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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西北悲伤故事集”系列|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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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4 04: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贝大牛不会复仇 | 西北悲伤故事集

 社社 戏局onStage  2021-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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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西北跟任何地方都不同。西北昼夜等长,冬歇期长达五个月。天上耀眼的蓝,四周呼啸而过的风,绝尘而来又绝尘而去的沙尘暴,成排成峦的柳树们,杏花,桃花,梨花,以及随处可见的黄土地,无不在沉重呐喊——这是宁夏这是银川这是西北这是塞外。

社社在离开西北二十个年头之后,终于写下这些他无法忘却的西北之人。这些人曾经生猛,现已陆续消失于世界,但他们的故事却不该被遗忘。写下这些人,这些人便与西北一起永恒。

第1场

春怀郁闷,贝大牛要复仇。

他起身,他坐下,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喝酒,他吃完昨天的一碗剩粥。蓝边儿扣肉碗里的稀粥,干涸出了一片薄薄的米汤皮,一半翘起来,一半紧贴着碗。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贝大牛看着蓝黑色诺基亚老款手机上的时间:06:05。周遭已经声源四起,并不寂静。起得越早,越不觉得拥有开始了的仪式感,只有到了晌午,到了中午,到了入夜,他才猛然惊醒一天原来可以做这么多的事。但他没有,什么都没做。疲惫感和幻想工作的兴奋感轮番占据心神,于是时间在他的身体上消失。

另有一种感觉,则是关于空间的。

贝大牛一个人在空旷的房间走来走去,过堂风穿过客厅来到门厅,再被墙面反射回来。风呼呼作响,也没有什么滋味,就觉得冷。贝大牛披上毛毯,像在402号牢房里一样。

刑满释放四十天后,贝大牛自囚斗室,问天问地问自己。我他妈干点啥啊,我他妈害怕啥啊,我他妈现在还有啥啊。

这大千世界上有一万种颜色。他是色谱中的哪一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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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监狱之前,贝大牛开了个网吧,生意不错,扎扎实实赚了点钱。他爱玩游戏,红警、反恐、仙剑,包括小孩玩的泡泡堂、冒险岛、火拼俄罗斯、抢滩2002,他都爱玩。戴着耳机咔咔咔,一白天过去了,还能赚好多钱。在劳改队待了八年,回来以后,物事全非。进去之前,他贝大牛是这一片最早下海、炒股、做生意的。买私家房,买车,都是他。谁一提贝大牛都说,“哎呀那个人,脑子忒聪明,忒会赚钱。”但现在,人们吃的穿的,玩的用的,说的话,干的事,全都不一样了。他变成了一个老古董。

贝大牛为什么会坐牢?他老娘对此发表了意见,“哼,嫌日子太舒坦,自己作的。”贝大牛不是作的,他是倒了血霉。

他坐牢是因为打架。他的网吧有人闹事,网管跟一个酒腻子吵了起来,网管让酒腻子续费,那个男的喝得不行了,要看毛片,又没钱续时间,一来二去就动上了手。

喝醉的人打架就不是人。酒壮怂人胆,酒腻子拿刀来戳,贝大牛接了网管电话,说网吧有人砍人,他赶紧找了几个兄弟过来帮忙。不留神,酒腻子被打死了。这下可他妈坏了菜了,一帮子人都被抓起来,审讯,连着几天熬鹰似的,最后见者有份,把他们都关了进去。他手下的网管说,这都是贝大牛指使的,其他兄弟也跟着说,对,贝大牛指使的。一开始判了十八年,贝大牛跟家里说,赶紧筹钱,十八年就是半辈子,他不想死在牢里。

那段日子是连钱都会迅速消解的光景,筹一笔,送一笔,少一笔。一笔又一笔,钱都不算钱了,刑期才减到了八年。如果不是网管带头指证他,不可能判那么久,花点钱三四年就出来了。贝大牛恨上了那个网管。他的好日子到了头。

刚进去头一年多,他老婆和闺女还时不时来看他,互相鼓励着,拿着心。也就是不到二年,来得少了。他听他弟弟说,他老婆迷上了赌博,娘家人都不理她,而且他闺女不笑。他闺女不笑,关于这一点,很可怕。不到二十岁的女孩,一天到晚都不笑。他记得以前闺女天天傻乐呵,人家都说贝贝吃了喜鹊屁了,天天笑哈哈的。现在天天吊着个脸子给别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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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到了,他出狱了。关于狱中生涯,他讳莫如深。老婆成了一个女赌棍,闺女在家待了一段时间,想办法弄到公交公司开车去了。他进去的时候,闺女才拿了初一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还有一个奖状,上面写着“祝贺初一六班贝贝同学取得年级第二名的好成绩”,底下是“青铜峡九中校委会”。谁也没想到后来贝贝连宁夏的普通大学都没考上,更别提宁大了。要是能考上宁大就好了,他弟弟贝二牛家就在宁大本校区旁边,闺女还能去二叔家吃吃饭,过过周末。可惜了。

自出狱之后,人群之中便是贝大牛的弦惊之处。他天天在家喝闷酒,贝贝的妈妈头一天出狱就跟他说,把离婚协议签了吧,房子咱俩一人一半,闺女成年了,也能养活她自己,以后咱俩没关系。贝大牛不乐意,但是贝贝她姥姥家来了一屋子人,人多势众,没办法,婚离了。对于过去,别人都是走过路过错过。而他的回忆是刮地三尺式的,反复咀嚼,吞咽,反刍。家里人他不太放在心上,只有一件事支撑着他往前看,就是报仇。

那个网管叫张箱,他是一定要报复这个人的。在监狱里的时候,402号子有一个信佛的人跟他说,出去了,就回头是岸。现在看来,纵使回头,也怕无岸。他找人打听了一下,张箱比他早出狱五年半,没留在青铜峡,也没留在宁夏,据说去了南边。他去张箱爹妈家找过,他爹死了,他妈去他二姐家去了,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报复他家里人,要报仇也是对张箱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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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的第四十天,凌晨三点,贝大牛还在沉睡。

“贝大牛进了监狱,贝大牛出了监狱,贝大牛有一个仇人,贝大牛不会复仇。”这句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念叨着,他觉得自己着了魔。到底要不要报复张箱,杀了他?大不了再进监狱?不不不,老子在402号可是待得够够的,进去之前他身高185体重190,现在瘦到130了。之所以瘦成这样是因为在里面吃得不好,被安排去修路,工作量又大,八年下来,身子也垮了,两条腿成了麻杆子,大风一吹就哆嗦得直筛糠。

出狱堪堪四十天,出来的时候他老娘和弟弟,一共凑了五千块钱给他过日子。弟弟私下里又贴补给他五千,据说因此贝二牛他老婆还死活不乐意。他管球他们呢,拿着这个钱,贝大牛在家天天买肉吃,恨不得把这些年吃的亏全补回来。买肘子,买排骨,买猪头肉,买鸡,买鲤鱼,买带鱼,啥肉都买。

闺女在家不跟他一起吃饭,他也乐得自己吃,吃得更过瘾。他闺女去夏兰姨妈家吃,有时候吃点啥好的,也会叫他来一起吃,就住一个小区,隔着几号楼,走动也方便。但他不爱去,人家敲门也不爱开。算一算,四十多天了,他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碰到几个知根知底的老街坊,跟他说,“哦,回来啦。怎么样啊现在。”语气透着打听,眼神透着打量。“还能怎么样。”他笑,笑里藏着苦胆,郁卒得紧。匆忙告别熟人,匆匆回到家,到了客厅沙发角落,拉上客厅的铁丝链子,这是他的世界。他不想跟人说话,他把跟人唠嗑的心思都留在一个计划里。他觉得他心里始终有一个计划,这计划是什么,他还不清楚。他隐约等待计划自己从心里冒出来,他等着呢。

第2场

这天凌晨,他在沙发上蜷缩着睡觉,脚丫子伸出沙发外面,他高,沙发短,不够长。——“贝大牛进了监狱,贝大牛出了监狱,贝大牛有一个仇人,贝大牛不会复仇。”他听到这句话在耳边响起来,在睡梦中他愣了,老子有个仇人,老子想要报仇。他要杀死张箱。他要让张箱家破人亡。这么想着,贝大牛又想起死在他们手下的那个酒鬼,陈英泽。他妈这个短命鬼,他始终记得那个人脑后流的白花花的浆子。

他不打算复仇,但也不能就这样算了。他至少要见张箱一面。那个狗日的现在过得怎么样,他是不是舒舒服服地跑到南方发财去了。凭什么呢?操你们的妈,老子这些年的苦都白遭受啊?

八年了。过去的年岁,就是他以前开网吧的时候,那时候用的是充值卡里的时间,用一点,少一点。用完的时候再想玩游戏,要么充值,要么干看着别人的。贝大牛有时候满腔仇恨,有时候又一声叹息。愤怒再洪水滔天,你以为还能水淹金山啊?用什么来归纳他现在的心情呢?绝望不多,烦恼不少。

从凌晨生生挨到上午,闺女上班去了,她妈也去了姨妈家,都出去了。他一个人木呆呆地窝着。一月份了,快过年了,窗户上冻的冰嘎巴蒙住了玻璃,让人看不清外面的光景。他家住一楼,一楼便宜,不值钱。老有那种半夜从网吧回来的逼崽子在外面连喊带叫地跑过去。

他一天啥都没吃,看了会《甄嬛传》。他出来以后发现好多电视剧都看不懂了,就《甄嬛传》还行,就去买了影碟。以前他买的dvd机现在还能用,那时候买的这个可高级了。他也是最早家里买电脑的人,现在那个电脑早就卖了。他闺女自己掏钱买了个笔记本,白色,特别小,还能玩游戏,他有时候想玩一下,贝贝就虎着脸怒喝一声,别碰我东西。他骂她几句,从闺女房间出来了。

看到甄嬛当了太后,他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把十来天没换的外衣裤子都套上,拿了一百块钱,出门,打算好好吃一顿。贝大牛不爱吃清真馆子,今天要去汉餐吃个过瘾。好久没吃大烩菜了,怪想的,再来一瓶银川白,那他妈是什么日子啊,忒美。摸黑出了小区的门,他上市场旁边的朱老七汉餐,进门一看,没几桌人,就两桌,一桌是一家子人,一桌两个老娘们。他没管那么多,光看着人家桌子上的菜,那两个女的点了四五个菜,他心想,妈的逼这俩娘们可够能吃的。

饭馆的电视里在放一个节目,杨澜采访郎平。郎平说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看着红烧肉,他也直勾勾地看着电视里的红烧肉。

红烧肉可真香啊。

——“服务员,来点菜。”他跟服务员点了一盘红烧肉,一盘小鸡炖蘑菇,又要了瓶西凤酒,他是算着点的,一百块钱应该够。

菜上得很快,他吃的很慢,吃一口,喝一口。一个人孤帆远影坐着吃,落魄但也自在。不知道为啥,隔壁那两个娘们一直看他,他看过去,她们又不看了,故意避开他似的,两人光顾说话,也不怎么吃。

吃了个把小时,酒也下去差不多了,跟服务员一算帐。一百五十八。邪了门了,他钱没带够。他让服务员把菜单拿来看价,红烧肉四十八,小鸡炖蘑菇六十八,酒三十七,餐巾纸加碗筷五块。

这下把贝大牛臊的。他被羞耻心包围,正在哀告,要不让我回家拿钱。但是服务员不依,说要不让你家里人或者朋友给你送来,反正也不远。僵持之时,旁边那桌女的说,没事,差多少,我帮贝老板垫上哈。

贝大牛回头仔细一看,冤家路窄,人生何处不相逢,是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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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去之前,有一个相好的叫蒋金枝,说是在广东那边做过几年小姐,后来回青铜峡开了个按摩店。他那时候老去她那按摩,除了按摩,也干点别的。一来二去,两个人还颇有些交情。金枝懂事听话,不啰嗦,还比他老婆那个胖婆娘要好看。那时候,几个近一点的朋友都知道,他包了个女子,包括张箱。贝大牛觉得跟没劲的人唠嗑比审讯还难熬,还是金枝懂事。

“金枝啊,谢谢谢谢。”他也只有忙不迭说谢谢。

金枝穿了黑色呢子大衣,头发烫了,比那时候老,但还是好看的。依旧化妆,涂脂抹粉。金枝坐过他这一桌,两个人聊了一会,他才知道,这些年金枝认识了一个祖籍宁夏的生意人,那个人回青铜峡祭祖的时候认识了她,吃过她做的羊肉面以后,说要找个宁夏婆姨去香港过日子,金枝抓住机会,去了香港。去了以后发现那个人在香港是要饭的,说让金枝在那跟他一起到老乡的饭馆做面。熬了几年,金枝不想再吃苦了,加上也存了点钱,就回到了青铜峡。现在回来,在小坝买了个两室一厅,美美地住着。存点钱炒股,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了。

两个人又叫了点下酒菜。和金枝一起吃饭的是她妹子银枝,银枝成家了,说要回去给孩子辅导功课,先走。贝大牛和金枝吃吃喝喝,两人的眼神又粘在了一起。末了,金枝说,“要不去我家坐坐。”贝大牛答应了。

一出门,金枝说贝老板,我有车了,等我把车开过来。贝大牛感慨,金枝你现在日子真是好了。金枝笑笑不说话。车开了过来,是个suv,贝大牛暗自佩服。热车的时候,金枝打开车里的收音机,响起张国荣的《拒绝再玩》。这首歌他熟,以前老跟金枝一起去卡拉ok唱,“潮流兴/多花款/随便偷欢/潮流兴/将不羁当作新基本”,他们一起唱起来,金枝兴致也很高。两个人一路唱着笑着去了小坝金枝的家,是一个老小区的单位福利分房。金枝把车随意停到楼下,带着贝大牛上楼进了家。

金枝的家干干净净。白的茶几,布艺沙发,花瓶里面插着鲜花。贝大牛又说,金枝你现在日子真是好了。金枝回,以前再不好,现在也好了。两个人喝起了金枝泡的枸杞酒,金枝说天气寒,喝点枸杞酒补补。

“他娘的,日子真球子没着没落的。”金枝感慨着,把酒一仰脖子喝了。

“就说呢,天天熬,没想到我和你还能喝点酒。”贝大牛真是百感交集。

“干杯。”两人喝得渐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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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后,贝大牛忍不住又把金枝搂了过来,金枝也没拒绝。敌退我进,你攻我不守,贝大牛就把金枝衣服给脱了。金枝不害羞,也把他的衣裳都除掉了。她现在可会玩了,一来二去的,贝大牛被她吞了下去,好像身处于深海之中。

两个人做完,金枝拿布擦了擦,跟他一人一根烟抽了起来。说起这些年他的事,金枝说,她有一次在深圳看到张箱,说来好笑,张箱竟然干着和带她去香港的那个人一样的营生——在地铁里当要饭的。张箱那时候才三十出头吧,就去当了要饭的。她还不敢认,看了半天,他没认出她。

操他妈的,便宜他了。老子恨不得杀了他。贝大牛说完话就后悔了,这话可不能乱说。果然,金枝像是忽然想起贝大牛的事,推说等会儿她妹妹一家要来,让贝大牛赶紧回去。贝大牛一出门,还没从楼梯下去,就听金枝家大门“咔嗒”一声,反锁了起来。

他从小坝走回家,路上没什么人,也没有路灯。晃晃悠悠的,他唱了起来张国荣的《拒绝再玩》,“潮流兴/多花款/随便偷欢/潮流兴/将不羁当作新基本”。一直唱,也不腻。一直唱到了家。

他推开门,开灯,连着按了几下,灯不亮,开关在哪儿也不知道。这个是他进去以后老婆又买的房子,以前的房子早卖了。如果老房子是富丽堂皇和明亮激昂,那么新家就是衰败枯涸,是他躲起来疗伤的洞。一者是生,一者是灭。然而生灭是连在一起的,天人五衰之后,又一轮明月一颗星,又一缕火焰自手中燃起,兴灭之间,自在变换。

他想起来头几天贝贝她妈带回来的杂志,里面有一句话,说弘一法师写过,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贝大牛信佛,佛家讲究成住坏空,住是住在家里,在肉身里,空大概是寂灭?他现在待在家里,也不知道干什么营生养活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出门重新做人。他常常在家上网,在qq空间里看他以前发的那些说说,还有他qq上那些老朋友,找回忆,找旧梦,有意与过去相逢,其实无味与尴尬都有的,只不过心血来潮之际,想作一下,随即自讨没趣。何况他那个七位数qq号上好友早就快被人家删完了。

第二日,贝大牛凌晨起了床,发现两条骨瘦如柴的长棒子腿上沾满了泥迹,谁晓得他是怎么回的家,又是怎么睡的觉。他缓了一缓,把脏得一派狼藉的沙发布拿起来,走到前妻房间,不管前妻还在睡觉还是在干啥,把自己脱得精光,把衣裤跟沙发布一起丢进洗衣机里。插电,开机,调到洗涤/脱水/甩干全选模式,放了洗衣粉。接水的管子开始哗哗地进水,前妻坐起身,骂他,“妈的,你不要脸,光着勾子就进来。快点滚,滚出去。”一连串地叫嚷着。

他光溜溜走进浴室,开水,洗刷起了自己。前妻依旧在她的卧室里骂声不迭,他一言不发,虽无依恃却笼罩在信仰之光中,浴霸的光是那么暖和那么黄,让他在幽闭的浴室里有了全新的错觉。这一下,贝大牛洗了一个小时,他隐约听到前妻在骂,“操你妈洗完了没,洗这么久,老皮老肉还要出去卖啊,水不要钱嗷?”

洗刷之后,贝大牛给自己刮了胡子,换上了好多年前买的衣服,没找到裤衩,就直接穿了秋裤,还有一件秋衣。黄色的夹克衫配蓝色的裤子,还有以前单位发的黑皮鞋。他把自己武装成一个夜行者,走进暮色,走进夜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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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外有只黑鸟,贝大牛刚准备拍它,它就像箭一样飞走了。

出门之前,他听见闺女房间里反复循环着一首难听的歌,鬼哭狼嚎的。仔细辨认后,他听出歌词是“整个城市找遍所有的街都没有,她说将来会找到的。时间会给我答案。”他不知道这首歌现在特别红,叫《我的滑板鞋》。他只觉得这句歌词仔细咂摸下,挺有意思——时间会给我答案。嗯,时间会给我答案。

出门之前他跟闺女打了个招呼,他闺女依旧不笑。不过他想,不笑就不笑吧。就当小龙女的古墓派功夫好了。总有人死于心碎,而另一些人在心碎中乐此不疲。

这些日子,贝大牛想要复仇,他在出狱的第40天,吃了一顿饭,打了一次炮,去了一家网吧,原谅了一个仇人。超过闪光的山峦,他觉得日子还是可以的。明天找个工去干干,他会开吊车,有技术。贝大牛不会复仇。

他站在小区铁栅门上,右转,上台阶两层,快步向前迎着疾驰而来卡车的远光灯,走向未来,走向茫茫人海。西北县城的疯癫和文明,他等待放马过来,尽数收下。

而明日又隔天涯。

第3场

好几天了,春兰打贝大牛的电话总是不通,又发现他微信步数已经数日为零步,难免奇怪。这本是想诚邀父女同行出门吃饭的一天,后因夫妻离婚而残酷放弃。

这一天是春兰和大牛的结婚纪念日,十二月十三号。以前这个日子没啥特殊含义,现在是双十二的第二天,闺女和她都在等着新一年的日用品快递纷至沓来。

青铜峡连续几天大风,冰冻三尺中,无数人的冬季抑郁症应邀而来。这天小坝很热,零上三度,前几天下的雪硬是梗着脖子一直不化,直到今天才反应过来,地表上黄色的土壤陆续露出。生活中的激流却不因人们意愿而停止奔腾。

快晚上七点,电视里还在放宁夏新闻联播,谁料贝大牛照例早早酒醉,在电话里臭骂春兰是婊子,离婚就是找男人,咋不找驴日一顿呢。本就在网吧打扫了一天卫生,累得要死,还要再受贝大牛的气,春兰气得哭了一鼻子。大牛骂了一会,挂了电话,酒醉睡去。

大牛酒醉的时候,春兰洗完澡,起身去客厅,偷偷用了点贝贝买的神仙水,贝贝不喜欢她用。她偏用。她常常偷用闺女的化妆品,不仅喜欢用,还喜欢分享使用后的感受。贝贝气得要命。

春兰打大牛出狱后就常常监视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为了实时监控他动态,她让闺女贝贝把预备卖掉的手机给了他,帮着注册微信,还在机子上装了各种娱乐软件。她跟贝大牛实现了奇怪的同频,在各自的家里刷着同样的内容,叽叽喳喳。她看着贝大牛关注的主播,都是俗不可耐的老娘们、大姑娘和小媳妇,在视频里搔首弄姿。他有时候还给别人留言,妹子腰真细啊,胸脯一掐能出水。再见面的时候,春兰就会拿腔拿调刺他几句,“别人的胸一掐能出水,你这么会挤奶咋不克夏进牛奶厂上班呢?哦,人家肯定也不收坐过牢的老龟孙。”她说的时候,贝大牛就持续玩手机,仿佛屏幕里蕴藏着宁夏财富密码,多看看就能挣到大钱。她不止一次看到他的手机黑屏,没电了。没电了也假装玩手机。就像贝大牛以前走在路上,遇到不想搭理的人,就会提前拿出手机,假模假式打上一会儿工作电话。她每次去看大牛的时候,都会带几瓶夏进牛奶,纯奶,酸奶,甜奶,给老龟孙买点奶补补钙。贝大牛出狱以后腿断了,走路拄拐。

他们离婚这些日子,像离婚了,又好像没离婚。大牛反而跟夏兰一家走得近,夏兰和金树两口子对大牛不错,家里做饭都叫上他吃,有时候也帮他找点临时营生干干。大牛能开吊车,有技术,夏兰有一次给他在东北找了个工作,他干了八九个月,从夏天干到春节,就再也不去了。大牛说,这个钱就是他的养老钱。他从东北带回来的钱,装在抽屉里,每天睡觉之前数一数。数一数心里安生,喝一点银川白,再鼓弄鼓弄手机,一天就过去了。

春兰洗漱装扮后,站起身来预备出门,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大牛坐牢之前,他带她和贝贝出去耍,到银川,去购物广场逛街,买衣服买娃娃买化妆品;大牛坐牢之后,她去看他,有时候带闺女,有时候闺女不去。从青铜峡到银川银古路附近的监狱,去一趟,一天就结束了。她有机会会向命运之神祈祷,祈祷人生出现转机或者人生末路降临。都并未发生。她像是一只啄木鸟,在自我的意识躯干上啄出更深的刻痕。从过去到此刻,她一再咀嚼伤痛,以此为养分,滋养她的指望。仇恨就是她的指望。

今天的她非常美,虽胖犹美。出门时路过一个快递小哥,那小子一直追看她,电动车撞了电线杆。春兰哈哈一笑。春兰还是想见大牛。她等了五六年了,今天一定得要一个男人。哪怕已经不是她的男人,她要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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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大牛今天是多喝了几杯。多喝算啥?多喝咋了?多喝犯法?

说起犯法,他那时候打架只不过是帮着推搡了几下,谁知道那个孙子就死球了。一口气判了爹八年。怪谁?他恨着,恨也不解恨,恨也白恨。

他也恨春兰。春兰不是一个好女人吗?倒也未必。但是春兰做饭的时候做饭,打扫的时候打扫,使用身体和本能,有一颗草木之心,夏天茂盛,秋天结果,冬日湮灭。春天呢?春天不重要,她是春兰,她就是春天。草木在春天都萌芽,如光中之尘在光中,飞翔,热舞,快乐或痛苦。快乐或痛苦都不重要。

在春兰来之前,大牛刚喝了一瓶银川白,四十八度,老滋味,十几块钱。喝酒要就菜,他不用,吃口老干妈辣椒酱就行,有个味。他是塞北的一块盐碱石,看起来坚不可摧,实际上遇水则发,化肥会挥发,挥发成气雾,他找不到自己,谁也找不到他。

然而他的自在没有维持多久。正边喝边看《亮剑》里的李云龙,哼唱着童孔、张雨生给《新月格格》唱的《两个永恒》。他正在自己的井里坐井观天。为什么会听童孔的歌?童孔跟他一样,都坐过牢,都因为杀人坐牢。他们是一丘之貉,都是没了脸的人,都很难。在新闻上,他看着那个人说出来了,杀人判了十几年,出来了,家里人都四散了,老人也都没了。看完这个他哭得不行,老大一个男人,嘴咧开了哭。贝大牛他妈也死了,他老婆也离婚了,他房子给了老婆,他闺女不说话。他以前最爱种葡萄树,家里有棵玫瑰香葡萄,长到春兰的手腕那么粗,每年八九月,葡萄结得太多了,紫溜溜,甜得齁嗓子,春兰最爱吃这个,根本吃不完,还给他妈摘一批送回去。这次他去猫了猫(看了看)老院子,葡萄树早死了,干得跟柴火秧似的,也跟现在的春兰似的。

今天骤然变美的春兰上门,大牛才知道葡萄树的叶子变黄是因为水太多,雨露恩泽过多会不堪其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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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兰切了一个猪耳朵,还有一块素鸡,给贝大牛下酒。他也不见外,吃着,喝着,她也喝。电视上播到玖月奇迹唱张雨生的歌,他也唱,她也唱。这么好的光景,她问他,你知道今天是咱俩结婚纪念日不?他说我哪记那么多呢?春兰就哭,他就哄。一来二去,他们从客厅沙发上滚到床上,床脚都塌了一边,谁也不管。春兰没金枝那么会弄,但是春兰也挺好。

半梦半醒,他感觉春兰走了,门锁哐地一声扣上,高跟鞋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远处的楼房上,红色的“宾馆”二字是夜幕下的霓虹,也是孤苦客的原野上,久久不散的稻草人。人间处处有麦地,可他在哪里刨食呢?他开始困了,脑子里依然回味春兰。她的身体,她的味道,她的触感,那样的不可描述,那样的贴近幻觉,那样的松弛放浪,那样的永恒紧绷。他没有醒来。

大牛诶,大牛诶,你咋了?

第4场

都说大牛要复仇,春兰也说,金枝也说,闺女贝贝也说,我爹终究要复仇。他们终究想太多,贝大牛死球了,身子已经变绿,春兰没敢动,这一刻并不是很害怕,先想着打电话,手机没电关机。她又在贝大牛家翻找手机线,她并不敢呼喊四下邻居,房子是他们闺女贝贝名下的,万一吵吵出去,以后房子不好租也不好卖。

贝大牛家的手机线是老式诺基亚的,春兰的手机高级,是贝贝淘汰下来的红米手机,用的是安卓扁口手机数据线。春兰找了半天,找了个电热水袋,是以前闺女贝贝上学时候买的,粉粉的,红彤彤,特别喜庆。春兰连忙把手机插上充电头,结果贝大牛家还没有电,这个房子是自供暖,上下左右邻居都没住进来,这个季节,贝大牛怕是冻死的,这个怂货,喝醉了直接躺在地上,客厅离门口近,门又没关上,一直敞开着,进着风。

春兰看见大牛床头柜里还有一大沓钱,他不会网上转账。春兰没咋犹豫,就把大牛放在床头柜里那点子钱都揣兜里了。还有大牛准备给他妈的钱。临走的时候,春兰心花怒放,她把钱速速地揣进小挎包,心里像埋着一个二踢脚,简直随时能上天,她甚至想哈哈大笑。这是她的钱,为了等贝大牛,她硬生生地,把好日子都给了麻将馆,一夜又一夜,下班就去,下班就去,她也不正经吃饭,饿了就吃凉皮子麻辣烫,一顿又一顿,直到自己变成一个肥婆姨,走不动,也没有男人。

以前她爱去租书,那些言情小说,一本一本地看。后来不看了,看书没意思,看书不过瘾,她也找过男人,找男人也不能一直找。贝二牛有一次看到她跟单位的同事,调度中心赵铁环一起吃干锅,喝口子窖时,上去把桌子就给掀了,说嫂子你也是有家的人,一天天的跟这个吃那个喝,真的是脸都不要了。她赶紧冲出去,刚骑上自行车,又让服务员拽回来,说把账结了。她一回头,男人们都没有了。回家她哭了,恨自己,又恨大牛,又恨二牛,又恨铁环。对了,二牛子把桌子掀了的时候,铁环跑得比兔子还快。那顿饭三百多,她结的账。后来她又找铁环去要钱,好说孬说,拉拉扯扯,铁环才把钱给了她,给了两张一百,后面都是散钱,十块,两块,五块,一块,一把甩到她脸上。她把钱从地上一一捡起,拿着零钱走进麻将馆。后来这些钱都输了,她打的小,一块两块的,本来不大。但她手气不好,每次都输。这个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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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兰想叫贝贝来报警,想了想,还是找了夏兰。夏兰胆子大,主意多,家里有事都爱找夏兰商量。

电话的时候正在御龙湾洗澡,贝贝和她男朋友杨乐请她。贝贝跟二姨亲,比跟她妈亲,有事都带着她。她对象杨乐家是电厂的,老家甘肃,跟贝贝是4s店的同事,天天起腻,就在一起了。她们家还有点瞧不上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前一段时间还跟别说,我们宁夏人从小是吃粮食的,他们甘肃人从小是吃山药蛋蛋,后来贝贝对象过年给送了两只内蒙的羊,一来二去才作罢,再也不说我们是铁路的,他们是地方的。老马家,女人多,男人少,春兰老大,夏兰老小。他们是盘踞在道口村头的悍匪一家人,但凡有任何外界风吹草动,他们便蜂拥而来鱼贯而出,吵吵闹闹,叽叽喳喳。马家堡枪口一致对外,任何企图打入老马家的人,男人女人,公事私人,都得经过所有人的全方位盘问。杨乐最早被老马家人香上,只通过夏兰姨妈作为突破口。夏兰姨见多识广。夏兰姨是个女能人。夏兰姨也最不要脸。

夏兰没来,春兰却走了。

这边厢,贝大牛是不是冻死的?敞开的大门里响起了远处清真寺的钟声,一声,一声,一声,白天渐渐变成黑夜,夜晚之前是逢魔时刻。人心坏的时候,心魔就好好的生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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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牛的下一个印象就是做梦了,梦见他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春兰来他家,一开始大惊,又哭又叫,然后悄然离去,临走还拿走了他床头柜的钱。这一切比梦还真比梦还幻。

他耳边传来春兰的哭声。春兰的脸渐渐模糊,他眼前好像看到又好像没看到,春兰是他的好女人,他不是春兰的好男人。

房间里,贝大牛听到一声“嗡”,那声音如此宏大,如此持久。他眼看着春兰来,春兰走,春兰手机没电,春兰惊慌奔逃。他什么也不顾了,他这辈子的后半程,到后来没吃上也没喝上。他是寂灭,离一切之相,故云寂灭。那声音让他大跳一声,他跳起来的时候,在空中感觉停留好久。那种迷人的滞空感,像是在那一刻得道了。又有自由,又有自在。

涅槃者,生死之因果灭无,故谓之灭,是小乘之所归趣也。人和人总是殊途同归的,都得死。这一天,天边有很多云。很多云就是很多哭,而天蓝得不讲道理。可惜春兰无法欣赏,她内心充满悲伤和挫败。

总之贝大牛不会再复仇了,第一,他不知道恨谁。第二,他死得透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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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4 04: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金凤区哭泣朱丽叶 | 西北悲伤故事集

 社社 戏局onStage  2021-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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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贝大牛不会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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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场

又有一天,刘胜香被小任气得要死。该吃的时候不吃,该睡的时候不睡。她担心他。他对她的担心欢迎光临。刘胜香的担心与爱都藏在眼睛里,看起来絮絮叨叨,实则猛龙过江,既有开疆拓土之势,又常有浪花溅射在小任处,变成一滴水,等待新的水汇集成新的浪花。

刘胜香属鸡,小任属兔,她69年,他99年。99年刘胜香三十岁,当年的大生日过了过,最好的生日礼物是老公石泉富给的那一袋子钱,以及石泉富死了。她成了有点闲钱的寡妇。石泉富也属兔,他早就说了,鸡兔不能同笼。他们差六岁,家里谁做主自然一目了然。鸡听兔的,兔往哪里挖洞,鸡在哪里刨食儿。

刘胜香生下来便随着父母住在宁夏吴忠县一个镇上。家里后窗外面尽是荒芜,四季都能听到刮起的大风传来呜呜的呼嚎,四下邻居管这里叫大光滩。大光滩顾名思义,什么都没有,除了常年不散的风声,还有深埋在她心底的漫长黑夜——她的父母都去铁路上夜班,一半的晚上她要独自熬过漫漫长夜。他们嘲笑她胆子小,竟连起夜都只敢在门口,仿佛外面蹲守着无数伺机而来的怪兽,或者是坏人,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不管是什么,是什么都会伤害她。一个独自过夜的人,她在手边和每个房门后面都藏了剪刀和铅笔刀,多少能缓解片刻惶恐。然而恐惧是割不完的黑夜怪兽,割多少长多少。一片一片,潮水般漫天蔓延,将一切包裹吞噬,将一切消灭成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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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胜香是个寡妇女人,家里原来的男人石泉富没了。但石泉富在她心中没的更早。早些年有说男人去广东打工,又说在义乌有老乡见上了,再后来没了音讯,刘胜香就自当离婚了。

刚结婚的几年,他们日子过得不行,刘胜香衣服也换不上一件,就那几身,头脸倒是干干净净。后听说石泉富在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开了摊,赚上钱了,日子好了。四十出头,男人不要她了,说生不出儿子,蛋都下不出一个,不如要个老母鸡。有人说老石在浙江找了个菏泽媳妇,生儿子又生女儿,得意得不行。刘胜香自己回了西北,跟街坊到处说石泉富生不出,没用,被石泉富他大伯子上门打了几个嘴巴子才消停,只在背后说。他大伯子说,你再到处叨叨,你的嘴给你撕开。他头些年打群架打死了人,刚放出来,她不敢惹他。

刘胜香72年的,属鼠,本命年。这是她的对外宣称。她撒谎了,她虚拟了自己的社会身份,一个离异的单身女性,孩子在杭州上学以后就留在杭州了,做电商运营。这是她的人设。事实世界怎么样不重要,真实世界就是蜂窝煤,烧一块补一块,每一块都长一样,这一块和那一块无甚区别,闻起来是一样一样的。

刘胜香在银川某个安置小区开了个超市,先是杂货,后变成快递超市。随着淘宝普及,她的收入远超吴忠亲戚们——娘家人对刘胜香并无好感,他们大多数是铁路工人的双职工家庭,退休后聚集在已被银川放弃建设的铁路小区,四姊妹任一人步行去往任何人的家只需十分钟,而他们并不喜欢家里的二女儿刘胜香,“那个傻逼婆姨日能的很,又爱戳是非,烦俅子”。他们说刘胜香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有人想把刘胜香的脸挖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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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二十年前,刚刚结婚的刘胜香和石富泉的人生还有盼头。婚后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走向何方,唯一确定的是石泉富需要钱,他做梦都想钱。这个梦想在他二十八、她二十六时白热化。老石想赚钱。刘胜香想男人,她结婚五年没有过爱情。从来没有。爱情是什么她是不管的,但她没有。她期待南方的倾盆大雨,就像《打工妹》里奔袭在瓢泼大雨中的陈小艺,雨从脸上划过,和泪水混作一团。那几年西北降雨少,在银川她没有见过雨水和爱情。

银川什么时候下雨呢?银川会下雨吗?她常常这么想着。期待下雨就像期待爱情。爱情啊爱情,爱情是刘胜香的衣服,口红,碗里的干捞面,被窝里的热水袋。一年有四个季节,刘胜香的世界只有一个季节。雨季。刘胜香的世界里也只有一个颜色。爱情。

结婚那晚上,晚上照理说要闹洞房,没闹,石泉富在饭馆敬酒喝多了。回到家,她二姐抱着侄女马梦梦在堂屋看电视。她想着让他们走,但是男人都睡了,她让二姐带着孩子回家,未免不近人情。

那天马梦梦特别缠人,一会要吃,一会要拉,一会要看电视,一会要找嬢,到夜里十一点都不安生。一直到石泉富醒了,起来找了尿盆撒尿,刘胜香听着他尿尿的声音,判断并不全尿在盆里。尿后他饿了,让给做点吃的。她起来去堂屋,煤炉子里火着得不高不低,她拿个炒瓢,切了葱韭菜,又切了半个西红柿,炝了汤,速速地和面,给石泉富下了点面片,还卧了一个鸡蛋。她做饭的时候,石泉富抽着烟,站在电视旁边一直换台。这个电视没有遥控器,飞利浦的,看了十来年了,也没出啥问题。刘胜香结婚的时候问她爹要来,她二姐酸溜溜地说,毕竟是老丫头,结婚把家里电视都搬走了。她向来好胜,这时候自然回一句,你当是呢。二姐冷笑。

面做好,伺候石泉富吃了面片和鸡蛋,她也喝了汤。没洗锅,新婚夫妻回屋睡觉,一晚没睡安生。他整晚用手弄她,抠抠揉揉,她被折腾得几次赌气说要出去睡,又被拉回被窝里。男人通体滚烫,摸着她,她肚子里那碗面汤变成了火焰,替换了她的肉身。她的纸是被子,只有一小片,根本包不住她的火。她在密闭的房间里四下摸索,在黑暗里摸到一大杯水,喝下。又要,又喝。她仍是火。她向他用力需索,两人翻滚半夜,太累了,他酒意退散,缓缓睡去。房间闷热,有股那事儿的臭。她心中百爪挠心,躺下,起身,又躺下,半梦半醒中几乎入定,又无端想起白日里婚礼敬酒那个大碗。碗沿有缺口,盛酒水不洒,但太满的时候会溢出来。这半梦半醒持续至拂晓,直到听到外面狗叫鸡鸣。

醒来一切皆忘,她对那晚的记忆只剩伊能静那首歌,“悲伤朱丽叶,悲伤朱丽叶,长夜漫漫无法入睡,总是不见罗密欧而流泪。”后来有一年,伊能静的男人在浙江台唱歌,她无名火起,一生气把电视机顶盒拔了。那个男人还在唱,嗷嗷喊,《让我一次爱个够》,她恨得不行行,“爱你妈了个逼”。说不上什么原因,伊能静的所有她都烦,那首歌《悲伤朱丽叶》是她的丧门星。

第2场

婚后十年,石泉富选择告别故土,大步流星前往长江所处之地,那里与黄河流域的一切都有所不同。义乌真好啊。义乌是世界的批发市场,也是石泉富的梦幻之地。他卖宁夏枸杞赚了钱,后来又跟人做上了工程。最后那帮东北人把他的钱都骗光了。“都是北方人,大家都是哥们。”跟哥们赚钱一赔到底,他们失踪,他破产。找不上人。

生意破产的石泉富回到老家,用年轻时候打鸟的气枪抢了农村信用社,崩死了储蓄所值夜班的四个人,拿了钱跑到火车站,打算回义乌重起炉灶。在车站还没过检票口就被按住了。跟铁路公安撕扯的时候,他被击毙。其实他揣在怀里的只是把塑料枪,打死人的枪拆了藏在安全的地方,结果让车站的铁路公安立功了。石泉富作案以后连夜去车站,因为行动鬼祟被查,又跟铁路路警举枪对射,本来击毙他的公安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 ,天亮以后发现这个失手打死的人昨晚用气枪打死了四个人。公安提干了。

石富泉的梦幻之地成了梦碎之地。但石富泉成全了刘胜香的梦。跑之前,他把一半的钱给了刘胜香,跟一堆《今古奇谈》杂志一起裹着,二十几万。心碎和脏钱不请自来,刘胜香照单全收下。她生活有了依靠。她拿这个钱在杭州买了房,一直租着不住。赶上前两年杭州房价暴涨,她也有了快八位数身价。这套房是她的名,小区就叫幸福朱丽叶。九十年代的二十万变成了现如今的八位数,她不感谢自己的好眼光和好耐性,只感谢石泉富,舍了一条命,给家里人挣了个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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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毫无预警时,爱情占据了刘胜香。

她男人死了不久,大队拆迁。虽然没有固定工作,但刘胜香也跟亲戚一样,从吴忠搬到了银川。这个怂女子胆子大,把拆迁房抵押给银行,开了个超市,这几年快递行情好,又把超市做成了快递超市,一楼那个门面天天人多得像赶集。但刘胜香不是月光丽森小区唯一开快递超市的人,她在15栋,16栋还有个王广涛,每次见她都说几句流氓话/这个小区是个拆迁安置小区,以前在东风二队的人都搬到这个小区了,大家彼此知根知底。

王广涛像是对刘胜香有点意思。他对她的兴趣源自有一天她在一楼窗口边穿脱上衣,没拉窗帘,王广涛一览无余。他看到刘胜香的身体白幽幽的,散发出羊奶的光芒,在刚刚入夜的时候,窗口中的刘胜香的身体光芒万丈。王广涛想干点啥,对她。

刘胜香的店里有两个店员。假期之前,本地一个大学生想在银川找个兼职,就在网上找,找了好久也没合适的。后来有朋友说她姨妈店里招人,管吃住,小伙子过来聊了聊,干了几天,刘胜香觉得人挺好,就留下来了。就是小任。

小任从来都不是一个花里胡哨的小伙子,他斯文,有礼貌,学工程的,跟刘胜香的儿子(编出来的那个)同岁,却已经大三了。都是99年的,咋差距这么大呢。小任问,姐你属啥,刘胜香说,我属鼠。他说,昂,那挺好,属鼠跟我合。我属兔。我跟属鸡的不合。刘胜香听到这,不吭声,在手机上看《大丫鬟》,看了两集又开始看《重案六组》。看到有枪击场面,赶紧停了。这么多年,石泉富死的照片她记忆犹新,头像一个沙漠瓜摔碎了一样。

今年因为疫情,快递超市现在的业务好了很多。各个快递公司都把快递放在刘胜香那,或者王广涛家。放这两家没啥区别,刘胜香卖啥,王广涛也卖啥;王广涛卖啥,刘胜香也卖啥。他有时候对她很恼火,有想打她一顿,又想操她一顿的那种心情。有时候他会去找刘胜香挑事,看见她养的老京巴狗就故意踢一脚。京巴没有名字,就叫“狗”。狗老了,见人也不叫,有时候乱拉乱尿。上次刘胜香开面包车去上货,带着狗,路过唐徕渠,想去遛一遛,狗半路躺倒,就是不动,耍上赖了。她又气又笑,周围人看着她也笑,说真是个癞皮狗。后来她给小任打电话,小任来把狗抱上车,车停得有点子远,两个人一边走,小任哄着狗,感觉挺好。刘胜香琢磨,要是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该多好啊。她没想过别的,小任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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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路上二人一路无话。刘胜香盘点的时候,小任有时在一旁默不作声,有时则拿出手机玩,他谦卑木讷,并不显得机警。这是他兼职的第二个周末,寒假将至,他回家没事,西吉家里没有网,回去无所事事。他学电子商务,到快递超市兼职,专业勉强对口。这时候董国荣在扫地和整理货架,她干活麻利。有时候头发垂到肩膀上,他走近能闻到她洗发水的味,清清凉凉,很香。像是下过雨的味道。有时候这种味道会让小任失神。

刘胜香的男人孩子呢?她这么大了,属鼠,应该不是36,估计48,这么大岁数,快跟他妈一样大了,但是保养得很好,皮肤很好,屁股很大。有好几次刘胜香在狭窄过道蹭过他的时候,他胯下那东西坚硬如铁,为了掩饰突出来的“尖尖”,他用夹克一直裹着小腹,不敢任意挪移、动弹。当晚,他在贴吧输入了戒色两个字,开始了新一轮戒色生涯。小任从五年级就只跟男同学同桌,但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女生的样子,气息,声音,都让他有感应,每每那感应都变成裤子下面的一个尖尖。他在贴吧里留言,说爱上一个老娘们,咋办。隔天再去看,有些人让他戒色,也有人说爱上爱上,爱了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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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刘胜香是在年初五突飞猛进的。刘胜香从娘家回来,被二姐和她闺女马梦梦抢白几句,说她当老板以后一天到晚趾高气昂的。她自觉没意思,早早回家,路上买了瓶中卫出的张寡妇黄酒,拧开酒瓶在出租车后座就喝上了。师傅还问她,大过年的咋一个人喝酒,刘胜香敷衍两句,内心空白。回来店里,刘胜香看见小任在耍手机,就跟小任一起喝了几口。小任喝不了黄酒,就喝x5。x5也叫夺命x5,喝了就倒。刘胜香酒量一般,小任也不行。两个人喝了酒,你来我往,小任那里硬得不行,怼着刘胜香的肋骨,刘胜香反手抓住,手一点点滑进小任裤子里。你说能干点啥好事呢?

初五的夜里也有人放炮,放挂鞭和烟火,噼啪噼啪,咻,这样交叠着。刘胜香解开自己的胸罩,伸开双手把小任的头按到自己肉乎乎、热乎乎的胸上,让小任含住自己。小任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裤子拉链里抽出来,随即抓住了她的那一边。接着他又把她拉到沙发上推倒,拉出自己的那话儿,对准刘胜香的裤子拉链磨蹭着。她能从他身上闻到汗味,这让她觉得兴奋,年轻而狂野而兴奋。主要是年轻。她太喜欢年轻了。于是她脱下了自己的牛仔裤,让小任进来。一次又一次。她承担着导师和陪练的角色。

起初小任闭着眼睛,任刘胜香摆布,后来他学坏了,经常在白天跟刘胜香拉拉扯扯。刘胜香每每装得两人毫无关系,她毕竟担心暴露。他并不理会她的担心。他二十一岁,这一切终会过去。开学以后他将回归日常,回归纯洁。他和她都知道,这样的关系全无未来。

但糟糕的是刘胜香被小任迷住了。她每天去看小任,每天去给小任做饭,帮小任洗衣服,刷球鞋。小任是她没生下来的儿子,小任身上有股她怀孕的时候想象的,来自胎儿的乳香。那气味是幻觉,是风。小任不是风。

这一天,久未登陆戒色吧的小任看到一句话,“且随疾风前行,身后亦须留心。”他环顾四周,刘胜香在吃面,董国荣正在刷锅,领口撑得有点大,露出一片白,小任多看了几眼。刘胜香在一旁叫他快点吃,吃饭的时候别玩手机,把眼睛看坏了。董国荣说,他有手机就可以了,饭都不用吃。两个女人伺候一个他,空气中既有家庭式的温情,又有着怪异的暧昧。小任和刘胜香,小任和董国荣,他们是各怀鬼胎的三个人。

第3场

董国荣是贺兰人,中考的时候没上贺兰一中,本来可以的,但要交钱,她爹就把她送去广东厂子里打工去了。董国荣打了几年工,工资卡都在她爹那,给弟弟在贺兰起了房子,就又被爹叫了回来,不许走远,只准留在贺兰。

董国荣并不打算留在贺兰,贺兰县,头闸乡,某某支队,统统不想。这里除了有风沙,农田,和自己养的羊,并没有别的什么。有一个毗邻铁路的湖,名字就叫铁路湖。她常常在自己父母家人的脸上看到一股恶心的庸常,眼里只有一点点钱,早早结婚,早早生娃,拉扯娃,女的嫁人,男的做生意或者打工。没有人上学。庸常是会传染的。她常常一个人在铁路湖畔徜徉,穿过沙,能看见湖。湖是海的入口。她是这么想的。她想在自己人生的湖泊上航向苍茫和大海。

在刘胜香这里打工不过是权宜之计,她偷偷存钱,在网上学英语和编程。刚好小任也在,她有时候会偷看小任的课本。

小任和刘胜香一方面沉迷于男欢女爱,另一方面,刘胜香又努力使生活日常化。前两天周末单休,小任想出去转转,董国荣闲着没事,她家离得不远不近,就在贺兰县,也说今天一起逛逛银川。他们一起辞别刘胜香,刘胜香说你们出克耍克,店里有我。她早就跟几个人在店里打起了跑得快,一张一块钱,乐不思蜀。

小任对小区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银川是他的潘多拉魔盒,而走出小区这件事意味着危险,未知,和别的什么,他并不知道。他很伤心。这几天他帮刘胜香整理东西,发现刘胜香的结婚证,上面写着1998年十月一日。另一个人叫石泉富。小任天秤座的,国庆那天生日。也就是说,刘胜香结婚一周年纪念正是小任的生日。当然刘胜香这个年纪一定结婚了,他知道她有可能结婚,或者离婚了,但他没想到刘胜香婚姻的痕迹与自己距离如此之近。他又想起董国荣蹲下的时候胸前的雪花白,为自己的心动羞耻不已。他的心属于刘胜香,这种“属于”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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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两趟公交车,董国荣和小任二人去了怀远夜市。期间说起一个电视剧,两个人拌了几句嘴。直至下车,半晌无话。小任沉默。董国荣也沉默。怀远夜市灯光如昼,他们依次走过丁铁民烤蛋,姜永飞鲜酸奶,小任只给董国荣买了个烤红薯。看丁铁民烤蛋排队人多,她跃跃欲试,他却意兴阑珊。

小任的特殊之处在于,无论是他跟刘胜香和董国荣做了多少次那种事,整个人看起来,依然有童男子的样,像是没开窍,一切混混沌沌。他跟董国荣推推搡搡地走了半路,刘胜香打来电话,说你们回来吃饭不,我做了干捞面。小任欣然同意。他喜欢刘胜香的干捞面,不爱吃外面这些东西,而且也不想花钱。

回去以后董国荣去洗手洗脸,小任径直走向刘胜香。刘胜香自己先吃了,又挑了一筷子给小任,他张嘴接住,含在嘴里亲了她嘴。董国荣走过来看在眼里。董国荣再也不想吃干捞面了。她也不想让刘胜香吃。谁都别吃,谁都别活。

不尴不尬过了几天,刘胜香让他们去物业领油,董国荣和小任奉命前往。领了四桶胡麻油,她累了准备歇歇,还没坐下,小任一屁股坐到座位上。她火气好大,一巴掌呼向小任的后背,往回撤手的时候手表勾住小任的衣服,加上她本身用力略大,小任的夹克被扯出一个横放的v形。她把身子一扛,隐隐约约看到小任腰侧的内裤,是三个角。董国荣刹那间懂了些什么。她低下头,借口整理快递,平常分类飞快又熟练的她,今天上面一个字都看不出。小任穿的裤衩是三角的,大红色,是刘姐的。她和刘姐是三角裤衩,小任是四角的。虽然董国荣上学不多,却实在是个聪明人。想几米(明白)以后,真是臊得耳朵都红起来。这时候她下腹一阵肿胀,有股热流奔涌浪流。她延迟了几个月的大姨妈不请自来。

新闻联播之后,看了两集电视剧,刘胜香百无聊赖。这样的夜晚,她经历了无数次。她只觉得寂寞。董国荣和小任陪着她看了两集,各自意兴阑珊。董国荣玩手机,小任打王者荣耀,他尝试过带刘胜香一起玩,刘胜香玩不动。她也不喜欢这种年轻人的玩意。

小任待不住,想去透透气,就牵了狗出门。结果过了好一会儿还没回来,再回来时说狗丢了。在16栋王广涛那边,他歇了歇,抽了口烟,开始打王者荣耀,打完一盘发现狗丢了。他去王广涛店问了问,王广涛对这个在刘胜香店里干活儿的小子理都不理,问他话一声不吭。小任自觉无趣,也就讪讪而去。回去以后跟刘胜香说,狗找不着了,我饿了,弄点吃的。刘胜香想着,狗也是老狗了,丢不了,先给小任做饭吃。便去厨房切葱花洗西红柿,烧水忙活起来。小任继续玩手机。

小任像是刘胜香生活中的神祇,而刘胜香的亦步亦趋显得又渺小又可笑。她给小任深夜做的揪面片,他热热地吃了一碗,谢谢姐。碗也不洗,就还给她。她接过碗,又去收拾。她没有邀请董国荣吃一口,董国荣坐在店里的关公神龛旁边,脸色阴暗不明。刘胜香拜关公,她以前的男人是山西人,山西人都拜关公,求财,也求平安。当天夜里,董国荣听到小任与刘胜香身体碰撞发出的声音,她强迫自己入睡。次日她起身出去洗漱,再回来时闻到了房间浓烈的腥味。

到了第二天晌午,物业接到电话,说15栋和16栋的两个快递商店要打架。说15栋老板娘有一只白色的老狗,以前是流浪狗,捡来的,养了好多年。让16栋的王八蛋给打死了,炖了吃了。等物业来的时候,15栋的小伙子跟16栋的老汉子在草坪里翻滚,两个人脸都破了。这一场架打完,小任去门口卫生院包扎,他不敢去医院怕留底。在医院他觉得自己太恶心了,为了一个老婆姨打架,他记得王广涛说,爹们也想日她,你替她打架,是她儿子还是她侉子?听了这句话他动了手。回来之前小任跟董国荣说,他准备回姨妈家,让董国荣帮他收拾一下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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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任回来也不进来,只跟董国荣说话,屋子里的刘胜香也没出来,不吭一声。董国荣抱歉地笑了笑,把小任的箱子递上去,箱子擦过,干干净净。小任骂刘胜香,你这个逼,一点心都没有。从她手里抢过箱子,头也不回,叉着腿走了。刘胜香在里屋,没什么声响。小任再回头,对着这栋楼骂了一声,爹们操你们妈。

目送小任至此,董国荣用力呼吸,她回屋从刘胜香桌子上偷了根烟,又出门在路边用力抽起来,一口又一口,这是她能为小任做的最后的事。希望小任走在回家路上时,箱子可以拉着轻省一些。她尽量把小任的行李收拾好,那条刘胜香的内裤,她也叠整齐,小心细致地塞进箱子,像是为圣人装殓遗体,心惊胆战,一丝不苟。一个丫头给一个小子做了这些,就是爱吧。但董国荣没想那么多,爱已经和她擦身而过,爱一去不回头,她从此成了爱的遗民。

小任骂那句声音很大,刘胜香听见了。她起身披了件衣服,是小任留在她屋里头的迷彩外套,头几天她把拉链修好,口袋缝好,洗了干净,挂在墙上,想等小任回来给他。他宝贝这件衣服,她宝贝他。小任走的时候,她忘了给,也没必要了。她拿起这件衣服,贴在脸上用力嗅着,小任的汗味还在,幸好幸好。她拉开拉链,伸胳膊,把身子套进去,有点小。她是肥肥胖胖的中年妇女,他是个清瘦高挑的小伙子,他们不一样,他们没有什么一样。刘胜香最后一次穿着那件迷彩外套,走进寂静的小区,重振旗鼓迎接一切。她以后再也不想搞了。男人令她索然无味,不如吃碗凉皮子,羊杂碎,炒糊饽。搞七捻三不如赚点钱。

她送他一床二毛皮褥子,刚晒过,干净,柔软,平整,有阳光和泪水的味道。二毛皮是宁夏特产,五宝之一,两个月零两天的滩羊羔羔,身上的毛有九道弯,做大衣被褥,能穿用几辈子,是她赚上钱后买的第一个大件。她想过会跟谁在这一床褥子上翻滚,想得久,并没有拿出来真正用。“或者留给闺女当嫁妆?”但她并没有儿女。如今给了他,他是她的羊羔羔,心尖尖,雄男子和好儿子。她把一切都给他,只要他要,只有他有。

物业开始复苏,有个老爷子拿着农夫山泉的大塑料瓶,去小区滤水器接水。他回头看刘胜香,咕哝着什么。刘胜香视若无睹。这是刘胜香的心碎清晨,昨晚戴到头上的卷发器掉下了半缕,她把快递超市门上的棉袄厚帘子用力拉下来,看着门外走路骑车上班稀稀拉拉的人,双拳紧握,等待这一次心碎结束,等待迎接新的心碎。人们在银川看一片夕霞,望西北于日下,指故乡为故乡。每天起早睡迟,晨昏悠忽万里,有猫在小区草坪中穿行,唤一声,立定又走。并不留恋什么。有时多叫几声猫咪猫咪,猫疾驰而行,如腾龙隐于草中。她耳边于是思量,心想这世间不过是天地梦境。回家的时候,她耍手机,视频里有一个感情专家说,你们的爱情怎么走入悬崖?快来唱一曲痛苦的赞美诗。

第4场

到了夏天,快递超市生意很好。有天来了个两个小丫头要买东西,姐姐扎着两个小啾啾,带着妹妹,一前一后地走着。刘胜香对她说,你还挺能的,啥都能给家里买。小女孩咕哝两句,没说什么,还带着妹妹,匆忙拿了快递,又给家里买了凉皮和豆腐,小心翼翼拿着,还记挂妹妹紧跟上。刘胜香看着这一幕,想起以前二姐结婚之前拉着她,偷了爸的自行车出去学车子,回来以后姐妹俩膝盖都摔破了,但谁也不敢说出来,生怕被爸知道了骑他的车子,要打她们一顿。

这是暑假,小任放假了,又到了来姨妈家的时候,已经是吃瓜的季节。他给姨妈家拎了个大西瓜,路过15栋一楼,刘胜香在盘点,现在店里除了能收快递,也能买菜,买副食品,还有凉皮面条馒头。小任姨妈让他在楼下买个红薯,他走进去,说要点红薯,再要一块姜。王广涛说,你等等,我去给你称。小任这才发现,她和他两家把日子过成了一家。王广涛没认出他,他们曾经打架,为了屋子里这个女人打得头破血流。小任说再要一份凉皮,刘胜香算好账,22.5,她说,给20吧。小任也笑,行呢。他拿起东西转身出去。

再看到董国荣的时候,她以前干瘪的脸现在变圆了,人变得白嫩起来,反而好看些。他趴在窗户那猫着看了看,发现董国荣人也不像以前那么稚嫩了。说起来才过了半年而已。董国荣反而是变得最明显的一个。董国荣在等人取快递。这个人个子不高,清瘦,好像喜欢买玩具,买了大大小小的玩具,拎着盒子就回家了。每次都说谢谢,很客气,普通话很标准,不是宁夏普通话,说话很好听。她好像爱上了这个陌生人。小任在想,这还是他印象里的董国荣吗。仔细看,不仔细看,都认不出来了。

刘胜香一早看见小任了。她装不认得。直到小任说买凉皮。她一笑。还是爱吃凉皮,又没营养,老爷们哪有天天吃凉皮的。她可以送他吃——但,凭什么?她也可以收他的钱,买东西嘛,你买凉皮我卖凉皮。但她不。她鬼使神差说了一句,少两块。她想恶心恶心他。不知道为啥,这句话到了嘴边就像老痰在口,不吐不快。咋能不说呢。他给了她伤心,她至少给他个恶心。

小任出门,刘胜香意兴阑珊。屋子里王广涛刷视频呢,叽叽喳,她充耳不闻,呆呆看落叶如风飞舞。说起来那几个月,刘胜香觉得是爱情选择了她。她不留神走进爱的贼窝,成了小任的贼婆。于是他们贼不走空,相处之道就是日偷千家,夜盗百户。现在小任叛变了,他贼喊捉贼。

周遭的光线渐渐暗下。小任离开这一刻,刘胜香的一天迎来了落日余晖。她拆解问题的方法论是仔细琢磨这件事折射的角度,而她的世界观是爱情镜头滤镜的色调。爱,黑暗,虚无,破碎,毁灭,阴暗与光明,都将投射在她看到的一切。画家用画笔,摄影师用相机,作家用文字,音乐家用音符——描述,制造火焰和梦,制造黑洞,制造满与空。刘胜香用爱创作,她的笔是石泉富,是小任,现在是王广涛。

这是银川最热的炎夏时分,三十八度。刘胜香准备去湖滨街一个批发市场进点货。天太热了,幸好她戴了墨镜,还有小任送她的华强北降噪耳机和口罩。目中无人,旁若无人。她今天穿了个旗袍,上次去兰州逛的时候买的,刚才不小心开衩,右腿有点脱丝了,但这又怎么样呢。刘胜香于是成为金凤区的游魂,隔绝外界的一切,她看不见别人,别人看不见她。统统漠视。

自寒带栖息至亚热带,气候更迭让人也随之换血,对于外物的感受焕然一新。小镇至郊区,一切渐渐吞噬一切,将近二十年,木匠的血浇灌成打字员、话务员与业务员,刘胜香的世界自宁夏银川市金凤区开始漂移,一直迁移,总有巢穴,总能落脚,也总成为候鸟,不再下沉,成为故土岩层中的切片,被外边的一切淹没又蒸发。作为人群中的一滴水气等待遇到新的变化,化为雨云。雨始终未曾落下。银川之春从来无雨,金凤区没有悲伤,也不会有朱丽叶。

她的爱情时效有点短,是不?永远是非常美好的永远,但是永远太短了,刘胜香等不到。干等才傻呢,她往脸上细细地抹雪花膏。她是她世界里的朱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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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0 03: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夏兰夏兰好烦恼 | 西北悲伤故事集

 社社 戏局onStage  2021-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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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悲伤故事集

01:贝大牛不会复仇

02:金凤区哭泣朱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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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场

过年的头一天,夏兰家的洗衣机坏了。坏了就坏了,洗衣机坏了有多大的事呢么?但是夏兰的洗衣机不是洗衣机,这以前是她脸上的雪花膏,是她声望日隆的象征,是的东西特别多,但肯定不止是一个洗衣机。洗衣机算个球呢,洗衣机算夏兰的命。

十年前,夏兰的洗衣机也坏过。那时候用的是一个小天鹅双筒洗衣机,要先在一边洗完,再把一大团衣服放到另一边,按键,等待甩干。终于有一天洗衣机坏了,夏兰记得那一天也是冬天,家里还没来暖气,洗衣机颤抖着发出了最后一声不甘轰鸣之声,崩溃于无形。她手洗了一个多月的衣服,来年开春,她男人余金树发了季度绩效工资,她狠狠心,拿出自己的体己钱,贴补进去一次买到位,买了个全自动的带烘干功能的。

这个洗衣机确实挺高级的,用了快十年了,能甩干,能烘干,当年买下来的时候,为了显摆,夏兰把一家人的大衣都拿来洗过,当时她五嫂跟她说了一句,“哎呀兰啊,你家可是四个现代化啦,以后你哥家的日子都得靠你。”当时夏兰可觉不着自己是谁啦,“放心吧,以后妹妹发达了一定照顾你们。”

现在这个洗衣机坏了,夏兰也确实发达了。刚立秋的时候,她新家装修好了。本来整个一大家子都住炼油厂家属院,她老公有钱,买到了新市区的万科,那房子比这边的贵一半。暖房那天,夏兰把她和老公两边家里人聚到新居,好好招待了一下,做了一大桌子十几个菜。哥哥嫂子都夸她能干,推杯换盏几次三番,喝了三箱子西夏啤酒,她们几个女的还喝了宁夏本地酒庄的贺兰晴雪,一瓶三四百呢,平时可不舍得喝,这不是高兴嘛?余金树跟几个哥哥喝杀破狼。后来,酒过三巡之际,她男人站起来说:“谢谢大家来家里添个喜喜(乔迁之喜),我今天还有一件事要宣布。”煞有介事的样子,但余金树仪表堂堂,这样并不讨人厌。

“今年也是我和夏兰结婚十五周年,我有一个礼物要送她。”余金树搂着夏兰,“谢谢老婆给我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你辛苦了。我给你买了一辆车。”大家赞叹不已,夏兰也被惊到了。说罢,余金树走到客厅,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交到夏兰手上。夏兰被众亲戚拱着打开了盒子,一看,果然是一把车钥匙。“哎呀呀,东风标致呢,夏兰可是发达了。你们太幸福了,太幸福了。”旁边四嫂子忙不迭地说着。夏兰也狂喜在心头,她自从考上驾照以后,明里暗里跟余金树说了好几次了,想买个车,余金树都百般推搪,结果真给自己买了个车。夏兰抱着老公,高兴得不得了。旁边忘了哪个嫂子说的,说:“夏兰妹妹和金树弟弟家里现在这么好,比我们好太多了,以后还要靠你们照顾咱们这一大家子啊。”大家轰然应和,夏兰也连忙说,家里人的事情我们两口子出点力是应该应分的事,有事就吩咐哈。一派兄友弟恭和乐满堂的样子。

她当然不会帮什么大忙,但适当的时候,也并不妨碍她在娘家人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幸福人生,以及帮点顺手并且不耽误自己事情的忙。是啊,夏兰真的过了好日子,好日子来之不易,这好日子是她一点点小心维持、打磨、加油、加汤、加料、慢火细炖出来的。她是个仔细人,干活手特细致,容不得别人挑剔,在单位也是一把好手——废话,做质检的能不心细吗?夏兰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拎出来拧干,晒到阳台衣架上。她个矮,其实就算有晾衣杆,大衣服也挂不上,她有办法,搬来个板凳,站到上面,叉住湿衣服,往晾衣绳上一举——哐叽一下,脚踩偏了,人撞到阳台窗户上,幸亏窗户封了,要没封,这一下她就得栽到楼下啊。九楼啊,那时候她要封阳台,她男人余金树还不乐意,幸亏她拿主意。想到这,她一方面心有余悸,一方面又为自己的英明鼓掌。

晾好衣服,擦擦手,夏兰跟着电视里中央三台的张蔷唱起了《恼人的秋风》,“为~~~什~~~么~~~一阵恼人的秋风”,哼哼唧唧,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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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完家务,夏兰抖抖索索地套上秋裤,穿上格子呢布料的长裤,穿了淘宝上新买的黑靴子,出门之前还照了一会镜子,夏兰琢磨琢磨,又把那件七八月盛夏时候打折买的白貂大衣穿上了,拎上朋友圈买的仿版名牌坤包,准备开车去火车站接四哥的儿子俊子。

俊子在北京一个大学学了工商管理,毕业以后在北京找了份工作,熬了几年,也算渐渐安定了,除了买房不用想,其他都挺好的,家里给出了十万,自己添了点,买了个小轿车开着。四哥四嫂子一家可以他为傲了,成天都“我家俊子说了”、“我家俊子不乐意这样”地挂在嘴边。夏兰瞧不上俊子,有时候跟别的几个哥哥嫂子聊天的时候也会捎带着聊上两句,“可觉不着自己是谁了,在北京他那样算球个啥”。见多识广的俊子马上要回来了,他坐的飞机,可把他能耐坏了,这几年了,俊子回家过年来回都坐的飞机。夏兰想起来以前俊子上大学的时候四嫂子托自己男人给他儿子想办法弄一张卧铺票的可怜样,忍不住冷哼了两声。

临出门忽然想起来今天要回单位去。退养一年多了,单位一直给交着医保,现在说要自己交,一次性给两万块钱,之后都自己管自己的。想起这个事,夏兰脱了一只皮靴子,一只脚胡乱套上拖鞋,靴子太难脱了,加上她这两年胖了,腿也粗了,确实不方便。一条腿支棱着蹦着蹦着地跑到卧室里间,找出自己的医保卡、户口本、工作牌,本来还要找身份证,没找着,她想想也算了,把其他的证件妥妥帖帖地装进随身的真皮坤包里,差点塞不下,夏兰把装的一包纸巾拿出来了,勉强拉上拉链。虽然是仿的名牌,不过到底是真皮的,看起来还是很像样子。

下楼到小区里把车热着,夏兰坐在驾驶座上发懵。妈的,以后就正式退休了,四十五岁不到,就得天天呆在家里了。儿子的学习不行,本来头些年她工作还可以,后来儿子特别不听话,余金树就商量着让夏兰休长期病假在家盯着孩子上学。儿子今年高二,在一个职高。人倒是长得又高又帅,因此也早早地谈了女朋友,夏兰虽然知道,但是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儿子不听她的。这一年多,单位改制,要减员增效,她病假休得多,就把她给减员了。她也没办法,余金树多少也是厂子里的小头目,现在盯得紧,也不敢怎么动手脚,她就顺势退休了。

第2场

去了单位,夏兰胡乱停了车在厂区大门口,一路跟老同事们打着招呼,“马姐来了啊”。

“嗯,来了。办点事。”夏兰胡乱应和着,走到人事处,说明来意。人事处的小王不认识她,她又没带身份证,正在询问来意,人事处陈主任来了,看见她,多少也有点尴尬,“兰子来了啊。”“嗯,来了,办一下医保的事。”陈主任跟她同一年进的厂子,刚进厂的时候还追过她,她对他没感觉,找对象的时候胡乱睡过几次,后来她嫁给了余金树以后,两人就再没了来往。陈主任对小王说,给夏姐把医保手续优先办了,那个钱早点打给夏姐。夏兰赶紧说谢谢,并约着陈主任得空带老婆来家里吃饭。“来吃饭啊,我家东西可全乎了。”“性生活啊,知我助我,任兰畅游爱欲之河”——心里想着,嘴里夏兰也笑得嘎嘎的。她跟余金树好久没那个啥了,人家说牛嚼牡丹,他怕是猪吃睡莲,白白糟蹋了东西。

从单位出来,夏兰长出一口气,分别给几个哥哥姐姐打电话,说过年了,一家人难得聚一次,今天妹妹请大家吃个饭。因为不是周末,家里人也都不是很情愿,后来中饭改成晚饭,夏兰去订了娘家门口的饭馆,一个川菜馆子,估计这顿饭要吃七八百。

夏兰的娘家是一个大家庭,兄弟姐妹十一个,她是五女儿。但即使在七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她的出生也几乎未吃苦。因为一早被过继给她爹老马头子的领导家,在人家家里是唯一的姑娘,她的人造爹老夏家里有四个大哥,最小的一个也比她大七八岁。人家都说夏兰是老夏家的一朵金花,从小哥哥们宠着,一路呼啸而过的夏家四匹狼后面跟着一个黄毛丫头,夏兰是夏家的掌上明珠。后来她大了,老马家环境好点了,又让回来了。回来之后,老马一家发现夏兰不对劲得很。学习不好,人缘很差,自以为是,看不起自己家人,一张口就是老夏家,但是呢,老夏家是回不去了。她以前叫夏兰,回亲爹家以后改名叫马夏兰。马夏兰年轻的时候长得还可以。这是她老公余金树跟最近的小女朋友讲的。是的,夏兰老公现在在出轨。他们是高中同学,双双没考上大学。余金树高中毕业之后接他养爸的班留在了单位,养爸是上海人,他也以“上海人”自居,会来事,人又体面,一点一点的,就当上了小领导,再也没当过工人。后来又自己做了生意,开了个加油站,刚好是炼油厂的人,本来成本价也低,一来一去的,家里的光景就好起来了,手上有点钱,单位里打点领导自然也大方了起来,三年五年的,一直在升。夏兰也跟着老公过上了好光景的日子。

余金树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男人,家里都靠夏兰里外张罗。衣服只穿不洗,以前没换烘干全自动洗衣机的时候,衣服洗完放一个多礼拜都不晾,从来不扫地,更别提洗碗了。结婚好几年了饭也不会做。那时候夏兰坐月子,余金树在家里给自己做饭,炒了个蛋炒饭,出锅是黑的,问为什么啊?闹了半天是没放油。

余金树最喜欢在家侍弄热带鱼和花花草草,但也是一阵风的热情,后来还不是靠夏兰给他收拾,有一次夏兰抱怨道,“你就知道往出弄,我跟老妈子似的,天天跟着你收拾,儿子也跟你有样学样,拉屎的功夫大,擦屁股的劲道小。”余金树一怒,给了她两脚一耳光,“你一个老娘们说话好好的,不会说话就把逼嘴夹紧,再给老子逼逼叨叨,以后你花你自己的钱去。”余金树一生气,夏兰就忍下来,别看她平时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关键时刻余金树生气的时候,夏兰还是很怕的。那次余金树动手打她,她儿子明明在一边看得真真的。大概也是从那次开始不听她的话。他认为他妈夏兰跟他一样,是他爸余金树在家里的附属品,居于从属地位,在这样的背景下,凭什么要让夏兰对自己指手画脚?她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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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后,夏兰做了个臊子面,打电话让儿子赶紧回来吃饭。儿子说在网吧呢,不想回来,叫个凉皮进网吧吃。夏兰不同意,怒吼道:“余子明你赶紧滚回来啊,还不回来是要死在网吧啊,是不是?啊?”儿子明明回嘴道:“我就死在网吧,我就死在网吧,你管得着我的嗷?”说罢把电话挂了。夏兰再打电话,明明关机了。每当夏兰跟儿子明明生气的时候,明明偏偏跟她对着干。夏兰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家生了会闷气,臊子面的臊子已经做好了,面就在案板上,夏兰不想吃,感觉吃不下,心里烦得很。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懑,塞在心里,有点像吃什么东西吃恶心了,想吐吐不出来,干呕那样式儿的。看了会电视里的本地新闻,也没什么意思,她从来没意识到,宁夏的天好蓝啊。蓝到什么程度呢?蓝到她看到任何的蓝色都习以为常的程度。

正在生气的时候,余金树回来了。夏兰说,你回来了金树。余金树说嗯。夏兰再问,吃饭了吗。余金树说,吃了几口,吃得不舒服,家里有吃的吗?夏兰说,我做了臊子面,给你煮点,家里还有东北红肠,切一盘吧。余金树说好。

夏兰烧水煮面的时候,看见余金树进房间找了一件新外套出来,那件衣服特别好,是上次余金树国庆去上海表叔家探亲的时候在上海买的,三千多。买来以后,金树只穿了三四次,都是厂子里开大会的时候才穿的。夏兰看在眼里。

哗一声,煮面的水从钢盅锅里扑出来了,夏兰赶紧关了火,把面捞出来,浇上臊子,顺手拿抹布把炉台上扑出来的水擦了擦。

“面好了,要辣椒面和醋不?”夏兰问客厅的金树,他说:“不要辣椒面,放点醋。”没回头,人还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夏兰又去切红肠,切好了端到饭厅,余金树还在玩手机。夏兰走过去,远远看着余金树在聊微信。余金树看她过来了,把手机放下翻扣到沙发上,胡乱问道:“你吃了没有?”夏兰说:“没吃。”余金树也没再问,呼噜呼噜吃起面来。

余金树吃面的时候,夏兰到客厅沙发上,拿起余金树的手机看了看,余金树手机有密码,夏兰想划,需要输入密码。看不了,夏兰更着急。正在这时候,余金树手机里来了个微信信息提醒:老公几点来啊,我今天下班就过去啊。亲亲。

夏兰看的时候心脏就跟被东西戳了一下一样,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她没吭声,拿着余金树的手机,“你微信里有条信息”。余金树看着她,眼神闪躲了一下,“哦,给我吧。”

夏兰没动。她把余金树的手机攥在手里,“谁管你叫老公,你今天下班以后去干啥”。余金树说,“你闹啥闹。手机给我。”夏兰忽然就崩溃了,一把把余金树的手机摔到地上,啪的一声,余金树的手机壳甩飞出去了。余金树也怒了,“你干啥你?你他妈有病啊。过不过啊过不过啊?你他妈再没事找事老子扇死你。”

夏兰惊声怒喝道:“你出去,你赶紧出去。我他妈当年嫁给你就是眼睛被驴踢了被猪吃了。我天天在家忙里忙外的你他妈还有人管你叫老公,你是谁老公,你去给猪当老公去。我日你个妈。”她一时惊慌失措,口不择言起来。

余金树怒喝一声:“别以为你爹我不提那些逼事你就当莫发生过,你还敢找我的事呢嗷?我听说你跟人事处老陈还勾搭上了,还让他来家里吃饭,还说你家的东西可全乎了。啥全乎啊?套子全乎不?”

夏兰又羞又气,浑身抽筋一样:“我他妈跟谁勾搭了啊,我哪对不起你了,伺候你们爷俩吃穿我他妈还有罪了嗷?”说着就扑过去扯住余金树新外套的领子。“艹你妈的,你他妈当过婊子就一直是婊子。你以为爹们不知道你以前跟那个老陈搞过了嗷?再装逼爹们抽死你个驴日的。”“上海人”余金树用宁夏普通话骂人的时候,一点也不逊于土生土长的吴忠人马夏兰。

他骂完还不解气,一把把吃剩半碗的臊子面扣到夏兰肚子上,过去又给了夏兰两拳打在肩膀上。夏兰被打得一抽一抽的。打了几下,余金树转身欲走,又气,又觉得这顿面没吃好,回头抡了夏兰脑袋一巴掌,夏兰刚做的发型也被拍扁了。出门前,余金树说:“你他妈给老子老实点,再逼歪,爹们打不死你。”穿皮鞋踏出门,又想起钱包没拿,他转身回来走向夏兰,夏兰慌得一哆嗦,金树没理她,走到夏兰一旁,手从夏兰的胸前穿过,伸到茶几上,拿起他的钱包,如若无物地擦身路过。

夏兰越想越生气,为啥余金树敢动手,也无非是这几年家里生意好了,他兜子里的钱多了,加上夏兰自己也退养,基本靠他才能过上一个殷实日子。“男人有钱就变坏,我艹你妈。”夏兰在心里狠狠说一声,没敢出口,怕余金树再来动手,只敢若有若无地“哼”上一下。

第3场

正摊在沙发上生气和哭,夏兰电话响了,一看是儿子:“你干啥呢?回来吃饭不?”电话那边是一个陌生人,“你好,夏兰吗?我们这里是宁夏银行银川xx分行的,有个小伙子拿着你的卡和身份证来取钱,我们刚才查了纪录,这个月已经转了三万多了,你赶紧来看看吧。我们在xx街。”夏兰在电话里臭骂儿子,那边银行的人让她先别骂了,先来了解一下情况吧。他们也报警了。

夏兰一着急,也没找着车钥匙,也顾不上开车了,赶紧打了个车去xx街。这个地方离他们家还挺远的,看来儿子是故意选了个没啥人认识的银行取钱。一到银行,大堂经理说派出所的人也来了。夏兰找到儿子,啥话没说,先给了几个耳光。派出所来了两个年轻的男的,拦下她,说你先别打人,跟我们去所里了解一下情况。儿子明明怂着脑袋跟着,夏兰问他话,他也不说。

到了派出所,警察跟她说,今天xx银行报警,说有个中学生一直拿着别人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转账,转的还多呢,好几万。他们就留意了一下,转账过去的卡号一查,是个诈骗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的,冒充小姑娘在游戏里骗男人的钱,好几个人都上当了,不过像你儿子这种十来岁的,就他一个。听完警察的话,一时间夏兰的心被架到了半空,夏火秋霜的。跟警察立完案,夏兰把儿子领出来,站在派出所旁边的超市门口,明明说,妈我饿了,还没吃饭呢。夏兰怒吼,吃你妈逼啊,还有脸吃呢嗷?儿子反常地没回嘴。夏兰心一软,给了儿子一张二十块钱,又给了一张五十,让儿子去超市买点吃的。儿子走的时候又抽了一张一百的,他拿了一袋子零食边走边吃,递给她一瓶康师傅绿茶。这些是夏兰过年之前取的准备给孩子们发的压岁钱。

超市里凤凰传奇唱起了《拜新年》,“走过一个冬天,辛苦了这一年,捎上了心意敲敲门,送到了你身边,好运来点点头,福星来眨眨眼”。头几天夏兰还打算跟老姐妹聊聊这首歌怎么跳广场舞,现在看来,怕也没那个心思了。

------

在派出所一折腾,快五点了。夏兰带着儿子回家,儿子求她别跟爸爸说这事,夏兰说好,咱们先跟姥姥家人一起吃饭。儿子去洗了脸,换了干净衣服,夏兰也弄了弄头发,准备去吃饭。以前在夏兰的要求下,儿子和老公简直要换八次出门的行头,才配得上跟夏兰出门吃一顿饭。今天倒是快,三分钟两个人都出门了。他们先到了夏兰订了座位的川菜馆,结果今天厨师有事,吃不上了。这时候俊子和四哥四嫂也回来了,带着行李。一看吃不上,四嫂说要不咱们去小吴忠农家乐吧,我之前去过一次,菜挺好的,还实惠。旁边四哥也说,走吧,就去那吧。夏兰轮流给没来的人打了电话,又反复问了四哥位置,拉着四哥四嫂俊子和儿子明明一起去小吴忠农家乐。

到了小吴忠农家乐,人还没来,他们也没先点菜,就先唠嗑。她跟四嫂子刘桂枝聊天的时候,听见刘桂枝在那嘚逼嘚:“哎呀我们单位今年可好了,年底还发油,发面,发苹果,发带鱼,发两只草原绿鸟鸡,我跟我家男人一起领的,哎呀,真多啊,拿不回来啊,还叫了三轮车。”旁边一个傻婆子一唱一和,“哎呀就是,你们是炼油厂的,你们福利就是好,金饭碗啊。谁家都比不了你们。”

夏兰暗自嘀咕,“去他妈的,谁稀罕吃带鱼啊苹果啊,我家的海鲜都在网上买”。生完闷气,她给儿子发了条微信,“儿子啊,你帮妈妈在网上买点新鲜鱿鱼行不行啊,妈妈明天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孜然鱿鱼。”

过了一会,娘家人来全乎了,点完菜,夏兰去厕所。刚出门,电话响了,四嫂帮夏兰接了,电话一接通,那边就噼里啪啦一通说,说马夏兰今天你在我们这立案的信息不完全,你要把你银行的开户行,你和你儿子的身份证复印一份。还有就是我们审了一下,你儿子的那个女网友说认识你,她说她是你高中同学,叫陈招娣。

夏兰从厕所回来,四嫂刘桂枝问,夏兰,听说你儿在网上惹了大麻烦,派出所都来啦?夏兰说,没有啊,咋可能呢。刘桂枝说,我刚才给你接了个电话,电话里都说了。

夏兰一怒:“我家儿子年纪还小不懂事,你跟他一样啊?他也就网上嘚啵几句,嘴贱,又没真干啥。再得话,你说,网上那么多骗子,谁不会上当啊。就说咱大人都会,何况明明还小。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你自己知道。”夏兰跟四嫂吵架,四嫂家俊子也开始帮腔,说明明上网浪费时间啥的。夏兰越听越气,一摔碗筷出门了。

第4场

农家乐这边旁边是个猪圈,那边很多猪唧唧歪歪地叫着。虽然立春了,宁夏还是冬天的气温,昨晚零下十度,今天零下六度。夏兰看着悠哉,其实怅惘了很久。日子真是没意思。既没意思,也没希望。

从兜里拿了包烟,夏兰抽了一口,是老公的金兰州,熟练地吞云吐雾起来。西北老娘们抽烟人家说闲话,她想起四嫂子说过的话,冷笑一声,管球你们呢,老子乐意。

这边厢,好多好多棵沙枣树,冬天了,沙枣树冷峻雄壮,枝头树干充满肃杀之气,如同雕塑。面向沙枣树,越过颓垣院墙,夏兰眼看着远处垃圾堆上,她家用了十来年的洗衣机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渐渐沉入,渐渐沉下。她走过去细细端详,不知道是谁卖给收废品的,机芯零件都被抠走了,金树还是儿子?她顾不得恨谁。

远远地,她听见周围有人在刷抖音,在听一首歌,她听过,《你走》。


我无法挽留

我无法回头

我无法接受

我说我不再拥有


她心说,好的我走。好的好的。流离失散我不怕,我呀我不怕。问题是世界这么大,我到底去哪啊?

说真的,一点点的,日子太难过了。说句真真的实话,夏兰是一点都不喜欢过日子,尤其是今天,太难熬了。没有什么是新鲜的,今天的绝望都在模仿昨天的,前天的,一个月之前的,十年之前的。年关将至,夏兰不好过。都说夏兰一辈子都在过夏天,热热腾腾,瓜果梨桃。夏兰完成了最后的夏天,她腿肚子一直在转筋,带着哆嗦进入了秋冬萧索之季。

------

这几天她梦里乱象丛生,洗衣机和儿子作业上的方程式,老公车里的睡莲和她动辄涌上来的错觉。算了不想了。抽了会烟,夏兰溜达到猪圈,顺手打开了猪圈的大门,看着那群猪在圈里跑来跑去的,一会有头猪跑出去,夏兰觉得可笑。妈的逼,老子还没猪自由。她捡起石头,把猪一头一头打出猪圈,谁管他呢。越玩越高兴,夏兰干脆一把抓住一头大猪的耳朵拉着跳了上去。说也奇怪,这头猪也不咋反抗,就这么驼着夏兰往前慢慢悠悠地走。

这时候,四嫂来找夏兰:“兰子你干啥呢,好端端地骑猪干啥啊,哎呀脏死了。”

夏兰粲然一笑:“我去你奶奶的隔夜腿。”

——嘚儿,驾!

夏兰牧猪而行,骄傲得犹如公主出巡。这山这地这林子这村庄,都不是她的,她知道,但是有什么关系。一地猪和雪,动起来的一球一球的黑,和静置的,一片片的,白。

本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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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0 03: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那遥远的地方,余金树他不是个好东西 | 西北悲伤故事集

 社社 戏局onStage  2021-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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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悲伤故事集

01:贝大牛不会复仇

02:金凤区哭泣朱丽叶

03:夏兰夏兰好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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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社社的系列小说《西北悲伤故事集》今天来到了第四篇。

在上一篇里,走过人生夏天的夏兰放飞了自我,在目瞪口呆的亲戚们面前御猪而行。在那之后呢?本篇讲述的就是夏兰骑猪之后的故事,只不过,是她男人的故事。

第1场

贺兰山远远看去山川连绵,是南方少见而宁夏人见惯的。这时天光从山那边溢出来,呈众川归海之像。贺兰山,戈壁滩,余金树,风烈烈地吹着,下起了小雨片片子,伸手摸了一把脸,都是泥点子。沙尘暴让雨变成了泥,而风让这一切发生得更远。

余金树是吴忠人,1973年生,今年48岁,2021是他的本命年。属牛。本命年是非多,他一早就托人在北塔里求了个卦,挂在身上、戴在车里、供在家里敬着,希望2021年一年都和顺安乐。一月初就去求的,快过年这几天,余金树被老婆子和嘎子气得扣腔子,他没想到,心疯的日子还在后头。后头有洪水猛兽,后头有暗礁险滩。但——人到中年他还不想认怂。他平时的爱好是冷兵器,喜欢收藏这个。喜欢弓箭。喜欢刀剑。喜欢唐刀和苗刀。

余金树是炼油厂的一个小领导,自己又开了几个加油站,这三两年光景蒸蒸日上。去年疫情期间不咋样,现在好多了。前两天跟做生意的兄弟一起谝嫌传(方言,说闲话),说现在日子真是没想到。“有钱人去不了国外,都在境内自驾游,银川现在是热门旅游城市,以前的人都往外面跑,现在的人都往这边跑。”跑的人多,自驾的人就多,加油的人更多。他得意,哈哈大笑,在家唱《三国演义》金曲,天天开嗓。头两年换了房子,还在新市区买了个在银川相当日拔chua(日拔chua,宁夏话,意为“牛气得不行”)的小区,万科最好的小区。万科物业费一平米四块五,比之前炼油厂家属院的房子贵一半还要多,房子两百多平。吴忠亲戚来银川都住他家,他老婆夏兰有时候会挂点脸子,他顶多说两句,也不甚在意。夏兰是个爱张罗的人,厂子内外都有名气,早期人家都说他是夏兰的男人,没几个人说夏兰是他老婆的。

他们两口子之前在阅海万家和森林公园也都置了业,要是有钱,还想去西安买一套,每年去跟生意上的朋友聊聊,耍耍,养养生,就都挺好的。老婆照顾家,儿子余子明以后要送到上海,他养父是上海人,现在养哥姐都回了上海,只有他给老人养老。养老也都是夏兰。夏兰不是坏人。夏兰只是老婆。老婆有老婆的好。

不过最近他成了个笑柄,准确的说是夏兰。过年前的一天,他老婆夏兰在农家乐吃饭,结果喝了点酒,骑着猪满山跑,当时是跟他岳父家一家人一起吃饭。拦都拦不住,说夏兰疯了。还有傻逼亲戚发了短视频,是他同事告诉他的,还上了本地的晚间新闻,当天就播了。好多人在银川吃喝玩乐的贴吧里留言,微博上也有了。余金树气得要死。“夏兰这个勺婆子,妈的逼尽丢人。还骑猪,她咋不当猪去,让猪骑去。”回家以后,他把夏兰臭揍一顿,一顿耳光拳脚没少。本来前几天因为夏兰发现他在外面有点男女方面的情况,恼羞成怒的他就把夏兰给打了一顿。现在夏兰又他妈闹了这么一出,他去问夏兰,夏兰还嘴歪得很(很强硬的意思),他一气之下,劈劈啪啪在家里来了个全武行。他不怎么打夏兰,这次是动了真火。夏兰捂着脸又哭又笑,说跟着他过日子这些年,一直心里都憋得很,那天也不知咋回事,吃农家乐的时候喝了两杯,忽然上了头,看见了猪就乐开花了,骑着猪到处蹿。

他听完也是哭笑不得,打完夏兰,开了瓶啤酒在家里的阳台上生闷气。寒冬腊月,春节的时候,小区张灯结彩,好多人在放炮,吃过晚饭的时间了,还有人放烟花的,夜幕里一派五彩纷呈煞是好看。但是余金树也没心思看,正在想怎么把这个事给圆过去,不然的话,以后见了亲戚朋友,他就是一个笑话。

真的,这个事情让余金树很不好意思,不过更大的难堪还在后面。他手上那瓶德国啤酒刚喝了一半,手上的金南京也才抽了几口子,夏兰的手机响了。响了半天没人接,他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一个存过号码的电话,金凤街派出所。他赶紧接了电话,不接电话还罢,接了电话气得五内俱焚。

他儿子余子明,一个十四岁多的小崽子,偷了夏兰卡里的三万多块钱,去给游戏里找的老婆打钱。你知道最气人的是啥?这个“老婆”是他跟夏兰的高中同学,比夏兰大三岁,比他大一岁。这些消息是派出所那个打电话的民警说的,还让他好好管教儿子,说那个女的说了,她觉得余子明没人关心,本来是想逗逗他玩的,一来二去,两个人都认真了。余金树忍着忍着,把电话听完挂了。夏兰挨完打躲出去了,可能是回了娘家。儿子明明在房间里玩王者荣耀呢,游戏里他跟那些队友一起打,还开了语音,聊得不亦乐乎。

余金树深吸两口气,一脚把儿子房间的门踢开。“余子明,你这个小逼崽子,你看你爹今天不把你的逼脸给你抽歪,我日了你妈溜!你爹的脸让你们母子俩丢得精光!”说着一个箭步冲上来,就要抽打余子明。儿子明明倒退两步,居然是还手的架势。余金树抽了几逼斗,他儿子都挡回来了,看得出来是有留手,不然都打回来了。“爸你干啥呢,君子动口不动手哈。你再动手我就还手了哈。”余金树忽然想起来,上个暑假,他和老婆把儿子送到跆拳道中学学了俩礼拜,看这小子的架势,那个课没白上。儿子现在一米八四,大脚穿44号的鞋,现在穿的那个AJ球鞋,跟他娘的船那么大。

跟儿子厮打了一阵,余金树觉得没意思,回到客厅玩手机。看到马梦梦的四个未接来电,一打开微信,五六条50秒的语音,余金树戴上耳机听完了,无非是今天晚上我们要一起吃饭,你忘了怎么办啊,打你电话你不接,我再也不理你了。

余金树想起来,前天晚上他跟马梦梦吃饭,吃完饭两个人又去马梦梦住的地方温存了一下。马梦梦说要回吴忠过年呢,问他要点过年的钱。他说要多少,马梦梦说怎么也得六七万吧。他想了想,觉得问题不大,就答应了,说明后天转给你。两天过去了,余金树光顾着为夏兰和余子明的事发愁了,忘了那边也是个问题。

马梦梦以前是他加油站的前台,现在支持她在同心路开了个服装店,他出钱,她出力。她也确实出力,白天晚上的。店子很快赚上钱了,从湖南株洲批发衣服,然后拿回来贴牌卖,他们三七分,后来干得好,就变成了梦梦一半他一半。有时候跟兄弟们吃饭,他把梦梦带上,说是对象,那帮孙子也起哄,叫小嫂子。大嫂子是马夏兰,小嫂子是马梦梦,都姓马。前天在马梦梦家吃晚饭,丫头说,哥我和兰姐都姓马,两匹马,你是弼马温。他哈哈大笑,狠狠rua了丫头沟蛋子一下。丫头靠在他身上,说哥你头发长了,去理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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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树本周第二次来了理发店。老板第二次不在家,说是有杭州来的老师在老城做培训,老板进修去了。人上了年纪更要注意形象,金树认定的事就不换了,给自己理发的小李子,请客吃饭的饭馆子,照顾一家老小的婆姨子,金树不爱换。换了干啥,就这样挺好。

但这次头发确实长了些,金树坐在理发店,让学徒给理。旁边那个小孩乖乖在看他外奶奶的手机,里面放了《姥姥的饺子馆》。他想,这个孩子教得真好。走的时候,孩子外奶奶说,这个卡里没钱了,下次他爸爸来给续上哈。这里是马梦梦家小区门口的理发店,马梦梦家就是他的房子,跟夏兰说是朋友的亲戚大学快毕业了找工作呢,就租在他家,中介费也省了,女娃娃爱干净,惜房子,夏兰也放心。后来姑娘没找到工作,他说干脆来加油站,丫头长得心疼的很。

理发的时候想得多,因这时候玩不上手机,脑子空一下。他并不怎么有机会让脑子空。金树理发的时候,理发的小逼崽子学徒接了个电话,逼逼歪歪话说不完,烦求子。一开始说自己在干活。金树想,我就是个活?爹们是你爹,爹们不是活。驴日大滴。逼崽子的手上纹了一个很大的文身,像个小混混。也确实是小混混。好多小混混后来都去当了理发师。一阵子说我家现在没有新的游戏号,一阵子说你晚上等我回去吃串。金树吼了一声,还理发啵?再这么个我以后再也不来了,你是干活滴还是来谝嫌传滴?小逼崽子赶紧道歉,叔对不起哈。他一愣,之前都叫哥,这个怂嘎子叫我叔,我有这么老吗?吵吵闹闹几句,金树剪完头发,去洗头。洗完头来吹头发,刚才给他剪头发的小崽子偷懒,让更嫩鸡的学徒给他吹头发,他自己刷起了短视频。就听哈哈一阵震天笑,小崽子说,银川有人上热搜了。有个老婆子骑着猪乱跑捏,评论区有人留言说,这是女性自由灵魂崛起的象征。很多人留言,知乎观光团,虎扑观光团,微博观光团。好多人说,骑猪姐好可爱,也好酷。希望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姐姐。逼逼叨叨废话连篇看得金树心口一紧,说不上什么感觉的感觉,像是肠胃性感冒,头晕脑花,心潮欲呕。

啥?闹个老撇列婆媳好是能当网红捏嗷?羞死他们老马家的先人捏。

他好恨,儿子不争气,老婆发神经,而他,他不行。他逑是软的。

他就要玩女人,年轻的女人,光滑的,像牛奶一样光滑的身体,抱住,环绕他,将他融化。有时候睡觉以后,他看夏兰的身体,夏兰躺在床上,像一条肥硕短小的粗蟒蛇,她神神叨叨,肚子很大,老是吃减肥药,从来瘦不下来,搂着睡觉是舒服,但他们早就不一起睡觉了。夏兰打呼噜,又爱磨牙,还有脚气病,看着个子小小的,一身的臭毛病。而余金树,常年运动,天天跑步,就算饭局吃得也不多。夏兰不是,一生气就胡吃海塞,金树搞女人了,她吃,儿子气她了,她吃。金树不吃。夏兰变成了短长虫,金树还是玉树临风。

金树理完发出门,拿了车钥匙,坐进驾驶室,点了根芙蓉王。是啊,他以前抽软白沙,后来广州红双喜,再后来一点一点的好起来,终于抽上了芙蓉王。他交际的时候抽和天下,那是给大客户和领导准备的。车后备箱有剑南春和五粮液,常年备着,没有就买,不会少也不会缺。都是夏兰准备的。新买的奔驰,立标,银亮闪闪。余金树开起来了,信心满满,他开车特别快,脾气也不好,算是个路怒族。金树爱过夏兰吗,不止。他兢兢业业做工作,克勤克俭过日子。他没有太对不起夏兰,打老婆也算事?

现在他媳妇变成一只失控的风筝,理智在沙尘暴的肆虐下消失无踪。这让他开始想念以前的他们,她的悲喜是他的,她的身体是他的,她的情感也是他的。她的什么都是他的。现在夏兰疯疯癫癫的样子,成了他世界以外的人,这让他陌生。陌生让他心碎。他的心肝肝碎成了玻璃渣渣。

这一夜的杏子花格外美。大概是让痛苦归于痛苦,让心碎归于心碎。从天南地北相聚银川,金树和夏兰曾相伴于此,怀揣各自新的心碎,在彻夜交谈的时刻,共度谁的生日,忘却谁的烦恼。如果有什么能令此刻永恒,大概是春寒料峭中不圆的月和法相庄严的杏子花。这杏子花香啊……

金树做了个梦,梦里有他在网上看到的新词,巨人恐惧症。他梦见夏兰每生一次气,就变大一次。再生气一次,又变大一次。一次一次的变大,一次一次的生气。他心里话,咋气性这么大煞。好好滴两口子,话不能好好说,日子也不能好好过。至于啵?

第2场

自打夏兰骑上猪,上了短视频,银川好多人都看到了。夏兰忽然成了网红,而金树成了网红的男人。夏兰成了自由引导人民的代表,五十几岁的阿姨率性做自己,她每天都在四处分享自己的生活状态,浑不见在家做饭窝窝囊囊的样子。还有人物杂志也采访了她,说她是这个时代的女性朋克。加上夏兰以前喜欢唱歌跳舞,喜欢出风头,她还上了热搜。有人做了一个整合性的视频,叫【互联网上的疯子】,把夏兰和另一个人剪到了一起。有人在底下说,把阿姨放进来太不应该了,阿姨就是追求自由追求快乐自在。而另一个人是什么样呢?这个人骑电动车呼啸而过,电动车开得飞起,他怒吼而唱,我的心太乱,要一些空白,你若是明白,让我暂时地离开。一而再,再而三。周围的人说,这个逼是个勺子,学名叫唐氏综合征患者。你看,这样的人跟夏兰是一个系列。那么请问余金树的心情是?

年关前后,在夏兰和余子明母子俩织就的监狱里,余金树一直在写认罪书。

——我错了,我服了,我死了。

是这样吗?

余金树其实不想认命的。认命多惨啊,他还想挣扎一下。要么扛下去,要么求救。可是跟谁求救?日月星辰妖魔鬼怪谁能帮他?做你的大头梦。

对了,说起梦,真是有梦能圆。

马梦梦圆了他的梦。梦中的他,真是威武又雄壮。

做了几年生意,除了找点小姐,有时候也有老兄弟带他玩交友的。金树玩得不多。有一次哥们张铁蛋在交友上找过两个大学女孩,聊骚了半天,说还有一个哥们一起玩,那俩姑娘就一起去了宁大本校区旁边的酒吧。她们是宁大的学生,对这边熟悉。那两个女孩会玩啊,给她们点长岛冰茶,点莫吉托,都是平日里金树不会喝的酒。而且这里唱歌都是小伙子拿着吉他自弹自唱,就是他们在九十年代的样子。他问唱歌的小伙子会不会唱沈庆的《青春》,小伙子说会唱,他就出了五百块钱,让唱歌的小伙子唱了三四遍。混了一整晚,他半夜找陪他的丫头聊天,发聊骚短信,打电话,丫头也半推半就。待回了家,夏兰早就睡了,他脱了鞋,也不洗脚直接就上了床,夏兰也不知道,睡得死得很。

陪他的那个女孩就是马梦梦,他们之后成了固定的关系。他跟夏兰扯了个谎,把空出的房子租给马梦梦,马梦梦毕业找不到工作他又给了工作。按理说,要是露水姻缘,余金树也不用动了真情,但是这个马梦梦,他总觉得很面熟。第一次见面就面熟,再见面还是面熟。而且这个丫头子关了灯真是牛气得不行,二十出头的丫头,一关灯啥都会。说起来余金树也不是初见风月场的人,结果还是让这个马梦梦给弄得服服帖帖的,头几次刚在一起玩的时候,跟马梦梦求饶了好几次。后来他白天回味起这个事情,又觉得不舒服,就在网上买了印度产的伟哥和神油。再一次,在他租给马梦梦的两室一厅的床上,他把马梦梦正面压在那个天蓝色的全棉时代的床单上,床单湿了一大块,也不知是来了还是尿了。但要再来这么一次,他也受不了,自那之后,对她的心思也淡了许多,马梦梦再约,就不怎么去了,正考虑着怎么跟马梦梦断了。这次之所以爽快地答应给马梦梦六七万,也是想两个人体体面面断了关系。

马梦梦这样的女子是金树送给昨天和二十年前的诗,又聪明,又神奇。夏兰好是好,夏兰不是他的夏兰。夏兰现在的粉丝四十几万了,是粉丝的。生活没味。但以前不这样,夏兰是二十年来一起吃火的人。最冷最饿的年份,他们携手画火御寒。他在马梦梦身体里闻到了沙枣花的香味,比最好的沙枣蜜都甜。他以前也在夏兰身上闻到这样的味道。他嗅觉发达。两口子搭伙过日子,就像一起跳交谊舞,有时候合拍,有时候不合拍。他跟夏兰不合拍了好些年。他爱看书,以前在油田就是个文艺积极分子,写过诗。现在他不写诗了,他的诗是一个又一个女人。

照理说,人从二十岁就开始降落,一直下坠一直下坠的,一开始在天上是星星,再到半空是雨,再往下再往下的,变成了粘痰。余金树以前和老婆都是文艺积极分子,两个人的学习不行,可都是高中的风云人物。他会弹吉他,夏兰也会,夏兰还跳舞。那时候他们都结婚快一年了,厂子里组织员工表演节目,夏兰演一个新娘子的舞蹈,还得了奖。她那时候让他也去弹一首歌,他说不想,就算了。

其实他想。余金树以前喜欢王洛宾,有首歌叫《在那遥远的地方》。但是他觉得憋屈,他余金树的爱人就在遥远的地方,在加拿大,在天边和远方。太远了,他也心里灭了念头。

其实余金树最近一直不高兴。他不高兴,大概也有一段时间了。区分不高兴与高兴的边界,是一件非常冗长的事,不仅冗长,而且模糊。很久了,不高兴,于是能想起来的都是不高兴的不同阶段和程度。他在本地的品质交友微信群里看过一个帖子,说像他这样的人,是内心有黑暗的人。因为日常生活巨大的乏味,所以觉得自己不是生活的胜利者。但余金树又觉得自己没输。到底输了还是没输?他觉得挺难的,说不清。

马上过年了。每到过年的时候,余金树就是头大得很。为啥?因为金树是一个抱养儿。小时候他亲爹偷铁路的枕木给抓起来了,那时候他三岁,他妈没工作,就到处问有没有人家要儿子,结果刚好有一个远房亲戚说,那给我家吧。收养他的家庭是个上海知青的家庭。毕竟是上海人,内外亲疏远近分得很清楚。30岁以后,他每年过年回家跟养父一起过节,感觉都像外人。确实很客气周到,但是也没啥感觉,所以他尽量都跟夏兰家过。夏兰一家人是宁夏本地人,是个大家庭,过节的时候热热闹闹的,有意思。这也是他当初跟夏兰成家的原因。夏兰的家热闹,夏兰的家是家。他没有家,他到哪都是孤儿。

说真的,余金树没有家的,虽然他们换了一个新房子。新房子是一个两层的复式,两百多平的,就住了一家三口人,夏兰,余子明。但是余金树没有家的,他亲爹的家从来没去过,他养父的家好像随着他年纪越大去了就越奇怪。他既不是自己人,也当然算不得外人。过年他带着儿子回养父家过年,一家人抢红包,没有人理会他。

不过今年出了这个事,金树和夏兰过年回谁家,这是个问题。夏兰想在银川过,金树要回吴忠躲一躲。说起回哪过节,又免不了是一阵争执。

每次说回吴忠过节,夏兰都是那几句:“我真的打死也不在你家过春节,住的地方小,不是自己家,还得看你爸你弟弟脸色。”要不就是说:“你到我家来我爸妈对你什么待遇,可我在你家呢?”这些都说过了之后,夏兰的后手就是:“不去你家。咱俩结婚的时候,你家给咱们花多少钱,我家又花多少?我啥都不说了,难道我都不记得嗷?”

一番折腾之后,臊眉搭眼的,最终余金树回了吴忠,带着儿子一起。夏兰跟着娘家人一起过。

他老婆在短视频红,他不咋爱耍短视频,那是小青年玩的,他玩不惯也看不惯。他最爱看的视频是那种中年人拿一瓶酒跟哥们摇摇晃晃的,唱着“社会很单纯复杂的是人”。还有那种,万丈高楼平地起,辉煌只能靠自己。他喜欢看东北老铁。他身体里住着消失的亲爹亲妈辽北人的血,跟老余家住了四十几年,他并没有变成一个上海人。

第3场

但其实余金树非要回吴忠还有一个原因。他高中的时候谈过一个对象,叫马梅。马梅学习好,复读一年考上了陕师大,就留在西安一个大学当辅导员。再后来,找了一个老外,就去加拿大了。这些年没有消息。前段时间同学群里有人说联系到了马梅,他就赶紧要了联系方式,说今年老同学三十年了快,在吴忠要聚一聚呢。他还是很想见马梅。

以前他跟马梅在一起的时候,马梅给他做过揪面片,马梅像他的妈妈。

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到马梅,好像两个人都没啥不一样的感觉,人还是那个人,样子还记得。马梅保养得好,看着不到四十岁,说已经离婚了,留一个靳羽西头,穿黑色套装,一看就跟宁夏本地人不一样,跟夏兰更是不一样。他们两个人接上头,同学们也大多知道他们当年谈过的事,就拱着拱着的,让两个人喝一个大交杯。余金树趁势搂住了马梅,感觉手下马梅的后背肉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自然比不上马梦梦这种心疼丫头子,不过,也还是个好看的女人,他也想发展发展。听说马梅跟老公离婚了,说要在吴忠待一段时间,他约着马梅回银川发展住一段时间。

见到马梅之后,余金树老夫聊发少年狂,也不是爱情的狂热,就是一种旧梦重温,一种买回小时候玩具的自救心态。旧梦也比没有梦好。他甚至,甚至产生了赶紧把这个家庭结束的念头。这么些年从未有过。他想换自己自由,跟马梅在一起。当然也要赶紧跟马梦梦断了。开口之后,马梦梦答应得很爽快,她也清楚,跟着余金树也没啥发展潜力,而且她是知道的,现在实体经济不好,金树的生意虽说不差但也战战兢兢。加上他在单位一直挂职,有人查他,有人举报他。他内忧外患,她得赶紧离他远远的。她前途正好,他不过是朽木半棵。商量之后,马梦梦老练地答应了余金树大年初五就回银川收拾屋子,搬去服装店住。余金树一想,那这样还挺好的,他给马梦梦租的房子还有三个月,刚好让马梅住进去。他就约马梅初五晚上来这边,一起吃饭之后,帮她安置一下。

其实马梅见了余金树,也挺意动。回吴忠之后,她发现那些二十多年的老同学男的都面目全非了,一个个像癞蛤蟆,四肢短,肚子大。余金树,嗯,余金树到底是上海人,保养得好,打扮也入时。所以同学聚会之后,余金树撩她,三下两下的,两个人就在高中旁边不远处的一个7天酒店开了房。余金树的体力一般,当然跟她的加拿大老公没法比,不过也聊胜于无,有就比没有强。

年初五,马梅拉着一个拉杆箱,坐着大巴来银川找余金树。金树见了她很高兴,两个人去仙鹤楼好好吃了一顿。高中的时候,他们来银川路过仙鹤楼,说谁知道啥时候能吃一顿好饭呢。他们在仙鹤楼点了水饺、凤爪、烤羊背,都是以前马梅爱吃的。不过马梅吃得不多,白酒倒是喝了不少,还抽了根烟。金树不喜欢女的抽烟,马梅抽烟他也皱了眉头。

吃完了饭,去到兴庆区之前马梦梦住的房子,他打开房门,就让马梅安置在这。两个人酒足饭饱,看着临街的街景,勾勾搭搭的又搂作一团。卧室的被褥没有了,金树原打算明天去买,今天给马梅开个房算了。但是两个人情迷之下,就在沙发上滚作一团。他把马梅上衣推上去,罩子刚解开,门响了,他一回头,竟是马梦梦,大惊失色慌忙便问,“你咋来了,不是说让你收拾走了嘛。”马梦梦正待解释,马梅把衣服拉好坐起,闻声而来,一看是马梦梦大惊,“梦梦你咋在这点呢啥?”

马梦梦一看马梅,“小姑你咋在这呢。”又一看马梅衣冠不整的样子,惊得望向余金树,“余哥,你跟我小姑认识呢嗷?”

余金树愣在当场。没有霹雳手段,莫施菩萨心肠。人生就是这么奥妙无穷,有的事可以把我们气哭,有些事我们可以气哭别人。但遇到寸的时候,真是很想打自己几个响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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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马梅的短暂重逢中,金树陷入了新的心碎。清明之前,银川还冷,可金树戴墨镜,戴降噪耳机以及口罩。于是成为都市游魂,隔绝外界的一切,他看不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统统漠视。周五下班时刻,大雨倾盆。金树顶雷疾驰,心想应该把酒当歌,对天流泪,把爱忘记,把金树丢弃,藏起来爱人和金钱,在天象变幻中迎接雷鸣,变成劫灰也不怕。怕也没有用,怕也没关系。大不了一辈子又一辈子的做一粒劫灰,不爱不恨,不生不死。真想死啊。等红灯的时候,他看直播,现在夏兰天天在直播跟别人讲爱情故事。还有人变成了兰家军,学她说话,有人问她自己的婚姻怎么样,她羞涩一笑,我老公对我很好。在她的视频里,儿子子明时常冒头,十几岁的高中生,高高大大,爱笑爱闹,人气很高。

人永远在讨好不爱自己的人,而罔顾那些爱自己的。马梅跟他说,人就是要本来没有的东西啊,有的就不必去“要”。73年的余金树对自己说,身外之物越来越多,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少,于是想做的东西又越来越多。这成了个闭环。现在啥他妈逼都智能化,都用手机,显得他们这种明明还是壮年的七零后像个老傻子似的。

这时候他无端地想起了夏兰,他觉得要是只做夏兰的男人,也不错。

他开车从北塔路过,听见义工对上香的人说,往前走,别走回头路。到家以后,夏兰还在直播,若无其事地喊他,老公来跟宝宝们打个招呼。老公来啊,兰家军榜一的大姐想跟你打个招呼。

他拿起门口的苗刀砍向她,出去。

出去出去出去。

操你妈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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