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毕业于牛津大学,曾在多家公共图书馆和大学图书馆工作,期间写了《吉尔》和《冬天的女孩》两本小说。拉金还著有《北方船》《少受欺骗者》《高窗》等诗集,被公认为继T.S.艾略特之后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英国诗人。拉金是擅长消解“意义”的诗人,或者说,他不迷恋“意义”。大概正因如此,他的话对处于焦灼、迷茫、沮丧中的文学爱好者和文艺从业者有些“药效”。
对于成长经历作为创作母题的可能,他说“我的童年很正常,舒适、稳定、充满关爱,但我却不是一个快乐的孩子”;提起图书管理员这份容易让人羡慕的工作,他直言“它恰好是学术兴趣与行政管理的良好结合”;关于多数创作者望尘莫及的“自由体验”,他的建议是“你得有份工作,然后在业余时间里写作”,“然后,等你开始通过写作而挣到足够金钱的时候,再逐步退出那份工作”。如果了解拉金本人,会知道他全身上下透露着对成立家庭、养育孩子的反对。这样看又仿佛成了标新立异的知识分子,但他对自己选择的生活,也给出了充分的理由:“我很喜欢人”,但“不大喜欢跟人共处”“爱与自私恰好形成了非常尖锐的冲突,而两者同样是极其强大的东西。”以下内容摘选自《应邀之作:拉金随笔》,由《观察家报》、《巴黎评论》的两篇访谈整合而成。就像您的多数读者那样,我觉得,您的诗歌让我感触最深的是,它们在很大程度都是关于忧愁、失落,一种交臂相失的感觉。您觉得这种印象确实妥帖反映了您看待生活的方式吗?
菲利普·拉金:其实,我倒觉得我这个人非常有趣,而且我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写作来表现这一点。但忧愁能激发诗歌。幸福快乐并不会激发诗歌。蒙泰朗在某个地方说过,幸福快乐描写起来很苍白。描写如何幸福快乐是非常困难的事。描写悲惨状态则非常容易。我认为描写忧愁很可能是我受欢迎的根源所在,如果还有人欢迎的话——毕竟大多数人确实感到忧愁,您觉得对不对?
稍微谈一谈您的童年吧。它真像您在一首诗里暗示的那样,是“未曾度过”的吗?
菲利普·拉金:噢,我都完全不记得它了。我父亲是一位地方官员,我们住在很体面的房子里,家里的女佣接连不断,诸如此类。战前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这极其正常:我有一起踢球和打板球的朋友,好几套霍恩比火车模型, 还有其他东西。
这可能不算是非常精致的童年,尽管屋子里到处是书。我父亲出于某种原因对德国很感兴趣:他曾经去那边学习他们的办公管理方法,然后就爱上那个地方了。他带我们去过两次。我估计这件事播下了我后来讨厌出国的种子——跟谁都说不了话,什么字都看不懂。
至于上学嘛,我算是比较不成材的学童。你肯定还记得,我那时就已经高度近视了,可是没人注意到,而且我还口吃。所以上课对于我来说,就是坐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自己会被点名提问说点什么。最后大多数老师都明白过来,我也就不用再担心了——没人再搭理我。我在六年级时变得开心了些。那时班级人数变少了,多数东西隔张桌子就可以拿到。
作为一个小孩子,当时您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吗?
菲利普·拉金:嗯,我不太喜欢其他孩子。我在成年前一直以为自己讨厌所有人。可是等我长大后,才意识到我只是不喜欢小孩子。一旦你开始遇见成年人,生活就变得愉快多了。小孩子很可怕,对不对?一群自私、吵闹、残忍、粗鄙的小蛮子。如果你还经常口吃的话,就足以让你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了——尽管我现在认为,我害羞是被传染的,这你也知道。我记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告诉父亲说,我容易害羞。他说了一句很让人崩溃的话:“你并不知道什么是真害羞”,意思是他以前比我害羞多了。很可能我父母都是比较害羞的人——彼此感到害羞,对孩子们感到害羞。
原先我一直疑心,新版《牛津引用语辞典》要收录的那句诗,我会不会受它连累:“他们把你搞砸了,你妈和你爸”。 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有人告诉他们说,这是我最好的一句诗。我并不希望人们就此以为我不喜欢我父母。我喜欢他们。可他们同时也是比较尴尬的人,他们不擅长让自己幸福快乐。而这些事让人逐日消磨。
不管怎么说,他们并没有把这行诗放进去。胆子小,我估计是。他们实际收录的内容,在我看来大多数都不是第一节、第二节和最后一节所有人挂在嘴边的话。如果有人问我,我是因为哪几句诗而出名,那么它应该是关于爸妈的这一句,或者“书籍是一大车的牛皮”——就像约翰逊博士所说的,是在每个人的胸怀里形成共鸣的情感——或者,再稍微上升到精神层面,那就是“我们身后存活更久的是爱”,或“一切都不会,像某件事,在什么地方发生”。确实,他们已经把那一句给收录进去了。
您还记得最早开始写作的确切时间吗?
菲利普·拉金:跟所有人开始写作的时间相同——从青春期开始。跟当前我所了解的写作状况相比,我的起步时间算是稍有些晚了。十五岁,十六岁。我记得自己写的第一首诗是为了完成作业。我们必须要写一首,写什么都行。我们所有人都觉得格外晕头涨脑,惊惶失措。我交上去的那首诗写得很可怕。
可是当您写它的时候,有没有些许预感到自己可能还会再写别的诗呢?
菲利普·拉金:没有。您必须要意识到,我原先根本没打算写诗,我原先是打算写小说的。我在1943年刚离开牛津后就立刻开始写《吉尔》。这部小说在1946年由福琼出版社付印时,距离它的完成时间已经有两年,而我已经写好了第二部小说《冬天里的女孩》。我清楚记得,我大概在欧洲战胜日那天飞速完成了最后一版的修改——用一种非常普鲁斯特的方式,对可能导致自己分心的外部事务一概不予理会。它在1946至1947年的经济严峻时期由费珀出版社付梓。出版时间是二月,跟书名非常契合,简直就像一场化妆品宣传促销活动。当时我心想可以了,我成功了。可是我至今都无法再写出第三部小说,哪怕我再花五年时间来尝试。我觉得自己有些受骗上当。我原来预想过每天写500词,写上6个月,然后把成果一古脑推给出版商,再跑到蔚蓝海岸生活,除了勘误改错以外,完全不受打扰。事情并没有按照这种方式发生——非常令人沮丧。
我现在仍然认为小说比诗歌更有意思——小说可以如此进行铺展,可以如此让人心醉神迷,又如此费解。我想它们可能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在某个场合说过,小说写的是其他人,诗歌写的是你自己。我想麻烦就在这儿,真的。我对其他人不够了解,我对他们不够喜欢。
说一说您的牛津时光吧。
菲利普·拉金:牛津让我感到惊恐。公立学校的男生们让我惊恐。大学教师让我感到惊恐。童子军成员也一样。而且那时还有口吃:我可能直到三十岁左右还有严重的口吃。我意思是,当时已经口吃到这种地步:我进火车站时会给列车员递过去几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我要买一张到伯明翰的三等座返程票,而不是真正尝试着把它讲出来。
不过,我在牛津很快就形成了好几个朋友圈。大学同学的圈子,爵士乐的圈子,可能还有文学圈子。我不想给人造成那样一种印象,觉得当时公立学校和文法学校的男生之间存在着巨大差距。你看,在那些时候,在战争期间,谁家里也没有多少东西。每个人都穿着用同样的实用装。同一种款式的短上衣,同一种裤子,没有汽车,每学期只有一瓶葡萄酒。本科生之间的阶级出身差异,确实已被剪除殆尽。
您怎样看待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是什么原因让您成为图书管理员的?
菲利普·拉金:我开始进入职场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天哪,我的意思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由于视力太差,所以没有被征召入伍。能够找到的工作机会少之又少。
我有两次尝试去当公务员,但公务员体系不要我。所以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写《吉尔》,直到劳工部给我发函,非常客气地问我,最近具体在做什么。这可把我给吓蒙了。我顺手抓起《伯明翰邮报》,看到什罗普郡的某个市区议会需要一名图书管理员,于是我就应聘,然后被录用了。但回过头看,这真是灵光一现的选择。
图书管理员工作很适合我,我喜爱图书馆里的感觉,而且它恰好是学术兴趣与行政管理的良好结合。就我自身的专项才能来说,这一切都很匹配。我经常想到,对于诗人来说,一份稳定工作并非坏事。确实,狄伦·托马斯本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当然他并不是因为有稳定工作而出名。你每天写作时间不可能超过两小时,那么剩下的时间里该干什么?很可能会自找麻烦。
我很喜欢说切换为浓厚的约克郡口音。咱可是从底层做起来的。我在什罗普郡的图书馆里必须什么都做:我的底线是不擦地板,但是我要烧锅炉,要保证它整个白天运行正常,要伺候小孩子们,要整理文件,等等。到晚上我还要上一门函授课,为了拿到职业资格证书。我现在还是英国图书馆协会的成员:我前几天刚买了一条协会的领带。
不管怎样,我永远也无法单凭写作而谋生。如果我在四五十年代真打算这样做,若干年前应该就已经化为一堆白骨了。现在大家确实可以凭借诗人身份谋生。许多人就是这样做的:它意味着要做一堆事,要开朗读会,还要做演讲,还要在大学里担任一年驻校诗人或什么的。可是我受不了这个:它会让我极度尴尬。我不想招摇过市冒充我自己。
您可以说一说自己写诗的方法吗?
菲利普·拉金:不同时候的方法差异很大。诗可以来得很快。你径直把它写下来,然后在第二天晚上改一两个词,这就完成了。换个时候就会花更多时间,也许好几个月。有个情况确实永远存在:关于一首诗的想法,以及它一星半点的内容,一个小片断或是某一行——未必是开头第一行——它们总是接踵而至。以我的经验,概括而言,没有哪个人会坐下来说,好,我现在要写一首这样或那样的诗了。
当您写完一首诗以后会觉得高兴得要命吗?
菲利普·拉金:是的,仿佛我刚下了一个蛋,看到它出版以后会更高兴。因为我觉得这确实是诗歌的一部分:你希望有人发现它再阅读它,你正在努力留存些什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些从未遇见、从未听说或体验过它的人。
哪些主题始终贯穿于您的诗歌?比如说,不结婚?
菲利普·拉金:这是我的主题之一吗?我想它并不是什么特别个性化的东西。我发现自己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身边总有人陪伴,是比较压抑的事。我在看待生命时,觉得它更像是一件孤独的事。相依相伴让孤独变得多样化,而不是孤独让相依相伴的状态多样化。
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是在假扮天真,可我确实总在想,人为什么要结婚呢?我想也许他们讨厌独处的程度比我更深。了解我的人都会告诉你,我不大喜欢跟人共处。我很喜欢人,但是很难找到无需陪伴共处的人。我想,跟某个人住一起,同时又相亲相爱,无论如何都是很困难的事。因为它几乎从根本上就意味着你要将自己交付给另一个人处置,把他们放在比自己更高的地位。
关于这件事,我写过一首小诗。因为从来没有收入诗集,所以你可能也从没见过。你听说过它吗?“爱的困难部分/是要足够自私/要有盲目坚持/要颠覆某个人的存在/只是为了你自己——/这样做脸皮需要有多厚。”第一个诗节到此结束。“然后再看那不自私的一面——/有谁会感到满意/如果总让另一个人优先,/结果你变得最糟糕?/我活着是为了我自己:/同时还要抵抗重力。”这是第三节,不过这才是精髓所在。我认为爱与自私恰好形成了非常尖锐的冲突,而两者同样是极其强大的东西。
您有没有仔细考虑过变老的事?这件事让你感到担忧吗?
菲利普·拉金:是的,极其担忧。如果你假定自己要活七十岁,七个十年,然后把每个十年想象成一个星期里的一天,从星期天开始,那么我现在已经是星期五下午了。挺震惊的,对不对?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要操心这个,我只能说,我害怕永无止境的灭绝。
您觉得自己原本有可能过上更幸福的生活吗?
菲利普·拉金:只要没变成另外一个人,就不会这样想。我觉得,想象幸福比体验幸福要容易得多。这挺遗憾的。因为你想象的东西会让你对自己体验的东西感到不满,甚至还可能导致你忽视它。“生活,还有这世界,以及属于我的自我,都已变化/由于一场梦的原因,”我们在这里不妨引用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尽管我认为,如果你意识到自己从别人那里获取的东西有一定限度,而你的个性本身也有限度,那么生命就会产生出一点意义。
您担不担心将来人们不去读诗?
菲利普·拉金:不担心。我更担心诗歌将来会成为官方事务,而且还能领到津贴。我想,当诗歌被视为有罪或具有颠覆性,当别人进门时你得把它藏在床垫底下的时候,我们才可以看到更优秀的作品。我不喜欢领津贴或官方资助的原因是,它们会摧毁作家与读者之间的根本纽带。如果一位作家拿着钱去写作,而读者拿着钱去读它,那种无法遏制的接触冲动成份就烟消云散了。
如果有谁读我的诗,只是因为听从别人吩咐,而且已经被告知应该如何如何想,这种事情会让我感到憎恶。我真的很想揍他们一顿,我只想让读者产生这样的感觉:没错,我以前从来都没这样想过,但它真是这样啊。
菲利普·拉金:我尽量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简单。工作一整天,然后做饭、吃饭、洗东西、打电话、写付费文章、晚上喝酒看电视。我几乎从不出门。我想每个人都在试图忽略时间的消逝:有的人通过做很多事情,在加利福尼亚住一年,下一年再去日本;或者是通过我这种方法——让每一天、每一年都过得一模一样。很可能这两种方法都不管用。
您刚才没提到写作的安排……
菲利普·拉金:是的,我刚才还担心你会问写作的事。关于写诗,我说的任何东西,都只能算是一种回顾。因为自从搬进这个房子以来,我其实写的很少。也许是《高窗》出版以后,或者是1974年以后,随便你怎样认为吧。但我真正动笔的时候,可以说,就是在晚上。下班以后,清洗工作结束后(抱歉啊:你可能会说是“收拾碗筷”)。这跟其他事情一样属于日常惯例。而且这样真的有效果:我不认为一个人写诗的时间可以连续超过两小时。收工后你就按照循环往复的程序来处理。把它先放在一边,过二十四个小时再看,效果会好得多。因为到那时,你的潜意识或什么的已经打通那个障碍,你可以继续写下去了。
我经历过的最佳写作状态,是在贝尔法斯特的时候。当时我在那边的大学里工作。顺便说一句,那也是顶层公寓。我在晚上八点到十点间写作,然后去大学酒吧里呆到十一点,再打打牌,和朋友们聊到一点或两点。这样在晚上前半场的时候,还可以期待后半场的活动。到了后半场的时候,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玩耍,因为我已经忙完两小时了。我现在似乎不能这样安排了。
现在,或以前的时候,您觉得写作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完成一首诗的速度会很缓慢还是很迅速?
菲利普·拉金:我没什么比较标准。短诗我写得非常快。长一点的可能会用几周甚至几个月时间。我以前就发现,在我没有想好最后一句之前,往往无法确定是否应该结束这首诗。当然,有时候最后一句就是你刚开始想到的那一句!不过,当我一首诗已经写到三分之二左右的时候,最后一行就会出现。那么剩下来的事,就是怎样填补缝隙了。
您为什么要写作,为了谁而写?
菲利普·拉金:以前我们总读到奥登的这句话:“提出难回答的问题很简单。”简短的回答是:因为不得不写,所以你才写作。如果要加以理性表述,似乎可以这样说:你看到这个景象,体会到这种感觉,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幻景,然后必须要寻找一种语词组合,通过触发他人相同体验的形式,使之得以留存。你需要向最初的体验负责。它并不像是自我表达,尽管可能看起来相似。至于你要为谁而写,这个嘛,你为所有人而写。或是为所有愿意聆听的人。
您认为学术界作为一种工作环境,对创意写作者来说是否合适——具体而言,他们教书上课适合吗?
菲利普·拉金:学术界对于我来说是完全没问题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又不是教师。我没办法当教师。我会觉得,咽嚼别人做过的工作(我指的是学术写作),肯定乏味得要命。它会让你对整个文学事业感到厌烦。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没有那种心智,概念式的,或推论式的,管它什么名称呢。如果我必须要像这样考虑文学,比如说这首诗为什么要比另一首“更好”,诸如此类,我会死掉的。
我们听说您从来不朗读自己的诗作。在美国,这样做已经成为诗人们的正经事了。您喜欢参加别人的朗读会吗?
菲利普·拉金:我不会做朗读会,不会的。尽管我录制过诗集里的三篇内容,但那只是为了表明我会怎样读它们。听一首诗跟看文字相反,它意味着你会遗失很多东西——形状、标点、斜体,甚至包括你意识到还剩多少内容。纸上读诗,意味着你能按照自己的速度,恰当地吸收它;听一首诗,意味着你被朗诵者自己的步伐频率拽着往前跑,沿途之间丢失各种东西,而不是加以吸收,还会混淆“那里”和“他们”的具体所指,以及其他类似的事情。朗诵者会把自己的个性横亘在你与诗歌之间,不管效果好坏。这种情况,在听众身上也会发生。
我不喜欢在公众场合听东西,甚至是听音乐。其实我想,诗歌朗读的发展,是建立在与音乐的错误类比之上:文本就是“乐谱”,它只有在“演奏”过后才能“恢复生机”。这种类比的错误之处在于,人们可以阅读语词,却无法阅读音乐。当你写下一首诗的时候,你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置入其间:读者可以清楚地“听到”它,好像你在房间里对他亲口说出来一样。当然这种诗歌朗读的时尚已经导致了某一类诗歌的产生,你一接触就能够理解的诗歌:简单的韵律、简单的情感、简单的句法。我认为它在纸页上无法站立。
您觉得作家如果有经济保障,算是一种有利条件吗?
菲利普·拉金:整个战后的英国社会都建立在一个假设基础上,认为经济保障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有利条件。我当然愿意经济上有保障。但是,你问的其实不是工作的事吗?整个问题是,作家,尤其是诗人,其实是怎样挣钱的对不对?可能有多少个作家,就会有多少种答案吧,而下一个人的回答似乎总是比你自己的更精彩。
从一方面来说,现在你不能像一百年或七十五年前那样,当个“文人”就能轻易谋生了。那时候还有许多杂志和报纸,等待着人们去充实版面。现在的作家收入,就像作家自身一样,几乎已经降到勉强维生的水平以下了。另一方面,你又能够通过“成为作家”,或“成为诗人”而谋生。如果说你打算加入文化娱乐行业,再从艺术理事会里领点儿救济补贴(现在这些机构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然后成为一名“驻校诗人”,诸如此类。
我想我原本可能会说——现在说这个有点晚了——我原本可以找个代理人,然后说,看,我一年里可以有六个月时间来做任何事,只要我能在剩下六个月里随便写东西就行。有些人是这样做的,我觉得这办法对他们管用。但是我的成长经历却导致我认为:你得有份工作,然后在业余时间里写作。然后,等你开始通过写作而挣到足够金钱的时候,再逐步退出那份工作。可是,在我还没能“通过写作而谋生”之前,就已经五十多岁了——后来只是因为我编写了一部庞大的诗歌选集,才达到“写作谋生”的状态 ——那时候你就会想,得了,我还是等着拿退休金吧,既然我已经等到这个地步了。
有什么遗憾吗?
菲利普·拉金:有时候我想,我写下的每样东西都是在一整天工作过后,到夜间再完成的:如果我一觉醒来,到上午时候写,又会是什么样呢?我是不是错了?曾经有那么一次,某位作家对我说(他是全职作家,而且是好作家):“我希望能过你那样的生活。跟人打交道,还有一群同事。当作家真的好孤独。”每个人都在羡慕别人。
我只能说,做一份工作,并不是为了经济保障而付出的艰难代价。我知道,有些人宁愿早一点缺乏经济保障,因为他们必须在能够写作之前“体验自由”。但工作对我来说是有用的。回过头来看,它唯一让我感觉到古怪的是,这个社会一直愿意给我付报酬,是因为我的图书管理员身份。虽然你拿到了一大堆奖章、奖项,还有这个荣誉那个荣誉——还有各种吹捧你的访谈——但是如果你转过身来说:好,如果我真有那么棒,那就请给我一份终身俸禄吧,按照生活指数变化进行调整,数额相当于我作为一名不起眼的大学行政人员的薪酬——好吧,你马上就会听到“理性为王”的腔调。
您的童年不快乐吗?
菲利普·拉金:我的童年很正常,舒适、稳定、充满关爱,但我却不是一个快乐的孩子。反正他们都这样说。另外,我也从来不是什么隐士,这跟报刊文章说的恰好相反:我有朋友,也喜欢他们与他们为伴。跟有些人相比,我知道自己还是极富社交能力的。
您觉得幸福快乐在这个世界是无法实现的吗?
菲利普·拉金:这个,我想如果你身体健康,有足够的钱,在可预知的未来没有任何烦恼,那就是一个人能够指望达到的最大限度了。但是,那种持续情感高潮意义上的“幸福快乐”嘛,不存在的。因为你知道,哪怕只要想到自己将来会死,你爱的人会死。
一位年轻诗人怎样判断自己的作品有没有什么优点?
菲利普·拉金:我想一位年轻诗人,或年纪大的诗人,在这件事上,应该尝试创作让自己感到愉悦的东西。不仅是在刚写完它的时候,而且还要过完两周,再看它好不好。其次,他应该把这首诗寄给自己喜欢读的那一类杂志,看它是否也能愉悦他人。如果不行的话,他不必沮丧。我的意思是,在17世纪时,每个受过教育的人都会写诗弹鲁特琴。想想看,有人会因为拿不到温布尔敦锦标赛的名次就不愿打网球了吗?至关重要的是,写诗应该是一种乐趣。所以阅读它们也应该如此,说良心话。
您能描述一下自己和当代文学群体之间的关系吗?
菲利普·拉金:我多少有些回避您所谓的“当代文学群体”。原因有两方面:首先,我不靠写作谋生,所以不必为了挣钱而跟文学编辑、出版商和电视界的人保持联系;第二,我不住伦敦。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跟这个群体的关系相当友善。
您见过艾略特吗?
菲利普·拉金:我跟他不认识。有一次我在费珀出版社的办公室——老办公室,“罗素广场24号”,那个充满魔力的地址!我正在跟查尔斯·蒙提埃斯说话,他问道:“你见过艾略特吗?”我说没有。让我瞠目结舌的是,他立刻抬脚出门,转身就带着艾略特进来了。他刚才肯定就在隔壁房间。我们握了握手,他解释说他跟别人约好了要去喝茶,所以不能久坐。稍微停顿片刻,他说:“我很高兴在这间办公室见到你。”
这件事的意义在于,我当时还不是费珀出版社的作者——那肯定是1964年他们出版《降灵节婚礼》以前的事了——所以我把这当作极大的赞誉。但这是让人错愕不已的几分钟:我完全不记得当时自己在想什么了。
奥登怎么样?你们熟吗?
菲利普·拉金:我跟他也不熟悉。我有一次在斯蒂芬·史宾德家里遇见过奥登。史宾德真是非常好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奥登比艾略特还可怕。我记得他说:你喜欢住在赫尔吗?我说,我不认为我住那里比住其他地方更不开心。他听到后回答道,淘气噢,淘气。我觉得这件事非常有趣。
但是与著名作家相遇这种事让人很痛苦:我跟福斯特在一起的几分钟就很难熬。是我的错,跟他没关系。狄伦·托马斯来牛津时要到我所在的一个俱乐部做演讲,我们第二天上午一起喝酒。他并不可怕。确实,我知道这种说法听起来很荒谬,但我觉得在这种语境之下,自己跟狄伦·托马斯的共同点,比我和其他“著名作家”的共同点更多。
作为一个不喜欢接受采访的人,还回答了我们的所有问题,您真慷慨。
菲利普·拉金:我恐怕没说什么很有意思的话。您必须要认识到我对诗歌从来没什么“想法”。对于我来说,它始终是在各种需求的综合压力下,一种个人化、几近于生理释放或解决方法的东西——想要创造,想要合理化,想要赞扬、解释或进行外化。根据具体情况,不一而足。我对别人的诗歌一向不太感兴趣——当然,动手写作的理由之一,是因为没有人写过你想读到的东西。
也许我的诗歌观念很简单。曾经有个时候,我答应帮忙去做诗歌竞赛的评委——您知道那种竞赛,他们有3万5千个入选作品,你要看其中最好的那几千首。看了一会儿我就说,那些情诗都到哪里去了?还有自然诗呢?他们说,噢,那些都被我们扔掉了。我现在估计,它们应该都是我喜欢的那些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