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680|回复: 10

[人世间] 「监狱局外人」系列|天才捕手计划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1-3-24 12: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监狱局外人」的故事都在这儿了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21-03-23


大家好,我是陈拙。

 

「监狱局外人」这个系列,是由狱警白参和前服刑人员何俊义一起记录的监狱故事。

 

为什么叫他们“局外人”呢,因为他们都与监狱有点格格不入,并以旁观者的眼光审视着里面人的犯罪动机和自己的监狱生活。

 

举个例子:


狱警白参,最爱的事情是值夜班。每到夜晚,犯人们都睡了,他独自监室里值班,在一堆手铐、警棍中间,打开一本《人类群星闪耀时》,仔细阅读。


他的第一篇故事发来,第一句话就是一句充满诗意的“他用了十九年,才从村边的那片小树林,来到了这西湖边。”

 

何俊义,原本是个经商的文化人,因为经手了朋友的赃款,被送了进去。

  

因为爱看书,何俊义在监室里有了话语权,渐渐地,他靠学识取得了监室大多数人的信任,每逢有人找他倾诉自己的故事,他总是用不同的角度开解到他们。

 

他把自己活成了高墙里的心理医生。

 

白参和何俊义,一个文艺狱警,一个囚犯军师,这俩凑在一起,记录了不少监狱故事,就叫作「监狱局外人」。

 

在这个系列里,你能看到最疯狂的毒枭如何暴富后失去控制,也能看到19岁的强奸犯如何犯下罪行,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孩”。

 

我想用他们身处监狱又超脱其外的视角,来审视这个小社会里各种阶层、年龄、身份的人犯罪的动机,与正在进行的监狱生活。


我整理了这个系列所有故事,让你们一口气看个痛快:



监  狱  局  外  人

点击蓝字就可以看


【01】大毒枭说坐牢是最赚钱的生意,他在监狱年入1000万

【02】三少年因痴迷新白娘子传奇,一个被掐死,一个被枪毙,还一个被关了19年

【03】2015年,我和死刑犯同吃同住500天,他逼着我看了400本书

【04】在最恐怖监室卧底400天,我靠偷听杀人犯的梦话救人命

【05】家暴吃了那女孩:逃跑被发现的那天,13岁女孩死在父母手上

【06】你还在乱扔购物小票吗?有个四川男人因此被判死刑

【07】19岁男孩自愿成为强奸犯:我只有这么做,才能救下那个女孩

【08】河南黑老大举办了一场婚礼,现场来了十几辆警车

【09】有个男人给同性狱友写了封情书,狱友主动为他顶罪7年

【10】逃出死牢的男孩:几个活不长的监狱大哥,联手帮死刑少年翻案

……


系列还在更新

 楼主| 发表于 2021-3-24 12: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毒枭说坐牢是最赚钱的生意,他在监狱年入1000万|老友记42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20-04-28

20.jpg

大家好,我是陈拙。

 

最近网上有个问题挺让我好奇,因为这辈子可能都不知道答案——在监狱,最宝贵的物资是什么?

 

有人回答,是5.5元一包的香烟。但马上被回复:普通犯人抽烟机会少得掰指头算,平时只有组长有一直抽烟的资格。

 

还有人装内行,说是要用消费额度去换的方便面,但也不对:一层楼只有一个饮水机,烧一次大约只能打20杯开水,唯有监区老大才能想泡就泡。

 

说到这里你可能也发现了,监狱里最宝贵的根本不是物资,而是权力。

 

我有个叫何俊义的朋友,他蹲了近两年监狱,发现越是这种封闭环境,人们越看重权力,会想方设法讨好上级,欺压弱小。

 

然而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位特殊的“大哥”。


此人在囚犯里只手遮天,然而却厌烦这种状态:天天当大哥,我真的腻了!


我问何俊义为什么要记录这个大哥。他说:“我能在这个人身上,看到监狱里比权力更宝贵的东西。”


21.png


在监狱的第一个中秋夜,斌哥就让我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大哥”。


我们领完月饼后,走出饭堂打算回监室。穿过空旷的篮球场时,突然感觉气氛不对劲——在身后不远处,跟着一群人。他们默不作声,不紧不慢地跟我们保持着稳定距离。

 

我紧张起来,暗暗捏紧手中的月饼。

 

在监狱里,一包方便面、一个鸡蛋甚至一根香烟,都有可能引发抢夺暴力,更别提一年只能吃一次的月饼。我现在有点后悔以前怎么不多吃点。

 

篮球场里安静得让人发毛,我紧张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斌哥,他却镇定自若地目视前方,背着手迈着标志性的八字步。我没那么沉得住气,暗暗打算着那些人要真上来抢,就直接给他们,二对多实在没有胜算。

 

然而想象中的抢夺并没有发生。那群人跟着我和斌哥一路走进监室,忽然两三步冲到斌哥床前,动作极快地放下月饼,然后扭过身子就跑。床面瞬间堆满了月饼。

 

我呆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时间无法理解。

 

中秋节月饼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刚领到手时,大家都兴奋地讨论怎么吃,有人说不舍得吃要留着,有人打算一个月吃一个,最奢侈的说要分四天吃完。

 

现在居然全送过来了!

 

而他们还没有跑出去,监室就响起斌哥不容置疑的沉喝:“拿走!”他们停住了动作,局促不安地相互看了几眼,然后红着脸拿回自己那份月饼,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斌哥见我一脸困惑,对我说,那些都是江湖中人,把他当做大哥。好东西都要供奉上来,这是江湖规矩。解释完,斌哥莫名吼了一句:“去他的江湖规矩,这大哥我当腻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总算获取了他的信任,才知道,比起所谓的当大哥,他在这个监牢里,要实现一个更牛逼的愿望。


22.png

 

斌哥和监狱里任何一位大哥都不一样。

 

不,要我说,他和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第一次进监室见到他时,别人都围在一起聊八卦,他却光着上半身独自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一份平整摊在床上的报纸,背上那条长长的刀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23.png


我谁也不认识,闲着没事干,于是走到他身后问能不能借份报纸看。斌哥回头看了我一眼,从旁边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最底下抽出6份递给我:“新到的,别弄乱。

 

我赶忙道谢,接过报纸翻了翻,发现是《参考消息》,还是按日期排好的。

 

我读着报纸直到半夜也没睡着,期间看到斌哥提着一瓶沐浴露路过,有些诧异。我们的标配是2.5元的香皂,一般人可用不起23.5元的沐浴露。

 

果然,第二天进车间做劳动改造的时候,我就看到斌哥穿上了黄马褂。穿黄马褂的都是组长,犯人中食物链的最顶层。

 

监狱的车间生产流程跟普通工厂流水线差不多。犯人将劳动产品上交给生产线组长,生产线组长再把产品交到质检组,由质检组判断产品是否合格。如果产品不合格,就被退回重做,犯人还会受到参加体能训练、扣除消费额度等惩罚。

 

斌哥掌管质检组,他说你好就是好,说不好你就完了。可以说他是掌握了其他犯人的“生死大权”。

 

我们上厕所、喝水都要集体行动,而组长可以在车间里随意走动。斌哥的个子不高,肚子鼓得像个西瓜,踱着不规则的八字步,双手握着水杯悠哉地走来走去,不时对着别人指导两句。

 

简直不像是来坐牢的。

 

他朝这边走来时,我打了个招呼:“嘿,大哥。”斌哥皱了下眉头,慢慢踱步到我旁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没啥,就是想告诉你,报纸晚上还。”他没接话,点了点头就面无表情地走了。

 

晚上我去还报纸的时候,看到他依然坐在小板凳上看报,这次看的是《环球时报》。监狱里大部分人喜欢看玄幻小说,很少有人看时政新闻,而且订报纸挺贵,大家有钱也宁愿多买几包烟。

 

相比之下,斌哥“不俗”的爱好让我觉得这个人有些高深莫测。

 

然而没等我去一探究竟,他早先一步盯上了我。

 

有天,我正在车间劳动,斌哥突然出现在身后,轻轻拍了拍我肩膀,说:“走。”

 

我满是疑惑,起身跟在他后面,渐渐被带向那个人少的角落。

 

我等了好一会儿,心里揣测不安,眼看着斌哥慢慢转过头。

 

紧接着,他问出了那个让我大跌眼镜的问题:“产生经济危机的时候,钱都去哪儿了?”

 

“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昨晚在报纸上看到经济危机的报道,不太理解。我觉得你可能懂,就想问问你。”他小声说着,居然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斌哥等半天不见我说话,有些失望:“没事,当我没问,回去吧。”

 

我反应过来,连忙解释:“不是,我在组织语言。嗯,是这样的,钱的本质是信用,信用足的时候... ...”

 

我噼里啪啦地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知识都倒出来,生怕他误认为我在敷衍。斌哥听得入神,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浮出微笑。

 

“这样说你听懂了吗?”我满头大汗地终于讲完了。

 

“大概懂了。”斌哥点点头,突然又问:“你什么文化程度?”

 

“专科。”

 

“嗯,我初中没读完,有很多地方不懂,以后还要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我一定尽力。”我虽然对自己的知识储备没信心,但也不想得罪他。

 

斌哥没让我白白浪费半天时间,讨论完经济危机后,他带我回工位,开始教我缠线。我们的劳动是给电压器缠上电线,很费力气,我每天都被搞得头大。

 

斌哥将每个技术动作拆解成6个步骤,一步一步演示给我看,教得很仔细,一目了然。末了,他扔下一颗定心丸给我:“你有什么困难的,随时找我。”

 

斌哥走后,坐在我对面工位的阿华略带羡慕地说:“你跟斌哥关系挺好啊,他一般不跟人聊天的。”我于是好奇地向阿华打听斌哥的来历。

 

“他很出名的,以前是我们县的老大。脾气暴躁得很,贩毒的时候单枪匹马跑到山里跟买家要钱,被人拿枪指着脑袋都不怕。他打架特别不要命,抡起刀说砍就砍,整个县城里的混混看见他都要绕道走。”我想起斌哥背后那条长长的刀疤,有些发怵。

 

“那他是怎么进来的?”

 

“那个案子很轰动,新闻都报道了,当时缴了几千万赃款。喏,小宋和董娃都是他的同案。”阿华指了指远端的两个人。

 

“他们原本是3个贩毒团伙,结果董娃挑起事,要整小宋,警察收到消息,不仅抓了这两人,也顺藤摸瓜逮住了斌哥。”

 

听阿华的意思,斌哥是被董娃和小宋之间的恩怨牵连进来的,而且,董娃是导致他们三人落网的罪魁祸首。我瞄了眼刚刚阿华所指的董娃,心想他惹了斌哥,日子肯定不好过。

 

监狱这种封闭空间,太适合报仇了。 

 

但我再一看斌哥,依然认真地研读报纸经济版。我对这人更加好奇了。

 

我不明白他一个曾经的黑社会老大,初中都没毕业,现在不急着报仇,反而对经济学这么感兴趣?

 

从那时我就隐隐猜测,斌哥是不是在预谋着什么?


24.png

 

打那之后,我常常在一旁观察斌哥。

 

但我越看越疑惑,从没见过谁坐牢坐得像他这么逍遥自在。

 

他账上的钱从没有小于1万块,抽的烟是中华,奖励菜一次不落,洗澡、吃饭从不用排队。但不管有怎样的优待,监狱跟外面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可斌哥却非常自得地享受着这一切,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出去。

 

我们平时的消费额要用劳动产量来换取,除此之外,积极劳动还可以争取减刑。其他人都尽可能多做,但斌哥却每天在车间里闲逛,能让别人干的,自己绝不动手。还说在监狱干活没啥意义,随便应付就好,散散步能舒坦身心。

 

而最让人奇怪的一点,是他完全不恨牵连他入狱的董娃。

 

小宋和董娃的恩怨延续到了监狱里,平时就针尖对麦芒,而监狱里物资匮乏,资源的争夺异常激烈,俩人常常因此互相针对,暗流涌动。

 

有一次,他们因为抢夺饭堂里一个看电视的座位,终于把冲突摆到明面,激烈地对骂起来。两人各自的小兄弟都握紧了拳头,一时间剑拔弩张。

 

大家都认为斌哥会站在小宋一边,于是都站在了董娃的对立面,饭堂里瞬间分成人数差距巨大的两群人。小宋有恃无恐地跟董娃对峙着,一边时不时瞄向人群之外的斌哥。

 

过了一会儿,只见斌哥拨开人群,走到两人中间。他抬手指指右边,下命令一般地跟小宋说:“去那儿坐下。”然后又指向左边,跟董娃说:“你去那。”

 

斌哥的声音不大,气势却死死压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小宋和董娃都不敢开腔,气鼓鼓地散了。然后斌哥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座位,坐下看电视。过了一会儿,警官来到饭堂,将斌哥喊到外面的操场。

 

透过玻璃门,我看到警官递给斌哥一支烟,两人边抽烟边交谈。一般只有犯人给警官敬烟的份,我从没见过警官给犯人递烟。

 

烟抽完,斌哥回到饭堂。我好奇地问他警官说了什么。

 

“没啥事,就是叫我管住他们两个。”斌哥回答,接着又说,“不好整。小宋一直叫嚣着出去了也要弄死董娃,这股恨意我压不下。”

 

我见斌哥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忍不住问:“那你呢,你恨不恨董娃?”

 

“不恨,我还得感谢他。”斌哥平静地说,“如果不是这个案子把我扯进来,我迟早得被判死刑。”

 

原来,斌哥很久以前就明白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不能长久,想金盆洗手。可他尝试做生意却失败了,加上自己也有毒瘾,总是无法脱身。他心里有预感迟早会被抓,以他犯下的罪,大概率会判死刑,至少也是无期。

 

而被董娃和小宋的事情牵连,却提前引爆了这事,同时给了斌哥充足的时间转移赃物和赃款。

 

结果,他只被判了15年,并且没有被没收财产。

 

斌哥觉得自己这次坐牢赚大发了。

 

他是“二进宫”,按照之前的减刑经验,最差的坐三天减一天,最好的坐一天减一天。也就是说,顺利的话这次15年的刑期只需要坐8年左右。

 

出狱时,他才四十多岁,手里还有千万资产。

 

8年时间换几千万,值了。

 

斌哥觉得这是命运给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他也借这次机会下定决心,出狱后就拿着那笔钱,正经做生意,体面过生活。

 

他说:“就像做个好人那样。”

 

25.jpg


第一次听到“做个好人”这句话从斌哥嘴里说出来时,我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在监狱里有个潜规则,哪怕你再忏悔,也不会随便说自己要做好人。因为会被人嘲笑。不过这里也没人敢嘲笑斌哥。

 

往后一段时间,我跟斌哥越来越熟,得以更近距离观察他。


斌哥跟之前的所有江湖关系断了来往,不参与任何纷争。但仍然有很多人把他认作大哥,时常拿烟和零食到我们监室里来“孝敬”。

 

斌哥拒绝了很多次,有一次他实在烦了,一脚把来送方便面的新犯踹趴在地上,揪住新犯的耳朵吼:“你是个人,不是条狗!”

 

他好像真的在身体力行地做一个“好人”。

 

普通犯人的劳动任务很重,平均每天要做1万次有效动作才能完成。


很多人的技术动作不标准,就导致产量不高,质量也很差,常常被退货并受罚。

 

斌哥对自己的劳动不上心,却喜欢在车间里观察别人,看到谁动作不正确就去矫正。他教得很仔细,反复演示,务必让对方理解到位。车间的450个犯人中,有200多人都得到过斌哥的帮助。

 

那次送月饼的事情,就是由这帮人自发组织的。

 

大部分犯人都在牢里得过且过地混日子:白天劳动,晚上回来洗漱、吹牛之后倒头就睡。大家都觉得坐牢的时间就是被浪费的,什么事情都要等出去了再说。

 

而斌哥却每天晚上都要看《参考消息》、《环球时报》等。他是为了跟上外面世界的步伐,想出狱后开个报纸上常常提到的“投资公司”,好好利用起自己意外保住的财产。

 

所以他时常拿着报纸问我一些经济概念,后来还在我的建议下订了一些财经类的期刊,即便他连GDP是什么都不一定懂,还是每天认认真真地读。

 

在斌哥想象的未来画面中,自己应该西装革履,坐着劳斯莱斯,出入高档写字楼,后面跟着一帮操盘手。

 

然而现实往往不如想象美好,很快,一次打击敲碎了斌哥的美梦。

 

2017年,斌哥第一次申报减刑,却刚巧碰到最高院执行了关于减刑的新规定。在新规定中,重罪犯人的减刑幅度被大大降低,而且申报条件比一般人严格得多。

 

减刑结果下来的当天晚上,斌哥没有照例翻报纸,而是坐在床上捏着《裁决书》,呆呆地看着那句“减去有期徒刑6个月。”

 

过了半小时,斌哥突然从床上蹦起来,冲到监室门口,发疯一样地拍铁门,大声喊:“狗日的!董娃!你整惨老子了!”


26.png


隔壁监室的小宋听到斌哥的嘶喊,也跑到自己监室门口起哄。其余5个监室也纷纷响应。一时间,整个楼道里铁门“梆梆”作响,各种国骂此起彼伏,矛头一致对准了董娃。其他楼层听到动静也闹了起来,整个监区被敲打铁门的声音所覆盖。

 

局势眼看着就要失去控制,楼道守夜犯差点哭了,赶紧摁报警器向警官报告,然后跑过来哀求斌哥不要闹了,会出大事的。

 

斌哥没有理他,睁大双眼,兀自拍铁门嘶吼叫骂:“董娃!明天老子要弄死你!”

 

几分钟后,警官赶到,把喧闹压制了下来,然后走到我们监室门口,招呼斌哥,安慰了他几句。

 

第二天,斌哥喊我跟他在车间散散步。路过董娃工位的时候,董娃背对着我们,把将头埋进工位,假装没有看到斌哥。但发抖的身体和紧紧握住管子的右手暴露了他的恐惧。

 

但是斌哥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瞟了他一眼就走远了。我正有些奇怪,却听见他叹了口气:“作孽太多了,总是要还的。”

 

32.jpg


减刑的事情只是让斌哥消沉了几天,不管怎么样,钱还在,不亏。

 

他的首要任务变了:保证自己出去之后有命花钱。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斌哥一改平日老神在在的姿态,开始积极劳动、锻炼身体。每晚都要练一小时——仰卧起坐、俯卧撑、拉筋,花样百出。后来甚至照着书开始学八段锦,一招一式舞得有板有眼。

 

饮食上则每顿饭从满满一碗减为拳头大小,购买的零食从饼干方便面变成了纯牛奶和茶叶。甚至为了省钱买牛奶,不再抽中华,而是抽10元一包的云烟,数量也控制在每2天1根。

 

他还开始看医学方面的书籍,每当我见到他捧着《教你如何不生病》的时候,都非常怀疑他能不能看懂。

 

几个月之后,斌哥的变化惊人。从原来的大腹便便变成了肌肉结实的壮汉,一次可以做上百个俯卧撑,双腿甚至能劈叉成160度。

 

但一次监区改制又打乱了他的节奏。

 

2018年8月,连我和斌哥在内的100多号人被转移至一个特殊监区,9月底,我们回来以后,斌哥的“好日子”却一去不返了。

 

我们的劳动任务不再是缠线,变成了给少数民族犯人进行中文普及。民警把犯人分成两拨,文化程度在高中以上的做教育岗,负责教学,其他人则是后勤保障,也就是打杂的。

 

我做了教育岗,而斌哥成了后勤。

 

虽然他还是组长,但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花钱大手大脚,也没能力再教人干活,事实上这个名头已变得可有可无。

 

监狱是一个很现实的地方,斌哥没有了权力,大家对他的态度也变了。

 

到10月份,天气转凉,洗澡房每天晚上8点放热水。100多个人轮流用12个喷头。 

 

那天晚上,斌哥早早脱光了衣服,捧着洗脸盆到洗澡房。按以前,他一到就会有人主动让出位置来。结果这次大家都没有让开,还不断让教育岗的人过来插队。

 

天气很冷,斌哥在一旁等得瑟瑟发抖。

 

那晚回来以后,斌哥每天看书的时间更多了,不仅是看那些健身书籍,还看起了唐诗宋词。

 

他似乎想要证明自己不靠武力和权力,也一样能被人看得起。

 

没几天,斌哥就申请要去教育岗工作。新来的警官对斌哥并不熟悉,觉得很诧异,当场叫他背《静夜思》和《望庐山瀑布》。

 

斌哥早有准备,磕磕绊绊地背完了。警官听他背得别扭,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让他晚上跟着一起听课,看他的学习情况再决定。

 

我每天早上6点半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他拿着笔记本坐在床上学习,半夜也常见他还躺着背书:“人之初,性本善……”

 

到10月底,曾经口口声声“不想再当大哥”、“要做好人”的斌哥,终于能完整背出《三字经》和《弟子规》。

 

警官安排了一场试讲课。课上,斌哥白话中穿插着文言文,满口之乎者也,竟还有些夫子的味道。

 

试讲课后,斌哥如愿以偿,正式上任教育岗。

 

或许按照这个结果下去,斌哥哪怕出狱时已经老了,但还会有健壮的身体、足够的学识。再加上那一大笔钱,他损失的也不算太多。

 

减刑结果不如意以后,就一直在努力“拼搏”的斌哥,现在终于稍稍能喘口气。而他不知道这短暂的喘息,竟只是为了让他有力气迎接更残酷的现实。

 

27.jpg


12月,斌哥打电话回家,从家人口中得知:“你儿子偷了家里的1万多元,全买了游戏装备”。

 

斌哥懵了。在他印象中,自己还没入狱时,儿子原本还很乖的,现在初二了,虽然跟着爷爷奶奶住,但前妻也时常去看望,不至于没人管,怎么突然就学会偷钱了?

 

斌哥问我:“是不是因为我坐牢,给孩子造成了心理扭曲?”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跟他说下次打电话回家的时候,可以跟孩子好好谈一谈。

 

为了准备跟孩子的通话,斌哥开始看《论语》,看到书中有用的句子就抄下来,在旁边备注自己想要跟孩子说的话。半个月下来,竟然写满了一本笔记本。

 

我觉得他有些太夸张了:“电话才10分钟,哪说得了那么多。”

 

斌哥苦笑了一下,说:“有备无患嘛。”

 

元旦节傍晚,斌哥迫不及待地拨通家里的号码。然而那通电话并没有达到预料中的效果。孩子对斌哥的长篇大论反应冷淡,从头到尾都是“嗯”、“嗯”、“嗯”,连一句反驳和埋怨都没有。

 

斌哥讲到最后,一直跟孩子强调:“想花钱就跟爷爷奶奶拿,家里不缺钱,但是你一定不能学坏……”孩子依然只是“嗯”了几声。

 

他想让儿子当个好人。

 

但他发现,自己好像没资格,更没底气去像个普通父亲那样教导了。

 

挂掉电话后,斌哥拉着我连抽了5根烟。

 

“是不是来不及了?”

 

“孩子还没定型,未必的。”我怕打击他,没有说出心里的实话。

 

斌哥摇了摇头,又夹起一根烟:“我是个失败的父亲。”

 

没过几天,斌哥突然问我:“练什么字体见效快?”

 

我说自己练过行书,斌哥就让我教他,说想写信给儿子。“我的字太丑了。”

 

斌哥练了10多天的字后,终于开始动笔了。我们白天没功夫,到了睡觉时间,按规定每个人都要躺在床上,除非是上厕所或发生紧急事件才能下床。

 

于是我和斌哥只能等别人都睡了,跟守夜人打个招呼,然后搬小凳子坐在床边安静地写,说话轻声细语。

 

监室里本来灯光很弱,大部分的光线还被上铺挡着了,我们得趴得很近才能看到纸张上的字。

 

写信的过程中,斌哥在手边准备了小练习本,写到拿捏不准的字句,就先在练习本上描出来,问我是不是这样写,笔画对不对,语言通顺吗,孩子看不看得懂。

 

打了7次草稿后,信终于写完了。这是斌哥坐牢几年来第一次给孩子写信。

 

我们的信在寄出去前都要给民警看一遍,为防止看不过来,民警要求长话短说,所以我们一般都只写两三页纸,可斌哥这次写了整整11页。不知道他的儿子会不会有耐心读完。

 

而信寄出后,斌哥也并没有轻松起来。

 

他原本觉得自己哪怕身在监牢,也能把握住很多东西。可现在的境遇,却让他觉得失去的越来越多。

 

他开始害怕。自己来不及“做个好人”。

 

28.png


确实是来不及了。

 

给儿子写信没多久后,斌哥就收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

 

弟弟说老人家在走之前,一直呢喃着要见斌哥最后一面。

 

得到消息那天,斌哥拉我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聊了很久。他说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法庭上,父亲原本浓密的黑发那时已经变得稀疏花白。

 

什么叫蹲监狱?就是你老爸在外面死掉了,你也不能去看。这就是蹲监狱。

 

斌哥红着眼眶,不停念诗:“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他曾经还为自己躲过死刑、保住财产而沾沾自喜,现在才终于看清,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他已经错过了一切。

 

法律或许饶了他一命,可现实没有。

 

自那开始,斌哥看起了佛经,看完总问我:

 

 “人这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对家人好,做正经的工作,这很难吗?为什么我做不到?”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斌哥决定自己去寻找答案。

 

2019年2月,我就要刑满释放了。教育岗中,我带的班成绩是最好的,警官本打算安排一个本科学历的人来接替我的工作。斌哥知道后,竟主动申请接替我那个班。

 

警官怀疑他不行,但没把路堵死,让斌哥讲一堂课试试看,并交待我去旁听。

 

课的主题为“慎终追远”,斌哥讲课时的表情很肃穆,声音凝重。

 

“各位同改,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是因为分不清善恶、不懂法律么?不对!是因为我们有侥幸心理!”

 

“有人说法律不给我们做好人的机会,说这句话前先扪心自问,你给自己机会了吗?”

 

一堂课讲完,全场肃静无声。只有斌哥“砰砰”地锤着自己的胸脯。

 

我听完课后,脑中浮现斌哥当初一直问我的那个问题:“做个好人很难吗?为什么我做不到?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我觉得他已经找到了答案。

 

监狱里的课堂,老师和学生都是半吊子,没人真的把学习当回事,顶多做做样子。而那堂课后,竟然有个学生把斌哥的话全部抄录下来,写了篇深度感悟,被监区领导看见了,大为赞赏。 

 

斌哥接手我的班没几天,监狱就进行了一次考试。一般来说,带班老师都会把试卷提前看了,再各种明示暗示帮着学生作弊,争取拿个好成绩。因为学生成绩好的班,老师会得到加分和物资奖励。

 

而斌哥却十分严肃,试卷到他手上,他就直接发下去,然后跟监考的人说,不允许学生作弊,否则他们更懒得学习了。

 

他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老师。

 

那段时间除了上课,斌哥还开始帮别人写信。监狱里的信件只允许使用汉语,所以很多少数民族学生找他帮忙写家书。

 

斌哥来者不拒,边翻唐诗宋词边写,总是先写一遍,然后读给寄信人听,再一起研究、修改,写到半夜三更。

 

他常常跟别人说:“你们还来得及。”

 

29.png


我终于要离开监狱的时候,斌哥也终于彻底从梦中清醒了。

 

满刑当天早晨,斌哥拿出1包玉溪,说请我抽满刑烟。我问他剩下的日子有什么打算。斌哥说:“争取多减刑,早点回家。”

 

我打趣道:“然后出去做个霸道总裁?”

 

他苦笑着说了句“屁裁”,然后迷离地看着监区大门,说:“出去后,我想开个小卖部,又能挣钱,又能待在家,挺好的。”

 

临别前,斌哥用力地抱了抱我,嘱托我替他回家看一看家人,然后转身向监室走去,他要去上课了。

 

出狱之后,我跟斌哥的弟弟联系上,听他说了一些情况。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很不好,管不了孙子。家里不缺钱,可是因为斌哥坐牢的关系,一家人在镇子上并不受待见,不敢招摇。弟弟在国企的工作也因此受到影响……

 

他用坐牢换来的千万财产并没有让家人过得多好。

 

回来后我给斌哥写了封信,把情况如实都告诉他。斌哥没有给我回信,只让弟弟给我带话说:“知道了。谢谢。” 在写下这篇文章的几个月以前,我在网上看到公示消息,斌哥又减刑了5个月。看来他还没有放弃。

 

后来,我履行承诺,去了一趟斌哥的家。而在他的那栋豪华别墅里,我却感受到了另一种凄凉。

 

他家是一个独栋天地楼,欧式外形在小镇上非常显眼。我到时,只有斌哥的母亲在家。

 

那份判决书下来之前,斌哥满心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家。而判决书下来后,他只是跟弟弟打了个电话,说可能比预计迟几年,拜托弟弟照顾母亲和儿子。

 

而“几年”是多少年,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进他家看了看,卫生像是许久没有打扫了,雕刻精细的红木沙发上也铺着一层淡淡的灰尘。只有挂在客厅墙上的遗像框异常干净,黑白分明。

 

斌哥的母亲年纪大了,不喜欢说话。她知道我是刚出来的,却也没有问我斌哥在里面的情况。

 

去斌哥家的那天,他的母亲弯着腰坐在家门口的红木凳子上,呆呆地看向远处的公路尽头。


我不知道她在等什么,也不愿问,只是握着老人家的手,陪她看了一整个下午。


30.png

 

31.png

 

最初何俊义并不相信,斌哥说的那句:“做个好人”。


这时的他说要做个好人,只是掩耳盗铃。他所憧憬的“好人生活”,不过是想攥着大钱,到外面做安全的生意。

 

那些剩下的罪责,斌哥觉得没被揪出来,当一切没发生过就好。


不过命运没给这个机会:他儿子前途尽毁,父亲死时也无法送终。重点是,他还不能顺利减刑,等出狱后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何俊义却觉得,斌哥遭受了这些惩罚后,才可能真正变好。“这样他才会知道,出去了再变好,就来不及了”。


斌哥也已认清现实,尽管没机会再教育儿子,但至少自己能多读一些书,告诫那些同犯学生们:“你还来得及”。


我觉得这句话不仅适用在监狱里。其实人的一生也有许多事情,还来得及。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李老鞋 小旋风

插图:小茬子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3-24 12: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少年因痴迷新白娘子传奇,一个被掐死,一个被枪毙,还一个被关了19年|老友记43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20-05-14

34.jpg


大家好,我是陈拙。

 

网上最近挺流行一款游戏,内容就是让你管理一间监狱,变着法折磨囚犯。

 

这游戏不咋样,介绍里倒有一句话挺吸引我——你可以对囚犯们做任何事,甚至主宰他们生死,只有一件事你无法做到,就是帮助他们洗心革面。

 

我的狱警朋友白参知道后,说做这游戏的人,一定对管理监狱不了解。

 

因为帮助囚犯洗心革面,就是他们监狱管理者的本职工作之一。

 

他当狱警那几年,还有和囚犯谈心的任务,表面是聊天,背地里是心理战,“就得知道他们心里有没错误的想法,揪出来彻底打消。”

 

然而教会白参打心理战的老师,却是他当狱警第一天,就遇到的一个特殊犯人。

 

这犯人长着一副娃娃脸,却是监区出了名的“典狱官”,他能记下所有同犯的罪行,并且跟狱警加以分析,给出对付此人的对策。

 

白参以为,自己能一直相信这名特殊的犯人。直到有天,他看到了这个人的犯罪记录。


35.png


冯辉被释放很久之后,有一天给我来了个电话。我听见那边有风声呼啸。他说,白队长你知道么,我用了十九年,才从村边的那片小树林,来到了这西湖边。


36.png


第一次见到冯辉是五年前,那是我入警上班的第四天,按流程来到罪犯的劳动现场——一个巨大的服装加工车间。

 

带我过来的分监区长黄队长指派了一个小个子罪犯跟着我,“这是咱们生产一组小组长,别看年龄小,老资历了,有啥事儿你都问他。”

 

我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轻人,发现他个子不高,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像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能与什么罪恶牵扯起来。

 

我瞟了一眼他的胸口,想看看他的姓名、罪名等个人情况。他迅速觉察到了,在衣服襟前口袋处摸了一把,“报告白队长,我胸卡这几天丢了正在补办。我叫冯辉,一组小组长,你以后有啥只管叫我。我先跟着你上线里转一圈”。

 

站在他分管的生产区入口,他如同指点江山一般给我介绍了每个区域的工序分布,裁剪、缝片、钉扣哪里生产流畅,哪里遇到技术困难,都了然于胸。

 

我听完他的介绍,准备到各个岗位上看看,不过生产线内劳动正忙,罪犯们来往如织,各种花臂在面前走动着,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挤进去。正在我犹豫的时候,他在身后高喊一声:“给警官让路!”直吓得我一激灵。

 

转过头,还是那张娃娃脸的笑容,“没事儿白队长,你走你的。”

 

随着他一声吼叫,迎路遇到的罪犯有凶神恶煞的,有雕龙画凤的,有桀骜不驯的,无不一一面朝内站好,闪出一条道来。我们一边走,冯辉一边给我介绍不同的机器。

 

他被黄队长称为老资历,所以最起码得来了七、八年了。但我看他也不过二十四五,难道是未成年犯罪?我很费解。

 

那天回去之后,我找出这个娃娃脸的罪犯档案,匍一翻开,上诉判决书里前几行字便震得我大脑一片空白:罪犯冯辉,14岁时因犯绑架罪,故意杀人罪,*年*月*日被**法院判处无期徒刑。

 

再往下看:“该犯和同案犯丁某合谋后,于树林中,将年仅12岁的同伴绑架,勒索赎金2万元之后,将被害人勒死掩埋......”

 

当年14岁的冯辉,居然犯下如此重罪。

 

之后的一段时间,再见到冯辉时,虽然他还是笑脸相迎,但我态度里已经明显带着冷漠和疏远。他的犯罪经历,即使在罪犯云集的监狱里,也称得上触目惊心。


37.png


一天,我正在值岗,一个犯人找到我,说他腿疼,无法参加劳动,申请去狱内医院看病。但我在记录里发现他前天刚刚到医院检查过,医生说一点病都没有。

 

而且记录里还写着,这人屡次因为完不成生产任务被扣分。

 

碰上这种老赖,是新狱警最犯愁的情况。果然,不管我怎么盘问,他就是捂着腿呻吟,一口咬定腿有问题。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想起了在管理犯人方面格外有一套的冯辉。

 

和之前一样,他为公家做事特别积极,听到我喊他,麻溜地小跑进办公室。一看里面的架势,他就明白了,马上开口教训犯人少装模作样,赶紧回去干活。


但这老赖也很有经验,一脸豁出去的样子。冯辉想了想,凑到我近前低语。

 

我对他出的主意有点信不过,但看他一脸笃定的样子,还是决定试试。

 

冯辉的办法是,满足这个犯人不想劳动的要求,但是让他靠墙站三天,保持标准立正姿势,并指派监督岗进行监督。

 

第二天傍晚收工,犯人就过来求饶了,说他脚踝已经站肿了,想回去干活。我一边冷冷地驳回他的请求,一边对冯辉多了几分佩服。

 

他告诉我,管理犯人,最重要的是根据不同人的性格特征,施以不同的方法。

 

紧接着,他居然就像一个“典狱官”一样,对我指点这监牢里的每个囚犯。诸多罪责,如何罚判,让他理得条理清晰:


如罪犯王某此次入狱为初犯,本心未泯,对减刑有着强烈期望,只要平时考核奖惩对其多加激励,就能令其积极改造;


而罪犯李某,前科累累,平时警官面前貌似恭敬,暗地里消极抗改,对其应该用雷霆手段,小错严惩,从而杜绝其钻空子的小心思。

 

等他“指点”完,我半开玩笑地问:“那你觉得你内心是怎样一个人,又有什么样的性格特征?”

 

正在口若悬河的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监狱里大部分的人,无论是什么罪行,只要警官谈心,必定高呼冤枉。


我在等着冯辉的托词,但他只是勉强笑了一下,说在里面过了太久了,入狱前的事情像是上辈子一样,得好好回忆一下,才能知道怎么说。

 

我看他走回犯人中间,还是小队长一样指挥来去,东瞅瞅西问问,但神情却有点落寞。我也盯着眼前的冯辉,只想知道,他是如何定义自己当年的罪行。

 

几天之后,我正在办公室写台账,他突然过来,说想和我聊聊。

 

犯人主动和狱警谈心,是改造过程中很好的现象。但我没想到,听完他的故事,自己会半天想不出什么安慰和开导的话。

 

他对我讲了一个,上个世纪末,两个懵懂的农村少年,如何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从绑架勒索,到最终杀害的故事。


38.jpg


1986年,冯辉出生在华北的一个小山村。他的父母都是农民,见识不多,觉得读书是家中两个孩子过上好生活的唯一途径,所以早早就把冯辉和姐姐都送去了镇上的寄宿学校。

 

他们当然想不到,缺少管教的冯辉很快就从上课睡觉到翻墙逃学,整日在学校门口厮混。

 

这一天,冯辉正在录像厅门口鼠头鼠脑地往里瞅,突然看见有人给他招手,仔细辨认才看出来是同村的丁海东。

 

两人遇上对方,都面露喜色。要知道,这些逃学的小孩儿不管摆出一副多么不得了的痞气,都有个死穴,就是兜里都没钱。

 

他们指望对方能请客,看个录像,喝瓶汽水。

 

然而寒暄了没几句,对话就成了哭穷大赛。冯辉想起来,丁海东家在村里比自己家还穷,而且丁海东的爸爸酗酒,好几次从他家门口过都能听到打骂的声响。

 

不过丁海东毕竟比冯辉大四岁,他很快拿出了大哥做派,说有一个生财计划,让冯辉只管跟着走。

 

走到学校门口,丁海东才公布了谜底,原来是要冯辉指认家中有钱的同学,趁放学的时候,到胡同里堵住几个,“要点小钱花花。”

 

敲诈?冯辉没敢马上答应,他不爱念书,但也不想当个坏蛋。

 

正犹豫的时候,丁海东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就你这样畏畏缩缩,能成什么大事?你看出来混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

 

这句话击中了冯辉的心。当时“混社会”对他这样在学校里不受待见的孩子来说,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他多次幻想能遇上一个赏识自己的大哥,从此过上一种不同于书呆子的血脉喷张的生活。

 

于是他答应下来,顿了一下,又说有个附加条件:“我班上的和同村的同学,不下手。”

 

没过多久,丁海东和冯辉就成了学校附近知名的混混,甚至有被勒索的“常客”开始主动每个月交“保护费”,以图在学校里和同学发生争执时,可以找他俩出面罩着。

 

那段时间,冯辉每天能进账十几块钱,打台球,买零食,再去录像厅看个香港黑帮片,日子过得甚是舒服。

 

除了每次经过姐姐校门的时候,他还是会心虚地闪躲。他并不愿家人知道自己在外面“胡作非为”。


丁海东不来学校的时候,他也乐意回班里待上几天,哪怕只是趴在桌子上睡大觉。他隐隐觉得,在同学中间,心里更踏实一点。

 

但他总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从学校迈出去,到街头厮混。他也未曾想过,有些地方迈出去的次数多了,迟早回不来。

 

39.jpg


冯辉没想到的是,自己行走江湖,定下不对同班和同村下手的规矩,这帮人却丝毫不领情。

 

那是一个周五下午,寄宿学校的同学都背起大包小包赶班车回家。每周的这时候,冯辉少有的还会出现在同学之中。

 

他像过去一样走到几个结伴的同学身边,结果对方看到他,立马做出抗拒的姿态,一边还不忘冷嘲热讽地说:哟,这不是冯辉吗,您这不会是没路费了吧,一会再让我们给垫个路费回家?

 

冯辉过去常常幻想,自己混社会成了大哥,学校的同学遇到什么麻烦,就能仗义出头,打抱不平,赢来一片崇拜。

 

他以为自己是个大侠,没想到在人家眼里只是个草包。

 

正在自尊心被刺伤而无法收场的时候,丁海东出现了。

 

丁海东早就彻底脱离了学校,即使周末也为了躲避父亲而不回家,但这天他从朋友那里借了辆摩托,在镇上玩了一天,正想着来学校找冯辉显摆一下,结果赶上了这一幕。

 

丁海东把摩托车横到那几个学生面前,换上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平时看在同村的份上没欺负你们,是不是还给你们脸了?今天有一个算一个,把钱都给我拿出来。

 

那帮同学吓得不吱声,冯辉赶紧说,丁哥,算了算了。

 

他们最后也没有从同学那里拿钱。丁海东一脸凶狠和不屑,冯辉则强撑着内心的难受,上了摩托,沿另一条路回家了。

 

摩托车开得很快,这是冯辉第一次坐摩托。一开始,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后来丁海东主动提起一个话题,说你看咱们现在是不是很像《纵横四海》里的周润发和张国荣?

 

冯辉笑了,说确实像,那还差一个钟楚红呢。

 

这一幕,后来冯辉在监狱里还会梦到。梦里面丁海东坐在前面把控方向,两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不过因为风声太大,常常听不清楚。

 

他觉得奇怪的是,梦里的丁海东看上去年纪特别小,并不是他记忆里的“大哥”模样,反倒像个少年。

 

醒来后,他回想梦里年轻的丁海东,又算了算自己被关押几年,才说:“原来是我自己长大了,变老了”。


40.jpg


过了两个月,钟楚红没等来,却来了一个年纪比冯辉还小的小屁孩,非要加入两人的组织。

 

这孩子名叫徐岩,因为个儿矮,在学校常常被欺负。冯辉记得自己有几次也在巷子里堵过他,他几乎不反抗,总是老老实实地把钱拿出来。

 

徐岩也是同村的,家境在村里算是优渥。他父亲在镇上开了一个批发部,买了村里唯一一辆摩托车。生意忙起来,也是顾不上孩子。

 

开始,冯辉和丁海东只把徐岩当个跑腿的,撸羊毛一样瓜分他的零花钱,支使他跑东跑西。慢慢相处久了,发现这个屁颠屁颠的小孩儿是真把自己当大哥了。

 

冯辉当时的年纪,很容易依赖别人,也很想对别人负责,似乎这是一种长大成人的证明。他心里默默想,自己要处处帮衬徐岩。

 

有一次,他们又在外面晃荡,丁海东提议去打台球,徐岩马上默默地把裤兜里所有钱掏出来,数一数,大概有十四五块,是家里给的一周的生活费。他留下七八块够吃饭,剩下的全要拿给丁海东。

 

丁海东看了一眼,只从里面抽出两块钱,剩下的又塞回徐岩口袋里。

 

他说,咱们用这两块钱打球就够了,剩下的你自己花吧。你个子这么矮,多吃点好的,长高了才不会被人欺负。

 

当时的台球厅不像现在按小时计费,而是按局计算。如果一局球一直没打完,就不另收费,所以笨蛋能用5毛钱打一下午,而丁海东这样的高手没一会儿就要重新开局了。

 

徐岩于是担心地问,两块钱不够咱们玩吧?

 

丁海东贼笑起来,说够了,你们看我的。

 

结果那天下午,丁海东哐哐哐进了几个球以后,就再也不往准里打了。一颗球,他不是往右偏一点,就是往左偏一点,加上徐岩和冯辉本来就菜,那局真的打了很久。


台球厅老板凑过来看了看,翻了几个白眼。三个男孩忍不住偷笑起来。

 

那个台球厅的下午,一直是冯辉的美好回忆。少年们都觉得自己拥有了真正的朋友。

 

几天以后,夏日的傍晚,三人趴在溜冰场的栏杆上打发时间。丁海东给两人一人分了一根散烟,喷云吐雾间,说了一个改变三人一生的计划。


41.png


他想带着他们离开镇子,出去闯荡世界。

 

冯辉马上问,是去北京上海么?

 

丁海东说,“北京上海什么的太俗了,咱们去杭州。还记得《新白娘子传奇》么,那里面的西湖断桥什么的,就是在杭州。”

 

《新白娘子传奇》冯辉也看过,西湖确实很美,但这一切也太突然了。

 

丁海东继续说他的计划,三个人会先去县里坐火车,到杭州随便凑合着住下,然后想办法打工赚钱。攒够启动资金后,就可以做生意了。大城市有什么稀罕物件儿,可以往老家这边捣鼓,老家的土特产也可以去大城市里卖。


一来一回,几趟下来保准发财。然后买房子,买轿车,衣锦还乡。

 

冯辉被震得目瞪口呆。丁海东又补了一句:出去闯荡,肯定不容易,但咱们兄弟三个一起,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怕闯不来一片天。

 

事实上,丁海东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


90年代正值市场经济前夜,很多乡镇青年都选择去深圳之类的大城市打工,即使留在老家,人们赚钱的营生也开始发生转变。前不久,徐岩爸爸的批发部里还进了一批BB机,那玩意挂在腰上,别提有多威风。

 

冯辉决定加入。徐岩懵懵懂懂,也跟着点了头。这一刻,三个人觉得命运联系在了一起,这带来一种神奇的感动。

 

但现实总是冰冷的。丁海东去县里跑了一趟,才知道三人到杭州的食宿费加火车票,怎么也得一千块钱。那个时候,冯辉一周五天的生活费只有12块,徐岩多一点,但也不过20多块。

 

刚刚燃起的理想火焰,就这样被浇灭了。丁海东彻底消沉了几天,再出现时,带来了一个新计划。

 

这个计划让现在的我听来还是觉得离奇,遑论当时十四岁的冯辉和十二岁的徐岩。


42.png


丁海东希望三人伪装一个绑架行动,假装被害人的当然是家中最有钱的徐岩。

 

首先徐岩要给家人写一封亲笔信,说自己被人绑架了,需要赎金才能放人。然后冯辉趁夜色把信塞到徐岩家的门缝中,为了防止徐岩的家人不信,丁海东会再用镇上的公共电话亭给徐岩家打一个电话,重申赎金的金额。

 

按照要求,徐岩的爸妈要在第二天十一点之后,把钱放在村边小树林东头最大的那棵白杨树底下。

 

当然,最后肯定要威胁一下,不许报警,不然撕票之类的。总之都是电影上面看到的那些套路。

 

徐岩听完,很明显懵了,马上说不行,丁海东赶紧劝服,“你别有想法。咱就要一千块,这对于你家就是小菜一碟呀。我们出去闯荡赚钱回来了,还你爸十倍,还他一万到时候。”

 

那时他们压根还没有“犯罪”这个概念,只是觉得这是个聪明的小手段。

 

事情按照丁海东的计划进展。

 

到了那天晚上,三人爬到了那棵白杨树附近的一棵大树上,树叶郁郁葱葱,在漆黑如墨的夜晚,绝不会被人发现。十一点多,他们看到远远的两个黑影走近,正是徐岩的爸妈。

 

徐岩差点叫出声来,但被眼疾手快的丁海东捂住了嘴巴,他只能看着爸妈在十几米外的白杨树下扔下一个包裹,徘徊张望了一阵,然后离去了。

 

过了很久,三人确定附近没有旁人,才爬下来,准备拿着钱连夜离开。

 

命运的转折就是此时发生的。

 

丁海东捡起塑料袋,拎了拎,沉甸甸的重量让他特别兴奋,他没有忍住打开看了一眼,另外两个人也马上凑了过来。

 

结果里面并不是一千块,而是厚厚的两沓钱!足足有两万块!

 

冯辉由迷茫马上变成了狂喜,身边的徐岩却炸了锅,一向顺从的他开始叫嚷起来。


43.jpg


原来,丁海东狮子大开口向徐岩家要了两万块。整个勒索赎金的过程是他独自在镇上打的电话,所以冯辉和徐岩并不知情。

 

徐岩开始哭闹,说自己想家想爸妈,他边哭边说,“丁哥,要不你把说好的一千块拿走吧,剩下的还我,我真不去了,两千也行,我要回家。”

 

丁海东的脸色变得阴沉,两万块钱在90年代是实打实的巨款,徐岩要是回去,一定会禁不住父母的询问把事情抖落出来,到时候自己一切都完了。

 

冯辉后来跟我回忆说,他从来没有问过丁海东怎样看待“出去闯荡”这个决定,事实上,关于丁海东的生活处境,他也知之甚少。


他和徐岩还有学校,还有父母,但就在事情急转直下的那个当口,他突然有种感觉,去西湖,对丁海东来说好像是一个没有退路的选择。

 

随着徐岩的哭声越来越大,危险的气息在黑暗悄悄逼近。

 

冯辉不敢说话,阴影里他看不清丁海东的表情,只见这个昔日他最信任的大哥沉默了许久,突然间一把捂住了徐岩的嘴巴,从背后用胳膊勒住了徐岩的脖子。

 

冯辉感觉像在做一个可怕的梦,前一刻三人还计划好好的,拿到钱一起坐火车去杭州么,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徐岩还在挣扎,丁海东喝骂冯辉赶紧过来帮忙,但冯辉只是惊惧地后退。

 

“怎么,你也想反悔,想回家了?反悔你就说,我让你回家!”

 

冯辉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真假。

 

犹豫片刻,他上前抱住了正在手脚挥舞的徐岩。

 

徐岩的挣扎却在渐渐减弱。冯辉从头到尾都不敢看徐岩的脸,脑中却想起来前几天,徐岩在问西湖有多大时,那副憧憬的神情。

 

这个总是把裤兜翻个底朝天,找出所有零花钱给大家用的小孩,应该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被两个大哥联合杀死。

 

过了一会儿,徐岩终于不动了。


44.png


接下来的事情,冯辉的记忆很模糊。一直到后来被捕,他都是浑浑噩噩的。只记得丁海东带着他到了县城,两人在县城火车站的凉椅上窝了一晚,彼此都没有什么语言。

 

而另一边的徐岩父母,回家苦等一夜,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报了警。

 

在火车站清晨的露水中,两人被警察抓获了。那一刻,冯辉心里突然很轻松,仿佛有石头落了地,一切终于结束了。西湖、杭州、大世界,都是一场梦。

 

讲到这里时,冯辉脸色有点发白,直到现在他都想不明白,当时事情怎么会发展成最后的结果。


如果丁海东没有贪心,或者没有打开塑料袋看那一眼,他们三个或许已经前往杭州,看过了西湖,有了各自的前程?

 

村里当然炸了锅。两人被押解到小树林指认现场时,被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


哭得撕心裂肺的徐岩父亲用铁锹在丁海东头上来了一下。冯辉说,那一刻我多么希望那一下能敲在我头上,敲死了最好。

 

审判进行的很顺利,两人口供相符,对事实供认不讳。经最高院复核后,丁海东死刑。

 

而冯辉十四岁,属于未成年,且在犯罪过程中属于从犯,判处无期徒刑。


45.png


在狱里的最初三年,冯辉只要闭上眼,就会回到杀死徐岩的小树林里。他觉得他的人生,在那天晚上和徐三一起被埋在那个坑里了。


46.png


父母每次来会见,都痛哭流涕,劝他好好改造,争取减刑,但他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监狱里即使最无可救药的犯人,也知道要积极参加劳动以换取减刑,哪怕是为了出去后继续作恶。冯辉却心如死灰,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动力。

 

很多次,他因为拒不参加劳动被关禁闭,也听之任之,如同行尸走肉。

 

“白队长你知道被关禁闭的感受么?一个五六平方的小黑屋里,每顿饭就是一个馒头一碗汤,饿不死但也吃不饱,最难受的,是压抑和孤独。没人跟你说话交流,没有书本电视。正常人七天就熬不住了,但我当时硬生生熬了二十一天。”冯辉说到这里,脸色惨然。

 

这样过了大半年之后,姐姐来了一封长信。


信中说,监狱外的父母在替他还债。他们会把家中仅有的粮食鸡蛋给徐岩家送,主动帮徐岩家的批发部送货干活,甚至在芒种时,连夜悄悄给徐岩家的田地种上庄稼。

 

冯辉看到这里,痛哭起来。

 

姐姐最后在信中说,“别人都放下了,你也放过自己吧。”

 

后来没多久,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西湖的风景图。他一直以为自己害怕再看到关于这个地点的任何东西,却发现西湖仍然是美的,大世界仍然在那里。

 

他想起三个人约好一起去西湖的那个下午,滑冰场旁,他是多么惊奇。


是不是只有背负起那个约定,才能生活得下去?西湖就像一个应许之地,在他心里越变越大。

 

他把那张图片剪下来,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的笔记本里。从那之后,他好像被一种奇异的情感鼓舞着:他要早日出狱,亲眼到西湖看一看。


47.jpg


又到了每月一次的清监查号,我到罪犯监舍去,清查有无私藏违禁物品。

 

翻箱倒柜中,我找到了冯辉的一本旧笔记本,明显的有撕碎后重新粘贴好的痕迹。

 

翻开后,我发现里面是他从入狱三四年后开始写的笔记。最初几乎每天都写,有的是记录当天的心情,有的是记录学到的新知识和新技能。虽然字迹稚嫩,但字里行间饱含着激情和理想。


翻下去,后面的内容更加丰富,开始出现杂志上剪下来的贴画,有汽车,智能手机,笔记本电脑等广告图片。并在图片下方密密麻麻做了注释,大概内容就是该物品的型号、功能、使用方法等等。


我也看到了那张西湖的风景照,下面还配了一行文字,“无期徒刑终有期,而西湖一直就在那里。”


48.png

 

然而,再往后翻,开始期待中夹杂着抱怨,抱怨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


他歪歪扭扭地写着“坚持就是胜利,前方已经不远”等话语,却又杂乱无章地划掉。再之后,记录的周期间隔开始越来越久,直至停笔不写。

 

在这字里行间,我看到一个被时间磨平了期待的人。

 

后来有一天,我从狱外骑了一辆电动三轮车,载了一些配片布料进来,冯辉帮忙卸货。


平时大批量的送布料都是货车,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电动三轮车。他好奇地问我,“白队长,这三轮车怎么没有声音,发动机在哪儿?”

 

我回答他的同时,心里有些悲哀,继而想到了他那本记录了各种新奇物件儿的笔记本,我问他为什么不坚持记录,那样的话现在也许不会有这样的疑惑。

 

他听我谈起这个,露出一种陷入回忆般的笑容,好像在怀念一个幼年的玩具。

 

他说那几年打鸡血似的的日子过去之后,他开始被一种新的情绪笼罩,就是孤独。对于一个青春少年来说,孤独比悔恨和绝望更让他难受。

 

监狱里的人来来去去,短期刑犯之间往往互相吹嘘犯过什么案子,甚至计划着出去后再怎么为非作歹,而跟他一样的长期刑犯,基本都是罪大恶极,令人不想靠近。

 

这么些年过去,他再没有交到什么朋友。每次想起丁海东和徐岩,怀念的感觉也愈发强烈。

 

我问过他是否还想去西湖,他说想,接着问我杭州那边经济状况怎么样,“是不是还像《新白娘子传奇》里那样好?”

 

我也没有去过西湖,只能鼓励他积极改造争取减刑,“现在去那里很方便,只需要一张火车票就够了。”

 

但他听了,眼神却有些黯淡。


49.jpg


2018年12月,冯辉临近释放。我在感慨时光无情的同时,也为冯辉的解脱感到高兴,毕竟刑满释放,从法理上来讲,也意味着罪过赎清了。

 

但这一天,我接到夜间监督岗报告,说冯辉近期表现异常。他起夜频繁,到卫生间抽烟不止。


我第一感觉是兴奋吧,毕竟这么久了,临近释放,高兴的睡不着很正常。然而我叫来冯辉例行谈话的时候,才感受到了他的异常。

 

他先吞吞吐吐地说想打亲情电话。我告诉他,关于释放接领的安排,我已经给他父亲打过电话了。他还是犹豫地说,有别的事想跟家里商量。犯人打亲情电话的份额有限,但我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同意了。

 

电话中,冯辉对父亲说,先不要和亲戚邻居们说他释放的事儿,他想先不回家,去他姐那儿过个年再说。

 

“怎么不敢跟人说,还不敢回家过年?十几年前你不都放下了么,怎么临到头了,又拎起来了?”电话挂了之后,我忍不住问道。

 

一向机灵能言的冯辉,再次沉默了。我仔细端详着他,发现他的额头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十四岁的犯罪少年,如今也是饱经沧桑的而立先生了。

 

他终于艰难地开口,“白队长,我也以为我忘了,放下了。”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那只是自我麻木,我骗了自己十几年!我一直就活在那片小树林里,徐岩死了,丁海东也死了,即使我去了西湖,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已经很久没有提过这两个名字了。我让他抽根烟,慢慢冷静下来,然后劝慰道,踏出高墙是个好事儿,外面的世界才是你真正的生活。

 

虽然我心里知道这样的劝慰是苍白的。许多人,包括曾经的我自己,都以为监狱是一个赎罪的地方,罪过赎清,人也就理所当然地要开始新的生活。


然而在监狱工作了十几年后,我才明白有些痛苦只会伴随人一生,坚强的人能尽力找到与之共存的方法,但内心里根本无谓解脱。

 

释放那天,冯辉起了个大早,在栅栏门口张望着等我。他看起来平静多了。我把他送到大门外,他朝我鞠了一躬,便转身和在外面等候已久的父亲一起离去,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了。


50.jpg


一个冬日的傍晚,我接到了来自杭州的电话,对面人声嘈杂,热闹喧嚣。

 

“白队长,我好害怕。”

 

我听出是冯辉的声音。

 

“是冯辉吧?你说什么?”

 

 “我好害怕,有好多人从身边走过,他们都有各自的方向,可我就站在那,不知道能去哪。”

 

问过后,我才知道他已经在杭州生活下来。他姐姐大学毕业后就去了杭州工作,定居,现在给冯辉报了一个技术学习班,学成后,至少能找个修理工之类的活计。

 

我其实是为他高兴的,不管他电话里是怎样的焦虑和无助,他的人生都在向前走。过去他在监狱养成的待人接物的聪慧,也一定能在未来的某些时候发挥作用。

 

只是在面对外面真切的大世界时,三十多岁的他,可能很难找回十四岁时的那份勇气了。

 

一年之后,我接到了他的第二个电话。

 

那边久久无言,我能听见有风声传来,隐隐带着湖边的湿气。他终于开口说话,“白队长,我来西湖了。说来奇怪,好像真到了这里的时候,我才明白他俩确实都不在了。白队长,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51.png

 

这一刻我眼前又看到那个懵懂而犹豫的少年。他曾用人生最灿烂的十九年奔向西湖,却好像永远都到不了一样。


52.png


看完这个故事,我记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儿。

 

我养过一盆金鱼,很宝贝,以至于其中一只爱抢粮,我都会特别生气。我气得要惩罚这条金鱼。怎么惩罚?我觉得应该放冰箱冻上十分钟。

 

结果放进冰箱后,我把这事儿给忘了。拿出来的时候,金鱼在冰块里眼睛睁得老大。

 

十几年之后,我回头想到这事儿,突然脊背发凉,惊诧自己当时怎么能如此残忍。我做了好几年的噩梦,梦里不是瞪着眼的金鱼,而是被关在冰箱里的我。

 

直到有天,我才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一句话:小孩的恶是纯粹的恶,成年人的善是复杂的善。

 

我想,或许每个人最开始只是一片空白,是在长大的过程中,才建立了伦理,明晰了是非善恶,并最终成为你自己。我安慰自己,能长大成知道对不起金鱼的成年人,也算是一种幸运。

 

只是对冯辉来说,他或许永远无法像我一样释怀。毕竟他19年来苦苦追寻的,是当初3个少年约定要一起去的西湖。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

 

狱警白参告诉我,他仍然和冯辉保持联系。目前冯辉在跑业务,生意不错,就在西湖那一块地方。就像当年他答应12岁的弟弟一样,要一起在西湖边干一番大事业。


西湖痛仰乐队 - 不要停止我的音乐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林老鬼 蛇佬腔

插图:大五花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3-24 12: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015年,我和死刑犯同吃同住500天,他逼着我看了400本书 | 老友记32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19-12-19


0.jpg


大家好,我是陈拙。

 

你应该也遇到过这种人:甭管你需不需要,他总会突然跳出来,以老师的姿态说教你,甚至还会对你提出要求。

 

这种行为并不讨好,被提建议的人,要么是不搭理,要么会直接说出“关你屁事”。 

 

但如果,那个对你“好为人师”的家伙,是个黑老大呢?

 

今天故事的讲述者何俊义,就有过这种被强行指导的经历。他曾经被关进看守所,因为一时嘴欠,成为了一个特殊死囚的“包夹人员”,负责全天24小时监视对方。

 

结果别人告诉他,这死囚曾经拥有一个武装集团,杀过太多人。一瞬间,他头皮都炸了。

 

然而他没想到,这死囚并不残暴,反而特别爱跟他讲书中的大道理。

 

更离奇的是,距离死刑只剩500天了,这个死囚仍旧不慌不忙,还有闲心逼他看书。

 

多年后,他回忆起这个非正常死囚,说:“这人好像根本不怕死。”

 

1.jpg


2015年,我因为一时大意,替朋友转移了犯罪赃款被捕,进了看守所。

 

被带进监室的第一眼,我就注意到了坐在中间位置,个头最高大的阿伟——只有他穿着大红色的马甲。

 

当时他正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抬头看了我一眼。

 

他对我很随意,说:“等你好久了,就当自己家一样,请坐请坐。”

 

我觉得这人挺幽默。

 

进去后,我发现整个监室里,只有他戴着手铐脚链,坐着的姿势有些别扭。

 

虽然知道这是死刑犯的标配,但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这个样子,穿衣服不太方便吧?”

 

刚说完这句话,我就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阿伟看我一脸天真的样子,嘴角诡异地上扬,挑逗一般问我:“要不你给我当包夹?这样就知道我是怎么穿衣服的了。”

 

2.jpg


就在这一瞬间,整个监室的空气都安静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用眼神向我暗示:

 

“不要惹他。”

 

但我不知道阿伟的背景,只是特别好奇,想知道这种将死之人要怎样度过剩下的日子。

 

于是我做了一个在其他人眼中接近疯狂的举动——同意了。

 

这意味着,我之后24小时都要跟阿伟待在一起,协助其生活起居,同时监视他的一切。甚至连他大小便都要在旁边观察,并且记录他每晚的梦话,随时向主管警官汇报。

 

那时我还不知道,死刑犯大多穷凶极恶,加上被判处死刑后,更是不受牵制。他们身上戴着30公斤重的铁链,随时可以成为凶器。

 

更何况,阿伟比一般的死刑犯更可怕。

 

当晚就有同仓的人找到我,详细解释阿伟的生平背景,我是真的后悔了。

 

阿伟在当地,是公认的黑社会老大,甚至被称为“神一样的存在”。他是因为制毒、贩毒和持有枪支被判刑。“有几百个兄弟,垄断了当地毒品市场,如果有人在本地贩毒,但没有从他那里拿货,他就会吩咐小弟去清场。”

 

更重要的是,他的脾气是出名的暴躁:“随身带着冲锋枪,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杀人,还曾经对尸体开枪。”

 

我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居然要“监视”这种大哥,头皮都炸了。

 

3.png


我做好走钢丝的准备,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不然更是得罪人。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跟阿伟相处,生怕说错一句话就激怒这个特殊死囚。

 

但经过一段时间观察,我发现阿伟的实际情况很奇怪。

 

我以前做生意挣了不少钱,可就因为轻信朋友,加上贪心,成了阶下囚。

 

刚进看守所时,这种落差让我难以忍受,甚至觉得活着很没意思。

 

可阿伟却不这样。他曾经是黑社会大哥,过得比我潇洒,现在也是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通铺。而我在他身上却看不出任何沮丧。

 

有次,警官专门找到我,他说,阿伟这个人比较阴沉,表面看起来平静,但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他要我注意监视,一有情况就赶紧汇报。

 

从那以后,我更加认真地关注阿伟,试图找到他的深不可测之处。

 

起初我只发现,阿伟作息时间很固定,起床和睡觉时间分秒不差,就连洗漱的程序也十分精准——先刷牙,上排牙齿刷12遍,下排牙齿刷12遍,中间和左右各刷8遍;然后洗脸,先用湿毛巾顺时针擦3遍脸,拧干再逆时针擦3遍。

 

后来整整一年半,我没见他错过一次。就像台机器一样。

 

而且阿伟几乎没有什么大哥做派。以他在看守所的地位,只要说一就没人敢说二,但他却很少发话,有事情都让我们直接报告警官。

 

要说阿伟最深不可测的地方,那应该是他过得太普通了。

 

有时甚至让人大跌眼镜。

 

那天,我正看一本育儿的书,上面说跟孩子一起折千纸鹤可以促进感情,就感慨了一句:“要是我会就好了,出去了教女儿。”

 

阿伟听到了,说:“我教你啊。”

 

我愣住:“你连这个都会?”

 

阿伟朝我挤了挤眼睛:“我是做手工活路的嘛。”他说的是制毒。毒品没有机器生产,都是手工制造,对制造者要求还挺高。

 

没想到的是,阿伟竟然真的一板一眼教我折千纸鹤。

 

我看着眼前这个身高一米八二的黑社会老大,用他粗糙的大手捏起一张小小的白纸,仔细地叠来叠去,像变魔术一样最终叠成一只工整漂亮的千纸鹤。

 

阿伟说,他以前在家闲得没事干的时候,就学了很多“手艺”,包括折千纸鹤、切菜、陶艺、修家电。

 

那一刻,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人,跟贩毒、持枪、死刑犯这些词一点都不沾边。

 

后来我跟警官汇报,说阿伟这人确实深不可测,因为他实在是表现得太“正常”了。

 

监狱里的其他死囚,都是白天吃不下饭,晚上被噩梦惊醒。阿伟则每天该吃吃该睡睡,情绪稳定,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书,把监室里400多本书都看了一遍,偶尔也开开玩笑。

 

如果不是他脚上沉重的镣铐,我都不会想起这是一个死刑犯。

 

他最异常的一点,就是这人的所有表现,看起来完全不怕死。

 

4.png


阿伟的一审结果很明确,死刑。旁边监室有个和他一起进来的同案犯,整个人奔溃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可阿伟却跟个没事人一样,没事的时候,经常戴着手铐,慢慢地翻书。

 

除了汽车杂志和小说,他看得最多的,就是那本《刑法司法解释》,非常厚,好像有600多页。是他让自己家人送进来的。就这本书,阿伟翻了又翻。

 

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每次看了书,和律师会见完,他总是特别自信地微笑。

 

在监室里,阿伟是当仁不让的老大,而且又有我和另一个包夹人员随身跟着,行动阵仗很大。

 

比如,在监室的通铺和铁门之间,有一个放风间。每天早上10点,阿伟都要去那里坐一会儿。我就会半开玩笑,半按照规定地大喊通知其他人:

 

“众人散开,大哥来了!”

 

旁人会立刻让出一条路,放风间的人也赶紧把中间的三张凳子让出来。

 

这时阿伟通常都面无表情,该坐就坐。看守所少数放风间的天花板上,留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只用铁栏杆围了起来——那是唯一能够看到外界天空的地方。

 

阿伟喜欢坐在那块空间之下,看看外面,也看看那本《刑法司法解释》。

 

其他犯人想知道自己会被判多久时,就会来找阿伟。阿伟喊我去拿书,问那些人,犯了什么罪?对方一说,阿伟就翻到相对应的部分,指给他们看。

 

当时我犯的事儿不轻,但看守所里了解法律的人不多,都说我只会判几个月,甚至我自己都信了。只有阿伟对我的案子不肯明说。

 

我在上法庭前,请他帮我构思最后陈述,他说,“该写什么就写什么就是了,然后听天由命”。判下来了,我才知道,他是不想打击我。

 

他认真对我说过:“我不知道你会判多久。我们的案子不一样。”

 

那段时间里,阿伟跟妻子常有书信往来,他还收到一件T恤,上面印着妻子和儿子的照片。

 

他穿着那件T恤,让我感觉他在期待着跟妻儿的团聚。

 

我被安排在看守所里做一些文字工作,看过不少案例,大概知道阿伟犯的事儿——销售了海量毒品,按理说是必死无疑。

 

但我看着他的样子,根本不是一个死刑犯,反而更像一位长居在监狱的学者,而且随时准备出去。这不禁让人对他的背景猜想:阿伟到底是在外面有什么势力,还是手里掌握了必胜的法宝?

 

此时,距离阿伟的死刑执行,仅剩500多天。

 

5.jpg


和阿伟在一起,原先只要干一件事,听他讨论各种书里的观点,聊天吹牛。

 

很快就多了一件:看书。自从发现我接不上话时,他开始逼着我看书。监室内那400多本书,我在他的逼迫下一本本翻阅,还不敢反抗,毕竟这人是个黑社会老大。

 

他会劝我,多看点儿书不损失什么,上面都是别人的经验。“且不管人家有没有道理,先看了再说,总不会错。”

 

只是有一天,他随口跟我说,自己制毒事业的基点,是一本高中化学课本。

 

关于他的传奇往事,犯人里流传着太多版本,现在,我才有机会听他本人亲口讲述。

 

当年,阿伟只是一个火锅店老板,手底下小弟也不多。

 

为了踏上制毒暴富这条路,他几乎倾尽所有家产,变卖火锅店凑齐了30万,跟当时的城区大哥购买半成品,打算自己提纯。

 

到目前为止,事情还算顺利。阿伟上学时虽然总成绩差,但在物理化学上颇有天赋。他凭借着当年的那本基础化学课本上的知识,能从半成品里,提纯出成色不太好的毒品。

 

这种成品已经达到可以销售的状态,利润也不会太低。

 

但阿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做事情总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

 

于是阿伟买了专业化学书籍开始自学,又找到了一个看过制毒全过程的文盲讨教。

 

阿伟十分善于分析,硬是从别人一知半解的话语中发现了关键点,结合之前的各种专业书籍,一下就知道了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他居然真的凭借这些知识,提炼出了第一批纯度高的冰毒。

 

很快,他一面让人去找吸毒人员做代理,一面学起销售,还要策划自己的卖货路线。

 

毒品纯度很高,两个多月,销售一空。他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说:“每天都有进账,刚开始放高压锅、煤气罐里,后来塞不下了,就丢到床底。家里的床底全是现金,具体多少真没数过。时间长了,钱会发霉,天气好的时候,我和老婆会把钱扫到阳台去晒一晒。”

 

我第一次知道,挪动钱可以用“扫”这个字眼。

 

6.jpg


在放风间里,我和阿伟讨论最多的是钱的问题。我的羡慕,他能感觉到。

 

然而他让我去图书室找一本莎士比亚的书,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是《哈姆雷特》,他让我看的是《麦克白》。

 

书里有一句话,他特意指给我——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7.jpg


阿伟爱车,所以当年干的一件大事,就是疯狂地换车。

 

他的车一路从雅阁升级到宝马X6,再到M3、顶配911、X5M,然后是兰博基尼。

 

据说阿伟是那座城市里第一个拥有兰博基尼的人。

 

阿伟的几个手下更嚣张,纷纷买了百万以上的豪车,各自收了很多小兄弟,出入前呼后拥,俨然成了大哥级人物,除了阿伟之外,不把其他任何人放在眼里。他们甚至人手配一把自制手枪,包括阿伟自己也备了一把。

 

关于阿伟的血腥传言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

 

阿伟到底干了什么事儿?我曾听一个囚犯如此描述:“X市有个大毒枭,整天开着兰博基尼在外面抖威风,每次出门带十几个小弟。有一次,一伙外地人跟他拿货,验货后说毒品不纯,被他直接拿枪顶脑门上威胁,后来外地人下跪求饶,买了所有货,还多给了几十万当赔礼道歉。”

 

我不知道阿伟是不是心狠手辣,但他的江湖威信,我确实亲眼见识过。那个和阿伟一起被判刑的同案犯,40多岁,比阿伟年纪大,却特别真诚地管阿伟叫“爸爸”。

 

后来有个刚进看守所的年轻人鼓起勇气问阿伟:他们说你脾气暴躁,随身背着冲锋枪,一言不合就杀人鞭尸,是不是真的?

 

阿伟没有回答他,反而翻了个白眼。那天他私底下告诉我:“其实我连枪都没开过。“

 

原来,阿伟所谓的杀人鞭尸,都是他小弟们传出去的。为了防止被“黑吃黑”,小弟照着电影桥段编造出关于自家老大的一些“事迹”,专门威胁别人,结果越传越凶,道上所有人都怕阿伟。

 

不过那次外地人来拿货的传言,倒是真的。只是当时阿伟靠的是智取,而不是手枪。

 

那伙外地人自己也吸毒,要的量很大,阿伟决定亲自出马。他拿着毒品样板到KTV,结果对方点了一板子后,说毒品成分不对。

 

阿伟没说什么,而是带着毒品出门转了几圈,吃了点东西,然后拿五个小袋子,把原来的毒品分别装进去。

 

然后他再回到包厢,“这有5种样板,你看看哪种合适。”

 

买家一一试过后,说第三个合适。

 

阿伟恭维了几句:“老板你太懂货了,第三种是含量最高的,不过价格最贵,一条要27万。”

 

买家说好好好,当场给了钱。

 

就这样,阿伟比原计划多挣了60万。

 

阿伟说:“那个吸毒鬼说纯度不够,一听就不懂。其实毒品的纯度到了一定级别,吸起来都差不多。如果真想知道含量,只能用仪器测量。”

 

他带着瞧不起的语气,冷冰冰地对我说:“毒品伤害神经中枢,上瘾的人脑子都有问题。”

 

8.jpg


靠着毒品赚的钱,阿伟过上了他一生中最辉煌,也是最糜烂的日子。

 

阿伟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奢侈——38万的vertu手机是标配,逛奢侈品店像逛两元店一样随意,去海鲜店吃饭预存都是几万起,带着小弟去KTV里,皇家礼炮一次开十几瓶,包厢公主都是几个小组一起叫。

 

但无论怎么玩,阿伟都有一个底线——不吸毒。

 

开始制毒后,他的手下们都染上了毒品,唯独他自己没有。“毒品是生意而已,怎么自己就染上了?”

 

虽然整天跟一群瘾君子混在一起,但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最看不起这种人,也从来都不相信他们的话。”他眼里,手下吸了毒,就不再是人,只是用来赚钱的工具。

 

渐渐地,阿伟不再只是追求金钱,还想要更刺激的东西。他说,自己加入玩车的圈子,经常和圈子里的人一起飙车。

 

他们刚开始都是在赛道上开,后来觉得赛道不过瘾,就开始在市区里比,油门踩到底。

 

我问,不危险吗?

 

他却愣住了,好像在回忆一样:“超速无非罚款,撞人不过就是赔偿。”

 

我在听阿伟说这些的时候,突然觉得他好像一个瘾君子,只不过他上瘾的不是毒品。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阿伟后来也反思过:想要的东西太多了。

 

有一次聊到车,我说自己之前在外面的时候,有一台天籁,一台A6,一台740。不过现在可能都被变卖了。

 

我说:“出去了一定要东山再起,再把那些车买回来。”

 

阿伟听完笑了笑:“你呀,白听了我的事。“

 

“你第一台买天籁,第二台买A6,第三台你买740,你觉得这就是终点了吗?难道你不想开911,不想开法拉利,不想和我一样开兰博基尼?”

 

我无法回答他。因为他说得很对,我确实想。

 

但我也不禁猜想,控制住自己不就好了吗?比如阿伟当时挣到钱的时候就放弃也好,这也算是停下来了,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但阿伟却用后来的故事告诉我: “制毒和吸毒一样,开始了就停不下来。”

 

9.png


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阿伟打算金盆洗手。

 

第一个出问题的就是身体。阿伟虽然不吸毒,可接触得多了,尤其是制毒过程里,免不了吸入一些毒气,健康开始出现问题,头发一抓一大把地掉。

 

而且随着名声越来越大,赚的钱越来越多,阿伟担心树大招风,也开始越来越不安。

 

后来,阿伟干脆低调起来。跑车不怎么开了,也不跟道上的人联系。很少出门,平日里就待在家陪老婆孩子,洗衣做饭,顶多在小区内散散步。

 

但阿伟当时没懂一个道理,一辆在高速路狂奔的跑车,如果突然踩刹车,是会翻的。

 

那些曾经被认为是“赚钱工具“的手下们,如今都成了阿伟无形的桎梏。这群人吸毒越来越严重,脑袋更加疯狂。这让阿伟不敢放手生意,就怕养不活这群毒鬼,会发生自己难以掌控的大事。

 

他想,干脆洗白自己算了,把钱挣着,脱离这个行业。

 

他开始想做些正经的生意,投资一些公司,或者固定的房产。

 

可就像他自己说的,吸毒会伤害人的神经中枢,金钱也像毒品一样,渐渐吞噬掉了阿伟曾经精明的头脑和敏锐的商业嗅觉——之前的钱太容易挣了,正常的生意反而显得很难。

 

最终,阿伟的几次金盆洗手都失败了,还消耗了大量资金。

 

投资失利,加上他又割舍不掉这种奢侈的生活,毒品工厂仍旧没有停工,还在一包包往外运。

 

那些失而复得的钞票,慢慢又回来了。

 

直到出事之前,都有个声音在他脑海反复念叨:“再干一次吧,你肯定能把握住的。”

 

逐渐积累的风险蓄势待发,而让阿伟入狱的,就是一个他亲自培养,已经丧失心智的吸毒鬼。

 

原本,为了防范被警方调查的风险,阿伟要求自己和手下们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换手机、换号。

 

但其中有一个吸毒鬼压根没照做。

 

而恰恰就是这个人被警方盯上,落网了。警方顺藤摸瓜,继而盯上了阿伟。

 

阿伟藏毒的地点是一处楼中楼的顶层。每次去那儿,他都会戴着手套、鞋套,生怕留下一丝痕迹。

 

然而不管再怎么聪明,也做不到百分之百完美。在一次取毒品的途中,警方收网,阿伟被抓了。

 

而最终让他定罪的,是一罐可乐。

 

那是因为阿伟有一次取完毒品后,精神一时松懈,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喝。

 

他没戴手套,也忘了把指纹擦掉,就此留下了证据。

 

阿伟步步谋算,最终还是将自己引入了阴暗的牢房。

 

10.png


二审将至,阿伟更加频繁地与律师见面。他很快就要迎来自己的最终判决,直接关系到生死。

 

常有人觉得阿伟时日不多,特地来请教制毒配方,阿伟直接就不搭理。

 

只有碰上那些初入社会的小青年,阿伟才会耐心地从价格、大环境等各方面因素分析利弊,最终得出不能制毒的结论,让他们知难而退。

 

但来问的人依旧不减,毕竟大家都羡慕他曾经的风光,还有挣来的那些钱。

 

放风间里,我问阿伟最多的也是钱,特别是出狱之后应该怎么挣钱。但阿伟一再跟我说:钱会害人。

 

他拿汽车举例子,我们一般人理解,会认为汽车配置越高级越好。但阿伟对车算是行家,他说,汽车很多功能我们都用不上,比如坐垫加热一般不开,“我们这里没什么雾,我当时要个顶配雾灯有个屁用。”

 

他说这些还是想告诉我,物质的东西差不多就行了,多出来的那些,反而会成为身上的枷锁。

 

“你总要去追求更好的东西,为了得到想要的一切,你会付出更多,要么是时间,要么是精力,要么是人情。最极端的,你会付出自由。你觉得值得吗?”

 

我被阿伟问得哑口无言。

 

我觉得不值得,坐过牢就会知道,这世上没有比自由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阿伟像是在念三字经一样,反复跟我念叨:“上百万的跑车,座椅不适合,人真的腰酸背痛。”

 

在给我讲道理之前,他估计已经在自己心里独白了千百遍:折腾这么一遭,最后值吗?

 

11.jpg


距离最终的审判越来越近,隔壁监室的同案犯已经发狂了,阿伟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他每天早上要做两遍广播体操,下午还原地跑步半小时,晚上100个下蹲,晚饭只吃水果。

 

到后来,竟然练出了4块腹肌。

 

看这架势,似乎是打算着坐个二三十年牢,出去后还是一条好汉。

 

确实,阿伟不认为自己会死。他还藏着最后的“秘密武器”——有次,我无意中看到,他的那本《刑法司法解释》里,到处布满了他的笔记。特别是是“立功”这一段,下面的横线非常粗,看得出来是反复划上去的。

 

当因为犯罪而走到绝路的时候,他居然想的是戴罪立功。

 

他认为自己掌握了很多道上的信息,可以帮助警方抓捕罪犯。于是一次又一次要求见警官、写材料,提供了各种线索。

 

确实,后来靠着阿伟提供的线索,警方抓捕了一条大鱼。

 

阿伟信心满满,觉得自己能被改判死缓。然后再好好表现,刑罚就能一步步减下来。律师也认同他的想法。

 

那段时间,阿伟经常拉着我一起看《刑法司法解释》,指着上面的条款问我:“是不是,你说是不是能改下来?”

 

我每次都说:“可以的,没问题。”

 

可实际上,我没有说实话,可能性实在太小了。我在给警官们做文字工作时,多少有些了解,立功确实有改判的可能,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每次回答的时候都很心虚,表情、语气极不自然,但一向很聪明的阿伟却完全没有看出来。

 

那一刻我觉得他很傻,因为该来的还是会来。

 

第二次开庭的前一天,阿伟信心满满,走之前还跟我说:

 

“我回来的时候应该解开镣子了。”

 

然而当天中午我刚起床,就听到门外走廊由远及近的脚镣“哐、哐、哐”击打地板的声音。

 

警官打开监室门,我看到了阿伟那张不带任何表情的脸。

 

二审裁决书上“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的八个字像是一记重重的铁锤,将阿伟的幻想砸得粉碎。

 

他的眼神变得黯然无光。

 

之后的几天,阿伟没有说过一句话,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外,不再干任何事情,大多数时候就呆坐在铺板上一动不动,仿佛身体已经停止运转。

 

后来,阿伟缓过来一些,开口说话了,但也跟之前不一样了。他不再看书,不再锻炼身体,和妻子的书信往来也越来越少。

 

那时已经入冬,其他人都在扳指头数看自己什么时候出去,只有阿伟在扳指头数自己什么时候死。

 

死固然可怕,但是更可怕的是等死。

 

他常说:“快点复核吧,不想过夏天了,看守所的夏天太难受。反正都是死,干脆给我一个痛快。”

 

因为不再锻炼身体,阿伟的四块腹肌很快变成了一块。

 

越到后来,阿伟竟然变得很唠叨,经常跟我说“好好做人”,“不要再犯法”,“钱挣不完的,差不多就行了”之类的话。

 

讲得太多,有时候我有些烦,阿伟便罕见地用郑重其事的语气对我说:

 

“这些道理要反复地讲,然后印在心里,就不会犯错。”

 

我叹了口气:“唉,知道了。”

 

我还问过他一个问题,这些道理,为啥就跟我说?

 

阿伟想了想,告诉我:他们是在社会上耍的,想借鉴我的经验,出去以后还继续混社会,我跟他们说得越多,他们就陷得越深。你不一样,你只不过是不小心犯了错。

 

最后,他郑重其事地说:“听了我的事,你知道世事复杂,出去后能做个好人。”

 

12.png


2017年,阿伟的时间终归是到了。

 

有天早上,他被警官带走了,直到中午才带回来。

 

我问什么情况,其实我心里已经猜到了,只是还不敢承认。

 

阿伟说行刑的时间定在后天。

 

我问:“注射还是子弹?”

 

阿伟答:“注射。”

 

“那还好,不疼。”

 

“死都死了,还管疼不疼。”

 

“怕不怕?”

 

“现在不怕,不知道后天怕不怕。”

 

警官还问阿伟见不见家人最后一面,阿伟拒绝了。警官让他写信,他也说要等晚上。

 

然而入夜后,阿伟也没有写信。

 

他跟平时一样,在十点躺下了,很快,我听到了他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竟然睡着了。

 

我却睡不着,坐了一夜,阿伟却睡得很香,只翻了两次身。但没有叹气。

 

我对阿伟有点生气,我觉得,生而为人,总是要去负担起一些责任,自己要死了,可老婆孩子还要活下去。

 

说点豪言壮语也好,留点儿唠唠叨叨也好,对于活着的人,总会是一种念想。不能就这样甩甩手一走了之。

 

然而面对我的愤怒,阿伟说:“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写的也已经写了,再说再写也是徒增伤感。”

 

那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他了。他留下来的痕迹越多,活着的人就越难离开他的阴影。摆出一副绝情的样子,沉默地走,也许对家人来说更好。

 

临行前一天的下午,警官来到监室,将阿伟的手铐和脚链解开,让他去洗澡。

 

阿伟看着自己没有戒具的手脚,似乎有些不习惯,站着没动。警官对他轻声说:去吧。

 

阿伟转身走了两步后,“啪啦”一声摔到地上。我赶紧过去扶起他。

 

那一刻的他,孱弱得就好像那些他曾经最看不起的,因长期吸食毒品而逐渐失去生命力的瘾君子。

 

阿伟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跟警官说:“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脚。”

 

警官说:“正常的,你都戴两年多了,习惯了负重,没事,慢慢来。”

 

阿伟想了想,说:“算了,还是给我铐起来吧。”

 

警官同意了,又将戒具锁在阿伟手脚上。

 

阿伟戴着镣铐去洗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澡。

 

13.jpg


到了晚餐时间,警官带来了两份小炒,阿伟一口没吃,依然在啃苹果。我劝他吃点,他说吃太饱了路上走不快,影响他投胎。

 

晚上十点,阿伟又要躺下。我拦住他,说:别睡了,我们唱歌吧。

 

阿伟难得破例一次,说:“好。”

 

那天晚上监室里合唱了离别的歌曲,然而现在回想,当时阿伟有没有跟着大家一起唱,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14.png


一夜过后,阿伟被带离了监室,从此我们生死两隔。

 

阿伟走后不久,我的判决也下来了,从看守所转移到了监狱。到了那里,没想到我还是能听到关于阿伟的“传说”。

 

室友们说得唾沫星子横飞。他们乐于讨论阿伟怎么杀人,怎么鞭尸,怎么靠这些手段赚了大钱。

 

而我只是苦笑。顺着这些传言,我仿佛再一次听到,和阿伟相处的500多天里,他每晚发出的叹息。

 

我反复想起,阿伟走之前的最后那段时间,他逼我看的最后一本书,封面写的,是教人种树。

 

他告诉我,里面有种树叫红豆杉,成长期大约是25年。

 

他说自己帮我算过,期间修剪树枝的钱,能帮我收回成本。


他的意思是,种树有两个好处,一个是我可以不接触外面的社会,不学坏也能挣钱;二是钱在未来回收,等到那个时候,我孩子长大了,我的欲望也降低了,这个钱可以拿给孩子读书。

 

我有些疑惑,还问他,在山里蹲25年,岂不是跟判无期一样,人生有个啥乐趣。

 

他给我上了最后一课:“种个十来年就可以卖了,不一定非要等到25年。”


15.png


阿伟一辈子,最看不上的就是瘾君子,他觉得失去自控能力的人,只配被当作工具。因此他严格管理自己,锻炼身体、规律作息、晚饭只吃苹果……

 

自控力,是他自信的来源。

 

但阿伟虽然没有对毒品上瘾,却成了金钱和权势的瘾君子,只是这个过程潜移默化,他甚至没能意识到。

 

贪婪是他给自己的人生戴上的镣铐,等终于摘下来的时候,已经不适应自己的双脚了。

 

一个死刑犯在行刑前会想些什么,何俊义还是没找到答案,因为阿伟太特别了,他临行前说的话,何俊义并不能全听懂。

 

他最后为什么会建议何俊义种红豆杉?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我想,“种上10年就行了,不一定非要等25年”的背后,可能是阿伟未尽的话,“适可而止,不要太贪婪。”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李老鞋 小旋风

插图:小茬子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3-24 12: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最恐怖监室卧底400天,我靠偷听杀人犯的梦话救人命 | 老友记46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20-06-11

17.jpg


大家好,我是陈拙。

 

前两天我又看了一遍老电影《线人》,讲的就是香港卧底们的故事。那几年香港出了好多卧底片,因为这个职业太火了:香港最高层次刑侦部门“O记”,破案大多都靠卧底。甚至有传言靠当卧底能买房。

 

但高收益的背后是高风险。卧底常年混迹黑白之间,不仅很难被黑帮信任,有时还会被警察猜疑。《线人》里就有类似的台词:二者各取所需,卧底决不能和警察走得太近。

 

可今天的故事里,有个卧底就破戒了。

 

他本来只是一个普通囚犯,最初直接跟警官顶嘴,说自己死也不干卧底。可不久后,他义无反顾地相信了警官,自愿在整个看守所最危险的监室潜伏,在杀人犯、大毒枭、黑帮老大身边套出线索。

 

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减刑,也不是为了钱财,只是因为警官对他说了一番话。

 

敢和警察交心的卧底,他的故事没那么简单。

 

Screen Shot 2021-03-24 at 11.53.44 AM.png


31岁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一个普通人居然会成为警方卧底。

 

那是2015年,我被合伙人欺骗,牵扯进一桩资金诈骗案中。警察起初只说让我配合调查,结果直接把我带进了看守所。

 

一个文弱的四眼仔,进了牢笼会遭遇什么?

 

过渡监室的第一天,我就和牢头打了一架,因为他抢走了我的牙刷。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使用暴力,也是看守所教会我的第一课。在这里生活,准备好你的拳头。

 

两个月后,我离开过渡监室,却被分进另一个特殊的地方——410监室。

 

关于这个小房间,看守所有着诸多恐怖传说,甚至被称为“最危险监室”。里面关押着整个看守所里最危险的犯人:大毒枭、杀人犯、落马的高官。每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而且,这群人是监方故意集中在410监室的。

 

监室里的带头大哥有两人,第一个是监室长阿九,混很大,小弟众多。第二位是死刑犯阿伟,曾经是大毒枭。除此以外,其他狠人也挺多,没人敢随便造次。所以其他监室有不服管的刺头,就会转到410监室,被大哥们“调教”好了再回去。

 

我一下就懵了,把我这种小怂蛋送进去干啥?没几天,更离谱的事儿就来了——新来的警官,居然要我在这个监室做“耳目”,为他监视这群大佬的一举一动。

 

我死也不干。

 

19.png


要我成为耳目的那位警官,姓孙。

 

他和我所有见过的狱警都不一样。明明已经快60岁了,身上仍然布满肌肉块,好像有一种随时干架的力量。而且还是我见过的狱警中,唯一一个有表情的。

 

其他警官面对我们都是铁面无私、冷若冰霜,无论汇报什么,只会说“会调查,等待处理。”

 

同样的话要是告诉孙警官,他立刻有反应,偶尔讲道理,常常爆粗口,表情和语言十分丰富,像是一个老混混。于是我们私底下称他为“老娃儿”。

 

他除了暴躁骂人的臭脾气,有时也会干些疯狂的举动。

 

比如他接管410的第一天,就把监室给捅了个大窟窿——随便以重案犯不能担任管理为由,撤掉了阿九的号长职位。

 

阿九是410中的两个大哥之一,管理着手下诸多小弟。 而被提拔出来的新号长,只是一个小毒贩,根本压制不住其他人。阿九也在暗地里带动大家对抗新号长。

 

孙警官这一举动无疑打破了平衡,使得监室里暗流涌动。

 

刚开始我并不觉得这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只是尽量保持低调,缩在床上看佛经。当时看的是《楞严经》,有人说,这是糟糕时代的“照妖镜”,不想沉沦变恶人,就多看点。我那时权当看着玩。

 

直到那天看佛经时,我发现孙警官站在门口。他直勾勾地看过来,要我跟他走一趟。

 

到了四下无人的办公室,他突然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410的耳目。”

 

我愣了一会儿,明白了。监室里现在情况复杂,搞不好就会爆发冲突,警官需要一个“耳目”来帮他监视所有人的动向。

 

可让我来当这个“耳目”,无异于把我架在火上烤。

 

410的两个大哥——阿九和阿伟,前者判了死缓,后者判了死刑,曾经都是资产千万的大毒枭,监室里几乎所有人都是他们的小弟,再凶悍的犯人在这两人面前也不敢放肆。

 

况且当时我已经被任命为死刑犯阿伟的包夹人员,协助24小时戴镣铐的他饮食起居。要真当了卧底,就是大哥的“叛徒”,一旦被发现异常,下场会非常惨烈。

 

想到这儿我打了个寒颤,连忙摆手说不干、不干。

 

孙警官听我推脱,板起脸:“看守所是什么地方!你说不干就不干了?必须给老子干!”警官的命令一向不容置疑,如果我不听话,他虽然不使用暴力,也有一万种办法折腾我。

 

我一脸黑,心想着“这是要逼我去死啊”。嘴上却只有说是。

 

这就是我和孙警官的第一次过招,以我的惨败告终,却也开启了我俩之间长达一年的“猫鼠游戏”。我没想到的是,这个游戏,会意外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

 

20.png


按理说,孙警官最不该选我当“耳目”。

 

先不说我是外地人,听不懂本地方言。更重要的是,我当初是被办案人员以配合调查为由“骗”进看守所的,我在这里头吃了多少苦头,心里就难免有多少怨言。现在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为警察干活。

 

相反的是,进入410寝室第一天,我以为自己多少得挨打,没想到却有极好的待遇。

 

我犯的是经济罪,这在其他犯人眼中竟是“高级犯罪”。而且我的学历相对较高,能帮忙写信,所以监室里的“大佬”们对我格外优待。第一天晚上,监室里最有权力的两个大哥就向我展示了友好:号长阿九给了我牙膏牙刷,死刑犯阿伟直接扔来一件阿玛尼T恤。

 

这不寻常的善意让我有些无法适应。

 

那时,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洗澡刷牙,在过渡监室里被牢头欺负了五十多天后,没想到竟在这个全看守所最危险的地方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我带着感激,决心要抓住这次翻身的机会,为大哥效力,哪怕是当打手、做小弟。靠近“权力中心”是监室生存的另一条法则,只有这样,我才能在410站稳脚跟。

 

让我这样的人当耳目,算他眼瞎。

 

所以那天我虽然答应了孙警官,却决定只是表面做做样子,接下来每周跟孙警官汇报,都说一切正常。

 

可这样的平静只维持了两周,我还是被一张纸条推进了火坑。

 

平时为了防止传递纸条串供,纸和笔都是严管物品。当了耳目后,孙警官就将纸笔交给我保管。那天早上,被革职了的阿九跟我拿纸笔,说要写点东西。

 

我把纸笔给了过去,但不想掺和进去,更不想摊上去汇报的责任。但好死不死,他非要我坐在身边一起研究怎么写,给他参谋字句。我当然不敢拒绝。

 

结果,阿九写下了第一句话:“二审的时候你要翻供”。

 

在我目瞪口呆之下,他写下了第二句:“要是你不翻供,小心你全家的命”。

 

我头皮一下就炸了,串供可是大罪,要是被发现,给阿九提供纸笔的我肯定脱不了干系。


要不要告诉孙警官?

 

冒出这个念头时,我的掌心开始渗出冷汗。如果说了,那我就真成了“叛徒”,被阿九知道,后果可想而知。可要是不说,这事一旦被捅出来,孙警官的公职可能不保,离职之前他肯定把我往死里整。

 

横竖都是个死。

 

我一边若无其事地跟阿九聊天,一边探听这张纸条他要如何传递出去,眼睛不时往巡视走廊上看。我期盼孙警官出现,却又害怕他真的过来。

 

终于,孙警官还是出现了。

 

我下定了决定,这叛徒还是得当。因为纸条一旦传出去,情况将不可掌控。如果我报告了孙警官,他保守住我的身份秘密,不让阿九察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终于,我站起来叫住了孙警官:“报告警官,我想汇报思想情况。”

 

他看了我一眼,默契地嗯了声。

 

一进办公室,我就连忙报告:“阿九写了张纸条,要跟同案串供。”说完后,我千叮咛万嘱咐:“孙警官,你不要告诉别人是我告密!”

 

结果孙警官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唰”的一下子垮了下来。他带我回到监室,我原本以为他至少会等上几小时,让我消除嫌疑。没想他拉着我,直接往监室里大喊:“阿九,你给老子滚出来!”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老逼,非害死我不可。

 

21.jpg

 

监室门一打开,我就看到了阿九那张绷紧的脸。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里透出要将我千刀万剐的仇恨。我急得差点要对孙警官发飙。这也太不仗义了,这一喊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我是“叛徒”!

 

半个小时后,孙警官带阿九回来了。我赶紧讨好地上前问:“九哥,没啥事吧?”阿九用杀人的眼神甩了我一眼,左手半扬,眼看就要把我拍翻在地。

 

孙警官这时又喊我名字,叫我跟他去办公室。这回孙警察看起来心情好很多,打开了电脑,还问我抽不抽烟。而我那一刻并不想抽烟,只想抽人。

 

见我不吭声,他朝我招手:“来 ,给你看一下监控。”

 

我不情愿地走过去,而看了监控后,却惊出一身冷汗。

 

孙警官的电脑屏幕上,同时显示着5个不同角度的监室里的清晰画面,音响里还传出人说话的声音。他调出早上阿九写信的监控,画面中,我眼神飘忽不定地坐在阿九旁边,纸上的“翻供”二字被放大得像饼干一般大小。音响里还传出阿九的声音:“一会儿让送饭小弟递到隔壁监室……”


22.gif


我心虚地看了孙警官一眼。

 

“你们做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知道,不是没有你这个耳目我就是瞎子聋子。之所以让你当耳目,一方面是我懒,另一方面是我希望你能找些事情做,不要整天胡思乱想!”

 

从办公室出来后,我知道自己以后不能再打马虎眼了。在摄像头后面,孙警官就是掌控一切的神。那面四四方方的屏幕里,浓缩了410监室里形形色色的罪恶。

 

我对孙警官感到毛骨悚然,都和监控有关。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关于一个犯人的梦话。

 

有个杀过人的重刑犯刚进来几天,孙警官突然问我最近他有没有说什么梦话。

 

我想起之前有值班的人说过,但答不出具体的了。孙警官瞬间翻脸,骂道:“你当个锤子耳目!他说的是“老板,帮我加50块钱油。” 晚上我没有睡觉,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我的后背渗出了冷汗——不是因为梦话的内容,而是我突然想到,在大家安睡的此刻,孙警官很可能正在监控前听着每个人,连梦话都不放过。

 

他曾经说:“你们晚上谁习惯起来上厕所,我都一清二楚!”

 

当时我还以为是吹牛。现在我明白了,监控之下,没什么能逃过孙警官的眼睛。我也更恨孙警官了,他既然有监控这把利器,为什么还要让我当“耳目”,把我陷入这种危险境地?

 

而且,他的监控看似掌控一切,却唯独不能保护我。

 

自从身份暴露后,我日子就不好过了。阿九暗地里使坏,不让我洗澡。我时刻堤防着别被人下黑手,拖到没有监控的角落群殴。

 

但实际上阿九也就只敢对我做这些小动作了。

 

因为我和另一个老大阿伟走得很近,他是死刑犯,我作为包夹人员必须陪在左右,关系自然很铁。阿九想整我,也得看看背后老大的面子。

 

被骚扰的那段时间里,我很庆幸自己抱住了阿伟这棵“大树”,而不是指望孙警官。

 

尤其是当靠着阿伟的面子,我和阿九成功讲和,获得了洗澡的权利以后,我更加坚信了所谓的“看守所法则”——拳头大就不会让人欺负。如果自己能力不够,那就去找有拳头的人。

 

只是从那以后,我变得不像自己。

 

夏天,有个72岁的老大爷,抢先在我前面上了厕所。我怀恨在心,连续两天不安排他洗澡,对方难受得来向我求饶。

 

一个生活都很难自理的老人,在求饶。

 

放过去,我干不出这样的事。但那时我不仅做了,甚至根本没发现自己的不对劲。

 

当时我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彻底摆脱耳目这个身份,让两位老大对我更加放心。

 

23.jpg

 

很快契机就来了,那是一次因为购物而引发的骚乱。

 

我除了是“耳目”,其实还有另一个身份——管账的。我们每月有一次买东西的机会,物资车每次来的时间不固定,全程不超过2分钟。我们必须在很短时间内下单、筹钱、付款、拿货。

 

因此物资车过来,都是几位大哥垫款抢来大量零食,再根据每个人所需来记账。我学过会计,记账这活儿自然又落到我头上。

 

孙警官在把这个工作安排给我时还得意洋洋地说:“对外是会计,实际身份是卧底,这个安排太巧妙了,绝对能掩人耳目!”

 

我内心鄙夷,觉得掩耳盗铃还差不多。

 

但有天早上,我起床竟发现记账本没了,监控显示,下手的人是一个吸毒鬼。此人来监室几个月,欠了账上将近100元。昨晚他竟趁着夜深人静爬到我床尾,偷出记账本,扯碎后丢进厕所冲掉。

 

我曾经看这人可怜,平日里没少支援,他现在竟这么背叛我!

 

我狠狠地瞪着这个吸毒鬼,什么话也说不出。果然,人善被人欺,在看守所中,道理就得用拳头来讲。

 

我转身拿起一个凳子,举高,往他的头上抡去。

 

但那只凳子终究还是没落下。阿九冲到我面前拦住,翻手三拳把吸毒鬼砸趴,对我说:“打人这事儿你不会干,你还是先把账理出来。”

 

阿九大概是怕我下手不知轻重,我也冷静下来算账。结果大家开始纷纷赖账,最后的结果是让我贴进去1000多元。 

 

我脑袋要爆炸了,赶紧呼叫孙警官。

 

孙警官带我到办公室,阴阳怪气说了句:“当老大了,还敢动手!”而且还指责我看管账本不力,只能赔偿。我暗自打定主意,赔钱就认了,正好借此机会辞去“耳目”的身份。

 

可没想到,孙警官最终的处理方式,却在明显偏袒我——如果大家同意让我只赔偿200块,他就答应再找机会给我们多组织几次购物。

 

我的火气一下全卸掉了。

 

哪怕是警官这种身份,组织多几次购物也是要欠人情的。而孙警官做完这些,只是扬了扬嘴角,小声说:“你是文化人,别搞得跟混混一样!”

 

我尴尬一笑,没好意思提辞职。

 

但这次提醒了我两件事。第一,叛徒真的很可恨,第二,还是必须紧紧跟大哥们站在一起。幸好我和阿九的关系修复了,否则今天我举起板凳的时候,挨揍的就是我。

 

就在几天后,孙警官就再次出手,打消了我“站山头”的念想。

 

那次我好奇地问起一个偷车贼,他们是怎么干活的。警报器里却突然响起孙警官的怒吼,是在叫我的名字!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跑到警报器旁边,说:“到!”

 

孙警官继续吼:“立正站好!不准动,不准跟别人说话,等老子来收拾你!”

 

过了一会儿,孙警官跑到我们监室,大老远我就听到他的皮鞋急促敲打地板的声音。他打开门,一把将我拖出门外,我差点摔倒。我几乎是被他拎进了办公室,站定后,孙警官问我:“出去了打算偷车?”

 

我一惊,连忙否认:“不是,好奇而已。”

 

孙警官冷笑:“好奇而已?你知不知道大部分人的犯罪都是从好奇开始的?”

 

“阿伟如果不好奇毒品怎么生产,他会不会去制毒?阿九如果不好奇贩毒能赚多少钱,他会不会去卖毒品?还有那个小偷,难道他是一出生就会开锁,而不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面对他连珠炮一样的发问,我哑口无言,只能道歉:“对不起,孙警官,我知道错了。”

 

孙警官叹了一口气,讲起哪怕是进了看守所,人也是有差别的。

 

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专门调查过背景。其他人都是知法犯法,而我只是法律意识淡薄,轻信别人。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我之所以让你当耳目,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谈完话后回到监室,我脑子里不断回响孙警官的那句: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确实差点忘了这件事。

 

用凳子砸人,欺负一个老头,跟偷车贼“讨教”技术。我越来越不像以前的自己了。

 

可是孙警官又怎么知道,我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毕竟从进看守所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愿意善良了。我努力让自己融入这个环境,为了生存,好像所有行为都变得合理。

 

24.jpg

 

我反复琢磨孙警官的那句话,直到有天他找上门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佛经。

 

孙警官将那本佛经递给我,那是附带解读版本的《楞严经》。他说是专门去文殊院拿来的。

 

孙警官说,最开始见我的时候,发现我看的是南怀瑾写的关于《楞严经》的书。

 

问我知不知道书里那句“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大概是说我们所看到的事情,并不一定是它本来的样子。”

 

他说哦,原来是这样。

 

从办公室出来后,我突然回过味儿来。孙警官看起来对佛经挺有研究,不可能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他故意这么问,是别有深意。

 

我又用了几天时间,就琢磨这句话。结果没猜到他在敲打我什么,反而念起了这个人的好:孙警官平时只展现自己暴躁的一面,但这很可能不是真相。

 

我曾经以为孙警官明明有监控,却还要我当耳目,完全是多此一举。

 

可实际上,他要我做的根本不是盯梢。

 

那个死刑犯老大,阿伟是整个监室里最沉默的人,有段时间他情绪低落,想看汽车杂志。

 

我把这事在汇报的时候跟孙警官说了,没想到他真的找了些汽车杂志放在图书室。阿伟有了书看,情绪稳定很多。但像这种看书的需求,他只愿意和身边的我说,根本不可能告诉警官。

 

孙警官要我做耳目,真正的本意是直接听到犯人心里在想什么。按他的官话来说:“是为了掌握大家的情绪动向,防止犯人暴力相残或自杀。”

 

比如听重刑犯说梦话的那次,孙警官并不关心梦话内容,而是担心对方的心理压力。因为那段时间,这个重刑犯正和另一个重犯的关系紧张。

 

孙警官很忧愁地说过一次:“这两人都很可能被判死刑,如果打架,就会被提前戴上戒具,估计到死的那天都解不下来”。

 

我还很不解,想着他们是罪大恶极,戴就戴呗,法律都不原谅他们,你操心啥?

 

可孙警官却说:“他们对别人不善良,但你不能对他们不善良。这才是做人的正确态度”。

 

我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翻开孙警官送的《楞严经》释义,那好像是佛对弟子说过的话。

 

当我想明白这些,才感受到孙警官的初心。我想,给这样的警官当耳目,似乎也不是一个可恶的叛徒,反而对其他犯人也是一种保护。

 

我又重新开始工作,在监室里蹲点,发现虽还没发生什么大冲突,但总有暗流涌动,最根本原因是新号长压不住场子。于是我建议孙警官重新让阿九当号长。孙警官同意了,但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许让阿九知道是我来说情的。

 

“我要让他时刻感受到你是我这边的,他才有所忌惮,对你也是一种保护。”

 

让阿九时刻感觉到我是他这边的……这句话让我想起,孙警官之前故意暴露我身份的事。我猜想,当时他就是要让我跟410监室“划清界限”,没有回头路可走。

 

他成功了,我暴露身份后确实无法回头了。

 

而且我对耳目的身份,也不再抗拒。有时甚至想着,就这么熬到离开看守所也不是不可以。

 

但也是这么一想,我把自己推进了水深火热之中。

 

25.png

 

我作为新犯根本猜不到,要当个合格的耳目,工作量居然那么大。

 

整个看守所就一个410,警官只能把什么牛鬼蛇神都往里面放。杀人放火的就不说了,还有一些吸毒吸出哮喘、随时要准备着急救的,甚至传染病监室里待不下的传染病犯人,也会放到这里来。

 

那几个月里,越来越多极端的犯人涌进我们监室,矛盾不断。

 

有次一个传染病犯人挖鼻孔挖出了血,随手就把血弹在大通铺上,监室因此闹了个底朝天。最后是孙警官带着我们把床单全换了,做了次大扫除才消停下来。

 

播放着的监控画面里,我每天瞻前顾后,心惊胆战,被各种任何事搞得焦头烂额。而监控外面,孙警官也不停地在监室和办公室之间来回奔波,像一只忙碌的蚂蚁。

 

孙警官为了维持410的秩序,也花了些心思。

 

每次他值班都十分“偏心”——他会命令人把一层楼的馒头和鸡蛋都送完之后,剩下的全部给我们监室。最夸张的一次,我们多出了18个鸡蛋。

 

多出的东西都是由阿九、阿伟我们几个来分配。谁紧密团结在我们周围,谁就有可能得到多出来的福利,这样就有助于号长维持秩序。

 

410就像是一个大型“净化器”,而我和孙警官里应外合地维护着它正常运转,努力保持所有监室的和平稳定。毕竟这里稳定了,其他监室也算是间接稳定。

 

只是这份稳定的背后,是孙警官和我的体力透支。

 

有一天,孙警官心情烦躁,把我叫到办公室聊天,说着就开始抱怨:“压力很大,天天盯着你们,就怕出事。家离得远,开车的时候都打瞌睡……”

 

“身体遭不住,生了颗痔疮,喷血像喷泉”。

 

我听到最后一句,突然觉得他也不容易。

 

他身上有一股子“傻气”,明明被犯人视作敌人,却还老想着拯救来拯救去的。

 

那天我们相互劝慰,聊到很晚,却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毫无察觉。

 

26.png 27.jpg

 

和孙警官合作那么久,我还没见过他搞不定的犯人。他常说:“谁不服管,你就直接告诉我,我来处理。我看哪个能把看守所的铺盖拱翻!”

 

没想到一语成谶,那个拱铺盖的人真的出现了。

 

2017年2月,小军来到我们监室。看守所里想死的人很多,而小军是最认真的一个。

 

他的经历和我很类似,之前是一个科技公司的业务负责人,因为公司涉嫌上千万的资金诈骗而被批捕。他觉得很冤,说自己只是做好本职工作,根本不知道公司的业务是诈骗,现在却要被判10年以上。

 

进来没几天,他还接到了女朋友的分手信,女朋友说“自己瞎了眼”,“以后不会再想起你这个骗子。”小军感觉天塌了,决心不再活下去。

 

他第一次尝试自杀,用的是牙刷。

 

那天傍晚,我清点牙刷时发现有一把断了,断掉的那节不见踪影。孙警官曾说过,任何硬塑料制品磨尖了都是伤人利器,不准遗失,“活要见物,死要见尸”。

 

于是我把大家集中起来,问是谁动了牙刷,然而没人承认。我又叫几个人把垃圾桶的垃圾倒出来翻找,还是没找到。我只能赶紧摁下警报器。

 

孙警官骂骂咧咧地来了:“老子回家都到半路了,又被你们这帮龟儿子搞回来!”

 

我忐忑不安地报告了情况,然后和孙警官去办公室调监控。看了半天,我们才发现是小军在打饭的时候,拿着牙刷偷偷溜到储物格旁边掰断,而且在晚饭后,他已经蹲在放风间的角落开始了打磨工作。

 

监室里一旦发生自残这类突破底线的安全事件,孙警官就晚节不保,可能被开除公职。

 

他气得要命,急冲冲地带我们跑回监室,打开门对着小军就是一顿乱骂,各种脏话从他口中像机关枪一样蹦出来。骂了足足5分钟之后,他问小军:“尸体呢,给老子交出来!”

 

小军哭丧着脸,说丢到厕所冲掉了。

 

孙警官脑袋几乎冒烟,吼道:“你给老子爬进坑里面抠出来!”

 

我本来很紧张,听到这句话差点笑出声,心想让小军这个胖子钻坑还真有些难度。

 

孙警冷静下来,沉着脸说:“全部人脱光衣服,站到铺板上,一个个搜!”

 

听到这话,小军意识到瞒不住了,于是从裤腰带摸出那节塑料,颤抖着说:“孙警官,我没丢,还在这儿。”

 

孙警官接过一看,塑料一端都已经磨得有些尖了。他伸出脚要踹向小军,不过还是在半路刹了车,没有踹出去。

 

孙警官黑着脸回到办公室,不一会儿,提来了一副崭新的手铐和20公斤重的脚链,对小军命令道:“戴上!你不管老子的生活,老子就不管你的死活!”

 

小军戴了7天戒具,实在受不了了,逮到孙警官来打卡就跪地求饶,说再也不敢了。

 

孙警官看他最近也没再有异常举动,就拿着钥匙到监室,问:“未来的路还很长,现在就死,你甘心吗?”

 

不知道小军是不是一时大脑短路,竟说没有女朋友的话,宁愿去死。

 

孙警官丢下一句“那你去死吧”,转身就想走。小军这才清醒,忙求饶:“孙警官,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想死。”

 

孙警官最终还是解开了小军的戒具,交待我注意观察,有异常立刻报告。

 

我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就不该给小军解开戒具。

 

 

没过几天,小军竟又开始收集自杀工具,比之前更恐怖。

 

这次是被孙警官发现的,我甚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孙警官来到监室,对小军喝道:“拿出来!”

 

小军惶惶恐恐地从裤袋里掏出一根已经磨得尖锐如针的鸡骨头。这骨头要是插进人的胸口,那绝对是一击致命,看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还是我想出了一个“损招”。

 

通过平时的观察,我发现小军特别喜欢吃馒头。监室平时是不缺馒头的,如果不小心掉地上了,大家一般就直接扔了,而小军竟会把馒头从垃圾桶里捡出来吃掉。

 

我把这事告诉孙警官,并提出一个计划:不给小军吃馒头。

 

于是那几天,监室里人人都有馒头吃,就小军没有,他再怎么抗议都没用。最终小军终于受不了,开始求饶,说以后真的不再闹了。

 

那次之后,他真的消停了一段时间。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却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我逐渐放松警惕时,小军又闹了一桩大事,这次还扯上了死刑犯阿伟。

 

那天,他跟我说:“何哥,我想通了,决定给女朋友写一封信,跟她说好聚好散。”

 

我一想,嘿,这是个好事情啊,赶紧拿纸笔给他。

 

而他写了半天,纸上没见几个字,却告诉我,不小心把笔芯掉到厕所里去了。

 

我没多想,就拿了支新的给他,说晚点再跟孙警官报备,让他赶紧写。小军不停地说谢谢,说我是个好人。

 

结果到了晚上,阿伟突然来跟我说,小军要给他解开手铐。

 

原来,小军偷藏了笔头,找到阿伟,说可以帮阿伟开手铐,条件是要让他要杀死自己。他说阿伟反正已经判了死刑,杀个人后又能多拖延一段时间,双赢。

 

但小军错误估计了我和阿伟的关系,他说完后,阿伟马上告诉了我,还嘲笑道:“你那个兄弟不地道啊”。

 

我气得脑充血,握紧拳头走到小军面前,说:“笔芯交出来,要不然今天我陪你一起死。”

 

其实我说的这句,不完全是气话。因为就在不久前,我的老婆也提出离婚了,而且还要拿走孩子的抚养权。要说整个监室最理解小军这份寻思之心的人,非我莫属。

 

那天,孙警官问我和老婆关系如何。我心里奇怪,只回答说还好。

 

结果他说让我做好心理准备,给了我一封信。

 

是老婆写的,上面写着离婚和孩子的相关事宜。我看得浑身发抖,颓废道:“离就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进了看守所,我的人生就算完蛋了。”

 

孙警官竟一改平日的暴躁,安慰我说:“你的孩子还小,为了他也不能放弃啊。你上次不是还叫父母教孩子背《弟子规》嘛”。

 

我一惊,难道平时和家人的往来信件,他全都仔细读过?

 

接着,他愣是靠《楞严经》里的那段话说服了我: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而今天,我打算用同样的话劝慰小军。

 

他现在看到的,只是老婆说要离婚的一段话。但背后没看到的,却是一个女人在外等待的凄苦。他越是担心外面的家庭破裂,就越应该想办法改造早点出去团圆,而不是让人生停留在看守所这个鬼地方。

 

只要你自己不答应,看守所就没办法毁掉你的一生。

 

那次回监室以后,小军又哭了。他过去总是哭得撕心裂肺,这次却十分平静。

 

他第一次在谈心时主动跟我提起自己的父母,以及跟前妻所生的孩子。提到家人时,他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说:“孩子就要上学了,学费可要怎么筹?”

 

听到这句话时,我知道他不会死了。想死就不会担心学费。

 

我把小军救回来了。


28.gif


29.png

 

小军事件过后,我变得和孙警官一样,老是觉得自己可以拯救些什么。

 

自从进看守所,我觉得自己沦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身为一只老鼠,也能救人一命,这种感觉很好。

 

仔细想想,其实我救的不止是小军。

 

看守所的管理有多困难?一个25人的监室,如果哪天给了26个馒头,不把多出的一个平分成25份,都会引起抢夺冲突。

 

那两年,我都在这个环境下左右平衡。一有出事的苗头,我就报告,孙警官进来唱黑脸,训完人后,我开始唱白脸,跟犯错的人谈心,疏导情绪。

 

偶尔我抱怨很累。孙警官就笑了,说:“给老子爬!你告诉我,监室里哪个人没跟你谈过心?我看你态度积极,很热心这份事业嘛!”

 

确实,我快把自己当成居委会大妈了,还乐在其中。

 

最终的结果是,整整一年来,最危险的410监室没有发生过一次冲突。其他监室虽然每个月都要闹点大大小小的动静,但闹事犯人也被及时送到我们监室调节,没有出过大问题。

 

这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终于热爱上了这份工作,却发现,自己很快要和它告别了。

 

30.png

 

2017年3月,我的案子终于判下来了,结果非常不理想。

 

刚进来时,我还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出去,办案人员也曾说我如果被起诉,估计也就判八九个月。可最终结果是三年半。

 

孙警官主动找我谈话。他说:“你虽然判了3年半,但在看守所已经待了一半,还有1年多就回家了。老子的‘无期’还有几年才到头呢。”

 

我叹气说:“孙警官,我有点儿绝望,这个结果对我很不友好。”

 

他继续劝:“有啥好埋怨的,你不是挺喜欢看《三国演义》的么,那句你给家人写过的诗还记得吗——是非成败转头空。你崇拜的释迦牟尼也说了嘛,物来则应,过去不留。”

 

我听着孙警官的话,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家伙又把我写给别人的信件看光了。

 

我心中感激,但嘴上还是忍不住怼了他:“麻烦您严谨些,这句话是庄子说的。”

 

聊到最后,关于我离开监狱后的未来,他反而比我更期待:“出去了好好做人,想起我就来找我喝两杯,想不起就算了。”

 

5月12日,我将要离开看守所,去往监狱服刑。

 

我被带走的时候,孙警官没在,当我走看守所门口,准备上车时,竟看到了孙警官从远处跑来的身影。


31.jpg  

从监室到门口是很长的一段路,需要穿过重重铁门。

 

孙警官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我还有些话忘了说。你还年轻,出去了尽量挽回老婆。如果你们复婚了,一定要请我喝喜酒。还有,去了监狱老实点儿,改造好了早回家,知道吗?”

 

我的眼睛开始发潮,想说很多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孙警官摆摆手:“不用多说,我已经知道了。这一年多来,谢谢你配合我的工作。”

 

他说完转身离开。

 

我想起最初孙警官把我叫到办公室,宣布我成为“耳目”时,我的不情不愿。

 

“你和他们不一样。”当初那句把我惊醒的话在脑中回荡。如果不是这个男人一路拽着我,我所面临的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我看着孙警官越走越远,有一句话憋在嘴边没说。但如果再相见,我一定会说。

 

“报告孙警官,410耳目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接下来我将要好好生活”。

 

32.png


何俊义写完这篇故事后,写下了一段话,给孙警官,也给自己——

 

【我感谢孙警官给的任务,这份工作也拯救了我。

 

这里有多少种罪恶,就有多少种痛苦。每晚说梦话的杀人犯,戴着镣铐读莎士比亚的阿伟,千方百计自杀的小军。看清410,我才算看清这个世界,看清自己,也才能记录这些故事。

 

这些故事,会时刻提醒着已经不是囚犯的我。

 

只要我自己不答应,什么都没办法毁掉我的一生。】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李老鞋 小旋风

插图:小茬子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3-24 12: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家暴吃了那女孩:逃跑被发现的那天,13岁女孩死在父母手上 | 老友记58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20-10-10

34.png

大家好,我是陈拙。

 

你上学的时候挨过老师打吗?

 

我挨过,还不止一次。

 

我初中有个老师,是全地区优秀教师,因为带出来的班级升学率奇高,但她有个特点,就是特别爱体罚学生,班里没人没被她打过。

 

不是意思意思的那种体罚,而是真正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摧残。

 

拿铁尺子打手心,用手拧大腿根都是轻的,记得有一回上课,当着全班的面,她薅起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头发,把两个人的头重重撞在了一起,只因为上课听写,这两个人都没默写出来。

 

撞击声发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傻了,包括我。


有学生家长告过,但学校只是给被打的学生调换了班级,老师却没被处分,大概是学校和其他家长都觉得,只要学习好,老师的管理手段不重要。

 

但老师打人真的只是为了学生好的一种手段,而不是发泄自己内心的暴力吗?


不仅是老师,在亲密关系里,滥用暴力也会被各种借口粉饰,由此产生的一些结果,让人后怕不已。

 

狱警白参曾管理过一个犯人,就喜欢打孩子。他在冬天让两个女儿滚出家,用火钳烫大女儿后背。而当地人都习以为常,没人去管。


只有孩子知道自己生活在暴虐的阴影中。为了逃离这种生活,大女儿制定了一个大胆的反抗计划。


35.png


9岁的染染站在山头眺望山间重现的绿意,她刚刚度过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那年冬天父母双双入狱。

 

她一度以为,逃出了父母的虐待后,噩梦就结束了。


36.png


我第一次见到染染是在深山老庙中,她和一位僧人一同生活。

 

那是2016年的中秋节前夕,山中秋意已深,柿子、核桃、红枣等山中野果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偶有凉风吹过,会有黄叶翩翩起舞。

 

我们转过一个山坳,又穿过一片森森树林,终于见到一个遍布雨锈的寺庙。

 

门头漆字斑驳,依稀能看出“火神庙”三个红色大字。两扇残缺的木门歪歪斜斜地敞开着,台阶布满青苔,细腻湿滑。整个寺庙仿佛被神佛遗忘一般,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我们走进去时,染染正坐在院中,对着一大盆衣服奋力揉搓。看见我们进来,她兴奋地从凳子上跳起,湿哒哒的小手在衣服上胡乱抹了几下,跑过来一把抱住一位同事的腿,亲昵地蹭了几下脑袋。

 

染染的表现让我有些意外。这哪里像一个11岁、童年受过重大创伤的小女孩?我心里默默把这一切归功于青灯古寺的熏陶,和收养染染的僧人的教导。

 

染染父母入狱后她就跑到庙里,销声匿迹近两年,直到被我们监狱和向阳之家的人找到。向阳之家是专门无偿代养服刑人员子女的公益组织,和我们监狱建立着长期合作。

 

向阳之家的人多次尝试劝服染染下山,都被染染和僧人拒绝了。向阳之家只好慢慢接触染染,不时去山上看望她。而这是我第一次随同前往。

 

方一踏进门槛儿,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尊怒目狰狞的火神像,背生六臂,高举长剑,居高临下的向下怒视。左右红漆对联,上联挂:高举天上正义火,下联曰:烧绝世间不良人。

 

这恐怖庄严的场景和言辞狠恶的对联,不禁让我心中惴惴。


和往常一样,染染还是反复强调,自己在这里过得很好,不用一直来看望,“干大(大读二声,干爹的意思)对我很好。”

 

一个僧人怎么能变成了染染的干爹?

 

从庙里出来后,我们带染染下山,去到了十几公里外的镇上,染染才算释放了孩子的天性。

 

在我们一行人的陪伴下,她在街上好像出笼的小鸟,雀跃不已。东瞅瞅西逛逛,仿佛来到了大观园。

 

但面对一切需要消费的活动,她统统拒绝,并且搬出一堆正经的理由,游戏机使人沉迷、溜冰场乌烟瘴气等等。

 

下午四点,向阳之家同事打算买些菜,让染染带回去。方一走近市场,便见门口的摊主们和染染热情地打着招呼,“染染,好久没见你们出摊儿了呀,位置还给你们留着呢,你姐姐呢?”

 

听到有人说姐姐,染染一下子情绪黯淡下来,默默尾随着我们,一直到购买完东西,也未发一言。


37.png


染染和姐姐是重组家庭的姐妹,这个重组家庭的父母非但毫不契合,反而是火星撞地球。

 

染染的母亲是村中出名的泼妇,好赌博。在她又生了一个儿子之后,母女俩都被父亲赶出来了。

 

那时染染7岁,母女俩漂泊无定。后来经媒人介绍,母亲嫁给了继父。

 

连最简陋的结婚仪式也没有,染染和母亲就来到了新家。用继父的话说,“咱们都是二手的了,还整那没用的干啥”。

 

继父,年近四十,有点谢顶,后背微微佝偻,看起来像老实村民,其实是个暴虐的酒鬼,没多少清醒的时刻。

 

每次喝醉后,他都向孩子发脾气,稍不如意就对染染一顿打。母亲也不管。

 

不过幸运的是,在黑暗的岁月里,命运给染染漏下了一丝光,就是她新结识的姐姐。

 

染染第一天来到新家,吃过第一顿团圆饭,正要收拾碗筷抹桌子,却被一双粗糙有劲的小手拦住了。

 

“你放着别动,家里这些事儿都让我来,你快看书去吧,看书才是小孩子的事儿。”姐姐说话像长辈一样,但只不过比染染大4岁。

 

姐姐叫彩妮儿,枯黄的头发随意挽着一个马尾辫。面容清秀中带着几分粗糙,眼睛里总是透着光,身材单薄却带着倔强的力量。

 

之后,姐姐承担了家中大部分的家务,也忍受了父母的大部分打骂。

 

但忍耐带来的只是变本加厉的打骂,姐姐开始因为越来越碎琐的事挨打,比如饭做晚了、猪又瘦了、喝酒回来饭放凉了等等。

 

姐姐也有求助过邻居。起初她大声的哭喊会招来邻居,但邻居的到来不但没有改善境遇,反而让父亲下手加重,邻居也被骂走。

 

村中打骂孩子很自然,“莫管他人事,各扫门前雪”是再正常不过的村中契约,没人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再加上吃力不讨好,总被这对父母骂走,乡里最后也不再劝慰,只是对这姐妹保有一份同情。

 

久而久之,姐姐便不敢再奢望邻居的帮助,而是自己想办法改善境遇。

 

她带着妹妹,利用空闲时间挣钱,比如上山采药材、野果到市场上卖,或者给市场摊主打工。她们用赚来的钱补贴父母的酒钱和赌资,能少挨一点打。

 

每个清晨,姐姐会备好一家人的饭,骑着自行车带着染染上学。一路上姐姐大方地和村民们打着招呼,笑着应对大家的夸赞。

 

通常是在不断的“彩妮儿越来越懂事儿了”之类的夸赞声中,两人骑车疾驶出村庄,奔向镇上的学校。

 

出了村子,骑行在乡间的林荫道上,姐姐就会放下老成的面孔,像孩子一样放声唱歌和大笑。阳光把姐姐枯黄的头发映成了光丝,偶尔扫过染染的鼻子,有些微微发痒。

 

姐姐还会突然加速吓妹妹一跳,炫技失败时两人只得跌入草窝。

 

一阵嬉闹后,染染总会瞥见姐姐衣服下面逐渐密集的淤青。

 

染染后来才知道,姐姐之所以能忍耐,是因为心里在酝酿一个反抗计划。


38.jpg


在每个周末售卖瓜果药材的收入中,姐姐都会预留一部分存起来,用作两人的“逃跑资金”。两年来,已经存了差不多五百块。

 

而且姐姐在打零工的时候,也已经打听好了路线,对附近的大城市有了初步的了解。

 

两年内姐姐从来没有向染染透漏这个计划,直到那个冬夜,父母的无情让姐姐彻底寒了心。

 

夜晚来临前,姐妹俩拎着鸡蛋准备回家做饭,但妹妹却把鸡蛋弄破了。

 

姐姐回家把这事揽了下来。当她拎着一袋子蛋液,告诉父亲还能抓紧时间炒盘菜时,换来的却是父亲一记重重的巴掌,然后是一顿拳打脚踢。

 

染染看不下去,坦白了。但这反而加重了父母的怒火,因为他们觉得被骗了。现在姐妹俩共同成为了父母发泄的对象,一场打骂从傍晚持续到了夜晚。

 

听着妹妹的哭喊,一向倔强皮实的姐姐猛然爆发。她站了起来,一把拉住妹妹,喊着要走,要离开这个家。父母看着长能耐的彩妮儿,停下了手中的扫把,将二人踹到门外,并重重的锁上了门。

 

那时正值寒冬,妹妹瑟瑟发抖,姐姐看不下去,最后只好央求爸妈开门。然而屋内的爸妈对此毫无回应,熄了灯准备睡觉。并警告她俩再叫门打扰他们睡觉,一定打死他们。

 

夜渐渐深了,院子里开始上霜。姐姐抱着染染坐在墙角,颤抖不已,染染的嘴唇已开始发青。姐姐沉默许久,突然想到了什么,把染染从地上拉起来,悄悄地摸出了家门。

 

姐姐想带染染去一座深山老庙,就是染染现在居住的这座。

 

这是姐妹俩此前在一次采药途中遇到的。那时僧人对姐妹二人很热情,很慈祥,邀她们进院歇息,并奉上了热水瓜果。在他的指点下,姐姐最终找到了草药产地,对此她们满怀感激。

 

之后的采药途中,姐妹俩就经常去这间寺庙,也跟僧人熟络起来,僧人渐渐了解了姐妹的不幸。

 

他总说,如果有一天你们忍受不住时,可以来这里避避难。

 

这一次“鸡蛋事件”被父母毒打后,姐姐想起了僧人的这句话。只是当走到山路入口时,姐妹俩停了下来。

 

当时山里已经起雾,黑压压的树林哗哗作响,仿佛有夜行的动物穿行其中。白色的雾气在漆黑的山间盘旋起舞,不时传来夜鸮的叫声。

 

平时走过无数次的小路,突然不再熟悉,仿佛通向黑暗的地狱。她们害怕了,犹豫很久,姐姐紧握着妹妹的手,转身回家。

 

那一夜,是染染毕生难忘的夜晚。冻得麻木的她被姐姐拉进了猪圈,一阵恶臭呛得她有些清醒,继而想吐。但随即感受到的,是猪粪的温暖。

 

姐姐拉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猪圈角落,踢醒了梦中的白猪,在它睡觉的稻草间挪出一丝空隙。

 

白猪对整日喂养它的姐妹俩哼唧了两声,翻身继续睡去。就这样,姐姐倚靠着白猪,抱着染染,在臭气熏天的猪圈中,度过了一夜。


39.png

 

或许是猪圈的一夜让姐姐彻底心凉了,那之后姐姐告诉了染染自己心中深埋已久的计划,“默默忍受的生活没有尽头,你必须得让它结束。”


40.jpg


染染很意外,但也理解,因为姐姐这些年来一直在给她讲“自由”的故事。

 

染染记得很清楚,在那个黎明,在清晨的薄雾之间,姐姐讲了王小波《绿毛水怪》的故事。

 

听完整个故事,染染印象最深刻的是女主人公变成像海豹一样的水怪,找到了那个神奇、自由的海湾世界。

 

染染望着喷薄欲出的朝阳,心神迷醉,不断地缠着问姐姐,真有那样的地方么,我们能变成那样的人么?姐姐坚定地给出她肯定的答案。

 

后来染染从姐姐的口里,染染时常听见“王小波”、“海子”、“顾城”等奇奇怪怪的名字,也时常听见“人的痛苦源于无能”等难以理解的话。

 

姐姐平时家务活很多,所以她总是利用黎明在山中采摘的空闲时间读杂书,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在山石草木间,晨雾未散之时,姐妹俩在山间欢呼雀跃,宛若枝间小鸟、海中之鱼。

 

那时的妹妹爱在树丛东窜西窜,姐姐则捧着一本书,静坐在树叶招摇下的光斑中。

 

主动学习的小孩可能是每个家长所奢求的,但在那对暴虐的父母的眼中,学习好根本没用。

 

当村里人表扬姐妹俩,说她们老考第一时,父母说女孩念完高中就行了,早点打工帮家里挣钱。

 

妹妹也想过去打工,说自己挣钱给了父母,他们就不好意思打骂姐妹俩了。

 

但这个想法被姐姐一口驳回,说她们都要好好上学,“染染,你不能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取悦别人上,生活的希望在山的外面,我们得自己走过去,找到它。”

 

姐姐说,出去后,自己会找到药材市场打工,染染则继续上学。但两人需要先租一个小房子,最小的那种一个月只要两三百块。加上路费和第一个月的开销,姐姐算过了,再攒上两个月,应该就够了。

 

这一次,染染听完了姐姐的计划。她起初有些退缩,但在这几年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姐姐一直是染染的指明灯,即使害怕,染染也决定追随她的脚步。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的话,染染可能已经和姐姐一起逃出深山了吧。


41.jpg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醉醺醺的父亲和母亲难得没有吵架,早早入睡。

 

冬夜寒冷难耐,家里唯一的取暖方式就是一个烧煤球的铁皮炉子。烧煤球很麻烦,因为三四个小时就要加一次火,而这任务自然落到了姐姐头上。

 

那天晚上姐姐换完煤,缩进被窝继续睡觉。但可能是煤球湿度太大的原因,姐姐刚睡着没多久,煤球炉熄了。

 

屋里的温度渐渐下降,冻醒了酣睡的父母。父亲愤怒异常,起床查看。联想到前几天的睡猪圈事件,父母二人认定这是姐姐故意报复。

 

于是父亲把睡意朦胧的姐姐拖出被窝,抽出煤球炉边的火钳,狠狠抽打着姐姐后背。打累了,便喝令姐姐赶紧把火生着,然后自己又上床继续睡觉。

 

染染在被子里蒙着头,听着姐姐的惨叫一直哭,但不敢做些什么。等外面没声了,染染就在被子里等姐姐回来,可等了很久却毫无动静。

 

染染下床,走到客厅一看,发现姐姐正呆呆地伏在炉子旁,背上被烫烂的血肉和衣物粘连,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

 

染染担心地摇晃几下,姐姐才渐渐回过神来,叮嘱染染快去睡觉。

 

她乖乖去睡觉了,但不知过了多久,睡眼惺忪的她又突然被姐姐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姐姐在嘴边“嘘”地比划了一下,示意她别睡了,默默地帮她穿好衣服,拉着出了门。染染追问,姐姐敷衍地说要带她去网吧。

 

屋外漆黑一片,隐约有蟋蟀的叫声。空气寒冷的仿佛冰片,吸到鼻子里有清脆的碎裂声。两只小小的身影就在漆黑的小道上哆哆嗦嗦地走,一个皱着眉头满脸困惑,一个皱着眉头满怀心事。

 

终于姐姐开口了,说再也忍受不了了。姐姐告诉妹妹,决定把逃跑计划提前。

 

妹妹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大脑一片发懵,心中涌出无数个“但是”,却不知从何说起。但她想到姐姐方才遭受的毒打,以及一直以来对姐姐的信任,她还是慢慢坚定了下来。

 

四周漆黑寒冷,小小的染染牵着姐姐温暖的手,一步一步向镇上走去。走出村外,走过田地,走过树林,走过树叶的哗哗招手,走过青蛙的呱呱作别。

 

但慢慢地,染染发现,姐姐的手越来越紧,开始冒汗,脚步开始放缓,眼神也开始犹豫。染染想,难道姐姐不想跑了?

 

就在这时,姐姐猛地转身,说在走之前,要回家办件事儿。

 

回去的路程格外快。当姐姐打开门的那瞬间,染染惊呆了——

 

用作排放一氧化碳的铁皮烟囱不知何时已经从窗外耷拉在了屋里的地上,像一条垂死的蛇。本就湿气较重的煤球,迅速在屋里弥漫出烟气,充斥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床上的父母已经脸色乌青,母亲甚至开始微微吐白沫。

 

原来姐姐想制造意外,让父母煤气中毒身亡,只是在最后时刻她反悔了。

 

姐姐赶紧拿起爸爸手机拨打了120。在看着父母被安全带走后,姐姐又带着妹妹悄悄溜走了。

 

兜里存了两年的500多块还在,父母也暂时不会追上来。当姐妹俩走到镇上时,红彤彤的太阳刚刚升起,雾气消融。


42.png


一切都是姐姐来操持,她虽然也是第一次独自出门,但早已在心中把所有环节过了几百遍。

 

然而,再细致的预想,也抵不住意外。

 

买票时,姐姐被告知,近期严查身份证实名购票,以打击愈来猖獗的人贩子。任凭姐姐如何哀求,售票阿姨也不为之所动。

 

这条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执行的规定,此时却成了姐妹二人的拦路石。

 

姐姐没有沮丧,她拉上妹妹,打算去镇外大路上拦过路车。

 

一辆一辆的汽车驶过,却没有车为这对姐妹停下,留下的仅是溅起的灰尘。

 

就在姐妹俩心渐渐沉入谷底之时,一辆警车在她们面前停了下来。原来车站售票员阿姨看着姐妹俩形单影只,举止可疑,叫来了警察。

 

警察把她们当作普通离家出走的孩子,说要送姐妹俩回家。

 

姐妹俩被强行关进了警车,姐姐绝望地哭闹着,拍打车窗。

 

派出所同志不明白姐妹俩为什么如此抗拒,而当染染坦白了担忧后,警察只是轻松地说,“这有啥呀,到底是自己爸妈,有啥事儿都能过去。你俩放心,警察叔叔给他们讲,不会打你们的。”

 

妹妹单纯相信了。姐姐后来也没有再哭闹,一路上静静地望着窗外。只是在临近村子时,她攥紧了手,指甲仿佛要扎进手心。

 

到家时已近傍晚,父母在医院输液治疗后已经回家。面对警察同志的叮嘱,两位腆着笑脸不断地答应。但送走警察同志后,他们转身就变了脸色。

 

染染先被赶出屋外,屋里随即传来姐姐凄厉的叫喊声,和父亲的怒骂声,“烧个炉子都不用心,烟囱掉了都不知道,还能干点啥!差点害死老子不说,还想跑!长出息了,让警察来教育老子!”

 

姐姐的哭喊一阵一阵传来,染染哭着拍门,却毫无反应。

 

她起身跑出院子,朝警车离开的方向追去。但警车早已走远,溅起的烟尘都已平静。

 

染染绝望地跑回家,发现邻居们三三两两围着门口在劝说,得到的回应却是母亲恶狠狠的叫骂和姐姐更加惨烈的叫声。邻居们纷纷摇头,散去回家,也散去了染染最后的希望。

 

天渐渐黑了下来,也许是父母打累了,姐姐的哭喊声渐渐低了下来。门咣当一声开了,染染冲进了屋子,父母并没有理她,累得双双倒头睡去。

 

姐姐瘫倒在地上,毫无意识,脸上已经肿得青一片紫一片,看不清面目。

 

染染怕吵醒父母,抱着姐姐只是默默流泪。她试图把姐姐抱到床上休息,却实在难以拖动,而姐姐又无论如何叫不醒。染染只能从床上拖了被子下来,把两人裹着,互相取暖。

 

到半夜,染染才发现,姐姐越来越冷了,无论自己抱得多紧裹得多厚都不起作用。染染开始害怕。她用电视上看到的方法,试了试姐姐的呼吸。

 

没了。姐姐死了。

 

染染痛哭,吵醒了爸妈。染染找到手机准备打120,却被母亲一把夺过,“你要是让外人知道姐姐被打死了,我和你爸爸都得坐牢,剩你一个人在外面迟早饿死!”

 

染染已经哭得说不话。一直以来,姐姐就像黑暗生活中的一点烛火,倔强地跳跃,却从未熄灭,给染染指点着方向。她对姐姐无比信任,坚信姐姐会带自己逃出这里,而如今,在即将奔向光明的时候,这点烛火熄灭了。


43.png

 

父母连夜去镇里置了一口小棺材,说家里有人发急病死了,急需埋葬。棺材放到家里,两人又急匆匆背着铲子出门了。再回来后,已经天光大亮。

 

染染木然地看着父母操作着一切,一夜无言。和姐姐在一起的三年时光如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现:姐姐带她采摘和贩卖山果的快乐时光,给她讲绿毛水怪的故事,描绘外面自由的世界,信誓旦旦要带她走出大山......

 

染染呆呆地随着父母走出门,面对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询问,染染没有说出父母教给她姐姐病死的谎言。

 

她放声大哭,“姐姐被打死了!”

 

接到邻居的举报后,警察很快抓捕了染染的父母。审讯的过程进展很快,面对铁证如山,两人没有多做抵抗,就供述了案情。父母分别被判死缓和无期。

 

染染后来被邻居们暂时收养,但是有一天她偷偷逃进了山里,消失了近两年。


44.png


我和染染的继父有所交集,是在他刚刚入狱不久后,向阳之家的一次活动中。当时,我和染染还素未谋面。

 

在向阳之家同志的集中排查中,发现他家中仅剩的幼女不知所踪,委托我们询问调查。

 

我将该犯叫来,他漠不关心地表示他也不清楚,向女子监狱服刑的妻子寄信询问后,那边也表示入狱之后再无孩子消息。

 

我和他没聊太多,因为我不想和这个人有太多交涉。打死女儿的他在监狱中无愧疚,还说自己差点被害死,而且并不想打死她是被她害了。被我训斥后,才用种讨好的语气说,是自己不对。

 

向阳之家的人最后亲自上村子里寻找,打听很久后,有熟识的邻居提供线索,说山上有一个破败寺庙,少有人往,只有一个僧人主持着香火,听染染姐姐说过以前总上那玩。向阳之家这才找到了染染。

 

原来,当年姐姐离世后,邻居们虽然同情染染,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没有谁完全承担领养的责任。那段时间染染只能在邻居家之间辗转。

 

更让染染受不了的是,邻里之间总会谈到这场悲剧,也总有人询问染染,但他们的关怀成了染染的枷锁。

 

染染想到了那个寺庙,想到和尚曾说,可以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于是某一天,她带着姐姐给她做的草帽、书包还有姐姐的旧书,自己偷偷跑到了山上。

 

染染告诉了和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并表示自己想要居住在庙中。和尚过去就一直鼓励姐妹俩来庙里,这次也欣然同意了。

 

在随后近两年里,染染从未下山,饮食靠着和尚去山下做法事、化缘而得。作为回报,染染承担了做饭、洗衣的责任。

 

闲暇时,她就看姐姐的旧书,去姐姐以前带她去的地方。后来她说,自己在这与世隔绝的环境中,慢慢恢复了。

 

隐居许久,最终还是被向阳之家找到。当时的染染有些惊魂未定,面对向阳之家同志的细心安抚,只是一味地往她干大身后躲,一言不发。

 

当向阳之家同志跟僧人普及相关收养政策,没想到在听到干爹不是血缘关系,不是法定收养人的时候,和尚直接发飙了,“谁再逼染染离开,我就和染染一起撞死在寺庙台阶上。”

 

染染面对这样的争执吓坏了,不由得哭闹了起来。向阳之家的同事们只好作罢,决定先行离开,以后再徐徐图之。

 

这场劝服不知不觉持续了一年多。

 

好在让人欣慰的是,染染变得开朗了,也不再回避村民们的关怀。之前,有村民来到庙里时,染染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总是躲起来。

 

染染后来还经常跟着僧人去山上采野果卖,或者去山下化缘,过着入世出世、让人有些羡煞的隐居生活。

 

就在我们所有人以为染染悲惨的命运已经结束时,却发现她又落入了另一个噩梦。


45.jpg


染染的干爹是火神庙唯一的僧人。

 

我之前总想不通,火神庙是道教的,怎么会由一位僧人主持?但我一联想到染染的转变,还是不由得对他心生敬畏。

 

不过第一次见到他时,几乎打翻了我心中高僧的形象。

 

他没有一般僧人的祥和,面孔沧桑,头上已经长出了寸许发茬,穿着粗布的灰色僧袍,污渍点点。见我们进来,他冷冷地打了个招呼,就在一边抖落鸡毛掸子上面的灰尘。


46.png

 

向阳之家的同志跟僧人谈染染下山念书的事,但话未说完,就遭来对方恶狠狠地打断,“想都别想!这是我闺女,只有我会对她好!甭想送点东西过来就想把闺女夺走!”

 

染染赶忙拉着向阳之家同志走出屋子,小声劝慰并再次强调自己在这挺好的。而后堂屋里隐约还传来“几把!草!”之类的咒骂声。

 

我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满口脏话的僧人。

 

此后一段时间,染染成长还算顺利。12岁时,僧人依着承诺,让染染在镇上上了初中。

 

刚开始一切正常,染染每天清晨和村中小伙伴们结伴上学,傍晚归来玩耍,周末也重操旧业,带着小伙伴们摘果采药,再去镇上摆摊赚钱。

 

染染还攒下零用钱给向阳之家的同志买礼物,带他们逛市场,并老练地笑着说,“买什么不,提我打折。”

 

但上学半年左右,向阳之家杨主任发现,染染由稳重慢慢变成了沉默寡言、思虑重重。

 

有一次染染甚至难得地跟杨主任打听了向阳之家的生活,言辞间透出一丝向往。

 

杨主任心中微动,趁机又加以劝说。染染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拒绝,说干大年纪大了,自己在身边有个照应。

 

杨主任心中的担忧难以消除,下山时便跟村民们打听,得知染染最近下山少了,周末也很少约伙伴们去镇上玩耍。问她怎么了,她总以学业重、压力大来解释。

 

杨主任作为女人,天性细心敏感,告诉染染有什么事情随时给她打电话。

 

终于在一天晚上,杨主任接到了染染的电话,那边隐隐传来哭腔,“杨奶奶,我是染染,干大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晚上睡觉时,一直……一直摸我。”

 

原来,染染和和尚住同一间屋,分别睡两张床,相隔一米左右。近来,和尚到晚上时经常来到染染床边,问她累不累,身体舒不舒服,借此在染染身上乱摸。

 

染染那时小,还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隐隐觉得不对劲。后来她去看书,间接从老师、同学那了解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天晚上杨主任就带着警察去了庙里,直接抓捕和尚,然后把染染送去做了体检。幸运的是,生理上染染并没有受到伤害,但是心理上的创伤,可能需要时间来抚平。

 

另一边,刑警同志们的审讯工作也在进行。和尚刚开始支吾应付,坚称和染染只是父女之情,所作所为或许有些亲昵,但没有任何无耻思想。

 

一份网上通缉令让事情清晰了起来。


47.png


僧人只是个假和尚,他的真实身份是逃窜的强奸犯。

 

十几年前,他是南方临省的一个农民,游手好闲,三十出头,没媳妇,便跑到省城打工,结果挣来的钱全花在了风月场所里。

 

临近过年他没钱买票,找工友借钱却被拒绝,而那些夜夜笙歌的小姐们自然也没再理会这个打工仔。

 

他决定干上一票。作案对象早已想好,就是那些娱乐场所的小姐。自己落到如此境地,跟她们脱不开关系。更何况她们赚钱多,下班晚。

 

他找了一把水果刀,用毛巾蒙了脸,在胡同里埋伏到后半夜,对一位落单下班的姑娘实施抢劫,并进行侵犯。威胁其不许报警后,迅速逃离。

 

事后他匆匆逃回老家,凭借抢来的财物勉强过了年。年后他偷偷回到之前的工地,打听到附近并没有警察查案。

 

那之后他便故技重施,混迹在附近各大娱乐场所,作案数起,犯下抢劫、强奸妇女的累累恶行。

 

最后终于有受害人报案了,而当警察找到工地时,他偷跑了,溜入莽莽大山。

 

他耐力顽强,在山中摸索攀行,一路吃野果喝泉水,走了几百公里,翻越数座山头,来到了那个破败的寺庙。

 

他本意是进去找些食物,没想到这里久空无主,但物事儿齐全,便给自己剃了度,伪装成和尚留了下来。而警察同志们后来上山搜寻无果,只好在网上发布了通缉令。

 

过路村民发现寺庙重开了香火,上前询问,他撒谎说是来自南边的游方僧人,路过此庙,觉得缘分到了,要留下主持香火,倒也编得天衣无缝。

 

这些年来,寺庙地处偏僻,少有人来,从来没有惹人怀疑。一直到他对身体开始发育的染染起了心思,猥亵后被举报,才终于落入法网。

 

假僧人究竟什么时候动了心思就不得而知了。他说自己只是一时邪念起,警察后来也没有再就这一点追问。

 

但我猜测,他在山中初次和姐妹俩相逢,过分热情的邀约可能就带着目的。


我又想起染染给我描述过的那个永远也忘不了的寒冷冬夜,她和姐姐不得不睡猪圈的那个寒冷冬夜。姐姐曾经带着她,踏在寺庙入山的路口——


那时雾气盘旋、夜鸮鸣叫,大山黑暗沉默。姐妹俩几经徘徊,退了回去。


48.png


半年之后,我以个人名义去向阳之家探望了染染。

 

杨主任和我说,刚把染染接到向阳之家,因为怕触碰到她心理创伤,别的异性老师都没有接近她。杨主任把染染当做自己女儿,每晚亲自陪着睡觉,有将近一个月。

 

“你再也不会回到山村了,你跟那个地方将再也没有关系。所以,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丢在那里吧,再也不用去想了。”杨主任对她说。

 

染染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杨主任又说,社会上总有一些坏人,他们是可恶的,法律最终会惩罚他们,遇见他们不是你的错。你要懂得离开他们,离开过往。如果一直沉浸在过往,岂不是在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

 

染染这才点点头,小声地说知道了,但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往后的日子,杨主任让染染安心在向阳之家学习,还鼓励其他小朋友主动跟染染玩耍。

 

向阳之家里面全是服刑人员的子女,染染慢慢发现,其他小朋友的命运都很凄惨,她也不是最惨的那个,但别人都恢复了,每天开开心心上课。

 

周末,杨主任组织孩子们去郊游,特意给染染讲历史人物的故事,鼓励她磨练坚韧的性格。

 

慢慢的,染染开朗起来,还主动跟杨主任说,自己什么都明白了,会珍惜现在的生活,努力地好好活下去。

 

在我来的时候,染染已经好了很多,除了不太喜欢和同学们打闹之外,生活社交已趋于正常。

 

她喜欢独自看书,安静思考,听着音乐发呆。看到我来,她放下手边的书,笑着招呼我在走廊坐下,跑进屋子给我倒水。

 

风穿过廊道,拂起她的头发,阳光在发丝里跳跃。她跟我炫耀起她的学习成绩,像个未受折磨、天真的孩子一般。一时间,我所有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染染给我展示了她的书,都是姐姐的旧书。它们从家中辗转到了寺庙,再到向阳之家安定下来。书中的力量也从姐姐手里传递到了妹妹身上。

 

看望结束后,染染坚持把我送到院子门口。她站在门口,眼前一片开阔,远处城市的建筑尽入眼底。

 

她指着一处醒目的建筑问,“叔叔,你知道那儿是哪里么?那是殡仪馆,我把姐姐的骨灰从山里带了出来,暂时住在那里。我想姐姐知道,我们从大山里出来了,这里是文明的地方,这里有我们希望的生活。”

 

她看出了我脸上的担心,宽慰我说她早走出来了,现在特别好,“我看了越来越多的书,才越来越明白姐姐当年的勇敢和坚强。姐姐给我讲过的故事我都看了一遍,她当时最喜欢的一段话我现在也特别喜欢,我读给你听吧。”

 

她站在山腰的一片缓坡上,风吹着她的头发,她看着山下的城市:

 

“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飘着懒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阳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想自由,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49.png


染染和姐姐都非常喜欢王小波。姐姐曾对染染说,“人的痛苦源于无能。”这句话出自王小波的《关于幽闭型小说》。


这篇文章里提到一个故事,有一个可恶的水手长,整天督促水手们洗甲板。水手们虽然讨厌这样的生活,但他们没办法,四周是汪洋大海,要想不干,只能等船停靠码头。


王小波说,中国旧式家庭的女人,就像汪洋大海里的船,无法靠岸。


也许姐姐正是看到了这里,才猛然醒悟,想要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必须要摆脱自己家庭的束缚,并做出了逃跑计划。而当她告诉染染“生活的希望在山的外面”时,也将心里的愿望传递了下去。


染染最后走出了大山,在向阳之家过上了希望的生活。她靠的不仅是别人的救助,更重要的是自己没有逆来顺受。


这很像《关于幽闭型小说》里的另一句话,“要努力去做事,拼命地想问题,这才是自己的救星。”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林老鬼 马修

插图:娃娃鱼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3-24 12: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还在乱扔购物小票吗?有个四川男人因此被判死刑 | 老友记52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20-08-11

0.jpg


大家好,我是陈拙。

 

这两天几乎全国人都在关注一起冤案——张玉环。

 

他在26年前被指认杀害两名幼童,被判死缓关押至今。直到法院出面宣布属于冤案,马上无罪释放,事后还出面解释:确实没有张玉环杀人的证据,所以做无罪推论。

 

这件事除了让人们愤怒,更将一个关键词拉倒了大众面前【无罪推定】。

 

我专门查过资料,这些年平反的冤假错案里,大部分改判的理由都是这个无罪推定。这其实是《刑事诉讼法》中一条原则,通俗地说就是——怀疑和流言不能给一个人定罪,只有拿出证据才可以。

 

对那些被冤枉的好人来说,无罪推定就是他能拿起的最后一件武器。

 

但也有恶人认为,自己能够利用无罪推定,来以此脱罪。

 

四川有一个大毒枭,在看守所里学习了法律知识后,宣称自己几个月内必定无罪释放。

 

作者何俊逸和此人深聊后才知道,原来他所谓的“无罪推定”,并不是真的没有证据,而是他伪造了证据,想让司法机关对他无计可施。

 

毒枭最终能重获自由吗?何俊义记录了整个过程。


1.jpg


“你咋那么臭?”

 

这是我走进410监室,阿九的第一句话。

 

我已经在看守所待了55天,没有洗过澡,身上几公斤老泥;没有刷过牙,口气比得上臭豆腐;没有换过衣服,白色T恤穿成了黄色,内裤粘得像一团浆糊。

 

这便是看守所的生活,在之前的监室里,其他人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但是眼前的阿九却很不一样。

 

他秃头,不高,但很壮,穿一件Prada短T恤,干净整洁,半眯的眼睛里射出精光。

 

知道我55天没洗澡,阿九的眉头更皱了,对身后小弟说:“拿洗漱用具和我那套LV给他。”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我,“去洗澡换衣服!”

 

我听完像是中了500万彩票,激动得一塌糊涂。但隐隐觉得不对劲,平白无故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后来我才知道,他要拉我干一件大事。

 

2.png


第一晚的班会,阿九介绍自己,简短的几句话透露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是号长”,“第二次坐牢”,“几十个小弟”,“这里的规矩很简单,谁听我的话,谁就是我兄弟”。

 

号长负责管理其他犯人的一举一动,包括洗漱时间、上厕所时间、每天干多少活儿……在监室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我很快就明白了阿九所谓的规矩——

 

跟他说话必须蹲着;有加菜时,要把所有瘦肉都让给他;他上厕所,要有人捧着手纸候在坑边;他要坐下,得有人赶紧把凳子上的灰尘拍掉……

 

3.jpg


活脱脱一个牢笼里的“土皇帝”。可是从没人敢反抗,因为他的势力大得可怕。

 

阿九是道上赫赫有名的毒枭,光是堆在房子里的现金就有数千万,出门必须带上十来个小弟,每人至少一把手枪。

 

据说在抓捕现场,有个民警给他戴上手铐以后,连抽了3根烟才冷静下来。

 

得知阿九的过往后,我生怕初来乍到,哪里惹他不高兴。可我却发现,阿九不仅没有为难我,反而给了我很多特殊照顾,甚至强行拔高我在监室里的地位。

 

第一天送的LV只不过是见面礼,后来的日子里,他吃零食的时候总是喊我一起,刷牙让我排第二个,早上的水煮鸡蛋也叫我先挑。

 

总之就是用各种方式告诉我:跟他混,有好处。

 

这让我十分惶恐。我既没钱又没权,道上的规矩都不懂,不过是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阿九要对我好。

 

终于,在渐渐熟悉后,阿九透露了笼络我的真正目的——他想让我帮他脱罪,争取在二审的时候当堂无罪释放。

 

刚开始我以为他在说梦话。阿九的案子里,警方共查获了60公斤毒品,足够判他10次死刑。

 

然而在听他分析了自己的现状后,我发现这一切并非空穴来风。

 

阿九说,他有90%的把握能翻盘。

 

4.png


从踏入毒品这行开始,阿九就已经为最坏打算做足了准备。

 

他对自己的贩毒集团作过精心布局 ,妻子管理账目,儿子物色新成员,侄子作为傀儡,被推出去做交易。其余运输、藏毒等事宜,均由信得过的小弟负责。

 

他把所有人推到前面,唯独自己深藏幕后。

 

阿九从来不给手下人打电话、写字条,不允许他们之间擅自相互联系,更不允许他们主动联系自己。

 

他所有的指令都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下达,务必不留下一丝一毫自己参与的证据。

 

抓捕阿九之后,警方一条口供都没得到,是因为阿九马上想到了对策。

 

他给所有小弟统一找了律师,并通过这些律师串供,把罪责全部推给侄子,供词一致为:跟阿九不熟,贩毒的事由他侄子指挥。甚至连侄子本人,也答应帮阿九顶罪。

 

小弟们对阿九很忠诚,是因为阿九洞悉了他们的欲望,并加以满足。

 

有一次,他要收一个武校的学生做手下。他知道这里学生都想出人头地,便喊上小弟,开了十几台豪车到了武校门口,每台后备箱都装满了枪械。

 

5.jpg


那个老实巴交的学生哪见过这架式,当即向阿九纳投名状,随后便离开武校,当起了阿九的贴身保镖。

 

被推出去顶罪的侄子也是一样,被阿九满足了好面子的欲望。

 

17岁的时候,侄子跟朋友去酒店吃饭,吃完却没钱结账,被人锁在包厢里。

 

他打电话向阿九求救后,阿九立刻叫小弟们拿着刀枪棍棒杀到酒店,不仅把人抢了出来,还向酒店索要了几万元“精神损失费”。

 

从此之后,侄子就把阿九视为偶像,凭着“阿九是我伯伯”这句话,在县城里横行无忌。

 

后来,侄子主动找到阿九,说想参与贩毒。阿九前思后想后,同意他加入,并决定把他扶为台面上的傀儡,凡事都由侄子出面处理,一旦出事,就全部推到他身上。

 

落网后,侄子托人问过阿九:“如果我承担一切,会是什么结果?”

 

阿九回复说:“你死刑,我出去,然后我在外面救你。”

 

侄子一向对阿九信心十足,于是答应揽下所有罪行,还说:“每次都要你救我,伯伯,谢谢你。”

 

这次出事,一开始招供的只有下家。阿九也解决了这个麻烦,他放话出去,如果下家坚持己见,不听他安排,就杀了对方全家。很快,这个下家翻供了。

 

阿九到此本来处理得很完美,只是最后关头,侄子发现自己真的要死了,便招出了阿九。

 

但除此之外,警方直到开庭,也找不到别的证据和突破口。

 

一审的时候,阿九被判了死缓。按他的年龄算,最快也得七老八十才能出狱。他不甘心,想要赌一把,于是申请上诉。

 

阿九对上诉成功充满了信心。他知道上诉不加刑,自己不会失败,最不济也是维持原判。

 

况且,他已经找到了取胜的办法。现在只差一个帮手,那就是我。

 

6.jpg


阿九的案子在当地闹得很大,新闻媒体大幅报道。想要翻案,难度可想而知。

 

但他找到了胜诉的好办法,是他从新闻里看到的——无罪推定。

 

那几年,很多关了十几二十年的人,因为无罪推定再审,又重获自由了。阿九觉得自己的案子关键证据缺失,正好可以用这条作为突破点。

 

在监室的时候,阿九自己写了一份“最后陈述”,想在二审的时候念出来。

 

他把“最后陈述”看作是重获自由的决定性因素,但他没什么文化,总也写不好。正在这时候,我来到了监室。

 

阿九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想让我给他当参谋,一起写“最后陈述” 。

 

我当然不想答应,可是人在屋檐下由不得我,只能硬着头皮,和他一起研究。

 

接下来的时间,我和阿九每天都在翻看司法解释和相关报刊,我多少还算有点文化,比监室里其他人好不少。每次给阿九讲解法律后,他都豁然开朗,更加坚定要我参与。

 

慢慢的,他对“无罪推定”是什么,从一知半解,到了然于心。

 

补习了法律知识再看一审判决书,很多漏洞就出现了。

 

当时判决的依据,基本都是靠他侄子的口供,以及警方的间接推测。但从法律上说,只有一个证人,又无其他证据佐证的情况下,案子一般就是无罪。

 

现在等于说,阿九的案子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

 

很快我们确定了“最后陈述”的基本逻辑,就是在一审判决书里抠字眼,找出所有没有证据的东西,自己去做合理解释。

 

比如,警察在阿九家和下家车上都搜到了毒品,也调查到两人曾一起吃夜宵,这说明两人之间一定有联系。

 

阿九想到了一个说法,下家其实是来找阿九侄子的,恰巧侄子不在,于是自己作为主人,带对方去吃饭了。

 

再比如,阿九经常去一个藏有几十公斤毒品的房子,这怎么解释。

 

阿九虚构了一个谎话,说这里有个人做饭很好吃,所以自己才常去。

 

类似的疑点都是这样,反正没有证据,又可以串供,想怎么说都是阿九说了算。

 

随着这些细节一个一个被弥补上,阿九对二审的期待越来越高。同时,他在监室里运筹帷幄,又想出了应对二审的两条计策。

 

首先,他让老婆拿上一千万去跑关系,行贿法官。

 

他这次刚进看守所的时候,为了生活上更便利,就曾花钱跑关系,把自己弄成了号长。这让他觉得,钱足够多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其次,他详细研究了法律中关于减刑的条款,并一眼看重了“立功”这一条,于是向警方举报自己的上家,要用“立功”来减轻判罚。

 

他想,三条计策同时进行,万无一失。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最后陈述”。

 

二审开始前,他怕一审请的本地律师和司法部门有猫腻,于是给自己换了一个外地律师,虽然几个月才能见一面,但只为更踏实。

 

他经常把不同版本的“最后陈述”给律师看,想听听他的专业意见。律师收了钱但没有用心,每次都很敷衍,看完了连连称赞,说他写得真好,好多东西他想到了自己却没想到。

 

阿九十分得意,最后竟然告诉律师,二审的时候由自己来说,律师负责补充就好。

 

7.jpg

 

除了写“最后陈述”,我还会帮阿九回信。

 

全监室都知道,阿九有个忠诚不二的老婆,不仅帮他在外面张罗各种事情,甚至还会把阿九的情人写来的情书转寄进来。

 

阿九给我看那些情书,我觉得匪夷所思,不明白他老婆是怎么想的。

 

要知道,这个女人是阿九抢来的,两人并没有感情。

 

阿九第一次坐牢时,前妻跟他离婚了。刑满释放回来的当晚,他跟父亲喝酒,父亲眉头紧皱,说担忧阿九从此再也找不到老婆。

 

阿九听了二话不说,带上小弟直奔一个女人的家。

 

他和这个女人曾在几年前暧昧过,但此后人家有了新的男朋友。那对男女见到一群人冲进房子,吓得腿都软了。

 

阿九让女人跟他回家,女人不肯,他直接说:“以后我每个月给你20万零花钱。”

 

女人不再挣扎。

 

当晚,阿九便把她带到父亲面前:“以后这就是我老婆。”

 

直到现在,阿九身在看守所,女人不仅没离开,还给他寄别人的情书。

 

阿九这样解释:“第一,她不敢跑,怕被我喊人打死;第二,她不敢瞒,我出去了迟早会知道这些事情;第三,她去哪找我这种每个月给她几十万零花钱的老公?” 

 

阿九这么说,看来是确定了自己会出去。

 

而“最后陈述”,就是阿九向新生活的最重要保障。他要追求完美,总是不断修改。每次改完,阿九都要我誊抄一遍新的。

 

说实话,我不明白意义在哪,觉得反正是草稿,能看懂不就行了。要知道在看守所,时间是不自由的,完整抄一遍甚至要花上一周。

 

我重抄了几次之后,便表示了厌烦,开始敷衍他。

 

阿九显然非常不悦,决定敲打敲打我。

 

有一次,阿九捧着《孔子》问我,逾矩的“逾”怎么读、是什么意思?

 

我毫不迟疑的说,“yu,第二声,是越过的意思。”

 

说完后,他眼神犀利地盯着我。我心里害怕,不明白怎么回事。

 

半晌,他说等着,然后喊来另一个学历也比较高的犯人,问同样的问题。

 

那人一路小跑到阿九面前,迅速蹲下,听到问话后沉默不语,若有所思,表情假得像是山寨耐克鞋上画反的勾。

 

过了一会儿,他说:“九哥,请您稍等,我现在拿不准,去查一下字典,可以吗?”

 

阿九大手一挥,那个人如释重负地走了。

 

“你说他懂不懂‘逾’字怎么读?”阿九问我。

 

“他懂。”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我明白过来,阿九是想告诉我,在大哥面前要摆出应有的姿态。他想让我怕他,才会为他更卖力气。

 

不要逾矩。

 

除了口头上的警告外,阿九也开始在生活里对我打压。

 

他收回了之前给我的所有特权,还盯住我的一举一动:我上厕所刚解开裤子,他就喊我干活;我刷牙的顺序排到了最后一个,还有小弟在旁边掐表。

 

吃零食的时候,我必须坐在垃圾桶旁边,因为一旦有花生壳从我手上掉落,全监室的卫生就是我包了。

 

那段时间我特别郁闷,表面唯唯诺诺,心里的火气却越攒越多。但凡当时我手上有一根木棍或者身边有几个朋友,大约就会学陈胜吴广一样揭竿而起。

 

可惜我什么都没有,跟阿九抗衡无异于蚍蜉撼大树,我只能忍。我对每一次誊抄再也没有怨言,也不对阿九的任何要求表示不满。

 

“最后陈述”一天一天在完善,阿九在监室里心情越来越好,直到危险临近也没察觉。

 

8.jpg


阿九心情好的时候,就开始组织赌局,他做庄,其他人做闲。

 

他喜欢赌博,曾吹嘘自己一小时内输掉580万。但监室里除他之外没人想赌博,阿九便说,来玩的就是兄弟,不来玩的就是死敌。

 

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下注。第一个月我就输了150元,再输下去,吃饱饭都会成问题。我提了几次不想再参与,可阿九总以各种理由驳回。

 

我被逼到绝境了,不能再继续输钱,必须要赢一把。我心一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想被吃,那只能去吃人。

 

于是那天,我和阿九说,我要坐庄。

 

那天晚上我改变了赌局规则,不仅赢回本钱,还有了200多元进账。阿九大为光火,但又不好发作。

 

第二天早饭后,我赶紧又把赢来的钱偷偷塞给阿九,跟他道歉:“我读过关于设局的书,也去赌场蹲过,知道很多技巧,不如我来给你出谋划策,保证你赢得更爽。”

 

阿九的火气顿时消了,对我的计划十分感兴趣。

 

之后,我帮阿九开设了更多的赌局,每天都有新花样。汉字笔画的单双、城市气温的高低、卷纸节数的大小等等,都是我开盘的由头。

 

本来我只是想避免自己被阿九搜刮钱财,但没想到阿九竟越赌越嗨。很快,监室里的财富几乎都被聚集在了阿九的手上,连他的小弟们也被掏空了钱包。

 

我们讨论“最后陈述”时间也压缩了,每天起床,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兴高采烈地问我:“今天开什么盘?”眼神犀利得像是要挖开我的脑袋,看看里面还有多少点子。

 

后来大家都没钱了,阿九非但不收敛,反而开始搞民间借贷,还把赌局加到每天三次。不到一个月,大部分人便陷入到了不可能还清债务的绝境。

 

家里有钱的还好,没钱的简直是要命,由于害怕被暴力催债,很多人连帮阿九洗内裤的资格都要抢。

 

阿九是真的热爱赌博,每天不亦乐乎,平日里小心谨慎的他,对越来越近的风险浑然不觉。

 

终于,这事儿引起了警官的重视。

 

三个月后的一天,警官黑着脸杀到我们监室来,怒气冲冲地质问阿九:“别个监室每次刷卡才两千多,你们每次都刷一万多,人家婆娘跑来问我,为啥子连续两个月买了500袋榨菜!啥子回事?”

 

“可能他喜欢吃吧……”阿九支支吾吾。

 

警官气得跳了起来,劲道十足的巴掌堪堪掠过阿九光秃秃的脑袋:“狗日的!你吃给老子看看!”

 

之后警官命令禁止赌博,并勒令阿九把赢来的钱全部退回。

 

意外的是,阿九吃了一个大亏,却并没有为难大家。可能是几天后的二审让他心情大好,一想到要出去了,就不在乎这些了。

 

9.png


二审之前,阿九从律师那里获得了两个消息:他的上家被抓了,他的老婆也被抓了。

 

上家被抓让阿九非常高兴,他觉得这说明自己的举报管用了,立功肯定要算在自己身上。

 

至于老婆被抓,他觉得无所谓,反正过了几天又放人了,说明没什么事。

 

他更关心老婆用一千万跑关系的事,不过至今没有坏消息传来,那说明进展顺利。

 

开庭当天,他在出门前跟我道别:“老子不回来了哈,你狗日的慢慢熬!”

 

说完,他哈哈大笑地走出监室,脚步豪迈得像是要奔往新生。

 

我本以为,那会是和阿九见的最后一面。没想到当天下午,阿九就低着头回到监室,手上捏着一份《裁决书》。

 

里面的内容很长,总结起来只有八个字:要么天堂,要么地狱。

 

法院首先驳回了阿九一审死缓的判决,认为“犯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也就是说他是无罪的。

 

但是,法院同时还认为,阿九“存在漏罪的可能性”。也就是说警方查到了新线索,或许能证明阿九犯的罪远不止如此,需要重新再审。

 

生死决断,就在这条新线索上。

 

讽刺的是,这条线索正是来自于阿九的“立功”举报。

 

这个案子本身极其复杂,据律师说,光是清点赃物赃款就花了警方十几天的时间,梳理其中的关系、给各个嫌疑人进行角色定位更是耗费巨大精力,所以警方对案子之外的事情关注得并不多。

 

而在接到阿九的举报后,警方去外省调查阿九的上家,这才发现上家已经落网。根据上家交代的细节,警方在阿九的家里搜到了一捆总额为800万元的转账小票,都是他转给上家的。

 

警方根据小票信息查询到,是阿九的老婆去转的账,于是警方把她带走调查。她硬说自己去边境赌钱输了,800万是还赌债的,阿九和上家没有任何联系。

 

可是警方接着调查,发现阿九和上家曾同坐一班飞机。

 

后来阿九说,他之所以跟上家乘同一个航班,是因为上家说带他去缅甸的赌场玩玩。他一时好奇,就跟着去了。

 

“这是我唯一一次失误。”

 

但我很清楚,这并不是阿九的唯一一次失误。赌徒既然能在赌博上栽倒一次,就能栽倒无数次。

 

虽然还是没有落实能直接定罪的证据,但这是一条重要线索,警方会顺着这条线继续深挖。

 

当天庭审时,阿九还是念完那份花了半年反复修改的《最后陈述》,整整28页。可那个律师只是静静听完,没有补充一句话。

 

二审法官没有宣判结果,阿九又被带回了监室等候发落。

 

然而即便如此,阿九心里仍然存着翻盘的想法,希望他的律师能有所作为。

 

那年的大年三十,那位律师特意跑来看守所找阿九。阿九非常激动,估摸着他是找到了好的突破口。

 

见面后,律师却对他说对不起,自己能力有限,过完年就把钱退回去。

 

给他最后一记重击的是他的老婆托人带话,说给中间人送了不少钱,但关系一个都没跑成,估计是被骗了。

 

阿九听完后哇哇大叫,怒气冲天。

 

那几天,阿九时常抱怨老婆,怎么会留着那些转账小票,让警察查到。

 

我猜,他的老婆之所以留下那堆证据,或许是她怕阿九,不敢丢阿九的东西——“不要逾矩”。

 

他对别人牢牢地控制,到头来反而拿住了自己,真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九的所有幻想到此时全部破灭。

 

按理说,多数犯人到了这一步,都会开始悔不当初,想让时光倒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然而阿九还是阿九,他跟我见过的所有死刑犯都不一样。

 

阿九还在想出去的事。

 

他跟我说,他家里有个U盘,里面存放着制作毒品的详细资料。让我出去后去他家拿,他跟老婆提前打好招呼就行。

 

他还说,要把外围小弟过户给我,我拿到U盘照里面说的做就行,可能一个月不能像他一样挣个几百万,但几十万怎么也能有。

 

他一旦有机会出去,再找我。

 

不得不说,在当时的环境下,尤其是对出狱后生活的恐慌,阿九抛出的诱惑还是让我有一丝心动。

 

之后,阿九开始身体力行地教我怎么“当大哥”。他再次拔高我在监室的地位,带着我享受各种“特权”,包括让人帮我洗衣服。

 

我有时也心痒想自己试一试当大哥的滋味,曾故意把我的空水杯放在那儿,果然没多久,就有几个人奔过来抢着要帮我去倒开水。

 

可是那滋味并没有让我觉得很享受,相反,不太舒服。可能真的像阿九说的,我就不是当大哥的料。

 

最终,我守住了理智,对阿九说,谢谢他的好意,但我不想死。

 

10.png


二审后不久,阿九收到了儿子的来信。

 

信中说,他为了躲避仇家的追踪,逃到北方的一座城市。由于没有文化,只能在火锅店当学徒,每个月2000元工资,包吃包住。

 

阿九将这封信塞在枕头底下。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他歪坐在铺位上,捧着那封信发呆,眼框似乎反着光。

 

我帮阿九写了回信,他待我更好了。

 

那时我沉迷在佛学里,他看到了也感兴趣,我便甩给他一本《心经》。

  

从那以后,他开始早晨起来打坐40分钟,白天捧着经书读108遍,晚上念佛号10800次。俨然成了虔诚的佛教徒。

 

11.jpg


除了念佛,阿九也开始有意识地改变言行,不再让人必须蹲下跟他说话,待人和颜悦色起来,也不再抢别人的东西。

 

他说这么做是想给自己“积积德”。

 

只不过是外表上的。

 

他说:“佛祖看我这么虔诚,一定能保佑我不被判死刑吧?”

 

原来,阿九学佛也只是想利用佛祖而已,就像他之前利用小弟赚钱、利用侄子顶罪、利用我写“最后陈述”一样,都是出于自私。

 

很快,我被转移到了监狱。2019年,我刑满释放了。

 

回家后,我上网查询了阿九的案子,不出意料,他最终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案子很早就走完了最后的审理程序,估计此时他早已经上路了。

 

我想,他那么在乎自己,不知道最后有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问题?

 

他是有这个机会的。就在我离开前不久,一个新来的毒贩向阿九咨询案子的问题。阿九很仔细地分析,耐心地回答他。

 

那人听完后,非常感激,便捧着一堆零食送给阿九,请他一定要收下。

 

阿九看着零食,似乎很震惊。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亲自拿着毛巾把每一袋零食的外包装都擦得干干净净,再整整齐齐地摆进自己的零食桶里。

 

过了半晌,他一本正经地问我:“为什么我不去抢,也会得到别人的东西呢?”

 

我看着他,惊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感觉自己像在看一个白痴。

 

12.png


这是一个关于【控制与利用】的故事。

 

阿九靠金钱,控制妻子和小弟为自己卖命;再靠权势,引诱亲侄子来当替死鬼;最后他想牺牲这些人,来为自己“控制”出一场无罪辩护。他知道每个人最想要的是什么,更明白如何让对方一步步上钩,最后付出高昂的代价。

 

类似控制的行为,普通人的身边也绝不会少,甚至成了日常新闻——

 

PUA大行其道,教人如何让女生一步步自残,完全奉献自己的技巧;医疗诈骗团假装孝子贤孙,让孤寡老人掏出所有财产;才有年轻人因为工作跳楼,就有首富号召为996而感恩。

 

这些接连不断的悲剧里,控制者们最可恨的,在于放大了人们内心深藏的渴望。这种渴望被不断叠加,最终导致悲剧发生,被拿走所有。

 

但完美的控制真的存在吗?

 

这一次的后记,我想听你说说: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李老鞋 马修

插图:小茬子 大五花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3-24 12: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19岁男孩自愿成为强奸犯:我只有这么做,才能救下那个女孩 | 老友记61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20-10-24

28.jpg

你们还记得自己的初恋吗?

 

发小和我说,他结婚那天,邀请的客人里就有自己的初恋。

 

他和初恋我都认识,我们仨初中一个班,都坐在后排。每次上课,他们之间传纸条,都让我帮忙传递。纸条温温的,书写它的应该是两双紧张的手。

 

这段恋情只持续了一个学期不到,来去如风。

 

我很期待发小的婚礼,结果什么都没有,那个女生没来,我也就没再提这茬。但我觉得不见也挺好,毕竟初恋就像那些纸条一样,那么多年了,会泛黄变色的。

 

有个叫亮亮的男生,就老忘不记自己19岁的初恋。那个女生扎着马尾,很瘦弱,令人怜惜。亮亮为了她什么事都愿意干。

 

何俊义在监狱服刑的时候,遇见了亮亮。亮亮被判了十二年,原因是他强奸了自己的初恋。


29.png


亮亮刚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轮奸犯感兴趣。

 

轮奸是所有罪犯中最令人不齿的。亮亮被判十二年,所以一来就有了个响亮的外号——奸十二。

 

按《服刑人员行为规范》,监狱里不允许犯人之间互起外号,但亮亮的到来却让所有人都宁愿冒着被罚的危险,也要打破这一规定。警官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这个十九岁男孩在监狱里的日常,就成了被排挤、嘲弄。

 

那天我作为服刑人员,带领严管区的犯人做行为规范训练时,看到亮亮,也忍不住调侃他:“强奸爽不爽?”

 

他说不爽。

 

“既然不爽,你为什么要去强奸人家?”

 

“我想保护她。”

 

我有些诧异地打量他:皮肤黝黑,个子挺高,却耷拉着脑袋、双手无力地垂着。最让我不解的是那双眼睛,单纯得像小动物,似乎没觉得自己刚刚说的有何不妥。

 

我突然对这个人产生好奇,就跟他聊了起来。


就这样,我听说了他和婉儿的故事,婉儿就是被他强奸的女孩。


30.png


亮亮生活在一个蛮荒世界。

 

从懂事开始,他就没怎么见过离异的父母,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生活。爷爷平时在地里种青菜,奶奶每天担去县城的国道边上摆摊,都没时间管他。

 

他虽然上过小学初中,但在校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年,所以他不识字,连拼音都不会,用微信只能发语音。

 

逃学的时候,亮亮加入了镇上未成年人组成的小帮派,平日里以欺负、洗劫小学生为乐趣。后来,弱肉强食成了他的生存方式,凡是想要的就直接去抢。

 

因为身上没钱,他总被派去打前锋,凡是要出面吓人或者遇到反抗时,都由他提着刀去解决。他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什么叫怕,朋友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要么他打人,要么被人打,还不到十五岁,亮亮已是镇上人人厌恶的地痞流氓。

 

一天晚上,他和朋友在烧烤摊吃东西,邻桌有一对男女,男的有些胖,长得毫不起眼,女的很消瘦,瓜子脸上镶着明珠一般的眼睛。

 

朋友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又没见过这种惊为天人的美女,于是上前询问她的微信。胖男人气不过,张口大骂,还扬起巴掌。朋友不甘示弱,两人吵了起来。

 

亮亮见状,二话没说,抡起屁股下的凳子冲到胖男人身前,砸了下去。胖男人脑袋像是破了洞的椰子壳,鲜血不停涌出,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场面极其混乱,各种尖叫声不断发出。亮亮和朋友以为打死了人,才害怕得撒腿就跑。

 

在朋友家躲了几天后,亮亮以为风声已过,去游戏机室玩。刚坐下,一伙人就冲了进来,把他拎出门口,甩到路边。他还没明白发生了啥事,脑袋就遭到一阵乱踩。

 

原来那个胖男人叫虎哥,是个毒贩,手下颇有几个小弟。那天跟女朋友去兜风,没想到无端被打,去医院简单包扎后,就带着小弟们满镇搜刮肇事者。

 

看着亮亮被打趴在地,没想到虎哥竟蹲下来说:“小娃儿,我看你胆子挺大,给你两条路,要么跟老子混,要么今天老子就把你打死在这里!”

 

虎哥其实不是什么大人物,江湖俗称“发零包子的”,每次发货不到10克。量虽然少,也能开上奥迪A4。

 

在亮亮的概念里,这就是标准的“大哥”、有钱人了。他心里从没有是非对错的观念,能赚钱、能活下来,什么都愿意做,因此他看到虎哥给机会,毫不犹豫选择了第一条路。

 

跟着虎哥到县城之后,亮亮算是真正踏入了帮派社会。虎哥黄赌毒样样在行,亮亮有样学样,很快也捧起了吸毒用的自制水壶,开始“溜冰”。

 

到那时为止,亮亮完全活在一片黑暗丛林中,没有底线,打架越狠,虎哥越喜欢他,他以为生存的不二法则就该这样。

 

直到他遇见了婉儿,才发现一道光照进了黑暗。


31.png


亮亮常和虎哥去一家名叫“艳红”的按摩店。但每次来,他都独自在外面等。

 

他看不起妓女。朋友患上了艾滋病,他不知道这个病具体是啥,只知道那东西要人命,是因为男女关系混乱得上的。

 

所以他想,自己要找女人,一定要找纯洁的女人。可是他的圈子注定很难遇到这种人。

 

在“艳红”,当他发觉自己居然被店里的头牌吸引时,吃了一惊。

 

那是个不化妆的女孩,只穿纯色T恤、牛仔裤、运动鞋,再配上简单扎起来的马尾辫,像个学生。一米六的身高,体重估计还不到80斤,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到天上去。

 

她就是婉儿。


32.jpg

 

每次虎哥来,看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婉儿,都会调侃:“妹妹,今天伺候一下哥哥吧?”

 

可是婉儿从来不接虎哥的单,不是说月经来了,就是说性病没治好,然后给虎哥推荐其他女孩子。虎哥脾气暴躁,但是也不敢对她动粗。

 

亮亮平日里习惯了虎哥的欺凌,谩骂是家常便饭,有时候送货稍微迟几分钟还会招来拳打脚踢。但他觉得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妓女能让虎哥吃瘪。

 

从那时起,他就对婉儿产生了好奇。他发现这个女孩好像和别的妓女都不一样。

 

婉儿让他发现,似乎不听虎哥的话,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婉儿也注意到了亮亮,他看起来年纪很小,话不多,每次都安静地等在外面,眼神从不在女孩们身上游来荡去。

 

婉儿知道亮亮也注意到了自己,却从不敢搭话。每次她跟虎哥说话,他就会在一旁投来好奇的目光,可一旦她看过去,他又会迅速垂下眼睛。

 

后来婉儿说,亮亮懵懂单纯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33.jpg


婉儿的家里条件不好,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因此她小时候放弃了学业,把机会给了弟弟。

 

弟弟读高中时,父母务农的积蓄加上她在餐厅当服务员的收入,勉强够用。可到了大学,学费、生活费和购买电子产品的支出,就让整个家庭陷入了债台高筑的局面。

 

为了提高收入,婉儿从餐厅服务员变成酒吧小蜜蜂,但还是没有办法撑起弟弟的大学生活,所以选择投身到按摩店。

 

刚入行的时候,她每次出台只能拿一百元的提成。但因为长得漂亮,她很快成了“红人”,出台费也逐渐涨价到两千元。

 

身价涨起来后,婉儿出台的次数就少了。她给自己定了目标,每个月挣够五千元钱就“歇班”,所以一个月只提供三次服务。更多的时候她就像吉祥物,只是来“艳红”坐着。

 

为什么是五千?因为这个数目刚刚好能覆盖她的生活,和弟弟读大学的费用。

 

她原本打算这么瞎混几年,等弟弟大学毕业就脱身。没想到弟弟还有读研的梦想,脱身计划只能一再推迟。

 

但她确信,自己迟早要离开这片烂泥潭。她保留拒绝的权利,是刻意将自己与别的妓女区别开来,极力维持着作为人的尊严。

 

然而在多数男人眼里,妓女是为了钱出卖自己的人,并没有尊严。每个进入按摩店的男人投向妓女们的那种眼神,让人恶心。

 

亮亮和他们都不一样,这是婉儿第一次见到来按摩店却不嫖娼的男人。对方的眼神闪躲,婉儿觉得自己在亮亮面前像个普通女孩。

 

那天,虎哥又带着亮亮来了。跟往常一样,亮亮把虎哥送进房间后,自己就等在外面。

 

婉儿走出来,正好看到他百无聊赖地站着饮水机旁。这次,婉儿忍不住主动对他笑了笑。

 

亮亮一下子局促不安起来,手都不知道放哪里。

 

“小兄弟,不挑个女孩子吗?”婉儿问。

 

亮亮憋红了脸。

 

“你这小弟弟真有趣,来这里不玩女人,难道是蹭wifi?”婉儿继续调侃他。

 

亮亮低下头,脸更红了。

 

“你虎哥不会那么快的,溜了冰的人特别久,我有些饿了,你陪我去吃麻辣烫好不好?”

 

亮亮抬头看了一眼婉儿,立刻呆住了,只觉得她很美。但他后来向人形容的时候,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美,“反正就是很美很美”。

 

就在那一瞬间,亮亮放下了所有对妓女的偏见,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陪她去吃麻辣烫。

 

那顿麻辣烫花了三十二元,是婉儿付的账。她说,“你不容易,要拿命换钱。我还好些,两腿一开,黄金自来嘛。呵呵,你肯定看不起我吧?”

 

亮亮想否认,又不知道怎么说,连连摇头。

 

婉儿哈哈大笑,伸过手捏住亮亮发烫的耳垂,说:“你好可爱,以后就当我弟弟吧?”亮亮又赶紧点头。

 

他后来知道,这就是初恋。

 

很快,两人的生活都被改变了,并引来了巨大的麻烦。


34.jpg


婉儿在与亮亮交往的时候,总教给他一些与原来的生存法则不一样的东西。

 

她发很多语音给亮亮,每一段都很长,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不要吸毒、不要打架、不要帮人送货、不要嫖妓。

 

亮亮满口答应,但没往心里去,一旦婉儿让他做的和虎哥让他做的事起冲突,他还是会听虎哥的。

 

有时候亮亮没有吃晚饭,婉儿还做好饭菜送过来。亮亮很感动,从没有人对他如此关心。

 

婉儿常用羡慕的语气说起自己的弟弟:“读书人真好,可以无忧无虑地做梦。你要学学他,不要混社会了,读点书,以后找份正经工作。”

 

什么是“正经工作”,能挣钱吗?亮亮完全不明白。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

 

亮亮更在意的是,婉儿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她心心念念的“脱身”。于是他问婉儿,还需要多少钱?

 

婉儿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上面记有一大串让亮亮眼花缭乱的数字,“家里欠了五万多,弟弟读大学还要三四万,读研可能要七八万,出来工作前可能还要个一两万,总共二十万左右吧。”

 

亮亮听罢便说:“那你多接点客!”

 

话音刚落,空气顿时凝结。

 

婉儿没有说话。亮亮一抬头,发现她的脸上布满了泪水。

 

那天两人不欢而散。后来婉儿给亮亮发了语音,只有一句话:“我把你当弟弟,但你没把我当姐姐。”

 

尽管不明白那天婉儿为什么流泪,但亮亮把二十万这个数字记在了心里。

 

一直以来他没思考过人生,习惯了当别人的跟屁虫、被指使的刀枪,从未想过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但从那天起,他心里有了个隐隐约约的目标——赚二十万。

 

这是他第一知道人可以为别人而活。

 

亮亮问虎哥,怎么样才能挣钱?虎哥说不难,每天多发几个“包子”就可以了。

 

此后,亮亮每天去各个游戏机室晃荡,遇到吸毒的人就强迫人家买他的毒品,凡是有“脑壳打铁”的顽固份子,就拔刀挥去。

 

很快,亮亮的名声便传遍县城,“药娃儿”讨厌之,其他毒贩想杀之。虎哥看到他如此拼命,一边假装和善地告诫他要注意安全,一边眉笑眼开地数着递上来的钞票。

 

亮亮此时已经做起了春秋大梦,总感觉“一刀在手,天下我有”,仿佛只凭这股狠劲便能打出一片天下,到时候别说二十万,也许连自己都能当大哥了。

 

三个月以后,他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巨款——一万元。

 

亮亮拿着现金去按摩店找婉儿,想请婉儿吃麻辣烫。

 

婉儿没有领情,端起亮亮伸过来的手闻了闻,冷冷地说:“这钱怎么有股月经的味道?”

 

亮亮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婉儿见他一脸迷惑,又说:“钱上有血。”

 

亮亮惊奇地把钱拿回来闻了闻,说没有呀。

 

婉儿终于笑了,又捏起亮亮的耳垂,说:“你真是个傻孩子。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你这样干得罪了很多人,我不放心。”

 

“可我不这样干,就不能挣钱帮你了。”

 

婉儿摇了摇头,说自己有办法脱离这里。


35.jpg


原来,婉儿和另一个女孩接到了一个新店妈咪的邀约,说是去那边每次能提成三千元以上,接客也不再是躺在简易床架上叉开双腿,而是跟老板们出去花天酒地。

 

不久,婉儿就和那个女孩一起跳槽了。没几天,“艳红”的老板就找到虎哥,问他能不能帮忙出手,教训一下婉儿让她回来。

 

虎哥早已对婉儿垂涎三尺,此时有人挑起事端,正中下怀。他立刻招呼小弟们抄家伙,但没有叫上亮亮。

 

亮亮听到了老板与虎哥的对话,想给婉儿报信,奈何自己不会打字,用语音又太明显。时间紧迫,眼看虎哥一伙就要出发,他心里着急,于是主动问虎哥,自己能不能跟去?

 

虎哥犹豫了一下,问敢不敢先奸后杀。亮亮毫不犹豫地说敢。虎哥让他去拿刀。

 

一伙人鱼贯上车,虎哥亲自拿方向盘,亮亮提刀坐在副驾驶位,后座还有两个小弟。

 

一路上亮亮的脑子就像是浆糊,一会儿想起婉儿的笑容,一会儿想象婉儿被人撕烂衣服的画面,一会儿又想起婉儿哭泣的样子。

 

他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希望汽车会突然死火。

 

但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

 

到了新店,虎哥先让人去看两个女孩子在不在。确认都在,他打电话给新店老板,说想带两个女孩子出台,只用一个晚上,可以给一万元。

 

此时的婉儿估计在暗自高兴,以为刚来就接到生意,开了个好头,却没想到这是早已布好的陷阱。

 

她脚步轻盈地走到车前,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敛,就看到了副驾驶座的亮亮,他的嘴撑得极大却没有发出声音。

 

亮亮之后总在后悔,当初在看到婉儿的时候,应该立刻推开车门,下车拉起她就跑。反正自己手上有刀,他们追过来的话,大不了是用自己的命换婉儿的命。

 

可是这都是假设。就是那一瞬间的犹豫,婉儿和那个女孩就被两个小弟强行拉上了车,虎哥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车一路疾驰开往城郊,前排虎哥边发号指令边开车,亮亮在用他不开窍的脑袋拼命想脱身办法。

 

后排中,两个小弟把两个女孩子夹在中间,既紧张又兴奋,手上动作也不太老实。另一个女孩已经吓呆了,而婉儿则稍微冷静,问虎哥能不能好好谈。

 

虎哥显然不想谈:“我知道你认识几个厉害的人,但老子没怕过谁,今天就是要让你长长记性。两条路,要么当老子的玩物,老子护着你;要么你端着架子,但老子要打死你!”

 

婉儿气得挣扎了起来,一边嘶吼着“跟你拼了”,一边奋力挣脱衣服内外的脏手,往车门边挤。车里顿时乱成一团。

 

婉儿的力气小,又得不到另一个女孩的帮忙,很快被死死摁在座位上。

 

此时的汽车已经驶离了市区,周围荒芜人迹。虎哥气疯了,他停车,从脚下拿起刀,下车,拉开后排车门,一把将婉儿拖了出来。

 

婉儿横在地面,一声不吭。另一个女孩子被拖下车后,爬起来跪在地上求饶。亮亮也下了车,手上拿着刀,但似乎忘记了,大脑只有一片空白。

 

“狗日的,宁死不从是吧,老子满足你!”虎哥说着,拉起婉儿的腿,想把她拖进路边的草丛。

 

亮亮终于反应过来,冲上前去拉开虎哥的手:“虎哥,你冷静冷静,我跟她说说。”

 

虎哥冷静了下来。他或许是想起自己只是来挣点钱,吓唬吓唬两个女孩子,再免费嫖一回就完事儿了,何必要弄出人命。他命令亮亮:“你搞定这个,老子去搞那个。”

 

然后他拉起另一个女孩子进了草丛,把婉儿留下给亮亮。闷热的空气中,传来了另一个女孩子的哭泣。


36.png


那是十二月,天寒地冻,没有一丝风,一轮惨白的圆月在空中。

 

亮亮扶起婉儿,静静地抱着她,一瞬间什么都忘了,也不管有没有人看着他们,只感觉周围很空旷。婉儿没有哭,没有叫,没有任何语言,像棉花一样软在亮亮的怀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虎哥光着屁股走过来,问婉儿想好没有?

 

婉儿抬起头,幽怨地看了一眼亮亮,转过头对虎哥说,自己愿意回去上班。

 

虎哥却大骂,上不上班关老子屁事,赶紧脱裤子。

 

婉儿指了指亮亮,说自己只愿跟他,要不宁愿死。

 

或许是精力不济,虎哥答应了,催促赶紧的。

 

婉儿哦了一声,缓缓褪下裤子。

 

亮亮曾幻想过跟婉儿发生关系后,自己像嫖客一样付钱。但他更想的是跟婉儿谈恋爱,然后顺其自然,期待她在某个难过的深夜扑到自己怀中。

 

他曾日日夜夜地期待着自己的第一次,却从未料到会是现在这种情况。

 

当时已经是半夜,在乡村的泥路上,道路两旁都是杂草,月光透过云层洒落下一些,大地明暗不定。

 

回想起那个片段,亮亮只能用“麻木”来形容。他听到另一个女孩在痛哭,男人们在哄笑。他不敢看婉儿,只记得她没有发过一丝声音。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一点感觉,很快就想着要帮婉儿穿起裤子。

 

直到此时,亮亮都还觉得自己是在救婉儿。他不知道,婉儿的自尊和对他的信任,已经在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撕得粉碎了。


37.png

 

虎哥似乎意犹未尽,一边嘲笑亮亮阳痿,一边招呼小弟上。

 

看着小弟们一脸淫笑地跃跃欲试,亮亮的怒火瞬间燃起,捡起地上的刀,搂紧婉儿吼:“谁他妈的敢过来试试!”

 

虎哥气疯了,抄起刀冲过来:“你个吃里扒外的龟儿子!老子早知道你们两个关系不简单,反了是吧!”

 

得益于往日干架经验的积累,亮亮不仅没有跑,反而是推开婉儿,扬起刀直面冲向虎哥。

 

可是明明占了上风,他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哭着求饶虎哥,放过婉儿。

 

两个小弟赶紧把他们拉开,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时间仿佛停止了。

 

那场悲剧在尴尬的对峙中仓促结束。虎哥招呼小弟把亮亮拉上车,回去家法伺候。然后警告两个女孩子,不回“艳红”后果自负。

 

之后的两天,亮亮一直被虎哥绑在房间窗子的防盗栏上。虎哥用木棍抡他的屁股,用针刺他的手心,用打火机烧他的脚板,可是他一点儿不觉得疼。

 

他满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婉儿平安了没?


38.png


婉儿确实如亮亮所愿,平安了,但却是用屈辱换来的。

 

那天晚上,虎哥把两个女孩扒光了衣服丢在路边,她们只能光着身子,赤脚在泥地里走到早上五点多,才到了一个村落里,跟一个老大爷借了衣服。

 

可是那天之后,婉儿还是没有回去上班。

 

虎哥又接到“艳红”老板的电话,问他有没有去教训婉儿,并质疑他的专业水平。虎哥又一次气疯了,声称不刮出婉儿决不罢休。

 

亮亮的榆木脑瓜像突然开了窍,他听说虎哥要行动,就跟虎哥说自己已经知道错了,愿意戴罪立功。

 

虎哥放了亮亮,叫他带人去新店搜,找到人就拖出来活埋,找不到人就砸店。亮亮连声应承,一边抄起刀具,一边偷偷地拿起自己的手机,找机会给婉儿报了信。

 

婉儿得到报信后,提前让所有人都离开了。亮亮到店后,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房子。

 

他和其他几个小弟把店铺砸得稀巴烂,一心想着只要没有这个店,婉儿就能回“艳红”上班,然后平平安安地凑够20万。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亮亮还是太单纯了。

 

新店被砸后,老板决定撕破脸皮,报了警,并且发动一切社会资源搜刮这帮“发零包子的”。虎哥和小弟们四处逃生,想将风头躲过去。

 

亮亮也躲了起来,可即便在这时,他还是担心婉儿。他总觉得虎哥无所不能,害怕这场对抗会最终以婉儿惨死作为收场。

 

婉儿给亮亮发微信,安慰他,自己得到了大领导的承诺,抓到虎哥是迟早的事;而且自己跟某黑道头头有过命的交情,人家派了几百人来帮忙,“你虎哥的实力根本不够看的”。

 

在婉儿的循循善诱下,亮亮说出了其他在逃小弟们的位置。警方立刻开始搜捕,才两天,就仅剩亮亮一个人没有落网了。

 

婉儿劝亮亮自首,可是亮亮不愿意,他想带着婉儿一起远走高飞。

 

两人僵持不下,最终,亮亮问婉儿,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婉儿那头沉默良久,发了一条语音消息过来,只说一句:“告诉我你在哪儿。”

 

亮亮想了几秒钟,像赌徒把所有筹码推上赌桌一样,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位置告诉了婉儿。

 

然后,他蹲在路边抽了整整一包烟。他不知道自己等来的将是警察,还是婉儿。

 

最终,警察还是来了。

 

被拷住的时候,亮亮问是不是婉儿把位置告诉他们的?警察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的是,不管婉儿有没有透露他的位置,警方也能根据手机定位找到他。凭他的能力,远走高飞不现实。

 

他浑浑噩噩地被抓到看守所,现在已经想不起自己说过什么辩解的话,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判了十二年。


39.jpg


亮亮进了看守所,所有人都叫他“奸十二”,说他“十二秒快感,十二年负担”。他一开始无比愤怒,后来却完全麻木了。

 

他变得像机器人一样,每天只是吃喝拉撒。偶尔清醒,就不停地尝试各种自杀的办法,吞过牙刷把柄、撞过铁门、吃过外用的消炎药。

 

被转移进监狱后,他依然不参加劳动,不跟民警谈心,不尊重规矩。被嘲笑也好,被怒骂也罢,都没有一丝波澜,甚至穿着约束服被绑在操场篮球架上烤太阳时,也没有一点求饶的意思。

 

在他脸上我只看到六个字:哀莫大于心死。

 

如果这就是亮亮和婉儿故事的结局,那确实挺悲哀的。明明是可以相互搀扶走出丛林的两个人,却以这样的方式落入更漆黑的陷阱。亮亮失去了十二年的自由,婉儿则带着被粉碎的自尊继续求生。

 

但故事并没有结束。亮亮入狱后,收到了婉儿一封信。他说如果没有那封信,他大概活不到现在。

 

婉儿在信中说,特别恨亮亮,恨他为什么第一次不通风报信;为什么没有早点儿举刀;恨他当众侮辱了她,“是,我是妓女,但我也是个人,我有尊严。”

 

听着民警把信读完之后,亮亮哭了很久,他不明白婉儿为什么会这么恨他。在他看来,当时的情形下跟婉儿发生关系是唯一的选择。

 

他甚至以为婉儿生气是因为自己没有给钱。

 

听到这里,我哭笑不得,想起之前亮亮说让婉儿多接客的话,瞬间理解了婉儿对他的“恨”——

 

她是太失望了,本来以为终于遇到一个不会看低自己的人,没想到在亮亮眼里,她终究还是一个妓女。

 

听民警读完信,亮亮哭着说:“我早叫她不要干这个了,去贩毒多好,来钱也快。”

 

民警摇了摇头:“你真的有点笨。”

 

亮亮一直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妓女也有自尊的。

 

但他又问,自尊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懵懂的眼睛,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一直被人指使的男孩解释,什么叫“自尊”。

 

婉儿的来信让亮亮很痛苦,却打消了他寻死的念头。他觉得婉儿还会写信,于是天天等着。

 

我觉得,亮亮的笨真不只是“有点”。他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奸了婉儿,却还希望婉儿能跟他远走高飞;现在婉儿写信来说恨他,他却还期待收到她的下一封信。

 

这让我劝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觉得他有些可怜。

 

但亮亮还是抱着这个唯一的期望,每天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

 

有一天傍晚,我路过严管区时准备抽烟,又看到亮亮站在那里,警官则提着警棍站在他面前。

 

我发现这次警官的表情异常严肃。


40.png


所谓的严管区,就是民警用黄色油漆在操场下水沟旁划出来的空地。

 

当天违纪或者是没完成劳动任务的犯人,在收工回来后就去那儿待着,不能跟其他犯人说话,不能抽烟,吃完白米饭直接进行体能训练,直到睡觉时间。

 

其他犯人每天辛苦劳动,就为了讨到当天的抽烟资格,在吃完饭后惬意地抽上一根。而亮亮却每天傍晚都在严管区接受惩罚。

 

我听到警官冷冷地问:“确定不参加劳动?”

 

亮亮耷拉着脑袋,脸上没有一丝畏惧,双手随意交叉在身前,颓废地说:“不想干,随便你打。”

 

警官捏紧了手中的警棍,理智似乎在迅速飞离脑子。

 

这段时间来因为亮亮拒不配合,警官的好脾气几乎被磨没了,已经处在爆发边缘。眼看事情有失控的趋势,我没多想便连忙拿着烟上前插嘴:“报告警官,能借个火吗?”

 

警官看到是我,冷静了下来,掏出打火机丢给我。我接过打火机的同时,听到警官说:“听说你跟他关系不错,这个人今天交给你,明天你告诉我他是什么情况。”

 

“一定完成任务!警官,我带他去抽支烟吧?给他醒醒神。”

 

警官警棍一挥,让我们快去。

 

我扯过亮亮赶紧跑。

 

其实我根本没有把握能劝服亮亮,他是头油盐不进的犟牛,但没办法,警官已经把任务丢过来了,我不得不认真考虑。

 

那天在操场,我跟亮亮聊了很久,一直到天很黑,其他人都早已进监室休息,操场上只有我们两点香烟的火光。在不远处的值班室内,警官耐心地坐着,并没有着急催促。

 

我突然想起那封信,问亮亮,婉儿的来信上有没有地址?

 

亮亮说有,但他不认识这个地方,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婉儿的新住处。

 

我说,你要不试着给她写封回信。

 

亮亮听了有点头大,说自己不会用笔,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写。

 

我告诉他,这不难解决,我可以教你,问题是你想不想向她解释?

 

亮亮说当然想。

 

于是从那天起,不识字的亮亮有了人生的新目标——给婉儿写一封情书。


41.png


亮亮在监狱里第一次拿起笔,从“a,o,e,i,u,v”开始学习。

 

他看过别人拿笔的样子,但尝试了一下,觉得不顺手,写下第一个“a”的时候,是用抓的动作。

 

我没有纠正他,让他就先这样写,看他写了几天,才告诉他应该用捏。他一开始用三根手指加大拇指捏,后来才慢慢地改成正确的姿势。

 

可能是年纪大了,他背了一个星期才背好拼音,但还不懂怎么用。再后来慢慢教,他开始在《服刑人员行为规范》上一个字一个字注音。这是他读的第一本书。

 

在我教会亮亮查字典后,带着他开始读第一本小说——《巴黎圣母院》。

 

本来我以为会读得很困难,但没想到他刚一接触这个故事就完全入迷了,每天捧着书,茶饭不思。

 

读书后,亮亮也开始参加劳动。他的劳动能力非常强悍,我们下午五点半才能干完的事情,他三点就干完了。

 

按规定我们不能把内监的东西带到劳动车间,但他硬是跟警官争取了随身带书的特权。每天把该做的做完后,他也不争取额外的劳动产量去换消费额,就端坐在工位上看《巴黎圣母院》。

 

这行为却给我带来了麻烦。

 

因为遇到不懂的地方,他就来找我讨论。可是我的劳动能力不行,每天完成份额都很困难,哪有心思聊天啊。

 

而且车间是禁止聊天的,我因此被纪律委员警告了几轮,贿赂了几包烟才压过去。

 

可亮亮不管,他有话就说,有问题就问,我明示暗示了好几次,他还是一如既往,冷不丁就捧着书问我,这让我很尴尬。

 

更尴尬的是,他心里感激我,但嘴上不会说,每次都是做了很多活儿,再把多余的劳动产品直接抱到我面前。这是不合规定的,要是被警官发现得扣分,我只能每次都拒绝他。

 

我发现这小伙真是愣头愣脑,认准什么事就只会一股直劲地冲。

 

但好歹他不再那么消极了,像是变了一个人,也会跟别人说话了。大家依然嘲笑他,但他不冲动,只是郁闷的时候找我聊天。

 

几个月以后,亮亮的改造分竟然在四百多人的监区里排进前二十,劳动报酬更是占据月榜前五,把我远远甩在身后。

 

他依然每天看《巴黎圣母院》,前后看了十多遍,记住了里面的每个细节。有天他跟我说,觉得自己很像书里的那个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婉儿就是艾丝美拉达。

 

我想还真有点像,只是小说里的卡西莫多没有笨到去强奸艾丝美拉达,还认为自己是救了她。

 

他说自己愿意当婉儿的隐形人,一直守护她,要把这些话写在信里。但是他字还是太丑了,还得继续练。

 

然而还没等亮亮的字练好,一个突然传来的消息打破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

 

那段时间有几个亮亮的老乡进来了,他向他们打听“艳红”按摩店和婉儿的近况。结果大家都说,“艳红”已经被警方打掉,至于婉儿,后来再没有人见过她。

 

有传言说,她自杀了。


42.jpg


亮亮不相信,他红着眼圈问我:“婉儿还有父母,还有弟弟,还有我,她怎么会舍得自杀?”

 

我没办法回答,但怕他情绪崩溃,只能赶紧说:“只是传言而已,不一定是真的,你给她写封信寄去试试。”

 

亮亮终于鼓起勇气,开始写信了。

 

正式下笔之前,他特意做了个仪式,把一本《心经》立在高墙边,前面摆上三根燃起的香烟,煞有介事地跪在地上,求菩萨保佑。


43.jpg

 

亮亮在信中说:“以前的事情对不起,请您原谅。我一定听你的话,多读些书。如果我出去的时候你没有结婚,我愿意娶你。如果你已经结婚了,我愿意当你的隐形人,在你看不见的角落保护你一辈子。”

 

我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跟亮亮说,对于称呼,要不全部用“您”,要不全部用“你”,但这里用“您”会显得有点怪。还有,“我愿意娶你”的说法是不好听的,应该说“我想娶你”。

 

亮亮干脆说,要不你帮我写吧,我来说,你来组织语言。我答应了。

 

在信中,亮亮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说自己脑子简单,对人生没有思考;自己的行为不尊重婉儿,对不起她;但对她是一种懵懵懂懂的爱,他反思了很多,觉得这种爱没有错。

 

后来他又在信中加了很多生活细节,包括介绍最近读过的书,写过的字,失眠的夜晚,想婉儿的次数,柔和的月光。

 

我突然觉得他的语言似乎没有那么不堪,于是让他把之前自己写的剪下来,贴到新信件的最后。

 

信终于寄出去了,带着亮亮最后的期望。


44.jpg


最开始的几天,亮亮每天都期待收到回信。可是一天天过去,这封寄出去的信就像是丢到大海深处的小石头,一经脱手便无迹可寻。

 

一周又一周过去,我看到亮亮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来,他无数次问我,婉儿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反问他如果婉儿真的不在了,他打算怎么办?

 

亮亮没有犹豫,说:“我去下面找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但又很担心亮亮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我想起《巴黎圣母院》中的结局,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在爱丝美拉达死后,选择自杀。我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给他挑了这本书。

 

三个月以后,2019年的春节,亮亮被通知说有人给他寄钱了。那是他入狱以来收到的第一笔汇款,五百元。

 

我想可能是他奶奶寄来的,把汇款单子递给亮亮。他看了一眼汇款人的名字,猛然吓了一跳。

 

汇款人备注栏里,写着婉儿的名字。

 

亮亮有些不敢相信,拿出笔,在汇款人的名字下方划上直线,一遍又一遍地跟我确认,是不是那几个字。

 

我说是。他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当即跟我借了一包烟,奔到吸烟区,见人就发,好像自己快出狱了一样。

 

后来,亮亮又拿着汇款单子问我,婉儿给他寄钱是什么意思?

 

我哪儿知道。我说,也许是原谅你了。

 

亮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还要写一封信,问问婉儿是不是真的原谅他了。

 

但我没能看到的第二封信。不久后监区改制,我们再也没见过了。

 

现在,我已经出狱了,但我还会想起亮亮。我在网上找到了亮亮的判决书,里面记载了2016年12月31日,他强奸了受害者,来年二月,他又去打砸了另一家按摩店。此外,我再也找不到他更新的信息。


有时我特别同情婉儿与亮亮,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他们都是可悲的人物,生活没有给他们喘息的“缝隙”。


“缝隙”就是逃离当下生活的可能性,没有“缝隙”的话,生活便总是压迫着他们做最坏的选择,永远不会有光明的未来。


我总在猜测他和婉儿后来的故事,我很想知道,他们有没有找到各自的“缝隙”,逃出各自的丛林?


45.png


看完《巴黎圣母院》之后,亮亮把自己当做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因为两人都是遇到了一个女人而改变。


但我觉得,与其说是婉儿改变了亮亮,不如说是亮亮在和婉儿交往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一次又一次对抗虎哥,也是对抗曾经的自己,并在学习写信的过程中,完成了与过去的决裂,成为了一个新的人。


亮亮如果会对此有感慨,我想卡西莫多在书里留下的最后一句很适合他:“这就是我所深深爱过的一切呀。”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李老鞋 马修

插图:小茬子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3-24 12: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河南黑老大高调举办婚礼,现场被十几辆警车包围 | 监狱局外人08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21-01-05

0.jpg


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刷微博看见有两个热搜,都和“总裁文”有关。有人讨论,标准的总裁文是写给女性的言情小说,灰姑娘遇到一个有钱的高管,多少还带点黑道背景,但是很宠她。


很多人喜欢总裁文,是因为这带有点幻想色彩,好像不太可能发生在现实里。但狱警白参告诉我,他的监狱里有个人,经历和总裁文挺像的。


那是有个著名企业家,在四十二岁的时候,要为自己的妻子补办一场婚礼。他和妻子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但是年轻时的婚礼一直有遗憾。


为了准备这场补办的婚礼,企业家甚至找出了定情信物,要当着当地最有头有脸的宾客面前对妻子表白。


就是这么一个好男人,在婚礼上却被人暗算了。


Screen Shot 2021-03-24 at 12.50.52 PM.png


42岁的陈巍,是县城里最成功的企业家,涉足房地产、广告、化工等等行业。但处在人生巅峰的他,心中还有一个未释怀的、小小的夙愿——

 

为妻子补办一场最风光、最有牌面的婚礼。

 

他包下了当地最豪华的酒店,足足两层,三百多桌酒席。出席这场婚礼的,大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官员、企业家。

 

人们对这场婚礼好奇,称赞陈巍重情重义。陈巍接受这种看法,只是有件事他没好说出来。

 

他想要借这场风光的婚礼,在岳父面前为自己正名。


2.png


婚礼如期进行。

 

豪华酒店的一楼大厅门口,三张长条桌子拼在一起,覆盖上红色绒布,成了一条长达七八米的礼桌。陈巍站在门口,和纷沓而至的客人打招呼。

 

他一米八五,长方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透露着坚毅。嘴唇单薄,常常抿着。下巴下颌方正,透露着刚硬的感觉。

 

此刻,他戴金丝边眼镜,意大利进口的灰色羊毛西装将他衬托得儒雅大方,再也看不见以前的影子。

 

酒店门口人头攒动,从政府各界领导,到商界成功人士,都要来道一声恭喜。

 

县领导来了,57岁的知名企业家沈红旗也来了。

 

沈红旗刚刚握上陈巍的手,身边便窜出来几个记者,闪光灯啪啪亮起。不用说,第二天报纸便会出现类似“商业时代的老少传承”之类的头条。

 

打发走记者和无关旁人,沈红旗依然没有放手,感慨地说,“小巍呀,你很好,真的很好,18岁在停车场拦住我时,说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就知道你很好,但没有想到你这么好!”

 

和沈红旗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儿子、陈巍的发小,小乐。他大大咧咧地让父亲上包间去喝酒,给自己时间好好跟巍哥喝一场。

 

陈巍难得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松开西装上的两枚扣子,勾肩搭背地带着小乐前往包间。小乐言语无忌的笑脸,让陈巍找到了些许曾经的时光。

 

仪式一切顺利。台上,妻子看向陈巍的眼中洋溢幸福的光芒,专门聘请的市电视台的主持人调动着全场的气氛。台下,岳父脸上未见轻视,笑意满满,和身旁人骄傲地介绍现场贵宾们的身份。

 

就在这时,几十个穿着短袖、紧身裤的年轻人上了台。他们大喊,祝巍哥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气氛一度升至高点,可场下女方的家属们却顿时变了脸色。

 

岳父脸色又沉了下来。在他看来,陈巍,这个当地最成功的企业家,再怎么有钱、有声望,穿着再得体,也摆脱不了那股混子气息。


3.png


18岁以前,陈巍是学生,成绩优异。18岁那年,他上高三,因为家贫,将唯一一个上学的机会留给了弟弟。

 

走投无路之时,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好兄弟,从初中时就跟着他的阿力,以及大老板沈红旗的儿子小乐。

 

当年,他带着阿力投奔沈红旗的时候,就是借用了小乐的名字。

 

他拦下行色匆匆的沈老板,“沈总您好,我叫陈巍,小乐的朋友。我冒昧地打扰您片刻,就是想告诉您,我很崇拜您,铁了心要给您干,我跟别人不一样。”

 

从此,他跟随本地大哥沈红旗,在道上混。那时候沈红旗表面上是商人,但背地在里经营赌场和放贷,名头无人不晓。

 

陈巍刚开始只是一个保安,每月拿四五百的工资。他帮沈红旗做的第一笔生意,是去收一个光棍借的高利贷。

 

时值腊月年末,他带着阿力到了光棍的家里。看到光棍家只有一个老头儿,他沉默片刻,只说自己是光棍的朋友,离开前还留下两百块钱。

 

他后来在另一家赌场找到了光棍,和阿力把光棍带到了黄河边上的采砂场,用铰绳绑住光棍的双脚,把他从采砂船上把他踹进了河里过了两道。最后光棍答应去别处借钱,先还沈红旗的钱。

 

Screen Shot 2021-03-24 at 12.51.31 PM.png


陈巍因此被沈红旗刮目相看,成了他最有力的手下。但真正让他闯出名堂的事迹,是他凭借一己之力拿下了想要扫黑的县公安局高局长。

 

1999年,高局长刚到任没多久,23岁的陈巍就去办公室拜访了他。

 

高局长对这位不速之客留下深刻印象。

 

陈巍身材高大健硕,但一身休闲白衬衣、休闲裤和运动鞋,又像个青春期的大学生。衬衣的袖子随意挽起,没有像其他小混混一样的纹身,反倒有种从容自若的感觉。

 

陈巍进门后不卑不亢地握了一下手,径直拉开凳子坐下。

 

他开门见山地请求高局长高抬贵手,并表示只要高局不往根里挖,他可以提供几个刑事案件的重大线索,其政绩绝不亚于打黑抓赌。

 

片刻之后,高局笑了。他明确表示,检举揭发不法线索,是一个公民的义务和责任,他非常欢迎。但公安办案的程序,还轮不到小混混插手。

 

陈巍面不改色地站起来,告别离开。

 

关门之前,他扭头说,“对了高局,听说您家孩子也调到咱们一中了?穷地方的孩子野,尤其是乡下的一些劣娃仔,打起架来没轻没重。咱家孩子在哪个班,回头我交代一声下面人,给照顾照顾。”

 

对于这样的阴阳话,久经世事的高局长嗤之以鼻。县城治安混乱,但不是法外之地。他相信,没有人敢动一名公安局长的儿子。因为警察家人的安全永远是底线,如果有人这样做,招致的是整个公安系统的强烈打击。

 

但没过多久,高局长儿子就失踪了。

 

班主任说,前天傍晚放学后,来了两个社会模样的年轻人,说是小高的堂哥,家中有事儿,过来给小高请几天假。班主任见小高和两人颇为熟稔,没有多想便批准了。县一中是封闭管理学校,学生只在周末回家。

 

高局长强迫自己从愤怒中冷静下来,令人联系陈巍。十几分钟后,陈巍打开车门坐了进来。

 

高局长强忍着动手的冲动,表示可以答应陈巍的请求,但必须自己亲自去接孩子。

 

同时,他心中已经做好打算,安排局里的同志远远尾随,等接到儿子,便一起动手,人赃并获。


5.jpg


高局长跟陈巍来到了一个娱乐场所。大厅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一眼就可望穿。

 

除了几个必要的承重柱之外,几百平方内摆放着大大小小几十台游戏机。屋内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墙上贴着四大天王的海报。郭富城和刘德华年轻的面庞在烟雾中洋溢着青春的笑。

 

头发五颜六色的年轻人们正围着游戏机大呼小叫,手指夹着劣质的香烟,喷着简单粗暴的脏话宣泄着旺盛的精力。

 

穿过人群,在大厅的一角,三个年轻人满脸陪笑,看着一个男学生打街头霸王,身边各种零食饮料的空瓶子废纸袋摞成一堆。

 

高局长在陈巍的带领下走到近前时,三个年轻人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巍哥好,高局长您好!”

 

沉迷在游戏中的学生惊得一个哆嗦,身后的高局长正是他父亲。高局长对他迎面就是一巴掌。

 

小高自幼家教极严,对父亲畏惧如虎。来县里一中后办了住校,陡然脱离管控,再加上身边不良同学的诱导,很快染上了打游戏的瘾。

 

最近几个小混混接近了小高,说因仰慕其父亲的名头,游戏厅里的各种开销,一概全包,尤其是还能冒充家人给老师请假。

 

小高就跟他们泡在了这里,饿了有人送吃的喝的,累了就在包间沙发上睡一会儿。不见天日间,小高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大脑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来了多久。

 

高局长原本当场捉拿绑架犯的计划完全成了笑话,所有的力气如同打在了棉花上,心中憋闷已极,只能打孩子来发泄怒火。

 

一边的陈巍赶紧拦住,几个陪笑的年轻人也慌忙来劝。

 

高局长看着假惺惺的笑脸,终于忍不住,上前一个个踹倒,一人头上呼了几巴掌。受打的年轻人默不作声,只顾着赔笑。

 

发泄完毕,高局长拽着孩子就要离开,又被一个年轻人拦了下来。年轻人腆着脸上来拿出一张纸条,白纸黑字儿写下小高吃喝玩乐欠下的几千块钱,并有落款签字。

 

高局长怒火又一下燃起,扬手就要打儿子,却被陈巍伸手拦住。陈巍一把夺过欠据,撕了个零零碎碎,并将小弟一脚踹翻。

 

“去你妈的,长能耐了,跟高局的公子打欠条,我丢不起这脸!”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欠条一撕,这番人情是结结实实不欠也得欠了。高局长再也不能调查沈红旗。

 

这番事件开始看起来惊心动魄,发展到后面却都是不上台面的私人小事儿,然而几件小事儿却是一环套一环,让高局这次结结实实吃了个哑巴亏。

 

这事之后,高局长再也没有来找他和沈红旗麻烦。沈红旗为了回报陈巍,把夜总会交给他全面负责,并给了四成的股份。

 

陈巍从此顺风顺水,从“巍哥”变成了“巍总”。江湖地位一点点稳固,但他心里却有个放不下的心结。


6.jpg


夜总会是九十年代末县里第一家夜总会。一楼的舞池是钱包不厚的社会混混们的天堂,入场费几十块。二楼的包间里,则为商务洽谈提供了安全幽静的空间,官场领导和商场老板们在这里推杯换盏,在陪酒女郎莺声燕笑中,促成满意的合作。

 

这里的夜晚充斥着荷尔蒙,随着酒精挥散至空气里。很多时候,陈巍就站在二楼办公室门廊处,俯视着全场,若有所思。

 

他时不时会想起那位姑娘。追溯起来,那段情愫从初中毕业时就开始。

 

陈巍学习好,经常教她写作业。初中毕业那天,她一脸羞涩地递过来一个鞋盒,说是感谢几年来解答难题辅导功课之恩。陈巍懵懵懂懂地接过来,直至女孩儿转身跑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有收到鞋子之前,陈巍对同桌并无特殊感觉。而收到鞋子,各自毕业纷飞之后,陈巍心中慢慢滋生了思念。

 

上高中时,陈巍总是穿着这双球鞋打篮球。有一次,学校附近的恶霸盯上了这双鞋,让他脱下,陈巍为此还跟他打了一架。

 

陈巍知道女孩家里书香门第,以自己的出身,是万万配不上的。他只有加倍的努力学习,试图用考上名校,来拉近差距。只是后来因贫穷而放弃求学,入了黑道。

 

两人本来自高中就没联系了,但命运却暗暗地将两人推近了一把。

 

那天,陈巍去到县城最大的人民商场里,给老母亲挑一只金镯子。接过售货员递过来的镯子,正准备挑剔一番,抬头,却看见一张久违的脸。

 

两人都略微愣神了一会儿,但陈巍心中崩开了一朵烟花。他们互相打听了这些年的近况,到陈巍介绍自己职业时,他只是简单地说“做点小生意”而已,一语带过。

 

之后的一个月,陈巍总是隔三差五地路过商场。陈巍回忆里尤其觉得美好的,就是吃过晚饭后,他走路送女孩回家的场景。路灯下,两个长长人影,聊天中畅想着未来的人生,洒下一路的笑声。

 

一个多月后,女孩的生日到了。陈巍早早约好她带着朋友,来夜总会潇洒。

 

卡座里,女孩和朋友们拘谨地喝着啤酒,明显有些放不开。一楼的舞池气氛正热烈,陈巍在一旁再三怂恿着去舞池里蹦一会儿,却无人响应。

 

一会儿,音乐突然停了下来,DJ拿起话筒,“今晚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二十三年前的今天,一位可爱的姑娘出生了。在这里,希望所有的客人能祝她生日快乐,本店每桌送啤酒一打!”

 

同时,载着蛋糕的推车,沿着卡座边走廊缓缓驶来,店里首次响起了生日祝福歌。推车在女孩面前停下时,她难以置信。在闺蜜一片尖叫声中,陈巍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一条宝石项链。

 

后来的事情都水到渠成了。

 

只是结婚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女孩儿的父亲因到场的社会混混太多而面色不愉,早早拂袖而去。

 

但陈巍相信,自己会一步一步地改变她家人的看法,给她幸福的。

 

从那时开始,他就在想办法为自己正名。


7.jpg


黑道之所以令人厌恶,除了常常打架斗殴之外,也因为为了利益做事毫无底线。陈巍是县城最有威望的黑道老大,他要从改变自己手下开始,改变自己在老婆娘家人眼里的印象。

 

他集结手下得力小弟,成立了一个地下执法队专门保护校内学生。这是因为他早年读书时,就常常被校外的人欺负。

 

地下执法队的规则如下:

 

第一,退出赌场和放贷业务,让给县里的其他几方势力;作为交换,他们要答应今后不在学校附近活动,不跟学生打交道;

 

第二,手下兄弟约束好各自小弟,并轮流在学校周边巡视,如果有他方违约,将毫不留情。

 

一段时间里,学校周边风气确实好了不少,连学校老师都为之诧异。

 

但毕竟这事牵扯到的利益太多,有一次陈巍甚至砍了某人三根手指,才能维护地下执法队的威望。但此后,夜总会便不断被人找茬。

 

陈巍知道,江湖更替,是时候抽身而退了。在那个流行《古惑仔》的年代,陈巍独独喜欢电影《教父》,他知道经营有规模的产业,才是黑道的长久出路。


这时陈巍已经30出头了。他原来的老大沈红旗,此刻已经抛下了一切非法生意,彻底转型为企业家,做房地产生意。陈巍想让老大拉他一把,但沈红旗只是不置可否的说了句,时机未到。

 

陈巍便决定靠自己进军房地产。

 

县里税务局公开招标,承建两栋职工宿舍楼。和税务局长称兄道弟的陈巍,早早打点好了关系,并找了市里资质齐全的建筑商合作,力图拿下该工程,作为转战商场的第一步。

 

竞标当天,陈巍带着兄弟阿力和合作商人,早早来到招标中心,信心满满地等待开标。而早已审核过无数遍的标书,却在现场审验员的最终审核中,挑出了几条不痛不痒的瑕疵,要求赶在开始竞标之前,重新做好一份送来。

 

此时,距离开标仅仅剩下三十分钟。

 

陈巍镇定地解释道,此前标书已经审验过几次,都没有问题,是不是弄错了?要不问问你们陈局,他应该了解的。

 

审验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在这儿给我卖弄关系,在场的谁没有点儿关系?爱做不做,还有二十分钟,送不来算是弃权。”

 

身后的阿力早已忍耐不住,一脚踹翻了服务台,跳过去揪着衣领就是一顿暴打。待陈巍喝止,方才高高在上的审验员已经是一双黑眼窝,两筒鼻血流了。

 

当天的竞标活动不得不临时取消,陈巍也带着阿力亲自到局长办公室道歉说和。局长了解情况后,对手下工作人员的无礼并未上心,反倒对阿力的鲁莽大为不满。

 

陈巍只好当晚在红旗宾馆订下包房酒宴,双方说和。

 

金碧辉煌的包间内,阿力闷不做声,陈巍主要和局长谈笑风生,不时还对局长下属的审验员含笑关怀。

 

酒过三巡,他看到时机成熟,让门外小弟把准备好的礼物送进来。以为双方即将达成谅解之时,哪知道方才还一脸谦笑的审验员,瞬间拉下了脸,拒绝了递上来的礼品,明确表示需要阿力鞠躬道歉,再说后面和解的事儿。

 

阿力握紧了拳头,迟疑了一下,缓缓站了起来。为了陈巍的事业,他可以低头,可以弯腰。

 

但陈巍拦住了他,看了看在座位上不动如山,没有任何表示的陈局长,淡淡说了一句,“小的办错事,关键还是当大哥的责任。阿力道歉就不必了,回头我亲自给陈局一个交代。”

 

当晚,醉酒后的审验员,在回家途中意外跌落水沟,左腿骨折。第二天,陈巍得知此事之后,心中明白,又是哪个意气用事的兄弟在自作主张。但他已经无心追究,因为他知道,这下是把局长彻底得罪了,短期之内,他对洗白上岸一事,已不作他想。

 

后来,他还接触了很多县级官场朋友,场上说得好,场下就散了。陈巍觉得他们可能是担心他金盆洗手后,他们不太方便做的事情没有可用之人。

 

直到2011年,他的洗白机会终于来了。但为了这个机会,他要用命去担保。


8.png


那天,陈巍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沈红旗正站在办公桌前,盯着墙上“初心始终”四个字儿,仿佛略带心事。

 

陈巍招呼许久没有光顾的沈红旗落座,奉上茶水。陈巍对沈红旗生意场受挫的事情略有耳闻。

 

沈红旗说,知道你手头紧张,现在有笔生意可以介绍。

 

最近,沈红旗手头上的一个开发项目和省城的大开发商有了冲突,因为都觉得对方建楼过高,影响自家楼盘的采光。

 

沈红旗的工程停滞,如果再不往下进展,巨额的银行利息和工人工资将会压垮他,这么多年的积累很可能付之东流。最后双方达成约定,各自点齐人马,晚上在工地真刀真枪做一场。

 

沈红旗希望陈巍,这把忠诚的、无往不利的刀把子,重新出鞘。

 

陈巍听完沉默了。他手上早已不沾这些事了。

 

沈红旗想了想,抛出了最终筹码——如果这次赢了,直接给出楼盘的四成股份,价值7千万。

 

陈巍思考了一晚,决定亲自下场。

 

人的名树的影,他虽然早已断了那腥风血雨,但他相信只要他站在那儿,就能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

 

临出发前,陈巍思考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从保险柜里拿出一把双管猎枪和几发散弹。

 

那天,阿力开车载着陈巍前往工地,到达时各路兄弟带领马仔已经聚齐,约二百人,穿着各自的衣服,吊儿郎当地站着,放眼望去杂乱无章。

 

马仔们看到从后座下来的陈巍时,人群一阵骚动,充满惊喜地各自叫着“巍哥”、“陈总”。

 

陈巍摆摆手,左手提了一把砍刀,踱步到一处高地。他倒没多说什么,却如他所料,站在那儿便稳了人心。


9.jpg

 

他看向黑压压的一片,如浪潮般的嘶吼欢呼,仿佛把他带回到了带着阿力搏命的青年时期。

 

此时,对面传来了轻微的的沙沙声,陈巍他们转头望去,对面齐刷刷的黑短袖、白手套,各自提着钢管、砍刀,朝这边缓缓走来,其间,人人皆默不作声,只有沙沙的脚步声随风传来,给人心理上带来一种窒息的压抑。

 

巍哥这边原本嘈杂的吼叫,仿佛被捂上枕头,气息在挣扎中消散。马仔们倒也有二百余人,但相比对方训练有素的白手套,自己这边可以说是乌合之众了。

 

这时,阿力手持钢管梆的一声敲在了车的引擎盖上,大喊一声,只身向前冲去。其他兄弟带领各自马仔,随即跟着向前冲杀。

 

事实比陈巍预料的还要不堪,本地混混小打小闹比谁都发狠,到这样的场面上,两个人上来被砍刀开肠破肚,其他人看得腿都软了,连招架的功夫都没有,就开始节节败退。任凭阿力和几个兄弟如何怒喝,都无济于事。

 

很快,己方败退的队伍就已经越过了沈老板约定好的地基保护线,还在往南逃窜。前方只有阿力和十几个兄弟还在苦苦抗争,身上也都挂了彩。

 

陈巍知道不能再犹豫了,转身上车,掏出猎枪,把子弹上了膛。但就在那刻,浑身是血的阿力出现在眼前。

 

陈巍刚要质问他想干嘛,便看到阿力一把夺过猎枪,向前冲去,啪啪两声枪响,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猎枪散弹的碎铁渣,造成的杀伤范围很广,对方已经有四五人倒地哀嚎。

 

阿力一边上弹,一边怒吼,“来呀,谁敢上前一步!”,脸上的一道旧伤疤在鲜血的侵染之下,愈发显得狰狞。

 

厮杀现场瞬间凝滞,没人再上前。


10.png


陈巍让人送受伤的兄弟去医院,自己赶忙带着阿力去见沈红旗。沈红旗正焦虑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看到陈巍带着血迹未干的阿力,心中一惊。

 

陈巍让他安心,说自己既然揽下了这事儿,所有的麻烦自然会处理干净。沈红旗松了口气,再不犹豫,将打印好的转让协议拿了出来,双方签字,给了四成股份。

 

从沈红旗公司出来,已是后半夜,明月升至半空,照着各怀心事的两人。陈巍给阿力递了根烟,双双点上,夜风把吐出的烟雾吹向高空,袅袅不见。陈巍紧紧揽着阿力的肩膀,知道他们兄弟只能走到这里了。

 

他和阿力是同村发小,又一起前往县城求学。脑袋不太灵光的阿力,总是跟在陈巍后面。高中时,尚是好学生的陈巍被校外混混欺负,阿力第一个站出来帮他。两人最后联合一帮篮球队的兄弟,大败社会青年。

 

阿力脸颊上的旧刀疤也是因为帮陈巍打架。一次群架,阿力断后掩护大家撤退,被人用刀在脸上划了一下,留下了一条狰狞的伤疤。他一怒之下将对方捅成了轻伤,也因此退学。

 

陈巍退学后,带着阿力帮沈红旗做事,两人一起从小弟,做到县城里闻名的黑道,可这一次,事情严重了。

 

此次群殴加枪击,双方重伤三人,轻伤14人,连阿力在内,双方共有十人判刑。阿力因非法持有枪支罪、故意伤害等罪名,被判有期徒刑十一年。

 

最后县委居中调停,令省城开发商退后15米,沈红旗退后10米,各自开建。

 

阿力入狱后,陈巍将阿力和自己父母接到县城,安排了两套房子比邻而居。每个月的第一个周三,他会把所有事情推开,因为这天是阿力的会见日。

 

隔着铁窗,阿力变得踏实坦然了很多,他说他在里面,心里反倒很轻松,终于不用再折腾了。

 

阿力知道陈巍想过洗白,但没成功,而这次能入行房地产,是上岸的第一步。他告诉陈巍,千万不要再跟黑道沾边儿了,“你自小学什么都快,相信你干什么都能干好。”

 

陈巍没有辜负阿力的期望。他借着房地产商的身份,加上沈红旗的引荐,得以结交省级白道。

 

和那些县级白道不同,省里人更看重交易本身。原先谈生意只需要喝顿酒,现在陈巍会沉下心来看书,研究经商之道。

 

和陈巍做生意的那些人,大多明面上也没有追究他的黑道发家史。

 

从2011年到2018年,陈巍以房地产开发为跳板,涉足了广告、化工等行业,成为本地最成功的商人之一,足可于沈红旗分庭抗礼。

 

任谁聊起他,都要称一句陈老板。很少有人想起90年代末、21世纪初的那个“巍哥”了。

 

2018年,陈巍中年得子,他的小儿子呱呱坠地了。对于事业上如日中天的他来说,可谓是人生圆满。只有一件事他还有没释怀——那场老丈人当场离席的婚礼。

 

这是他答应媳妇儿的一个诺言,也是他自己的心结,要补办一场县里最风光最气派的婚礼。


11.jpg


在他广邀各界好友的时候,有人已经递来风声,现在全国都在进行扫黑除恶活动,他有黑道历史,不宜高调。

 

陈巍淡淡一笑,没有放在心上。他的朋友已经遍及县里各个系统,有任何风吹草动,他第一时间都会收到信息。

 

婚礼如期进行。他包下了几百桌,高朋满座。

 

只是当那群小弟再次上台时,老丈人仍面露不悦,但是没有离席。

 

小弟们下场后,陈巍把一双球鞋带上了台。那双球鞋装在玻璃箱里,陈巍举着它,告诉台下所有人,这是初中的时候,妻子送他的球鞋。

 

婚礼现场,台下的灯光有些刺眼,借着酒劲儿,他感觉有些迷离。但他清楚,他的人生所有理想都实现了,就在此刻,此地。

 

他走完了整场主持仪式,下台后,站在一边,难得地喘了口气。他已经42岁了,身体素质越发不如以往。妻子和家人还在抱着孩子,坐在二楼包间里,迎接着各方宾客的红包和祝福。

 

这时一个小弟匆匆赶来,在陈巍耳边低语几句。陈巍沉默良久,缓缓说道,“我知道了,我自己过去,其他人就不要惊动了。”

 

走出宾馆,院里已经陆续开进了十几辆警车,所挂牌照显示,竟然是异地用警,为首站立的,赫然便是十几年前老相识高局长。

 

陈巍那刻就明白了。他没有向谁告别,一言不发,走下台阶,走上警车,身后酒店包厢里的推杯换盏还在持续着。


12.png

 

他因犯黑社会组织罪、故意伤害罪、绑架罪、聚众斗殴罪等,被判了25年有期徒刑。那些曾成就他的举动,都成了他最深重的罪行。

 

在狱内的生产车间,我第一次见到了他。

 

他做为辅助工种,一个人独处于车间一角,熟练的烫着布料。他带着黑框眼镜,两鬓微微泛白。

 

我起初对他感兴趣,是在一次清监查号中,看到他的床头卡不同旁人打印好的励志语录,而是亲手书写的钢笔行书,“三尺青锋鞘中鸣,半生愧对少年英”。

 

一股锋芒深藏,郁郁寡欢的形象丰满起来,后面落名依然是手写,龙飞凤舞的陈巍两个大字。

 

数次教育谈心后,渐渐打开了他的心房,他缓缓地和我述说了这么一段上世纪九十年代到新世纪的县城往事。

 

在因为扫黑被抓之后,陈巍也没有供出原来的老大。

 

入狱后,精细的缝纫工作使他的眼睛渐渐花了起来,不得不配了一副黑框眼睛,加之他略微花白的双鬓,一副儒雅学究的形象,实在让我难以把他跟回忆中的社会大哥联系起来。

 

他被捕之前,和之前的兄弟们其实已经渐渐来往不多。身具高位的他,所从事的行业和这帮兄弟已经渐渐脱轨,只好将货运站,采沙场等粗放式业务留给了共同打拼数年的身边兄弟,算是给了他们一份安身立命的本钱。

 

而入狱之后,最先联系上的,反倒正是这些失联许久的兄弟,包括另外一个城市服刑的阿力,得知消息后,都纷纷来信。

 

阿力的来信中,带着些许遗憾,他说没想到帮你扛下了枪击,却还是没帮你上岸。

 

我对陈巍说,你用了半辈子想洗白上岸却失败了,因为你不懂,当你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一天,才是真正上岸的那一天。



13.png


罪证如山,陈巍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洗白。

 

而狱警白参告诉我,他想要记录的,不只是陈巍徒劳无功的挣扎。他更想让大家看见的是,陈巍此前其实有几次机会,能以更小代价脱离黑道泥潭。

 

第一次是陈巍刚结婚时。岳父表达了对他身份的不满。他没有警醒,反而越做越大。

 

第二次是他和白手套打架,明明想要金盆洗手,但想到获得房地产商的身份,又同意了。

 

陈巍陷入自己制造的泥潭,想要洗白,却越陷越深。

 

他的故事,让我想起了一个南方山地的客家传说,当地有精怪,专门惩治打猎过度的猎人。最初是双耳失聪,接着是失明,最后是嘴巴被封闭,再也尝不到猎物。

 

惩罚分好几个阶段,猎人只要停止猎杀,就能慢慢恢复。但从没人成功过。

 

讲述这个故事的老人说,人有了错的执念,就如同没了双耳双眼,直到死去之前都茫茫然。哪能容易收手呢?

 

再读一遍陈巍的故事,我琢磨着,或许现实和传说同样残酷。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林老鬼 马修

插图:娃娃鱼 大五花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3-24 01: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个男人给狱友写了封情书,成功减刑7年 | 监狱局外人09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21-01-07

15.jpg


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的故事是【监狱局外人】的第2篇,来自曾经的囚徒何俊义。

 

他在看守所里呆了一年,期间偷偷摸摸写了份排行榜——被关押人员武力值排行榜。

 

被他排在第3名的是死囚犯,自己不能活了,下手就贼黑,但往往被锁链限制。而第2名,是拥有武装集团的黑帮老大、大毒枭,得罪他们不仅牢里挨揍,出去也有危险。

 

我问第1名是什么样的囚犯,他却告诉了我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那些艾滋病犯人。

 

“哪怕这种囚犯再虚弱,但要是想不开了,也不用啥武器,上来就咬你一口。”


2015年,何俊义所处的看守所,迎来了两位艾滋病囚犯。这两位就像行走的炸弹,走到哪,大家躲到哪。


何俊义也害怕,可这两颗炸弹却偏偏找上了他。


16.png


那天,阿良坐在自己铺上抠完鼻子,随手就把指甲里的血液弹到空中。

 

这一下简直像在不到40平米的监室中扔下核弹,其他人看到后,大呼小叫着瞬间逃散开来。监室里乱成一团,我赶紧报告警官。

 

警官很快带着手铐脚链来了,让我把阿良铐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向刚才被我喝令进卫生间里待着的阿良,阿良放出那无辜的眼神,可怜巴巴地说,“哥,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我气得差点把十几公斤重的锁链甩到他脑袋上。


17.png


阿良20岁,生得一副好面孔:瓜子脸、小嘴巴,对人微笑时,表情温柔得如春风拂面。我第一次见到他,还以为是个误入看守所的良好青年。

 

但藏在这副温柔面孔下的,是被艾滋病病毒侵袭6年的身体。阿良的血液指数已经到了极其危险的阶段,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可能丧命。

 

说起自己的染病过程,阿良像是在讲笑话。


14岁的时候强行拉一个女孩子进旅馆房间,女孩子不让他搞,警告说她有病。精虫上脑的阿良却以为女孩子在开玩笑,霸气十足地说,“怕个卵,老子也有!”。然后就真遭了。

 

阿良这次是因为贩毒进来的,是他人生中第二次因贩毒入狱,但他这次的案子有些特殊——警方在交易地点不远处还抓到一个人,阿良的同案陈君祥。

 

阿良在现场被抓获时手里的毒品只有1克多,但坐在一边车里等他的陈君祥身上还藏有20多克。麻烦就麻烦在,两人被捕后给警方的口供并不一致。

 

阿良说自己只是陈君祥的小弟,不知道陈君祥身上有毒品;而陈君祥却说自己没有参与阿良的贩毒,身上的毒品是用于自吸的。

 

警察一时之间无法定性那20多克毒品,也分不清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其实案子的事情不归看守所管,进来的也没人在意别人啥命、咋判,但好巧不巧阿良被关到了我们监室,这就让每个人都绷起了皮。

 

监室里死刑犯、大毒枭、涉黑大佬等等加起来就有十几个,平时哪一个都不是省心的料,现在监室里又来了阿良这么一个艾滋病犯人。


祸不单行的是,阿良的同案,“大哥”陈君祥被分到了我们隔壁监室,进来体检时才查出来,也有艾滋病。

 

这俩人的出现让我们这片监区里、外的生存难度直线上升。

 

虽然知道日常接触没问题,但我们这个“日常接触”和普通人的实在没法比。


我们是坐牢,监室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同吃同住同上厕所,24小时凑在一起,而且还不是消停待着,时不时就要动两下拳头,结了梁子还会被暗地里报复回去,说心里不发憷绝对是假的。


任谁都想躲,可麻烦却偏偏落在我头上。

 

监室的主管孙警官找到我,给我安排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做监室里的“耳目”,盯着点这俩人别出乱子。

 

18.png


阿良是“三无人员”,即:无衣物、无汇款、无信件。这种人哪怕在看守所也是最让人瞧不起的角色。


但阿良在我们监室里混得还可以,一来是大家本来就躲着他,二来阿良特有眼力见,会“办事”,嘴还甜。

 

我们通常不给艾滋病患者安排劳动,因为害怕他们乱碰东西,但阿良会抢着帮人干活,吃过的碗、脏衣服,直接拿过去就洗。

 

他因为艾滋病发烧,医生来的时候他极其配合,认真吃药之余还不忘对着医生真诚的鞠躬致谢。

 

知道我是监室的二把手后,阿良就自来熟地拉我手,轻轻地摇了摇,说:“哥,放心,我懂规矩。”

 

平时我除了尽量跟他保持距离,对他也没有特别的防范,看在他生病的面子上,还给了他优先刷牙洗澡的待遇。

 

结果阿良和我熟悉后,开始来搂我肩膀跟我称兄道弟。我提醒他,“摸一摸,三百多”,想让他少跟人肢体接触,避免引发别人的恐慌。


他只是笑眯眯地说,“怕死的老板不是好大哥。”然后还是该搂就搂。

 

他对自己的病似乎根本不以为意,吃饭时,他甚至会直接把自己的勺子伸到别人碗里舀一口。

 

和阿良在监室里上蹿下跳如鱼得水的状态不同,他的大哥陈君祥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

 

这段时间他的日子很不好过。


是进了看守所体检才知道自己得病的床铺被安排在监室的最角落,大家都躲开他。


被号长安排最后一个刷牙,最后一个吃饭,最后一个上厕所。每次上完厕所后,必须要蹲在便池边用旧毛巾、旧牙刷,一点点擦洗干净。


这意味着,他不仅要清理自己的,还要清理其他人残留的排泄物。

 

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很可能摧毁一个正常人。


我曾经看过隔壁监室的监控,在时长接近一个小时的画面中,陈君祥脑袋低垂,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但有些行为又很奇怪比如:喜欢看其他人洗澡。


每天洗澡时间,陈君祥头扭向监室后面的洗漱区,右手撑起脸颊,专心致志地盯着看。


陈君祥上厕所的姿势也跟别人也不一样,他每次解小手都是蹲着,期间会拿水桶放在腿边遮挡,解完之后还用卫生纸仔细擦拭。

 

阿良那样咋咋呼呼搞动静的还好,反倒是像陈君祥这种状态,在看守所里才是最恐怖的。

 

我曾经碰到过这样的人,如果不重视,很可能哪天他就会突然悄无声息地自杀。陈君祥是艾滋病人,我们很担心哪一天他会突然爆发或者害了同监室的人。

 

而且最近陈君祥的情绪突然有所起伏,昨晚还躲在被窝里哭,可问他为什么哭,他又摇摇头死咬着嘴唇。

 

孙警官说,陈君祥之前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独生子,小学和中学都在重点学校就读,大学毕业以后进入航空公司当空乘,简历堪称完美。人无不良嗜好,跟“犯罪”完全不沾边。

 

家庭条件也不错,进来不到两个星期家里就来送过五六次全新的衣物,不是阿迪达斯就是耐克,打来的生活费也有数千元,还帮他请律师。


只是父母从没来看过,也没让律师带过话。

 

我和孙警官都很纳闷,就算陈君祥以前有毒瘾,也不可能依靠卖“零包子”(零包子指少量的毒品)来支撑生活,他怎么会跟阿良这种二流子扯上关系呢?


19.jpg


为了摸清陈君祥的状态,孙警官去隔壁监室把陈君祥带出来跟我见面。

 

之前在监控里看得不太清楚,我没发现陈君祥长得竟然挺帅气。快35岁了,脸上却没什么皱纹。穿着一套浅色运动装,浓眉大眼,身材很好,目测接近180cm,乍一看像个明星。只不过给人的感觉并不自信,一直低着头。

 

我尝试着打开话题,先提起了艾滋病,我说我也不太懂这艾滋病会有啥症状,阿良最近就发了两次烧,顺势问他有啥不舒服的地方。

 

陈君祥没有回答,反而是他抬起头一脸担忧地问我,阿良怎么样了,好点儿没有?说着说着他的眼眶似乎有些红了,搞得我莫名其妙。

 

他问我:“我这里有些消费票,帮我带给阿良,可以吗?”

 

我说好。

 

然后他翻空自己衣服裤子上所有的口袋,掏出藏在里面的票子递给我。

 

我算了一下,告诉他一共有580元,开玩笑地说:“你是新客户,我免你一次手续费。”

 

陈君祥对我的调侃无动于衷,又想了一会儿,说:“还我60块,拿给他520就好。”

 

这次送钱过后,陈君祥仿佛把我当成了快递员,每次跟我见面不是带着衣物被褥就是带着钱,让我全部转交给阿良。

 

我看着陈君祥的衣服越穿越破,到后来除了内衣之外,只套着看守所发放的也不知道是过了几手的简易马甲。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结果他回答,“只要阿良过得好就行了,我穿什么都一样的。”

 

我明白了这两人一定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江湖大哥和小弟,只听说过小弟伺候大哥的,没听说过大哥掏光所有去供奉小弟的。

 

我向孙警官汇报了我的疑惑。这两人的关系估计并不简单,这场贩毒案怕是要有变数。

 

而得到陈君祥送来财物的“三无人员”阿良,陡然暴富之后的行为却也让我大为困惑,他并没有使用,反而是仔细收藏起来。

 

我问阿良,为什么不用?他说,几个月就出去了,用不着。

 

我暗暗的想:你当我傻的呢?那20几克要是算到你头上,你搞不好会就死在监狱里。

 

一个月后,阿良把陈君祥送来的所有衣服和票子包成一大袋,托我拿给陈君祥。我发火了,骂阿良说你们真当我是快递员了!

 

阿良再次展示他那楚楚动人的温柔,说:“哥,你就帮帮我嘛,好不好?”

 

我答应了,心中的疑团却再一次凝聚:这两人到底是啥关系?

 

第二天,我提着阿良打包好的东西拿给陈君祥。陈君祥看到包裹,瞬间泪崩。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我面前梨花带雨地哭,我多少觉得有些尴尬,问他要不要把东西还回去。

 

陈君祥说好。然后问我阿良还说了啥。

 

阿良确实有托我带话,“我可能要被判7、8年,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满刑,但是没有关系,你能出去就好,如果我死了,记得给我烧香。”

 

阿良说自己愿意承担那20多克毒品的责任,打算下次提讯时告诉警方自己才是贩毒的人,陈君祥只是个不知情的司机。

 

陈君祥听到哭得更厉害了。

 

缓了一会,陈君祥终于抽抽嗒嗒地承认,他和阿良其实是恋人关系。

 

那个我们眼中的“二流子”阿良,是陈君祥心里唯一的依靠。


20.jpg


那年,陈君祥30出头,那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去同志酒吧。

 

“酒吧的灯光很昏暗,放着轻音乐。每张桌子都坐了不少人,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我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陈君祥形容道。

 

他记得以前被同事拉着去过的酒吧,那里音乐震耳欲聋,场地气氛热烈,人们往来穿梭,就算是不熟悉的人也会端着酒杯到处串台认识新朋友。

 

可同志酒吧如此不一样,大家只是围坐着,仿佛都有自己的小圈子。舒缓的环境渐渐稀释了陈君祥的冲动,他有点慌。

 

陈君祥坐到吧台,点了一杯啤酒,忐忑不安地抿了起来。他期待会有人跟他搭讪,问他是“0”还是“1”之类的问题,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实际上,如果真的被人问起来的话,陈君祥也不懂该怎么回答,他只知道自己是喜欢男孩子的,但并不确定自己是倾向于男性角色还是女性角色。

 

就在这个时候,阿良过来搭讪了。


21.png

 

陈君祥对阿良的第一印象是很帅很健谈,讲话的时候会层出不穷地丢包袱,而且尤其勇敢,因为第一次见面,他竟然就向陌生人承认自己是同志。

 

阿良说这话的时候落落大方,仿佛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陈君祥很佩服他的勇气,因为他在二十年的生活里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内心。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不一样是在初中时。当时校花写了封满是古诗词的情书给他,他看完后有些排斥,这种感觉怪怪的。

 

到了大学,他跟一个长得也很漂亮的女孩子去开房。她洗澡的时候,陈君祥看到了女性的裸体,然后那种感觉又来了。最后陈君祥不顾女孩子的挽留,抓起自己的东西冲出房门,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陈君祥成了同学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大家背地里说陈君祥阳痿,“不是男人。”

 

陈君祥很喜欢看男生光着膀子打篮球,他也渐渐明确自己是喜欢男孩子的。但他太优秀了,他心里隐隐不能接受自己不喜欢异性这一点。

 

陈君祥不敢跟父母坦白,只能试探性地告诉母亲,自己好像不喜欢女孩子,母亲说可能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孩子。陈君祥也开始这样认为,他甚至觉得自己这样是一种病。

 

空乘本是个令人羡慕的行业,在07年时,毕业生年薪就能达到20万,但对于陈君祥而言,这种优秀反而增加了他的负担。

 

不仅如此,在空乘圈子里,男女关系混乱,和男同事间的话题往往离不开这些,和他们去酒吧时,也总被怂恿着去搭讪女性。陈君祥觉得和女性接触很恶心,比较抗拒,相应地,跟同事的交情也没有太深。

 

跟世俗格格不入的陈君祥觉得越来越压抑,交际圈变得越来越小。到最后借口家里离单位远,自己在外边租了个房子住,连应付父母的日常都省略了,一下班就往出租屋里躲。

 

“那时候,我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找不到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人,我快要崩溃了。”但他又害怕别人指指点点,甚至不敢去找心理咨询师。

 

而当他去到酒吧,看到阿良坦荡荡承认自己是同志的那刻,他感到很羡慕。他觉得那就是自己一直幻想能拥有的东西。


22.jpg


那天晚上,两人在酒吧聊得很开心,酒一杯接一杯,暧昧的气息逐渐发酵。

 

出了酒吧,两人便直奔酒店而去。

 

陈君祥从来没跟男性发生过关系。

 

学生时代的他只要帮男生递水,就觉得很幸福,心里特别满足。后来到了单位,看到那些刚毕业的小鲜肉会很兴奋。

 

为了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他只能看小黄片。他下载了所有能下载的片子,一部接一部看,边看边把自己带入幻想。幻想的对象有时候是那些打篮球的男生,有时候又是单位里的同事。


但是每次想到睡在他们旁边的是个女人,陈君祥又觉得有点恶心。

 

到了酒店后,两人脱了衣服,陈君祥有点茫然。回忆到这时,陈君祥一脸幸福,“他还吹牛说自己身经百战呢,其实也是个新手。”

 

不过,和同性做爱并没有陈君祥想象得那么好,“就好像在完成一套工作流程。”


他最喜欢的反而是跟阿良紧紧抱在一块的温暖,还有第二天早上阿良帮他挤好的牙膏、搭好的毛巾。

 

一夜后,两人迅速进入到热恋状态。陈君祥不知道阿良具体是做什么的,但这并不影响两人的感情。

 

陈君祥出差多,但每天晚上都要跟阿良煲几个小时的电话粥,听着阿良不停地呢喃“亲爱的”才能睡着;而回来之后,下飞机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阿良,叫他去单位旁边订酒店。

 

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待在酒店里,出去时总是手牵手。起先,陈君祥还有点在意,因为他害怕周围人投过来的目光,提议要戴口罩。但阿良一点不在意,当着路人的面大方地亲吻、拥抱他,这让陈君祥觉得踏实又安心,也慢慢放开了。

 

压抑多年后,这段自由对他来说是那么宝贵。

 

“艾滋病是那时染上的吧?”我问陈君祥。

 

“嗯,不过也没啥,染病就染病吧,我不怨他。”

 

陈君祥当然明白染上艾滋病意味着什么,但查出来的那一刻,他没有任何过激的言行,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靠墙的角落,把耳朵贴到墙上——

 

墙的另一边是我们监室,那里是阿良在的地方。


23.jpg


24.png


但两人过往的回忆在阿良这里可没有那么多浪漫色彩,他不会刻意去记什么相处的细节,所有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可以简单归结为一场戏?一个计划?或者,单纯是一张饭票,一条生路罢了。

 

用阿良自己的话说,“我就是一块在火锅里煮太久的肉,烂到连筷子都夹不起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甚至带着笑意。

 

和陈君祥一路光明的人生坦途不同,阿良的人生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困难模式,前一天晚上闭上眼就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看到明天的太阳。

 

他不知道父母长什么样,是外婆带大的,不过,所谓的带大也只是有个睡觉的地方,吃的是百家饭,有一顿没一顿的。村子里的孩子常常以食物做交换,让他去砸别人家的玻璃。

 

小学没毕业就出来混江湖,很快染上了毒。出去混也是运气最差的,跟过几个大哥,但大哥们一个个都“半途而废”踏上了改造之路,只有他还在腐臭的泥沼里挣不上岸,因为14岁那年染上了艾滋病。

 

其实,14岁的他根本不懂艾滋病意味着什么。因为潜伏期很长,他染病后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身体状况也没受到什么影响。以为不过是场感冒。

 

但在阿良没有察觉的时候,他的人生已经悄悄开始烂了。

 

有次进戒毒所,没关两三天就被人家放出来了,理由是:不收艾滋病人。怎么连戒毒所都不敢收呢?戒毒所不是国家的吗,我这病国家都不敢关吗?

 

14岁的孩子第一次有点害怕了。

 

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想活,但似乎找不到好好活的路。他开始贩毒,告诉自己要“尽情享受人生”。终于,又一次被抓。这次被关进了专门收监艾滋病人的监狱。

 

他在里面看到了那些早已过了潜伏期的艾滋病患者:黑肿的脚踝、溃烂流脓的皮肤、熄灭了光亮的双眼,只剩一副空瘪的躯壳。

 

那里让他想到了深渊、地狱。

 

他意识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那样,就像地狱里的一只孤魂。

 

或许是觉得自己已经跌进地狱了,他在监狱并没有悔过,“既然没什么活头了,干脆死之前潇洒起来。”艾滋病监狱里有很多毒鬼,他在里面问别人怎么拿货、讨教制毒的配方。

 

被放出去的那一刻,钱成了阿良眼里唯一能看到,也是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东西。

 

他知道同志中有很多“药娃儿”,于是那天晚上,他混进酒吧寻找目标客户。

 

推开门,陈君祥就坐在那里。


25.png


“卖身”给陈君祥后,阿良其实并不缺钱,陈君祥每个月给他的零花钱差不多有5000元,这是他贩毒所挣不到的。


然而阿良没有跟陈君祥天长地久的打算,他想的是开拓自己的贩毒之路,只等上正轨后就离开陈君祥。

 

有一次两人在酒店,阿良掏出一小袋毒品,神情飞扬地说对陈君祥说,吸这东西后特别持久。

 

陈君祥其实无所谓这些,对于他来说,有阿良在身边就已经很满足了,床上的事儿属于锦上添花。两人中拿主意的一直是阿良,陈君祥没有阻止阿良,心想只要阿良高兴,就由着他去吧。

 

但阿良不仅自己吸,总是怂恿陈君祥尝试,美其名曰“你也哄哄我嘛”。热恋中的陈君祥对恋人的邀请难以拒绝,很快也染上了毒瘾。

 

看到陈君祥染毒,阿良觉得是时候亮出自己的计划了,他跟陈君祥说自己想贩毒,还有了贴心的理由,“总不能老是没钱了就伸手向你要,我也想独立。”

 

吸毒是一回事,贩毒则是另一回事,陈君祥心里明白其中的差别。他苦口婆心地劝阿良,可阿良怎么会听陈君祥的呢?


原本在阿良心中,跟陈君祥在一起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这时候发现陈君祥竟然不支持自己,毫不犹豫就提出分手,还删了陈君祥的微信。

 

率先作出决绝姿态的那个人总是占着心理优势的。陈君祥没能坚持两天就投降了,他疯狂地打电话给阿良,说自己错了,求阿良不要走,自己愿意支持阿良做任何事情。

 

阿良当然不是真的要丢掉饭票,不过是演戏罢了。见陈君祥认输,阿良抱着陈君祥发着誓哭了一场,之后就开始用陈君祥给的本钱大量进货,打算要狠干一场。

 

陈君祥并没有察觉到阿良藏在眼泪背后的心机,那时候他只顾得庆幸于挽回了初恋。

 

或许是因为失而复得的缘故,陈君祥更加珍惜阿良了。

 

陈君祥的工作很忙,常常要跟机飞往全国各地,一去就是好几天。阿良常常抱怨陈君祥对他不管不顾,快活一晚后扔点零花钱就走,自己像是个被包养的宠物。

 

为了陪阿良在一起,陈君祥开始有了推脱工作的苗头,远的不想飞,近的嫌麻烦,到后来都不愿意去上班了。这种态度终于让单位失去耐心,领导找他谈了一回,说要么老老实实上班,要么干脆滚蛋。

 

陈君祥去征求阿良的意见,没想到阿良却劝他一起贩毒,这样两人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陈君祥选择了爱情,最后还是辞职了。他以为阿良也跟他想的一样。却不知道他极力维护的爱情,其实只是阿良眼中的生意。

 

但他说自己并没有真的参与贩毒,只是偶尔开车送阿良去交易。

 

辞职后的日子很快活,两人手牵手逛会儿夜市,大部分时间里,两人选择的是窝在床上,点几百元一只的海鲜、几千块钱一瓶的红酒,这些都是陈君祥出钱。

 

“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他对我特别好,吃东西都要喂我,我差不多胖了十斤。”陈君祥说。

 

后来由于两人开销过大,陈君祥的存款很快就被花光了。他先是卖了自己的车子,然后又把母亲送的手表卖了,最后恨不得当掉身上的名牌衣服。

 

而这一切都只为了讨阿良的欢心,“阿良以前没过上好日子,我想努力让他体验奢侈的感觉。”

 

正当陈君祥不知道该如何维持生活的时候——警方把两人双双摁在了贩毒的路上。


26.jpg


被抓那天,阿良正在出售一包1.59g的冰毒,放在一个“苦荞茶”字样的黄色塑料袋里。陈君祥骑着蓝色摩托车把阿良载到了某家酒店门口去做交易,自己在附近等着。

 

陈君祥当时身上也有20多g冰毒,他坚持说那只是用来自吸。

 

我自认已经明白目前的局面了:爱情的事儿,陈君祥是一厢情愿,阿良是边打边弃胡;而贩毒的事儿由阿良一手主导,但资金由陈君祥提供,因此他们的案子应该不分主从犯,估计两人都要判7年以上。

 

两人的口供无疑成了判决的关键依据。

 

但原本普通的案情在两人的恋人身份暴露后变复杂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怎样的证词。

 

孙警官担心两人的状态会被案子影响,再反过来影响判决,还会给监室带来麻烦。于是,为了稳住陈君祥,从而稳住阿良,他同意陈君祥和阿良之间互相递东西,只要不违规就行。陈君祥知道后难得地露出了笑脸。

 

陈君祥让我带话给阿良:我们都要坦白,争取从宽处理,这次犯的事情不大,几个月就能出去,之后两人一起努力,痛改前非以迎接幸福生活。

 

回去之后,我跟阿良开玩笑,问他和陈君祥什么关系,他说陈君祥是他老大。我说陈君祥跟我都坦白了,他才不好意思地承认。

 

听到陈君祥的话,阿良陷入了沉默。

 

其实陈君祥这话说得有些想当然了,但凡进过监狱的人都知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而且陈君祥肯定不懂毒品案的判罚条款。

 

他以为他们贩卖的只是1克多,而那20多克会以“非法持有”来定罪,这样的话,两人的刑期是一年左右。然而现实情况并非如此,在办案单位的概念中,只要嫌疑人有贩卖的行为,那么身上藏的毒品也会定性为贩卖。

 

但无论如何,这套稳定情绪的方法奏效了。那之后,陈君祥自我封闭的状态确实有所好转,他开始主动和别人聊天,主动跟号长要求帮忙拖地、晾衣服。

 

对看守所里的人来说,劳动就代表着希望,能让失去自由的人不至于堕入胡思乱想的境地,导致悲剧。

 

与此同时,阿良的状态反而开始变得不稳定了。

 

阿良不正常地连续发了3次烧,每次都在《新闻联播》开始之前。那时候是看守所一天中最安静的时段之一,他能闹得整个看守所都听得到。

 

跟以前一样,我发现病情后立刻呼叫医生。而不料这3次,阿良都有抗拒行为,不是说医生开的药没用,就是埋怨看守所的医疗条件不好。

 

这些话引得医生破口大骂:“你以为你是进来旅游的!有药给你吃你就该感谢国家了!”

 

阿良还主动申请戴戒具,吹胡子瞪眼,动静极大,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就只差跟医生对骂了。

 

这时我才大约猜出阿良的目的,他没有办法直接跟陈君祥说上话,因此想闹大动静来告诉陈君祥自己过得很不好,而且撑不了多久了。

 

他在赌一个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陈君祥对他的爱。


27.png


回忆起酒吧的初次见面,阿良后来告诉我,当时他看到陈君祥盯着酒杯,耳朵却竖了起来想听别人说话,以为陈君祥是来酒吧买“货”的,于是试着去搭话。

 

他根本就不喜欢男的,更没想过会发生之后的事情。

 

或许从一开始希冀一个14岁就得了艾滋病的人充满希望和勇气地大胆追爱,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

 

我问他,那为什么要跟陈君祥上床?

 

阿良眼神闪烁,不好意思地说:“哥,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

 

他想活,无论那代价是什么。

 

过后不久,阿良托我给陈君祥写了一封情书。

 

同案间传递信件属于违规行为,我将此事报告给孙警官,也说出了我的疑惑:阿良很可能是故意发烧的。

 

陈君祥搞不清楚状况可以理解,但阿良这个二进宫,心里一定清楚,按陈君祥说的那样肯定是不可能轻判的。可他还是让我把包裹还给陈君祥,跟我说自己几个月就能出去了,他这是在打什么算盘?

 

孙警官说故意发烧应该不至于,阿良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而且他也不是舍得拿命去拼的人,但是报告的时间和跟医生的争吵一定是他计划好的。

 

至于写情书的事情,孙警官说你能写就写吧,因为贩毒的资金是陈君祥提供的,他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如果此时不能维持陈君祥的幻想,指不定会闹出多大的麻烦来。


他一直认为自己被阿良深爱着。

 

那封写满3页纸的情书极其难产,足足花了20天的时间。阿良口述,我来下笔,他再亲自照抄了一遍。

 

阿良早早辍学,字体写得一塌糊涂,情书的内容更是像流水账一般毫无吸引力。他先是回忆两人相遇的经过,“认识你是我最大的运气”;然后再说到在一起的甜蜜,“鱼儿在水里,你在我心里,鱼儿爱水,我爱你”;最后是煽情——

 

“如果一起认罪,两个人都要死。如果你认罪,我不认罪,我能出去,但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出去了也没用。所以不如我先死,你出去,我们下辈子再聚。你出去之后帮我买一套阿迪达斯吧,就是你最喜欢的那套,你穿起来特别好看,我也想穿,然后跟你一样好看。”

 

可就是这些在我们看来水平极低的文字,却把陈君祥感动不已,捧着信哭了老半天。


28.jpg

 

最后连孙警官都看不下去了,找了个借口骂我:“写信就写信嘛,为什么要涉及案情?难道还要我教你规矩?”

 

陈君祥知道,孙警官这是在提示他可以回信,连忙擦了一把眼泪,跟孙警官说想给阿良写回信,劝阿良摆正心态,不要胡思乱想,安静等待判决结果。

 

孙警官同意了。

 

而就在走出警官办公室的时候,陈君祥偷偷拉了拉我衣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帮我告诉他,好好活着,一切有我。”

 

我当时根本没意识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29.png


过了几天,陈君祥趁着孙警官埋头整理资料的时候,迅速把几张信纸塞到我怀里。我吓了一跳,心想警官都特许你写信了,干嘛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陈君祥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眼眶里的泪水呼之欲出。

 

眼泪在看守所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有些厌烦陈君祥的哭泣,觉得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动不动就泪眼朦胧,一点儿骨气都没有。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就是心软了。

 

回到监室后,我把信交给阿良。阿良看完信后,一只手捂嘴大笑,眼睛眯成一条线;另一只手捏成拳头,在空中挥了几记无声粉拳。然后拿出储物箱里的花生瓜子,请监室所有人一起吃。

 

他穿的每一块布、吃的每一颗豆豉都陈君祥给的。

 

陈君祥写信的水平比阿良高得多了,信里说:岁月如河水一般,我知道它最终会流向大海,但我还是希望沿途中能见识到壮阔的波澜,而与你相遇,就是我生命中的波澜。这段时间我在想,如果你是浮在我这条河上的小船,那我就要把你安全地送到海岸。

 

最后还来了一段:“那套阿迪达斯你自己去买吧,我不能陪你去了,但是你穿的时候能闻到我的味道。别死太快,等我出来,抱抱。”

 

这时我突然能把所有的线索联系起来了,之前阿良打包衣物也好,叫我传话也好,包括这次写信,都是装可怜,目的是为了要引导陈君祥主动去承担罪行。

 

这个案子说起来复杂,实际上对阿良来说还是有解套的办法——只要陈君祥承认自己是主谋,说阿良只是个打工的,那么阿良就能以“从犯”的角色得到轻判。

 

之后我离开看守所去了监狱,直到2019年刑满释放,回到家后才在网上看到了他们案子的结果。

 

判决书上显示,陈君祥是主犯,刑期8年,阿良是从犯,刑期9个月。


阿良赌赢了。

 

我没想到,阿良那一封写得有些可笑的信能够导致现在的后果。

 

孙警官后来告诉我,收信后陈君祥可能在监室偷偷查阅法律书、请教其他毒贩,然后提交了应对办案单位的另一套说辞。

 

陈君祥曾跟我说过,“你们都看不起我,但是我不介意。我知道被他骗了,可是如果不跟他在一起,我又能怎么样呢?染病了是要死,我也怕,但我不后悔,至少我知道什么叫恋爱了,这总比一个人闷闷地活着强。”

 

我想起他坐在靠墙角落的那个画面——

 

把耳朵贴在墙上,听隔壁我们的声音,不时幸福地笑着。

 

没人知道他到底听到了什么。

 

也没人能替他决定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30.png


挺多人的童年阴影,就是父母老提“别人家的孩子”。但像陈君祥这种别人家的孩子,其实也可能在煎熬地活着。

 

他要戴着这层面具,抵抗自己真实的感受,在众人的期待之下活了30多年。

 

他为了维护这些形象,只能小心翼翼地向最亲的人透露自己可能不喜欢女孩子,试探失败就迅速收回,独自陷入同志是种病的困境中。

 

当遇到主动的阿良时,他才有机会面对自己的内心,只可惜对方却是假意。

 

他最后选择独自承担8年刑期,不仅是因为爱,反而更多地是对压抑自己过去的强烈反抗。他揭下了那维护已久的面具,代价惨烈。

 

或许每个人都有面具,很难立刻摘下,但也可以时常发问:我最真实的感受是什么?

 

毕竟面具戴久了,可怕的不是摘下来费劲,而是你误以为,那就是自己真实的样子。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林老鬼 渣渣盔

插图:小茬子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3-24 01: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个狱中大哥联手,决定帮18岁狱友逃过死刑 | 监狱局外人10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21-03-23

32.jpg


大家好,我是陈拙。


最近有部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居然连我这种听过无数故事的,都给感动坏了。

 

男人身患智障,却卷入了一场强奸案,最终被诬陷入狱。而狱友们听说男人即将被枪决,居然冒险将男人的女儿带入监狱团聚,甚至用热气球策划了一个逃跑计划,虽然没成功,却让这对父女最后看了夕阳。

 

这电影名叫《七号房的礼物》,是何俊义和我一起看的,他也曾蹲过牢。

 

他告诉我,哪怕是罪犯,有时也能干出超出寻常的好事。比如说那回,他所在的监室里进来一个18岁的男孩,即将被枪决。而几个大哥都伸出援手,想要给男孩最后一个机会。


33.jpg


我一直觉得,煮烂的面条如果成了精,变作人,应该就是小武这样。

 

180cm的个子,却好像就是生来受气,生来填补食物链最低端的缺。

 

来我们监室快一个月了,70多岁的老头敢推搡他,地位最低的艾滋病人能辱骂他,连他自己都欺负自己——因为不敢打报告上厕所,愣是憋尿憋到腿打嘚瑟。

 

星期六这天,孙警官一大早就开了电视,还调到了我们最喜欢的电影频道。画面里,小鲜肉男主正托起漂亮女主的下巴,引起监室内一阵骚动。

 

我兴奋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动作,突然,一个瘦高的身影挡住了我——

 

小武唯唯诺诺,“何哥... ...”

 

“滚!”我粗暴地一把拨开他,趁着他荡开的角度,我终于再次看到了电视屏幕,然而画面中男女主的嘴唇已经分开了,这让我心情大坏,斜眼睛看了一眼棍子般还杵在我身边的人,“干嘛?”

 

“想问你倒不倒水?”他结结巴巴。

 

我“嗯”了一声,他赶紧拿过我的杯子转身走开。

 

才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问我,“何哥,要温的还是热的?”

 

我气得不行,站起来一脚踹向他的屁股,“日你先姑!你咋那么啰嗦!”

 

小武闷头走开,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家伙一定是走了狗屎运了,碰上了我们这帮人——监狱里最难搞的几位大哥。

 

本来,我们只是不信邪,想让这根“烂面条”硬气起来,可怎么也没想到,哥几个最后心甘情愿当“配菜”,就为了跟这根烂面条煮到一锅里去。

 

“烂面条”命不该如此——我们想给小武改命。


34.png


话说回来,欺负小武的先例,还是我和监室大佬之一的阿九开的。

 

小武刚来那天早上,孙警官把他带到监室门口,解开他的背铐,示意他进监室。可小武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鞋面,扭扭捏捏地鼓捣自己的手指。

 

“快点儿进去啊,要我请你啊?!”看着足有180cm的小武这么面,孙警官不耐烦地吼。

 

小武把头埋得更低了,又犹豫了几秒钟,最后拿出一股“豁出去”的劲走了进来。孙警官给我甩了个眼神,让我管好这个有“抗拒改造”苗头的新犯,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蹲下!抬起头!”我把小武喊到我的桌子前,大声喝道,“名字?”

 

他似乎被吓到了,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地蹲下来,声音很小,“小武。”

 

我瞄了他一眼,小伙子长得很漂亮,细皮嫩肉、浓眉大眼。

 

“罪名?”

 

“打架... ...”

 

“打你妈啊打!老子问你罪名!”我提高声音,指着孙警官给我的小武材料,“这你妈明明写了四个字,你欺负老子没文化?”

 

小武的脸瞬间憋得通红,依旧不敢抬头,瓮声瓮气地说:“警官说我故意杀人... ...”

 

阿九闻声走了过来,“杀人犯?老子最喜欢干杀人犯!起来,去厕所,脱裤子!”

 

小武愣了好一会儿,眼眶渐渐泛红,他没挣扎,只是慢慢站起来一声不吭走进卫生间,背对着我们缓缓脱下他的运动裤,然后自觉地弯腰,脑袋几乎埋进了两条大腿之间。

 

给新犯下马威是看守所的传统,美其名曰“过招”,目的是为了让他们老老实实待着,不要惹事。这儿的思维方式是怀疑一切,尤其是眼泪。哭得越厉害,被欺负得越惨。

 

小武安静地光着屁股在厕所里弯了十几分钟腰之后,发现没人理他,那个号称“喜欢干杀人犯”的胖号长根本没有过去的意思,我也冷漠地坐在一边看着。

 

“耍你的,这儿禁止身体接触,”我笑了笑,再次把他招到身边来。

 

“为什么杀人?”

 

小武说他不是故意的,是意外。

 

看守所里的杀人犯多了去了,每个都辩称自己是“不小心”。对于小武的回答我并不意外,我只是单纯有点怀疑,就这么个软面条,敢捅刀子?


35.png


进来前,小武是个餐厅服务生。

 

餐厅老板娘是个中年妇女,她不喜欢自己店里唯唯诺诺、敲十记脑袋也听不到一声响的小武,更喜欢一个跟小武差不多年纪,会说漂亮话、张口就是黄色笑话的青年冯宏。

 

冯宏仗着老板娘的庇护,在餐厅里演着小霸王的角色,他不仅敢指挥老员工,还敢调戏女同事。同事们都非常讨厌冯宏,更乐意和温吞无害的小武相处。

 

冯宏见状,就时常欺负小武,说小武没眼力见,说小武上菜太慢,找小武各种各样的麻烦。

 

小武一向不敢反抗,被指爹骂娘的时候也只是在自己的肚子里抱怨几句。这种逆来顺受发展到后来却招致冯宏能动手绝不动口。

 

“他动手你就还手呀,怕啥?”我问小武。

 

小武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出事那天,小武又被冯宏以“地都扫不干净”为由扇了两巴掌脑袋,小武揉着脑壳头一回吱了声,“不能打轻点儿吗?”

 

冯宏听到,火气大盛,“不服单挑!”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小武毕竟是个大小伙,一口答应,“好!要是我赢了,你以后不准打我。”

 

这是小武近18年来仅有的一次反抗,但意外接踵而至。

 

约架的时间是凌晨下班后,地点在后巷。战斗刚开始,人生中第一次打架的小武就被冯宏踩翻在地,身体连续遭到了各种无差别的拳脚。情急之下,小武摸出了一直放在口袋里、平时用来给客人开酒瓶的多功能小刀,往冯宏身上递了一下。

 

也不知道捅到了哪儿,小武只是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拳脚越来越轻,拿开捂住眼睛的手一看——冯宏已经坐在了地上,屁股下面有一大滩鲜红。

 

小武脑子一片空白,站起来撒开丫子跑离现场,一路狂奔回家,扑进了母亲怀里痛哭。许久之后,小武才跟父母说了自己当晚把人打出血了。

 

父亲当时还算冷静,只是没啥底气地说,弄伤人了就赔钱吧,账上还有三千多块钱,应该够的。

 

一家人商量着如何应对,是请餐厅老板娘帮忙调解然后跟冯宏道个歉呢?还是直接提着水果去找冯宏?结果到凌晨4点多,老板娘打来电话,冯宏抢救失败了。

 

这个突降的消息把一家人打蒙了。

 

在小武的父母眼里,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就好像他们在路边摆流动摊,被城管没收了吃饭的家当,他们从不会尝试去说情,只会再跟穷亲戚们借钱购置一套装备,重头再来。小武也觉得,杀人就应该偿命,他没有想过逃跑,就像以前每一次被欺负时所作出的反应一样——

 

杀人者小武长久地忍耐,也长久地等待着。

 

早上5点,小武在父母的带领下去派出所自首了。办案民警说,积极赔钱且取得受害人家属的谅解,有可能是无期,否则大概率是死刑。

 

小武清楚自己的家庭情况,丧葬费都不一定给得起,更别提什么赔钱了。

 

所以他从进监室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命数已定,必死无疑。


36.jpg


小武整日躲在铺板的角落里,缩着,一言不发。有个早上,我见他憋得大腿直打哆嗦,就爱心泛滥地强迫他去小便,谁知他竟小声问我,“现在不是还没到上厕所的时间吗”,把我逗笑了。

 

“没见那些老油条们一小时最少申请去一次厕所吗?看守所的饮用水是限量供应的,每天都不够喝,哪有那么多尿?这帮家伙整天说尿急,是在铺板坐久了腿麻,想趁着上厕所下来走动走动。”

 

别人没尿都要去厕所呢,这个小武呆的,憋不住了都不敢说。


37.jpg

 

还有一次吃肉,艾滋病人阿良看到小武碗里有瘦肉,不经同意就把自己的勺子伸到小武的碗里舀,说故意传播病毒都不过分,可小武一声没吭,倒是恶人阿良得意洋洋地到处宣扬。

 

“呆”这个字成了我们对小武的共识,我敢肯定,如果不出手干预一下,用不了多久,连监室里身高短他几十厘米的人都敢蹦着高扇他。

 

我把艾滋病人阿良骂了一顿,转头跟阿九商量,“小武老实得可爱,要不我们把他收编进来当小弟?”

 

我观察过,小武来看守所快1个月,家人只给他打了200元,衣服也没送进来。他性格腼腆,不会主动跟别人先借几件衣服来穿。

 

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他三五天都不洗一次澡,浑身臭得要命。每次被我逼去洗澡洗衣服之后,就暂时套上看守所免费发放的N手旧衣服,然后急忙搓洗自己的衣服。第二天早晨不管衣服干没干,拿下来就往身上套。

 

而在看守所里,能当大哥的小弟是很嘚瑟的事,能得到大哥的保护,而且吃喝拉撒都可以蹭大哥的,自己不用花一毛钱——“做小弟”对小武来说堪比“雪中送炭”。

 

我们监室的大哥有三:一个是阿九,他是监室的号长。他在外面就是臭名昭著的武装贩毒集团首脑,身边有小弟24小时持枪保护,进来之后的阿九依旧保有超强的统治力,我们监室里甚至有几个人是故意犯罪进来伺候他的,他连上厕所都有人捧着手纸在粪坑边候着。

 

一个是大毒枭阿伟,他在外边的时候满手鲜血,开超跑上街撞人跟玩儿似的,江湖中流传的说法是每一个不从阿伟集团进货的小毒贩子都已经被杀了喂狗了。

 

被判死刑之后,阿伟在我们监室几乎不参与实际事务,但是强如阿九也要尊重阿伟,每个班会的最后一道程序必定是问阿伟,“有没有要补充的?”

 

还有一个就是我了,我在外边没有江湖背景,但是进来之后被主管警官孙警官任命为监室二把手,简单来说就是“官方代表”。虽然我平时跟阿九阿伟混成一堆,但是要真起冲突,我是不怕他们的。

 

可是当我把“收编”的好消息告诉小武时,他居然不太乐意,理由是:不想跟江湖中人有来往。

 

我万万没想到这么个小屁孩竟然跟我摆谱?!

 

之前我从来不管收小弟的业务,一切都是阿九安排,这次为了照顾小武,破例去问阿九和阿伟的意见,还受了阿伟一通嘲讽,“哟,小何哥想培养自己的势力啦?是不是要准备推翻九哥的霸权啊!带上我啊,我最喜欢参加起义了。”

 

一想到自己可能会下不了台,我管他乐不乐意呢,强横道:“老子要收你,耶稣也拦不住!”


38.jpg


可正式成为我们“集团”的人的第二天,小武就又被欺负了。

 

我们监室的洗澡安排是大哥们最先,小弟们随后,接下来是普通犯,最后是艾滋病人。小武没有适应自己的新身份,那天还是自觉地排在众人之后。好不容易轮到他,刚洗到一半,艾滋病人阿良就脱光了衣服往厕所里挤。

 

小武看到阿良在眨眼之间就已经冲到了身边,小声抱怨了几句。阿良也不是个善茬儿,破口大骂,还挥起拳头作势要打人,小武吓得身上的泡沫都不敢冲,拿着毛巾就往厕所外面闪。

 

我听到动静,赶紧跑去制止,心里一下恼火。一方面是想不到阿良竟然敢惹我们的人,另一方面,小武这怂包也太丢我的面子了!

 

看守所从来就没有什么善男信女,更何况是我们这个重刑犯聚集的监室:分尸的、捅老婆40多刀的一抓一大把,你不横,就等着别人来吃得你骨头都不剩!

 

我打算好好给小武上一堂现身说法课,教他怎么在看守所里争取自己的生存空间。

 

我一边喝令阿良光着身子蹲1个小时的粪坑,一边招呼两个打手过来掐表,交代他们,要是阿良中途敢站起来,就用板凳往死里砸。

 

阿良见我狠了心,急得跪地求饶。小武似乎不太好意思,大张着嘴巴似乎想要开口替阿良求情。我没正眼瞧小武,叫他穿好衣服之后到放风间找我聊聊。

 

没想到,这次聊天竟然改变了小武的命运。

 

聊天是从“批斗”开始的,几个大哥纷纷表示了自己的愤怒——

 

阿九骂小武是个软骨头,“人都敢杀,还怕艾滋病?”

 

阿伟说小武的脑子有问题,“反正都要死,你还怕锤子!”

 

我则跟小武分析利害,“阿良也就是动动嘴巴,他还想出去潇洒呢,难道还敢跟你这种必死之人斗气?”

 

而当事人小武只是战战兢兢地低头听着,不敢反驳,也不敢解释。

 

阿伟实在受不了这个闷葫芦了,说:“你娃儿都18岁了,牛高马大的,打人都不会?”

 

小武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我还没到18... ...”

 

小武说自己父母为了躲避超生罚款,把他的年龄改大了,所以实际上他现在是17岁多点儿。

 

我们几个一下收起鄙视的表情,相互看了几眼。我隐约想到了什么,摸出一本《司法解释》,翻到关于未成年的内容——

 

“未成年人犯罪只有罪行极其严重的,才可以适用无期徒刑”。换句话说就是,只要能确定小武是未成年,那么他无论如何是死不了的。

 

可即便如此,怎么证实他是未成年呢?我们几个沉默下来,各自冥思苦想。

 

最后还是阿伟这个老江湖想出了招,“可以测骨龄。”

 

测骨龄我听说过,但是没见过,或许是个机会?姑且死马当活马医。

 

可小武身在看守所去不了医院,怎么做检测呢?

 

我们几个说得热火朝天,当事人小武却像完全没听进去,他想走不敢走,一脸疑惑地站在一边问:你们要干嘛?

 

我直接帮小武做了决定,“给你父母写信,让他们去办案单位申请测骨龄。”

 

然而我费了老半天口水,他倒好,除了偶尔抬头看我之外,眼光大部分专注在自己的脚丫上,连个“哦”字都没有。

 

我指着《司法解释》上未成年人的定义,告诉小武,“我们要帮你翻案!”


49.jpg


班会上,阿九率先发表了严肃的声明:小武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谁让他生气,我就让谁生病!

 

我开始着手给小武的父母写信。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多,我帮几十个人写过数百封信,从来没觉得写哪封信会像给小武写这么难。

 

其实信本身并不复杂,我只花了2天的时间便洋洋洒洒地写满了5页纸:从生活情况到案情进展,从翻盘希望到法律条文,我都挑让人高兴的事情说,甚至描绘了“每顿两菜一汤,每天一个水果,牛奶饮料随便喝”这样我自己都不敢想象的监狱生活。

 

当然,最重要的是写上那句——“只要得到测试骨龄的机会,小武就100%不会死。”

 

这封信的难度在于,它并不仅仅是给小武父母看的,最关键的是,还要通过信中的文字说服小武,他不会死。

 

小武一直不主动配合,在我问他寄信地址时,竟然说出了“父母租住的是城中村,邮差应该不能送到”的烂借口。

 

小武是农村人,家里的条件不怎么样。父母依靠在城市摆流动烧烤摊挣生活费,每晚都跟城管斗智斗勇,手停嘴停,无可抱怨。

 

小武初中肄业,15岁就成了打工人,先后在两家餐厅打工。由于是童工,没法签《劳动合同》,也没有“五险一金”,劳动权利没有保障不说,工资收入都是看老板心情,差的时候只有四五百元,好的时候也不超过八百。

 

可他也从不抱怨。相反,他还很感谢那两位明显带着不良动机雇佣童工的老板,“他们至少给了我工作机会。”

 

出事的是第三家餐厅,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反抗,却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结局。

 

我清楚现在的他很难再主动迈出一步,但不管他配不配合,我们都要把他绑上反击的战车。

 

阿伟也难得地讲了话:监室的事情我不管,但是小武的事情我管了。

 

孙警官察觉到了我们的行动,问我,为什么你们都要管小武的事呢?

 

“小武这样被欺负下去,还没等法律制裁他呢,他就被老油条们制裁了,现在他是我们的朋友了,我们当然要管。”

 

没错,这是表面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们不服。

 

我是被朋友坑进来的,阿九觉得自己应该无罪释放,而阿伟则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举报有功还要死——我们都觉得自己冤,所以想让小武得到公正审判的机会。

 

当然,最龌龊的话我没有当着孙警官的面说。

 

我们哥几个,尤其阿九和阿伟,见惯了这间死牢里的熟面孔只往出走,没有回来的,大概率自己也是这下场。这是头一回碰上真有希望走出这儿还喘气的人。

 

希望有了,能活命的希望,让人兴奋、甚至让人不知道从哪儿来了斗志。哪怕驮着那个希望的人,是个傻小子。

 

办案的警察告诉小武他会死,但我们一帮罪犯研究后觉得不会,我们要比试这一把——这几乎是每一个犯罪嫌疑人都想做的事情。


50.png


比试成功与否还有待观望,但我们明显看到的重大利好改变是:得到三个牢头大哥撑腰的小武,走路终于不再低着头了。

 

为了继续增强小武的信心,我们在信寄出去之后,又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小武因为穷受过不少欺负,所以我们的第一招就是:在物质上给予他最大程度的支持。

 

那段时间的小武大概是看守所里最富有的人,穿着一万多一双的LV帆布鞋,套着3万多一件的骷髅头卫衣,连内裤都是阿玛尼的。

 

物质富足了,我们又在“精神”上下手。

 

我们每天都会在下午4点趁着吃零食的时候吹吹牛。往常我们的话题比较少儿不宜,不是讨论哪个女明星的屁股更大,就是分析哪个酒店的几号技师最懂服侍人。而在小武“参会”之后,我们的主题就变成了研究法律条款和对小武的心理辅导。

 

其他小弟都是站在圈子外,一边自己吃,一边随时帮我们端茶倒水。小武被我们特许和哥几个坐在一起。

 

资深江湖大佬阿九每天都要跟小武展望未来,“你出去之后别干那些没前途的事,干脆直接继承我的贩毒事业,一个月打底收入1000万”。一会儿又传授打架秘技,“砍人的时候拿刀背,懂不懂,用刀背随便你怎么砍都砍不死人,别傻不拉几的。”

 

虽然小武在听课的时候依然不吭声,但是这家伙在背地里找过我几次,说他不想混江湖。

 

在外面喜欢跟妻妾乱搞的阿伟负责教小武如何撩妹,“前期先在五星级酒店装几天大款,后期可以慢慢缩减成本,最关键的是:‘多交公粮少说话’,不要跟女人讲道理,女人闹脾气的时候你就拖她上床。”

 

然而处男小武对此并不积极,阿伟说得天花乱坠,他也没有想要深入了解的兴趣。

 

我则极力逼小武看书,从《斗罗大陆》到《基督山伯爵》、从《弟子规》到《华严经》,不管是啥书,只要是字,就每天最少翻5页,第二天必须跟我汇报读书心得。

 

这事儿大约让他很痛苦,我时常看到他咬牙切齿地捧着书。


51.jpg

 

我也不知道小武对我们的话听进去了多少,反正在我们不厌其烦地以“你出去了要如何如何”为开场白,聊了一段日子后,总算激起了小武一点点斗志。

 

他开始去翻《司法解释》,然后问我很多问题,因为他没读过什么书,很多地方看不懂。当时问得最多,也是我们最纠结的点就是:“未成年”究竟指的是16岁以下还是18岁以下?

 

其实我们几个也不清楚,背着小武研究过,后来特意去问了孙警官。

 

孙警官明确说是18岁以下。为了让小武放心,还单独找小武谈心,给他讲解法律规定,给他信心。

 

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等着希望的降临。


52.png


回信是小武母亲写来的,字体硕大,歪歪扭扭,不到100个字竟然写满了一页纸。

 

信中说,父亲已经去办案单位问过了,但是对方不太积极。如今两老已经不再摆摊,而是兵分两路,老父拿本《刑法》蹲守派出所,老母则回到村子里请以前的老干部帮忙开证明。

 

收到父母的回信小武本来很开心,但看完信又消沉下去。

 

之前我们的洗脑工作已经有了一定的效果,小武偶尔会跟我们开几句玩笑,比如我们问他想女人了怎么办,他会笑着说:“我的左手就是我的女人啊。”但是这会儿,他又整天只会坐在铺板上发呆了。

 

孙警官看不下去,他在小武案的办案单位刚好有一个老同事,每次值完通宵班后都顺道去派出所找人,还请别人吃饭。最后办案单位松了口,说会去办理相关手续。

 

事实证明,这个不尽如人意的世界有时还是不会辜负有心人的努力,在等待了3个月后,小武坐上了开往医院的警车。

 

等待小武骨龄测试期间,整个监室都特别安静,没有人惹事,也没有人说笑话,连茶话会都被阿九由1小时缩减至10分钟——因为不想让监室里的人对小武案子讨论得太多。

 

我们满怀希望却又满心忧虑,不知道结果会不会如我们所愿。

 

一个月之后,小武收到了骨测报告,足够发达的现代科技证明了小武没有骗人,报告显示:在案发当时,小武距离18岁还有7个月。

 

那天的监室炸开了锅,和小武有过节的70岁老头都向他表示了祝贺,我们几个更是异常高兴,感觉像是在擂台上揪住了对方一条腿,马上就能一举击溃。

 

但小武却依旧闷闷的,捏着那份报告,呆坐在铺板的角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们几个开了个小会,讨论小武是不是在拿报告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阿伟说,应该是办案单位泼了小武的冷水,说骨龄测试未必会得到法院的认可。

 

我和阿九都表示同意。阿九擅长以威势压人,我能背几句之乎者也,但是说到对事情发展的分析,我们两个都比不过靠一本化学书就能自己研究出制毒配方的阿伟,他的判断一向很准。

 

但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打开了局面,我们原本就没指望小武能主动配合,这节骨眼干脆完全剥夺了他在案子上的发言权,反正确定了小武是未成年,那么余下的行动便不由他做主了。

 

审讯的时候,小武的父母可以行使监护人权利,全程在场陪同小武应对办案单位的问话。基于他父亲自学了法律这一点,我们都认为小武不会在笔录上出太大的差错。

 

而在应对检察院和法院方面,我们给小武写了几页“问话手册”,上面罗列了每一处需要小武说明的地方:比如伤人的前提是防卫、没有主观故意伤害、长期被冯宏暴力欺辱等等。小武不需要思考,听到问话只消打开纸条,对号入座回答即可。

 

测试骨龄前,我们都以为小武必死;测试结果出来后,我们估计小武会是无期;但在完善了这些应对细节之后,我们莫名其妙地信心爆棚,“胆大包天”地想着要往有期徒刑去争取了!

 

我们积极的行为让小武的眼睛再一次有了光,但他仍然惴惴不安,看上去心事重重。后来我才发现,这个小屁孩纠结的原来不仅仅是自己的刑期。


53.jpg


一个半夜,小武轻轻拉我起床,问我,“杀人不是应该偿命吗?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不会死?”

 

我搓着迷糊的眼睛,转着迷糊的脑袋,思考着怎么样解释才能让他放心。

 

最后我说:“在法律上,你还是一个孩子,虽然犯了很大的错,但还有悔改的余地。法律虽然冰冷,但也不失人性。你没有恶意,冯宏的死是个意外。”

 

小武想了好一会儿,又问,“那我当时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呢?被打了难道不能反抗吗?”

 

那是我第一次从小武嘴里听到了“反抗”这个词。

 

最难熬的就是小武案子开庭前那个晚上,那种感觉就像头上悬了把只有一根细绳吊着的遮天大刀,你知道它会落下来,也知道它会砸到你脑袋上,但你就是躲不开它。

 

小武也是如此,那晚他的焦虑达到了顶峰。

 

我和小武原本分别睡在阿伟的左右边,小武那晚却执意要跟阿伟换位置,说要跟我血聊到天亮。

 

阿伟是死刑犯,换铺位要经过孙警官同意,说太麻烦了,不如干脆坐着一起聊。最后,连阿九也不甘寂寞地加入了聊天队伍。

 

这次聊天更像是一个“法律专家联合诊疗”,小武不停地问我们,“检察院很凶怎么办”、“法院不认可测试报告的结果怎么办”之类的,最好笑的是,这傻小子每隔一会儿就要问,“如果我态度不好,会不会直接被判死刑?”

 

而我们不管小武怎么问,回答一律是——“据理力争!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活。”

 

折腾到半夜,精力最差的阿九终于受不了小武这个无知小儿永不停歇的幼稚问题,以一句“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结束了此次疗程。

 

那天晚上小武应该没有睡着,值班人员说他很早就爬起来为出庭做准备:躲到厕所里把脸蛋搓得干干净净,青春痘挤了又挤,还穿上一整套Prada,仿佛要去参加朋友聚会。

 

我们看到后,立刻把他的衣服全扒了下来——

 

阿九骂道:“你穿得那么好,法院还以为你他妈是个纨绔子弟呢,不重判你才怪!”然后给他拿了一套旧衣服,为了显得更可怜,还故意在裤子上磨破了几个洞。

 

我则一遍一遍地跟小武对口供,“问你身上为什么会有水果刀,你怎么说?”

 

小武熟练地掏出我们给他准备的字条,打开来,先仔细看了两遍,然后慢慢地念——“我是服务员,那把刀是用来给客人开酒瓶的,我随时都放在身上,餐厅的监控可以证明。”

 

“问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小武又掏出另一张纸条,念——“当时冯宏猛踩我的头,我快失去意识了。我没有主观恶意,只是下意识地保护自己。那一刀不是故意的。”

 

“嗯,差不多了,到时候照着读,别紧张。”我最后叮嘱道。

 

送走去开庭的小武后,我们几个有种完成了使命的感觉,阿九指着我和阿伟开骂,“狗日的,老子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居然被你们骗去拯救失足少年?”

 

我突然想起孙警官之前的问题,问他,你为什么要帮小武呢?

 

阿九想了好一会儿,说小武的年纪跟他儿子一样,长得也像,“看到小武我就想到了我儿子。”

 

阿伟像是早就思考过,毫不迟疑地说:“我积点儿阴德,下辈子投好胎。”

 

这两人实在是太能装了。

 

我知道阿九儿子的情况,年纪跟小武差不多倒是真的,至于长相,那就是金城武跟王宝强的差别,糊弄谁呢?而阿伟,一看到我念佛就骂我脑残、辜负知识分子的身份,他信个屁的轮回。

 

他们帮助小武是因为以前没做过啥好事,这回发现帮助别人也挺有成就感的罢了。

 

做坏事会上瘾,做好事也会的。


54.png


开庭回来后,小武哭了。

 

他说旁听席只有3个人,他的父母和姐姐,庭审完法官允许他们一家人在一起聊了几句话。

 

姐姐这才告诉他,出事后母亲去冯宏的家门口跪了好几天,想要拿到一份《谅解书》,可冯宏的家人说要赔5万块钱才行。一家人想赔,但是东拼西凑也没能凑齐,请他原谅家里的无力。

 

“如果是赔5万块钱,那我宁愿赔命。”小武哽咽道。

 

阿九听后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轻轻一巴掌拍到小武脑袋上,苦笑着说:“屁大点事儿,你给老子出息些,别说是5万,50万100万老子也帮你给了!”

 

阿伟说现在都开完庭了,想赔也迟了,先看看结果吧,不理想的话大家再想办法。

 

阿伟说得很现实,如果是开庭之前知道这个事当然可以赔钱拿谅解,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干脆不去想。再说了,从冯宏家人甚至不到法庭旁听这一行为来看,估计他们也没有太多追究的心思,法院不会往死里判的。退一万步说,就算顶格处理,也是个无期。

 

我抱着浑身发软、已经站不直的小武安慰道,“你30来岁就能出去,人生还有无限种可能。”

 

关于“未来”,我们已经跟小武说过很多次——当然,在确定小武是未成年之后,我们几个私底下约定,不再给小武传授歪门邪道,以免污染了他纯洁的小心灵。

 

阿九的儿子是在大餐厅当厨师学徒的,他认为既然小武也在餐厅干过活,以后大可以往厨师的方向努力,“最差也能炒几样家常菜吧,老子不信拿勺子炒菜比拿刀子杀人还难!”

 

而拥有两台超跑、三台宝马的阿伟则认为,小武应该去4S店学经验,“以后是电动车的天下,你去找个卖电动车的店,哪怕是倒贴工资也先干着,学好以后,光是帮别人换电池就吃不完。”

 

我倒觉得这些事情太遥远,等小武出去时弄不好都已经是机器人炒菜、机器人开车的世界了,还要你搞锤子,在监狱里提升自己的素质才是最重要的,安安静静读书比啥都强。

 

不过小武没有采纳我们任何一个的方案。

 

那是唯一一次小武发言超过5分钟的茶话会,他眼睛放光,说出去以后想帮父母卖烧烤,每一串烤肉都涂上两层蜂蜜,那样的肉会特别香、特别甜;然后再在烤炉旁摆两张高一点儿的软椅让爸妈坐,他们就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坐在不到40公分高的便宜塑料小圆凳上弯着腰串肉。

 

小武的终极理想是在城里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特色烧烤店,“请三个员工,包他们的吃住,帮他们买社保。”

 

毫不意外,他这点儿没志气的理想又被我们狂批了一通。只是在狠狠“批斗”小武的同时,我们几个人都在他背后相对着释然微笑。

 

阿九和阿伟有儿子,我有女儿,几个平日里耍狠斗气的大哥在讨论起自己下一代的时候,都说过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不要沉迷追名逐利,安安稳稳、平平淡淡才是最好的。

 

我们打心眼里觉得,小武的选择真不错。


55.png


小武的案子终于到了宣判的时刻。

 

等待的日子里,经过我们不懈地“洗脑”,小武已经没有那么焦虑。前一天晚上他早早躲进被窝里,翻来覆去半个小时也就睡着了,反倒是我们几个老油条没躺下,围在呼吸平稳的小武身边低声商量了好久。

 

期间,阿伟担心自己手铐滑动的声响会吵到小武,特意让我找了条毛巾把他手上的铐子严严实实地包好。

 

我们害怕小武又会像上次一样一早起来收拾脸蛋,所以决定提前做防备,交待值班的两个人盯紧小武,最好不让他半夜起来上厕所,非要上的话,超过1分钟也要把人拖出来。

 

早餐后,我们依旧安排小武穿了旧衣服,在裤子上磨破更多的洞,连拖鞋都扯烂了几个口子。看着小武一身破破烂烂的,我们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回确实是个标准的乞丐了。

 

小武临出门前,孙警官也特意赶了过来,跟小武说,我去过几次派出所,每次都能见到你父亲,也跟他聊了,“他已经做了一个父亲能做的所有事情,所以待会儿在法庭上,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你都要冷静,要做一个让父亲放心的孩子。”

 

小武抹了抹眼泪,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中午,小武回来了。还没等孙警官将监室门打开,我们就听到他在门外面喊,“大哥们!是13年!13年!”然后,小武那张笑到变了形的娃娃脸和8颗牙就撞进了我们几个的眼里。

 

阿九和阿伟赶紧低头假装看书,没说话,我“哦”了一声,打发小武先去上厕所吧。

 

小武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是这个反应,瞬间刹住声音,低下头默默走去卫生间。这时我们才转过身来,对着孙警官笑了笑,孙警官也无声地咧开嘴角。

 

午觉起来后我们依然没理小武,他也不敢找我们,一个人坐在铺板的角落里,时不时抬头偷瞄我们一下。到了4点多,小武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边,轻声问,“何哥,能不能借你一点儿零食?我想请大家吃东西。”

 

“没有。”我冷冷地拒绝。其实我当然有,小武也知道,我们几个的零食装满了5个大水桶,光花生就有200多包。小武不死心,过了一会儿又跑去问阿九和阿伟,结果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5点,阿伟觉得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招呼小武,“去搬东西!两箱牛奶,花生、瓜子各20袋。”

 

小武一脸诧异,老老实实去拿了,堆在我们面前。

 

阿九先忍不住笑了,说:“去发呀,呆头呆脑的!你不是要请吃东西吗?先发这些,不够再拿。”

 

小武这时才反应过来我们在逗他,连连点头哈腰对我们说谢谢,那样子像是恨不得要把我们都抱起来亲。

 

判决的结果很理想,比原来预计的“最高无期,最低15年”还要更好一些,所以我们没有让小武上诉的打算。

 

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孙警官每个工作日都打电话去法院催促,让他们快点儿把小武的执行发下来。根据以前的经验,只要《执行通知书》没拿到,检察院就有抗诉的可能,一旦检方抗诉,那么判决结果就有极大概率被推翻。


判决后的第11天,小武的执行终于下来了。

 

虽然法律明文规定的上诉期是10天,但绝大部分案子的执行通知都是一两个月之后才能拿到。我们知道,这11天里,孙警官在背后一定帮了不少忙。

 

在执行单上签字的时候,小武对着孙警官深深鞠了一躬。

 

这根“烂面条”,终于要奔向自己的命运了。


56.jpg


小武从监室转去监狱的那天是“生离死别”。

 

阿伟的案子已经到了最高院复核死刑的阶段,阿九则很有可能被判死刑。虽然我能出去,但小武跟他们,甚至跟我,这辈子估计是不会再遇上了。

 

我给小武挑了一件印着大大的Prada的T恤,阿九给小武拿了一条范思哲的浅色休闲裤,阿伟不顾自己还戴着手铐,亲自帮小武穿上了那双刚送进来的最新款黑白相间LV绑带鞋。

 

小武手脚无措地配合着我们打扮,问,“大哥们,不是说去监狱之后身上的衣服会被强制脱下来丢掉吗?”

 

从来不伺候人的阿九此时正蹲着,边给小武理裤脚,边说道:“你个小娃儿晓得锤子!去到监狱之后要先跟新犯组组长见面,然后才会办手续。你穿得台面一些,组长就知道你是有背景的人,不会欺负你。”

 

小武依旧不解,“那还是要丢掉啊,不浪费吗?”

 

阿伟接过话,“你莫管老子,老子就是有钱,得不得行?”

 

小武好像终于明白了我们的用心,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他把阿九扶起来,用力地抱了抱,又弯下腰,搂了搂坐着的阿伟,“谢谢大哥们,出去以后我会给你们烧香的。”

 

我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轻声骂他,“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话?这些日子白教你了!”

 

小武哭着跟我说:“你也要好好活着,等我请你吃烧烤。”

 

小武走后的那个月,阿九尤其暴虐,似乎每一个进来的新犯都不合他的眼,于是我们时常看到新犯在厕所里脱裤子、弯腰、被耍的场景。

 

阿伟倒是没有太多情绪外露,只是在写给儿子的信中叮嘱儿子:想吃烧烤的话,就去找那个一对老夫妻开的路边摊。

 

我则有意识地改了自己的日常用语,尽量不要开口闭口就是“老子”、“他妈的”之类的词。

 

再到后来,三位大哥里就只有我出来了。阿九和阿伟都被判了死刑。

 

回到家之后,我在网上查了小武的信息,知道他刚又减了5个月的刑。

 

我知道,他距离自己的烧烤店,又进一步了。


57.jpg



58.png


去到监狱后,小武还给何俊义他们寄过信,说劳动任务多得干不完,几天吃不到一顿肉,天天晚上被罚站到12点。

 

少年虽在抱怨,却透出蓬勃的气息,因为这封信,监室里迎来一段少有的积极日子,大哥们又开始集思广益。最后决定,给小武所在监狱自己的熟人写信,请他们关照小武。

 

信陆陆续续寄出了十几封,真让大哥们找到了那么个人。

 

小武的存在让他们意识到,有牵挂,有期待,有事可做,原来是这么幸福。他们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从一个少年身上,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善意。看似是大哥们在教小武做选择,其实答案也早已埋进了他们各自的心里。

 

如果能重来一次,何俊义觉得,他们肯定比这辈子更确信自己该走哪条路,该活成什么样子。

 

今天故事的末尾,我放了阿伟和阿九两位大哥之前的故事,二条还有何俊义的故事合集【监狱局外人】,收录的都是他在监狱期间的见闻。这些高墙里的故事,或许能给你一些不同寻常的触动。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林老鬼 渣渣盔

插图:小茬子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5-7-23 12:39 AM , Processed in 0.104137 second(s), 18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