的、温暖的生命重新跳动的味道。因为芦花鸡被杀,我心里结的厚厚的冰,也因为这小小的希望开始融化了。
“你从哪儿找的小鸡?” 我赶紧问镜镜。
“学校门口,5毛钱一只。”镜镜也抓起一只放进手心,用食指摩挲着鸡头。
“别把鸡娃捏坏了,这学校旁边买的恐怕活不长呢。”镜镜妈妈看见了说。
“咋活不长?我们给他喂好的,它们一定能长大,将来也像芦花鸡一样下蛋呢!”镜镜反驳道。
“对呀,等4只鸡一只下一个蛋,这些蛋再孵出来小鸡,我们后院的鸡就越来越多,就可以开个动物园啦!”我也附和着。
“看把你们想得美的,你们也不动脑子想想,为啥这些鸡偏要在学校门口卖,那是骗你们这些娃娃的钱呢。”镜镜妈妈笑了一声,转头就回了屋。
“我才不信鸡养不活,你看它们吃得多好啊,我婆婆给我的是最好的小米!”镜镜把手中的鸡放进鞋盒,又把小米黏在食指上给我看。
“你看他们在盒子里就挤在一起,会不会冷呢?”我问道。镜镜听罢把盒子塞给我,然后脱掉外套,把衣服扣在鞋盒上。
镜镜的小鸡来了,再加上亮亮的兔子,祖宅就又热闹了。下学后,孩子们回家,先去前院看看兔子,再到后院照顾小鸡。
“鸡和兔赛跑,哪个快?”镜镜有一天发问。
“当然是兔子!”培培说,“你看她比鸡大多少啊!”
“我们抱亮亮的兔子来试试?”镜镜说。
“可是亮亮不在……”培培看着镜镜,不置可否。
“抱完我们再放回去,反正亮亮晚上才回来。” 江江说。
说干就干,镜镜带我们去前院,抱了兔子又放出小鸡。那兔子进了后院,居然不怎么走动,红彤彤的眼睛警惕得盯着周围,鼻子颤动着,闻来闻去。而小鸡呢,即使出了盒子,也仿佛身上带了胶水,四只总黏在一起,继续“叽叽”地吵着,根本不听镜镜的指挥,别说是赛跑了,就连路也不走了。
当我们注意着吵闹的小鸡时,兔子已经悄悄顺着墙,溜到了北房前的小花园边,她似乎很爱花园,跳到土里,继续闻着。镜镜责怪着小鸡没出息,把它们拎回盒子,鸡兔赛跑的念想破灭。但这次比赛,却给大家增添了接兔子来后院的胆量。
当然,兔子在后院玩一会儿,就会被大家送回前院。而所有人约好似的,都没向亮亮提起过他的“雪儿”每天下午的既定漫游。



4


天气越来越冷,常爹爹像往年一样,隔几天就背着桂大妈买一盆菊花,悄悄端到后院来。而亮亮出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他家的凉粉生意似乎并不怎么受欢迎,毕竟天冷时最吸引人的还是边炸边卖的油饼,冒着热腾腾香气的糖糕。
亮亮妈妈只能起得更早,盼着自家的凉粉可以做人们的早餐。至少,在凉粉上蒙上褥子,早上卖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呢。
一立冬,夜就变得更长了。黑暗中,亮亮妈妈只能点一根蜡烛。他们家虽然有电线,可她也不用了。“电费贵呀!还有灯泡钱!一度电都能买好几包洋蜡了。”亮亮妈闲暇的时候和张婆婆说。
“哎呀,亮亮妈看来真是没咋用过电啊,还买几包洋蜡,现在洋蜡也贵,能买几根啊?”张婆婆叹道。
“亮亮家为啥没电灯?” 我问张婆婆。
她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旁边的任家……”
前院的任家和亮亮家房子挨着。老任的四个儿子这一年都离了家去混社会了,可儿子们的干爹老张,每次还是来,只要看到亮亮,都会跟他说会儿话,有时考亮亮数学题,有时就像看小猫小狗一样,给他扔点糖果和香烟。老任媳妇说,看到亮亮,老张就想起自己的干儿子。
“张爸!”亮亮见了老张,也识趣地叫着。“他张爸走好!”老张一走,亮亮妈不管做什么,都要扔下手里的活计,擦擦手,站起来,客客气气打一句招呼。
亮亮家和任家不但共用一个“张爸”,而且共用一个电表。可这其乐融融却在亮亮家开始凉粉生意时,被彻底打破。看来貌似坚定的邻里之谊,有时全在平衡。穷人安于穷困,富人安于富贵,天下无事。一旦穷人生了野心,富人心里就沉重了,友谊的天平自然倾斜颓圮。
亮亮家有了做生意的“野心”,老任媳妇先不满了,大晚上逮到亮亮妈回来,就站在自家门口,抱着肩膀说:“我说亮亮妈,你早上起来做凉粉,那灯火通明的,比平时多用多少电啊?还不多缴点电费?”
亮亮妈一想也对,就比此前任家摊派的份额,多交了些。可一入冬,天一短,老任媳妇晚上又站到了家门口:“亮亮妈,你们卖凉粉,现在起得更早了,还不多亮会儿灯?”
“我们现在回来得也晚了,晚上吃完饭就睡了,都不敢开灯呢。”
“谁知道你们啥时候回来,每天隐隐没没的,卖凉粉哪能卖到天黑?人家北关卖凉粉的那个黑脸女人,中午没过就收摊了,你家一天都在外面晃荡,是做生意呢还是干啥呢?”老任媳妇叉着腰刻薄道。
“最近凉粉不好卖。”亮亮妈妈边整理手推车边回答道。
“不好卖就动动脑子,这脑子长了喂猪啊?”
亮亮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是没你们家里人脑子好用,你看我没文化,亮亮又这样。”
没想到老任媳妇听了后,火气上来了:“你看你这个人,我说你家的事情,你编排我家干啥?”
“啊呀,我们这样的人,哪敢编排你家啊!” 亮亮妈妈赶紧灭火。
老任媳妇还是不依不饶,她正色道:“亮亮妈你别不当回事,我今天是来通知你的,你们这些天用电多,这个月还得多交电费!” 她一点儿也不退让。
“我们哪里用电多了,晚上都不敢开灯……多用了几度,你要给我说清楚呢!”
“你要跟我明算账吗?好,那咱们就好好算算,这些年你家挂在我家的电表上,我见你们困难,每个月都给你们多交电费呢,现在你们做生意也挣钱了,让你们把原先应该交的补上。唉,我还成坏人了,我都没说啥,你还要跟我明算帐!”老任媳妇在前院大着嗓门吵起来。
桂大妈出来了,张婆婆听见声音也赶紧出了门。培培妈妈和我妈在门前张望着:“前院咋了?大晚上吵啥呢?”
我听见赶紧溜出门,镜镜跟着张婆婆、我跟着镜镜往前院去。但见平日头发盘得高耸入云的老任媳妇,大晚上散着头发,嘴里骂骂咧咧:“嫌我家贪了你家钱是吧,好啊,那以后你也别往我家赖,有本事自己安电表去!”说着她扭头进屋,出来时左手提个凳子,右手拎了把剪刀,把凳子“啪”一下摔在门前,踏上凳子,就要去剪电线。
“啊呀,你干啥呢!你好好说话,小心触电!” 桂大妈眼明手快,一把把老任媳妇扯了下来。然后两人推推搡搡,进了任家。
“张妈,你看她!我没说啥啊,我家已经多交钱了,再交不合理啊!”亮亮妈声音细细的,对着张婆婆委屈地说。
亮亮站在妈妈旁边,愣愣的。这是他家做生意以来,镜镜和我第一次这么晚看见他。我站在桑树下,身后就是兔笼。兔子啃菜叶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亮起来,亮亮妈妈擦着眼泪,哭声却越来越小,渐渐地暗下去。



5


亮亮家点了烛火,前院就添了丝诡异的气息。这蜡烛火光,倒叫我们几个孩子亢奋起来,好像点燃蜡烛,总会发生什么大事,不管是停电、死人、祭祀、聚会,总之非比寻常,足以让我们谈论好多天。于是后院天一黑,镜镜也拿出了蜡烛,在院里做鸟叫。
培培和我听到召唤,都赶紧出来,“我们去前院上厕所吧!”镜镜说,他从兜里掏出火柴,点燃蜡烛,我跟在镜镜后,培培跟着我,鱼贯而出。说是上厕所,其实一是为了勘查亮亮回来没有,二是为了再和小兔子玩玩。
我们秉烛在前院走着,不料竟迎面撞见桂大妈,夜色中,她被我们唬了一跳,摸着心口子骂道:“你们这几个娃娃变什么神鬼?大晚上拿着蜡烛吓啥人呢?”
可我们倒被她吓了一跳,边笑边往厕所跑。到了门口,镜镜问:“谁先进?”
这厕所既没灯,也没门,黑洞洞地藏在木楼第一层,好像一个洞穴。
镜镜见无人应答,自讨没趣地掌着蜡烛进去了。我和培培百无聊赖,站在厕所门口等他,那里渗出的臭气让我们不堪忍受,都捏住鼻子,想着他的蜡烛往哪里放。突然听见镜镜大叫一声“鬼!”抬眼就见一粒燃烧的烛光飞过来。
培培跟着大叫起来,我也什么都顾不上,一门心思只往后院跑。回程又撞上了桂大妈,照例是一顿臭骂:“跑啥?还跑!拿个蜡烛,小心把房子点了!”
我们早已顾不上看亮亮和兔子了,全部气喘吁吁跑进后院,关紧了木门。
“镜镜,你看见啥了?”我忙问。
“拿蜡烛进去,蹲下来的时候,那厕所感觉有个影子。”他说。
“是谁在里面吗?”
“没有啊,我进去的时候没人。”他擦着头上的汗。
“镜镜,你是故意吓我们的吧?”培培喘着气,皱着眉头问他,“我爸爸说世界上没有鬼。”
“没有鬼你跑啥?”镜镜怼了一句。
“我看你们跑,我也就跑了。”培培说。
“你爸怎么知道世界上没有鬼?”我问培培。
“我爸是当兵的,当兵的当然啥都知道!”
镜镜冷笑一声:“你爸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培培见我们两个都不相信他爸爸,急了:“反正我爸知道的就是比你们两个多!”
“那还真不见得。”我也怼他。
我看看镜镜,他正和我一样,努力压抑着到了嘴边就要迸出来的话。我们两个都被那个不能说的秘密煎熬着,好像各自怀揣着一枚过期的炸弹,保不准什么时候会炸。这爆炸时间,似乎完全取决于培培一家人对我们的挑衅程度。可爆炸的情节,即使在我们两人心中上演过无数遍,培培却仍然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幸福天真地相信着自己的爸爸妈妈。
培培见被我们围攻,撇着嘴:“我回家了,你们两个都欺负我,我不跟你们玩了。”
培培走了,镜镜盯着南房窗户中溢出来的灯光,突然说了一句:“你说,要是培培自己发现了她妈妈的事会咋样?”
“怎么可能?那个男人再也不来了。张婆婆、你、我又不会说,她妈就更不会说了。”
“你说那个里仁知道吗?”
“他知道个屁!”想起里仁中秋之夜摇头晃脑的样子,我就一肚子气。
“你说……”镜镜继续问我,他从来都是个有主意的人,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第一次好像什么都吃不准,“我说出来你别笑啊……你说,这个院子里的神啊鬼啊,都会知道培培妈妈的事吧?”
“灶王爷应该知道的吧,可他的嘴每年都会被粘上,什么也说不出,至于鬼……” 鬼是啥样子的呢?我突然想起中秋那日晚间,等大家出来聚会时,看到的院子里那个黑影,我打了个哆嗦:“鬼……我好像在培培家门前看到过鬼!”
“是一个影子?”镜镜忙问。
“是的,是一个影子!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感觉是人的形状,但好像又不是,只是很黑很黑,比夜还黑。”
镜镜喟然而叹:“那就是了!就是了!”
“什么就是了?” 我赶紧问他。
“和我在厕所里看到的一样,就是个黑乎乎的东西,说不上来,原来你也看到过。”镜镜拿着蜡烛的手绝望地往下一垂:“完了完了,院里闹鬼了!” 蜡烛油滴在地上。
天色已晚,我们都怕在晚间谈鬼,于是相约翌日中午放学后,在张婆婆家碰头,聊一聊鬼的事,毕竟只有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阴影才会无所遁形。



6


谁料,次日中午我刚一进门,就听见镜镜的哭声。镜镜很少嚎哭,我背着书包,赶紧进了张婆婆家。
“鸡,我的鸡!”趴在桌上听见我的声音,他的脸上挂着眼泪抬起头,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就又把头埋下去,继续嚎哭了。
我赶紧跑到桌前去看鞋盒,只见四只鸡躺在里面,一动也不动。我用手抚摸它们,可是那明黄的绒毛已经完全没有温度,再也触摸不到那像脉搏跳动一样,轻轻颤动着的温暖生命了。
我心上的冰又长起来:“这鸡咋死的?”
“今天早上镜镜走的时候,这些鸡就不精神,结果早上先死了一只,我说把另外三只隔离开,放到另一个盒子里,结果那三只也一个接一个死了。镜镜回来,最后一只刚死,还温温的。”
张婆婆说着,就把毛巾在脸盆的热水里浸湿,拧干,把镜镜拉起来,给他擦眼泪:“哎呀,我的娃这下真是伤心了,来把脸洗一把,婆婆再给你些钱,你以后再买几只。”
镜镜妈妈看见了,就在旁边唠叨着:“还买啥啊?这鸡就像我给他说的一样,养不活,哪怕给它吃最好的,喝最好的都养不活。那本来就是骗娃娃钱的,能养活的鸡谁拿出来卖啊?”
镜镜擦了一把脸,大概是看到我来了不好意思,也就停止了抽泣,眼睛红红的,盯着盒子里的小鸡发呆。
“一阵儿把这些鸡拿出去埋了吧。”镜镜妈妈嘱咐道。
“埋到哪儿?”镜镜问。
“就埋到花园里吧!”她说。
“哪个花园?南房前的还是北房前的?”镜镜问着,她妈妈大概见花园是我家的祖产,也不好答。
“我家前面那个,北房的花园!”我信誓旦旦地对镜镜说。


------
吃过午饭,便和镜镜在北房前汇合。喊来了江江,也叫来了亮亮,他今天和爸爸在家,说是凉粉做得不多,亮亮妈一个人出去卖了。培培因为前一晚被我们怼过,听到动静,又和从前一样,暧暧昧昧地站在南房门槛上,想出来又不敢出来的样子,朝我们张望。
可惜所有孩子中就缺兴兴,他近来被奶奶留在家里,不怎么过来了。如果他知道小鸡死了,恐怕会和镜镜一样哭得厉害,毕竟每次他来张婆婆家,都要在小鸡的鞋盒前趴好久好久。
趁大人饭后午睡,我便指挥着亮亮,拿把铁锨,在北房前花园挖了个洞,然后把小鸡,一只挨一只放进去。我们每人都抓起一把土,害怕把它们吵醒似的,一点点洒落在鸡身上,渐渐的,明黄的鸡身被泥土覆盖,再也看不见了,花园里多了一个浅浅的土包。
“如果以后我们认不出哪里埋了鸡怎么办?”看着浅浅的封土,江江自言自语道。我灵机一动,赶紧从柴房找来一片灰瓦,覆盖在封土上,“我们给小鸡造一座坟,一座不会被风雨吹垮的坟。”
“好像还缺点啥?”覆盖完瓦片,我总瞅着哪里不对。
“一块碑?”镜镜说着。
“对!”我赶紧又和镜镜一起,去柴堆里找来一根柴火,叫亮亮把它斩断,劈成薄片,镜镜拿来习字课上用的毛笔和砚台,郑重地写下“小鸡之墓” 四个字。江江帮我们把墓碑立在瓦片前。这下,我们终于给小鸡造了座坟。
“好像还缺点什么!”我看着又觉得不尽人意。
“缺啥呢?”
“如果我们给人上坟,要带啥呢?”
“我去拿水果!”江江反应快,跳了起来,一溜烟儿跑了出去。镜镜站在坟前,盯着“小鸡之墓” 直发呆,亮亮呢,蹲在花园边上,一直询问镜镜小鸡的事。我则跑到北房,拿出白纸和剪刀,今天这个日子,小鸡的坟上得有纸钱呢。
我曾经见过的老人出殡后,一路的白色纸钱,仿佛是大雨过后流淌在小巷青石板上的小河一样,从祖宅延伸到巷口。那白色的河流中,藏着一户户人家悲哀的心事,一个个我们在乎的亲人、友人、爱人、熟人最后一次离宅而出,永不回还的故事。小鸡去哪儿呢?它们虽然不用走出祖宅,可以安静地卧在花园中与我们相伴,但送给它的纸钱,食物一样也不能少。
见我剪纸钱,镜镜也回家取了自己的剪刀,开始剪起来。剪好的就分发到各个孩子手中。我们总要做一个仪式的,正如大人一样。
“剪了纸钱以后做啥啊?”取回水果后的江江问。
“我知道,你们照着我做!”我对大家说。说完,就学着大人扫墓的样子,在小鸡之墓前跪下来,先撒一把纸钱,然后磕个头,带着哭腔喊一句:“你死得好苦啊!”然后我站起来,拍拍腿上的土:“就这样。”
“那我先来!”江江说着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然后咧着嗓子大喊:“鸡啊,鸡啊,你死得好苦啊!”
他的演示,让培培再也忍不住了,漫长的观望后,他终于从门槛上下来,嚷着要加入我们,脸上带着加入一场新游戏的亢奋。我们还没拦他,他就兴致勃勃地跪下来,喊着:“你死得好苦啊”,说到“好苦”这两个字,他竟低头笑出来,整个后背都笑得颤动了。
培培跪完,就挨到镜镜,镜镜大概也被培培感染了,喊着喊着竟然从哭腔过度到了笑腔,只有亮亮没有喊,只是把脑门在地上磕得生响。
“镜镜,我们再来一遍吧!”江江提议着,培培也赞成。
就这样,小鸡死了,我们埋了它,而一场葬礼却变成了游戏。重复着相同的语句和动作,早先的悲哀也被稀释了。再一次轮到我,我刚“扑通”一声跪下,突然听到东房一声大吼:“你干啥?”转头,就看见妈妈气势汹汹站在门前,我赶紧起来,其他孩子都迅速退后,培培赶忙又站到了自家门槛上。
妈妈拾起门口的笤帚就赶到花园边,看到洒满半个花园的白色纸钱,脸都气绿了:“让开——” 她一把推开站在小鸡墓前的我,“整这么多纸钱干啥啊?没死人呢!真是晦气死了!” 她边念叨边用笤帚扫着纸钱,笤帚掠过花园的泥土,把小鸡的墓碑也撞倒了。
“你扫纸钱就行了,把鸡的墓碑弄倒干啥?” 我气不过,去抢她手里的笤帚,她拿起笤帚就往我腿上抽了一下,“一边站着去,就知道闯祸,看看好好的花园被你们几个糟蹋成啥了?”边说边把小鸡墓上的瓦片掀起来,扔到一边,“柴房的瓦片也被你们弄过来,真是上了天了!”
“那是小鸡的坟!你为啥要拆小鸡的坟!”
妈妈唠叨着把笤帚扔到地上,回身去厨房了。我赶紧抢起笤帚,塞给镜镜,把瓦片捡回来,扣在封土上,正要重新立碑,却发现妈妈拿着火铲来了,“让开——”她把我又推到一边,再次扔掉瓦片,推倒墓碑,最后,她竟然用火铲铲起了封土!小鸡明黄的身体夹着泥土又一次暴露在我面前。
“你干啥?你干啥?你给我封上!这是小鸡的坟!”我喊着,几乎要哭出来。
“什么鸡的坟!鸡哪有坟!还给它磕头,脑子进水了!你们这些小娃娃,不说打扫打扫院子,每天就知道害人!”
我身边的孩子们,看着妈妈的样子,都不敢吭声。妈妈气冲冲地把小鸡尸体用火铲铲出来,和泥土,纸钱混杂成一堆,然后一股脑全都丢进了垃圾桶。
“哇”地一声,小鸡死后我第一次放声大哭,“我们没害人!你害人!是你害人!”
其他孩子看妈妈这样,都不敢说话,镜镜阴着脸不吭声,拉着亮亮就往前院走,江江也跟着。培培看这情势,终于从门槛上下来,默默退回到他家。院子里只剩我一个了,妈妈把垃圾桶提走,花园里除了泥土蓬松以外,什么痕迹都没有了。院里好像又添了一个空洞,黑的,冷的,呼应着我心里越结越厚的寒冰。



7


小鸡葬礼后,院里的孩子连兔子也少去瞧了,好像鸡与兔,天生一体似的,一个被妈妈扔进垃圾堆,让人不敢看,另一个盖在竹筐下,看多了也伤心。更何况,亮亮也常在家,只要他在,总会抱着兔子来后院——他家的生意越来越寡淡了,别说全家推车出去,就连他妈一个人担着两盆凉粉出去,一天也卖不完。
邻居们对亮亮妈说,巷口最近新来了个凉粉摊,生意可好了,你们得学学啊。这家凉粉不像亮亮家按斤卖,而是按碗卖。切得薄薄的绿豆凉粉,佐以盐、醋、辣椒油、蒜水,更重要的是有一味黄澄澄的老芥末,一碗凉粉搅匀色泽鲜红,香辣爽滑。
巷口突然出现这么一家凉粉摊,好奇者先买来尝尝,站在巷口吸溜,边吃边夸:“哎呀!这凉粉好吃啊!” 活体广告加调料香味,一传十,十传百,每天早上巷口就挤满了排队者。而摊主也厚道,不仅给得多,连半碗也卖,这又吸引了吃不多的老人和小孩。那些卖油饼包子的,看到这里的人气,也都聚拢过来。
亮亮妈妈每天担着凉粉进进出出,看到巷口生意那么火,也改了念头。此后,亮亮爸爸又积极起来,从山上寻得些木头,又从拆迁房子里找来些玻璃,这样忙了几日,给原先的手推车加了个玻璃罩子,还买来一罐白油漆,把罩子刷得雪白。
“亮亮爸这是要做啥生意?” 张婆婆经过时问道。
“我们打算卖调好的牛筋面,让亮亮妈少做点凉粉,也一碗一碗地卖。”
玻璃罩做好没几天,我放学经过小巷,就看见亮亮妈妈戴着白帽子,穿着深蓝褂子,站在手推车旁边,玻璃罩围起来的推车上堆着长长的牛筋面。黄黄的面筋,还有晶莹透亮的凉粉,油辣子红彤彤的,散发着香气。
“妈妈,我想买一碗亮亮家的牛筋面,看起来好香啊。”每次快要走到她家摊位时,我都对妈妈说。
“你也不看看她家有多脏,还敢吃她做的牛筋面!”妈妈总是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走到摊位旁边,却抬起头,换了副笑脸,跟亮亮妈打着招呼。
院里的小孩还没聚集起来对亮亮家的新生意发表意见,一个更炸裂的消息却传开了——培培要搬家了。培培妈妈并没有通知院里的任何大人,带来这个消息是培培:“礼拜六我爸爸就回来了,这次他是来搬家的。”
“搬什么家?” 镜镜问。
“我妈说,我们要去外面住,住大房子。”
“你妈骗你吧?”我忙问。
“没有!我妈叫我这几天收拾东西呢。”
“啥时候走啊?”
“就这个礼拜天,我爸来了就搬家!”
“这么快!”
“我也不想走呢,还想跟你们一起玩,而且,我们好久都没开会了。”
镜镜看培培这样说,就提议道:“那你走之前,我们开个会吧!”


------
镜镜回去问张婆婆培培搬家的事,张婆婆也奇怪得很,我们以为培培又说大话了,直到星期六中午,一个熟悉的身影推开后院房门。
“爸爸!”培培奔上去。
“培培爸爸回来了啊!”张婆婆打招呼道,“这次能多住几天吧?”
“张妈!”培培爸爸客客气气地笑着,“这次住不了几天了,我们明天就要搬走了!”
培培爸爸应证了儿子没有撒谎,镜镜傻傻地看着他,张婆婆忙走过去,失神地问:“这住得好好的,怎么要搬呢?培培妈也没跟我说啊!”
培培爸爸笑笑的:“里美一直要搬,我也没同意。这不,最近她们单位领导照顾,新腾出一套楼房分给我们住,比这里大一些。”
“哦……” 张婆婆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只是叹了一口气,“那你们搬走,我还怪想你们的,培培多可爱……” 她的眼里掠过一丝失望。
培培真要搬家的消息马上传遍了前后院,孩子们迅速组织起来,却发现凑来凑去也就只有镜镜和我。
兴兴又被他奶奶扣住了,亮亮妈妈自从新生意开张以来,身体似乎不太好,亮亮说晚上要做饭给妈妈吃。而江江则跟着爸爸去了乡下亲戚家。这场本应送给培培的聚会,现在加上他,也只有3个人了——3个人天天见,开会还有什么意思。
天气冷得很,暮色降下,我和镜镜只好手里拿着蜡烛,把培培叫出来,“培培,可惜这次开不了会了,明天一早你就要走了吧,你要记住我们啊。”
“我一点儿也不想搬家,还想跟你们一起玩,以后走了,我会想咱们院子里的会,想亮亮、江江,还有兴兴。这次我是见不上兴兴了……以后你们在马路上碰到我,可别像木兰一样不理我,你们要记得我啊。”培培笑笑,可这次这个爱哭的小子,却让我们头一次想哭了。
礼拜天中午,来了几个小兵,连里仁也来了。培培家的大衣柜,电视机,茶几,沙发都被这些人抬出去,祖宅的门口早已候着一辆板车,等所有家具装满就拉到巷口,那里有培培妈妈单位的搬家小货车在等他们。
培培早已被安顿着坐在驾驶室和司机说话,培培妈妈最后一个出门,也最后一次环视了南房,关上两扇木门,郑重地挂上一把铁锁。然后,她低头把钥匙装进包里,带着笑意,对所有出门相送的邻居打招呼。“谢谢大家这些天的照顾啊”,她重重地握了握张婆婆的手,看到镜镜和我,在我们面前停住,“镜镜,你们几个娃娃,要好好的。”她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祖宅的南房又空了,培培妈妈带着她的秘密走了。此后,压在我心上的事再也不用讲了,心里反倒轻松不少。
可他们一走,似乎又带走了南房所有的生气,这个阴沉的周日下午,南房变得那么昏暗,从前罗婆婆走后留下的空洞,似乎更大了。我总能感觉那里散发着一种不可捉摸的黑暗气息,让我不能久视,似乎盯久了,一个空洞就蠕动着,旋转着,扩大蔓延开来,最终要将我吸入,吞噬,消化。那个空洞的中央,还藏着一个黑色的阴影,这回我终于确定下来,它就在那儿,没有消失,从来都没有,那就是我不止一次看到的,听说过的黑影,它带着潮湿,寒冷与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立在空洞尽头,如同猫盯着老鼠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有鬼!”那个周日晚上,我出门刷完牙,吓得赶紧跑回屋。我的身体发着抖,并不全因为寒冷。我赶紧上床,缩进自己的被管,等到终于憋不住,探出头换气时,才发现天上一牙弯月,好像一个咧开的惨白的嘴唇,透过窗帘的缝隙,印在我身上。



8


“这院里有鬼。”培培搬走的第二天,我一下学就对镜镜说。
张婆婆听见了,走过来:“我的娃啊,你说啥呢?”
“一个影子,南房有一个影子。”我对她说,张婆婆脸色突然一沉,好像一件事情得以印证似的,不说话了。
“婆婆,我也见过,上回我们去前院上厕所,那里也有一个影子。”
出乎意料,这次张婆婆并没有斥责我们胡说,反倒显得有些惊慌:“娃们别怕。都说人不怕,鬼就不会害人。”
“张婆婆你也见过鬼?”我失魂落魄地追问。
她点点头,“鬼这个事情是有的。”她的声音掷地有声牢而不破,好像在替谁守着一个秘密。
“培培搬走,还有之前小鸡死了,可不都是它害的么?”联想到之前的事,我根本不信鬼不害人的说法。
“人家培培搬家是好事,住大房子去了,镜镜的鸡本来就养不活,跟这些没关系。你们这些娃娃啊,还是好好上学,啥都别多想,别自己吓自己。”张婆婆一边说有鬼,一边又告诉我们不要多想,实在奇怪得很。
我将信将疑出门,问爸爸:“鬼怕什么?”
爸爸说:“上次带你去泰山庙,你看见那些阴曹地府的鬼,他们都怕什么?”
“阎王爷吗?他不是管鬼的吗?”
爸爸不置可否。我想来想去,鬼总是想吓人的,如果用一个比鬼更可怕的鬼去吓它,那肯定就能把他吓跑了。于是我赶紧去找镜镜,商量一个吓鬼的办法。
“要想把那个鬼吓走,我们就要做一个比那个鬼更吓人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鬼头,长舌头,红嘴唇,还有长头发的那种。”
镜镜比划着,听起来就可怕。我双手赞成,说干就干,便去柴房找材料。那些废旧的塑料泡沫,切出一个骷髅头的样子,挖两只眼睛,再挖出鼻孔和嘴巴。找来一张红纸,剪成舌头形状,长长地吊在嘴上,镜镜又从家里寻到妈妈从车间带来当抹布的废旧棉线团,固定在骷髅头上,作为头发,最后再找根木棍,把鬼头安在上面。做好这一切,我们就把它立在南房门前的花园里。
天色将晚,妈妈出来倒沤水,抬眼就见花园里一只白色骷髅头,吓得大叫起来:“这啥东西啊?谁放在这儿吓人!”
我赶紧跑出来,跟她解释这是我和镜镜做了好几天的驱鬼之物。
“哪里有鬼?你这是要吓人吧!”妈妈站在院里,吵嚷着要拔掉鬼头,这时张婆婆出来了:“哎呀,娃她妈,你就别管了,这个东西娃娃们做了好几天,费了可大的功夫。我给你说,它放到南房前面其实也好。”
妈妈不明白:“这有啥好的?大黑天吓人呢。”
张婆婆向妈妈神秘地招招手:“你过来,我给你说个话。”妈妈放下手里的脸盆,跟她去了中院。一进去,张婆婆便回身把两扇木门关上,看着这样子,我赶紧和镜镜溜过去,把耳朵贴到门上,想听听她们说些什么。
她俩声音不大,依稀听见什么黑影啊人像什么的,突然,我听见妈妈惊呼一声:“啊呀!真的?罗婆是自杀的?”我心里一怔,忙把耳朵贴得更近,想捕捉更多细节。
张婆婆凄凄楚楚地说:“罗婆可怜啊,那时候的病,本来都见好了,也就是个重感冒,结果那天早上我端了碗米汤进去,她已经……”
已经怎么了?张婆婆声音小下去,我怎么也听不清楚。我看看镜镜,悄悄地问:“你听见罗婆婆怎么自杀了么?”
镜镜瞪着眼睛,摇摇头。
听她们谈完话,要出来了,我赶紧和镜镜跑到南房花园边,佯装着整理鬼头。妈妈惊慌失措地经过我们身边,看也不看鬼头就说:“那你们就把这个东西留在这儿吧。”
“哦!”得了她的准许,我松了口气。
可同时,另一个疑问又沉甸甸地落进我心里——罗婆婆怎么会是自杀的呢?所有人都说她老死了——可见都是谎言。
她并不是人们期待中的死亡,只是自己决定结束这寂寞的生命,所以这就是犯了罪吗?因此牛头马面才用铁锁链拷走她吗?那么,是不是所有忤逆神的,都是坏人,都会遭到惩罚呢?


------
过了些天,亮亮妈的病似乎更严重了,带来这个消息的是桂大妈。前院很久没什么大事,一大早,她急匆匆踏进后院,扬着脖子对院里众人叫道:“亮亮妈犯病了!”。
“亮亮妈什么病啊?” 我连忙凑到桂大妈跟前。
此刻,桂大妈如同瞌睡虫找到枕头,早已准备好的言辞,都热气腾腾地迸出来:“她能有啥病?神经病呗!”
张婆婆马上关切地说:“亮亮妈这次犯病,不知道啥时候好,一家人都指望她呢。”
看来张婆婆也知道亮亮妈的病情。在院里住这么久,我却从没发现亮亮妈有“神经病”。要说这“神经病”,我也见过——我们后巷住了一个瓜皮(方言,傻子),脸上常抹得黑乎乎的,穿一身破军装,见人就追打,孩子们都怕极了;还有西关的瓜六郎,衣衫褴褛,最喜欢盯着漂亮女人傻笑,别人扔到地上的果核,他捡起来就吃,有时候也发疯,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喊着谁也听不懂的疯话。
人们都说他们两个是“神经病”,可说亮亮妈是神经病,我一点儿也不信——她从没发过疯,打过人,甚至连披头散发也没有。我对桂大妈说:“你骗人,亮亮妈才不是神经病!”
桂大妈见我鲜有地为亮亮妈顶嘴,倒来劲了:“你这娃娃知道啥,亮亮妈要不是神经病,亮亮的病咋来的?那还不都是遗传。”
“可亮亮妈不发疯,你凭啥说她是神经病?”我不依不饶。
“你不知道,亮亮妈的发疯跟人不一样,她一发疯,不哭不闹,但就不认人了。短则十天,长则半月,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呆呆的,不信,你去前院瞧瞧。”
我赶紧跑出去,只见亮亮妈妈坐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前方,她的头发依旧整洁,衣服还是原先的样子,但就是面无表情。
“阿姨!”我叫她。
她一点儿回应也没有。我再从她前面故意绕过去,边走边盯着她看:她好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平日,不管是大人小孩,出门进门,她只要碰上,总笑盈盈地打招呼,而这次好像僵住了,灵魂不知在哪里飘游。我还不肯信,再次折返,依旧叫一声:“阿姨!”声音好像碰在石头上,反弹回来。
“亮亮!”我赶紧在他家门前叫着,亮亮闻声出来。
“你妈咋啦?咋变成这个样子啦?”
亮亮神情呆呆的:“我妈病犯了。”
“那你们还卖凉粉吗?好长时间都没见你家摊位了。”
亮亮低着头,眼睛看着地:“我家最近都没在巷子里卖,现在巷里没生意了,前几天我跟我妈都要把车拉到城南去卖,拉好大一圈。”
“巷里咋没生意?前一阵子不是好好的吗?我看其他卖凉粉的,卖油条的生意都好得很啊。”
亮亮嗫嗫嚅嚅,也说不出个一二。
我进了后院,想起亮亮妈妈的样子,总觉得不安。远远瞥见花园里那个鬼头,也是空洞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空气,和亮亮妈一模一样。我的后背顿时凉飕飕的,好像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它沉默而恐怖,我越想着它,就越觉得如鲠在喉。好不容易熬到镜镜回来,我赶紧跑去找他,眼角都是酸酸的。
“镜镜,那个鬼开始害人了!”见着他我就叫着。
“害谁了?”
“亮亮妈妈,还有,亮亮家。”
“咋害的?”
“亮亮妈妈突然生病,不说话了,就呆着,亮亮家在巷子里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你快去看看。”
“走!”镜镜从张婆婆家跳起来,跟着我跑到前院,可亮亮没有人,门上横着一把铁锁。
“今天晚上等亮亮回来以后,我们再去看他。”镜镜愤愤不平地说。



9


当晚下学,兴兴也回到张婆婆家,我们特意叫上江江,院子里的孩子又集结起来,毕竟很久都没有一起做“大事”了。镜镜一把抽出花园里的鬼头,对所有孩子说:“今晚我们要拿这个去辟邪,你们害怕不?”
“你要去哪里辟邪啊?”江江问。
“亮亮家。亮亮妈妈不是不说话么?我们看看她是不是真病了,见了鬼头,会不会喊出来。”
镜镜提出要吓唬亮亮妈妈,可如果越吓病越重怎么办?我本想说出自己的忧虑,可看其他孩子听见提议都兴奋不已欢叫着,于是也被这欢乐感染了。
这一回我们集体出动,不再是抓螳螂,打群架,而要去挑战一个大人——祖宅中唯一可以被挑战的大人,谁都没有亮亮妈这样“完美”——别人和她说话,她永远笑着;和她吵架,她也轻声应着;人们笑亮亮的弱智,她就把孩子叫回屋,从不见生气。她永远低眉顺眼,人们等她哭叫,可她偏不,反而谁都可以在她前面哭闹,生气,就连平日不声不响的丈夫,也可以背过身和她冷战。她的一句话,还没后院一个孩子的哭声重,她也有娘家,可从没见有人来过。她越是温柔谦让,大家就越想欺负和捉弄她。
这次,轮到我们孩子出手了。
暮色未下,我们已迫不及待一个个跑去前院侦查。等半片月亮暗淡初升,四周升起朦胧的蓝雾,终于可以依稀辨认出对方脸上的兴奋神色时,亮亮一家回来了。亮亮妈在门前炉灶旁坐定,守着炉里的柴火,我们也终于可以出动了。
镜镜托住镶有鬼头的长木棍,轻轻贴着墙,慢慢移动到亮亮家炉灶后,缓缓举起鬼头,让它轻盈地、默然地升起来。鬼头晃动着乱发,白脸,长舌,在暮色中足以把人吓个半死。想到亮亮妈受惊的样子,兴兴不由得笑得轻颤起来,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以免他笑出声来破坏我们的行动,可一捂嘴,兴兴倒笑得更欢了,整个身体都剧烈抖动着,他怕影响我,一把把我推开,双手捂着嘴直接蹲到了地上。可他的笑还是感染了镜镜,举着鬼头的他起初使劲憋着,可越回头看兴兴,越憋不住,虽然双手不能捂嘴,身体却诚实地颤动起来,引得鬼头也上下乱颠,江江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上前扶住棍子。
不论我们怎么举鬼头,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们的笑倒因为这沉默止住了,随之而来就是一种无聊感,好像想了几天几夜的笑话讲出来别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又像打水漂,石头统统沉了底。
镜镜不耐烦地上下颠着鬼头,可不论他怎么摇摆,那边都没有反应。江江自告奋勇,假装回家,再折回后院,特意从亮亮妈妈的角度确认鬼头可见。他回来时也一肚子狐疑:“我从亮亮妈那里看,可吓人了!黑黑的炉子后面一个长舌鬼在跳。可亮亮妈还是坐着,一句话也没有。”他对我们悄悄说。
无奈之下,大家只好撤了鬼头,悻悻地回了后院。


------
“亮亮这一家子真奇怪!”镜镜提着鬼头边走边说,“全家都没个声响。亮亮妈看到鬼头没言语,也不知道到底看见了没。亮亮爸跟个大烟鬼一样,每天就在屋里躺着,都不咋说话。亮亮呢,每次来后院我从来听不见他的脚步声。这一家人真是奇怪!”
他因为亮亮妈妈没“配合”我们而懊恼着。
兴兴好久不来张婆婆家,才发觉不见了培培,又莫名其妙参与了一场毫无结果的吓人游戏,思来想去,终于灵智开启,说出一句振聋发聩的话,足以终结我和镜镜这些天的疑神疑鬼:“你们不是一直看到鬼吗?那你们说说,亮亮一家是不是鬼?”
小鸡死亡,培培搬家,老任媳妇骂架;做也做不好的生意,好也好不了的病,再加上老人们的死亡,罗婆婆的自杀,兴兴这个局外人一提醒,一切反倒更新鲜起来。
“就是,说不定,他们就是一家子鬼呢。”江江也如获天启般重复着。如果亮亮家真是鬼,又会怎样呢?这一切发生的缘由都可以推给他们,不但过去的故事可以重写,而且说不清的都可以重新获得解释。
“亮亮家咋是鬼啊?”我不由地说了一声,“明明是人啊。”
江江嘿嘿地笑一声:“他们一家是鬼的话,也是穷鬼吧!”他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他的奶奶桂大妈。
“哈哈!”镜镜终于可以张大嘴巴,开怀大笑了。
看吓人未果,我们都无心再让鬼头回归花园,就把它拆了,将材料一股脑儿全丢进柴房。对于神秘黑影的兴味,也随着这次无聊的尝试变淡了。



10


翌日清早,妈妈塞给我3块钱,让我到巷口买点凉粉和酥饼当早饭。我寻思如果碰到亮亮家的摊位,说不定可以去买一碗。正出门,却迎面撞上他:“亮亮,你这会儿还没出门卖凉粉吗?都几点了?”
“今天我爸说不出去了。”亮亮看起来有些着急,头上冒着大颗汗珠。
“咋不出去啊?”
“我妈的病严重了,一直没起来。”
“咋严重了?”我感到心跳加快。
“我也不晓得,昨天晚上回来本来好好的,烧完火就不行了,一直睡到现在,饭都没吃。”
“你说昨天晚上烧完火?”
“嗯。”
听了亮亮的话,我如芒刺背,赶紧加快脚步,几乎逃着出了前院。那鬼头看来吓到了亮亮妈妈,可她那样沉默,一声不吭地被吓到,一声不吭地回屋,睡倒了都没一句话。那间狭窄逼仄的小屋,究竟藏着多少沉默的心事和不为人知的感情?想到她平日总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我越跑就越觉得自己在裸奔。
我跑过原先亮亮家的凉粉摊处,那里空荡荡的,好像有空洞的鬼眼在盯着我。跑到巷口,看到凉粉摊前排队的人,我才停住,低着头把兜里的3块钱摩挲来摩挲去,生怕别人注意我,跟我搭话,问我昨夜做了什么。
我前面排队的两个人正谈论着早餐。老婆婆说:“这家凉粉好吃,自打他来,我就一直在这儿买,现在都上瘾了,一天不吃就不痛快!”
另一个大婶儿笑了:“巷子里那家凉粉你吃过没?”她指着亮亮家摊位的方向,“一个胖女人,领个半大的儿子,这几天咋没见他们。”
大婶儿突然提到了亮亮一家,我赶紧低下头,忐忑不安,好像她说的就是我。老婆婆一看,叹道:“哎呀,他家的凉粉你还敢买啊?快别买了!你不晓得,他们院子里的邻居从来都不吃她家的东西,说是那住的地方,龌龊得跟个老鼠窝一样!这种人,这种地方做凉粉,谁敢吃啊?”老婆婆绘声绘色继续说,“我有一次说换换口味,尝一下她家的凉粉,买完刚往家里走,半路就碰到她院里的桂婶子了,桂婶子一把拉住我:‘啊呀,王妈,你还敢买他家的凉粉?我们知道的人都不敢买!’”
几个等凉粉的人听到讨论,都凑过来,有的附和着:“啊呀,人家邻居都劝你不要买,那是真的了。”
有的恍然大悟:“其实我吃过几次,那个女人的凉粉味道还可以,人也和善,笑笑的,今天你这么一说,哎呀,我以后可不敢买了!”
“人家常吃凉粉的都晓得,巷门口这个人的凉粉最好!”那个婆婆斩钉截铁下了定论,不容质疑的样子。
原来如此,怪不得前几天亮亮家总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摆摊,看来,在这个巷子里,他家的生意是彻底做不下去了。

月光下的飨宴 | 连载05

明日继续 敬请期待~

8.jpg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曹 玮

行者,人类学研究者。

以有尽之人生,写无尽之人群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2-2-12 02: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馀影落月:等我长大,这些秘密会放我自由吗 | 月光下的飨宴05

 曹玮 人间theLivings  2022-02-06 12:00

9.jpg


人们恰当避让着亮亮生病里的悲剧成分,只往喜剧上延伸。毕竟,他们一家的故事,如果按悲剧剧本讲述,那眼泪大概三天三夜也流不完,但这个院里,谁又能承受得了三天三夜的眼泪呢?

1.png


配图 | golo




月光下的飨宴丨连载



1


亮亮妈妈的病,这次持续得特别长。
起病时天冷,转眼到了腊月,小年夜一过,巷门口的早饭摊位都陆续撤了。等开年正月十六,巷口早间又挤满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亮亮家已经好几个月都没出摊了。
妈妈病着的时候,亮亮每天做家务活,但五六平米的家有多少活可做呢?余下大把时间,他要么坐在自家门前看着天光流转,要么就到前后院转转,看看能帮邻居们做点儿什么。
看到张婆婆扫地,我爸劈柴,桂大妈倒沤水,亮亮总凑上去甜甜地叫一声,等着大人吩咐工作:“亮亮,你来帮我做点这个……”他便欢欣雀跃迎上去。于是邻居们有啥事,总想着亮亮:毕竟一个浑身有使不完劲儿的少年,既没学可上,又无法谋生,如果连忙也帮不了,换谁都熬不下去。
没忙可帮的时候,亮亮就抱着他的白兔雪儿,坐在门前晒太阳。早春的阳光落在雪儿的毛皮上,亮闪闪一片。风还冷着,亮亮就把雪儿抱得紧紧的,抚摸着它的皮毛。那白兔因亮亮精心照顾,变得越来越强壮。
一天早晨我起床,一眼就瞥见初春花园里,一只白花花的兔子正啃着花枝上的新芽。兔子怎么进来了?我很诧异,忙把它抱回到前院:“亮亮,你的兔子跑到后院了。”我把它递给生火的亮亮,他惊讶地站起来,一把接过兔子:“它咋跑过去的?”
我看看兔笼,并无异样。夜里,后院的门是锁了的,难道兔子生了翅膀不成?要么,就是亮亮平时游荡时,不小心忘了带它回家,于是我说:“看好你的雪儿,别让它晚上再跑了。”
可那晚后,兔子好像约定好似的,每天早上都会神奇出现在南房门前的花园里,就像亮亮每日到访一样。尽管院里多了一个新生命,这总是让人喜悦的,但这其乐融融并未持续多久。
一日,我放学回家,迎头就撞上脸色铁青的常爹爹。他素不与人争,但这次却气冲冲来找爸爸。我家廊上摊着他寄养的几盆花,每盆都叶落枝残,最惨的连土都被刨去一半,常爹爹抱怨道:“这花特意放到后院,想着后院没害人的娃娃,如果今年八月十五开花,那真是美得很,结果没想到最后被一个畜生害了!”
他越说越气,抱着花盆就要去前院找亮亮家理论,可亮亮却仍然愣愣的样子。亮亮爸见兔子惹上是非,一声不吭,给兔笼压上两块重重的砖头,兔灾暂时解决。
可常爹爹总不甘心,想着再来一场“花卉复兴”,就又急匆匆买来几盆,迫不及待端到后院来。一日我放学,他跟我进了后院,继续往旧花盆里倒腾新花苗,突然后院的门被推开,眼见一个肥胖的身影冲进来,直奔常爹爹:“钱呢?钱呢?刚发下钱,就来养这些东西!”
我定睛一看,桂大妈提着一支火杵已在眼前,她拉住常爹爹的衣领就往外拽,常爹爹几乎被她扔到廊下,一个趔趄。还没回过神来,桂大妈的火杵已经落在新栽的几盆花上:“把这些东西,花钱当你爷一样供着, 你孙子吃的喝的,你管吗?我叫你养,叫你养!”
妈妈听见动静,连忙冲出来拉架,可为时已晚,常爹爹的花还没来得及复兴,就先被自家人灭了种。
桂大妈被妈妈好言好语劝了回去。常爹爹呢,一声不吭,继续把被摧毁的花枝收集起来,怕再遭破坏,就在南房花园里选了一个角落,把剩下的花栽进去。他仍旧怀着宝贵的希望,在这个角落维护着最后的自尊。


------
常爹爹的花静静长着。到了三月下旬,春风和暖,花叶又有了生机,他就跑得更勤了,不仅照看自己的角落,就连整个花园的春种都承包了。松土、浇水,总跟着下班爸爸的自行车溜进来,夜幕降下都舍不得回去。
这些花终于又长起来了。常爹爹见风险再无,就又将花移到原先的花盆里,一切都恢复了从前的秩序,他欣喜着。这场浩劫,看来要结束了。
然而他高兴早了。翌日一早,我起来又看到白兔。被囚禁数日,它又神不知鬼不觉脱离了牢笼,来后院观光。不偏不倚,就爱上常爹爹的花盆,于是常爹爹的花再次被灭门。
我赶紧把兔子抱回前院,迎面碰上了亮亮妈妈,她终于下床了。她的脸上似乎有了些生气,见我也笑了一下,惊讶地问:“兔子跑到后院了吗?”
她终于不再失魂落魄了。想起当初她的病情加重,似乎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有些惊慌,赶紧定了定神,把兔子塞进她怀里:“不知道为啥,昨晚上又跑进后院,又把常爹爹的花给吃完了。这次他肯定要气坏了,已经是第二回了。”
我快速传递完消息,生怕她想起什么,恨不得赶紧溜回家。亮亮妈接过兔子,抚摸着它的耳朵:“哎呀,这个兔娃咋乱跑呢。”她的眼神里满是惭愧,和亮亮闯祸时一样。每次她不让儿子跟我们玩之前,都是这样的神色,可因为疾病的摧残,她的脸瘦削了不少,惭愧中竟带有一丝坚硬的决绝,让我不安起来。这下,兔子和亮亮一样,肯定是出不来了。
我曾想常爹爹看见花再一次被兔子摧毁,会是多么失控,恐怕这回,他要冲到亮亮家去干架了。想到亮亮妈病刚好,就要面对这样的境况,我就更加不安,总觉得要出事。可当常爹爹傍晚跟着爸爸的自行车进后院,看见枝叶凋零的盆栽时,竟一句话也没说,只默默把残枝败叶收好,慢慢整理泥土,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我以为他与兔子彻底和解。可又过了几日,晚饭后,张婆婆和妈妈在院子里聊天, 我突然见她说:“前院他常爸啊,这几天每天早上四五点跑到后院来,就盘腿坐在花园边上,嘴上念着啥。我老婆子,早上起得早,哎呀,一开门,看见一个人坐得定定的,吓死人啦!”
妈妈说:“我们瞌睡多,不知道啊,他来这么早干啥呢?”
张婆婆压低声音,凑到妈妈耳边说了句什么,妈妈惊得瞪大眼睛:“还有这种事?”
我闹着妈妈,想知道张婆婆究竟说了什么,她却不告诉我。
好不容易盼到周末,我特地定了闹钟,早上五点,就睁开眼睛往院里瞧。明月皎洁,照在我脸上,院里草木葱郁,影影幢幢。我哈欠连连,忍住不睡,就为弄清张婆婆的话。不久,就听到后院木门被抬开,有人轻声微步直朝花园而来。
我赶紧合上窗帘,仅留一条细缝偷窥,但见一个驼背老影跨上护栏,随即盘腿危坐,宛若神像。天色渐明,我的眼睛也逐步适应黑暗,我终于认清那具“神像”就是常爹爹。他眼睛紧闭,一手握拳,另一手伸出两根指头,放于胸前。安静了一会,便开始念叨着什么,我把窗户悄悄推开一条缝,只听见黑暗中的低语:“诸神在上,弟子诚心所求:凡毁我花之畜生,必死;凡毁我花之畜生之主,必病亡……”此后,他念了一串我怎么也不懂的经文,如是多次,随后,睁开眼睛,从护栏跳下来,活动了下身体,蹑手蹑脚出了院子。
当听见木门被他复位,我赶紧明目张胆地看他是不是留下什么痕迹,可外面只有红霞渲染的粉红天色,西垂的月亮正在变暗,发白,好像半个生了病的失血的人脸,朝我张望着。我赶紧拉上窗帘,钻进被窝,心狂跳不已。



2


那天早上,我急着向人诉说凌晨之事。
一起来,我赶紧去找镜镜,但他早就整理妥当,要跟爸爸的朋友去乡下钓鱼,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已经奔出了大门。失落间,但见张婆婆奇怪地看着我,我的心事藏不住了,忙坦白道:“婆婆,今天早上我看见常爹爹在我家花园念着啥经。”
张婆婆叹了口气:“来了好几天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那个事诅咒人啊。”
“诅咒?”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我吓了一跳。张婆婆总是比别人知道更多祖宅里的秘密,比如罗婆婆的自杀,南房前的黑影,现在又来了个“诅咒”。
“诅咒了会咋样啊?”我忙问她。
“那得看神应不应了。你看你常爹爹平时就虔诚得很,经常到山上的庙里忙进忙出,现在接连来了七天,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念咒,那诚心难保不会感动神灵。”
“神灵感动了会咋样?亮亮家会出事吗?”
张婆婆出神地望着花园,没有回答。
想到祖宅里除了鬼害人外,现在居然出了诅咒之事,原来人要斗人,不单可以像我们与大孩子打架那样血肉相拼、制造陷阱,还可以向鬼神借隐秘的力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亮亮妈妈竟渐渐转好了,每次经过她家门前,又会有亲切而熟悉的寒暄。就连亮亮爸爸,也罕见地擦拭着他家的凉粉车子,拿毛笔蘸上白漆,补着掉落的漆色。看来停工小半年后,亮亮家又准备出摊了。
常爹爹的诅咒并不管用,我心里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亮亮干完家里的活儿,就又在前后院游来荡去,这次他没有抱雪儿。
“亮亮,你家明天要出摊啊?” 张婆婆问他。
“嗯,明天早上我和我妈就出去。”
“那又要见不到你了。”我叹息着。
“你妈好全了吗?” 我妈问他。
“好了。”亮亮答。
“你今天咋没抱雪儿呢,你抱来我们再玩一次吧,要不你去卖凉粉了,以后雪儿就不常来了。”我对亮亮说。
他突然一怔,手搓着裤腿两侧的口袋:“雪儿不在了。”他的头低下去,声音也沉下去。
我忙追问:“你妈是不是怕它再祸害后院的花,就把它送人了?”
“没有。”亮亮嗫嗫嚅嚅。
“那雪儿到底去哪儿了?”我继续揪住他不放,心中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亮亮神色悲凄,说:“雪儿……被我爸杀了吃肉了……”他双手抠着裤子,快要把口袋抠出洞了。
我实在难以相信,亮亮珍爱的白兔居然被平日沉默寡言的亮亮爸爸杀死了。“杀了吃肉”四个字让我感觉自己就像那只被杀前的兔子,浑身僵直,毛骨悚然。
“我妈说雪儿大了,不吃它,它就到处害人哩。我爸说我妈身体不好,家里长时间没见肉了,吃了也能补补,就把雪儿杀了。”亮亮木然地说。
“那你吃了没有?”我问他。
这个16岁的少年,突然单手捂住眼睛:“我妈叫我出去给人帮忙,我回来以后,雪儿已经没了……它已经没了!”他哽咽着沉沉蹲下去,颤抖着身体,眼泪顺着指缝滴落下来。
张婆婆见状,赶紧赶过来:“啊呀,我的娃啊,这真是……”她这样一叫,亮亮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蹲也蹲不住,最后一屁股瘫坐在院子中央。可他依然捂着眼睛,好像这个世界,他什么也不愿看见。
从前我们怎么欺负亮亮,他都没哭过,小鸡的葬礼上,他也只是跟在我们后面一个劲儿地磕头,这次他哭得那么伤心,好像他的世界已全然坍塌。
不远处的花园边,常爹爹曾为兔子毁花而悲愤不已,现在院子中央,一个少年又为自己的白兔之死悲痛欲绝。这是常爹爹的诅咒开始应验了吗?


------
雪儿死后,祖宅里就再也没动物了。
我9岁时,有过自己的芦花鸡;10岁时,镜镜有了4只小鸡,亮亮有了雪儿;可现在,我11岁了,我们却什么都没有了。这些动物去了哪儿?它们会和院里死去的罗婆婆,任爷爷,任奶奶,常婆婆们一处吗?它们的死都是那样突然,决绝,坚硬,好像亮亮妈大病初愈后的眼神一样,没有预兆和铺垫,有的只是宿命般的果断,好像一根竹子被利刃劈开,一块石头被大锤砸开,连裂纹都是割手的。
它们会变成鬼吗?是否也会像祖宅里的空洞和黑影一样,在幽暗之处悄悄盯着我?它们会像给灶王献上的鸡一样跟随在神灵左右吗?它们会变成牛头马面这样的神灵吗?11岁的我,都不知道该问谁了。
此前这样的问题,总能在常爹爹跟前得到解答。他总给我讲些神鬼之事,叫我不由得相信这个世界神秘而自有其逻辑——好人是神悦慕的,坏人是神厌恶的。可这次,他的神被他这样一求,竟会害人,再加上此前牛头马面用铁链拷走罗婆婆的积怨,我突然觉得周围无所倚仗了,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怎么走都会踩空。
亮亮家复工仍然选择留在巷里,他们固执地以为多日不见,小巷人会忘记关于他家的谣言。可每天放学,经过那里,我都会发现他家的凉粉和牛筋面,几乎都没怎么动过。卖了一周,希望终于落空,他们只好像从前一样,去更远的地方叫卖。
这次,亮亮被留在家中,做完家事,他和从前一样坐在桑树下发呆,可这次,他怀里的雪儿不在了。


3


四月末,后院淡紫的鸢尾花开了。一个周末午后,木兰来了。
传递这个消息的是江江,他气喘吁吁跑进后院,上气不接下气对着我和镜镜叫道:“快!快!前院!亮亮!木兰!”
几个关键词足以让我们丢弃手中所有的活计,赶紧往外跑。出了中院门,才慢下来,生怕我们的脚步声遮住关于木兰的一丁点儿声音。我们身边本该有培培和兴兴的,这形影不离的二人曾负责打探木兰的所有消息。可现在,培培搬走了,兴兴也好久不来了,他的妈妈,张婆婆的二女儿,据说被丈夫打了。每次来都哭哭啼啼的,说是兴兴被奶奶强留在家里,再也出不来了。
春末的桑树叶子嫩绿,往天上看去,高高的桑叶间已挂着嫩黄色的桑花。风一吹,落下些桑蕊来,积落在亮亮家门前,薄薄的,细密而淡黄的一层,散发着桑树特有的芬芳,叫人心里说不出哪个角落暖暖的,酥酥的,好像天好的下午把脸贴在一床棉被旁晒着太阳,又好像手冷的冬日,抓住软软香香冒着热气的大白馒头。
木兰站在这株桑树下,白衬衫,淡黄色长裙,阳光洒在她微微泛黄的头发上,好像落了一层金箔。我们屏息凝神,听着所有的声响。
“亮亮呢?”我凑在江江耳畔,悄声问他。
“关着门睡觉呢!”他恨恨地说,“迟不睡早不睡,偏要今天睡,现在睡!”
正说着,突然我们听见木兰朝亮亮家窗口喊“姨姨”,那边还是没回应。
“这个猪啊!”镜镜狠狠地骂道。
“姨姨!”那边又细细地叫了一声。木兰在桑树下开始踱步,等了一会儿,见亮亮家还是没声响,她便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脚就要走了。
江江急得皱着眉头,挥着拳头,恨不得现身去砸亮亮的家门,被我一把拉住后襟。他的脖子被勒,脸变得通红,正要咳嗽。突然我听见“哐当”一声,亮亮家的门打开了,为了赶紧出来,他似乎使出了全身力气,门都差一点儿被拆了。我们赶紧把眼睛贴在亮亮家靠近后院的炉灶边缘,目不转睛看着将要发生的事。
亮亮那边并没有声响,也不知他出门了没有,他素来走路无声,现在更是急坏了江江。木兰回头,停住了脚步,她显然是看到了亮亮,退了回来:“亮亮,你在啊……我还以为你家没人呢。”她声音轻柔。
亮亮哑着。我们待在炉灶后,根本看不见他,江江急得直跺脚。
“姨姨呢?”木兰见亮亮不吱声,又问。
“卖……卖……凉粉……去……了。”亮亮的声音颤抖着,结巴着。他素日说话慢,急了的时候,才会结巴。这么长时间没看到木兰,午睡后突然就见她站在门前的天光里,我这个看热闹的都有些激动,更别说是当事人了。
“你妈咋卖凉粉去了?就你一个人在家吗?”木兰问道。
“嗯。”亮亮只回了一个字。他能说的那么多,但回的就只有这一个。
“嗯?”江江张大嘴,皱着眉头,不发声音,对着口型重复着亮亮的话:“就一个嗯?”
“你妈现在卖凉粉都不在家吧?”木兰又问。
“嗯。”亮亮还是用一个字回答。
“我爸还让我跟她说……叫她平时再看我弟弟。”
亮亮还是沉默着。
“我现在上班了,我弟弟就没人看了。”木兰低着头,看着她的脚:褐色皮鞋上,一截袜子洁白如雪,趁着一双小腿又细又白,好像两截嫩藕。
他们在春光里沉默着,任凭着桑叶香气氤氲宛转。亮亮大概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木兰抬起头:“那你在吧,我走了。”
我们看不见亮亮的神情,只好眼睁睁盯着那个雪白衬衫的背影走远,裙裾飘动在四月的暖风中,那双也小腿若隐若现,跳动在光里——雪儿!我有些恍惚,好像看见那只白兔藏在她裙底,随着木兰的脚步一蹦一跳,时不时回着头,向我们告别。
我们终于再也忍不住,跑了出去,只见亮亮失魂落魄地瘫坐在他家门槛上。头上冒着大粒的汗珠。
“亮亮!”我们喊他,他不应,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桑树下木兰曾经站立的地方,看着他,我哆嗦了一下,那是他妈妈生病时的眼神。
“完了。”江江笑道,“木兰走了,亮亮傻了。”
镜镜走过去用手捣了下亮亮的肩膀:“哎,瓜怂,醒来了!”亮亮也不躲,身体向后栽时,才晓得用手扶住门槛,以至于没有完全睡倒。
“哈哈!”镜镜张大嘴笑着,“这亮亮!看这点出息!”
看着他呆呆的样子,我也跟着笑:曾经中秋聚会上那封杜撰的信,或许正说中了此刻亮亮的心事。我的心虽有不安,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痒痒的快乐,好像身体里藏着的那枚怪物,正颤动着发芽,然后破皮而出,他给我新的血液,令我感到自己比从前写信时强大多了。
看到亮亮的呆样,我只想赶紧冲上去,把他推进傻傻的幸福深渊。掉进去总比看他的世界坍塌要好,而给一个毫无希望的少年幸福的希望,不就是救他吗?我已经忙不迭要做救世主了。再说,我身边的这群孩子,谁又不想呢?
你看他们追着木兰看的眼神,就知道了。


------
往后,亮亮常常会发呆,直勾勾望着门前桑树下那片空寂,不知是在想木兰,还是曾经在那儿生活的雪儿。
人们看他呆,就取笑他,这笑话先是从孩子里开始的:“喂,亮亮,想木兰呢?”不知是谁先这样发问,亮亮随即停止发呆,“我……我把你这个坏蛋……”他结巴着,抓起脚下的浮土就往对方身上扬去,那孩子连忙笑着逃了。
但孩子们似乎很钟爱这个游戏,后来即使亮亮干着活,也要远远地挑逗他一句,似乎看到他结巴、愤怒,才会觉得一天终究没有白过。而孩子的游戏又传染给大人。大人见了他,从先前的爱搭不理,也变成了饶有兴致的寒暄:“亮亮,你媳妇呢?”
“没有……”他不敢对大人高声说话,脸却红到了耳朵根。
“媳妇”这个词是大人们问起来的。就连隔壁常来的老张,也听说了亮亮想媳妇的事,再次从老任家离开时,特意丢给他一只好烟,叮嘱一句:“亮亮,现在要学抽烟呢!都这么大的人了,再过两年就娶媳妇呢。”
亮亮怯怯地接过烟,不言语。
“媳妇到底有没?”老任接着问。
亮亮红着脸摇摇头。
“想要一个不?”。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瞪大眼睛,脸憋得更红了。
老张似乎并不给他回答的时间,逗完他,就大笑着踏出门去。
这样,祖宅终于把常规戏弄亮亮的“一加一等于几”的公式,换成了“你媳妇呢?”人们想着,这又够大家笑好几年了。
我们这些孩子,仍然盼着木兰再次出现,隔几天晚上就特意出门,去“偶遇”门前烧火的亮亮妈。“阿姨,木兰来了没?”我们故意问她。
“木兰没来。” 亮亮妈笑盈盈地回答。
“上次你不在的时候木兰来了,说让你看她弟弟。”
“就是的,亮亮给我说了。”听到亮亮出现在关于木兰的一切话语中,我们全都大笑起来。亮亮妈不知我们为何发笑,也不敢多问,只是关心我们:“你们吃饭了没?”
我们才不答,继续问她:“那你还看她弟弟吗?”
“没办法看,我卖凉粉呢。”
“亮亮最近不是在家吗?叫亮亮看木兰的弟弟呗?” 我们说完,又不约而同一阵狂笑。
“亮亮看不住,他把他自己看住就好得很了。”亮亮妈在我们的笑声中认真回答。



4


桑果紫了,樱桃落了,天色变得很长很长。爸爸说这个暑假过去,等明年夏天我就要考中学了:“看你成天还和镜镜啊,瓜亮亮,江江啊这些人一起瞎混?”他似乎给我在祖宅的玩乐日子判了有期徒刑。
夏天过去,镜镜升到了初三,秀姑说他要准备中考,今后放学会直接回自己家——再和张婆婆一起住下去,镜镜就要被惯坏了。暑假他也成天不得闲,要跟教书的小姨夫补习数学,开学后还要争取考区重点,考上了,1/4只脚才能踏进大学门槛呢。
我不懂大学的事,只觉得后院空了。培培走了,镜镜也不常来,兴兴妈妈正闹离婚,许久都见不上了兴兴了。江江翻过暑假,就要上小学了,桂大妈叫嚷着要他们一家搬出去,把房子留给老二做婚房。江江上学后,也不能跟着爷爷每天进进出出瞎混了。
这祖宅里,就只有亮亮长久地闲着,一年又一年,持续不断地被人当作笑料,又孜孜不倦地继续给大人帮闲。
这年的暑天极热,太阳一下去,地上的热气就返上来,热得亮亮爸爸都睡不住了,脱掉外套,光膀子蹲在门前抽着旱烟。亮亮妈妈穿着短袖,在炉灶前摇着蒲扇。亮亮还是那件灰蓝色长袖衬衣,袖子卷起着,后背被汗浸得失了本色。
桂大妈穿着背心,摇着蒲扇,坐在自家门前,远远看见亮亮穿得还是那么规整:“这么热的天,亮亮你还穿这么多,风纪扣还系得这么紧,你是给你家捂痱子吗?”
亮亮妈抬起脸一笑:“我叫他脱,他偏不脱,叫把扣子解开,他也不解。现在亮亮大了,晓得害羞了。”
桂大妈沉下声音:“亮亮今年……啊呀,怕是17了吧?”
“就是,12月份生的,冬天就满17了,虚岁都18了。”
“哎呀,真是大了,到说媳妇的年龄了。”桂大妈叹道。
“我们亮亮这样,敢要谁啊?”亮亮妈苦笑着说,“哪个女娃娃能看上他啊……”
“亮亮还是俊着呢!你看这身板,这气力,只是可惜了……不然,像任家儿子一样,现在前脚走着,后脚都跟着媳妇。”桂大妈看着任家,对亮亮妈妈絮叨着,亮亮妈只笑笑的。
而亮亮的脸似乎一直要烫下去,烫个没完了。


------
暑热了几天,我的小学同学娜娜来家里找我,这是她第一次来。
娜娜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虽和我一样同在五年级,但她都要比我高半个头了。她来的那天穿着一件明黄色短袖,白色短裙,走路一跳一跳的,那裙子便在夏日阳光中也轻跳起来。我在门口迎着她,陪她从前院走到后院。
行至亮亮家门口,亮亮正在劈柴,“亮亮!”我叫他一声,他站直了,看见我身边的娜娜。
“这是我同学。”我对他说。
娜娜笑意盈盈地和亮亮打招呼。阳光从桑叶间洒落,也在她头顶跳着舞。这棵树下,相同的暖光里,曾站着那个叫木兰的女孩,一样的白色裙裾,藕色手臂,一样的笑眼弯弯,朱唇皓齿,她们两人的影子在不同时空重叠着,错落着,让我不禁也恍惚了一下。
亮亮被来人问候,赶紧放下柴刀,不安地搓着手,拘谨地打着招呼。他的脸最近总爱泛红。他脸红什么呢?我暗笑着,和娜娜进了后院。
后院静着,娜娜问我:“刚才那人,你平时在家和他玩?”我应了一声,扫过后院一间间屋子,那里比从前更空了。
“他是哪个学校的?”娜娜接着问。
“他不上学,一直在家呢。”
“咋不上学啊?”
“弱智,学校不要,就在家跟他妈干活。”
“啊?”娜娜惊愕地叫着,“看不出来是傻子啊!”
我白了娜娜一眼:“亮亮不傻,就是弱智。弱智你知道吗?就是智商比一般人低,但其他和我们一模一样。”
娜娜脸上带着狐疑的表情,好像她嘴里的“傻子”会把傻病传染给我,我再传染给她一样。
“他就住在咱们经过的那间小房子吗?”她又问。
“是啊。”
“他家里有几口人啊?”
“他爸妈,还有他。”
娜娜又惊愕得捂住嘴:“啊?那怎么住啊!”
她从没见过亮亮这样的孩子,这次来访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我家前院住着个“傻子”。和我待了没多久,她就嚷着回去,出后院时特意悄悄跟我说:“待会你走慢一点,我再看看那个弱智。”
我只觉得娜娜的话有些刺耳,但为尽宾主之谊,只好在经过亮亮家前故意放慢脚步。亮亮劈完柴,坐在门前的板凳上,低着头,抠着指甲发呆。
“亮亮!”我又叫他一声。
他抬起头,眼睛扫到娜娜身上,他看她的眼睛发着光。
“走了?”他问娜娜。
“嗯。”娜娜笑盈盈地应答着,很有礼貌。
可刚走出大门,她就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大口喘气:“啊呀,吓死我了,刚才我都不敢呼吸!我的心跳得好快!”
“你咋了?”看着她发红的脸,我问:“中暑了?”
“没有!”娜娜左右回头看了看来路,然后压低了声音,“就那个傻子,刚才直勾勾盯着我,吓死我了,我怕他会打我!”
“亮亮从不打人!”
“吓死我了!”她好像没听见我说话,“咱们班同学,谁还来过你家啊?”
“就你一个。”
娜娜轻抚着胸口:“啊呀,下次我可不敢来了。我们都住楼房,根本没这种人。我之前不知道,你家原来还有个傻子!”
“你家才有傻子!” 我回她一句。



5


和娜娜玩了半天,并没有想象中快乐,还无端受了场气。回家见亮亮在自家门口扫地,他倒先发话了:“你同学咋没多玩一会儿?”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惦记娜娜啊?那我帮你问,看她会不会像木兰一样给你写信。”
亮亮好像被说中心事,脸一下红了。他沉默着,也不反驳,这让我想起从前大家举着鬼头吓人时,他妈妈的样子。他越窘赧,我就越想逗他,像编木兰的信一样给他编排故事。孩子们都知道,在这个院里,跟亮亮开玩笑,从不会有麻烦,况且他家从来都是祖宅的新闻中心。
亮亮对娜娜的一句好奇发问,让我身体里那个沉睡的怪物突然嗅到了血腥,一个激灵,“噌”地就窜了起来,寻找着这腥味的来源;它踱着步,猫着耳朵,潜伏,靠近,眯着眼睛瞄准,一旦准备好就发动袭击,向那个荫蔽于桑树下呆呆的亮亮。


------
这几日,亮亮都一人在家,他父母早出晚归,见不上面。我放了暑假,进进出出,总对着一个他。
那天,我看见亮亮拿着一根桑树枝在门前土地上画着圆圈。“亮亮!”我叫他,“我同学娜娜提到你了。”
他抬起头,眼睛一亮:“说我啥?”
“她挺喜欢你呀。”
故事发动了。那是和木兰一样的事,只不过,上次有茉莉味的白纸、肉麻的话语,还有根本算不上真实的时间地点。纸上的故事是写给识字人的,而亮亮呢?他根本什么都看不懂。而这次我不写,只当面告诉他,看他恨不得钻进地缝去的神情,这份快乐就只属于我,它会让这个无聊而炎热的夏天,清醒和舒爽过来——这快乐,比桂大妈大声播报亮亮家新闻的那种快乐还要浓郁、私密、有力量。
故事让亮亮更呆了,他越出神,我就讲得越起劲。故事里,娜娜不再是真实生活里厌恶、嫌弃亮亮的同学,而是一个情窦初开,在桑树下遇见良人的豆蔻少女。
“她对你印象很好的,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男孩,这么热的天,衬衣扣子系得这么好,穿衬衣也好看。她还说,你要是上过学,能识字啊,说不定以后都想嫁给你。可惜她还小呢,还不能给你当媳妇……”
我乱七八糟地在亮亮跟前念叨着天花乱坠的浑话。他一边听,一边继续在地上画着圈,好像我的话从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留一丝痕迹。
我说累了,见那边依然沉默,就悻悻然落下一句:“反正我话就传这么多了。”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跑到后院,心砰砰跳,喘不上气,好像老虎狩猎结束后的喘息一样,带着生命力释放的满足感——这个夏天终于有一个下午值得过了。



6


爸爸见我终日晃荡,终于忍不住,压我在家里读书写字。我也就除了中途上厕所外,才去前院一趟。亮亮家的大门锁着,他已不知道何时跟爸妈出门了。
过了几天,一大清早,桂大妈突然闯进后院,边关门边嚷着:“啊呀!你们这些天见亮亮了吗?”
正在洒扫的后院的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望着她,这次她鲜有地泛着愁容:“亮亮犯病了!”
“亮亮咋了?” 妈妈问。
“犯病了!”
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病了呢? 我惊得说不出话,只好竖起耳朵听。
“啥病?”妈妈接着问。
“唉!”桂大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惊慌地叫着:“亮亮这孩子,疯了……疯了!”
盛夏的后院,忽然像有一面冰山迎面砸来,让我从头冷到脚,我只当是桂大妈胡说:“我才不信呢!我前几天还见过他,他好好的,没有傻也没有疯。”
妈妈把我推到一边,凑近桂大妈:“咋疯的?”
“也真是不知道咋了,前几天晚上他妈回来,就发现亮亮不对了。眼睛发直,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桑树底下,一句话都不说。他妈叫他:亮亮,亮亮,你咋了?他都不言语。但过一阵子,嘴里就胡叨叨些乱七八糟的话,已经好几天了,他妈害怕亮亮出事,不敢再把他放到家里,这几天都带出去的。”
“这真是奇怪,”妈妈叹道,“别是碰到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啥不干净?”桂大妈这时突然恢复了她平日谈起亮亮家的轻蔑眼神:“她妈神经上不对劲,娃就遗传呢!”
“但是小时候,亮亮除了智力上不如别的娃娃以外,也没见有啥病啊!”
“哎呀,我给你说,”桂大妈把妈妈拉到一边,声音压得更低:“亮亮那是年龄大了……”隐隐听见“年龄大了”四个字,我赶紧凑到妈妈身后,只见桂大妈神神秘秘地说:“刚刚我没给你细说,亮亮说的胡话里,十句有八句是向他妈要媳妇呢!”
桂大妈的声音在我耳朵里穿过,我的脑袋里一片静寂——冰山是真的,它在我面前崩塌了,现在留下了崩塌后的雪花,轻轻地飞扬、飘舞、落下。刺骨的寒风中,桂大妈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好像有人蒙着嘴巴在说话,这声音钝,轻,却如同坚实的鼓点,沉沉地,一声接着一声,一锤接着一锤,一下快过一下,狠狠地敲击着我的心脏。
“不知道亮亮前几天见了谁,咋就突然一下受了刺激,开始要媳妇……”桂大妈皱着眉头说。
我感到体内那个怪物在冷笑、欢腾,它的笑声那样肆意,它的舞姿那样有力,仿佛要从我的胃里跳出来,再游弋至肺部,最后从我的后脖颈窜出,它要将我从中间撕裂出一个口子。我年幼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它的力量,开始打着冷战,身体不住颤抖着,连牙齿也打着哆嗦,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酸酸的,却流不出来,我想说话,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膝盖也软软的,摇晃着好像要马上跌倒。
“啊呀!这个娃脸色咋不大好啊。”桂大妈发现了我的异样,忙抓住我的手:“手咋这么冰!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小娃娃还是体弱,入伏了大早上不能穿这么凉。你看娃打冷战着呢,赶紧让娃回去。”桂大妈说。
妈妈摸了下我的额头,拉着我就往屋里走。我被安顿到床上,身体不停地打颤,感到要结冰了,伸手拉起棉被,把自己包裹起来:“被子,被子……”我终于能叫出来,声音也颤抖着。
妈妈一边抱来被子,一边帮我一层层包裹起来,她惊慌失措,连着对爸爸喊:“啊呀,这个娃不会是打摆子了吧?大夏天怎么冷成这样!”
喝热水,量体温,爸爸妈妈忧心忡忡,轮番照顾我。三伏天里,我时睡时醒,盖着三重被子,不肯下床,只觉得置身北极,连被子里的棉花也是雪做的。
我终于知道,自从我第一次和人打架后,就出现于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它最终包围了我,吞噬了我——不,它已经成为了我——这个我,血是凉的,手上沾染了别人受伤的热血。我终于完美地,不动声色地,隐秘地害了人,而且害的,是我的邻居,我从小到大的伙伴。


------
我终于像培培妈妈一样有了害人的秘密,可她的秘密,可以随着她的搬家而被带走,可我的秘密恐怕将与那个怪物一样,属于我,成为我,与我合一。
每当我想起,心里就冒着寒气,一如那个凌晨的月光,落在常爹爹竖起的两根手指上,那是剑落在头顶的宿命般的寒光。常爹爹的祈祷终于全部应验了,原来是通过我来应验的。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能起床,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来了,闷闷地说着话,仿佛是桂大妈来探病,又像是张婆婆来送粥,抑或是罗婆婆拄着拐杖进来,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叹气。一会儿,又来了走路摇摇晃晃,慢腾腾的任爷爷,再一会儿,空气中似乎飘荡着香火的味道。
那些祭灶的,被拔了毛的公鸡跳来跳去,有人放鞭炮,还有鸡在大声鸣叫,其中就有我的芦花鸡,镜镜死去的小鸡,奔跳的雪儿,最后是常爹爹的咒语,一声声,仿佛是召唤和邀请,紧锣密鼓地从我嘴里穿出,变成一个个血红色的汉字,一片片腥味十足的故事。
这些影子,这些声响,最后汇聚成牛头马面铁链刮擦土地的声音,都在这漫长的夏日一并回来。
“亮亮来了!”谵妄间,我突然听到妈妈在窗外叫了一声。
我好像被突然解锁,瞬间清醒,“噌”地一下,赶紧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透过窗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登上廊台,朝我家正堂走来。
亮亮从来没有走得这样正大光明,神采飞扬。
“亮亮,她还睡着呢!”妈妈看见了,声音有些紧张。
“我没睡!叫亮亮进来!”我透过窗户对妈妈喊。
“你起来了!”妈妈的声音有些欣喜,这是这些天第一次,我不再像将要病死的孩子一样,把自己卷进被窝里了。
我下床,从厢房挪到正堂,一眼就看见亮亮正掀着门帘进来。他和从前不大一样,哪里不一样呢?——他居然戴了副眼镜!
这是副老式的,米黄塑料边框的老花镜,镜片圆圆的,左边还破着,他戴上,眼睛几乎被放大一倍,可那大眼却不看我,只直直盯着眼前的空气,好像看不见我一样。
“亮亮!”我叫着他,差点哭出来。
“给我一张报纸,我要看报纸!”从前,礼貌的他从没向人主动要过什么,邻居给他什么,他总是自尊地拒绝,可这次他却主动要报纸来看,而且声音不容置疑。
“亮亮,你看报纸?”
“快给我报纸!我识字,我有文化,我能看报纸!”
我忙递给他一份报纸,亮亮双手举起它,目光扫过一行行字,他不知道,那报纸被他完全拿倒了。
“亮亮,你为啥突然戴个眼镜啊?”妈妈见状,小心翼翼地问。
“戴上眼镜才能看报纸。”他说。妈妈轻皱了下眉头。
“这个看完了,再给我一张!”亮亮又命令道。
我赶紧把家里攒的一摞旧报纸都给他。亮亮一张一张拿起来,挺直腰板,仪式一样郑重地把它们举在眼前扫描,仿佛真能看懂上面的文章。
他每换一张报纸,我身上就好像刮一阵寒风。记得那天,我跟他编故事说,如果他识字,娜娜就嫁给他。亮亮这是在向我告诉他能识字,他有文化啊。我的双腿又打起哆嗦,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他翻完报纸,“腾”得站起来,一句话不说,就往门外走,前前后后,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亮亮,来都来了,吃个苹果?”妈妈赶紧把果盘递过去,他不说啥,一把抓住个苹果,就往嘴里塞,嚼着苹果,他仍不看人,缓缓地、战战巍巍地跨出了我家的门槛。
走出后院时,正撞上镜镜的妈妈秀姑,秀姑笑道:“这亮亮,不知从哪里捡了一副这样怪的眼镜。”
我站在门槛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冷得像一座冰山。是啊,秀姑不记得了,那是罗婆婆的眼镜。



7


自从亮亮来我家后,我的病好一阵坏一阵,虽然还是浑身发冷,但终于不用卧床了。桂大妈每天都来报道前院的事,一会儿说亮亮又向他妈要媳妇了,一会儿说亮亮又不说话了,大人们的讨论也总是到了“亮亮的病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这句话适时止住,似乎再说下去,就延伸到自家的责任上——那就再也不是有趣的新闻了。
人们恰当避让着亮亮生病里的悲剧成分,只往喜剧上延伸。毕竟,他们一家的故事,如果按悲剧剧本讲述,那眼泪大概三天三夜也流不完,但这个院里,谁又能承受得了三天三夜的眼泪呢?
汇报了几天亮亮的病情后,桂大妈也疲累了,亮亮总不见得好,新闻就变成了旧闻。我还是不敢单独去前院,总怕碰见他,被他当众戳穿,可妈妈说,亮亮现在见了谁都不打招呼,似乎谁也不认识了。
暑假过去一半,一个下午,我突然听见前院传来高声喧嚷,有男声的训斥,女声的嘶喊,我赶紧加快脚步向前院跑去,走到中途,却有些退缩,怕撞上亮亮。还没到,就被桂大妈迎面撞上:“快!亮亮犯病了!”她对我叫着,不知是焦急还是兴奋。
我赶紧跑到桑树下,只见前院所有邻居都围在那里,亮亮此刻光着膀子躺在地上,在土里打滚。这是不久前穿着衬衣怎么也不肯脱的亮亮啊。
“亮亮!你起来!”她妈妈拉他,他奋力甩开手蹬着脚,这个少年力气那么大,谁都拉不住。
用脚踢土的时候,灰尘飞到了围观的老任媳妇的小腿上,她看亮亮耍赖皮,骂道:“ 亮亮!你给我起来!多大的人了,要不要脸,还在地上打滚儿!”
亮亮不听,继续打着滚,故意抓起一把土往老任媳妇身上扔。她越发来气了,骂道:“你再这样泼皮无赖,我叫你张爸来,把你用手铐拷起来抓走,你张爸是警察!”
亮亮一听这个,双腿突然不动了,然后直起身子,歪着脑袋瞅着老任媳妇,然后哈哈大笑:“你这个婊子!老张这个嫖客!”
老任媳妇的脸都气白了:“你说啥?你这个娃嘴里咋胡说呢?!”
亮亮继续笑着:“你是婊子,老张是嫖客!哈哈!婊子,嫖客!”
看热闹的邻居们,谁不知道老任媳妇和老张的关系呢,只是大家不说罢了。个个都强忍着笑,看着这出好戏。老任见状,一言不发扭头回了家。老任媳妇气得冲进厨房抓了一把笤帚出来,朝亮亮就打:“你给我起来!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婊子!嘻嘻!嫖客!”亮亮跳了起来,从人群里冲出去,一溜烟跑出了前院。亮亮妈妈赶紧跑过去追。老任媳妇见追不及,又丢了面子,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用笤帚捶着地,干嚎起来:“哎呀!我不活啦,我不活啦!他在大家面前这样说我,叫我以后咋做人呢!”
我一回头,后院所有大人不知何时都出来了。桂大妈赶紧把老任媳妇拉起来,给她擦眼泪:“亮亮是个病人,说胡话呢,你别跟他计较!”她一边哄着老任媳妇,一边给我妈使着眼色,那神色里充满着胜利的戏谑。


------
一天天过去,亮亮的病仍不见好,暑假快结束了,亮亮妈妈为了看亮亮,连凉粉生意也不做了。而亮亮呢,更多时候就一个人戴着眼镜坐在祖宅大门口,看巷子里人来来往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好像在展示着他的病情。
进进出出的人们,终于发现每天祖宅前都坐着一个戴破碎老花镜的少年,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空气。他们经过便窃窃私语,有的专门提个小板凳,等黄昏凉风下来时,特意聚到祖宅门口乘凉。乘凉队伍里,自然有桂大妈的身影。
“这个娃咋成这样了?”老人们总是关切地问。
“向他妈要媳妇呢。”桂大妈说。
“哎呀!”人们叹着。
“他们家里三口人,睡在一个炕上。”桂大妈补充道。
“哎呀!”老人们继续叹。
“我就说那咋睡呢?大夏天的,那么热!她家里也就五六个平方。我有时候都怀疑,他要媳妇不成,就和她妈……”
老人们这时都破了嗓子般地惊呼:“啊呀呀!”
此后亮亮妈只要一出门,总会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她家的凉粉生意,是彻底做不成了。



8


八月底,秋凉了,我也要去六年级报到了。
上学第一天,亮亮还是坐在祖宅门口,戴着眼镜,他看着我出门,我回过头,他的眼神一直直勾勾地随着我,想起桂大妈的话,我的心里也有几分发毛了,忙说:“亮亮,你别乱跑!”然后就沿着巷子,一路向前跑去。
也许新的年级就是一个新的开始。等我放学回来,亮亮的疯病就会好,还会站在桑树底下,给他家劈柴。镜镜也会回来,这是他升入初三的第一天,江江或许也会来看桂大妈,还有那长久不见的兴兴,这个夏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迫不及待要跟他们分享。
可那天回来时,等我的却是亮亮家门上的一把大铁锁,还有桑树下他家仍然崭新的凉粉推车。桂大妈皱着眉头,一个人默默地看着推车,见我来了,就往车轮上故意踹上一脚:“这个破东西,留在这里真占地方!”
“亮亮呢?” 我看见门上的大锁,问桂大妈。
“搬走了。”她仿佛在等我发问,适时地叹着气,见我不死心的样子,忙补上一句:“再也不来了。”
“搬走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会搬家呢?我赶紧问:“搬到哪里去了?”
“乡下去了。亮亮奶奶在乡下还有一点房子,一点地。投奔他奶奶去了。”
“为啥搬走了啊?”
“城里混不下去了呗。”桂大妈抚摸着凉粉推车,幽幽地说。
我跨过中院,樱桃树依然枝繁叶茂,几乎快遮住整个天空,这里曾是我们烛光聚会的场所,那个八月十五的月夜,我给亮亮读了木兰的信,开启了后面的整个故事。月黑风高时,我又吓过生着病的亮亮妈妈,为他家的悲剧添上一笔。我一步步踏入后院,一步步踏向我伸手害人的不再清白的生命。
你看那花园,那里曾是埋葬小鸡的地方,只有亮亮在小鸡葬礼上那么认真地跪着,为生命的消逝认真地啼哭;你看那后院的木门口,只有亮亮曾抱着雪儿无数次朝张婆婆和我家张望,认真地等镜镜和我下学归来;他曾帮我们抬着泉水,走过山路,只为安抚我们打过的培培,却只在月光下端起一碗碧绿色的煮有蜘蛛的粥;他曾帮我们一起寻过褐色的螳螂,在别人欺负他时,连手也不还一下;他曾走过半个城市,只为兜售那些怎么也卖不出去的凉粉;他曾痛哭流涕,为他唯一真爱的雪儿被家人吃掉……
这样的亮亮,我却用自己的谎言伤害了他。可当初,我们都曾真诚清白地守着腊月二十三夜的半片月亮,吃着甜甜的灶饼,寻思着神的审判。
到头来,我不但没有见到神,反而看见了噬人血的地狱。它在哪儿啊?它不就正在我心里发芽,生长,慢慢带来死亡吗?那片月亮,我再也不敢细对着端详。
这个院子,最终只剩我一个孩子了。
亮亮疯了,镜镜和江江走了,培培搬了,兴兴不见了,童年的小伙伴连同月光下的相聚,终究还是失散了。还有更多人,物,统统化为黑影,只在沉寂的夜晚,在我心头暮鼓一样敲着,敲着,诉说着那些空洞里的死亡。他们也有各自清白的童年吗?也看到了地狱吗?最后也会赤裸地站在神前接受审判吗?
从此我注定一人,如同带着馀影一般,带着我的地狱向前走。只是有时候抬起头来,看见那枚永生永在的,刺眼的月亮,便又会与曾经丢弃,错失,又伤害了的一切再次相遇。
现在,故事老了,我也老了,它终于可以握住我不再逃避,亦不被捆束的手,写着写着。而落在纸上的这些文字,终究也会与月光一起,融化于流沙的中央,旋坠于年轮的深处,消失于一个又一个孩子长大的笑颜与泪眼里。


-完-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曹 玮

行者,人类学研究者。

以有尽之人生,写无尽之人群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5-3-4 05:57 PM , Processed in 0.099320 second(s), 18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