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亿人的共同经历，却无法公映

源济

几亿人的共同经历，却无法公映

Original 太贺 局外人看电影  2021-12-22 21:41

2021年的国产片里，《雄狮少年》真是难得的良心佳作。

可惜的是口碑大爆，票房依旧不温不火。

 

在我看来，电影里对于小镇青年的形象，以及他们生活状态的刻画，是十分真实且落地的。

 

电影里有一个场景令我特别动容。

 

阿娟来到了大城市广州，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高楼的缝隙间穿过，照在他的身上。

此时此刻，不起眼的他有了一种“唯我独尊”的错觉。

 

但当回归到现实，回到到大城市的日常喧嚣中，阿娟只不过是这浩瀚汪洋之中的一朵浪花，走进人群里就再也找不着了。

 

这种现实带来的反差感，以及每个人在大城市的车水马龙里展现出的茫然无措，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看过的一部纪录片：

 

《归途列车》。

相比动画片，这部纪录片所展现的残酷现实，更加赤裸裸，让人无处遁行。

 

同时，这也是第一部真实展现中国人“春运”场面的纪录片。

从这点上来看，它对于现实的关照力度，要远远超过之后的一系列涉及“春运”题材的现实主义剧情片。

 

影片的一开头，就是黑压压乌泱泱的“春运”场景，给人以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随着检票口打开的一声令下，大包小包携家带口，如“万兽狂奔”一般，疯狂地推搡着向前奔去。

 

那场面，光是在镜头中看到，就足以令人感到窒息，更不用说亲身经历过这一“劫”的返乡农民工们。

 

 

那是2006年的春节前夕，距今快16年前。

 

在那时，中国有超过1.3亿的农民工，他们会选择在春节前后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

这是他们一年到头回家的唯一一次，而春运也就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人口迁移。

 

张昌华和陈素琴是这上亿迁移大军中的一对普通夫妻。

家住四川回龙村的他们，在远离家乡2100公里的广州打工，做着不起眼的缝纫工作。

 

他们俯身于嘈杂的纺织车间，栖息于昏暗的简陋宿舍。

 

缝纫机一踩，就是一整天；破布帘一拉，就是私人天地。

 

他们不知疲倦地忙碌着，日复一日地做着这样一项枯燥且重复的工作，就像是流水线上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

有他们，没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夫妻俩赖以生存并贴补家用的唯一谋生方式。

 

  

距离春节的日子只有5天了，丈夫已经排队了一个星期，却依然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

 

妻子有些不满，电话那头的孩子一直在追问爸妈何时回家。

但看到车站挤满了买不到票的人群，丈夫眉头紧锁，倍感压力和无奈。

 

好在夫妻俩在余票窗口抢到了两张回家的车票。

买到票的那刻，妻子脸上的愁云满面也变成了灿烂的笑容。

 

然而，买到票只是回家的第一步，真正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疯狂的人群拖着大包小包，挤上那趟载满乡愁的火车。

车厢里人满为患，摩肩接踵，行李架上堆着沉重的行李，即便是冬天，但因为车厢里过于闷热，每个人脸上都是汗。

 

但归心似箭，没有人在意这些。

一想到很快就可以回到家，这趟归途列车也载着疲惫的人们驶入了梦乡。

 

 

他们先坐火车，然后坐船，再坐大巴，最后步行。

 

终于，历经跋涉，夫妻俩总算回到了家中。

一对儿女看到久违的父母出现在眼前，高兴得像两只百灵鸟，围着爸妈直转。

 

年夜饭上，一家人举起酒杯欢庆这来之不易的团圆时刻。

可说着说着，想起自己过去这一年的心酸苦楚，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对于夫妻俩而言，子女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他们不希望孩子们走上自己这条路，所以只能不停地告诫他们，要用功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样，即便再苦再累，也觉得一切是值得的。

 

但对子女来说，光有来自父母的压力是远远不够的，甚至做父母的，都没有真正理解过孩子们的内心世界。

 

 

这其中，姐姐张琴的感受更为复杂。

 

妈妈在自己一岁时就离开家外出打工，如今自己已是16、7岁的大姑娘。

一家人本就聚少离多，没什么感情。更何况，家乡这边早已没有什么年轻人，大家都辍学外出打工了。

 

她留在家里，一方面要照顾上学的弟弟和年事渐高的外婆。

另一方面还要负责很多家务农活，都别谈学业了，光日常的琐碎都足以让她这个孩子无所适从。

 

而这些压力，又如何跟一年只回来一次的父母说呢？就算说了，他们又能懂吗？

 

 

事实上，姐姐张琴和父母的关系并不好。

或许是父母疏于陪伴和管教，对女儿来说，内心的缺口始终是没有被填补上的。

 

她告诉弟弟：这里始终都是一个伤心的地方。

 

犹豫许久，年纪轻轻的姐姐终于也还是走上了一条和大多数人一样的路——

外出打工。

 

 

她来到了广东省的新塘市，第一份工作和父母一样，也是在纺织车间里做缝纫工人。

 

来到陌生的环境，虽然感到不习惯，但姐姐还是觉得，远离家乡和父母，自由就是快乐。

 

得知了消息的爸妈十分担心，女儿重蹈覆辙，这是他们最不想看见的情况。

爸爸去看望女儿，劝女儿再考虑考虑，希望她能够回家继续读书。

 

于是，又一年的春节前夕，一家三口一同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那是2008年，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一年，南方突降百年一遇的雪灾天气，多条铁路线完全瘫痪，200万人被迫滞留广州火车站。

数字总是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抽象的不真实感，但镜头中的他们，却真实的令人难过。

 

委屈、愤怒、咒骂、悲痛、哭喊……

所有的情绪在一天又一天焦急不安的等待中不断发酵，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无助。

 

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他们的背后，是200万个家庭，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真实存在。

 

 

这是姐姐张琴第一次目睹此状，年纪轻轻的她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看着所有人心急如焚如此不体面地渴望挤上一趟回家的列车，这一切甚至有点好笑。

因为对她而言，家，只是那个她不想回去的地方罢了。

 

终于，经历了辗转曲折，以及漫长的等待，一家三口终于回到了家中，而矛盾也终于爆发了。

 

当妈妈提议要在家呆一年，照顾弟弟的时候，姐姐无意中笑着回复：

她不可能带你的，她就是这么说说，根本不可能这么做。

 

这句话像是个导火索，点燃了父亲和女儿之间的矛盾。

女儿在回嘴的时候，随口自称了一句“老子”，父亲二话不说，上去就开始对女儿一顿暴揍。

 

就这样，在镜头前，父女俩撕打成一团。

关于这个家庭所有最后的温存和体面，就这样无情地被撕碎，然后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上去拉架，无论是外婆还是妈妈，全都在指责女儿：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爸说话呢？你连你爸爸都敢打！

 

女儿发了疯似的对着镜头（拍摄者）怒吼道：

你们不是想要真实吗？这就是你们要的真实！

 

 

纪录片《归途列车》这个画面给我的触动是如此之大，甚至催生出某种难以言表的愤怒和悲哀。

 

一个小小的家庭冲突，却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子，插在这个社会的心脏上，折射出许多悬而未决的现实顽疾。

 

从父母的角度而言，他们含辛茹苦，在外面拼尽全力给儿女提供尽可能好的条件。

为的就是让孩子们通过学习走出农村，出人头地，告别贫穷的生活。

 

但是从女儿的立场来看，妈妈说的那句“在家呆一年陪他们”，可能不是头一次说了，也可能是第一次说。

 

前者说明，是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言而无信，才让女儿对妈妈的承诺彻底死了心。

而后者则更加直接地展现出父母的“重男轻女”，以及自己在这个家庭中不受重视的地位。

在父母的眼里，自己已经那么辛苦了，子女们努力学习回报自己是理所当然的。

 

但事实上，他们真的有做好自己父母应尽的责任吗？

他们有给予孩子足够的陪伴和关爱吗？

区区几个电话，就足以填补孩子们心灵的空缺吗？

 

仅仅因为一句“老子”，就触动到自己所谓的脆弱神经，这时候树立起做老子的威严来。

但如果平时连一个老子的义务都没有尽到，凭什么要在此刻去享受“老子打孩子”的权利？

 

而且，父母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过问孩子的成绩。

考了第几名？

进步还是退步了？

仿佛孩子只是父母实现自我满足自我安慰的工具，他的生活和内心世界，统统都不重要。

 

  

和《雄狮少年》里的阿娟相比，张琴虽然同样是小镇青年，但并没有一个机会证明自己“不是病猫”。

她的命运和大多数现实中的“张琴们”一样，和父母没有感情，在家里没有地位，在社会上更是默默无名......

 

这里早已不是她的家，而她又属于哪里呢？

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要挣钱，因为钱很重要，比学习重要。

她只知道，钱能让自己自由，让自己有底气。

甚至，爸妈就是因为没钱才离开自己的。如果自己有钱了，爸妈是不是就可以回来了？

 

可是父母从来不理解女儿，他们不会说其他的话，只知道让孩子好好学习。

 

当然，我明白，父母的做法其实也难以苛责。

毕竟，他们深知生活的苦和打工的难，深知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所以他们才这么逼迫自己的孩子。

 

他们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但这不是他们的错，是贫穷的错，是教育的错，是时代的错。

 

 

你会发现，《归途列车》总是在呈现赤裸裸真实的时候，又让我感到一阵恍惚的不真实感。

 

比如，列车上的民工们聊起即将到来的08奥运会，希望中国运动健儿们勇夺金牌为国争光，而他们却因为在车站长期滞留，又冷又饿，刚刚踏上回家的列车。

 

 

比如，张琴和她的工友们一起观看奥运会开幕式时，欢呼雀跃，难掩兴奋，脸上自然流露的羡慕和向往，像是在观看另一个平行世界的生活。

再比如，片中反复出现的令人恐惧的“春运”场景，那种山呼海啸的可怕气势，哭声喊声咒骂声，声声入耳。

但人群过后，却只剩被挤到散落一地的行李，满地狼藉，在风中凌乱......

 

今年已经是疫情发生以来的第三个冬天了，这给“春运”无疑又增添了更多的负担。

回不去家的民工们，又将如何去面对生活里的寒冬呢？

 

这些问题，不忍细想。

我们常说，好的电影要有真实感。

但真实感在我们这的具体表现之一就是“输了生活”，因此，我们看到《雄狮少年》里赢了比赛的阿娟还是来到了上海打工。

只有承认这一点，影片才有现实感。

在《归途列车》里，满眼就是“活着”二字，“活着”就是一切。

不是他们想离家，只是他们没得选，不是他们不想好好生活，只是他们没得选。

孟子他老人家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可荒谬的是越来越多达者不再兼济天下，却怪穷者独善其身。

如此想来，屈原在《离骚》里的那句话依然振聋发聩：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