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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杂谈] “难道写作不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吗?” | 韩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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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30 08: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难道写作不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吗?” | 韩东

韩东 凤凰网读书  2021-09-30

“深入生活”曾是流行一时的创作前提,是一代人追求的目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提到深入生活就意味着深入农村,就能写出了那些“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的作品”。下文中的老陶,便是其中深入农村与生活最积极的人,他总是写个不停、做了大量的笔记,虽然最终也没能著作等身,但那些客观的记录,却如一部编年史。


下文节选自作家韩东的小说《扎根》(“年代三部曲”的第一部),老陶一家即是其中的主角。内文因篇幅过长有删减。


1
“老陶写了一辈子的小说”

老陶写了一辈子的小说,只出过一本书,叫《陶培毅作品集》。这本黑色封面左上角上有一个火焰图案的书,甚至老陶本人也没有见过,是老陶死后,由组织上(作家协会)整理出版的。

这本书,约三十来万字。后面的附录部分,收入了老陶亲友的一些回忆和悼念文章,占去了很大篇幅。另有一篇老陶与别人合作的话剧剧本,篇幅也不小。刨去这两项(附录和剧本),剩下的才是老陶独立完成的小说。共十六篇,约二十五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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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陶写作的年代,从建国初期开始,直到一九七七年病逝,约二十五年。也就是说,老陶平均每年写一万来字的小说,属于非常少产的作家。老陶不仅少产,而且短寿,因而弥补这一不足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其二,这本书是按年代顺序编辑的。我阅读它时,大有阅读编年史的感觉。如第一篇小说写土地改革,第二篇写互助组,第三篇写农村基层普选,接着是粮食统购统销和农业合作社。之后有两三年的中断,是因为老陶与另外几个写小说的办了个同仁刊物《探索者》。后来“探索者”们的成员,或被流放回乡,或戴上了右派帽子。比较而言,老陶所受处罚算是轻的,为此他不免惴惴不安,歇几年不写也是正常的。

这次中断只是小中断。大的中断是老陶率领全家下放三余期间,他差不多有十年没有摸过笔杆子。当然,这只是形象的说法。下放期间,老陶仍笔耕不已,但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总之不是小说。即使是小说,写了之后也不曾发表。

这样算起来, 老陶写小说的时间不过十年。十年写了二十五万字,平均每年两万字还多。但老陶仍然少产,这是改变不了的了。

直到老陶重新执笔,他一连写了三篇小说。一篇写洪泽湖渔民栽草养鱼的故事,一篇写某科学工作者遭受“四人帮”的迫害,最后一篇写遭迫害的民主人士最终得以平反昭雪。虽然只有三篇,但篇幅几乎是前十三篇之和。可见多年的压抑使老陶的创作热情高涨。眼看着那产量不足的遗憾就要得到弥补,可老陶却得了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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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回到老陶的这本书。我读它,犹如读编年史,为社会服务是老陶这代作家的信条。这里只有一个选择,要么不从事写作,如果从事,就必须遵守规则。他们所能做的只是,把来自外部的规则变成、尽量变成自己内心的渴求。一旦这一转变完成,自由,或者自由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了。

读者朋友可能厌烦了,我为何要在这一问题上喋喋不休呢?是在为老陶的写作辩护吗?或者,目的是抹杀老陶的那些同辈沾沾自喜的文学成就?是的,我承认。但倒过来说也一样。我在为老陶的同代人辩护,我不想让老陶沾沾自喜。作为一个死人,他就更没有这样的权利了。

2.
“剽窃素材就是剽窃别人的生活本身”

还是让我回到老陶的书。通读之下,我发现老陶是一个农村题材的作家,只写农村。还有老陶的语言特点,即所谓的“群众语言”,也是极为鲜明的。

在他的小说中充满了乡间俚语、俗语、歇后语以及民间谚语。比如,“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货倒不出来”“狗咬烫芋头,甩不掉,舍不得”“人冷披袄,鱼冷钻草”等等(我是随意摘录的)。不仅他笔下的人物这么说话,作为作者的老陶也这么说话。考虑到老陶出身于城市,这么做,显然是费了一番工夫的。这便是所谓的“深入生活”。

深入生活作为流行一时的创作前提,虽不具有为社会服务那样的法规意义,但却是老陶和他的同代人追求的目标。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农业人口。因而一提到深入生活就意味着深入农村,也就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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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出身于乡村的作家自然得天独厚,因而在深入生活的过程中反倒不那么积极。因为他们已经先于“深入”而在“生活”中了。他们更大的热情在于为社会服务。那些出身于城市的作家则情况不同。虽然,他们活着,但没有生活。他们的生活不能算是生活,或者说,那是不算数的。

于是乎,这些人纷纷来到农村,与贫下中农们摸爬滚打在一起,一面在小本子上记个不停。深入生活的结果,就是写出了那些“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的作品”。这些作品,就是那些出身于农村的作家看了也会自愧弗如,也会脸红的。老陶便是他们中的佼佼者。

老陶之所以少产,与他自觉深入生活得不够有关。他的一生,都在积极地深入生活。青年时代,投身于轰轰烈烈的土改,并交了不少农民朋友。回城后,仍然你来我往。老陶到郊区农村去,一住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一年。再后来,他率领全家下放三余,具体情形在这里就不多说了。尽管如此,老陶至死都觉得生活深入得不够,在这方面有强烈的自卑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说老陶的少产,与这方面的认识有关,那么他的手勤,就更说明问题了。老陶总是写个不停,在生活的同时做了大量的笔记。他虽然最终也没能著作等身,但那些笔记本,如果叠摞起来,肯定会超过老陶的身高。只是,老陶做笔记的本子有的是布面的,有的是纸面的,有的套着塑料皮,规格大小都十分地不统一,将它们叠放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老陶已经把自己放平了,
笔记本经过简单的排列,与他的身长做个比较还是可行的。

这些笔记,还只是笔记中的一部分,仅仅包括下放三余后做的那些。老陶以前的笔记如果集中起来,也相当于老陶的一两个身高。因此说,老陶不仅是笔记等身,而且是等两个身、三个身。

我仿佛看见,在田边地头、煤油灯下,老陶总是不停地写着。但他到底在写些什么呢?翻开老陶遗留的笔记本,我发现,无非是些乡间俚语、俗语、歇后语和民间谚语,以及三余一队的农业大事、田亩和人口状况。此外,老陶的笔记中还有一些会议记录、上级传达的文件精神及其概要。当然最多的还是乡间俚语、俗语、歇后语和民间谚语。老陶不厌其烦地整理编目。比如,以拼音A开头的歇后语和谚语,以拼音B开头的谚语和歇后语,等等。也就是将平时记录的零星材料加以归纳编辑,把一个笔记本中的内容抄到另一个笔记本上。考虑到老陶的职业和所处地位(城市出身的农村题材作家),他这么做完全可以理解。可有一点,却让我十分地迷惑。

在老陶的所有笔记中,没有丝毫的个人感受,既无情绪宣泄,也无冷静的思考。总之,没有一点一滴的“主观”色彩。老陶一家在三余的生活竟也没有一点踪迹。因此,翻看这些笔记,对我目前写作的这本《扎根》是没有什么帮助的。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我可以在老陶空缺的地方任意驰骋。如果老陶在他的笔记中记录了个人的信息和他一家的生活,我写《扎根》就纯属多余。老陶从没打算以那些材料写出一本鸿篇巨制。如果他那样做了(积累素材),我的小说也仅仅是剽窃而已。在我的理解中,剽窃素材是比剽窃原著更可耻的事。因为剽窃素材就是剽窃别人的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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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我得了个便宜。老陶若地下有知,对我的做法肯定是不屑一顾的。在他看来是重要的东西,我认为一钱不值。反过来也一样,我所以为的珍宝他也觉得完全无用。这也许就是两代写书人的不同吧?

老陶的一生都在深入生活,到死都觉得深入得不够。他哪里知道,他的生活和遭遇在我看来就已经是一本寓意深刻的好书了。所以说,我们并不存在矛盾。就算老陶现在仍然活着,也是一样的。

3
“难道写作不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吗?”

老陶重新执笔后,写了一篇渔民栽草养鱼的小说。这是他在水上公社生活数月的成果。这篇小说两万字不到,但草稿加上笔记竟然有二十万字之多。按照惯例,老陶每完成一篇小说,便会将草稿销毁。但这一次,他没有这么做。老陶心血来潮,在二十万字的草稿之上另加了一页,作为封面。上面用毛笔写下如
下两行字:

留给那些倚马千言的“才子”们参考,

文学创作是一项多么艰苦的劳动!


这“倚马千言的才子”,自然是指小陶了。此时,他正在洪泽县中学读初中二年级,作文在学校里写得颇有些名气。小陶不免有些飘飘然起来。

有一篇作文的题目叫“记一件难忘的事”,小陶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夏忙季节,生产队的一头水牛拉着石磙在晒场上轧麦子,中途休息时忘了卸下石磙。水牛卧在晒场上,突然站起来,向河边走去。它大概想去水里凉快凉快。水牛的前腿已经走进了河里,眼看身后的石磙就要从岸上落下。如果砸在水牛后腿上,后果不堪设想(水牛受伤后势必要耽误队上的生产)。说时迟,那时快,余队长一个箭步冲上去,用一只脚挡住了石磙。牛腿没有受伤,余队长的腿却被砸坏了。

我们知道,余队长确有其人。大热天,水牛去河沟里的树荫下泡着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还有它拖着石磙轧麦子也是常见的劳动景象。但把这些事儿凑到一块儿,却是小陶的独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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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作文被当作范文,被老师在班上当众朗读。事后,小陶把作文本带回三余,交给老陶看了。后者批评了小陶的胡编乱造,同时也发现了儿子讲故事的才华。

对于这件事,老陶的感受是比较复杂的。最终还是忍不住,用一支红笔在小陶的作文本上批改起来。老陶的批语写得密密麻麻的,占据了作文本上几乎所有的空白。他的字又很小(做笔记养成的习惯),因而那些批语加起来比小陶的作文本身字还要多。这以后,小陶的作文老陶每篇必批。在这些批语里,老陶首先是挑小陶的毛病,意在打击他的骄傲自满和浮夸的习惯,当然,也包含了某种期望。

现在,老陶除了一如既往地记着他的那些笔记,还多了一件事,就是批改小陶的作文。他甚至也要求小陶做笔记。这些笔记,一如小陶的作文,老陶都要过目、批改。批改的字数自然也多于小陶做的笔记。夏天的时候,老陶赤膊搭一块毛巾,冬天则手捧一杯热茶,用以暖手。他不停地写着记着,工作量空前增大。然而这一时期,老陶却没有一篇小说问世。

这时,下放干部的子女都在练就一技之长。有的在画素描,有的学拉二胡,有的拆装自行车和半导体不止。也有的在练毛笔字。对孩子将来能回南京,家长们已不抱指望。但在洪泽县城里就业,也许还是可能的。洪泽不行,那就去汪集镇上,好歹也是城镇户口,总比在下面的生产队里务农要强啊。一时间,大家都瞄准了洪泽县城(和汪集相比,自然是首选)。那里有文化馆、淮剧团、机械厂以及车轮滚滚(自行车轮)的大街。那练二胡的可以去淮剧团,画素描的可以进文化馆,捣鼓半导体和自行车的没准能进机械厂,实在不行也可以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上摆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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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练习这些技艺,须有一个条件,就是,家长以前是干这行的,或者多少能沾点边。这样才能有效地指导自己的子女,把他们培养成有用的人才。并且由于自己与这一行当的关系,多少能有一些熟人,到时候兴许能走个后门什么的。有这两项条件(技术和熟人关系)的保证,家长们不禁信心倍增。

再说老陶,除了写作,便一无所长了。在风气的影响下,他不免有些想入非非。加上小陶的作文在学校里连获好评,老陶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也许,小陶也能子承父业,靠写作吃饭。那样的话就不必在三余扎根,娶亲生子、终身务农了。但老陶深知,写作这一行当非比寻常。弄不好的话,饭吃不成,还会家破人亡。风险的确太大了。是让小陶做一个本分的农民,度过安贫乐道的一生,还是培养他当一个声名远播的作家,但有可能身遭不测?老陶一时举棋不定。

他不禁想起那个拎着剃头箱子,站在他们家门前的剃头匠的儿子,也算是子承父业。老陶恨不得自己也是一个剃头匠,那样的话就无须多想了。他还想起帮队上购买手扶拖拉机的计划,如果能如愿以偿,小陶就可以当一名拖拉机手了。可惜老陶被开除了党籍,再不能过问生产队的事。还有小陶学医,跟着苏群在一块猪肉皮上练习针刺。要知道苏群也是半路出家,何况三余大队的赤脚医生现在已经有人。还有当兵、进汪集农具厂、去三余小学教书,等等等等。一时间,关于小陶前途的种种设想纷至沓来,不禁让老陶思绪万千。最后他得出结论:自己能帮上忙的,用得上力的,也只有写文章了。

难道写作不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吗?此时此地,老陶的思虑未免低俗。但我却以为,这是他关于写作的思考最为真实的一次。在老陶的时代里,只有降至生存和吃饭的水平,文学才是切实可行的。在此之外,并无任何自由的余地。剩下的,只是在“行规”之内技艺的磨炼及其比较,也就是乡间俚语、俗语、歇后语和民间谚语的相互较量。我觉得,实在不用为小陶的未来担忧或感到悲哀。真正悲哀的是老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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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这事儿绝对是小陶的虚构”

老陶一面批改小陶的作文,一面,对其他的下放干部说:“将来,我是不会让陶陶写东西的。”

后来,小陶正式开始写一篇小说,老陶忍不住提出了一大堆修改意见。但在外人面前,老陶仍不肯松口。他说:“我们家的陶陶将来绝对不会去写作,走我这条路。”

直到这篇题为《小莲放鸭记》的小说在《新华日报》副刊上发表了,下放干部们前往老陶家道喜,说:“子承父业,可喜可贺,小陶这孩子前途无量!”

老陶就像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拿起他们带来的那张《新华日报》,略略扫了一眼,就扔在一边了。老陶说:“是孩子瞎闹,写东西顶多算是他的一个业余爱好。我是绝对不会让他走这条路的!”

下放干部们本以为,小陶的小说之所以能够发表,是靠了老陶的关系。但看情形又不像,于是便觉得小陶这孩子是一个神童了。

自然,小陶的小说能够发表,是老陶走了后门。他的一个老朋友,在《新华日报》担任副总编。不仅如此,《小莲放鸭记》的每一个细节几乎都经过了父子俩的讨论。那段时间里,老陶家经常发生激烈的争论。父子俩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各不相让,看得苏群捏着一把汗。当然,老陶是写作方面的权威,他的意见最后总是占了上风。写成的稿子,老陶一一批改,字里行间写满了评语和修改方案。然后,让小陶拿回去重写。如此反复再三,小陶不胜其烦,最后都想放弃了。愤怒的老陶几乎要拳脚相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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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莲放鸭记》一共写了七稿,最后终于通过了(在老陶那里)。誊清以后小陶带到洪泽县城的邮局里邮寄。在稿件里老陶附了一封给副总编的亲笔信。于是六一儿童节这天,《小莲放鸭记》终于见报了。

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叫小莲的小姑娘与富裕中农做斗争的故事。

暑假期间,小莲回到生产队,帮助一个富裕中农放鸭子。那富裕中农每天起得很早,天不亮就把队上的鸭子赶到了河里。小莲原以为富裕中农吃苦耐劳,劳动积极,自己不免有些惭愧。渐渐地,她发现有些不对劲。鸭子一般是天亮时分,将蛋下在鸭圈里,过早地把它们赶出来,蛋就来不及下了,只好下在河里。于是富裕中农下河摸鸭蛋,又是蹚水,又是扎猛子的,把衣服弄得精湿。开始的时候小莲很是纳闷。后来,她起了个大早,比富裕中农还要早,躲在河边的树丛后面偷偷观察,终于发现了富裕中农的秘密。小莲与富裕中农损害集体的行为展开了斗争。在社员群众的帮助下,她终于揭露了富裕中农。后者不仅退回了所有的鸭蛋,还做了检讨。小莲也因此受到了队上的表扬。

不难看出,这篇小说取材于九月子放鸭子的事。不同的是,九月子放鸭子是一个人放,而在《小莲放鸭记》中是两个人放。九月子放的鸭子属于村上的各家各户,乃私人所有。小莲放的鸭子则是生产队的,属集体财产(包括鸭蛋)。九月子从河里摸鸭蛋送到老陶家换钱,富裕中农摸了鸭蛋便偷偷地拿到集上去卖。

老陶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九月子这个生活中的原型。下放干部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这一创作原则但凡受过教育的人几乎无人不知,哪怕他们根本不写小说,哪怕他们的专业只是画画、拉琴、机械制造或者在机关里当干部(下放以前)。深入生活还不够,还得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而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目的和标准自然是为社会服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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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老陶一家终于离开了三余,进了城。当然,不是回南京,而是进了洪泽县城。老陶去洪泽县文化馆工作。苏群去了洪泽县商业局。老陶家搬进了县食品公司(商业局下属单位)的院子里。

下来时,老陶家是五口人,如今进城,只余四口。陶文江被埋在三余村西的坟地里。关于是否将他的骨灰盒起出来带走,老陶家人经过一番讨论。最后决定,还是不带。小陶中学毕业后,没准还得来三余扎根。即使他发表了《小莲放鸭记》,有望成为一个作家,那也得深入生活。甚至比以前更需要了。按老陶的话说,就是要为小陶保留一块生活基地。我认为,说坟地恐怕更确切一些。总之,陶文江(准确地说是他的骨灰盒)没有跟回去。他的坟头已经长出了令人欣慰的寸把长的青草。

老陶家人临走以前,开始疏远小黑。没有了陶文江的保护,这事儿很容易做到。他们特地请九月子过来,培养与小黑之间的感情。老陶家人准备把小黑托付给九月子,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剥皮吃肉,让它老死三余。

那些从南京带下乡的家具,又被绑上了草帘子、箍上草绳,由队上的人抬到小墩口,从那儿抬上卡车,一路向洪泽县城而去。此次搬迁路途较短,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老陶家人是乘坐班车前往洪泽的,一路上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事。

后来,九月子将小黑带来过食品公司一次,给老陶家人看看。小黑摇头摆尾,但从眼神看,已经不认识老陶家人了。它的这副巴结相,不过是出于陌生环境中的自我保护的本能。老陶家人喂了它一堆肉骨头,在它的癞疮上撒了一包消炎粉。然后,小黑便跟着挎着篮子的九月子一瘸一拐地回去了。那篮子里装着老陶家人送给九月子的一些药品和旧衣服,以报答他喂养小黑的劳苦。

继《小莲放鸭记》之后,小陶又发表一篇小说。写的是一户下放干部离开了生产队回城,乡亲们如何的哭天抹泪、难舍难分。他们家养的一条黑狗,如何的尾随汽车,在公路上奔跑。小陶写道:“那狗像黑色的箭头一样射出去,一直跑到了我的稿纸上……”

我保证,这事儿绝对没有,乃是小陶的虚构。这恐怕也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创作原则的体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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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将写作定义为生存和吃饭

小陶发表《小莲放鸭记》之前,老陶亦发表了他的那篇渔民栽草养鱼的小说。这篇小说,与《小莲放鸭记》相比,尽管情境人物各异,但我怎么觉得结构十分雷同?小说围绕某一特定事件(在《小莲放鸭记》中是鸭子生蛋,在老陶的小说中是栽草获鱼)展开。

最后的结局都是“正面人物”(在《小莲放鸭记》中是小莲,在老陶的小说中是渔民)获胜,而“中间人物”必败,但一概深受教育,并得以转变。当然,如果是“反面人物”,则不会出现以上的情况。他们是不可能得以转变的。他们的逻辑是:“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

老陶的这篇小说,是他在水上公社生活数月,广泛搜集素材的成果。两万来字的小说,笔记加上草稿写了二十万字。他将草稿留下,送给“倚马千言的才子”小陶。因为,作文屡屡获得表扬使后者不免有些轻狂。除此原因外,我也不能排除老陶很看中这篇小说。这毕竟是他辍笔十年后第一次发表小说啊。且不论小陶的轻狂或老陶的沾沾自喜,通读《陶培毅作品集》后,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为这篇小说感到难过。老陶的沾沾自喜就更加剧了这种难言的心情。

老陶的这篇小说,与《小莲放鸭记》明显地雷同,与这一时期的其他小说也颇为相似,唯一不像的是老陶自己的小说。老陶一定是喝醉了,或者他真的喝了酒,或者被自己所写的故事所陶醉。总之,我感到了其中的醉意,感到了老陶写作时的快乐。我甚至听见了老陶那“嘎嘎嘎嘎”不甚优雅的笑声。

这篇小说和那篇写栽草养鱼的小说一样,在老陶的作品中是一个例外。它从未给老陶赢得任何声誉,分析老陶作品的评论家们也从没有提及。即使是在编入《陶培毅作品集》的时候,似乎也很羞涩,是被作为一篇“人物素描”而悄悄地插入其间的。正是这篇混进来充数的东西,又让我开始难过了。

我为那篇栽草养鱼的故事感到难过,是因为老陶终于意识到他那个行当的现实。他清醒过来,不再为自己青年时代的抱负烦忧。老陶将写作定义为生存和吃饭,这就对了。所以,我在难过之余也为老陶感到高兴。从此他便可以一心一意,不会再吃苦遭罪了。

老陶的其他小说皆在这两篇小说之间的区域展开,即公式和忘乎所以之间。从中我既可以看见来自原则的重压或支撑,也能瞥见些许轻盈飞翔的东西。正当我期待老陶忘情地写下去的时候(在下一篇小说中),他却沉默了。因为,死人是不会发笑的,也不会愤怒,更不会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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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他就是为了追寻这的良辰美景

老陶经常去水上公社深入生活,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只待一两天。稍事休息,拿上一些换洗衣服又走。

老陶家不是已经进城了吗?老陶怎么还要往下面的公社跑?这说明了老陶的职业特点(作家)。如今,他可不是去扎根的。再说,浩淼起伏的洪泽湖面上也扎不了根,最多能种点捕鱼的水草。老陶就此泛舟湖上,四处漂泊,洪泽湖水面上于是响起了笑声,呼应着野鸭子的鸣叫。

老陶家仍保留着夏天在屋外吃饭的习惯。饭桌仍然是那张旧竹床。一家人绕桌(竹床)而坐,由于高瘦笔直的陶文江缺席,看上去更加地和谐了(竹床很矮,吃饭时需要坐在比竹床还高的椅子上)。身后,自然已不再是那栋泥墙瓦顶的房子,而是真正的青砖大瓦房。房子也并非老陶家私有,而是食品公司的宿舍。老陶家住在其中靠西的两间房子里。所以吃饭的时候,分属各家的小桌子会在门前一字排开,有三四张之多。每家人每天吃些什么,彼此看得清清楚楚。

老陶家的饭菜一如在三余时那么丰富。自然,蔬菜变少了,或者不那么新鲜了(不比从自家园子里拔的)。但肉类却异常丰盛,尤其是猪肉。家住食品公司,岂能食无肉?不同的是,老陶家的饭桌上常有野味。什么野鸭子、獐鸡子,甚至还有大雁,都是老陶从湖上带回来的。他每次回家,总是提着一只麻袋,口朝下一抖,一些水禽怪鸟的尸体便落在了地上。于是苏群烧开水(陶文江的这项工作由她继承了),之后,小陶开始挦毛。老陶不断地提醒小陶,注意清洗野味体内的铁砂。这些野味并非是小陶亲手宰杀的,乃是被铁砂击中毙命,因此来不及放血。煮出来的野鸭汤就像洪泽湖水一样的浑浊,但味道还算鲜美。

绕着竹床,喝着野鸭汤,老陶开始讲述湖区的生活、水上公社的见闻。

渔民们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将小船悄悄地推出芦苇荡。船头架着霰弹枪,俗称喷砂枪。那喷砂枪可不是拿在手上的那种,既大又沉,犹如一门小炮,其威力也和一门炮差不多。一枪(炮)下去,射杀野鸭子无数。往往是好几条船,从不同的方向齐射。如此一来,一群野鸭子就都在劫难逃了。

老陶还说到海东青,一种湖上特有的猛禽,个头虽然不大,连老鹰都怕它。海东青的颜色自然是青色的,煞是悦目好看。老陶说:“我们的陶陶要学习海东青!”

于是继岳飞、方志敏、侯叔叔之后,小陶又有了一个榜样。不过这回不是人,而是一种鸟,小陶也从未见过,学习起来就更不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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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陶对小陶说:“嗄嗄叫的是公鸭,嘎嘎叫的是母鸭。猪游——猪游——,是‘猪游子’叫。‘黄脚三’就像不会拉二胡的拉明子,最不好听了。”

说起湖上的景色,老陶更是眉飞色舞。他告诉小陶,冬夏两季是不同的。秋风一过,湖水就如竹叶般的青绿,细浪密波,洪泽湖的脾气也变得温柔可爱。且蟹黄藕白,芦苇飞缨。沿岸的滩涂上,条柳落叶了,芦苇放花了,芦苇棵里没准能捡到一窝花白青幽的野鸭蛋。夏天则完全不同。黄水拍击着两岸,芦苇和条柳被围在湖水中央,只露出一点点的梢头。风高浪急,小汽艇和拖帮船队都得靠岸行驶。

说着老陶转向苏群,对她说:“你不知道,住在小船上,清晨黄昏,湖上的景色有多美,你是根本想象不出来的。有一天,我睡在舱里,清晨醒来向外一看,夜雾还弥漫在草滩上,像梦一般地轻柔。远远传来了欸乃声,接着出现了一只船头,是渔民下湖去拿簖。船头轻轻地滑过,几乎是无声地驶入梦境。后来鸟雀醒来了,在芦苇里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这样的描写,从未在老陶的小说里出现过,在他的那些笔记中更是无迹可寻。如果我不在此记录下来,就将永远地不为人知。

是啊,老陶一趟趟地往湖上跑,就是为了写他的那些小说吗?就是为了写栽草养鱼以及和富裕中渔斗争的故事吗?倘若这样,那真是没有必要。也许,深入生活不过是一个借口。他一趟趟地往湖上跑,吃住在小渔船上,就是为了追寻这难得一见的良辰美景。这一问题,恐怕连老陶本人也回答不了。

由于老陶声色俱佳的描绘,苏群和小陶对湖上的生活很是向往。老陶许愿,一定要把他们带到湖上去,体验一番。但因为苏群上班,小陶上学,始终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况且,就算他们有了时间,家里也不能脱人啊。搬来洪泽以后,陶冯氏衰老得更快了,生活已基本上不能自理。她整天靠在床上,嘟囔着那些陈年往事。

“唉,要是爸爸活着就好了。”老陶说。他的意思当然不是率领全家去湖上,居住在小渔船上,那不就又成下放了?老陶的意思,是说如果陶文江健在,就可以照顾陶冯氏。那样的话,苏群和小陶就可以跟他一起去湖上住上一阵。他要让他们见识一些从没有见识过的东西。可惜,这一愿望最终也没有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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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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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

作者: 韩东

出版社: 后浪丨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出版年: 2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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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海口龙介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电影《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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