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设计师陶磊应东方卫视的《梦想改造家》邀请,为甘肃白银的一位农民设计住宅。结果,他几乎成为了当下中国最出名的设计师——可惜,大部分是恶名。甘肃大爷本来想要一套气派的小洋楼,好让子女们回家团聚时有点家的温馨。结果陶磊设计的,却是全屋红砖墙、水泥地的工业风格建筑。陶磊还给房子配上了宽大的窗户和空气能地暖,似乎无一不是在和朔风凛冽、风沙巨大的西北地区的实际需要唱反调。最要命的是,这样一个堪称粗犷的设计,整个下来费用高达132万元,这在白银可以全款购买两套100平米的电梯高层了。《梦想改造家》这档节目,已经播了八季,豆瓣上最高评分9.2分,没想到,这一次,严重翻车。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很多时候,越是建筑大师,造的房子越不宜居。说起现代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可能是知名度最高的一个。即使你没听过这个教堂,这些名号也足以证明他的地位:“20世纪最重要的建筑师之一”“功能主义之父”“现代建筑的泰斗”。大师头衔无数。从瑞士家乡到法国各地,从德意志到阿根廷、从东瀛列岛到南亚次大陆,到处都有大师的传说,光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作品就有足足17件。这其中最出名的,也是柯布西耶的代表作,当属位于巴黎郊区的萨伏伊别墅。关于这座建筑的溢美之词多到屋子本身都装不下,中国著名建筑师崔恺(首都博物馆就是由他主持设计)曾用这样诗意的语言来描述它:“那一天小雨,当我们推开院门穿过绿篱,亭亭玉立的白色小楼便静静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了。绕过架空的门廊,走进宜人的门厅,循坡道而上,在屋室中徘徊,空间在流动,视线在流动;别致的楼梯,多变的隔断,浴室的躺衣,厨房的壁柜,室外的条案,室内的家具,以及白色、黑色、蓝色、绿色,一切都是那么质朴、简单,一切又都是那么新颖别致,独具匠心,不要说70年前,就是放在21世纪的今天,也毫不落伍和逊色,这才是大师!”按照常理,能够居住在建筑大师划时代作品里的业主,无疑是十分幸运的。从这家人搬进去的第一天起,这栋“完美的艺术品”就开始漏雨。接下来的几天都阴雨连绵,小罗杰(萨伏伊夫妇之子)的卧室都被淹了。这个男孩因此得了肺炎,在瑞士一家疗养院里住了整整一年才康复。1936年9月,别墅正式完工的6年之后,大师柯布西耶收到了一封来自萨伏伊夫人的怒气冲冲的来信。“门厅正在漏雨,坡道也在漏雨,车库的墙全部泡了水。更有甚者,我的浴室也在漏雨,一遇到坏天气就会闹灾,因为雨水直接就能从天窗灌进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到下雨,这家人就得去外面避雨了。很明显,为了保持外立面的简洁,大师没有设计足够的排水管。信里还抱怨了其他问题:房间隔音太差,屋顶花园排水不畅,白色外墙非常容易变脏,等等。此外,萨伏伊夫人曾想在新家的起居室里布置一把扶手椅和两个沙发,但遭到了设计师的严厉警告,因为柯大师不希望任何“无关或是装饰性的东西”破坏他完美无缺的设计。柯布西耶保证这些问题“马上就能解决”(虽然已经过去6年了),然后不失时机地提醒他的客户,全世界的建筑评论家都在称赞她的房子:“您真该在楼下大厅的桌子上放个签名簿,请您所有的来访者都留下他们的姓名和住址。您会看到您将收集到多少漂亮的签名。”这种“安慰”对慰备受水患困扰的萨伏伊一家而言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情况没有改善,忍无可忍的业主威胁要将柯布西耶告上法庭。恰好这时二战爆发了,大师才侥幸逃过一劫。二战期间,这栋别墅也遭到战火影响。业主终于决定放弃这栋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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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别墅是与萨伏伊别墅齐名的现代主义建筑名作,位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市东南郊的熊跑溪,设计师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美国最伟大的建筑师”,与瓦尔特·格罗皮乌斯(包豪斯的创立者)、柯布西耶和密斯并称“现代主义建筑四大师”。潺潺溪流从别墅露台下方穿过,在不远处形成壮观的瀑布;瀑布四周陡峭的岩壁、茂盛的树木又与别墅遥相呼应、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充满诗意的画卷,美妙动人,无愧于《时代》杂志送上的“20世纪最伟大的住宅”美誉。但想住在这座世外桃源,你也得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本事才行。别墅的室内空间昏暗阴冷,还会不时发出诡异的声响,因为建筑的构件磨合得不好。室内空间比例局促,外饰粗粝,很容易被狭窄的门厅和楼梯里的石头墙壁刮破四肢。连接房间的过道“四通八达”,令人难以辨别方向,你在自己家里也可能迷路。和萨伏伊别墅一样,流水别墅也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即使不下雨,因为坐落在溪流之上,水汽浓重,房间里也是常年潮湿不堪,以至于获得了“霉居”的绰号。显然,这两座大师名作都是完美的艺术品,但绝对不是好住宅。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可以用“伟大”来形容的建筑师。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在他的经典名作《建筑十书》提出了建筑的三要素:实用、坚固、美观,其中实用排在首位。后世的普通西方建筑师们一直老老实实遵循祖师爷的教诲,只有那些出了名的,才有放飞自我、把美观排在第一位的底气。必须承认,他们缔造了难以计数的传世经典,但也“坑害”了一大批像萨伏伊和考夫曼这样的甲方。“少即是多(Less is more)”,你对这句话也许不会陌生,乔布斯和扎克伯格都是这种设计理念的拥趸。这句话的著作权,属于建筑师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没错,就是上文提到的“现代主义建筑四大师”之一,德国著名建筑学校包豪斯(后在纳粹干预下关闭)的最后一任校长。芝加哥近郊的范斯沃斯住宅,就是他这一理念的代表作。即使放到今天,1951年建成的范斯沃斯住宅也毫不落伍。建筑主体部分是一个四面透明的玻璃盒子,就像飘浮在浑然天地间的一块晶体,在湖光山色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散发出无穷的魅力,不愧是与萨伏伊别墅和流水别墅齐名的里程碑之作。在“坑爹”属性上,范斯沃斯住宅也丝毫不逊于两位前辈。巨大的玻璃窗既不保温又不隔热,夏暖冬凉的环境让人无法忍受;建筑师精心设计的家具无法移动,给业主造成了莫大困扰。最要命的是,住在这座四面都是玻璃的住宅里,让主人伊迪丝·范斯沃斯医生(一位单身女性)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徘徊的动物,永远处于警惕的状态”,毫无隐私可言。别墅闻名遐迩,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女主人没有一刻能放松下来。愤怒的医生业主将大师告上法院,要求密斯·凡·德·罗归还设计费用并赔偿精神损失。上面这几位大师设计这些作品时都已功成名就,为了艺术“为所欲为”一回,尚可理解。但日本建筑大师安藤忠雄就不一样了,他的成名作就非常“霸气”。1979年,他凭借“住吉的长屋”获得了日本建筑学会年度大奖,这栋位于大阪的私宅完全以清水混凝土打造外观,正面完全没有窗户,住在其中的人仿佛与世隔绝一般。这栋长方形的建筑有三分之一是没有屋顶的,整体平均分成3块,中间就是一个无遮盖的天井,安藤希望住户从此“感受自然”。问题是,他把卧室设计在了天井一边,卫浴和厨房设计在了另一边。于是乎遇到雨雪,业主佐二郎夫妇在自己的家里上厕所,还得穿上雨衣撑上伞。极简的内部设计导致业主无法加装冷暖气,整间屋子冬天冷如冰窖、夏天又堪比桑拿房,逼得夫妇二人“像两节手电筒里的电池一样”在屋顶和走廊上来回腾挪,寻找能睡觉的地方。无怪乎日本知名建筑师村野藤吾在该作品得奖时,告诉安藤忠雄:“先不论建筑好坏,我对于有人能住在这里深感佩服,应该领奖的是住户。”“我认为天气冷的话,多穿一件衣服就好,太热的话,脱掉一件就可以了。如果设计者没有主张,即便满足所有需求,也可能沦落到平凡的设计。”大师们在设计私人住宅时尚且如此偏执,在设计公共建筑时,就更是信马由缰了。巴西建筑师奥斯卡·尼迈耶非常崇拜柯布西耶,是拉美柯布西耶建筑思想体系的最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不仅是巴西新首都巴西利亚的总设计师之一,还亲自操刀设计了市中心的三权广场,以及广场上的总统府、巴西国会大厦和大教堂等建筑。作为柯大师的精神传人,尼迈耶设计的国会大厦造型独特,具有强烈的象征性,令人过目不忘。大厦由参众两院和办公大楼组成,两院的会议厅分别位于大楼的南北两侧。 其中北面是参议院,其造型如倒扣的大碗,寓意决策国家大事;南面是众议院,形如一只开口朝天的大碗,寓意广纳民意。中部后方是两座27层高的行政办公大楼,中间有天桥凌空相接,构成“H”形,这是葡萄牙语“人类、人道”的首字母。巴西利亚的几栋建筑:国会、大教堂、国家博物馆和国家图书馆。这组建筑也有和祖师爷相似的毛病:碗状造型使建筑的维护费用很高,经常出现漏水等问题;两栋大楼间隔极小,几乎成了“握手楼”。而为了保持H形的造型,大楼中间的天桥却设计得极为细小,造成往来非常不便。事实上,不仅是国会大厦,整个巴西利亚城(严格遵从了柯布西耶“光辉城市”的布局)的规划,对生活在其中的居民们来说都是一场灾难:工作区和居住区分别位于城市两翼,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通勤上;由于规划时只考虑了汽车、而根本没有考虑行人,所以人们只能在高速公路上穿行往来,每天都在冒着生命危险。幸运的是,道路拥堵非常严重,八车道的中央林荫大道经常变成停车场,减小了几分过马路时的风险。毫无疑问,巴西利亚是人类建筑史上的一座丰碑,但它就像流星一样,在光芒四射后迅速陨落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它影响今后的建筑设计师——无论是从正面,还是负面的意义上。让我们再回到本文的开头:住在传世名作里,是种什么体验?结论是:在很多时候,这些作品真的只是“看上去很美”。毕竟,一些设计师眼里更多的是艺术和情怀,而不是使用这些建筑的普通人。“设计不是取悦自己的艺术创作,而是主动关注用户的实际需求。创意不是高调的哗众取宠,而是低调地为我们的业主解决问题。”《梦想改造家》上一季史南桥的登场台词,仿佛在隔着时空,嘲讽着这些建筑大师。或许,对这一期的节目方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应该找一位建筑师来设计一栋朴素、追求实用的农村业主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