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小孩文徵明

源济

笨小孩文徵明

Original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21-10-28

真奇怪，人在上海，心里还惦记着之前在故宫文华殿“林下风雅”展的那张文徵明《兰亭修禊图》。

 

明明在角落处，在这幅画前停留的人远远比不上前面展厅的《听琴图》。暗幽幽的灯光下，一点点凑近，再凑近，瞬间感受到自己的失态，面孔几乎要贴在玻璃上，尽管再三屏住呼吸，仍旧可以感到十步之外保洁阿姨的白眼。她手紧捏一块抹布，箭在弦上的紧张感，时刻等待我一离展柜，下一秒就要一个箭步，擦去我留下的指纹和水汽。

 

但这些都不在乎了，我仍旧趴在那里，企图和展柜里那张画作最大距离的亲近，因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金笺设色。

 

 

所谓金笺，是在纸上泥金，泼金，以至涂满纯金，金碧与墨彩交相辉映，气象万千。涂满了金泥的纸张其实很难设色，我试过几次，下笔容易板滞，好像画在瓷器上，一不小心就走了墨，失了神采。小时候，教画的老师对我说，画金笺有讨巧的办法，留白。让金笺的金色，大面积的流露出来，自成富贵气象。

 

可是文徵明偏不。

 

画的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喜欢的“兰亭”派对。崇山峻岭，溪流蜿蜒，细细密密，先勾后染，几乎盖满了金笺。墨笔勾皴的石头，石绿点染山头，只在山脚，才露出那么一点点金笺原色。

 

真奇怪，是浓到化不开的，却通体显出一种秀美，是美，而不是丽，仿佛是宋代女子戴了金臂钏着了霓裳羽衣，不肯透一点点俗艳，典雅浸润在眉间，在眸子里，在巧笑盼兮，终究是端庄自持的。

 

要淡雅，何必偏在富丽堂皇的金笺上？我猜测倘若这张没有那讨人厌的玻璃柜隔着，不用展厅里的灯光，只在夕阳西下，不必秉烛，带着金桂飘香的屋子里，展开在案上，两人或并肩，或斜坐，或垂首，不同角度细细地赏玩，任由屋外的光线由金黄到绯红，而后一点点暗下去，必然能看出这张画更多秘密——想到此，不仅艳羡曾经拥有它的主人，册那，有钱真好。

 

一张金笺上，有这样的淡雅风致，这大约就是这张画作一直令我魂牵梦绕的原因。

 

一如文徵明这个人。

 

源济

 

文徵明常做这样看上去吃力不讨好的事。

 

书信简札，如果写错一点，他就老老实实重写，不似苏东坡圈圈点点墨迹潦草，后世人还夸他是真名士自风流。

 

每日都要坚持练字，这是他从少年时代就养成的习惯。那时候他的字写得很差，老师给他的评级是三等。他就每天临摹《千字文》，写足十大本才肯罢休。

 

明 文徵明書前后赤壁赋卷

明 文徵明書前后赤壁赋卷 局部

很难想象，这个给我们留下无数传世笔墨的人，居然十岁还不会说话。

 

公元1470年，庚寅，一个虎年。和前一年一样，这一年华夏大地上出生了许多孩子，夏日，紫禁城冷宫里迎来了未来天子朱祐樘的第一声啼哭。江南姑苏城，一个商人欣喜地在接近惊蛰时见到了自己的儿子。这孩子长相聪慧，啼声响亮，邻居们说，这样貌，必然出将入相。父亲给这个孩子取名唐寅，文徵明则在九个月之后出生，此时的他们当然无法预料到，这两个孩子将拥有一辈子的羁绊，他们的性格差别巨大，他们的命运迥异。

 

唐寅是典型别人家的孩子，神童这样的字样，他从三四岁时开始就听腻歪了。相比之下，文徵明的童年则灰暗许多，他7岁才能稳稳站定，11岁才可以讲话，明史的评价言简意赅，字字句句都诛心——

 

“徵明幼不慧”。

 

开蒙晚，天分差，考试运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他考了九次，次次落榜。

 

他的小伙伴唐寅16岁夺得秀才考试桂冠，29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一举夺魁，高中南京（相当于今天的江苏、安徽、上海）解元。

 

这一年，文徵明看着意气风发的唐寅，郁郁寡欢。而后，他接到了父亲文林的来信，信上这样说：

 

“子畏之才宜发解，然其人轻浮，恐终无成。吾儿他日远到，非所及也。”

 

父亲未卜先知，一语中的，很快，唐寅牵扯进了科场舞弊，命运急转直下，而文徵明的书与画，则在50岁之后渐渐名扬。

源济

 

 

但他仍旧脱不了一个“笨”字。

 

我喜欢文徵明的字，温润灵秀（当然次于赵孟頫）。可是看他的字，绝对想不到，这是一个惧怕狎妓的人。

 

明 文徵明楷书过秦论册

明 文徵明楷书过秦论册 局部

明代的直男，狎妓游玩是再普通不过的事，究竟有什么好玩之处，大概唐寅最清楚。但文徵明偏偏怕见妓女，朋友们便经常以此捉弄他。有一位叫钱同爱的，把妓女藏在自雇的舟中，邀请小文上船，看到妓女，小文大惊失色，“仓惶求去”，但此时船已开走，无计可施。小文想起钱同爱有洁癖，居然不顾斯文，做出了以下举动：

 

衡山（注：即文徵明）真率，不甚点检服饰，其足纨甚臭，至不可向迩。衡山即脱去袜，以足纨玩弄，遂披拂于同爱头面上。同爱至不能忍，即令舟人泊船，放衡山登岸。

——《蕉窗杂录》

 

这个笑话实在令人捧腹，然而纵有无敌臭脚丫子，文徵明被友人以妓戏弄的案例似乎不止一次，唐寅亦效仿，吓得文徵明表示要跳河，最终另叫一舟，离席而去。

 

难道他是“妻管严”，似乎也不是。上博有一件他写给妻子的书信，口称“三姐”，啰里八嗦一大堆，询问家中事宜银钱是否够用，叮嘱妻子在银钱上不要计较。他娶昆山吴愈第三女为妻，确实一生从未变心。

 

不知出殡事如何，曾砌郭不曾？前银不彀用，今再二两去。凡百省事些，再不要与三房四房计，我当初两次出殡，不曾要大哥出一钱，汝所见的。千万劝二官不要与计较，切记，切记。明付三姐。

 

明 文徵明行书致妻札

 

写家书都这样笨拙，哪有半点俊逸才子气。

源济

 

 

如果非要类比，文徵明真像是《三国演义》里的鲁肃，厚道到无以复加。

 

一日文徵明到某人家中做客，觥筹交错之间，有一来客迟到。主人问客人怎么来得这样晚？客人搪塞：“老文邀我去吃酒。”原来，这个客人并不认识文徵明，眼看就要社死，文徵明立刻自称“老张”，起身对主人辞行。

 

又一日，仍旧去某人家中做客，席间文徵明独自去静室休息，桌子上有金杯金盏。忽然闯进来一个乐工，怀揣两个金杯就开溜。文徵明便对主人说，您家的金杯很好看，我带了两个回家仿作，回头来送给您。

 

他的书画闻名于世，邻居里人拿了自做饼团之类作为润格，他乐呵呵给人题字作画。造假的人越来越多，他也并不在意（“文笔遍天下，门下士赝作者颇多，徵明亦不禁。”）。到了最后，造伪者请徵明在假画上题字，他居然照题不误。

 

唐寅落魄之后售画为生，文徵明就借来他的作品，“借留斋中累月”，然后题上自己的题跋，这当然是为了让好友的画作升值。

 

明 唐寅孟蜀宫妓图轴

但倘若你以为他是个滥好人，那便大错特错了。

 

他给自己定下“三不应”的规矩：

 

1、宗室藩王不应。

2、中贵官宦不应。

3、外夷诸国不应。

 

据说，曾有周王备古鼎古镜，差人送到文家，表明不需要作画，没有任何要求，只是表达一下敬仰思慕。文徵明连信也不拆开，并且说“如果启封后再辞谢不受，那就不恭敬了。”

 

他坚持不肯拆开，也不落一字，当然是避免和藩王通讯，日后落下话柄。

 

正德九年（1514），宁王朱宸濠遣使至苏州招揽人才，“吴人颇有往者”，这其中便有45岁的唐寅，他欣喜若狂前往南昌，准备大展宏图。同样45岁的文徵明却推脱有病，坚决不往。他对儿子说：

 

岂有所为如是，而能久安藩服者耶？

 

果然，数年之后，朱宸濠谋反被擒。

 

明 文徵明松陰高隱 轴

靠装疯卖傻才躲过一劫的唐寅从南昌归来，他终于领悟到文徵明笨拙之中的高明之处，心悦诚服：

 

寅长徵明十阅月，愿例孔子，以徵明为师，非词伏也，盖心伏也。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唐寅文徵明祝允明真蹟之文徵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唐寅文徵明祝允明真蹟之唐寅

1523 年，54岁的唐寅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这一生，丰富多姿又命运多舛，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我们至今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遇到过秋香，但我们知道，在他心目中，文徵明是一辈子的好友，他们一起论过画，讲过诗，一起争吵过，写过绝交书，在他家人连续去世最为暗淡无光的时候，是文徵明承担了照顾他弟弟的任务，让他出外远游；在他落魄放纵自己喝酒狎妓的时候，是文徵明写诗鼓励，希望他早日走出低谷；而现在，他在这人间的画卷已经完成了，54 岁的文徵明仍旧在一步一步的走着，艰辛而坚定。

他还是没有考中，他还是姑苏城里有名的老好人，接待客人，先开口问人，早饭吃过了吗？客人说没吃，他就和客人一起吃早饭。上午一定要吃点心，也不过新鲜做的饼饵之类，午饭一定有酒，他却不甚饮，初上座连啜二杯，都让客人。

 

他终于因为才学被工部尚书李充嗣推荐当了官，这是唐寅的心愿，于他，似乎无可无不可。

 

任职翰林院时，被两位状元姚明山、杨方城羞辱。这两位在众人面前说：“我衙门中不是画院，乃容画匠处此耶？”——这当然是嘲笑文徵明是艺术生转行公务员，不过，正如文徵明的忘年小友所说：“衡山自作画之外，所长甚多。二人只会中状元，更无余物。”千百年之后，状元何其多也，我们能记住的，却是十次不中的文徵明。

 

明 文徵明归去来兮辞

明 文徵明归去来兮辞 局部

 

笨拙的文徵明没有回应两人的羞辱，他只是不断上书请辞，希望回家躺平。彼时的朝廷，嘉靖皇帝正为了大礼仪的事情和杨廷和等老臣开杠，文徵明内心似乎同情嘉靖皇帝，但他入仕受到了林建树和乔宇等杨廷和派群臣的帮助，两下为难，索性彻底退出，放舟南下，回老家画画。

 

这在当时当然是无奈之举的下下策，但当我们把这件事放到更为宽广的维度来看，我们发现，这是文徵明的聪明之处。

 

他一直这样稳稳当当的走着，虽然慢，但是稳。

 

明 文徵明《品茶图》

“林下风雅”展里，画《兰亭修禊图》的时候，文徵明已经73岁了，73岁高龄，他仍旧可以这样耐心地画着人物的衣袂飘带，笔笔精到。他画这幅画，是为一个叫曾潜的朋友，这个朋友号“兰亭”。这一年是“壬寅年”，嘉靖二十一年，朱厚熜在宫内被宫女们差点勒死的那一年，波谲云诡的朝局，只有笨笨的文徵明，乐呵呵沉浸在他的艺术世界里。

 

只有创作，才可以保持永远的平静。

 

公元1559年，嘉靖三十八年，二月二十日，90岁的文徵明正在给御史严杰的母亲写墓志。

 

写到一半，笔搁下了，他端然坐正，这是他留给我们最后的姿态。

 

他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了人间。

 

很多很多年之后，在苏州博物馆，我见到了被贝聿铭嫁接而来的“文藤”。蒙茸一架，窈窕繁葩。坐在紫藤花下，难免又说起文徵明和“江南四大才子”。才子应当是怎样？风流倜傥，逍遥自在，一如文徵明画中，高山流水烹茶访友。但人生当然不是画作，文徵明这一生，也全然不是陶渊明。现在的人爱临文徵明的多了，因他的小楷美得老少咸宜。但其实文徵明的字最难模仿，他89岁还可以写那样灵动的小楷，没有一点点火气，而我们只能描摹那皮囊，而骨肉，我们连见也见不到。

 

只因为我们不肯如他一样笨。

 

但有一点总是可以做到的，人生那么长，走得慢点又有何妨。

 

文中部分图片来源：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官方网站

1、周道振，文徵明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05

2、柯律格，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04

3、杭春晓，文人理想的幻灭与重建——文徵明的出仕、致仕及其心理辨析，故宫学刊        2009-03-31    

4、黄文祥，文徵明青绿山水研究，福建师范大学2015-05-01

5、王振，拜唐揖文——唐寅与文徵明吴门交游考略，书与画2021-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