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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绿皮火车日记:笑盈盈的老夫妻,与舔饼屑的胖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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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9 02: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绿皮火车日记:笑盈盈的老夫妻,与舔饼屑的胖姑娘

乔叶 凤凰网读书  2021-09-29


用连续调休“换得”十一长假,似乎让我们对回家的执念更深了。关于回家,童年记忆中的绿皮火车逐渐变得陌生,在更多选择的衬托下,普快列车中的“快”字,反而意味着一种慢速。


本文的故事发生于2018年初秋,主人公要从江苏乘高铁回家,发现并未开通,转而买了一张普快卧铺。火车里与她上下铺的是一对六十出头的老夫妻,热心快肠,她迅速“认识”了他们远嫁的女儿、虎头虎脑的外孙,还吃到了老人亲手做的馒头和核桃酥,直至听见二重唱般的鼾声响起……


火车熄灯后,她感受到一种踏实的安静。原来觉得高铁快,但也总怕错过了站,相比搭乘,更像赶路;而在普快的卧铺车厢里,遇见平凡的人和故事,倒有一番不寻常的体验和内心滋味。


本文选自作家乔叶最新出版的小说集《七粒扣》,原标题《卧铺闲话》。


1

 

那应该是2018年的初秋吧,我去江苏东海开了一个会,返程是下午四点四十六分的火车,是一趟K字开头的火车——彼时那趟线路还没有开通高铁。我在第一次坐火车的时候就知道一个说法:K代表“快”。而如今,这K却意味着慢,有种声东击西的幽默感。

 

不过,即便还没有开通高铁,也可以选更快一些的方式。连云港也有机场,只是航班不直飞郑州,若是转飞,折腾来折腾去,那就还不如火车,哪怕是慢些的火车。毕竟是在陇海线上,虽然慢,却可以直达。这时候的慢,又成了另一种意义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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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票是软卧车厢的一号下铺。上了车,到了包厢门口,厢门紧闭。我敲了敲门,没动静。拉了两下,没拉开。正准备再去拉,里面便有人替我拉开了。是个老爷子,看着有六十出头,黑红脸膛,十分方正。拉开门后,他便又躺在了方才的铺位上,那正是我的铺位。待我说明,他便起身,坐在了对面。那里已经坐着一个老太太,也是六十出头的模样,身材已经发福,脸盘却隐约透着当年的娟秀。她铺位板壁的衣钩上挂着一个鼓鼓的大塑料袋,清晰可见装着鸡蛋、卷纸、苹果、馒头、面包之类的物事,还有两桶红艳艳的方便面。

 

我想把行李箱放进包厢门顶上的行李搁架,却又懒得那一托举。正犹豫着,却听见老太太说:“放那儿吧。”

 

她指的是茶几底下那一小块空地,应该能放下一个小行李箱。

 

“会不会不方便?”

 

“没事。”

 

相对一笑。我放好行李,坐下。老夫妻说了几句话之后,老爷子身手矫健地爬到了上铺,翻看着一本杂志。


“二位从哪里上车的呢?”我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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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新华社 宋为伟 摄


“连云港。”女人说。

 

这问题问得,真够蠢的。可不就是连云港么?也只能是连云港。东海的上一站就是连云港,连云港是这趟车的始发站。

 

“去哪儿呢?”

 

“兰州。”男人说。

 

男人的口音像是西北人,女人的口音却像是连云港这边的。

 

“你们是连云港人?去那边旅游?”

 

“我们就是兰州人。”

 

“哦。”

 

我喜欢兰州,兰州的面,鲜百合,三炮台,都好。兰州人说话也好听。还有兰州这个地名,美极了。

 

2

 

安顿好了,我忙着打电话处理事。老爷子在上铺翻书,老太太看着手机,也不知在看什么,不时笑出声来。六点钟,外面过道上响起了叫卖晚饭的声音。老太太一样一样地拿出了塑料袋里的吃食,招呼老爷子下来。小小的空间很快充盈着丰饶气息:茶叶蛋的咸香,苹果的甜香,方便面的酱香……

 

我素来不喜欢在旅途上吃东西,就什么也没吃。老两口吃饭的声音格外响亮,唉,真是太响亮了。

 

“你不吃饭哪?”老太太说。

 

“不饿。”

 

“吃点儿吧。”她把一个馒头递过来。

 

“谢谢,我真不饿。”

 

她收回了手,继续吃着自己的。吃完了,也收拾完了,她又把馒头递过来:“多少得吃点儿啊。”


她这样,可真像妈妈。普天下的妈妈,都是这样吧。

 

“这馒头是我自己蒸的,好吃着呢。”她说。

 

我接过来。是的,“自己蒸的”,这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所有家庭主妇亲手做的吃食,尤其是面食,对我都有巨大的吸引力。她们自是各有各的风格和喜好,却也有共同之处:结实、筋道、耐心,用韩剧《大长今》里的说法,就是充满了对食物的诚意。

 

平日里,我从不在超市买馒头。我吃的馒头都属于特别定制——姐姐在乡下蒸好,要么托人捎,要么走次日即达的快递。收到后我就把它们冷冻到冰箱里,随吃随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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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新华网

 

手中的馒头暄软圆白,白中还泛着一层舒服的微黄,散发着我熟稔的面香。

 

“我放了碱的。”老太太说。

 

“嗯,我看出来了,碱色揉得匀,好吃。”

 

“榨菜呢!”老爷子对老太太喊。老太太闻声答应着,却把榨菜朝我递来,我这才明白,老爷子是在提醒老太太让我吃榨菜,却不直接跟我说。这是什么规矩呢?尽管有那么一点儿封建,却也有那么一点儿可爱。


在老太太的指导下,我把馒头一分为二,在瓤里夹上榨菜,一边吃一边夸。作为一个接受馈赠的人,这是起码的教养,我懂得。

 

老太太看着我吃,脸上笑意盈盈。

 

“你们河南人也会蒸馒头,对了,你们还会做那个烩面——”她说。

 

我也忙回敬:“你们的兰州拉面……”

 

“不叫拉面,叫牛肉面。”老爷子突然说。

 

老太太朝我使了个眼色,跟着说:“兰州人都叫牛肉面。”

 

“对对对,是牛肉面。”我马上承认错误。这错误对我来说不是初犯,还真是记吃不记打。我在“今日头条”上发过的唯一一条阅读量过十万的帖子就是说在兰州吃拉面如何如何,被网友们抨击得一塌糊涂。上百人跑到评论区对我科普:兰州没有拉面,只有牛肉面。嗯,这是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

 

3

 

睡觉还早。那再聊会儿天?

 

“你们去连云港是有啥事?”

 

“看外孙子。闺女嫁这里了。”

 

“您几个孩子?”

 

“就这一个闺女。给了这儿了。”

 

“怪不得呢。得常来吧?”

 

“嗯。太远了。”

 

“是远。”       

 

“你们可以今年来看她,让她明年过去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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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新京报


“不行。他们没假。闺女回去待不了几天,最多也就一个礼拜。我们退休了,来看她方便,想住多久住多久。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房子,还带有阁楼,住得倒是挺宽敞。”

 

“哟,那真不错。”

 

这是成人子女和父母之间最常见的模式。那姑娘应该是八零后。这是一对公职夫妻,他们青春盛年的时候,计划生育正是铁律,所以他们只能有这一个独女。女儿成人后远嫁,他们也就只能千里迢迢地来看她,和她的孩子。


“小外孙多大了?”

 

“小学三年级,九岁。”

 

说着便翻开手机,给我看外孙子的照片,虎头虎脑的一个壮小子。

 

“多好啊。你们三代同堂,这就叫天伦之乐。”

 

“乐是乐,其实也可累。一天三顿饭,还得打扫卫生,洗衣裳……忙得停不住。我跟闺女说,再往这儿多跑几回,我就得少活两年。她说,不叫你干你非干。唉,我是闲不住呀,看见啥就要干,想起啥也要干。可是身体真不行了,顶不住。只能走,眼不见为净。回去歇歇,歇过劲儿了再来。”

 

老爷子咳嗽了两声,从上铺下来,摸出了烟,出了包厢。老太太看着他的背影,神情顿时明显松弛:“又去抽,有啥可抽的。咋说也不听,费钱又伤身。”

 

“费钱还在其次,主要是伤身。”

 

“就是说呀。一劝他就说,习改常,生祸殃。”说着就笑了。

 

我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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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新京报

 

“还可好打麻将。打得可勤。”

 

“打麻将也不是坏事,只要时间不长。可以锻炼脑子,据说还能预防老年痴呆。”我说。

 

老太太沉默着,没有接话。大概是觉得此话不投?那就换个方向投投试试:“不过呢,也容易出事。我妈就喜欢打麻将,在老家县城,五块钱一把,一下午输赢有四五十,可没少生气。回家就气得摔锅打碗,下回还去。”


“他打的是一百的!”老太太的怨气终于撒了出来,“一场下来,都要输个两三百。都是和他的侄子外甥打,赢了不给他钱,输了就赖他的账。我一说,他就是那句:肉要烂在自家锅!”

 

我笑。

 

老爷子进来了,看了老太太一眼。

 

“您蒸的馒头太好吃了。”我说。

 

“我这儿还有饼哩,更好吃。”老太太说,“也是我自己做的。”

 

这一瞬间,两个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的、只认识了两个多小时的女人,抵达了最大的默契。

 

4

 

手里的饼微微有些暗褐色,圆鼓鼓的,娇小玲珑,轻按一下,却是硬硬的,没有弹性。我说看起来有点儿像面包呢,老太太反复强调,不是面包,就是饼。是用烤箱烤的,是核桃饼。怎么做?用油和鸡蛋和面,然后加入核桃碎,烤出来就是这样,酥香得很。

 

“你尝尝,尝尝就知道了。”

 

我接过来:“是甜的?”

 

“咸的。”

 

果然比馒头还好吃。细腻的饼屑纷纷往下掉。我忙抻掌接,接到掌心里怎么办?当着老太太的面,扔了也不合适,再说也真是好吃。于是就舔。看着我的狼狈样子,老太太笑得倒是很开心。

 

我自是极尽赞美,说郑州街上虽也有卖的,却不如她的手艺。老太太得意道:“那些开店的,咋舍得放这么多好馅料?”又说核桃是好东西啊,补脑子。你看核桃仁的样子,多像脑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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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新京报

 

我吃着听着,频频点头。原料的样子像什么,吃进肚子里就会补什么,这真是典型的中国式的民间逻辑。吃肝就补肝,吃肺就补肺——吃爪子什么的就补手?年轻的时候我会较真儿,现在却不会了。当个有趣的闲话就好,都去较真儿还有什么意思?

 

甘肃我去过多次。就聊起了静宁的苹果、苦水的玫瑰。老爷子也起了插话的兴致,比画着说静宁的苹果出口日本呢,那么大,那么红。

 

“就是贵。我们就买那些不能出国的,一样好吃,还便宜。”老太太说。他们的神色都骄傲得很。又说有个亲戚家就在苦水,苦水玫瑰今年行情不大好:“去年一百块钱一斤,今年只有三十了。”

 

“哎呀,太心疼人了。”我大声表达着惋惜。

 

老爷子又问我去过陇南没有。我说去过。原来他老家是在陇南。我说陇南好呢,不缺水。在甘肃,不缺水的地方少。

 

老爷子点头,庄重地重申:“不缺水。”顿一顿,“离四川近。离九寨沟才两百多公里。”

 

“真是好地方。”

 

“是好地方。”

 

我说我还去过甘南,老爷子说他年轻时出差常去,甘南也是好地方。又说起敦煌,当然更是好地方……好地方真多呀。凡是住人的地方,哪有不好的呢?不好的地方,人怎么能长长久久住得下呢?

 

老太太的手机响了,只唱了一遍铃,她就接了起来,口里喊着心肝宝贝,问吃饭了没,吃的啥饭,作业多不多。再过一会儿换了口气,显然是在跟孩子妈说话,说吃过饭了,没啥事,一会儿睡。包间里就仨人,我跟你爸,还有对面下铺一个女的……

 

——对面下铺一个女的,肯定是我啦。不过,也没错。我可不就是对面下铺一个女的么?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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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新京报


老太太聊了半天,又把手机递给老爷子,老爷子哼哼哈哈,三言两语就收了线。老太太埋怨他怎么挂了,老爷子说,不过就是那些个老话,明儿再说吧。

 

老太太悻悻地把手机收起来,开始一件一件地脱着外套、毛衣和裤子。最后只剩下秋衣秋裤,四仰八叉地躺倒在铺位上。突然间,她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我们一愣,都大笑起来。

 

“有意见就好好提嘛。”老爷子来了一句,我们笑得更欢。

 

其实,我很想学她的样子,宽衣躺下。那多惬意。可是,不能。不能的还有老爷子。她和他是夫妻,不用避嫌。她和我是同性,也不用避嫌。这三个人里,享有跨界自由的,唯有她啊。

 

5

 

十点钟,顶灯熄了。我早早开了小壁灯,晕出一小片光。老太太也摸索着开了小壁灯。

 

“你多大啦?”她说。是还想聊上几句的意思。

 

“四十。”

 

“你可不像。面嫩。娃娃多大了?”

 

“十五。”

 

“是个啥?”

 

“男孩。”

 

“男孩好。”

 

“您闺女多大了?”

 

“三十六。”

 

“刚才看照片,长得像您。您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

 

她有些羞赧:“年轻时还能看。如今老了。不像个样了。”

 

“现在也好看呢。老有老的好看。”

 

如果不是顾忌着老爷子,我很想勾她聊聊当年婚嫁的事儿。那一定挺有意思的。——再没意思的事,多年过去回想起来,也会显得有意思。何况婚嫁这样原本就有意思的事儿呢。

 

老爷子的鼾声已经轰炸了过来。

 

“会影响你吧?对不起啦。”老太太说,“我是惯了。”——听了几十年呢,还能不惯?

 

“没事,我一会儿就下车。”我说。我下车的点是将近子时,不耽误回家睡一个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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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老太太的鼾声也响了起来,和老爷子的一轻一重,构成了二重唱。再配着火车的节奏,够热闹的。想打个盹儿也不可能,那就听着吧。

 

黑暗中,我闭着眼,在这热闹里,渐渐地,却沉浸到一种踏实的安静中。自打高铁面世,它就成了我的出行首选,许久没有坐过这种夜火车了。咣当咣当,稳稳的。高铁,怎么说呢?虽然是快,却是一种单纯的快,总怕错过了站,更像是赶路。而这夜火车,却是慢中的快,也是快中的慢。这种感觉,真是美妙。

 

美妙的还有这一对平凡的老夫妻。我忽然觉得,若不是担心坐过站,我肯定也能在他们的鼾声里睡着——他们的鼾声于我而言,并不怎么陌生。就像他们的家长里短和喜怒哀乐,我也都不怎么陌生。我甚至有些自负地认为,他们没说出口的那些,我也能推测出个八九不离十。因为,我和我周围的人,我们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从根底上去看,都是一样的。真的,都一样。

 

我爱他们,我爱他们这一切。而我这个无能的人啊,表达这爱的方式,也不过是在这短暂的旅程里,去最大程度地迎合着他们,和他们乖乖地聊一会儿天。好在他们也喜欢和我聊。我猜想自己在他们眼中是这样的:一个脾气不错,话挺多,敦敦实实的,喜喜兴兴的,胖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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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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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粒扣》

作者: 乔叶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 202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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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白羊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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