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张博原
撰文|轻舟
编辑|美里 周安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当张博原一头扎回新疆,像孩童扎进母亲的怀抱,又像是学成归来的年轻人,想用见识过世界的头脑和身体回报点儿什么。用本地人的话说,他“一哈子就老实了”。
那时,他在英国学习摄影,已经能拍那种看起来很厉害的照片,但到了新疆,拍片似乎只需用到本能。
他驾车在河边闲逛,走到一片村落,决定下车转转。转着转着,他转进了一家维吾尔人的餐馆。和许多当地人开的餐馆一样,客人一进门,先看见灶台,再往里,才是用餐的地方。
面粉和着水,黏糊糊的面疙瘩经过和面、揉面、醒面,在老汉手里变成又筋又韧又细的几十根面条,经沸水一煮,冷水一过,拌上羊肉、辣皮子、西红柿、白菜和各种时令蔬菜炒成的配菜,就成了新疆人一辈子也离不开的面食——拉条子。
“我一辈子都离不开拌面、牛肉面、抓饭、烤肉。太香了。”对于出生在乌鲁木齐的张博原,这些新疆食物是自身最重要的能量来源。不管走到哪儿,他都要找到它们。身在北京,他能告诉你哪个摊子的羊肉最接近新疆味道,哪个馆子能吃到和田的油包肝。
每年秋季,就是新疆人把新鲜的红辣椒晒成辣皮子的时节,从库尔勒的博湖县到焉耆县,用不着别人提醒,张博原知道该走国道。道路两旁,晒好的辣皮子会摊在炽烈的阳光下。农人用的还是最简单的工具,一把钉耙,扬着尘土,把它们拢成长龙,码在干燥的土地上。没有辣皮子,新疆人的大盘鸡和拉条子就不能成立。
张博原也爱羊。准确地说,作为新疆的城里人,他爱的是鲜香的羊肉。古尔邦节前一天,他从和田出发,想赶在节日那天到喀什拍萨满舞。车开到莎车县附近,余光瞟到了路边的一只羊。他没停。等车开出去几百米,心里一紧,他又掉了头。
赶回家过节的辛苦人,带着两个大行李箱,男人手臂上暴着筋,人也单薄,脸上是长年辛苦留下的痕迹。女人们穿得比平日更喜庆。他们也许是朋友,也许是家人,也许是路上相遇的陌生人。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带了一只羊。
在新疆,大概只有维吾尔人或者哈萨克人,才会带一整只活羊回家过节。有车的家庭把羊塞进后备箱,没车的人就带着它搭公交车。不管是用什么方式回家,带上一只羊,就是一年辛苦的回报,人就有一种单纯的快乐。
张博原回忆起儿时的节日,他住的家属院里总会有人家把羊拴在楼下,用来庆祝节日。但在羊来到城市前,人与羊的关系要更复杂些,转场的时候,牧羊的小伙儿常把走不动的、掉队的小羊抱在怀里。靠近羊群,你冲它们“咩”一声,它们也会以“咩”回报。它敢于与你对视,留下一个平静的正脸。
“羊通往餐桌,骆驼通往远方。”张博原喜欢对比两种不同的生命形态。他尤其喜欢没被戴上驼铃的野骆驼。中国境内,内蒙与新疆两地的双峰野骆驼加起来也不过700只。
深入塔里木,他有幸碰上过好几回。有人类稍稍靠近,它们便会掉头远离,偶有一位好奇的朋友,通常也只会站在远处望望你。但骆驼给了他机会,他靠近,它没有立即走开,他赶紧抢下这个瞬间。
张博原目送它远去,天大,地大,它不疾不徐,穿过沙漠空无一车一人的柏油路,给人留一个沉默的背影。没人知道它在这片远离人群的大地上的故事。它自己也不在意。“野骆驼总是从一个水源走向另一个水源,它们也一定是死在去找水的路上。”
除了骆驼,沙漠里也藏着人的传奇。见到楼兰故城发现者奥尔德克的孙子司马义老人的时候,他一身烟灰色细纹西服套在裹着衬衣的毛衫上,黑色皮质的小礼帽压低了耳廓。因为苍老而淡到几不可见的眉毛下,一双眼睛依旧有神。“我面对着一双曾经看到过楼兰故城发现者的眼睛,我正在跟他对话。”
奥尔德克的雕像与被黄沙吞没的墓
当张博原向老人询问奥尔德克墓园的方位时,老人毫不犹豫地决定与他们同去。“你走的地方,我可以走!”墓园几乎被沙漠掩埋,奥尔德克的碑文也被人破坏,破碎着躺在沙地里。
司马义老人走向爷爷的雕塑
“我们也好久没来了,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司马义老人的儿子告诉张博原。没有人知道,对先祖和家族历史无比珍视的司马义老人心中是怎样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