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美食」原创内容
『两大竹篮的甜津津曾是我们秋日的功课。』
文 / 何舒娴
每年的八月十五,奶奶都要拿一个月饼和一碗水去拜亮月子。夜色很深,亮月子避开一片云,倒映在那碗清水里,像一只明晃晃的眼睛。
这样明亮的“眼睛”,院子的老水井里也有一只。水井的旁边,并排着两棵柿子树,不多的青柿子悬停在高处。大量的果实早就被奶奶提前摘下,放在没人的房间,变红、变软、变甜。两大竹篮的甜津津是我们孙辈秋日的功课。
成熟软烂的柿子,皮很薄,奶奶教我顺着柿子蒂掀开的缺口去剥。皮才剥到一半,我的嘴就迫不及待地凑上去了。外皮的内壁有些明显的经络,小心翼翼地网着果肉和汁水,灯光透过,像喜悦的红灯笼。这红灯笼,糯糯的甜,甜得毫不掩饰,中心黏腻的几片“小舌头”,是柿子的赤子之心,之前的每一口都是朝着它们去的。一如幼时的我靠近奶奶的步伐,一步一步都看穿奶奶的口袋,藏着快要捂化的水果硬糖。
图 / pixabay
常有柿子从枝头落下,青得很,被奶奶捡起放在墙头,过几天就跟着秋风红了。这种柿子是不好吃,涩味很重,吃得舌头抬不起来。爷爷奶奶从地里忙完回来,会把它们消灭掉。而我只从竹篮子里吃好柿子。好柿子吃多了,胃里会难受,小时候不懂,只知道一边捂着硬邦邦的肚子,一边又任由衣服上溅满柿子甜蜜的汁水。一直吃,吃到柿子红透了,一戳就破,有微微的酒味。不得已,便宜了后院的鸭子与鹅,它们吃得瘪嘴也泛红。
给它们吃也是应该的,夏天的时候,它们经常在柿子树下散步,顺便给树堆肥。只有我,用一根粗粗的绳子连接起粗壮的树干,不舍昼夜地荡秋千,摇下了不少的叶子。我还在树下给那只孤傲的白爪黑猫搭了一个高级公寓,有厨房有卧室。树不在乎给一只猫一些荫蔽,但那只脾气很怪的黑猫从不肯光临它的豪华私宅。
我过了能在树下荡秋千的年纪,也就不太愿意吃甜得没有惊喜的柿子了。吃一两个胃就变得沉甸甸起来,奶奶不再把青涩的柿子丢进竹篮,等她的乖孙回来吃了。“孩子不高兴吃这甜东西”,她和邻居奶奶随口一说,边利落地把硬柿子削皮,切成一瓣一瓣。找几个阳光胜似仲夏的日子,晒柿子干。奶奶爱干净,她晒柿子干要蒙上一层网纱,隔开了苍蝇也挡一些恼人秋风里的灰。
柿子干一般是绛红色,过于成熟的柿子晒出来的偏红紫色,会带点糖霜,皱巴巴的像个老头。有嚼劲,甜得不那么直接,要花一点功夫。柿子干耐放,能放到过年。是奶奶招待拜年晚辈们的重要吃食。如果有谁喜欢,奶奶一定会慷慨地拿出一大袋,送给他们。要知道,相比年糕、京果、糙米糖还有更高级的徐福记、巧克力,柿子干的红有一些黯淡。
过年的时候,我们还会买压得扁扁可人的柿子饼,它们周身挂满了糖霜,甜滋滋。里面是蜜蜡般的厚厚的果肉。它们是丰腴可人的胖子,比干瘪瘦弱的柿子干更符合节日喜庆祥和的氛围。柿子干又落寞了几分。
吃不完的柿子干,也许爷奶下地的时候会带着一些,抿一抿,给嘴里添点味。我依稀记得,奶奶把柿子干切碎,煮在粥里,一点点甜,一点点涩,不伦不类的但是也不难吃。吃过两季,秋天又会有两树的新柿子。
夏天才开始,奶奶生病了,天井里长着两棵柿子树的老房子准备卖掉。柿子树先被砍下,卖了些钱。当时的我不过十一岁,心里有一点怅然若失。再没有伸出房顶的枝桠,老房子叹了口气。没到秋天,老房子卖了,奶奶走了,我没法消化这巨大的失去,也丝毫没能到起每个秋天都甜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柿子不会再有了。
没有柿子的秋天,我过了一个又一个。奇怪的是,家里人也不会想着去买柿子吃。有段时间流行吃脆柿。青皮、很硬的质地,不便宜,因为好奇买来吃,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吃硬柿子需要用削皮刀,果肉脆生生的,微涩,甘甜但克制。我告诉家人,朋友硬柿好吃,也频繁地买来。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变得冷漠,好像背叛了童年的那个我,并称之为自由。
曾经看到包装精美的流心柿饼,仔细一看,柿饼是用有名的富平吊柿做的,和老家的软柿长得不同,锥型的,又小巧,竟有一点简约时尚的气质。柿饼上的糖霜饱满均匀,内里是橙黄色的流心,顿时又显得富贵起来,是穿千金裘的美人,理因卖出高价。对陌生难得的东西,我常常不吝赞美,对眼前的,却总是视而不见。
爷爷终于在我家后院种起了柿子树。是一棵很小的柿子树,显然不能用来荡秋千。过了中秋,树上也会挂满果子。我不常在家,“现在人也不兴吃柿子”,爷爷说,便把柿子都削了皮,盛在竹筛里晒。切成瓣儿的晒成柿子干,整个儿的就是柿饼。和印象里的颜色不同,柿子干和柿饼都是赭红色,颜色甚至还要更深。过年的时候,竟也成了稀奇玩意,甘甜不涩,就着浓茶、瓜子,打牌到深夜。希望来年还是这么些人,热闹地聚在一起吃柿子干。
我从国外回来,把家里的腊肉、香肠洗劫一空,冰箱深处,静默着几颗柿饼。满布的白霜,分不清是糖霜还是冷冻层的碎冰。我关上冰箱门,我爸问我要不要吃柿饼,我说不想吃。“特意给你留的呢”。
过了几日的饭桌上,我问起家里的柿饼是怎么做的。我之前从没好奇过这个简单问题的答案,切干了晒。我拿起出了冷冻室回温的柿饼,咬了一口,味道贴近到要激出泪来。和阔别已久的以前撞了个满怀。
柿子和这秋日的亮月子一样稀松平常。亮月子时不时会被云遮住,奶奶用来拜亮月子的水,我都要全部喝完,这样我长大了也会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是奶奶长久不变的中秋节愿望。
天井里,有两棵柿子树,每年都会结很多的柿子。那些红红的果子,长久地悬停在秋天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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