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守卫诗歌,常见对汪国真的引用,“诗歌不死,真正有生命、有价值的好诗永远不会死”。好诗不死,一为口耳相传,二须得留存底稿。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清华,曾将中国新诗“第三个三十年”(1978-2008)间的珠玑集结成册。其中有食指,“旧时代的最后一个诗人,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亦有北岛、芒克、舒婷、顾城等朦胧诗派代表,骆一禾、张枣、西川、海子等先锋诗者,和路向更为开放多元的创作者。
受篇幅所限,本文仅摘取其中16位诗人的25首诗作,怀顾当年诗兴。借用欧阳江河的话说,跻身之间,“语言依然在行走,伸出,以及看见”。
食指,原名郭路生,1948年生,山东鱼台人,高中毕业。朦胧诗派代表人物,被称为新诗潮诗歌第一人。食指之所以取名为“食指”,原因有三:母亲名为石维元,故有 “石之子”之意;诗人的写作和生活存在无形压力,但别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绝损伤不了一个人格健全的诗人;少时尊师,“师”与“食”谐音。
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
我不再把自己当人看,
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
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
我还不是一条疯狗,
不必为饥寒去冒风险,
为此我希望成条疯狗,
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
我还不如一条疯狗!
狗急它能跳出墙院,
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
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
就能挣脱这无情的锁链,
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
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
入选理由:这时代最感人和最具精神震撼力的作品,也是汉语新诗问世以来的绝唱之一。以疯狗自况,以自己的命运和不幸遭际见证了这一境遇的残忍和悲凉,传达出对生命价值与人格尊严的信念和捍卫。在形式上的回环修辞、如歌如哭的节奏,也生发出噬心般的悲情力量。
由于创作生命的短促
诗人的命运吉凶难卜
为迎接灵感危机的挑战
我不怕有任何更高的代价付出
优雅的举止和贫寒的窘迫
曾给了我不少难言的痛楚
但终于我的诗行方阵的大军
跨越了精神死亡的峡谷
埋葬弱者灵魂的坟墓
绝对不是我的归宿
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园
坟头仅仅是几丕黄土
这就是我祖祖辈辈的陵园
长年也无人看管守护
活着的时候倍尝艰辛
就连死后也如此凄苦
我激动地热泪夺眶而出
一阵风带来奶奶的叮嘱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孩子,这是你最后的归宿。”
入选理由:又是见证命运与灵魂之作。前半部分是想象自己作为诗人的精神超越,后半部分是参悟自己肉体生命的最后归宿。对苦难命运的承受和迎接是以矛盾的方式出现的:有坚韧的不甘,又有坦然的参透,这是感人的自我对话,生命体验中坚定与悲凉的混合体。
当你老了
已经步履蹒跚
身后,是你走过的万里山川
有你失足的令人心寒的山谷
也有你爬起又登上的艺术峰巅
当你老了
梦中常见大海
你就是船长
又驶出平静的港弯
继续在人生苦海中乘风破浪
你比以前,更加沉着勇敢
当你老了
心境十分坦然
昏花的老眼时常傲视着篮天
仿佛在问 有谁像你一样
历经磨难,写那些苦难的诗篇
入选理由:与叶芝的《当你老了》不止可以媲美,而且更加感人。多么沉稳坦然、绵长深厚,大彻大悟、大仁大勇!好诗啊好诗,只有无言默想,方能细细体味。芒克,原名姜世伟,1950年生于辽宁沈阳,后迁至北京。朦胧诗派代表人物,曾与北岛共同创办文学刊物《今天》,与唐晓渡、杨炼组织幸存者诗歌俱乐部等。芒克外号叫“猴子”,英音译为“芒克”(Monkey),遂取为笔名。一小块葡萄园,
是我发甜的家。
当秋风突然走进哐哐作响的门口,
我的家园都是含着眼泪的葡萄。
那使园子早早暗下来的墙头,
几只鸽子惊慌飞走。
胆怯的孩子把弄脏的小脸
偷偷地藏在房后。
平时总是在这里转悠的狗,
这会儿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一群红色的鸡满院子扑腾,
咯咯地叫个不停。
我眼看着葡萄掉在地上,
血在落叶中间流。
这真是个想安宁也不能安宁的日子,
这是在我家失去阳光的时候。
入选理由:葡萄园,精神的家园。这里有凄凉的心境,有荒芜的风景,也有愚昧的现实和没完没了的折腾。芒克表达的是忿怒,是期待,是绝望的欲哭无泪。“含着眼泪的葡萄”和“红色的鸡满院子扑腾”,构成了绝妙的对比和反讽。
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阳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
而是把头转向身后
就好象是为了一口咬断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
你看到它了吗
你看到那棵昂着头
怒视着太阳的向日葵了吗
它的头几乎已把太阳遮住
它的头即使是在没有太阳的时候
也依然在闪耀着光芒
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应该走近它
你走近它便会发现
它脚下的那片泥土
每抓起一把
都一定会攥出血来
入选理由:这是精神的闪电中诞生的诗歌,芒克的代表作。炫目的光芒、闪电般迅疾的联想,可以诠释和放大梵高笔下绚烂又充满迷茫的壮丽景象。现实中的一片向日葵,灼伤了诗人的目光,也修改了红色修辞中对它的误解与扭曲,除非有十足的自信与创造力,不能做这样大胆的处理。北岛,原名赵振开,1949年生,浙江湖州人,出生于北京。朦胧诗派代表人物,曾创办民间诗歌刊物《今天》。“北岛”是芒克为他取的笔名,因其一直在北方生活却是南方人,且在诗集《陌生的海滩》里写过很多岛屿。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入选理由:以格言的方式,总结了一个时代。这是1976年最值得记住的一个发问和回答,用最惊警的语言,概括了这时代人们共同的怀疑与思考,表达了对封闭与愚昧的时代政治的质询和抗议。同时,从历史、现实和逻辑的意义上,它也传达了对未来的信念。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中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入选理由:对为真理而献身的人的最好纪念。伤痛与敬慕、平静与激愤、决绝与信念,五味俱全。简单的诗句中镶嵌着让人无法忘记的警句。
杨炼,1955年生于瑞士,祖籍山东,后迁回北京。朦胧诗派代表人物,曾获2012年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
我不是鸟,当天空急速地向后崩溃
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鱼
身影陷入某一瞬间、某一点
我飞翔,还是静止
超越,还是临终挣扎
升,或者降(同样轻盈的姿势)
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
全部精力不过这堵又冷又湿的墙
诞辰和末日,整夜哭泣
沙漠那麻醉剂的咸味,被风
充满一个默默无言的女人
一小块贞操似的茫然的净土
褪色的星辰,东方的神秘
花朵摇摇欲坠
表演着应有的温柔
醒来,还是即将睡去?我微合的双眼
在几乎无限的时光尽头扩张,望穿恶梦
一种习惯,为期待弹琴
一层擦不掉的笑容,早已生锈
苔藓像另一幅壁画悄悄腐烂
我憎恨黑暗,却不得不跟随黑暗
夜来临。夜,整个世界
现实之手,扼住想象的鲜艳的裂痕
歌唱,在这儿
是年轻力壮的苍蝇的特长
人群流过,我被那些我看着
在自己脚下、自己头上,变换一千重面孔
千度沧桑无奈石窟一动不动的寂寞
庞大的实体,还是精致的虚无
生,还是死——我像一只摆停在天地之间
舞蹈的灵魂,锤成薄片
在这一点,这一片刻,在到处,在永恒
一根飘带因太久的垂落失去深度
太久了,面前和背后那一派茫茫黄土
我萌芽,还是与少女们的尸骨对话
用一颗墓穴间发黑的语言
一个颤栗的孤独,彼此触摸
没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
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这无情的宁静
苦苦漂泊,自足只是我的轮廓
千年以下,千年以上
我飞如鸟,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
我坠如鱼,张着嘴,无声无息
入选理由:“文化寻根诗歌”的范本之一。是杨炼个人观念诗歌书写中最生动和最恰如其分之作。“飞天”的形象作为中国文化的一个映像,其两面性、二律悖反的历史内涵,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因为这首诗,杨炼可以成为“文化思辨型诗歌”的鼻祖。
王小妮,1955年生,吉林长春人,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曾出版小说《方圆四十里》、随笔《上课记》和诗集《落在海里的雪》等。
我刚刚挂出我的床单,
有人敲打楼板,
说什么黄水流下去!
我又专门看了一次,
我的床单
是最纯正的蓝色。
我靠在强光里,
本不该入睡,
糊里糊涂醒来之后,
手上的书全部落页,
它在纷乱了页码之后,
竟然污浊透顶。
我对这乌有者说,
我是灾难深重的人,
他说:这是
最后人选,
他叫声如鼠
求我宽容。
从此,我常常停在阳台上,
同篡改者对话,
得以知道这世上
许多别的事情,
这阳台四处无门,
而绵绵对话,
使我乐不可支。
入选理由:从日常生活中抽取道理,和“女性主义”的主题不期重合。言说了女性某种共同的遭际,被“篡改”和被中伤的处境。但主体给人的不仅是恼怒和羞愤,更多的是宽容。因而这是至为大气的、非“小女子”之意气的境地。翟永明, 1955年生,四川成都人。1984年以组诗《女人》中独特的语言与女性立场震撼文坛。
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
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
我突然想起这个季节鱼都会死去
而每一条路都穿越飞鸟的痕迹
貌似尸体的山峦被黑夜拖曳
附近灌木的心跳隐约可闻
那些巨大的乌从空中向我俯视
带着人类的眼神
在一种秘而不宣的野蛮空气中
冬天起伏着残酷的雄性意识
我一向有着不同寻常的平静
犹如盲者,因此我在白天看见黑夜
婴儿般直率,我的指纹
已没有更多的悲哀可提供
脚步!正在变老的声音
梦显得若有所知,从自己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忘记开花的时辰
给黄昏施加压力
鲜苔含在口中,他们所恳求的意义
把微笑会心地折入怀中
夜晚似有似无地痉挛,像一声咳嗽
憋在喉咙,我已离开这个死洞
入选理由:真正“现代性的女性书写”,是从翟永明开始的,这首诗是一个明证。这是噩梦的情境,但也是诗中女人的自我想象,她有更复杂的神经和想象力,有更暧昧的身份和心理活动。这个女性形象所“预言”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和深刻的女性价值观的颠覆与巨变。
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
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
二者合一,你把我叫作女人
并强化了我的身体
我是软得像水的白色羽毛体
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
穿着肉体凡胎,在阳光下
我是如此炫目,是你难以置信
我是最温柔最懂事的女人
看穿一切却愿分担一切
渴望一个冬天,一个巨大的黑夜
以心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
但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
当你走时,我的痛苦
要把我的心从口中呕出
用爱杀死你,这是谁的禁忌?
太阳为全世界升起!我只为了你
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贯注你全身
从脚至顶,我有我的方式
一片呼救声,灵魂也能伸出手?
大海作为我的血液就能把我
高举到落日脚下,有谁记得我?
但我所记得的,绝不仅仅是一生。
入选理由:中国的“自白派”宣言,女性抒情的范本。最适度和传神地表达了一个中国式现代女性的内心情感。现代的意识与传统的血液同时涌流在她的身上,诞生出一个全新而又古老的生命,一个摆脱羁绊又深陷窠臼的情感关系。历经时间的磨洗检验,它仍然是如此准确和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