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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人间春节特辑|「2020,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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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14 08:5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母亲去世后,我顺着汉江走进秦岭课堂丨2020,意料之外

 蓝洋 人间theLivings  2021-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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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想在这个意料之外的2020年最后,换一种方式生活:不再听从于这个世界的命令,而是主动走进世界之中,像医护人员挽救武汉的无数同胞那样,去挽救身边的人。



配图 |《阿浪的远方》剧照


前    言


长久的平静,并非生活的全貌。
2020,对于很多人而言,或许都是一种“意料之外的生活”。
从疫情到世界政治、经济形势;从行业震荡到个人学业或职业选择;从教育方式到情感状态……这一年,各种猝不及防的冲击,一个接着一个向我们涌来,往往只在一瞬间,我们的人生就会因此转变。
祸福相依轮转,谁也不知道2020年那些突如其来的意外和变故,终究会指向何方。身处其中,我们该如何自处?又该何去何从?
 至此,我们在近百篇来稿中精选了6篇「2020,意料之外」,从今天起与大家共享。
希望我们曾迎面遇上的每一个“意料之外”,生活都会回报一个“情理之中”的答案,让我们保持着一颗安宁的心,整理行装、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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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意料之外丨连载01



2020年的冬天,我的朋友白日突然在网络上销声匿迹,我查看他的各个社交平台,发现最近的一条动态停留在10月,是一张风景照,拍摄者迎风而立,目之所及是群山一片。我发过几条信息给他,询问他是不是在散心,而他只用寥寥数语回复:“教书太忙了,早上6点得起,晚上11点才回,没顾上回消息。”
我和白日是在网上的文学小组认识的,那年我还是个刚上大学的历史系学生,而他刚刚找到工作。我们有着共同的爱好,还都处在人生的关键拐点上,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的英语很好,不论是雪莱还是拜伦,艾略特还是济慈,他翻译的诗总是比别人灵动三分,对文学的见解令我自惭形秽。他时常讲起自己的母亲,那位被他称为“我人生中的语文老师”的母亲,我未见其容,却倍感亲切。
所以当疫情无情地席卷武汉时,处在风暴眼的白日一家成了我最牵挂的事,只可惜命运无常,死亡将他的母亲带走了。
“我能好,只是需要过段时间。”交代完这句话后,文学从白日的生活中隐退,仓促和悲痛从此登场。如今,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他才向我谈起这一年的生活,讲述母亲死后,他是如何一步步顺着汉江走进秦岭课堂的。
以下为他的自述。



1


“不真实的城,在冬天早晨棕黄色的雾下。”
一个童年的傍晚,我听到母亲正在念诗,是带给她无数慰藉的艾略特。在她为人母后,她也将如何领会文字的美传给了我。正是这些诗歌,让我和她又有了血缘之外的另一种联结方式,能够让我们在沉默中更懂得彼此。
我的母亲叫陈霜华,到她去世时,已经在家附近的实验中学当了27年高中语文老师。她有一张照片,在我离开武汉后一直带在身上。照片里个子瘦小的她略低着头,带着灰呢贝雷帽,紧紧地怀抱着只有三四岁的我。照片里她慈爱的微笑,让她为人师的生涯里,在学生中赢得了相当多的关注。
与她作为一名母亲时的小心和紧张相比,老师的身份倒令她更加自如。印象中她布置的作业从来都不多,但批改时的用心程度,足以让她对别的事情都浑然不觉。在那个位于粮道街的老小区里,隔三差五就会有她的学生前来看望,他们在母亲的书房里谈文学,谈写作,谈论彼此的生活。母亲的书房不大,但其中两面墙都被书籍填满了,年幼的我经常随着一声“陈老师好!”被隔绝在门外,只能带着对长大的期许和幻想,盼望着深入那些书本的丛林。
后来我也会随着她的学生偷偷进去,想要在他们的谈话中占有一席之地。有次她的学生说到《罪与罚》时掉了泪,书房里的其他人仿佛都觉得被文字击中泪腺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可当我惊讶地问大家为什么时,却怎么也听不懂他们的解释,甚是羞愧。我退了出去,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偷偷进去过。高二结束的那个夏天,我开始尝试着写短篇小说,当一个完整的故事从我的笔端流淌到纸上时,我意识到自己终于做好准备,能够昂首挺胸地敲响母亲书房的门,像她那几个优秀的学生那样,怀着不得不说的话题进行平等的讨论了。我很庆幸是她将我引向文学的殿堂,并开始了独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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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和母亲相处的这些年里,我很难感受到“孩子是母亲最大的骄傲”,得到的总是一些沉默与挑剔,例如“不错,但这里还可以再写得好一点”,“不要对成绩沾沾自喜,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或是“我有个学生很擅长写这类文章,你有空要多和别人学习学习”。久而久之,我们之间那面无形的墙越变越大,都快让我忘记了与她促膝长谈时的亲密无间。
2012年我考入武大文学系,她给我写了封信,由父亲递到我手中。我从那时猛然想起了我们失落的默契——那种一起念诗时的温情,埋藏在她的字里行间。她仔细地向我描述收到通知书后心尖上无比兴奋的颤动,以及看到我得偿所愿时的欣慰,用此前从未夸赞过我的话向我表达了最诚挚的祝福,看到她说“我始终为你感到骄傲、自豪”时,我惊喜得热泪盈眶。天知道我有多希望得到她的认同。
2016年夏初,热浪压得武汉透不过气来,也让我的大学毕业典礼仓促到不够理想。7月14日那天我刚满21,已经如期将“文学学士”装进了口袋。我从小在文学的熏陶下长大,一心想把以后的人生也交付给文字,但我没有做学术的决心,写出来的文章也不尽如人意,遂开始了一段辗转反侧的求职之旅。
正当我反复在当老师和进企业之间不住地横跳,不知未来该何去何从时,母亲叩响了我的房门,对我说:“儿子,你的性格很适合教书,我在教育岗位上干了这么多年,知道那里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但如果你非要进企业,妈也绝对支持。”然后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处:“你是个懂得独立思考的孩子,我们以前经常读一本书。如果你还是想不到自己究竟要干什么,歇一段时间也可以,妈也绝对支持。”
后来我在她的日记里翻阅到这天,发现她用到了“未来”、“迷茫”、“睡不着觉”等字句,才知道在那个不知会通向何处的谈话之夜,她原来和我同样身处焦灼。可如果现在让我在记忆中勾勒出她那晚的模样,除了这两段话,两个“绝对”以外,只有她不再年轻的脸,戴着近视眼镜,遮着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可她的声音却很坚定,这两个“绝对”仿佛让她终于有机会宣誓自己的母爱,把儿子与母亲之间那种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变宽的无形屏障,一下子从这个燥热的房间里抹去了。
在她的支持下,我拥有了正式进入工作前的半年“缓期服刑”机会,如愿抓住了心仪公司的橄榄枝。公司离家4公里,朝九晚五,从事我喜欢的“文化创意”工作,让我彷徨的心得以安稳下来。一想到母亲的拿手菜正和父亲的酒在饭桌上幸福地并列在一起,连我手中的笔也开始恋上了生活。


------
2019年的夏天,幸福如黄鹤楼般层层累积,我在聚会上认识了喜欢的女生。人生初见,看到那张明明白白写着“优雅和自信”的面孔,一种将要缔结友好关系的念头就立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父亲开始经常在饭桌上拿我的心事打趣,而母亲则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插进其中:“儿子,有喜欢的女生是好事,追求也是应该做的,但切忌不要变成死缠烂打,尊重才是爱的前提。”说罢,还斜睨了父亲一眼,仿佛把自己年轻时的爱情秘密也藏了进去,又隐蔽,又显眼,让全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我们就这样笑着,皆以为即将触摸到终生幸福的大门。打开它,里面是两个家庭的初次会面,接着他们握手合作,为一场完美的婚姻谱写前奏曲。不管是我还是母亲,都觉得几乎已经沐浴到了天堂的晨光,或者是已经捕捉到宴会的碎屑了。
然而,在我初抵2020年时,却被命运的巨浪推下了船。



2


一切都是从偶然开始的。
当我和女朋友正在江汉关下为新年倒数时,还不知道这座城市里许多人的生命也已经开始了倒数。从1月的头几天开始,关于病毒的传言就如寒风般让人哆嗦。
“我们这一代人对病啊灾啊的东西绝对比你们要熟悉得多,小白先生。”父亲打趣地说,那口气仿佛是一个老舵手在嘲笑第一次上船的年轻水手被大风大浪吓得尿了裤子。“搞不懂你,平时让我和你妈不要信那些公众号说的‘食物中毒’,这会儿为一个菜市场的事紧张成这样!”他指了指我前一晚去药店好不容易抢来的20多个口罩和大捆大捆的冷冻菜,把疑惑不解写在脸上。
母亲则显得有些急躁。她最得意的学生当时正在北京读书,那个始终审慎又专注的医药专业博士,今年并没有回家,而且在发给她的问候里不断强调:“陈老师,请一定要保重好自己,尽量不要外出,等这一切过去,我带着女朋友回武汉看望您。”母亲则回复他:“我很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这短短十几个字的回复,就这样在对话框里仿佛扎了根,此后再也没变过。
几天之后,对疫情最不关心的父亲开始出现发热,接着是母亲,然后轮到我。面对所有医院都无法负荷的状况,我们一家人选择在家里“保守治疗”,我和父亲的症状都得到了缓解,母亲的病情却在一夜之间加重了。在开车把她送往医院的路上,她不停地用手抓自己的喉咙,发出粗重的喘气声,仿佛有东西攥住了她的性命。紧接着,初步检查后,医生口头下达了病危通知,一系列我至今为止都渴望回避的专业词汇:“CPR”、“C反蛋白”、“血氧饱和度”,以及那个我唯一能听懂的句子:“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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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治母亲的医院(受访者供图)

一个在昨天还微笑着带我读书的女人,一个把所剩不多的腊肉夹到我碗里的女人,却在一夜之间被病毒剥夺了生的权利,我到底该如何为她的离去做好心理准备呢?阴沉沉的天空变得更加晦暗,熟悉的城市已经变成了陌生的鬼城,我恍惚地开着车回家,眼前是空荡的城市,耳边是痛苦的回音,生命中似乎再没有哪个时间比此刻更黑暗了。
母亲人生的最后一天,2020年2月14日,情人节,是由一阵疾风和细雨开启的。当雨丝绵绵地刮到我的窗上时,我不禁用手去迎接,像小时候看《呼啸山庄》里写:推开窗,去呼喊一个人的魂魄。下午医院打来电话,宣告了“陈女士”的死亡,而我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开车去医院的途中,我倏然想起了那句诗:“不真实的城,在冬天早晨棕黄色的雾下。”直到手捧母亲的骨灰,我仍然对此久久不能忘怀。
先是母亲的去世带来的打击,然后是父亲总在半夜梦魇后哀嚎,紧接着是公司宣告无以为继,还有亲朋好友接连病倒的消息。我警告自己不能倒下,即使每天只能瑟缩在母亲的书房、不知道脑子里该作何反应、震惊到忘记了流泪。我实在难以想象母亲已经离我而去——十几天前她还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一边叮嘱我少抽烟,一边不忘给学生打电话问候平安。一想到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也感受不到任何活着的意义。
整理遗物是接受死亡的同义词。我把这些年母亲写给我的信,她爱看的书,她的日记,以及她最爱戴的手镯,都精心保存在一个铁盒子里。它们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最令我痛心的,是母亲的手机里那条未发出的信息,它永恒地停留在了我鼓励她的留言下:
“好好活着,照顾好自己,妈可能不行了。”
我的精神行将崩溃。
母亲没了,工作没了,昔日我喜欢的那个女生的家庭也因疫情发生了剧变,决定举家搬往别的城市开始新生活,最终与我渐行渐远。就这样,关于我该如何继续生活的规矩和法则,都被扔到了2020年的窗外,被情人节那天的细雨一并带走了。



3


不用上班的日子没我想象中轻松,从早上睁开眼到晚上合上眼,我都处在对熟悉空间中人的缺失所引发的一系恐惧之中。没有工作,并没有让我得到休息,反倒把我内心的虚空越拉越大。
父亲的精神状态仍旧不好,隔三差五的梦魇像是把他一半的灵魂也带走了。我已经习惯了他半夜的哀嚎,常常等着他重新入睡后才能入眠。一个平常的夜,我循着父亲的哭声握住他的手,深知这双手就是支撑我万万不能倒下的理由,他把脸贴在靠里的枕头上,那是母亲生前的专属位置,“我没跟你妈去,我怎么没跟你妈去,让她一个人……”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眼泪却从不停歇。
隔天中午,我从社区领回物资,想象着母亲在厨房里做饭的样子——她知道父亲吃饭太快,总是先给他盛碗汤,如今这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
沉溺在不幸中5个月后,武汉再次进入盛夏。父亲已经恢复了工作,似乎比我先一步走入正轨。“你妈把你交给我了,我就必须完成任务。”他时常这么说,不断跟自己强调着这句话,似乎为孩子的需要而活着,已经成为他余生的全部谶言,而我只能听话地点点头,自愿变回那个还在被他保护的孩童。我仿佛又回到了4年前求职时的不安状态里,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母亲不会再叩响我的房门来解救我了。
疫情之后,我能够找到的工作少得可怜,只有教辅机构愿意接纳一个文学专业的老毕业生——还得在能打败无数个竞争对手的前提下。可是一想到当真要去教辅机构做老师,在所谓的“互联网+”时代里没日没夜地给不知身在何处的学生录网课,又让我踌躇不已。
父亲对此倒显得很积极,“你妈妈教书很有一套,你也不会差的”。听他这么说,让我放心了许多。在考虑了3天后,我决定在生活的压力前卸下抵抗。
但一个名叫吴源的人,又一次开启了我意料之外的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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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盛夏后,疫情仿佛从武汉的地表上蒸发了,但伤痛对我家却留下了永恒的结晶。母亲的讣闻发出后,她过往的许多学生都发来问候,也有不少本地的学生拿着东西登门拜访。对于他们的到来,我和父亲都觉得既感激又抗拒。
通过他们一遍遍口述母亲昔日里对自己的教导和帮助,我逐渐拼凑出一个与在自己心里不同的母亲的形象——这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教育的伟大,意识到母亲身上那些真正让我敬佩的东西。
这些学生中,对我影响最深的就属吴源了。浓重的北方口音,晒得黝黑的皮肤,握住水杯的手看起来也很粗糙,一副像是退役军人的身板,很难将他和历史老师的形象结合在一起。他是母亲那所中学2012届毕业生,武昌人,大学毕业后没有选择继续深造,也没有回到武汉工作,而是去参与了公益组织的扶贫工作,现在正在陕西南部的山区继续深入扶贫,在一所小城中学里担任高中历史老师。这样的工作经历,被他用平淡的口气讲出,令我佩服不已,我在钢铁森林的城市中,很难遇到的有赤诚之心的人。
“我那时候作文写得很好,陈老师每次都把我的作文拿去别的班读,但我们班级总名次不好,有一次我语文考了年级第一,作文拿了满分,年级主任非说我考试时偷偷翻书,对我伤害很大。”吴源说,“只有陈老师相信我的话,鼓励我继续写下去,还去找教导主任给我伸冤。她说‘相信我’的时候,我第一次哭得那么狠。”
他静静地诉说着,像是怕惊扰到屋里的亡灵,不知不觉,我的视线也跟着他的回忆变得遥远而模糊了——我高中时没有在母亲的班级里待过,她对于把我调到自己班里兴致缺缺,我也觉得在她的班级里会让她有负担,我错过了和母亲在学校里的直接教学,对她讲课只有囫囵的印象。而在吴源的讲述中,母亲作为老师的形象却那么立体和丰满,甚至像救世主一样拯救了他被误解的青春,这让我深受震动。
缅怀故人后,吴源开门见山地告诉我,他回武汉就是为了“扶贫接力”,和这边的项目办进行对接,看看有没有可能招到新的扶贫教师去补上疫情造成的岗位空缺,却没想到在朋友圈看到了我母亲的讣告。
我的心里早已天翻地覆,母亲的职业,母亲的选择,母亲的价值观……这一切,和我此刻的人生竟奇妙地重合起来。我头脑里的场景突然又切换到4年前的夏天,想起她说我适合当老师的那些话——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或许当教师并不是个坏主意。
决定当即就做出了,我带着从未有过的、对未来宣战的勇气,对吴源说:“支教老师,我真的很愿意试试,有没有可能算我一个?”
吴源的反应倒是很镇定,表情中有种公事公办的肃穆感,父亲却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吓了一跳,在吴源离开后的那几个小时,家里的气氛尴尬到连我的四肢都不自觉僵硬起来。
“爸爸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健康快乐就好。”最后,父亲紧紧抱住我的肩膀,像是连同母亲的那份,“儿子,我们都应该向前看。”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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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县城看到的秦岭(受访者供图)

远方的小城叫做山阳。
在吴源的积极沟通下,我通过了培训,以志愿者的身份正式来到这个秦岭脚下的小小市镇进行支教。我发现这座城市和家乡一样,都被汉江深深滋养着,这种母乳般的联结,给我支教的选择又增添了一抹奇异的合理性:现在我接过了母亲未尽的事业,又来到了汉江的上游,仿佛同时溯源了自己的亲情和家乡。
我被分配到县城的二中教语文,吴源则在离我几里外的一中教历史。这里北靠秦岭,南依巴山,虽然隶属于粗犷奔放的陕西,却如同一个被北方藏匿的私生子,长久地生活在秦岭的羽翼之下。如果在我心中的“北方”是个直言快语的汉子,那么位于陕南的山阳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虽然活泼,但也并不容易让人接近。为了尽快和这个“小姑娘”建立起友谊,我准备拿出用一切耐心和爱心熬制成的“糖果”,用自己的学识为这个地方带来点甜蜜。
但直到把行李放进宿舍,我的雄心也还在一直悄悄发着抖,想到临走时父亲深情的拥抱,这是否预示了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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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教学校的景色(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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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支教生涯开始得并不是那么顺利。
来之前,吴源告诉我,二中的教学是一块非常难啃的骨头。虽然近些年学校的教学硬件在慈善团体的资助下得到了显著的提升,但这里的学生基础极差,老师也不愿意教,大多数都只能被逼着学艺术,而真正能考上大学的寥寥无几。大部分学生最后的归宿,还是去市里打工,家里情况好一点的才能去读个专科。接洽我的高一年级主任潘老师,直言不讳说:“早日认清现实,一波又一波的支教老师来了又走,激情耗不了几天的。”
果然,巨大的城乡差异在第一天上课就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无知。整个高二年级5个班,每个班30个学生左右,老师有14个,而我带的高二(3)班是整个年级成绩最差的。当我看到学生语文平均分是“63”的时候,脑袋都停滞了,潘老师却稀松平常地说:“你往下看嘛。”
视线往下,连政治都只有37分的平均分。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两地教育水平的差异在我脑子里互相碰撞,摩擦产生的声音中回荡着潘老师的话——“早日认清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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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城里的市场(受访者供图)

我被9月初的秋风推搡着走进教室,32名学生同时扬起脸。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我第一次被别人如此注视,那种带着疑惑的眼神里有着毫无疑问的善良和单纯,在一瞬间给予我莫大的责任和勇气。仿佛被巨大的力量击倒,我在讲台上竟一瞬间失语,想起了母亲,思量她第一次真正站上讲台时的感受。
“老师你好啊!”几名学生嬉笑的声音突然涌入耳朵,把我从痛苦的默片回忆中拯救了出来。如果有所谓“现实”的话,我想这就是现实,是一种想要奉献和付出的现实,它有别于我所有过往的人生。



5


就算这种教学的挑战能够被与孩子们初次接触时的热情吹散,也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坚如磐石,不断压在我的支教生涯之初。
先是身体出现问题,口腔溃疡和胃病频繁发作,随着教学逐渐走上正轨,工作的忙碌程度也超乎了我的想象,身体和精神同时扛住,变成了岌岌可危的事,简直和疫情期间的情况可以同日而语了。我代(3)班的班主任,同时兼任其余3个班级的语文老师,每天早上要随学生一起跑操,晚上要监督学生自习,周末的时光被补课占据,无时无刻要与学生家长的沟通,忙碌令我已经彻底失去了犹豫不决的心绪。
吴源来找过我几次,他因母亲的缘故一直对我照顾有加,每次去市里开完会,都会给我带点生活用品,我们对于教学的看法也有很多不谋而合的地方。在代课和代班的这段时间里,我的挫败感随着每一堂课、每一次考试和每一次班会而愈加严重,学生们不听我的话,上课反应消极,已经不算什么;和宿管打架,拒绝参加升旗仪式,偷父母的钱去网吧,才是使我真正头疼的问题。
“基础知识固然重要,但见识在这里更重要。要把学生当人,先去取得他们的信任。”吴源第一次来找我时,听完我全部的抱怨后,这么对我解释,“你可能很难想象,这里大多数学生的认知水平还停留在10年前的水平,他们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但没有人引导,所以外面的世界才会仅限于抖音。”
于是再回到教学中时,我怀着与学生平等交流的目的,改变了以往的作业形式,把想要了解的事情都通过作文的方式收集了上来,还建立了不同的兴趣小组,我期盼着奇迹的再一次来临,就像我当初爱上文学一般,他们也能被某一件超越生命的力量所感召。
后面的几个月里,我把所有时间都给了课堂,抓住细微的空隙瞥见秦岭的山头,才惊叹已经到了下雪的季节,而武汉的雪想必也已飘过江河,落在了我曾经熟悉的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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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操场(受访者供图)

而先前想要用“糖果”讨好“小姑娘”的我,也随着落下的雪一并融化进了尘埃里。我之前所从事的工作并不与人直接相关,现在却要与人朝夕相处,连他们表情的浮动都成为了工作的一部分。
一个孩子的泪水是因为父亲刚死在了工地上,而另一个孩子的笑靥则是因为刚从宿舍长那里偷来了手机;一个孩子的缄默是因为上节课和年级主任顶了嘴,而另一个孩子的愤怒是因为刚被隔壁班的男同学欺负……如此这般,我被迫进入到32个孩子的生活之中,以挖掘他人的隐私来作为自己职责的体现,也同时肩负着他们未来的人生走向,这是最令我无奈且悲伤的事。
父亲在重阳节给我打来电话,他的语气绵长,像刚经历过雪崩的山峦,散发着灾难过后的静谧:“儿子,快两个月了,你的新生活还好吗?”一向能言善辩的我,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等到11月末我才从一件意外中找到,这件事主宰了我的回忆,成为了这幅小城油画最为明亮的部分,让我的所有自怨自艾都成为它底下的暗影。



6


我认识的最调皮的孩子叫张雨,他的父亲是农民,母亲有癫痫,全家的重担都挑在父亲的身上。这样的家庭情况在我支教的学校很常见,但当我跟随教导主任去他家家访时,却发现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糟。我们走进去,他的母亲从床上坐起来,父亲则显得有些拘谨,站在床边不知该如何回应,主任说:“都坐,不要那么拘谨。”他才重新坐下。
我瞥见这个在床上坐卧的女人,在11月的天气里没有足够的被褥,于是把秋天的衣服也盖在双腿上,却在儿子进门时温和地叫他:“娃,到妈床头边来”。张雨有些不好意思地进屋,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朝我低垂下眼眸。
这次家访让我和张雨的关系近了一些,这个高高瘦瘦的大男孩依偎在母亲身边的样子,让我从怜爱中生出了艳羡,所以在他11月末选择出走时,我能从他细腻的心情里解读出生活的为难。
张雨在高二(4)班,他的班主任王老师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老师,经常因为他不好好听课在走廊对他批评教育。我路过时,他会偷偷用手在背后比个“耶”,午饭时又跟没事人一样约我打球。
我对张雨的情况很了解,所以当他说不想交补课费时,我选择了支持和理解。谁知当天下午,他就和班主任为此事发生了争执,甚至留下一封信说要自杀,并在信里扬言:“我的死和王老师有着直接关系,他要付出代价。”
王老师带着我和几个年轻老师找了一晚上,最后是他的同学悄悄发信息给我,说他可能去一中找女朋友了。我在一中附近的网吧找到他时,发现这段早恋故事也很简单:他17岁,女孩16岁,他准备去打工了,而女孩一心想要考大学。
穿着单薄的少年,在初冬忍着泪,身披星光,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说:“我就是想生活,我想赶紧去赚钱,我想养活我妈,我想过得好一点,为什么就这么困难?”
我的眼眶也跟着湿润了,因为就算我想要养活我的母亲,今生也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但我不会再自怨自艾了,我意识到自己能做的事情比想象中多得多,心中那块空缺便再也不需要依靠新的忙碌来弥补。
“我就是想生活,为什么就这么困难?”在这个颠覆的2020,我也无数次这样询问自己,在张雨的身上,我发现了重新开始的端倪。我开始想在这个意料之外的2020年最后,换一种方式生活:不再听从于这个世界的命令,而是主动走进世界之中,像医护人员挽救武汉的无数同胞那样,去挽救身边的人。
等接到父亲的下一个电话时,我终于可以坦荡地说出:“是的,我过得不错,支教不再是一种逃避,而是我现在生命的价值,我相信母亲也会为我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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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体验山阳的生活,正式走近这个“小姑娘”的身边,这种亲密一旦生效,他们便会将脸上的伪装渐渐卸下,用最朴实的笑容欢迎我的到来。
在班上,我把单纯的师生关系发展成了朋友关系,尝试去理解每位同学行为背后的动机,在与家长的沟通中,我也逐渐洞察了每个家庭的难处。
抛弃了自上而下的教育灌输,转而抱着融入的开放心态去迎接在这里的每个不期而遇,我发现,悲伤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蒸面皮的味道也并不输给武汉的美食,我把心里属于母亲的那个位置妥善收藏了起来,不用再靠她提醒着生活了。
2020年的最后,我养成了一个新习惯:在每周日晚自习上用一个主题班会或一部电影来开启新一周的学习,以此代替了长久的批评。虽然此举遭到了学校的反对,但我还是坚持做下去,因为不管对于我还是学生而言,总结是必不可少的,这样向前看才会更加辽阔。
2021年元旦放假前夕,我给学生们送去了贺卡,贺卡上我还是引用了母亲和我都最爱的艾略特的名言作为祝福——做有用的事,说勇敢的话,渴望美好的人生。我送给张雨一本艾略特的诗集,里面的一句话我铭记至今:“我的生命是从睁开眼睛,爱上我母亲的面孔开始的。”
而我,终于收到了2020年最后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张雨决定继续读书了。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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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 洋

爱生活

胜于爱生活的意义

 楼主| 发表于 2021-2-15 10: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驰援武汉没走成的医生丨2020,意料之外

 千山雪 人间theLivings 2021-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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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向领导谏言,我老公不同意这么写他,这不是他,他就是个平凡的医生,愧对这么高的评价,当不起这种光辉榜样。”



配图 | CFP



2020,意料之外丨连载02



2020年初,来势汹汹的疫情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作为医院“疫情防控领导小组”成员,我亲历了一些决议的出台和各类非常“事件”。同事林萧和我关系很铁,前几天,我俩再次聊起疫情之初他那段几经反转的经历,爱好文学的他脱口而出一句:“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1


2020年2月10日晚上9点,林萧在医院工作群里看见了《关于组建支援武汉医疗队的通知》。院长说,刚刚在疫情防控指挥部开完紧急会议,不得不连夜打扰大家,因为“明早必须上报队员名单,当日培训、准备行装,后天中午就出发”。
同事们报名十分踊跃,还有不少人在阐述自己“非去不可”的理由和决心。林萧看了,顿觉心里一热——这可不是平时社区讲课、下乡义诊什么的征集志愿者,这是去疫区拼命啊!平日里只觉得大家都是平凡人,没想到“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外科医生惯有的冷静和理智,使林萧首先点开《通知》详读报名条件。果然不出他所料,驰援医生必须是“呼吸内科、重症医学科及相关专业”,而且只要1名医生和4名护士。他又仔细看聊天记录里报名的人,呼吸内科8名医生有5人报名,ICU全体医生都报了名,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还有一些专业不相关的同事也报了名,林萧心想:明知不符合条件干嘛还报名?要表示积极参战的决心吗?犹豫了一下,他决定不多此一举。关了群聊没多久,他就看见院长发了朋友圈,9张报名截图,配了段很煽情的文字:“我身边的‘不计报酬、无论生死’。我可敬的兄弟姐妹啊,与你们为伍,我三生有幸!”
林萧紧跟着在下面评论:“感动!热血沸腾!国有召,战必胜!”还配了3个握紧的拳头。疫情防控以来,这种感动对林萧常常有——不光同事们在往前冲,机关干部、志愿者在守卡守城,连老百姓都天天有来医院捐防护服、捐口罩、捐盒饭、捐牛奶鸡蛋的。


图片
晚上10点,准备洗漱的林萧忽然听见手机“叮”了一声,一刷微信,是党办刘主任,问他睡了没。林萧回复“没睡”后,刘主任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小林,看见群里的报名通知了吗?”
“看见了。”林萧说,“我不符合条件,不然我肯定要报名的。”
刘主任说:“你可是疫情发生后咱院第一个上交支援武汉‘请战书’的……”
“支援武汉我确实觉得责无旁贷,也是在您点拨之下我才写的‘请战书’。可是这次已经明确了报名条件,需要的是内科医生。如果外科医生也可以,我绝对毫不犹豫地报名参战!”林萧回答。
林萧的妻子白兰在一旁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刘主任也没再说话,挂了电话。林萧能感觉到手机那头的失望,不由苦笑。
过了一会儿,微信又响,还是刘主任发问:“咋还没报名呢?”
“我是外科医生呀。”林萧配了个惊讶的表情。
“你不是说如果外科医生也可以你就报名吗?这话写到群里呀!光跟我说有什么用?”
林萧懵了一瞬,赶紧进到工作群,发了句:“如果需要外科医生,我报名!”
刘主任又提点他在群里发信息说“才看见通知”,林萧说自己已经评论完院长的朋友圈好一会儿了。刘主任那边信息噼里啪啦地传过来了:“你这孩子呀!‘援非’时积极报名,思想觉悟那么高,支援武汉,咋就认识不上去了呢?你可别嫌我老太太多事儿,是上级领导在院长‘发圈’的截图里没看见你报名,特意问起你的。”
林萧回了一串抱拳的手势表达感谢——他34岁,刘主任54岁,叫他一声“孩子”,是看得起他。
他没问刘主任是哪个领导在关心他。自从他年前从非洲回国,一直就处在各级领导的关心之中,最近一段时间,他能明显感觉到各级领导的有意“栽培”,有点无所适从——他就是这种不会钻营、不会见风使舵的人,平日里做事儿勤勤恳恳,不会显摆,拙于表达,所以上班快10年了一直默默无闻,“援非”之前在医院里毫无存在感。
林萧2018年底去“援非”,也并非是因为有多么高的思想觉悟。那会儿他和白兰正在七年之痒,恰好院里要选派普外科医生“援非”,林萧觉得分开1年,有利于夫妻俩彼此冷静,没准躲一躲,就躲过了痒痒,“距离产生美嘛”。
再想想,科里的兄弟们,年龄大的不抗折腾,几个副主任医师,孩子要么中考要么高考,年轻医师不符合要求,寥寥3个主治医生里,他年资最长,临床经验最丰富,4岁的儿子有4个老人帮忙带。林萧越想越觉得“舍我其谁”,没咋犹豫就报了名,果然也就被选中。
2019年年末,林萧结束为期1年的“援非”,从马里回国。算上出国前培训,他已经离家16个月。走下飞机的一刻,鲜花、掌声、欢迎横幅都把他给搞懵了,连从未见过的卫健委主任都在迎接的队伍中,跟他亲切握手,赞扬他“载誉归来,为国争光”。媒体记者围着他拍照录像,还让他当场拿出了那枚马里总统亲自颁发的“国家骑士勋章”——那是一起枪击事件,两个重伤员送到他所在的医院,放在以前以当地医疗水平根本救不回来的两条人命,被他精湛的技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让他一“战”成名。
连篇累牍的报道,一场又一场工作报告,一次又一次的领导慰问,让原打算按规定休假1个月的林萧在家里也没消停。好不容易盼来春节,正想着终于能好好陪陪在视频连线中重修旧好、久别胜新婚的妻子,弥补一下对老人孩子的亏欠,没想到新冠肺炎疫情又蔓延开来。
医院取消了春节假期,林萧情况特殊,完全可以接着休息,但他待不下去,上班来参加紧急培训,主动轮值发热门诊和预检分诊,都是“一线”班。刘主任在工作群里一个劲儿地表扬他,又在私聊里一个劲儿地说,因为他表现突出,各级领导都对他寄予了厚望。
林萧不胜惶恐:啥厚望呀?自己除了会做手术,紧急培训后能在发热门诊筛查疑似病例、能顶预检分诊岗,还能干啥?
刘主任见他榆木脑壳咋敲也不开窍,干脆直接问他:“要是需要支援武汉,你去不去呀?听说你上大学时就是入党积极分子了,毕业后咋不积极了呢?”
林萧这才赶忙地交了“请战书”和入党申请书。结果,《援非归来放弃休假,防疫一线冲锋陷阵》、《援非医生今又请战援鄂》、《红心向党,火线递交申请》之类的报道就相继出炉了。
相熟的同事纷纷调侃他:“时势造英雄啊,你要火了!”“非洲把你锻造成百毒不侵的钢铁战士了?”“援非回来,你咋就跟打了鸡血似的?”
这些戏谑虽无恶意,但让林萧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嘚瑟”了。从前的他被大伙戏谑为“只顾埋头拉车从不抬头看路”,眼下这般频频曝光,他确实不好意思——这也是他犹豫着不想报名支援武汉的原因之一。再者,他真心觉得自己不符合条件就不要去“凑热闹”,毕竟疫情紧急,最合适的人选才能更高效地去支援。



2


但林萧终归是没拗过“组织关怀”。
第二天上午8点多,正在发热门诊接待病人的他接到院办电话,要他速去院长办公室。林萧不明所以,说:“我今天值守发热门诊,这时候离开,不是要糟蹋一套防护服?”防护物资紧缺,头几天大伙只在白大褂外面套一层一次性手术衣充作隔离服,直到本市不断出现从武汉回来过年的发热病人后,才有了防护服。
那边却说:“糟蹋也没办法了,替换你值班的人马上就到,你快点过来吧。”
去院长办公室的路上,林萧一路走一路心跳过速:除了支援武汉这事儿还有啥能这么急迫?难不成自己真的被选中了?
院长和副书记都在门口等他,脸色都挺凝重。院长说:“小林,我们知道你报名支援武汉是在刘主任的提醒下才报的,也可以说是她授意的。所以,我俩再次跟你确认一下,请你说真心话——你到底愿不愿意去?”
“我愿意呀,是我先跟刘主任说如果需要外科医生我就去,她才让我去群里报名的。”
“由刘主任跟你沟通,是领导班子集体讨论决定的。”副书记说,“实话说,我们从心里不愿意让你去。”
林萧有些吃不准领导的意思了:不愿意让我去,还集体决议动员我报名,这是什么神操作?
“‘援非’让你去了,支援武汉还让你去,大家会想不通的。我们也自责,这么大个医院、这么多的人,咋什么危险的事儿都派你去呢?”院长说。
林萧还是有点困惑,愣愣地看着两位领导,问:“我是被选中了吗?”
院长的回答有点语无伦次:“我们……也是觉得外科医生选不上,才不反对你报名的,你要是不想去,完全可以撤回报名申请的。”
林萧心想:这叫什么话?这简直是亵渎自己的职业担当!我都已经报名了,出尔反尔算怎么回事?你们怕人说领导不近人情,难道我就不怕大伙骂我是胆小鬼?于是他说:“我愿意上前线啊,怎么会撤回申请?选不选我是院领导的事儿,觉得我不够条件,不选就是了,干嘛要我自己打退堂鼓?”
没想到,院长似乎比他还愤怒:“要是院里说了算就好了……”但话说了一半,副书记碰了他一下,他的口气马上又软了下来:“你还是征求一下家里人的意见吧,刚从一个危险的地方回来,又去一个危险的地方,他们能同意吗?”
两位领导的欲言又止,让反应迟钝的林萧好半天才分析出原委:怂恿他报名,是在给上级面子,选中他成为去武汉的医疗队员,也是迫于上级的压力。他们希望自己撤回参战申请,是想既能给上级一个交待,也能重新挑选更合适的人,这话不好明说,只能暗示。
可开弓就没回头箭,林萧再迟钝,也知道“上级领导”关心自己是天大的好事。他迅速抛出援非回来在各种场合学会的场面话:“感谢领导对我的信任, 我一定不辱使命,为这场疫情阻击战贡献应尽的力量!”
他心里有一点点兴奋——哪个年轻医生被领导青睐有加能不兴奋?况且还是上面的大领导!但也有一点怕死的恐慌和能否胜任实战的担忧——毕竟自己是外科医生,只经历过紧急培训和发热门诊。再想,又有几个不确定:白兰和4个老人会同意吗?“上级”为什么这么看得起自己?
院长和副书记把林萧带到了小会议室,已经入选的4名护士和所在科室领导,都已经坐在会议桌旁,对面是医院的几位副院长和卫健委的领导,电视台的摄像机已经架好——原来其他人都是集体动员,只有林萧是单独约谈——估计院领导早已定好了备选医生,只要他撤回申请,虚位以待的那把椅子,坐上去的肯定是另一个人。
院长到底是有经验,在介绍情况时说:“林萧同志曾有急诊科工作经历,大家知道急诊医生相当于全科医生,‘内外妇儿’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去年他作为援非医疗队队员,在非洲艰苦的环境下,更是充分发挥了全科医生的主观能动性……”
林萧在旁边听得如坐针毡——他的急诊科经历,还是10年前刚刚参加工作时按要求在各科室分别轮转了3个月;他“援非”期间受制于条件,不得不做全科医生。他瞠目结舌地看着侃侃而谈的院长,不敢相信他是5分钟之前还竭力想把他“卡”下来的那个人。
但院长的话,也消灭了他的惴惴不安——听说武汉的医生前仆后继,内科医生早已不够用,战斗在前线的医生哪还讲究什么专业?再说,他在医学院里什么没学过,基础打得牢,重温还不容易?何况新冠肺炎诊疗方案从第一版更新到第四版,哪一版自己都认真研读过了。
林萧被领导“点将”,第一个站起来表达助武汉脱险的决心和必将凯旋而归的信心。有“援非”归来应对记者们的经历垫底,说得还算流利。那几个护士们就不行了,摄像机镜头一对脸,立马就磕磕巴巴起来。
领导要求去武汉的医护人员手写请战书,还必得有“家长”和“家属”同意的签字才能成行,所有人都表示没问题,为了节省时间,这个步骤就挪后了。



3


座谈会很快结束了,感控科在大会议室为5个出征的医护紧急培训穿脱防护服的流程。
林萧自诩平日里执行无菌操作比较规范,可这次参加发热门诊值班,才知道防护服好穿,脱起来却万般艰难——规范的流程看似简单,步骤一目了然,可真做起来,由生疏到熟练,且得一遍遍操演。他已经在发热门诊穿脱多少次了,每天还是心惊胆战,稍不留神,双手就会碰到防护衣外层——这是大忌。
院长叮嘱他们,出发前就算废寝忘食,也要把防护衣脱得熟练,必须一个不少地平安归来。
可事与愿违,有太多人过来干扰。记者们一会儿对着他们猛拍,一会儿又要求他们面对镜头谈感想;练了没一会儿,赠送人身意外保险的保险公司代表、为出征英雄捐款的市民以及赠送冲锋衣、行李箱、护肤品的商家,一拨拨纷至沓来;还有一拨又一拨闻讯而来的同事,得闲的就陪着他们演练,忙不开的就匆匆话别,弄得好像生离死别。小护士们跟人拥抱了几回,热泪盈眶,林萧表面还好,心里也是一波波涌起热浪,慌乱,茫然,又感动又无措,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白兰的电话打来时,林萧才想起,自己还有最重要的一关没过呢——虽然他跟院领导们信誓旦旦保证家人绝对会支持自己上前线,就像前年支持他“援非”一样,可实际上他去“援非”时为了说服家人都磨破了嘴皮子,此刻他最担心的就是白兰和爸妈不给他的请战书签字。刚才林萧在忙碌的间隙拨打了几次白兰的手机,又都挂断,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接起电话,是白兰劈头盖脸、声泪俱下地责问:“你要去武汉说走就走呀?你以为你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呀?”
林萧吃惊不小:“你怎么知道的?我、我这也是……刚接到被选中的通知,还没来得及跟你商量呢。”
“狗屁!全城的朋友圈都在发你们穿防护服演练的照片和视频呢,我先还没认出来有你,还想着你们医院咋也不可能可着你一个人儿霍霍,结果就有同学发微信向我致敬,说我老公是最美逆行者……” 
林萧没法当着别人面做妻子的思想工作,只能先回家过关再说。医务科主任跟在后面叮嘱:“下午要在市政府开会,千万别迟到了。”“下午要上交签字齐全的请战书,千万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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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萧进家门时,白兰正在卧室里一边抽抽搭搭一边为他收拾行李。林萧愣在门口,知道一路上的苦思冥想已属多余,情不自禁以拥抱表达感激。白兰却扭来扭去挣脱了,像个怨妇一样地嚎啕起来:“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想逆行就逆行,连商量都不商量一声,你想当英雄,也不问问老婆孩子、老爹老妈当不当得起英雄的家人?”
林萧抽出床头柜上的面巾纸给妻子擦泪,一迭连声地陪小心:“媳妇儿你消消气儿,都是我不对,我是真的没想到能被选中,选中我了你说我怎么办?我能说我怕死我不去?我能说我老婆孩子不放我走……”
林萧解释了半天,白兰也不是不懂。可一听说市政府下午要开欢送会,电视台还要拍一家三口互动的场面,然后林萧明天中午就走,她着急了,抹了把眼泪,说:“那得赶紧跟老爹老妈们去告个别呀。”
两人匆忙出门,车行一路,林萧的手机不停地响,有微信有电话,同学同事、朋友亲戚,都在表达关切,微信顾不上看了,电话白兰一一替他接起来,跟人解释他在开车。林萧听不见人家说啥,只听见白兰回应着,不时哽咽。在父母小区门口被拦着检查的时候,白兰一说缘由,守卡的几个人立即肃然起敬,不仅迅速放行,其中一人还追上来,把手中尚有余温的热宝塞进车里,说:“带着吧,那边儿屋里没暖气,冷。”
进了屋门,林萧忐忑地说了来由,他妈立刻哭了起来:“我的傻儿子呀,你咋没完没了援这援那呢?武汉比非洲还吓人呀,电视里报的都死了好几个医生了,你这上有老下有小的……”
他爸倒是深明大义:“呸呸呸,你这说的啥话?死啊活的,是这时候说的吗?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当大夫的这个时候要都怕死都不往上冲,那些病人就等死呀?”
白兰也跟着公公做婆婆的思想工作,林萧他妈只是抹眼泪,没再反对。林萧和白兰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端饭上桌时瞥了一眼客厅沙发上悄无声息的老两口——他妈握着遥控器在看湖北卫视的新闻,他爸低头摆弄着手机,林萧凑过去,见老爷子正在搜索武汉天气预报。
林萧鼻子一酸,有点后悔院长和副书记暗示他撤回申请时没有就坡下驴,但是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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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市政府欢送会现场,全市6家医院集中了25名支援武汉的医疗队员,市委书记、市长、副市长带着相关部门领导们,与大家一一握手。春节前去医院慰问过林萧、打过照面儿的领导们,还纷纷拍了林萧的肩膀,向他竖大拇指。
林萧知道自己此番在列,是拜他们中的某一位或几位所赐,他们是不是自己职业生涯里的“贵人”,有待时间验证,眼下他的心中有感激有悲凉——他感激领导们把自己从茫茫人海里捞出来放在显眼的高台上,又悲凉自己的沉与浮其实都在别人的股掌之间。
市委书记的讲话简短而感人:“你们是医生护士,救死扶伤是你们的天职!可你们现在仅仅是救死扶伤吗?不,你们是在提刀上阵!你们就该英勇无畏吗?你们就该抛家舍子吗?你们就该无私奉献吗?不!真的没有什么是你们必须做的,而你们做了,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悲壮驱赶了悲凉,林萧觉得没啥要退缩了,退缩了就是狗熊。可走出政府大门,陪同参会的院长却很煞风景地对林萧说:“我到现在都很纠结选你出征是不是错了,我其实明确反对过……”
林萧打断了他:“院长,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您不必考虑我‘援非’又‘援鄂’是否人性化的问题,我自己愿意去,我家人也绝对支持,我相信同事们也不会有谁对这种事情风言风语吧……”
“那倒没有,我担心的不只这些。”
林萧知道院长担心什么,说:“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想必您这两天也跟我一样关注驰援医生的信息,并非只有内科系统的才去,妇科医生、外科医生都有去。武汉那面,感染了新冠肺炎的孕妇和外科患者也有好多,我肯定有用武之地。”
院长说:“每一批驰援医生去到什么样的病房,肯定会有统筹安排的,我倒是希望他们会针对你的实际情况另行调配。”
林萧听出了话外音——院长还是担心他的“刀”不够锋利。他安慰起院长来:“现在在武汉,每一个医生都在拼命,哪里还分什么专业?您尽管放心,诊疗方案我已烂熟于心,到那边之后我会虚心学习刻苦钻研,尽快补足短板。”
院长叹息:“唉!也真难为你了!”



4


记者来林萧家里拍准备行装的画面。按记者授意,白兰边叠衣服边说些注意安全好好吃饭睡觉之类的话。以林萧的性情,以往对着镜头“表演”时他肯定会笑场。但此刻却笑不起来,无意中与白兰对视,见她泪盈欲滴,眼里也涌上了泪水,赶紧扭过头去不想让她看见——镜头还对着呢,可又觉出不妥,他有点难为情地回身张开双臂,白兰很有默契地扑进他怀里,林萧拍着妻子的背,又温柔地为她擦去泪水。
记者在一边叫好,两人窘窘地分开,白兰含泪带笑打了他一拳掩饰尴尬:“幸亏儿子隔离在姥姥家了,没凑热闹。”
记者走后,两人起了点小小的争执。林萧想去接回儿子,白兰说明天她会带儿子去机场送行,眼下最要紧的是把穿脱防护服练熟了,她已经在网上看了好几遍视频,熟悉了步骤流程,绝对可以监督林萧规范穿脱。
林萧只得听话。院里已经发了新的防护服,叮嘱他们回家抓紧一切时间练习,武汉那面救治任务急迫,不见得能给他们岗前培训。白兰解除了手机静音,有微信进来,她瞄了一眼,又点开细看,惊叫了一声:“天啊!这说的是你吗?”
手机上的照片,竟然是一份《中共XX市委关于向林萧同志学习的决定》,还没看字,林萧就被这文件名震得心跳。照片是白兰的闺蜜发来的,她是市委组织部的笔杆子,文件就是她主笔的。闺蜜说,这份文件早在疫情防控刚刚开始时就拟好了,疫情当前,领导想为全市人民树立一个无私无畏的榜样,又担心“援非”事迹单薄,怕“立不住”才压着没发,这下好了,领导已经指示,明天飞机起飞后就发,可闺蜜急于邀功,先把文件发给了白兰,还说“心中的敬佩如滔滔江水”。
夫妻捧着手机细读,白兰忍不住把四个小标题读出了声音——学习他不辱使命、勇于担当的政治品格;学习他大爱无疆、无私奉献的职业操守;学习他不怕牺牲、敢打必胜的顽强意志;学习他脚踏实地、昂扬向上的奋斗精神。每个标题下,都有详细的诠释,将林萧平时工作、“援非”表现和此次疫情期间的作为写得很细,上纲上线,却又极其切合标题。
林萧终于明白了“上级”把他推上前线的苦心孤诣,他用白兰的手机给闺蜜写信息:“请你向领导谏言,我老公不同意这么写他,这不是他,他就是个平凡的医生,愧对这么高的评价,当不起这种光辉榜样。”
闺蜜秒回:“傻啊?不想出人头地?情愿泯然于众?有这份文件,日后晋职称、提拔什么的,还能有障碍?”
林萧夫妻俩面面相觑,无法面对这灵魂拷问。
良久,林萧打字回过去:援非之前明确了双倍工资和提拔、晋升职称优先的条件,不为此心动是假的。支援武汉,并未明确任何附加条件,真的就是觉得选中我了我不能撂挑子不干。再说,那么多“不计报酬、无论生死”的人在前面感召着,确实顾不上考虑名利。
白兰抢过手机,愤愤地、迫不及待地发出语音:“什么能比生命珍贵?什么都不值得用命去拼的,你理解我的心情不?”
闺蜜发出了弱弱的声音:“可是他去都去了,为什么不宣传呢?再说,就算我替你们说了,领导也不可能听我的呀。你老公刚也说了他是被别人感召着,领导也希望他来感召全市人民呀,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正能量会互相感染的呀……”
“我情愿他现在负能量爆棚,我若能拦住他,我情愿他一辈子当个普通人!”
“白兰我真的理解你心疼你,真的!唉,怪我多事儿,想提前让你们高兴高兴,没想到你俩……”
微信不再响了,林萧问:“她是不是想说咱俩口是心非?”
“你口是心非吗?”
“有点儿啊,我才34岁,锦绣前程在向我招手呢。明年我们科主任就退休了,不去援非,不去支援武汉,那个位置一辈子都轮不到我啊,没准日后我还能当院长呢,还能当卫健局局长、当市长呢……”
“那你可千万千万给我平安回来啊,我还等着夫贵妻荣呢,儿子还等着显摆我爸是林萧呢,你不回来啥都白扯了。”
俩人调侃了一会儿,鼻子就又酸了。林萧有点害臊,他赶忙去穿上防护服,可是再怎么脱,也做不到双手不接触污染面了。练得满头大汗,却没有长进,他像脱普通衣服那样不管不顾地脱掉防护服,倒头瘫在沙发上,说:“去他娘的!”
白兰见他心乱如麻,也不忍心逼他再练了,让他先睡会儿,醒了再练。
可哪里还睡得着?晚饭前没睡着,晚饭后也睡不着。夜里10点,林萧还抱着手机看武汉患者的个案报道,顺带回应着方方面面的关心,惶惶然,又不知所以然。白兰从朋友圈翻出一张医生摘下口罩满面勒痕的图片,又看了一个医生牺牲的报道,又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这时,院长突然打来电话:“小林,省卫健委审核咱们的队员名单,临时换将,不让你去了。”
林萧愣住了,他本能地想问为什么,又觉得多余——肯定是他身为外科医生不符合报名条件。“院长这下您随心了哈,再不用担忧我不能胜任。”他故作轻松开着玩笑,“也好跟市里领导交代。”
“胡说!我什么时候担心你不能胜任了?我要是质疑你的业务能力,别说市政府,省政府我也敢据理力争!”院长在那边说,“我就是觉得你‘援非’刚回来就送你去武汉,简直比周扒皮都狠心。”
 “院长,我都怀疑您是为了不做周扒皮跟省里打小报告呢。”林萧跟院长开着玩笑,他觉得万分失落,却又像卸下了心头的重担。
“你可真能瞎想啊小林!我若非要撤换你,干嘛不早早向省里建议?何必折腾你一天又让人家仓促上阵?”院长急了,“省里也不过就是更想要呼吸内科医生罢了!”
白兰眼巴巴看着他挂了电话,急问:“咋?不让你去了?”
林萧点头:“省里给卡下来了,白忙活了。”
“太好了,太好了!”她忙不迭地跟婆婆视频连线,“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林萧不去了!上面儿让换人儿去了!”
老太太惊喜不已,林萧他爸大概更能体察儿子的心情,说:“萧儿,不去就不去,又不是咱惜命不去的,咱问心无愧!这下你妈和我也能睡个安稳觉了,你也安稳地歇吧,要是咱这里也进来病毒了,不还得指望你们吗?”



5


白兰那晚睡得很香,林萧却在她身边翻来覆去,一夜未眠。脑细胞依然亢奋,心里乱糟糟各种滋味,失落,遗憾,惆怅,茫然,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庆幸……
第二天中午,林萧去给援鄂医疗队送行,别的送行人员大多被限制在医院门口,救护车上的院长却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跟去机场。政府在机场内搞了个简短的出征仪式,市长站在“向英雄致敬”“平安归来”“为勇士壮行”之类的手举标语牌里,发表了一段振奋人心的讲话。
此时,同事们都在朋友圈里转发医院门口话别的画面,配着一段段让人泪目的文字:“武汉,我们什么都可以给你,唯有医生护士是借的!借的!借的!一定要一个不少的还回来!还回来!”
安检口泪雨纷飞,林萧红着眼圈,与替换了他的好哥们拥抱作别。好几位市领导特意过来跟林萧握手,纷纷赞扬:“你也是英雄!”
林萧苦笑着回答:“我不想当英雄,医生护士都成为英雄的日子,不是好日子。”
余下的日子里,林萧继续轮值发热门诊,工作之余还在医院进门处的预检分诊岗帮忙,在企业复工时候加入核酸检测上门采集标本的队伍。因为疫情防控贡献突出,5月初,林萧荣膺了省级“青年五四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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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2-19 01: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年元旦,我的电影院刚刚开业丨2020,意料之外

 楚湘君 人间theLivings  2021-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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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下的服务型企业大部分都在减员,即使在招的职位也多是一线员工,想找中层管理以上的职位简直是大海捞针,而且“年龄35岁以下”成了一道红线——我这才知道,很多中年人创业是不得已而为之。



配图 |《我是余欢水》剧照



2020,意料之外丨连载03



1


2018年8月的一个中午,我从困顿中努力挣扎出来,埋头坐在北京的一个靠窗的格子间里,绞尽脑汁写PPT。明天就是公司每月一度的业务检讨会了,因为要向老板汇报,会格外漫长、难熬。
因为手机静音,阿吾打了3遍电话我才看见。我迅速拿起手机走过一长溜更小的格子间,越过总经理办公室,到走廊上打起精神接听电话。电话一接通,那边的阿吾便先声夺人:“怎么,在北京升官了不想理我们平头百姓?” 
“哪敢,吾大老板别取笑我们打工仔了,快说,有何吩咐?” 
阿吾说,他来北京参加影视展,晚上想约我见一面。想到明天的会议,我有点糟心,但老友远道而来不聚一下又说不过去,就和阿吾约在簋街——那里离我工作的地方和他住的酒店都不远。
多年前,我和阿吾一起入职某家知名的炸鸡公司,之后又进同一家店实习。阿吾能说会道,领会领导意图很快,很得大区经理赏识,所以升职迅速,两年多的时间就升任餐厅经理,让我望尘莫及。等我在那家公司熬到第三年的时候,阿吾的追求不一样了,他跳槽去了一家电影公司。
他很有商业头脑,敢闯敢干,在那边做到中层后又果断跳出来与人合伙开影院。这些年,乘着电影行业高速发展的东风,他已经与人合伙开了4家店。看他平时晒的朋友圈,不是东欧深度游就是马尔代夫的海,最近还报了一个MBA总裁班,生活圈层逐渐和老同事们拉开了距离。
一晃十多年过去,我也早换了工作,现在的这家公司起初主营日用品,后来转型做创意杂货,前几年发展得挺好,规模也上去了,但现在创意杂货难做,最近一年竞争加剧,公司业绩同比下滑,开始走下坡路。老板给经营团队的压力挺大,开会经常“喊打喊杀”,不是处分人就是要求精简人员,甚至有传言说老板准备将公司打包卖掉。
我跟着老板干了10年,随着公司业务的发展南征北战,一路晋升为总监,调到北京总部。虽然我总告诉自己要知足常乐,但比起风生水起的阿吾,难免会有点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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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快要下班的时候,总经理非拉着我审核第二天要讲的PPT,沟通处理完,已是8点多。我飞车赶到饭店,隔了老远就看到阿吾。他坐在一张八仙桌边,旁若无人地朝我招手,这家伙虽然有点发福,但长得高大,梳了一个油头还是显年轻,整个人春风得意。
“卢总,你这架子越来越大了!”还没等我落座,阿吾就把一杯酒端到我面前,贼笑着说,“你自罚三杯吧。”
我俩在夜晚嘈杂的人声中边喝边聊,回忆当年披着军大衣躲在冻库偷吃鸡腿的糗事。话题渐渐散开,又聊起当下影视圈的八卦,阿吾给我看他和几个明星的合影,我惊呼起来——其中有好几个是我儿时的偶像。
“你现在长驻北京,什么时候把老婆孩子接过来?”阿吾突然抬起头问我。
“哪敢接过来,说不定哪天就失业了。”我放下酒杯,看着喧嚣的人群,心想,自己这点工资积蓄是不可能在北京买房的,于是说:“我就没这个打算,北京对我没有吸引力。”
为了避免尴尬,没等阿吾接话,我赶紧换了个话题。当时正值暑期档,电影市场大好,我去看《我不是药神》时,只买到了最前排的位置,全程仰着脖子看完,新上的《一出好戏》似乎也挺火,我随口问道:“今年电影这么火,赚了不少吧,什么时候也带我一起发财?” 
 “哥,你真想干影院?”阿吾放下酒杯,盯着我。
“投资大吗?投一家影院要多少钱?”我试探着问。
“大有大的做法,小有小的做法。大影院投资要两三千万,小的一家大几百万也能搞定。”
看我不太懂行,阿吾详细讲解了一些影院投资的因素,包括装修档次、影厅数量、设备等。至于投资回报,他说,有的好项目不到3年就回本了,但也有不太好的,5年才收回成本。
这个行业听上去很诱人,但我还是心虚。这些年虽然工资涨了不少,但紧跟着在老家买房买车,结婚生娃还贷,实在没剩多少钱——可当年阿吾工资也不高,家里还是工薪资层,我就问他,当初是拿什么创业投资的。
“还不是把房子车子抵押出去,到处借钱,找人合伙参股,麻着胆子往前冲!”阿吾的语气既自豪又悲壮,随后总结道,“创业真要万事俱备,黄花菜都凉了。” 
阿吾的这番话点燃了我的创业激情——这么多年,我一直漂泊在外,年纪渐长,也想留在妻女的身边。
几天后,我和女儿视频,借机说:“明年我就不来北京了,留在长沙陪你。”
女儿兴奋得欢呼,妻子却觉得我是瞎承诺,于是我说出想回家创业的想法。妻子的笑脸顿时有点凝滞,过了几秒又阴转晴,平静地说:“创业是好事情,但也是大事情,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



2


那个周末我回了一趟家。妻子说创业她不反对,但随后抛出了一大串问题:“做什么行业?有没有详细的计划和市场调查?启动资金够不够?……我们家主要靠你的工资收入,还是稳健一点好。”
我的妻子曾是个优秀的职业女性,为了我的前途和家庭,怀孕后辞去工作,牺牲很多。女儿出生后,我们两地分居,她独自扛起了抚养、教育的重担,所以我平常非常尊重妻子的意见。
10月,阿吾打来电话,说有家影院年底开业,问我要不要参点股。当时某女星刚补了8亿税款,事件还在发酵,国庆节的票房不太理想,媒体上都在说“影视寒冬来了”。我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不敢轻举妄动,犹豫了半天,最后推说资金在股市套牢了,等公司发了年终奖再投一点。
结果到了年底,我们公司因效益不好,年终奖大打折扣,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2019年的春节档电影异常火爆,我有点后悔了。
2019上半年,公司开始裁员,虽然业务不见增长,但大家都忙得飞起。我挤出时间看了一些加盟的创业项目,如奶茶、干洗店之类,但发现基本都不靠谱,是靠加盟圈钱的。
还没等我确定创业项目,7月,公司一纸通告发到邮箱,老板将公司出售,获利离场。很快,新的总经理、人事副总走马上任,开始和老员工们一个个谈去留问题。
新公司要求:35岁以上的员工基本不留,总部的人基本不留。这两条我都占了,只得走人。还好我工资不低,工作时间也久,获得了一笔不菲的劳动赔偿金。
离开北京的那天,我看着北京西客站进进出出的人流,每个人都是匆忙而焦虑的样子,顿时感到自己解放了,以后再也不用挤地铁上下班了。
火车一路南下,北方的村庄和城市一个个被抛在身后,离家越来越近,我却突然有些彷徨和紧张——有时候,人总抱怨生活一成不变,但真正不确定的生活摆在面前,还是会感到恐惧,因为还没有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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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家人都露出了笑脸。刚开始我很享受这种赋闲的日子,带着妻女到处去玩。但一个多月下来,只出不进的财务状况让我有点恐慌,妻子也从最初的喜悦转为试探性地问:“要不要先找个工作过渡一下?”
我很清楚,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依靠通用的管理技能,在如今的就业市场是没有多少机会的。而且二线城市就业机会本就不多,即使再找一家公司工作几年,还是会面临被扫地出门的窘境,到那时就更没有勇气创业了。
我没有回答妻子的话,直到有一天,我带女儿去电影院看《哪吒》,看到如织的人流,终于下定决心给阿吾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离职了,要全心全意创业。
“你呀,难得下定决心!”阿吾揶揄我,接着说正事,“有个县城的项目,正好我下周要去,你想做的话,到时一起过去看下。”
我赶紧应承。



3


阿吾开着他的“陆地巡洋舰”带我和另一个被他称为“全总”的投资人去罗县考察。我提前在百度上搜了一下,罗县的主要产业是农业,有20多万城区人口,出去打工的人很多,以前属于人口净流出地域,因为这两年搞了一个小工业园,才有人口回流,县城房价在4000元左右。
到了地方,车子转了好几圈,我发现这县城还小有规模——三纵三横几条干道,一条商业街店铺林立,除了两家肯德基,还有一般县城少有的专卖店,金铺也不少——看样子,这里的居民消费能力还不错。
在县城开电影院,我们有两个竞争对手:一个是老影剧院,隔得远,只有一个厅,还破得不行,我们去看的时候大门紧闭,听门口卖红薯的大叔说,这里白天不开门;另一个影院是两年前开的,有5个厅,600多座,进去一看,大堂不小,装饰得花花绿绿,几个电影展架凌乱地摆在大堂四周,前台服务员正在给孩子喂饭,压根没空搭理我们。
我还想多观察一下,可阿吾“呵呵”笑了两声:“走了,不需要再看了,没啥竞争力!”
我们这趟来罗县,主要目的是为了选址,商业圈有句话叫:“地段、地段还是地段。”我们看中的商场已经盖得差不多了,它位于县城中心,在商业街与另一条主干道的交汇处,建成后应该很能聚客。
之后,我们见到了商业公司的于总,他很坦诚,说商场要赶着元旦开业,也希望与我们达成合作。他当场就把工程与招商负责人叫上来开会,对商场定位、招商规划和进展,还有影院结构、承重,供电水暖、营业动线很多细节一一确认。于总在当地还有资源,说到时会协助我们办理各种证照,“都不是问题”。
最后谈到核心问题——租金。阿吾考虑了一下,说我们要回去做个财务测算再报价。当晚,我们再次逛县城,意外发现每个餐馆都非常火爆,这让我们增加了信心——一般来说,餐饮的消费能力能代表一个地方的消费欲望和消费习惯。
可我还是有点不太看好小县城的观影习惯,阿吾说:“兄弟,你在北上广待久了,别小看小镇青年的消费实力,现在电影市场都在往三四五线下沉。”
按阿吾和全总的保守估计,在不增加竞争者的前提下,我们开的这家影院3年左右可以回本。气氛一片欢乐祥和,我却不合时宜地问:“市场只有这么大,要出现新的竞争者怎么办?”
他俩看了我一眼,断言道:“这地方不可能再有新的竞争出现。你看,周边的建筑都没有商业条件。”
阿吾和全总在投资方面已经很资深了,而且有成功的先例,我也只得相信他们的判断。
第二天,我们在租金报价上适当减了一些,没想到对方下午就同意了,提出的唯一条件是要保证在元旦开业。事情这么顺利,我们都有点兴奋,回程的时候,阿吾一边开车一边轻声哼起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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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过往的工作经验,我们这趟市场调查实在有点走马观花。我还是感觉不踏实,过了两天,又独自去了一趟罗县,到商业街数人流、找朋友打听开发商的实力、甚至去最大的竞争对手那里又看了一遍《哪吒》。
那天是个周六,电影院的服务员向我推销会员卡,我借机和她聊起来:“这边看电影的人多吗?”
“挺多的,现在是暑假,所以学生多。开学之后会差一点,只有周六日人多一些,春节才好,座位都不够卖呢。” 服务员骄傲地说,“我们是当地最好的影院。”
我心想:很快就不是了。
项目很快推进签约,经测算,我们的影院可以规划800多个座位、7个厅,其中有一个厅装的是全景声巨幕,总投资900万。在业内,这算是小规模投资,但对来我说,不吝是个天文数字,还好阿吾有几个固定的投资人一起参投,他们占大头,还做了设备融资租赁贷款。
阿吾问我投多少,我把自己的股票基金和公司赔偿款加起来,满打满算还不到70万。最后,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报了50万,阿吾笑话我:“兄弟,投这么少会后悔的。看这情况,过完年就能分红。”我只得实话实说,这点钱已经是我的全副身家了。
这次跟妻子汇报,我提前做了充分的准备,在餐桌上说起来就很有信心,还把项目情况和预期收益做了说明。妻子也说,这次听起来比较靠谱:“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好好干吧,我和闺女是你的坚强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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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吾过去经手的项目,有的从签约到开业得好几年。而我们的影院要赶在元旦前开业,只剩4个月,时间很紧张。好在阿吾对开影院已经驾轻就熟,前期总体还算是顺利的。
一开始,由于影院管理人员没到位,我就去罗县负责公司注册、监理工程进度。装修中途,有个投资人因为有其他投资渠道,减少了投资。阿吾对我说:“兄弟,要不要搏一搏?你增加30万,我再增加50万,反正马上就是春节了,很快就可以回收一部分投资。”
我想了想,现在已经干到一半了,退也没法退了,加上各种媒体对春节档的预期很高,我也觉得春节没有理由不火爆,“人生难得几回搏!”
这次追加投资,我没有告诉妻子,而是私下找亲戚借了10多万,又把剩下的钱拿出来,账上就留下几万块钱开支。一次,女儿走过水果摊要吃车厘子,一斤90多元,我只得哄着她买了两串香蕉离开。妻子笑着说:“我们家的车厘子自由没有了。” 
我苦笑着,只盼着影院早点开业。



4


影院如愿赶在2020元旦开业了,虽然我们做了很多开业促销和宣传,但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一炮打响。我们遭遇了史上最惨的元旦档,每天的收入只有三四千元,勉强保本。阿吾安慰我,说电影市场看片吃饭,影院也在成长期,不要急,“等春节爆发吧”。
果然,随着春节临近,学生和外来人员开始回流,小县城影院的经营状况也在日渐好转,我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阿吾招来的影院经理叫小李,他有行业经验,管理迅速步入正轨,我就得以脱身从罗县返回长沙,安心等待春节的到来。到了1月中旬,影院管理群里突然爆出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消息——隔我们不到1公里的地方,有一家影院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想赶在年前开业。
小李说,这是一家本地企业做的电影院,最终目的是为了给自家的商业楼招商,老板有点文化情怀,在投资上不惜血本,也不计回报,而且一反常态,基本没有对外宣传,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一听,心说还有这种打法?随即陷入深深的自责中——虽然投资难免犯错,但这个错犯得有点太低级了,此前我们评估项目主要靠别人的意见,市场调查也不够深入。
在创业这件事上,任何侥幸都会带来灾难。既然灾难发生了,就面对吧,大家都冷静下来,对收益预估做了调整。经过测算,罗县的市场还有空间,不至于血本无归,但投资回收期拉长了。
但我没想到,这还不是最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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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春节档开启预售后,我们的预售票房每天都在噌噌噌地往上涨,我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1月23号,我送妻女去乡下过年,正走在高速上,广播里传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武汉封城了。
疫情来了,各大影片相继退档,我打电话给阿吾,他正焦头烂额地在另外几家店里善后,只能全权委托我处理罗县影院的事务。
指望在春节期间赢得现金流的想法落空了,接下来,我们将面临更难的经济状况,可我不得不接受现实,安排影院赶紧退票。
我赶到影院时,小李正在大堂等我,他有点沮丧,其他员工和顾客都已离场。原来气派的大堂显得空旷寂寥,散发着呛人的消毒水味道,几张宣传单飘落在地上,头顶悬挂的大红灯笼显得格外讽刺。
安排完事情,我赶在封路前回乡下和妻女团聚,乡间一片岁月静好,但是我却如坐针毡。阿吾那边传来消息,他投资的几家影院都停业了,每月租金都要几十万,员工关系又复杂,处理起来一筹莫展。
2020年的开端,“好好活着”成了所有人最朴素、最真实的愿望。原本以为过了春节,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但这场战役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我焦虑又无可奈何。



5


等到疫情平稳了一些,国家允许一些企业率先复工复产,但考虑到抗疫大局,娱乐场所迟迟没有开放。影视这个“没有天花板的行业”终于硬生生地顶到了疫情的天花板,一边是线上视频网站一片火爆,一边是线下影院冷清萧瑟。
阿吾把我拉入一个影院投资人的微信群里,每天,大家都在群里讨论疫情的走向和自己的遭遇。有个大佬透露,全国的影院可能会于4月底复业,还拟出了可能上映的复映片单。群里一片振奋,大家似乎又看到了春天。
封锁解除后,我们一家三口如临大敌般从乡下回到长沙,被迫在有限的空间中朝夕相处。背负着生活与投资的双重压力,加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慌与沮丧,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
我和妻子开始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比如谁做饭、是否关灯、物品该摆在哪个位置、冲没冲马桶……因为财务困窘,我想缩减一些女儿的兴趣班,妻子却不同意。当她得知我后来瞒着她借钱去追加投资后,情绪就更深了。
开始我们还能控制情绪,后来却愈演愈烈。一次,女儿抗拒写辅导班留的作业,妻子说:“你想像你爸爸一样,天天待在家里吗?”我怒火中烧,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我没本事,但还不是靠我养家?”
我们口不择言,针锋相对,似乎只有刺痛对方才能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女儿吓得号啕大哭,我俩终于意识到我们不仅伤害了对方,还伤害了无辜的孩子。
于是,我和妻子开始了长时间的冷战,虽然被困在一个屋檐下,但偶尔有事需要沟通,也尽量通过微信,三言两语知会。
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是我的选择,但相比于过去的异地,如今夫妻中间像隔了一堵厚厚的墙,心的距离似乎更加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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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劳动节,各大景区人头攒动,我又去了一趟罗县。
进了商场,人气已经有所恢复,但影院还是大门紧闭。影院关停2个多月,无奈之下,我们与融资公司协商暂缓还贷,又与物业协商复业前暂时不交租,等营业好转再补交。刚开始大家都说有难处,但几经沟通,不得已接受了我们的请求。
做完这个安排,我松了一口气,起码短时间内不会有大笔的支出了。随后,我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巨幕厅里,几盏大灯照在头顶,心底却生出一丝丝的寒意和绝望。
因为流动资金所剩不多,员工早已遣散,只有小李主动提出愿意拿最低保障工资守住影院。看小李有点萎靡不振,我为他打气,说很快就会有复业的可能,又让他定期清扫环境、维护设备——巨幕厅的座椅和地毯上已经有点积灰了。
可是回家后,我的心仍旧焦躁得很——我的个人账户快弹尽粮绝了,每个月我要还房贷、交社保,虽然妻子手里还有些积蓄,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一气之下打开支付宝,借了3万元的网贷。
到了端午节,影院复业的希望再次落空,有些传言更让人绝望,说2020年都没有复业的希望了。
我不能再坐吃山空了,就在几个招聘网站拼命海投简历。线下的服务型企业大部分都在减员,即使在招的职位也多是一线员工,想找中层管理以上的职位简直是大海捞针,而且“年龄35岁以下”成了一道红线——我这才知道,很多中年人创业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把薪资要求从3万降至2万、再到1万,但回复者寥寥。找工作失败打击了我的自信,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家里的高压环境让我选择逃离,白天去图书馆、咖啡馆消磨时间,晚上刷抖音刷到很晚,有时半夜饿了就叫外卖,再喝上两瓶啤酒让自己睡得踏实。我变得越来越消沉,也变得浮肿憔悴,不修边幅。
妻子是个很自律的人,她看不惯我,就在微信上给我留言:“你想潇洒可以,但请不要影响你的女儿。”
人没信心的时候会更加敏感,任何小事都会放大,以前能心平气和接受的话,现在听了都会觉得刺耳。我觉得妻子不理解我,对她的留言更是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天气逐渐转暖,而我们的关系达到了冰点。
一次,在女儿强烈的要求下,我们全家去公园散步。女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我和妻子不声不响地走在后面。女儿突然回过头来说:“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不牵手啊?你看,好多夫妻都牵在一起。”说完就跑过来牵我们的手,想要拉在一起,我和妻子既尴尬又难受。
女儿小时候是反对我们牵手或拥抱的,想要我们把所有的爱都给她。如今她长大了,比我们想象中更懂事,已经看出了这个家庭缺少爱,发生了变化。
我苍白地和女儿解释:“这世界上有很多家庭,相处的方式都不一样。”
女儿毫不犹䂊地答:“我不喜欢这样的家庭。”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那一刻,我觉得很沉重。



6


当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再次失眠了。
这么多年,我和妻子聚少离多的相处模式掩盖了婚姻中的许多矛盾,距离给了我们空间和幻象,甚至可以在婚后坚持做自己。但,坚持自我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开始真正正视自己的问题,虽然回到长沙,但我一直不肯放下“北上广”的架子,不肯接受生活现状。如果真的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做一个体力劳动者又怎样?面子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想起自己刚走出乡村去投奔一个已经在广东落户的亲戚时,孤零零地站在工厂大门打Call机,但一直没人回信,门卫恶狠狠地拒绝帮我打电话找人,为了节约点钱,我只好找一个桥洞,挨着几个流浪汉熬了一晚。第二天天亮,我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那个地方,也明白做人始终要靠自己。后来,在快递公司打杂、跑销售、做话务员、餐厅管理人员……没有其他念头,就是想靠自己活下来。
而今,我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却不敢去面对。反观妻子,这些年她虽然一直在家带孩子,但坚持学习、进修,还做了微商和旅游中介业务,每月都有些收入补贴家用。
或许生活没有打败我,是我打败了自己。我想,以后大不了去送外卖、开滴滴,我才40岁,总能养活一家人。心里的包袱逐渐卸下,人就轻松了很多,我开始规范作息,每天坚持跑步和节食,承担更多的家务活儿。
人精神起来,和妻子的关系也逐步缓和,渐渐地,我们会像以前那样一起去接送孩子,也不再只用微信沟通。妻子说:“人要能屈能伸,每天无所事事地焦虑没有用的,人要让自己忙起来才不会恐慌。”她知道我借了网贷,就迅速给我转了一笔钱,让我把网贷还了。
这期间,我居然接到了猎头的电话,让我做老本行,但要去外地。我纠结了半天,还是拒绝了——我想,维护家庭应该是我这个年纪的首要任务。


------
7月中旬,影院终于可以复业了,我打电话给阿吾,他那边仍旧千头万绪,又全权委托我管理罗县的这家影院,股东们也同意给我开一份工资。
阿吾不好意思地说:“你知道现在的经营状况,和你以前没法比。”我说没有这份工资我也要在这个行业好好学习,既然已经开始了,就要扎根。
我们都很庆幸在经历危机后,合伙人能互相理解。
我和妻子商量,决定下半年全身心投入到影院复业和经营的工作中,平时常驻影院宿舍,每周末回家一次。妻子同意后,我又开始了两地奔波的日子,但这次离开家,我的心里踏实多了。
我和小李一起筹备了开业活动,有好几个老员工听到消息后,都重新回来上班。复业的过程步履维艰,一方面没有新片,另一方面人们对疫情心有余悸,不敢来。刚开始生意很惨淡,每天只有几百块钱的收入,不过我还是和妻子开诚布公,妻子安慰我:“慢慢来,坚持一下,后面会越来越好的。”
好在《金刚川》的火爆带动了观众们的观影热情,我们的现金流也逐步扭亏为盈。不过这时候,同行们的坏消息陆续传来,有的影院因为交不起房租被迫停业,连开了20多家店的泰禾影院在一夜之间关门了。还有的影院是年前装修完的,投入了大几百万,租约也签了十几年,就算赔钱也得开门营业,毕竟活下去才有希望。
疫情依然像不稳定的积雨云,在我们的头顶盘旋,11月,我们不得已申请了营业贷,确保罗县的影院能撑过这个冬天,同时也期待着2021年的春节档给这个行业打上一剂强心针。
人至中年,无法回头,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恐慌了。现在,我的手机里已经下载了滴滴出行的司机版,随时准备上线,还咨询了银行的房抵贷,明年有机会,我还要二次创业。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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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2-19 01: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开豪车回收共享单车的破产大佬 | 2020,意料之外

 不贰爷们 人间theLivings  2021-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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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亲眼所见这位传说中的商业大佬在不足6个月的时间里靠着几百块钱东山再起,这堂不能再生动的课,又岂是用金钱可以来衡量的?



配图 |《我的大叔》剧照



2020,意料之外丨连载04



“你们只是一群活在过去的人,根本不配有钱。”
哲哥的一句话,让聚在茶馆里大呼小叫的凑在一起打麻将的哥几个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把脸转向了这个胆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的家伙——眼前这几位在茶馆里用罐头瓶子泡茶凑在一起打麻将的人,都是曾经身家数千万的老板。
但他说的话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毛病,正如茶馆楼下停车场里停着的那几台身价百万级别、如今却布满了灰尘的豪车一样,曾经的那些财富,都已经是过去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让太多的人破产,现出了原形。
而在说这句话时,哲哥已经在东山再起的路上。



1


在2020年初的疫情之前,我就已经破产到了爪干毛净。拿着一个哥们支援的8000块钱,我买了辆N手的破金杯面包车,自力更生一番收拾后,凑了500块交了“K狗”的注册费,却发现跑在大街上的各种网约小货车比实际用车的人都多。
2020年疫情缓解后,在一个经常一起“蹲坑”的司机的引荐下,我开始了为一家著名的共享单车公司回收故障车的工作。这工作类似于拿着张探宝图满世界的去寻宝,找到的“宝贝”按照种类不同,报酬从8块到15块不等——当然,这工作还有个好处,就是完全自由,心情不美丽时就可以不出车。我的破金杯一次能塞进去16辆共享单车,一天拉一车共享单车去库房,再捎带着从“K狗”上接点偶尔砸到自己脑袋上的单子,至少也让我实现了“生活自理”。
事实证明,回收共享单车对司机们来说还是个坑,否则也轮不上我这种倒霉蛋去分一杯羹。这工作最让人恼火的是,有时明明手机软件上显示附近有辆故障单车,可当我急三火四地拍马赶到时,那辆故障车很大概率会被某个不开眼的家伙直接给骑走了,或者是被同样在“寻宝”的同行们给“截胡”了。这种情况一天不遇上个几十回,那我就算走了狗屎运了。
我能做的,只是默默每天在各种拥堵的市区里驱车多100公里,然后攒上两天,才够回一趟库房交个差、记个数的成本。
就这样,刚刚入职了一个星期的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徒弟”哲哥。他50多岁,身形精瘦健壮,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言谈举止都是一副儒商的作派,文质彬彬、大方得体、不卑不亢。比这个中年男人的精致外貌更让我咋舌的是,他居然开着一辆几乎崭新的丰田阿尔法商务车,还是顶配——这车是商界老板和演艺圈明星们最喜欢的“保姆车”,如果不是三四十万的加价让我实在有些肉疼,破产之前我几次都有冲动把它买下开回家——哲哥就是开着它,来向我学习怎样按照地图满城去找故障的共享单车,然后,再把它们送回到几十公里外的库房。
阿尔法确实是有钱人的奢华座驾,即使它的身价能买一个车队的N手金杯,但要是拉货、尤其拉那些尺寸不小又不能折叠的共享单车,就算把驾驶位的座椅都拆了,空间也顶不上金杯的一半。
 “哥,这车真的不适合干这活,赚不了多少钱不说,你这不是糟蹋东西吗?买台我那样的破金杯才8000多块啊。”第一次“做师父”的我,想“劝退”这个大我10多岁的徒弟了。
“兄弟,不瞒你说,我兜里就剩几百块了,这车要是能出手,我也早卖了。再说了,买车来是干嘛的啊?买回来当个祖宗似的供着?”哲哥说着,按开了阿尔法的电吸门,车门悄无声息地自动滑开之后,我才发现,车里面除了后排座椅全部被拆除外,车厢的一角,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个透明整理箱,里面有叠得工工整整的被褥和脸盆牙刷等生活用品。
“哥,你这是住在车里?” 
“是呗,离婚了,又破产了,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还能有什么可挑剔的?”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道,“现在天热,住在车里也不遭罪,我得赚点钱,争取在天冷之前租个房子。”
公司给哲哥安排的任务,是跟着我坐在破金杯的副驾驶先跑上一天,全程学习怎样通过手机软件显示的位置去收集故障车然后处理之后的流程。只是,公司那个软件设计得实在有些缺心眼,操作非常繁琐,怎样在地图上那些不停变换的图标、颜色、状态的“故障点”中找到尚未被人骑走的故障单车,才入职了一个星期的我也还没摸出太多的门路。我觉得,这工作对于年过半百又不太习惯用智能手机的哲哥来说,简直是难上加难。
哲哥很健谈,说话条理格外清晰,一路上除了很诚恳地向我请教各种疑问,多多少少也会聊起他的过去。有着相似经历的我俩,很快就变成了惺惺相惜又彼此钦佩的忘年交。
“哥,咱俩别浪费时间了,找个地方喝点得了,明天你直接干活,我坐副驾驶带着你干。” 聊得实在太投缘,我忽然特别想喝酒——也可能,遇到同病相怜的老大哥的时候,除了喝酒,剩下的都是在浪费时间。
“你找地方,我请。”哲哥明显也是个人狠话不多的家伙,他似乎忘记了兜里只剩几百块了。



2


若干年前,我和几个要好的大学同学共同出资,把一处顶账来的、位置不佳的公共建筑,改造装修成了一个高大上的茶馆。这间不对外的茶馆,就成了我们的据点,记录着哥几个在工程圈里沉浮、折戟的过程。即使哥几个都至少2年没有人签订任何项目了,但还是固执地保留着它,因为这间时常会有各种圈内“大牛”出入的地方,不仅流转着行业内的各种信息,更留存着我们东山再起的希望。
带朋友来茶馆里喝酒,早已是“摆不起谱”的我们习以为常的举动,我带着哲哥进来的时候,正凑成一桌打麻将的哥几个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承担了照顾这几个纷纷破产又离婚的大老爷们日常起居的服务员刘姐,主动凑过来问了一下对饭菜的要求,然后出门开始采购去了。
正窝在办公室里打游戏的熊大,是这茶馆真正的大股东兼老板,眼见着来了客人,便晃着个大屁股殷勤地出来伺候,他跟哲哥打招呼的时候,直接发出了一声惊呼:“我X,孙总!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哈哈,西北风,灌了一肚子了,都快给老子喝哭了!”哲哥热情又不失幽默地跟熊大握着手。
这时候我才对上了号——尽管哲哥跟我说过他的全名叫“孙哲”,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刚刚认识了不到几个小时的“徒弟”,居然就是在本市旅游地产圈里大名鼎鼎的孙哲!
我自己和前妻,包括正在打麻将的那哥几个,风光的时候,都是他那年费不菲的欧美澳自由行高端旅游俱乐部的一员,而主做商业地产项目的熊大,前些年更是在他手里接过不少项目——熊大多次跟我们提过,这位孙哲,是本市地产圈里极其罕见的、压根不拖欠任何工程款的良心甲方老板,人家才是真正的亿万富豪!
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国外越闹越凶的疫情,对于主做境外游项目和旅游地产的哲哥来说,就是遥遥无期的“无期徒刑”,摊子铺得太大,损失也就越大,沦落到了如此地步,也根本就不足为奇了。
熊大和哲哥是多年的合作伙伴,他们之间自然很熟,玩麻将的哥几个也都是工程圈里的老油条,多多少少都听过哲哥的大名,都赶紧扔下了手里的牌凑到茶台边,清空了同时能坐8个人的茶台,又点了一堆外卖和酒水,推杯换盏。
哲哥很博学,口才很棒,从容应对着一群小学生般认真听讲又不时搅局发问的听众,这位经历了数次大风大浪的富豪,在这场灭顶危机中悟透了太多人生的道理,说话直接,不装腔拿价。他说,当我们还在用“重投资、高回报”的商业逻辑打拼时,整个社会已经在向着网络经济高速迈进,从事传统行业的我们,头脑里根本没有那些融资、共享、轻资产等概念。
“哥,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啊?总不能真的开着阿尔法去拉共享单车吧?”熊大天生不胜酒力,但已经抱着啤酒瓶子喝了两瓶。
“先活下去再说,至少,争取先不用睡车里呗!”
“哥,这地方大,哥几个都在这混着呢,楼上有间空房,你搬过来住一阵呗?”其实我带哲哥来这里,除了想给坚持要请客的他省点喝酒的钱,也是真心地想帮他找个安身之所。
“哥们,谢了,但我真的不需要,穷得越透彻,醒悟得就越早。”哲哥拒绝地很干脆,其中的道理也真不难懂,他这样的人,要是真想寄人篱下,还用得着我去瞎操心?



3


第二天,哲哥按照约定早早就开车来到了茶馆楼下接我,我上了车,他却熄了火,掏出手机来,点着软件各种发问,里面居然包含着一些我压根没遇到过的技术问题。
“哥,你是不是一晚上没咋睡?”我实在有些震惊,哲哥昨天连安卓系统都操作不顺溜,一晚之后居然把那个脑残软件琢磨得比我更透。
“嗯,上了岁数了,本来觉就少,我回家找我姑娘去了,她一点点教我用的。”哲哥说着话,递给我一罐红牛,“我姑娘给的,怕我开车困,你也喝一个吧,这几个问题问完了,我自己来,遇到什么问题我再给你打电话,别耽误你挣钱。”
“没事,我还有台皮卡给婚庆公司出婚车呢,这活儿一天也挣不了多少钱。”我说的是实话——这活本身就时间自由,遇到这么投缘的老大哥,别说白干一天,白干一年我都乐意。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俩边干活边聊天,在城里跑了200多公里。阿尔法确实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虽然开起来和坐起来感觉真的很棒,但顶天就能塞下7台共享单车就得往几十公里之外的库房返。
哲哥像个小学生一样,很认真地在一个小本上随时记录着自己的错误操作和不明白的地方,又不时跟我探讨共享单车的运营成本与盈利模式的问题,每扫完一辆单车,对软件上显示的行驶里程和维修记录,都会详细地在小本上记录下来。
哲哥的举动让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我不由问道:“哥,我说你这压根也不是来赚这百八十块钱的吧?”
“嘿嘿,多学习学习嘛,谁让咱缺乏网络和资本思维的,人家做得也确实好啊, 活到老学到老嘛,咱也得与时俱进,是不?”哲哥笑得很爽朗,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小算盘被揭穿了。
“那你这学习成本也太高了,都不用算这车的维修保养成本,就你一回拉这么几台,够个油钱就不错了。”
“兄弟,每天多个一两百的收入,那叫现金流,至少比啥也不干光花钱强吧?”


------
哲哥“出师”后,因为负责的区域不同,我和他并不常见面,除了微信上聊几句,也就只能隔个把月聚在一起喝点酒,他更多的还是愿意跟我探讨互联网经济的相关知识。我几次找朋友帮他推荐收入相对高很多的出婚车业务,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说,他想集中精力研究那些他不懂、也更有前途的业务,那些传统的、没什么门槛的项目,他已经吃亏吃得够多了。
直到8月份的一天,哲哥忽然找到我,要我晚上陪他一起去给共享电单车换电瓶——还是那家搞共享单车的公司搞的,只是属于不同的业务部门,连用的手机软件都是同一款。
对这份跟共享电单车一同在城市里悄然兴起的工作,始终关注各种招聘广告的我自然不会陌生,身边也有朋友去尝试了。但这工作要在晚上连续熬夜工作12小时,实在太辛苦,即使它只需要一台电动车外加一部手机,收入比我开金杯回收共享单车要高得多,但我作为北方人爱“面子”嫌丢脸,始终没有勇气去尝试。
可这次,既然老大哥说话了,他都能去尝试,我又如何能拒绝呢?
在哲哥轻车熟路带着我找到了位于一处立交桥底下的、由几台集装箱和一张桌椅组成的“站点”——由于这份工作的人力缺口实在太大,入职手续简化到了下午去报名、晚上就能开工。从入职手续和软件账号的使用权限来看,这个“站点”明显是个代理商,我们应该也不算那家公司的正式员工,这倒也避免了我们在一家公司里打两份工的嫌疑。
工作非常简单,就是骑着电动车拉着电瓶,按地图上划定的片区和点位去更换电瓶电量耗尽的共享电单车,如果买不起载货电动车的话,甚至可以免费骑着共享电单车去换,区别只是每次拉载的电瓶数量少、往返的次数多,赚到的钱自然也少。
按理说,以换一块电瓶1.9元的价格,一天晚上平均能换150块电瓶,就能赚到接近300块——这个报酬在本地,普通的打工族也很难达到,但让我意外的是,即便招聘方开出了“介绍一个人干满一星期就给100块现金”的奖励,但出入站点的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
这一次,哲哥同样开来了他的阿尔法,拉着我,在众人毫不避讳的指指点点和冷嘲热讽中,一块一块地往车厢里装着电瓶。他的“打法”简单粗暴:一次性装走100块电瓶,然后将车开到指定区域作为“仓库”,我俩再用共享电单车每次拉着10块电瓶走,这样既不用额外投资、又能省却了不少来回往返“站点”的时间。
在硕大的停车场里,各色电动车、快递使用的电动三轮,蚂蚁搬家似的来来往往。虽然阿尔法的出现确实有些引人侧目,但旁边奔驰、宝马、保时捷、路虎等豪车,也会经常有,一个个曾经显贵的车主们,都在自顾自地往后备箱里装卸着电瓶,在30多度的高温中,谁都不肯摘掉脸上的口罩。
在“站点”从入职、接受培训再到装好电瓶,我们滞留了两个多小时,让我稍感意外的是,除了电动车和豪车,居然一辆普通家用轿车都没有看到——是工薪族并没有受经济萧条多大影响吧,要么,可能就是他们太心疼自己的爱车了。
开车驶出停车场的时候,哲哥问我:“兄弟,你说你要把你那金杯开来,是不是拉200块电瓶都不是事?”
“要是不怕超载的话,四五百块都能塞里面去,反正晚上也没有交警抓超载——关键,那么多电瓶,咱俩也换不完啊。”
“咱要是把那些买不起电动车只能骑着共享电单车的兄弟们弄过来几个,你就负责来回从‘站点’往指定区域位拉电瓶,然后一块电瓶收他们几毛钱的费用,你说他们能干不?”
“必须干啊,省去来回在路上的时间,能多赚不少呢,谁不干啊?”
那一瞬间,我忽然醍醐灌顶——我的思维一直在琢磨着怎样多换几块电瓶多赚点钱,而哲哥的思维则是怎样帮我多赚点钱,然后从我多赚的部分抽点提成,这才是资本家的思维!



4


那一夜,换完第一车100块电瓶后,我直接回家开来了自己的金杯,替换了中看不中用的阿尔法。早上5点多,实在干不动了,算算,这一夜,我和哲哥一共换了440块电瓶。虽然对那个操作软件的熟悉程度让我俩占了很大便宜,但同行们只能在微信群里看到两位开着阿尔法来换电瓶的大叔,入职的第一天晚上就超过了绝大多数的“老手”们。
工作群里有些头脑灵活的人,主动来加我的微信要求“入伙”,主动提出缴纳“入伙费”。一聊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中的很多人连那种能拉几十块电瓶的踏板式电动车都是租的,两到三个月的租金,就足够买一台二手电动车,还要缴纳不菲的押金。他们囊中羞涩,又实在忍受不了骑着共享电单车来回奔波2个多小时才能换10块电瓶的效率,所以无从选择——如果“入伙”,他们显然能多赚一些。
如果按照我以前的作风,有了设备、有了人,就会毫不犹豫托关系越过代理,直接找那家公司去谈,争取开辟个片区,直接拿到一手的价格,以争取利润最大化。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哲哥否定了——跟正规公司签合同的流程实在繁琐,更关键的是,我俩都没钱,也撑不起从库房、站点、雇人、押金的大摊子,没必要去做无用功。
哲哥的做法更简单粗暴,他带着我直接找到了那个代理商的负责人,开门见山提出要从对方负责的区域里划出一片来自行运营,同时主动提出要用那辆阿尔法做抵押,好从库房里直接拉更多的电瓶。
对于这个提议,那位正被招不到足够的人手、完不成合同业绩搞得茶饭不思的负责人,根本就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干脆提出:以每块电瓶3块钱的价格转包给我们一个大片区,而且连库房带里面负责充电的工作人员,全部无偿为我们服务,我们只需要去拉走充完电的电瓶,再送回去待充电的电瓶。
于是,同样每块电瓶1.8元的价格,哲哥的片区就具有了太大的优势——因为他把换电人员的工作半径直接缩小了至少10公里,因为这一点,而那些换电的人也不用租电动车了,用免费的共享电单车就好,还不担心半路没电(因为可以直接换电瓶)
哲哥又找来了我们那伙开着面包车拉共享单车的兄弟,以3毛钱一块电瓶的价格让他们从库房往外拉电瓶——反正这些司机们每次送故障单车回郊区的库房之后,都是空车返城,他们只需要做的只是多跑个十几公里去给电瓶充电的库房,再出点力将几百块电瓶搬上车拉回城里,跑一趟就能多个100多的收入,比拉共享单车还划算。
当然,我们这里无论是拉共享单车还是共享电单车,清一色都是金杯而非载货量更大的箱货,根本原因是因为大部分的面包车都是客运手续,在市区里并没有限行时间。
在和哲哥没日没夜跑遍了片区内所有的点位、统计完各小区白天和夜间共享电单车的停放区域乃至大致数量后,咬牙坚持了一个多星期的我选择了退出——我真的坚持不住了,而且还有份开猛禽皮卡给婚庆公司出婚车的工作,那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不但需要早起,也是我生活费来源的保障。
哲哥还在开着我那破金杯咬牙坚持,用他的话来说,他根本没有退路了,而且,他更不想给自己留退路。



5


哲哥花了整整半个月时间,详细地把每个区域需要的人员和电瓶的数量都做出了规划,甚至联系好了若干个地点,能够暂存那些造价不菲又极易被盗的电瓶,再指派运送电瓶的车辆直接去装卸——这个环节,不仅大幅度减少了看护人员的开销,更显著提高了换电人员的工作效率,因为他们不再需要无所事事地等候着运送电瓶的车辆到达了才有活儿干。 
如此精细设计流程之后,哲哥的生意进入了良性循环,换电人员和司机收入大增,自然又带来更多的慕名而来的追随者。
那一个月,哲哥与代理签订的合同是完成10万块电瓶更换的任务,而事实上,他完成了12万块,包括超额奖金在内的净利润已经超过10万。而他,除了抵押在代理商那里的阿尔法和日常劳心费神勤动腿的运营管理,一分钱都没投。
第二个月,代理公司的老板直接来找哲哥了,主动归还了那辆阿尔法,当面撕毁了抵押协议——这位精明的生意人,尝到了甜头的同时也察觉到了被取代的危机,他不可能不注意到,哲哥包下的这个片区的业绩,已经超过了他布局在半座城市的片区的业绩总和。这个南方老板开出的条件很简单:把他手中的业务直接转包给哲哥,由哲哥重新组织管理团队,他根本没谈分包价格,而是直接给哲哥看了一份拟好总包合同——如果哲哥同意,他就从每块电瓶抽走3毛钱,其余的费用和利润,全部由哲哥独立自负盈亏。
这个价格很公道,因为这个老板不仅真金白银地向那家公司缴纳了每块电瓶4位数以上的押金,也完成了整个项目前期包括场地、设备和库房租赁等所有的工作,把这个换电瓶的项目直接转包给更会赚钱的哲哥,他每个月能固定收取至少6位数的提成——这绝对是个双赢的合作。
签完了那份合同,哲哥开着阿尔法接上我,再次来到了茶馆。里面依旧还是那几个在大呼小叫地打麻将的家伙,还有同样窝在办公室里打游戏的熊大。
这次,哲哥没再麻烦刘姐下厨,他带来了以前自己酒店里的厨师和各色食材,还扛来了煤气罐。他们在那个只有一个电磁炉的简陋厨房里忙碌着,又把做好的菜摆到了那个硕大的茶台上,接着,如同第一次来茶馆那样,我们哥几个在诧异与惊叹之中,继续与这位在短短的半年时间内创造了奇迹的老大哥,开怀畅饮。
席间,哲哥用手机微信给我转了5万块钱,后面还跟着个感谢的表情,我又原封不动的给退了回去。
我并不是视金钱如粪土,我也确实很差钱,但明显的,我的付出,顶多就算帮朋友跑跑腿。能亲眼所见这位传说中的商业大佬在不足6个月的时间里靠着几百块钱东山再起,这堂不能再生动的课,又岂是用金钱可以来衡量的?
从4月份认识哲哥,刚好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再到10月,严酷的寒冬又即将来临,哲哥不仅完成了“在冬天前租套房子”的心愿,甚至在这个冬天结束前,都能直接在我们这座城市全款买套百八十平的房子了。
虽然疫情的反复让这个年头变得困难重重,但人家在春天就在辛勤播种,早已硕果累累,而我们,却在始终期待着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哲哥说的没错,我们是活在过去的人,根本就不配有钱!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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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2-19 01: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熬过这一年,我欠下了20万元网贷 | 2020,意料之外

 今遇 人间theLivings  2021-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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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还是妥协了。他说“小记者”项目还是照搞,但文字协议就不再签了,他给自己留了一手。其实他和老朱签的协议在我看来一文不值,因为他们盖的印章都是假的。



配图 |《都挺好》剧照



2020,意料之外丨连载05



1


2017年元旦后,我工作的那家市电视台主办的报纸——《古城新报》由于经营不善而一再拖欠员工工资。最长的一次,竟然半年都揭不开锅,有几个员工被逼急了,跑到劳动局去投诉了。
后果很严重,上任不到3年的美女台长雷厉风行地“祭”出两招:一是解散《古城新报》编辑部,除了有正式编制的总编留用外,我们这些招聘的编辑、记者全都扫地出门;二是《古城新报》停刊1年,进行整顿重组。
1年后复刊,不出我所料,《古城新报》划给了电视台的文教频道。文教频道有一个“小记者”项目,在《古城新报》还没有停刊时,每周都有4个专版发他们的“小记者” 的作文。据说,文教频道一年要给编辑部四五十万的版面和发行费用,如今他们有了自己可以做主的报纸,就更加如鱼得水了。
2018年4月,文教频道的主编老张把我叫了过去,说是区群艺馆的朱馆长已经和频道总监谈好了,准备在宜川县开展“小记者”项目,我可以过去帮一把。
过去我和老张打交道不多,只是在报纸复刊前,听说要他牵头主管,给他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算是建议书吧。我也曾希望回到编辑部上班,但电视台发了话,不再聘用《古城新报》的老员工,老张才把我推荐给了朱馆长。
朱馆长为人和善,没有架子,我和他火速谈妥合伙事宜,并签了一份正式的合作协议,约定宜川县“小记者”的作文可以投稿于《古城新报》专版刊发,但每位“小记者”需要订一份全年的报纸,所得利润我们平分,当然也少不了老张的额外好处。
朱馆长平时忙于馆里的工作,根本无暇顾及“小记者”的项目,所以从公关到招生,从开展孩子们的各项活动到修改他们投稿的作文,我都要亲力亲为。那时的感觉是累并快乐着。
我是宜川本地人,有几个同学在县里做中小学校长,靠着这些人脉关系,我很快打开了局面。到了2018年底,已经招了600多名“小记者”,每个人收费600元,除去订报费以及返还给学校的好处费,每个“小记者”的活动费用还不到400元。
我们承诺过,一年的户外活动不少于8次,如果不能很好地控制成本,一年辛苦下来也没多少利润。而且学生和家长的期待也是水涨船高的,倘若不满意,第二年就不会再报名了。
我们也想把报名费涨一点,但宜川县还有《古城日报》和我们竞争,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
2019年,由于几个小学开展“研学旅行”,我们一年招生也没突破500人,“小记者”活动也越来越不好开展——免费的科技馆、博物馆、展览馆等地方看完后,大多数景点景区都要收费。
我们也曾经像市区的电视台办“小记者”活动那样,开展了几次校内活动,有一次还花了2000元请电视台主持人给孩子们讲了几节朗诵、播音主持课。虽然在家长群里一再声明活动的意义,但有些家长并不买账,认为既然交钱了就得带娃子们出去“旅游”,窝在校内算哪门子活动呢?
“小记者”项目的发展遇到了瓶颈,但是在老张眼里,仍然是只待宰的肥羊。他曾几次对我说,朱馆长这人太抠门,承诺的事情一个也没兑现,害得他在频道总监那里难做人,“有几次朱馆长请我吃饭,喝的竟是二三十元一瓶的‘龙江家园’,简直太掉链子了”。
老张说这话时,我接触朱馆长也有一年多了,说他小气并不假,老张指望他去给频道总监“进贡”,估计是痴心妄想。为了减少老张的不满,也为了让宜川的“小记者”项目能正常进行下去,我只能尽量讨好老张,平时除了送烟酒茶这些礼品外,还请他和他的朋友到宜川一个水库垂钓,花了将近千把块。
但老张的胃口显然不止于此,他不仅想甩开朱馆长和我单独合作,还想安排一个人“配合”我,明面上是帮助,实则是想控制我。我和朱馆长都没理会他这一套。
到了2019年10月初,老张借口合作协议到期,不再继续合作了。这下惹恼了我,我跟他在微信中你来我往地打起了口水仗。我说这个项目虽然名义上是朱馆长牵头,但是实际执行人是我,为了做好这件事,我投入了大量精力和财力,“工作刚有点起色,咋说不搞就不搞了呢?”再说,你上半年还在催促我加大招生力度,为此我们订购了1万多元的小记者装备还没使用,这些损失算谁的?
我气不过,最后将了老张一军——这一年多宜川县上交的“小记者”订报款也有10多万了,老张曾在我面前说过几次,这些报款并没有上交到台里,大部分都用来给几个频道的领导“搞福利”了,他每次都给我打白条收据,这些东西我都完整的保存着。
老张明白我话里有话,态度一下子来了个大反转,我也就坡下驴,同意以后每招一名“小记者”给他提成10元钱。截止到2019年底,我们给老张的提成是2000多元,每次微信转账的记录我都保存着。
我算了一笔账,并把收支明细给了朱馆长一份,其中好多请客送礼的“公关费”并没有列入成本之中。按照协议,我和他各分了5万元的利润,但是我知道,如果把“公关费”算上,“小记者”项目前期基本是不赚钱的。给朱馆长分钱是为了稳住他,“小记者”项目需要利用他的资源。
那时,我的个人账户上已经欠下网贷6万多元,我赌的是只要把“小记者”的人数做上去,靠规模效益还是很有前景的。



2


2020年元月初,我的初中同学李军说隔壁河西市的教育局晏局长是他的师弟,在河西一中做过校长,被提拔到教育局还不到半年,可以帮我引介一下。我正愁宜川的小记者人数发展到了天花板,直呼雪中送炭。
很快,我们就驱车至河西市拜访,赶到时,晏局长已经在河西一中对面的一家餐馆恭迎多时。酒过三巡谈正事,晏局长爽快地答应安排基教科的董科长和我对接,这顿饭是晏局长做东,他下午有会议,我们几个人就去了附近一家推拿中心消遣了两个钟——当然,是我买单,花了1500元。
这件事办得还算顺利,让我不禁开始憧憬能在河西市招募至少1000名“小记者”的美梦。过了一周,我和董科长联系,两天后,他让我直接去找河西市城关小学的周校长,“这事已经说定了”。
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临近年关,我决定打点一下晏局长及董科长,毕竟来年河西市“小记者”项目的布局,还少不了他们帮忙。思来想去,我最后决定送购物卡,于是又约李军一起去了一趟河西教育局。
不凑巧,晏局长出差了,我们只见到了董科长。我把他喊到走廊上,把装有1000元面值的购物卡塞进他兜里时,董科长只是礼节性地推辞了一番就接受了。另外一张2000元的购物卡,我选择用快递寄给晏局长。
办完这些事,我走进河西市城关小学,这是一所有百年历史的小学,在校学生人数达2800多人。我和周校长聊了不长时间,他便同意春节开学后开始招募“小记者”,只是让我下次过来时开一份电视台的公函。
万万没想到新冠疫情突如其来,让一切计划都成了泡影。
当武汉封城的消息传来时,我和老婆还暗自庆幸提前取消了带孩子去武汉动物园和海昌极地海洋公园游玩的计划。
可春节一开始,古城市作为湖北的一个地级市,也采取了严格的管控措施。初一那天,我居住的小区还可以自由进出,但是街道上行者寥寥。我坐在小车里,看着一辆辆救护车和警车呼啸而过,心里直发怵。开年不利,2020年指望“小记者”项目打个翻身仗,看来没指望了。
形势的发展越来越严峻,小区开始实行封闭管理,直到3月26日才放松。但各大中小学都不能开学,学生们在家里上网课。这样一来,我的收入来源基本被切断了。
自从3年前有了女儿小鱼,我老婆就一直在家带娃,82岁的老父也跟随我们一起生活。他每月有2000多块的养老金,但除去房租和各种开支也所剩无几。我在《古城新报》上班这几年,效益每况愈下,常常入不敷出,经常需要刷信用卡度过每月的经济危机。疫情到来,更是让家里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
城市解封后,我们一家三口去了老婆的娘家,湖南岳阳。玩了几天后,我先行回古城,还不到一周,老婆和我视频时说小鱼左手大拇指弯曲不能自然伸直,她在网上查过,估计是小儿腱鞘炎。
在古城市中心医院,医生给小鱼做手术,在她左手大拇指那儿插了两根钢针,说半个月后才能取掉。我们总共在医院待了一晚,结果出院结账时,扣掉医保报销部分还花了4000多块钱。
半月后取钢针,我们到古城市另一家三甲医院的骨科门诊咨询,主治医师说小儿腱鞘炎在他们那只是个微创小手术,不需要打钢针,当天即可离院。看着孩子如此受罪,我和老婆心疼得落了好几次泪。
小鱼出院后,考虑到孩子大了,我们就想离开过去租住的45平米的一室一厅,租一套120平米的“还建房”。据说,那里的村民有的一户有11套还建房,想想自己现在仍在租房住,买房遥遥无期,就恨不得头撞南墙。
这个新房里的配备比较齐全,房子也做了简单装修,可以拎包入住。房租和以前差不多,还不收物业费和停车费,另外离朱馆长和市电视台都很近,方便我办事。
唯一让我为难的是,房东要求签2年的合同,一次付清一年的租金12000元。我也没有再好的选择,就爽快的把钱给他打了过去,拿到了钥匙。
当然,这笔钱也是我从网上贷出来的,每月10号得按时还款。这期间,我断断续续帮几个朋友做了些事情,挣了点零花钱。



3


转眼间,到了学生放暑假的时间,疫情还没结束,各个行业都不景气,即使有机会也不敢贸然投资。
8月中旬,朱馆长说他要卖酒,准备代理河南洛阳的杜康酒,而且已经亲自考察过一次了。我们聊了一会儿就一拍即合,虽然我没有资金投入,但可以低价从他那里拿酒,只要卖出去,利润还是很可观的。
不久,朱馆长就约我一起去洛阳签约,我们走高速,4个多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洛阳伊川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商家安排我们住下,接着就是参加品鉴会和晚宴,整个过程看起来高大上,包括朱馆长在内,当场有不少经销商签订了代理合同。
晚饭后回到房间,商家工作人员过来做思想工作,让朱馆长交5万元的定金。此时,朱馆长才发现合同没有印章,待对方盖完印章拿过来一看,他才发现这次招经销商的公司根本不是杜康酒厂的,而是一家酒类代理销售公司。
我和朱馆长都充满狐疑,不肯交定金,后来朱馆长经不住两个销售的软磨硬缠,终于在晚上快12点的时候刷卡交了钱。他做的是20万级别的区域代理,还有15万需回古城后打过去,不然对方不会发货。我不禁为朱馆长捏了一把汗,心想万一上当受骗了咋办? 
朱馆长年收入不低,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儿子不争气,吃喝赌俱全,儿媳妇带着两个娃,全靠他养活。他一把年纪还在折腾,就是想赶在退休前利用各种关系多赚点钱。


------
10月,小记者项目依然停滞,家里又发生了一件要花钱的事——小舅子要办婚礼了。
我的小舅子在岳阳的铁路工务段做些小工程,之前经常因为工程缺钱找我周转,婚礼前的十几天,他还想从我这借钱,又要用我老婆的身份证在银行借抵押贷款20万,而且需要我们第二天就赶到岳阳的银行去面签。
我当场就让老婆拒绝了,岳母还一个劲地打电话,劝她一定要帮帮弟弟。反观小舅子,虽然他的工地上缺钱,但他却可以花70多万买新房,婚房装修又花了20多万,为此把老家镇上的房子都抵押给了银行。为了摆阔,他还把刚买不到一年的大众POLO卖了,换了一台36万的奔驰。
这事没过多久,岳母又打电话给我老婆,说岳父病了要住院,但家里没钱,小舅子那边资金也紧张。我和老婆原商定给小舅子上1万的礼钱,最后只得先分出5000元给岳父看病。我说:“只能带5000元过去了,今年实在是太困难。”
老婆没说什么,我在网上贷款的事她一无所知。
到了岳阳,我才发现岳父其实没啥大不了的病,只在医院里打了几针,开了一些药就回家了。我觉得岳母可能是找个理由从我们这弄点钱,帮衬儿子。
婚礼前一晚,老婆说上5000元的礼不好看,岳母的意思是明天的礼单上写明收1万,但是钱我们拿着,小舅子不收我们的礼钱。我一听就有些恼火,大喜之日,这不明摆着要制造家庭矛盾吗?新娘会怎样想呢?我也不想丢这个人,我吼了老婆几句,决定赶紧去外面的柜员机上取钱,这1万的礼钱一定要当面交给新人。
岳阳之行,我前后花了1万5,感到压力很大。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去的时候小舅子让我捎11箱杜康酒做婚宴酒,我给了他一个相当低的价格,至少把来回的过路费和油钱赚了回来。



4


9月1日,各个中小学终于如期开学,但还不能举办聚集性活动。国庆节后,我发微信问老张市区“小记者”活动何时正常开展。不料他却回复:“合同已到期,今后不再合作,具体事宜请问朱馆长。”
我一头雾水,估计是老张没从老朱那儿得到啥好处,不满意又想加码了。我据理力争,说不合作了可以,但由于疫情影响,我们今年在宜川县的“小记者”活动还没做够次数,合同至少需要延期1年,“旅游年卡都还办个延期呢”。
我的态度很明确,如果老张要强行终止合作,我将以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此话一出,老张又着急了,赶紧让朱馆长传话,说有事商量着办,他也有苦衷,并约我们出去喝酒,把这事再沟通一下。
那晚,我和朱馆长来到老张家门口的一家大排档里,边喝边聊。老张一再解释,说新来的台长并不是很注重考核部门创收,现在财务管理越来越严,他不想因为宜川的“小记者”项目捅出什么乱子,才有了终止合作的想法。
其实,朱馆长早对从小孩子身上搞钱的项目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了,我们第一次和老张闹腾时,他就给老张打电话说,我是要靠这个养家糊口的,而他做不做都行。几年前,老朱还是副馆长的时候,就以自己相好的名义注册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政府在群艺馆购买的文化惠民演出,好多都被老朱的公司承包了,此外,他拉一次赞助的收入都比做“小记者”项目的收入高,每年赚个二三十万不成问题。
我孤立无援,只能借着酒劲说自己有个前同事,现在是市委宣传部纪检组长。老张脸色大变,赶忙追问我以前的工作经历,我知道他还是有所畏惧的,毕竟他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谁不希望平稳着陆呢?
最终,老张还是妥协了。他说“小记者”项目还是照搞,但文字协议就不再签了,他给自己留了一手。其实他和老朱签的协议在我看来一文不值,因为他们盖的印章都是假的。
我已经和朱馆长商定,后续“小记者”的报名费每人增加100元。为了保证合作稳定,我主动提出给老张涨提成,每人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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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中旬,市区里的日报和电视台两家“小记者”都陆续开展了活动,我也立即组织3所小学做完了最后一次活动。正准备开展秋季报名招生时,却传来一个消息——宜川县委巡视组将巡视教育系统1个月。
一个在小学当校长的同学说:“这一阵最好按兵不动,就怕一些家长抓住收费的事乱举报。”
3周过后,又传来疫情防控收紧的通知,宜川县暂停一切校外集体聚集性活动。如此一来,我就只能寄希望于明年春季一切恢复如初了。
宜川的“小记者”活动按下暂停键后,我抽空去了一趟河西市城关小学,专门带了一斤湖南的古丈毛尖准备送给周校长。第一次扑了个空,给他发短信也不回复,第二次终于逮个正着,在他办公室聊了十几分钟。
周校长答应可以开始招生,还安排了一个徐副校长和我对接,奇怪的是,我给徐副校长发了好几次短信都显示发不出去,加了她微信后发现,她对我设置了朋友圈不可见。
过了半月有余,我询问徐副校长“小记者”的招募情况,她说目前有意向报名的有31人——这样的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原以为近3000人的城关小学起码也可以招到百十人。我很客气的说人数有点少,还不够一车,一般一个学校至少要七八十人才能保证项目活动正常的运营,希望学校领导再动员一下。
没想到徐副校长一点也不掩饰,直接说学校已经尽力了:“刚开始只有13人报名,后来做工作才增加到31人,再说这要靠自愿,也只能如此了。”
城关小学招生要突破,我觉得还得靠周校长,于是又准备了一张1000元的购物卡。那天早上9点多,我刚赶到城关小学,简短的说了几句招生情况及需要学校再支持的话后,就把购物卡塞进了周校长的兜里。
临别时,周校长主动和我握了一下手,我感觉这是购物卡起的作用。
回到市区,我又联系徐副校长,说准备过去把那31名小记者的报名费先收上来。她回复说,我不能直接到学校收费,她可以提供家长的联系电话,让我在校外的一个指定地点收费。
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在宜川县合作的八九所小学都是学校代收报名费,然后我过去开收据。我赶紧给周校长发了短信说明情况,直到下午他才回复:“既然人数不够,现在因为疫情原因又不能做活动,就等到明年春季开学后再宣传再招生。徐副校长此前并没有向我汇报此事,你要和她多沟通……”
思来想去好多天,我还是打消了给徐副校长送礼的想法,因为各路消息都说,今冬明春要严防严控疫情,春季开学后不一定可以马上开展活动,现在送礼几乎等于白送。让我更纠结的是宜川县的那些小学,年关已近,为了明年的招生,我还不得不打点各个校长。
小鱼年后就要上幼儿园了,1万元的学费,这几天就要缴纳。而此时,我已经拆东墙补西墙,在小米金融、借呗、微粒贷等网络平台贷款20万元。每月的还款期临近,都左支右绌,伤透脑筋。
2020年12月底,我拒绝了一个朋友跨年演讲的邀请,因为难以接受别人故作玄虚,卖弄情怀。然而傍晚打开微信时,看到《南方周末》的新年献词,还没读几句就已潸然泪下。
是的,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也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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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 遇

前电视台职员,

写真实文字,记冷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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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2-19 01: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自杀边缘,是两个保洁阿姨拯救了我 | 2020,意料之外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1-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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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从他们的故事里得到任何安慰,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穿透的痛苦,一点一点地撕碎它们,或者一点一点地撕碎自己。

唯一的欣慰是我们都经历过那种痛楚,不会嘲笑,也不会误解。



配图 |《桃姐》剧照



2020,意料之外丨连载06



2020年,多事之秋,我成了一名抑郁症患者,背部肌肉以及脖子突然僵硬、剧痛;失眠、惊悸,头发大把地掉;上吐下泻,常常大小便失禁;眼里看任何东西都是灰色的,还时常幻听,总觉得有人要带我走。
每天都有上千个声音在我耳边骚动,“该走了,跳下去就没事了。”我走到窗边,第一千零一个声音拉住了我——“你要把事情安排妥当,不然得麻烦别人给你善后。”
于是,把工作交接完毕以后,我开始着手安排自己的事情,分配财产,拍照片,买烟酒糖果。
我辞退了给我做了3年保洁和厨师的曹阿姨,多给了她4次的酬劳当作红包。曹阿姨没接,也不说话,她本就话不多,从不过问我的事,推辞了红包,转身就去收拾房间了,拖地、抹桌子,一遍又一遍,地板都能照出人影了,又做了好几天的菜,冻进冰箱。
出门前,曹阿姨才说,“我这几天刚好要回老家扫墓,你要找人替换的话,我有个人选。她是我朋友,比我能干,如果你让她过来,我就放一百二十个心。”
我有些不忍,这些年我经常生病,又不肯麻烦别人,都是曹阿姨带我去医院看病。有次我结石痛得在地上打滚,刚好她手机打不通,我一个人爬进电梯,再爬出小区打车,是出租车司机扶我上的车。后来曹阿姨知道了,手机再也不关机了。
直到出门那一刻,曹阿姨都有些魂不守舍,扶着门框对我说了很多话,“我不是赖着不走,就是怕不是时候,最近洗手间地漏总被短头发堵住,屋里的好多东西也都不见了……”除了家人和几个亲近的朋友,没人知道我得了抑郁症。面对曹阿姨,我始终一副笑脸,自认为她同样看不出端倪,强笑着对她说,“我是要去外地高就了,那边单位没说可以带家属。这些年多亏了你的照顾,以后想我了,随时来看我。”
曹阿姨不再理我,看到门口落了灰,从包里拿出抹布蹲下去擦了又擦,走了。
我在背后喊了一声“阿姨”。她没有回头,“不要怕,过几天我就喊人来看你。”



1


自从患了抑郁症,我有时连着几天不想吃东西,有时又想靠食物来填充内心巨大的痛苦,暴饮暴食,一直吃到吐。
曹阿姨走后的一天,我忽然很想吃东西。家里的厨具、碗碟因为几天前情绪失控,都被我砸得差不多了,我打电话叫了6份外卖,却发现每一份都难以下咽。尝试了几次都不行,我盯着那些饭盒哭了起来。
正好曹阿姨发来语音,问我吃晚餐了没有。我一时没忍住,撒谎说饭菜很好吃的时候起了哭腔。大概1个小时后,门铃响了。一个漂亮女人站在门口,卷发、淡妆,有明显的唇釉;修长的手,涂着粉红色指甲油,唯一不协调的就是地上的红色塑料袋。
我问她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女人熟练地给自己套上鞋套,“我替曹阿姨过来给你做饭。我是刚入行的小艾,你要多多包涵。”说着她还出示了健康码和健康证。
我茫然地走到一边,她大方地进了客厅,直奔厨房,很快就端出了一道土豆烧牛腩和一道清炒小白菜。怕我不肯吃,她说自己也没吃,问能不能在这蹭顿饭。
一顿饭的功夫,她详细地介绍了自己,今年43岁,已婚、未育,上过大学。见我表情诧异,她流利地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英文,“名字难记,你叫我艾姐就行。” 


------
艾姐和曹阿姨一样利落,很快就把家里收拾了出来,她用刷子仔细地清理每个角落,“我可没在磨洋工的,很快就夏天了,每块碎玻璃都要清理干净,不然再将你扎伤就不好了。角落里猝不及防的伤害往往更恼人,明着来的伤害还能避着点。”
擦窗边的玻璃时,艾姐抬头四处张望,将玻璃来回推动,几次掰动卡扣,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曹阿姨这几天叮嘱我每天都要来做饭,但是我天生就恐高,一想到这里没有防盗窗,就双腿发软,心慌慌的。”艾姐长出一口气,“我知道我多事,一个保洁阿姨哪来那么多名堂,但我只要见过一次没有防护的窗台就会做噩梦,你能不能给家里装上防护网?”
我说自己不喜欢防盗窗,不但影响建筑美感,有时看风景还要隔着一些铁丝网,等待天边的云霞时都像是在偷窥,所以才只装了玻璃窗。
艾姐没接话,“最好是明天,我给你联系师傅,通宵把防盗窗做出来。你就当帮帮我,好吗?”
“那就装吧,是我的疏忽,让你受惊了。”
见我答应了,艾姐突然就不恐高了,还拿起抹布转着圈,嘴里哼唱小曲,像个二人转演员。待客厅和厨房都打扫完后,艾姐扭着身子,用拳头捶腰,哈着气说,“有些累了,今晚就这样了,剩下的活得明天干了。”
见我没应答,艾姐拿起茶几上的一盒氢溴酸伏硫西汀片说:“我先生也有抑郁症,不过我们挂不到号,吃不起进口药。但我会努力赚钱,明天你会给我好评吗?”
艾姐还在解释,我大概明白了她的用意,“我不会跳下去的,白天会砸到人,晚上会吓到人,下面还有一排才开了没两天、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花,开花很美好……”我安慰艾姐。
我家楼下有5个商铺,关了3个,有2个是关着门但还在营业的,一家理发店,一家杂货铺。杂货铺的老板娘在外打工15年,投入所有的积蓄加上借的20万才开了这一家店,疫情期间亏了不少,但她总是笑眯眯的,每次我去买东西,都会笑着给我抹零。剪头发的小伙16岁,说自己是山里来的孩子,刚从洗头工升为理发师,很开心,说学艺有成就是骄傲。
这个世界总有人在认真而勇敢地生活着,我不能给他们带去灾难,只能另作安排。
给艾姐解释完,她再次检查了窗户的玻璃,用透明胶贴好,“这是封条,不能撕的。”



2


第二天早上9点,艾姐就来了,开门后笑着说,“我真怕这扇门打不开。”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睛。
这一次,艾姐身边多了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士,脸庞干净,戴金丝眼镜,笑容可掬,手上拿着一本《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我望向艾姐,她只是笑。我主动帮忙推轮椅,男士说,“是不是觉得我好有福气。” 
轮椅上的男士是艾姐的丈夫,我喊他斌哥,“这福气可大了,艾姐贤惠又漂亮。”
斌哥使劲点头,然后回头拉住我的手,宽厚而温暖,“我知道你病了,特意来看看。你不要看我坐在轮椅上,我没有你们痛苦,只要你艾姐还在,我就很知足。同样,你也会是一些人心底很重要的存在,只要你还能应声,对他们而言就很好了。”
我说人死如灯灭,到了那一步,其实没有人真正在乎的。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如果真那么做了,就永远得不到正确答案。”艾姐接过话头,说起从前的事,“你知道吗?真正有福气的是我,若不是斌哥,恐怕20年前我就不在了。”


------
艾姐比斌哥大2岁,他们从中学到大学都在一个学校,“从小我就觉得艾姐是最好看的。但好多话我都放在心里,觉得说出来肉麻。可在彼此相依相携经过一些事后,才发现是苦咽下去,是甜就说出来,我们要共进退。”说话间,斌哥在轮椅上艰难地挪动身子,表情很淡然。 
艾姐上高中时,长相姣好,追求者众,但艾姐都不予理会,只有一个叫肖鑫的,令艾姐拿捏不定,他是艾姐的历史老师,“我承认自己崇拜他,他知识面广又幽默风趣。”
肖鑫对艾姐平时照顾有加,却言辞得当,没有逾矩之处,久而久之,艾姐也乐于让他指点迷津。肖鑫强调两人的相处就好似父女,但艾姐后来才意识到,“像父亲一样,却终究不是——肖鑫只是花两年时间去扮演那个角色而已,一个小女生,哪会对父亲的身份设防?”
高三那年,肖鑫趁艾姐不注意,在办公室将她强奸了,“我甚至都不敢呼救,提上裤子那一刻,更没想过要报警,而是往另一个方向想,可能我还没准备好吧。”艾姐打心底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强奸,“在最好的年纪,最美的时刻,就要踏入大学校园里了,怎么能被强奸?或许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仅此而已。”
事情发生后,肖鑫一如往常,若无其事,嘘寒问暖。艾姐却噩梦不断,每次醒来,都喘着气告诉自己,“不要怕,这是每个女孩必须要经历的阶段。”
艾姐成功地骗过了自己,“他说为了我的前途着想,到我大学毕业,他差不多就能把婚离掉了。”荒谬的关系一旦和爱扯上了关系,似乎就合情理了。艾姐时刻提醒自己,“要把这条绝路走通。”并且打定主意,等大学一毕业就嫁给肖鑫。
“除了操之过急,他没有别的问题,一切都是因为在乎。他是怕我飞走了,而我是喜欢他的。没错,我必须得嫁给她。是我主动爱上他的,是我勾引的他,我必须属于这个男人……”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艾姐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段话,一再地说服自己。



3


但生活从来就没有万无一失的算计——入学后,艾姐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是肖鑫处心积虑想要的结果,他对艾姐说,“既然有了孩子,就早点办休学手续。我是一只连鸡都舍不得杀的人,绝不可能舍弃自己的孩子。你要知道,你是一个母亲啊。”
艾姐慌了,“之前辛苦掩盖的一切,以为被上了锁,却反而要被公之于众,我再没能力去说服自己,当牛做马都行,但突然让我成为一个母亲,那是决计不肯的。”
见艾姐态度坚决,肖鑫拿出了3万块现金,“我们各退一步,赌一把。找医生化验,是女孩,就拿掉;是男孩,你就为我生下来,我家的香火在你身上。”
“可我就是被强奸的啊,还一直在替强奸犯掩盖真相……我不是受害者,是帮凶,是个龌龊的、恶心的帮凶。不对,若是被强奸的怎么不报警?那么多受伤的女孩,都要忘掉伤痛继续走下去……”时隔多年,艾姐依然语无伦次。斌哥摇着轮椅过去拍她的肩膀,“你受苦了。”
艾姐说,她那时候才明白,在肖鑫眼里,她不是妙龄女郎,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子宫,“他说自己是农村人,当时算是村里最有出息的人,唯一的缺憾是没留下男丁,没法让家里的老人们安心。” 
“就算我还想继续当鸵鸟都没地儿钻了。”艾姐没要肖鑫的任何财物,一个人跑去医院把孩子拿掉了,“就当自己以前是个婊子好了,那也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得知艾姐做了人流手术,肖鑫无法再假装斯文,跑去医院,将艾姐从病床上拖了下来,掐她的脖子,踢她的肚子,扬言就连给艾姐做手术的医生都没好果子吃。
打完人的肖鑫大摇大摆地走出医院,并往艾姐所在的大学递材料,说她男女关系混乱,未婚先孕,勾引老师,破坏他人家庭。20年前,学校对这种事讳莫如深,很快就开除学籍,处理了艾姐。 
艾姐到头来也没有申诉,“自作孽,怪不了别人,只要事情了结,大不了复读一届,读一个更好的更包容的大学。”


------
即便灰溜溜地走出校园,艾姐也没想过要找肖鑫算账。然而,肖鑫一家却似乎没想放过艾姐,先是他老娘哭着喊着要艾姐赔孙子,然后是他妻子上门兴师问罪。
“她娘家在当地很有背景,经商的、从政的都有,肖鑫当时就像条狗一样跪在旁边,流着鼻涕说自己不想因二胎丢了工作,又心疼妻子身体不好,所以才找个外面的子宫来代替——就当是不花钱找个代孕。”
肖鑫妻子在一旁趾高气昂,抖着腿,斜眼看人。肖鑫却很窝囊,鼻涕眼泪一大把,艾姐觉得恶心,递去一张纸,他不敢接。
丑事传千里,艾姐身败名裂,所有人都指责艾姐下贱,破坏老师家庭,堕胎杀小孩,以致于她的父母都要蒙着面出门,而肖鑫却继续在讲台上风趣幽默地讲着课。



4


世界不该是这样的,艾姐觉得,“至少他不应该再站在讲台上,才做过的恶不可能像弹粉笔灰一样轻松抹掉。他是强奸犯。”
艾姐向警方报案,由于证据不足,不予立案;找教育局,教育局回复那是男女私事;找媒体和报社,说领导不批准报道;亲戚们则张罗着要将艾姐嫁到偏僻山区。
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切是艾姐自找的——“自己没脸没皮,还要拉别人垫背。人家农村出身,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当了老师,你硬是要逼得别人家破人亡,小小年纪却恶毒到这个地步,自己打胎还有理了,换我们早就不吭声了。”
那些人越是劝艾姐大度,艾姐越是要辨个是非。她使出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带上肖鑫给她写的各种信,去他所在的学校(即艾姐母校)申诉。
与艾姐一起的还有斌哥,艾姐让他离远一点,“丢人现眼的事瞎掺和什么?”斌哥却说:“从此以后,我与你共进退,丢脸的是肖鑫,我要尽全力保护你。”
艾姐趁着自习课,跑上讲台讲述自己的遭遇:“我不是为了报复,是想告诉你们,肖鑫是怎样一个人,你们如何去辨别类似肖鑫那样的人,他玷污了讲台。”
艾姐讲到一半泣不成声,斌哥便接着讲,“我从来不觉得丢人,她心里积压了多少委屈,如果和你们说说,能减少一些,我就要让她说,谁进来阻止,我就打谁。”
到底是学生们干净,一些男生自觉站到走廊外面,对他们说,“我们帮你守着,校长不让你说话,我们就拦校长;肖鑫敢露面,我们就把他扔下楼,你是对的。”


------
如此大张旗鼓地闹了一番,肖鑫被停了职,可仅仅过了两年,又重新上了讲台。艾姐就此患了重度抑郁症。
很长一段时间,艾姐都觉得自己没脸见家人,也觉得男人脏,不让斌哥靠近。而斌哥却寸步不离,艾姐割腕,他就急救包扎,“大多数急救的方法,我都学过,包括心肺复苏。”斌哥对艾姐说,“你打我,骂我,甚至拉着我一起死都没事,但我得在你身边。”
有一次,艾姐不知又从哪买来水果刀,斌哥不再阻拦,只是喃喃道,“只要你不在了,我就去杀了肖鑫。我一直没有动手,是想着你还在,只要你还在,我就可以暂时放过他,因为他还没有毁掉我在乎的人,他伤透了你,我会陪你到愈合。”
整整6年,斌哥从没离开过艾姐,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我唯一的自私就是艾姐得活着,只要她活着,无论以什么面貌出现都好,无论做什么都成。”
“你别以为斌哥是找不到对象了,他身高一米七五,家庭条件不差,可以说是为了我搭进去了半辈子。”艾姐说,整整过了6年,自己才开始接受斌哥,“在那期间,也有其他的男人追我,但他们是找不到对象,我只是他们没有选择的选择。而斌哥的条件是可以挑的,他却挑了我,这个世界真正在乎你生死的不多,愿意长时间陪你从痛苦走向痊愈的人更少。”
后来斌哥出车祸,双腿失去知觉,醒来第一句话是,“艾姐,我其实没死,一直在做梦,想着如果还不醒,没人看住你,你走了怎么办,我和阎王爷较劲呢。”得知自己再也站不起来后,斌哥不愿耽误艾姐,让她把自己当成哥哥。艾姐一巴掌扇了过去,“我的抑郁症刚好,你就要丢下我。想都别想,你要对我负责。”
两人终于在一起了,还开了家小店,但因为疫情原因,亏损了不少,艾姐便暂时出来做保洁,每次都要和雇主沟通好,“我可以少要一点钱,但是得带上我先生,我时刻需要他。”



5


我问艾姐,曹阿姨是怎么发现我生病,又是怎么找上他们的。毕竟平时面对曹阿姨,我都是笑嘻嘻的;出去工作,除了垫着纸尿裤,毫无异样。
艾姐叹了口气,说曹阿姨也是苦命的人。“她儿子自杀时才13岁,你说她怎么看出来的?曹阿姨只是不想让你知道她看出来了,总是在我面前哭,说那么好的雇主,不能没了啊。她没说把你当儿子,只是说‘雇主’,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母亲。”
我大为震惊。3年了,曹阿姨只给我提到过自己年迈的父母,她的丈夫、子女及其他家人,好像从来不存在似的。


------
那天,曹阿姨给儿子扫完墓,就被艾姐打电话喊了回来,一进门就抱着我哭,“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到底怎么了……想不开就别想。你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我都不会给人搞卫生了。你从来没有看轻过别人,为什么要看轻自己……”
曹阿姨说,自己有一儿一女,丈夫有点小偷小摸,总是被人抓着游街。她儿子成绩很好,自尊心强,多次下跪求父亲,“你不要给我们丢脸了好不好,同学们都笑我呢。”曹阿姨不善言辞,能吃苦,却懦弱,不肯离婚,就知道埋头干活养家,面对儿子的质问,她只会说,“你莫管大人的事,那个人丢的脸你努力学习就能找回来。” 
曹阿姨也知道,儿子得了奖状也一直闷闷不乐,还说:“我觉得好空虚,成绩好也不能代表什么,你们总说要我争气,他就不能不偷吗?”可曹阿姨从来没把这些当回事。
再后来,儿子多次跟曹阿姨提到自己睡不着,曹阿姨还是没察觉到异样:“哪有小孩子睡不着的,我是小孩的时候,都是睡不够,你外婆用棍子抽,都起不来的。”
很快,儿子变得不爱说话了,但成绩一直没降,在曹阿姨看来,这就够了,再苦也值得。几个月后,当曹阿姨得知儿子也因盗窃被其他家长抓住时,她满腹的委屈在那一刻彻底爆发,“我打孩子的头,骂他贱种。为了他们我真的很辛苦,无非是想望子成龙,可他动不动就搞个事情出来,明明熬几年,上了大学就都好了。”
儿子偷了同学的“生命一号”(一种保健品)。面对老师的责问,他哭着说,“我可能得了心病,以为‘生命一号’就是心药。想了很久没能忍住,我真的病了。”
没人在乎他如此荒唐的说法,“小孩子最多感冒什么的。父亲是小偷,他肯定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连曹阿姨也认为儿子在狡辩,“心病是什么啊?是那种大明星才有的病,穷人家的孩子谁没受过难,为什么要赶那种时髦。学习和出人头地才是你的全部!”
那天半夜,小孩把自己墙上的奖状都撕碎了,写了一堆纸条,“我病了,小孩也是会生病的,你们不信,等我睡着了,不怕痛了,就打开我的肚子看看。肉眼看不到,就去学校实验室借一台显微镜看。你们还说我没有腰,可是我的腰也疼过。”
第二天早上,曹阿姨发现孩子吊死在自家客厅。
伤痛之余,责难铺天盖地而来,“嘲笑孩子的时候他们都有份,现在孩子没了,他们又急着归咎责任,只有我一个人哪里都做得不合格,要不是还有一个女儿,我就拿命堵他们的嘴了。”
曹阿姨说自己没有钱看心理医生,只能试着推卸责任,“我们这代人都是这么过的,犯了错自觉地挨父母的拳头,情绪低落得自己调节,多说几句就是矫情。没有读过多少书,不会自省自查。我最初知道抑郁症,还是从一个小品里听到的……”
讲这些的时候,曹阿姨平静如水,仿佛说的是别人经历过的暴风骤雨。最后,三个人看着我说:“只要熬过去,再往回看,就是这样。我们要给自己时间,给未来时间。”



尾声


我想记录下2020年的这一天,这个平静的早晨。于我而言,它很重要。
我没有从他们的故事里得到任何安慰,有些痛苦不是横向对比就能减轻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穿透的痛苦,一点一点地撕碎它们,或者一点一点地撕碎自己。
唯一的欣慰是我们都经历过那种痛楚,不会嘲笑,也不会误解,即便回去后,依然各有各的痛。
很长一段时间,身边总是有人对我说,“加油,你不会做傻事的,只是说说而已。”抑郁症患者没那么傻,我们就是清楚地知道这种病的痛苦,才为了活着而耗光了全身力气。
那段时间,我不会说话,只知道哭。难过时哭,生气时哭,不满时哭,但在旁人看来,就是太过脆弱。没人知道我语言丧失,情感丧失,兴趣丧失,只剩下眼泪。
而现在的我,也不想隐藏自己生病的事实。每天吃药的我,情况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我知道,只要没有变得更坏,才可能变得更好。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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