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有改动”到底轻视了什么呢?“有改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第一点,我认为有改动是轻视儿童。 张爱玲在《造人》这篇文章里面有一段话写得挺好。张爱玲说:“他们把小孩看作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爱的累赘。他们不觉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凝视过婴儿的眼睛,或者看过猫的眼睛。尤其是婴儿的眼睛,因为他分了一段生命的本原出来,所以当你跟他对看的时候,好像他有一种特殊的洞察力,能把你的一切都看穿了。 所以我觉得,成年人和婴孩之间、和儿童之间,比较好的态度,应当是一种平等的姿态。你有你的天真,我有我的经验。我们相互交换,彼此学习。而不是说把他们当小傻子。这显然是不恰当的。 第二,我觉得有改动意味着轻视文学。 什么是艺术品?“艺术品的本质在于:惟有通过这一作品,某些东西才显现出来。”这是陈嘉映说过的一段话,我觉得讲得特别好。“惟有通过这一作品,某些东西才显现出来”,所以它是一个编码系统,它很精妙,容不得一点点差错和闪失。 这就是为什么福楼拜要专门教导他的学生莫泊桑,在形容一个情境的时候,要努力去寻找那唯一的名词、唯一的动词、唯一的形容词。 或者我们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朱则太赤,著粉则太白”,就是对于一件艺术品来说,一切都是刚刚好。我们没有人会去改伦勃朗,没人会去改达芬奇,但是有人会去改泰戈尔,有人会去改托尔斯泰。这个就奇怪了。 举个例子。大家看泰戈尔《新月集》里面的一篇《花的学校》。左边是课文,右边是原文—— 大家一眼看过去就会发现,课文里面不太尊重原文。其实原文是分成几个小章节的,在课文里面没有呈现,改动不少。 我只举一个例子,就是这一处:“妈妈,我真的觉得那群花朵是在地下的学校里上学。它们关了门做功课。如果它们想在散学以前出来游戏,它们的老师是要罚它们站壁角的。” 《新月集》里面采用的是儿童的口吻。到了我们的课文里面变成了:“它们的老师是要罚它们站墙角的。” 前段时间我就这篇课文上了一次课。我问小学生,“壁角”和“墙角”有什么区别?有个小学生站起来回答,他说壁角和墙角其实蛮像的,都是指两堵墙的交叉处。我说这是一个很准确的描述。 他接着说,但是也有一点细微的差别,墙角往往是指外面,壁角是指里面。我们从成语里面也可以看出来,“隔墙有耳”——外面;“家徒四壁”——里面。 根据今年3月份刚刚通过的教师惩戒学生的规定,教师可以合法地惩戒学生一节课的时间。如果有学生不守规矩,可以罚他站壁角,这是合法行为。但如果你让他去站墙角,那是违法行为,他就不在教室里面了。 所以这一字之差,差别还蛮大的。郑振铎的翻译,泰戈尔的原作,去改它干吗呢?改得又不好。 再来看,很难得,小学语文教科书里面有两首现代诗:一首是艾青的《绿》,还有一首是戴望舒的诗歌《在天晴了的时候》。后面这首也被改了,改了两处,是极细微的改动,但是却让人觉得不能忍受。 我给大家举其中的一个例子:“炫耀着新绿的小草,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现代诗超级难写,因为它没有一个外在的约束。所以什么是诗歌?什么是现代诗?朱光潜说,诗是有韵律的纯文学。戴望舒本人对诗也有一个定义,他说诗是用文字来表达的情绪的和谐,所以每首诗都有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一种节奏。
大家看,诗人反复推敲和苦吟,最后很精妙地呈现在诗的音律上面。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这行诗里面有三个字是押头韵的——炫xuàn、新xīn、小xiǎo。有三个字是压尾韵的——耀yào、小xiǎo、草cǎo。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这是很玄妙的一行诗。正是因为上一行里面的三个韵脚,所以下一行同样有三个韵脚来做一个呼应——“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但是很遗憾,小学语文书里面把第一个“已”字拿掉了,对不上了。 这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诗人在那边精心地打磨和雕琢,最后碰到不太有感觉的人手里,那还有什么好说呢,对不对?
所以我就很为戴望舒不平。这么精妙的作品。 还有一点——轻视法律。大家不要笑,这是真的。我翻语文书翻到最后,只能想到法律了。《著作权法》第十条:“著作权包括发表权、署名权、修改权、保护作品完整权(即保护作品不受歪曲、篡改的权利)。” 一言以蔽之,“有改动”意味着让我们的儿童长年游荡在一个假货市场。
根据最近一次人口统计,我国14岁以下的人群差不多有2.5亿。也就是说,这套教材跟2.5亿人有关。各位,让2.5亿人,让这些青少年,让这些儿童在最迫切求知的黄金阶段,让他们游荡在一个语言的假货市场,意味着什么? 我们知道语言品质约等于思维品质,而思维品质会决定一个人的生活品质。如果我们给2.5亿儿童和青少年读这么糟糕的语言的话,我觉得简直就是犯罪,因为这会影响到他们日后的生活。 但是,有一位作家的作品没有被改动。猜猜是谁?没错。我们六年级上册“鲁迅单元”里面收了鲁迅的两则故事,一则是选文《少年闰土》,来自鲁迅的作品《故乡》;还有一篇《好的故事》,来自他的散文诗《野草》。 我拿放大镜看,非常吃惊地看到了这八个字,真是喜极而泣。因为看过太多的“有改动”,难得看到这么八个字——“遵照原文,未加改动”。然后课文把鲁迅写的字都列出来了,说如今是这样写的,这是通假字。 我想弱弱地替老舍、巴金、萧红、沈从文、托尔斯泰、王尔德、安徒生问一声:要求也不高,是否可以有同城待遇? 我蛮希望在场所有的朋友,不管是大朋友还是小朋友,尤其是有小孩的朋友,读一读这本《阅读的力量》。 自从这本书2009年出版,2010年我读到之后,我每年都在跟我的朋友、身边的家长推荐这本书。这是一本语文老师都应该阅读的书,也是学生家长都应当阅读的书。它很好地印证了之前我对语文教育的一些经验主义的看法。 这是一份调查报告。它的序言是这样写的:“作者通过大量研究资料,揭示了一个残酷事实——直接教学对提高学生的语文能力(literacy)没有功效。也就是说大部分老师花了大量的时间,在课堂上教字词句、语法规则、语文知识、阅读方法,基本上都是浪费时间,远不如让孩子自由阅读成绩更突出。” 这本书提出了一个基本概念——FVR(Free Voluntary Reading),翻译成中文就是“自由自主阅读”。 所谓自由自主阅读,就是没有压力的阅读,没有任务的阅读,没有课后练习的阅读,不需要考试的阅读;想读就读,不读就不读;想读漫画也可以,想读奇幻类的也可以,什么都可以;坐在马桶上读也可以。这样的阅读,恰恰是最有效的学习语文的方式。 这本书里面有一些核心要点——
当年读到以后,我觉得它很刺激我。最近这十年我在做的事情,基本上也是以这本书作为理论根据,带我的学生做自由自主的阅读。
2012年诺奖得主莫言,还有非常棒的作家沈从文,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学历都是小学毕业。但是看看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
▲ 沈从文和张兆和 我觉得女生如果看到这样的文字,是很难抵挡的啊。所以文字的魅力、文学的力量是超级强大的。这是语文书上学得来的吗?这是语文老师教的吗?不是的。这来自他个人广泛的阅读和他的亲身的生活。 大家听到这里,是不是觉得这是一个自我否定的讲座?那还要语文老师干什么呢?语文老师可以滚下台去了,还要你干什么?自由自主阅读不就行了吗? 定下神来仔细想一想,语文老师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 第一,提供足本,提供一些新的角度。比如说《珍珠鸟》。 《珍珠鸟》是现在教材里的一篇课文,照样有改动(冯骥才也被改了),这是删节版。那么我们可以提供给学生原文。 绝大部分的小学老师可能会说,这篇课文的重点是最后一句:“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他们会说,信赖很重要,什么是信赖等等,会围绕这个展开。但是如果我们对这个文本做一个词频学的考察,会发现有一个重点词语出现了好多次,那就是“笼”字。 整篇课文,信赖只出现了1次,“笼”却出现了9次,所以“笼”很重要。那为什么不来研究一下“笼”字呢?仔细研究以后我们会看到,里面其实隐藏着两个“笼”。第一,是一个竹条编的、比较疏朗的,小鸟可以钻出来、大鸟却出不来的笼子。 文中有一句话很有意思,说那个小鸟站在窗台上,我打开窗,它绝不飞出去。我们赫然发现,小鸟只是离开了竹子做的较小的笼子,它不敢离开这个房间,也就是更大的笼子。 而一旦我们去读冯骥才的原作,还会看到有一段文字被删掉了。我觉得这段太有意思了:
▲ 课文中删节的冯骥才《珍珠鸟》原文中的一段 读到这里我简直要拍桌子!因为这是第三个笼子,一个更精巧的、透明的、跟你丝丝入扣的、不被发觉的一个笼子。它有点类似于福柯的全景监狱,类似于人脸识别,类似于远程打卡,诸如此类。
这篇课文里面这三个笼子多有意思。我们研究一下再讲给小朋友听,小朋友完全可以理解。 语文老师还可以提供什么呢?还可以提供有价值的概念、思路和方法。
我觉得约翰·密尔的《论自由》很重要,里面有一句话表达得特别好,他说:“迫使一个意见不能发表的特殊罪恶,乃在它是对整个人类的掠夺。” 有点深奥,因为他的思想比较深奥,所以呈现在语言上也会比较深奥。换一句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如果我们让一个人闭嘴,不让他说话,全体人类就会遭受到损失。这句话怎么教给小朋友呢?有点难。 我很欣赏这个“三任何”的理念:“任何学科的基本原理,都可以用某种形式,教给任何年龄的任何人。”我觉得中小学语文老师用力的点就在“用某种形式”。我们得找到好的形式。 所以我就借用了《伊索寓言》里面《牧人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狼来了”这个故事:牧人开玩笑地喊“狼来了,狼来了”,讲的是假话,结果狼真的来了,没人帮他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讲假话后果很严重。 我们修订了一下,变成了《牧人的故事》2.0版:假设这个牧人他每次都真的见到了狼,每次都说“狼来了”。但是不巧,村民们来的时候狼都逃掉了,但他讲的的确是真话。 这个故事又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也许给我们的劝诫是,我们不要轻易去否定别人说的话,或许他说的是真的,虽然看起来很可疑。还有就是,讲话最好能有事实作为根据,比如拍个照或者弄点狼的脚印来证明,这样会更好。 《牧人的故事》3.0版:那个牧人每次叫“狼来了,狼来了”,村民们每次过来都没有见到狼。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狼,不能判断他说的到底是谎话还是真话。“狼来了”只是一个难辨真假的意见。 请问,是否应当给牧人戴上一个口罩,不让他发言?上这节课的时候,我给学生们做了一个民意调查:因为他的哨声很吵,他搅得我们很烦,觉得应当让他闭嘴的,不让他发言的,请举手。结果没有一个人举手。 然后我说,虽然牧人的话听起来让人有点不安,却值得我们思考和分辨,觉得应当让他说话的,请举手。结果全体举手。 于是我说,各位小朋友你们很厉害,你们和伟大的思想家约翰·密尔的想法一模一样,因为他说过:“迫使一个意见不能发表的特殊罪恶,乃在它是对整个人类的掠夺。”只不过他用有点深奥的语言来表达而已。那接下来我们来研究一下这句话…… 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搭三个故事的台阶,来达到这句话的思想高度,从而再做一些深入的研讨,是没有问题的。 法国的一位遗传学家、曾经的教育部长阿尔贝·雅卡尔说:“即使是最微妙的概念也可以很早就介绍给青少年,不一定非要让他们完全理解这些概念的所有细节……而是在这个领域里转一转,激发他们的渴望,一种到了知识武装完备的那天更向前冒险的渴望。” 语文老师还可以做的,就是可以提供整本书,提供阅读支持。简而言之就是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帮助孩子进入到一本经典里面去。 这是我班里的学生。 为了让他们读《李尔王》,人人桌上都摆着一本《李尔王》,还有他们分组的名单。怎么做呢?我们要表演,分成四个小组,而且我还要拍下他们的表演。那他们真的只能认真去读《李尔王》了。
所以戏剧是很好的方式,能帮助一个人认真地读一本书。 又比如,我也会邀请家长一起来读。我学生在读鲁迅的《野草》的时候,我也邀请家长共读。我给家长布置了两个作业,可二选一: 我给学生布置的是不同的作业。当一个孩子看到家长跟他读同一本书,而且也有家庭作业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也就读得特别认真了。 这几年来我一直带着我们的学生们一起读《人之初》,这是王尚文教授主编的一本书,里面包含了46个人生关键词。还有我们的“三王”——《棋王》《蝇王》《李尔王》。还有奥威尔的《动物农场》、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弗兰克的《活出意义来》,以及佩索阿的《惶然录》。 我觉得读整本书真的很重要,因为它是一个小宇宙,元气很充足。小文章散落地合在一起后,其实并没有那种充足的元气。我们应当读一本完完整整的书。考核一所学校的语文教学是否健康,有两个很简单的外行指标:学校欢不欢迎课外书?学校有没有一年一度、人人参与的戏剧节?以后大家带小朋友去考察学校,问这两个问题,很容易就能判断一所学校的语文教学是否健康。家长能做什么呢?家里面优质藏书一千册,以身作则。晚饭之后,爸爸妈妈安静地读一读自己的专业书,小朋友自然也会成为一个爱书的人。去年暑假,学生们演了《李尔王》之后,家长说:“郭老师我们也要演。”我说你们疯了吗?“我们没疯,我们真的要演。”我说24小时冷静期,最后达到人数我们再演。过了24小时后,很多人投赞成票,最后他们真就演了。最后我想用朱熹的两句诗来总结一下今天的演讲。当我们囿于一套固定的教材,用这样的方式来教小朋友学语文的时候,我们会觉得“向来枉费推移力”。当我们引导一个儿童疯狂地爱上自由阅读,从而打开语文学习的大门以后,这就叫做“此日中流自在行”。 谢谢大家。 哦,稍等,掌声稍等,还有一个回家作业,听语文老师讲课怎么能不布置回家作业呢?
好,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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