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225|回复: 0

[人世间] 西秦岭一带,向雷雨开炮的男人 | 人间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1-9-6 09:5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西秦岭一带,向雷雨开炮的男人 | 人间

王选 人间theLivings  2021-08-28

24.jpg


赵喜根是啥时候挑起打白雨这副担子的?没问过,反正从我记事,就一直是他。可能上一个会打白雨的人过世了,村里人要再选一个,选谁?大家谝来谝去,觉得赵喜根行。他人老实,话少,勤恳,干事心细,农业社时去外面修过路,会炸石头。赵喜根没说啥,就应了。

25.png


配图 | 《山海情》剧照


前    言


作家王选的《最后一个村庄》用二十八个精彩纷呈的故事,讲述了西秦岭山脉中一个叫麦村的小村庄,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至二十一世纪前十年期间,一户户人家的命运与故事。
同时,也描绘出了39幅深刻、感人、哀婉的众生相,可谓是来自“烟火深处的倾听与呈现,命运根部的倾诉与表达”。



1


正月里来打罢春,庄农人收拾忙营生

头刨子忙翻粪,单等南山地解冻

二月里来二春分,豌豆角儿土里生

豌豆角儿土里生,单等路上有行人

三月里来正清明,钁锄刨打田苗生

钁刨打田苗生,放羊娃娃闹乾坤

四月里来四月八,抽穗麦子掩老鸹

抽穗麦子掩老鸹,单等麦子早扬花

五月里来五端阳,大麦青来小麦子黄

一把弯镰拿到手,连割带把收上场

六月里来热难当,庄农户人倒比生意人忙

月亮上来背麦去,太阳出来要碾场

七月里来秋风凉,连枷打来簸箕扬

连枷打来簸箕扬,柴草衣子压满场

八月里来八月八,单等白露把麦撒

连耕带种三五遍,种上一斗想十石

九月里来九重阳,庄农户人就怕早来霜

地主收租三五担,不如做工去远乡
——民歌
麦村的白雨——恶得很。
在西秦岭一带,人们常把雷雨叫白雨。下雷阵雨,叫发白雨。雷雨雨势急,落下来,扯成线,呈银白色,故得名白雨。麦村由于海拔高,阴湿,每到夏季,黑云聚在山尖,容易发白雨。围绕在麦村四周的村落,由于地势较低,一抬头,便瞅见不远处的麦村被黑云裹着,一阵黄风,树叶如波涛翻滚而来,白花花的雨,就在麦村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很快,白雨的脚尖赶过来,踩到了邻村人们的鼻尖上。
麦村的白雨,在西秦岭出了名。
发白雨,有时干发。就跟人咳嗽一样,干咳了半天,没咳出一粒唾沫星子。有时,就难说了。眼看着太阳挂在电线上,眼看着黑云冒出来,越聚越厚,厚得控制不住自己了。风一起,鸡毛乱飞,大门被摔得噼啪响,一片青瓦掉下来,碎了。提着镰刀割麦子的人,一看天色不对,赶紧扔下镰刀,往一起提麦捆,准备摞起来。刚提了十来件,风停了,蝗虫收拢翅膀,大地瞬间陷入寂静,万物屏住呼吸支棱起耳朵,似乎听到了什么。
咯啪——一声雷滚过头顶,把黑云炸开了一道缝子。
一瞬间,万物被惊醒了。提麦捆的人脚底下拌着蒜,顾不上摞,只是往一块堆。沟里放牲口的少年,跟在驴屁股后面,甩着野棉花杆,吆喝着,抽打着,牲口们蹄子撂起的灰尘,扯出了一道墙。院子里晒油菜籽的老太太,连滚带爬,把地上的菜籽往一起扫。给猪掐菜的姑娘,头顶着空篮子,一路小跑往回赶,要趁早抱一捆做饭用的干柴草。蹲在麻蒿上的蚂蚱,后腿一弹,蹦起来,本想藏在冬花叶子下,却挂在酸刺的枝杈间,无法动弹。举家迁移的蚂蚁们,背着嫩白的孩子,在一铁锨铲起的土堆上,怎么也翻不过去,爬上去,溜下来。大地热闹着,喧哗着,似乎在做最后的逃亡和撤退。
但一切都迟了。一滴雨,黄豆大,砸下来,摔成八牙,溅起了一朵尘土。三滴雨,黄豆大,砸下来,摔成了许多牙,溅起了一朵朵尘土。亿万滴雨,哗啦啦,落下来,砸在麦穗上,砸在驴背上,砸在油菜上,砸在竹篮上,砸在蚂蚱的绿翅膀上,砸在蚂蚁的脑袋上。
白雨来了。咯啪——又一声炸雷,裂开来。白雨提起倒下来了。


-------
当白雨倒下来,人们狂奔着往回赶的时候,赵喜根却出门了。
他头戴一顶烂草帽,披上破损不堪的老式雨衣,穿着漏水的泥鞋,背着背篓,踏着小碎步,朝梁顶上一路小跑而去。
赵喜根要去打白雨。
他要去的地方,叫打白雨顶。在村口一个土咀上。土咀后面掏了一个炕大的洞,顶子用洋槐树干撑起来,铺上柳条,糊了厚厚的泥。洞口两米开外,安着三门土炮。土炮,麦村人叫狗娃炮。木头桩深深地栽进泥土里,木桩上固定着铸铁的炮,细钢丝拧成小拇指粗,绑在炮身上,牢牢地拴进土里,丝毫不动。
三门狗娃炮。一门五十厘米高,矮小,细瘦。一门七八十厘米,细长。另一门一米左右,高,粗,炮膛里能塞进去一只小拳头。时间一久,三门炮被戏耍的孩子们磨得油光锃亮,泛着乌青的光泽。这三门炮,在打白雨顶站了多久,搞不清,反正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那里,直愣愣地站着。
赵喜根顶着一身雨,钻进土棚,放下背篓,从里面掏出火药、铁锨、斧头等。然后从土棚里伸出湿漉漉的脑袋,拧着头,看了一阵天。他这是观风向,看云头。多少年了,凭借经验,他深谙天气之道,麦村人叫会观天色。他熟知西秦岭一带白雨的脾性:雨下一大片,雹打一条线。他看着浓黑如墨的云头移过来,最后罩在麦村的头顶,才开始动手。
根据白雨的大小,他选择不同的狗娃炮。不同的狗娃炮,有不同的性格,能对付不同的白雨。
先把火药填进炮膛,然后往里灌土,最后用铁锨把捅瓷实。还不行,找来半截木桩,对着炮膛里的土,用斧头背使劲砸,直到砸紧砸实,没有一粒松懈的土。然后在炮身上的小孔里安好引线,擦一个洋火,掬着手,点着后,赶紧钻进土棚里,蹲下来,捂住耳朵,避免被震晕。
轰——一声巨响,直冲云霄,凝固在一起的黑云被巨大的冲击力一冲,像一只盘子,出现了裂缝,最后碎掉,四散开来。本是手挽着手,众志成城,倾泻而下的雨水,被冲乱了阵脚,只好四处逃散。
而一声巨响,让麦村和周围十来个村庄都为之一颤。尤其在麦村,炮声震得窗户哗啦啦地抖,震得公鸡夹着尾巴掉下了架,震得老鼠抱着儿子吓破了胆,震得老太太刚补过的牙齿掉落了,震得赵闰生肚皮一颤绷断了裤带子。
接着又是轰、轰两声。震得麦村抱着胳膊,团成一堆,连打了几个哆嗦。
很快,云开了,雨小了。要不是这及时的几炮,万一下起了生雨(冰雹),刚开始下镰的麦子可就遭了殃了。



2


麦村的狗娃炮,管着四周十来个村的天。几炮上去,云打散,白雨发不成,自然也就造不成灾害。啥叫风调雨顺,就是嚣张的白雨,挨几炮,也乖顺地落下来。所以一直以来,阴湿多雨的麦村一带,很少因雨受灾,最关键的就是有这几门狗娃炮罩着,护着。
在西秦岭,用狗娃炮打白雨的地方很少,这不是谁有几门炮,点个火,就可以的。最关键的还是要凑齐天时地利。天时好觅,但地利难寻。麦村因为地理位置高,四野开阔,为打炮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听说,以前土皮村也有一门狗娃炮,他们一直不服气,说你麦村能打白雨,为啥我们土皮村就不能打,为啥我们这么大个土皮村还要你一个小小的麦村护着,太没面子了。有一次,发白雨,土皮村人按捺不住激动,点了一炮,结果一炮上天,打在云头上,很快一只靴子从云头掉下来,落进了村。
这是因为云头上常常站着神仙,土皮村人,一炮打在了神仙身上,把一只靴子打了下来。出了这么大的事,土皮村人烧香点蜡,祈求神仙原谅。从此,土皮村人就再也不敢妄为了。
当然,这白雨不是白打的。每年春夏交头,趁着一个微雨渐歇的午后,赵喜根背上他用破布片补了几层的背篓,出发了。他要去麦村周边的几个村收份子钱。打白雨,得用火药啊,买火药得花钱啊。麦村的狗娃炮罩着这一带,护佑平安,收几个份子钱,也是理所当然。周边村子的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赵喜根上门,没有不交钱的。况且也收不了几个钱。
年成多了,邻村的人都认识赵喜根,一进门,便喊他进屋,上炕,捣一罐茶,絮叨絮叨。有时,正巧碰上饭熟,酸拌汤,浇了一勺绿韭菜,闻着都香。主人家便拉着他吃饭,舀一碗,端上来,赵喜根推着不吃,但走了半天路,嘴上不软,肚子软了,只好半推半就接过碗,吃了。
西秦岭,尤其大山深处,偏远,闭塞,落后,但民风极为淳朴,人人热情好客,还延续着中国几千年来古老的人情礼仪。有的地方,你去,一口凉水都讨不到。但西秦岭的人,别说凉水,饭都会管几顿。
收齐了份子钱,赵喜根拿出大部分买火药,小部分作为自己的辛苦费。这也理所当然。发白雨,大家都在屋里躲着,他一个人,要冒雨,要观天色,要装药点炮,又危险,拿点报酬也是应该的,所有人都能理解。


-------
赵喜根是啥时候挑起打白雨这副担子的?没问过,反正从我记事,就一直是他。可能上一个会打白雨的人过世了,村里人要再选一个,选谁?大家谝来谝去,觉得赵喜根行。他人老实,话少,勤恳,干事心细,农业社时去外面修过路,会炸石头。赵喜根没说啥,就应了。他也觉得自己最合适。这事一挑在肩上,麦村人就再也不管了,你爱咋打咋打,份子钱爱咋收咋收,大家不再过问,反正这事就绑在你身上了。
慢慢地,人们形成了习惯,一发白雨,就想起赵喜根,一想起赵喜根,就想起发白雨。这两者,再也分不开了。
白雨是年年会发的。日子也是天天要过的。日出下地,日落归家。白雨来了往回赶,彩虹挂起出大门。但日子也在千篇一律中变着。曾经陡峻的山路被水泥硬化了,曾经赶着毛驴去驮水,现在拉了自来水。曾经支根木头杆子绑上天线收电视信号,现在有了“户户通”。曾经塌房烂院茅草棚子,现在好些盖了平顶砖房。曾经牛羊满山,现在已难觅踪影,只有旋耕机在麦茬地里突突突叫着。曾经满村子的人影,现在走的走,死的死,一些人家门上常年挂了铁锁。
十年一层人,十年不如人。曾经赵喜根和村里的一帮子人,正值壮年,二百斤的麻袋一膀子夯上去就扛走了。一垧地从凌晨四点开始,到太阳别在树腰就耕完了。一顿三碗浆水片片,填不饱肚子出门时还要端一块馍。现在呢,不行了,走个路,都挪不动腿;喝口汤,都嫌呛人;睡个觉,都被席子垫得腰疼。哪有不老的呢?都几十年过去了,风都把麦村刮旧了,雨都把自己下瘦了,就连隔年的一场霜,落在黎明前的梦里,再也化不掉了。
赵喜根的白雨,也不常打了。
一是年纪大,手脚不灵便,尤其是眼花了,点炮时,看不清引子,一根火柴绕半天,硬是没点着,待看清了时,炮膛里已经冒烟了,他跌跌拐拐钻进早已破败漏雨的土棚,还没来得及蹲下,炮就响了,震得他耳朵三天嗡嗡嗡。别人跟他说话,还以为他装聋,或者以为他越老越寡言了。
二是收不来份子钱。四里八乡的人,这十来年,越来越少。进城的、死了的、搬迁的、打工再也不回的,乱七八糟,反正人人都在想尽一切办法逃离西秦岭的深山大沟,去寻找更好的生存方式了。曾经一百来户的村子,现在常年开门的,只有二三十户。而像麦村这样的小村子,现在也仅剩余几户了。
村里没有人,去收份子钱,也是白跑路,收到的,也不够买火药。再说呢,现在家里有人的,年轻一辈早从老一辈手里夺了权,家里的事务由他们做主,可年轻人早已丧失了好秉性,改革开放以后出生的一茬人,他们对集体事务没概念,也自私,才不管你打不打白雨,反正你们麦村的白雨恶,到我们村还要二里路呢。在人心不古的年月,赵喜根,背着补了千层的背篓,摇晃在落日如雪的山梁上,空手而归。
再一个,镇子上,有了防雹站。砖厂隔壁的一个破院子,架起了一门高射炮,三四米长的炮管,直愣愣戳在天上,像极了大骒马两胯间的那根家伙。高射炮,比起麦村的狗娃炮,厉害多了,打一发,能把大堆的云冲散,据说能罩好几个乡镇呢。有了新玩意,麦村的狗娃炮,就显得可怜、多余了。
后来,打白雨顶,因为地形高,建起了移动信号的发射基站。那躲雨的土棚,被一铲车推平了,再也难觅踪迹。三门狗娃炮,被拆卸下来,扔进庙里,在地上光溜溜地躺着,任岁月侵蚀,任锈迹弥漫,任它们从此缄默不语,任它们成为一堆废铁烂铜。白雨,发也好,不发也罢。田野荒芜后,人们早已丧失了对天气和节令的关心。
祖祖辈辈守护着西秦岭的狗娃炮,它们的时代,就这样,仓促而落魄地结束了。
人们说起麦村的狗娃炮,已成了回忆。赵喜根,再也不是打白雨的人了。
每当闷雷滚过,黑云压头,赵喜根依然不自觉地跑到偏房,背起背篓,准备出门,但没走几步,他就停下了。他忘了自己早已不是打白雨的人了。他放下背篓,坐在门槛上,看着暴雨汹涌而来,灌满了院子,灌满了麦村的每一条沟壑,灌满了他六十岁的回忆。失落,孤寂,茫然,也像暴雨一样,灌满了院子,灌满了麦村的每一条沟壑,灌满了他六十岁的回忆。
麦村的狗娃炮再也不响了,可白雨依旧年年发着。有时干发,跟人咳嗽一样,没咳出一粒唾沫星子。有时,难说,或许会发成暴雨,或许会发成冰雹。或许白天发,或许晚上发,或许一个夏天都不发,或许天天发。
天的事,人管不着。
但有一年,这白雨,真发下了。



3


那依旧是一个陈旧的千篇一律的午后。夏末,骚热已逐渐退去,一些腿寒的老人,开始把草棚里隔年的湿驴粪翻腾出来,倒在门口的土台上,晾晒着。过不了几天,立秋,早晚凉,就该烧炕了。人们从昏暗的午睡中醒来后,揉着眼皮,来到院子,发现天阴沉沉的,刷着一层厚实的黄云。真的,是黄云。不是明黄,不是鹅黄,是屁黄,暗淡的、混沌的、遮眼的黄。下午四点多,雨滴稀稀拉拉落了下来。雨不大,有意无意地落着。
不怎么种地了,农活相对消停。人们扛着铁锨,在地里瞎溜达一阵,混个时间。老人们在牙叉骨台再也聚不齐,死的死,瘫的瘫,勉强能动弹的,晒晒粪,扫扫院,拾掇一下再也摆不上用场的农具,一天也就消磨掉了。懒散的雨,并没有惊扰到人们的生活。
庄农人,睡得早,晚上十点多,就上了炕,脱了衣裳,躺下了。雨似乎紧了一点。密集的雨点打在瓦片上,打在铁皮水桶上,打在塑料纸上,声声入耳。枕着雨声,人们闭上了潮湿的眼,睡着了。当人们在梦里被雨声惊醒时,大概是夜里十二点。倾盆大雨,疯了一般,不间断地泼了下来。雨水拍打屋顶的声音,雨水拍打树枝的声音,雨水拍打雨水的声音,雨水拍打黑夜的声音,犹如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呐喊声,叫嚣声,杀戮声,汇聚成了炽白的哗哗声,灌满了耳朵,溢了出来,淌了满炕。
好多年了,人们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暴雨。


-------
往常这个时候,赵喜根都会装上火药,背上背篓,披上旧雨衣,踩着泥水,顶着暴雨,小跑着,去打白雨顶,打白雨。但这一夜,他没有出门。
他推起旁边睡得如死猪的老伴,说,你听,雨大得吓人。他拉开灯,披上衣裳,盘腿坐在炕上,听雨声,似乎要把人淹没。
他隐约感觉,今晚的雨,不同寻常,再不打,怕要出事。他几次想下炕,几十年了,他对雨有条件反射。但一挪身子,却发现自己早已不是打白雨的人了。如今,打白雨顶,已被推平,狗娃炮,躺在庙里生锈。这让他无限悲凉和惆怅。
他起身,下炕,拖着鞋,拉开门,把头伸出门缝。老伴刘八月唠叨着,炮都拆掉扔了,你操的闲心。赵喜根有些生气,顶了句,你个女人家,晓得个屁,把你的坐着。借着昏暗的灯光,他隐约看到,天,依旧是黄的,比屁黄还黄;雨,也是黄的,黄得透明,黄得粗壮,每一根雨,都像一根尿一样粗,连成了线。院子里,雨水已积了两尺深,再有半寸,就上廊檐,钻进屋了。他自语道,天烂了。
他套上衣服,出门,用填炕的推耙,在院子里试探了一下,已经能淹没人的小腿了。一种不安的感觉,罩在他心口。整个院子,被雨和雨声填满了。在雨声的缝隙里,他隐隐听见堂屋后面有轰隆声。再听,确实有。
他心里一紧,赶紧把老伴和转娘家来的二姑娘叫醒,让她们穿衣下炕。两个人迷迷糊糊下了炕,刘八月还骂骂咧咧,说他神经病犯了。他找来化肥袋子,给刘八月和姑娘顶上,自己钻进屋,从镜框子后面把存折和首饰摸出来,揣进怀里。来到院子,催着两人赶紧出门,到邻居海明娃家。姑娘问,啥事,把人赶出去。赵喜根吼道,问啥哩,出去了再说,麻利点。
三个人蹚着齐膝的雨水,摇摇晃晃,出了院门。
没走几步,轰隆一声,堂屋后面的一块崖,被雨冲垮,倒下来,压塌了赵喜根的三间土坯房。
在海明娃家,赵喜根整夜没合眼。他听着无休无止的雨声,心里泛起了浓烈的酸楚。欺了一辈子雨,最终,还是被雨欺了。打了一辈子白雨,最该打的一炮,却咋也打不出了。他叹着气,闭上眼,眼泪沫子挂满了腮帮。要是狗娃炮在,今晚,就不是这情况。他想。
第二天,雨停了。


-------
一夜暴雨,冲毁了村里的好几条路,冲断了不少洋槐杏树,冲塌了不少崖,冲垮了赵贵生牛圈的半面墙,冲跑了牛娃家的一座厕所,冲走了懒球女人晾在院子的衣裳,冲没了好多人家门口填炕的粪,当然,最严重的,是冲塌了崖,压倒了赵喜根家的房。
赵喜根瞅着垮塌成一片狼藉的房,啥话都没说。
几天后,他们老两口,跟着二姑娘走了。二姑娘,在镇子上开商店。这几年,镇子上搞小城镇建设,建了不少小二楼,他们家拆迁,补偿了三套房。她把父母接过去,让住进楼房里。这个主,她能做了,她的男人,是个怕老婆。
听说,赵喜根走的时候,想拉走那三门狗娃炮,但村里人反对,说是文物,不能动。赵喜根带着对麦村人的恨意,离开了故土。
现在,有人去麦村,还能看到那三门狗娃炮,生锈斑驳,落满灰尘,躺在庙里的墙角,沉沉睡去了。

本文选自王选《最后一个村庄》


26.jpg

王选《最后一个村庄》/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



王 选

80后,青年作家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5-3-10 02:25 AM , Processed in 0.080400 second(s), 18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