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中国的互联网大厂辞职,逃离了北京的。是的,我是个摄影师,世界那么大,我想去记录。那是两年前,我正好30岁,很多人害怕年龄增长,我却觉得年龄是个好东西,它给你足够的勇气和经验去做抉择。成熟的好处之一,就是能勇敢地拒绝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比如不想在互联网大厂里碌碌无为。裸辞,放弃股票和稳定的收入,自己给自己打工,看似壮烈,伴随而来的往往是狼狈。它意味着不用再遵循996的打卡制,也意味着没有固定的雇主为时间买单。
焦虑,是当下职场人最大的共鸣。但离开职场,焦虑感倍增,甚至顾不上焦虑,迎面而来的只有恐慌。从北京回到广州,我在家待了一个月,并没有真正想好要做什么。
我曾经在纸媒做过摄影记者,在门户当过编辑,也在信息流资讯平台做过运营负责人,恰好发生在媒体变革的不同阶段。唯一不变的,是我对社会周遭始终保持好奇。在见识了不同媒介形态的生产方式后,我一直相信,足够优质的内容,自有其生命力。也许,需要的只是通过时间来验证。而最正面的验证方式,就是投身其中。现在想来,像是一次回归——走了许多路,选择一个自我认可的方向,静下心来深耕。
我做摄影师时期的作品,「中国式围观」部分节选
我很快创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没有稳定的资金支持,也没有机构的底气,这是肉眼可见的两个难题。
2019年,我出差到北京拍摄外卖小哥,他们借了一件外套给我从0到1,甚是艰难。起初,从寻找选题,联络拍摄对象,到出行计划,都需要自己操心。每次出行前,都要小心翼翼买份短期保险。
后来,我逐渐养成一个习惯,每到一个新的城市,入驻一家新的酒店,都会先拍张照片。当我整理硬盘时,才发现,两年来我住了50多个酒店。
这成为我此后独自奔波路上微妙的仪式感。
我住过的部分酒店
不过,我终于有时间拍摄一些长期感兴趣却一直没有机会拍摄的选题。
直播在中国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后,我很好奇,在其他国家和地区,是否也发生着变化。刚好有朋友在印度做短视频产品,我联系对方,到了印度。
此行是我个人“人在囧途”的现实版,也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心碎的“至暗时刻”。
抵达印度首都德里甘地机场的一刻,我就陷入了困境。凌晨1点多到达机场后,我误取了行李。当我兴致勃勃地到酒店时,才发现密码锁打不开。
印度火车站,搬运行李的男子
我顿时绝望,所有的设备包括相机、镜头、麦克风都在丢失的行李中。头两天,我都在打电话、跑机场、找行李的窘迫中。所幸,最后找回了行李。
朋友介绍下,我认识了在当地负责挖掘草根网红的Albe。
中国女孩Albe和印度的网红女孩们合影
我跟着Albe和她同事,从德里出发,前往偏僻的村寨奥恰村(Orchha)走访。许多草根网红,正是来自贫穷的城中村和偏远村寨。
印度北方村寨奥恰(Orchha)的街头,牛成群卧在路边印度北方村寨奥恰(Orchha),草根达人网红表演舞蛇我印象最深的草根网红,叫Komal。她原本是家庭妇女,大学毕业就和邻居家的男孩结婚了,随着打工的丈夫到了德里。她从小喜欢跳舞,看到视频平台上跳舞的女孩,重燃梦想,开始背着丈夫在家拍视频。丈夫晚上上班,白天在家睡觉,Komal就拉块帘子拍小动作幅度的舞蹈。在印度偏保守的地区,女性公开跳舞会被认为是不检点的行为。Komal因在平台上发布跳舞视频而走红
两个月后,Komal从短视频平台上得到了第一笔收入,她欣喜地给丈夫看,说服家人支持她。最初,她每星期只有2000卢比的收入,后来最高能月入20万卢比(约1.9万人民币),比丈夫收入高出很多。这让她的家庭地位大幅提升,丈夫和家人甚至主动替她做家务。来自奥恰村寨的女孩Kajul,哥哥偶然拍下她开拖拉机的小视频,却意外走红移动互联网的应用和普及,让她这样的普通女孩跟外部世界取得了某种奇妙的连接。或许没有一个女孩是抱着颠覆刻板印象的使命而来,但这件事本身,让她们赢得了尊重,改变了自身命运。
记录的魅力在于,可以偶然间闯入一段人生旅途,与他人的命运发生碰撞。
直播导师们正在给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员们做培训
在被称为“中国直播网红第一村”的浙江义乌北下朱村,我真正感受到全民直播时代的来临。一个村子就聚集了5000多名草根网红。为了制作爆款视频,一个工厂女老板甚至拿着充气床垫,漂在湖里拍段子,为自家产品代言。新事物的颠覆与个体命运的沉浮,一直是我长期创作的方向之一。我试图做一个系统性的记录。
义乌直播村,正在直播卖货的人
2020年,我再次回到义乌北下朱村。疫情对各行各业带来改变,直播也不例外,但仍然有创业者不断来到义乌,加入直播大军。
春节前夕,新冠疫情爆发。无法出差,年初我们许多计划中的拍摄也被搁置。工作室的成员一度很迷茫。后来我们决定,既然没机会去核心区域,那就尽己所能,记录当下。正月初八,我第一次出门拍摄,那时候广州是一座空城。平时里拥堵不堪的市中心马路上,只有外卖员在路上穿行,熙熙攘攘的购物中心空无一人,实体商铺都处于关闭状态。
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拍摄往日里曾经走过无数次的人行天桥。傍晚,天桥的灯照常亮起,桥上却空无一人,一切让人感到很魔幻。这个场景,我应该会记住一辈子。
疫情起起伏伏,但最终好转了起来,我们陆续开始去出差拍摄。
终于,我们有机会去武汉,拍摄一条关于社区抗疫的短片。夜晚,我搭乘渡轮到汉口江滩,渡轮上人潮拥挤,熟悉的烟火气又回来了。
2020年10月23日,武汉汉口江滩夜晚休闲的人们
“纯粹的内容创作者,从来都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这是30岁辞职创业时我给自己的诫言。所谓的机会,不过是熟虑已久的念想付之实践,是无数次思量后的叠加。两年过去,我也不确信,那些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显得偏执的念想,是否正确。但至少,我还奔赴在路上,看见了格子间以外更广阔的世界,做着自己认为值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