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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木星之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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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15 09: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开往桑南的火车 | 木星之伴01

 罗与张 戏局onStage 2020-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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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匿名举报电话,一具浴缸旁留有遗书的尸体,一个看似完美的自杀现场。死者陈希的证件核实为假,此前已用此身份生活十二年。

周全之子周磊在一次火灾中坠楼身亡,他的器官捐献给了四位需要的人。他决心悄悄探望其中一个受捐者,独自乘坐列车来到桑南市,却意外发现受捐家庭与“陈希”自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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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空气来势凶猛,一夜之间,昨日还鲜活灵动的街景仿佛加上了一层阴沉厚重的滤镜,城市在乌朦朦的云团下慵懒睁眼,却迟迟未能醒透。

绕城高速上发生多起刮蹭事故,上班早高峰期间的车辆为争取时间,失去了平日的规矩,见缝插针寻找空隙,导致路面越来越堵。桑南市刑警队二年级侦查员厉兵驾驶一辆灰色伊兰特,在钢铁洪流的夹裹下缓慢向前流淌。

原定的交班时间是早晨八点,还剩不到两个小时的时候,110指挥中心接连给厉兵转来两条警情,都是入室盗窃。第二个入室盗窃现场勘了大半,又接到指挥中心打来的电话。对方称,世纪城小区A座1203室发现一具尸体。刑警队的其他同事已经接到通知去现场集合,厉兵作为当天的值班民警,如果够得上刑案,按照局里的规定,最后他很有可能会担任该案的主办民警,第一时间赶到有助于全盘掌握所有线索。

入室盗窃案的报案人是位中年女子,眼见厉兵有收工的意思,死活拦着不让走,非要给一个破案期限的说法。厉兵推说明天还会再来复勘,在中年女子“信不信我会投诉你”的追问中小跑离开。

踮起脚,长长的车队看不到尽头,厉兵沮丧地坐回车里,指尖不耐烦地在方向盘上敲击。厉兵想尽快赶到现场有另一个原因:他办命案的经验不多,最不擅长办案程序中的两个环节:一是安抚死者家属;二是面对凶手家属。去得太晚的话,肯定要被分配去干这两份差事。

一具尸体的出现往往导致多个家庭支离破碎。破碎的人最难交流。厉兵望向车窗外的天空,新发现的这具尸体又会让多少个家庭像这天气一样,一夜入冬。

“怎么这么久才到?”负责指挥现场勘查的大队长举着LED足迹灯从12楼刚刚扫到楼道口,见厉兵等在警戒线外,故意抬腕看看表,显然对他的迟到感到不满。

“下回一定不迟到。”对于自认为没有过错的事,厉兵既不道歉,也不解释,简明扼要给出整改方案,立即进入下一个话题,“我去哪个组?”

大队长放下灯,摊开他手画的现场草拟图看了看:“工作我都分好了,要不你上楼去第一现场吧,那里工作量大,看哪组缺人手就跟哪组,你是新手,多学学。”

厉兵庆幸没有被安排去接待家属,到勘查车上迅速穿戴好手套和鞋套,一边钻过警戒线,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方巾,对折两次,捂住口鼻往楼上走。

“你干嘛呢?”大队长叫住厉兵。

“进现场啊。”厉兵没有改变姿势,声音闷闷的。

大队长模仿厉兵的动作将手横在嘴前:“这样进?”

“哦。”厉兵放下方巾,吐字又变得清晰,“来的路上堵车,指挥中心把报警电话的录音发我了。报案人是世纪城的保安,他说接到一位小区住户的匿名投诉,A座高层有奇怪的臭味散出,于是挨家挨户上门询问。当他问到1203室,门轻轻一拉就开了,进去发现死者死在浴缸边。我有点受不了尸体腐烂的味道,提前预防一下。”

大队长捏住厉兵拳眼露出来的方巾一角,轻轻抽出,塞回厉兵的口袋:“放心吧,我进去过了,不臭。就算臭,你也得适应,以后跟这味道打交道的机会多着呢。”

1203室的房型是两室一厅,入户即15平米大小的客厅,南侧有两间并排的卧室。一间门开着,已经勘查完毕,厉兵获准进入。房间内置一张铁质高低床,下铺寝具被技术人员收走取证,厉兵问负责拍摄现场照片的同事借来相机,看里面照片显示出床铺的状态,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上铺是块空床板,落了厚厚一层灰。

另一个房间相比其他房间要陈旧许多,或许因为堆满各种杂物的原因,大到破损家具,小到锅碗瓢盆,导致墙面满是划痕。先到现场的同事正在大汗淋漓地进行搬运和搜查,厉兵上前搭手帮忙,却因发力过猛撞倒了垒在顶上的脸盆,脸盆砸到墙上,碰掉一小块墙皮。

“喂,小心点,别破坏墙面。”同事喊道。

厉兵一边小声嘀咕,“至于嘛!已经这样了,还需要我来破坏吗?”一边弯下腰检查其他墙面是否受到影响。同事见他盯着墙面看了半天,迟迟不走,甚至还想伸手去摸,急忙提醒道:“摸又摸不好,算啦,我来收拾吧。”厉兵只得悻悻离开。

房间北面有餐厅、厨房各一,设计虽然如此,但没有任何餐具和厨具。看样子,房间的主人没有开火。

厨房向里拐是中心现场——卫生间。男性死者双腿蜷缩靠坐在卫生间的浴缸边,左手伸进浴缸内,腕部肉眼可见一处刀伤,血迹沿手掌悬垂的方向在环指和小拇指结痂,下方另有一滩被水稀释过血迹;右手贴在腹前,握着一柄刃长约十公分的水果刀。

厉兵搓搓鼻子,大队长没骗人,空气中除了血腥味,确实不臭。

洗脸池的玻璃镜上粘了一张便利贴,写着“我是陈希,生无可恋,再见。”厉兵凑近看了一眼,笔力适中,字迹流畅。

“小厉,过来一下。”说话的是桑南市刑警队技术队中队长胡勇,厉兵的师父,不久前刚被提拔。“死者男性,遗书你也看到了,自称名叫陈希,四十岁。我们在他身上确实找到一张名为‘陈希’的身份证,但经过核实,证件是假的。这间房子是死者租的,刚刚跟房东联系过,她说签订的租房合同上也使用了‘陈希’这个名字,连续租了十多年。房东正在赶来的路上,已经安排了民警对她做更详细的询问。法医稍后会把尸体运走进行尸检,痕检、现勘结果也没那么快出来,不过初步分析,这应该是一起自杀事件。”

厉兵随着胡勇说话的节奏点点头,对方话音落了,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弄反了吧,您是师父我是徒弟,为什么要给我作汇报?”

“你刚结束停职,今天又迟到了,只有在现场瞎晃的份。”技术人员从两人身旁经过,胡勇把厉兵拉到门外,将写得密密麻麻的工作手册塞给他,“按照惯例,明天要开碰头会,这些资料是我从各个组搜集过来的汇总信息和初步结论,你把它们熟悉一下。你是值班民警,到时候开碰头会,领导肯定要点名,让你谈谈对案子的看法,别到时候什么都说不出来。”

碰头会来得比胡勇预计的时间更早,厉兵晚上就接到了通知。

大队长综合各组的调查结果作总结陈述:“经过尸检,死者服用了安眠药,且失血过多,体表没有其他外伤,仅腕部一处刀口,经鉴定是现场遗留的水果刀所致,伤口左深右浅的深度变化,也符合右手持刀的发力习惯。”

“水果刀上只有死者本人的指纹,在房间内也没有提取到任何除死者以外的第二人的痕迹。我们也没有发现刻意打扫过的痕迹,基本可以认定除了死者,这间房子没有第二人居住。”

“遗书字迹与死者在租房协议上签名的字迹十分相似,已经送去省厅做笔迹鉴定。房东表示死者从十二年前开始租下此房,一直没有断过房租,房租使用现金支付,每次付满一年,从无拖欠情况。死者偶尔来住,虽说少言寡语,但没有其他古怪的地方。周围邻居表示与死者没有来往,案发前后没有听到异常动静。”

“楼栋没有监控,小区大门监控只能保存三十天。监控记录显示死者于半个月前独自一人入住小区,期间极少外出,一直独来独往。案发当天,死者没有外出过。”

一口气念完法医、技术、外围调查、视频侦查各方汇总过来的情况,大队长抬眼扫了一圈会议室,算是问过各组还有没有其他看法。大家都在默默摇头,大队长问:“定性为自杀,各位有不同意见吗?”

厉兵心里嘀咕,不是说会让值班民警谈看法吗?

大队长继续说:“既然对案件定性没有意见,我们说说下一步工作……”

“我有疑点。”

众人循声望去,厉兵在长桌远端突然站起身,丝毫没有要征求其他人意见的态度。他说,“我有两个疑点。第一,死者使用的‘陈希’是假身份,既然已经决心赴死,为何不敢以真实身份示人?第二,据发现尸体的世纪城小区保安描述,是接到住户匿名投诉A座高层有臭味。去过现场的人应该清楚,现在是冬天,尸体并没有腐坏,也没有特别刺鼻的臭味,打电话投诉的住户是谁?他如何闻到臭味的?目前资料里还没有明确的说法。”

胡勇吃惊地看着厉兵,之前给他的工作手册上并没有记录这些内容。等厉兵说完,大队长坐直身体,点了一支烟,问他:“你说的两个疑点,打算怎么查?”

厉兵搔搔头,声音弱下来:“我……我还没想好。”

会议室里响起悉悉索索的笑声,大队长向下压了压手掌,笑声即刻止住:“别笑,小厉的想法很好,所以我才会说下一步工作。先想办法找尸源,将尸体数据录入全国未知名尸体库,发布尸源协查。既然死者十多年前就开始使用‘陈希’的身份租房,围绕这个假身份的活动轨迹,也可以试试有没有工作可做。匿名住户投诉的问题,开会前局里让技侦查过,是公用电话打的,没有监控拍到,很难展开调查。”

所有人都在认真记录,大队长补充道:“不过我要强调一点,目前看来,‘自杀’的定性没有问题,大家手头的案子都很多,精力要合理分配,不要出现为了调查某个案子,就对别的案件现场勘到一半就撂挑子的情况。”

厉兵刚坐下,正好撞上大队长投过来的目光。

会议室外有人喊报告,视频侦查组一名民警端着笔记本电脑走进来,接入投影仪:“通过天网监控追踪,找到一段死者死亡三天前的影像。影像显示,他那天去了怡佳苑小区。”屏幕是剪辑好的分屏图像,分别是一名男子走进和走出怡佳苑小区的定格,前后相隔一个小时。经过放大处理,能大致看出服饰、发型、脸型与死者相近。

大队长稍作思考,让视频侦查民警把截图传给厉兵:“怡佳苑小区的走访调查,就交给你负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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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浔北市向西走60公里,就可以抵达平均海拔超过800米的觅思山边陲,山脊被逾百种亚热带植物覆盖,山路有无惧无畏的珍稀动物伴行。与喧嚣都市相反,自然界的一切在这里丰盈,唯独鲜见人类的迹象。

半山腰有一间两层警务室,一楼仓库,二楼住家,是森林公安局为了预防山火设置的防火站,事情不多,但需要24小时有人值守。早年一直采用轮岗制,每个民警守三天。五年前,时年50岁的周全调入森林公安系统,提出长期驻守防火站的要求,原单位和现单位拗不过他,只好配备了一台与破旧房屋不搭的宽屏液晶电视,供其消磨时间。

周全完成每天两次的常规巡山工作,临近傍晚六点回到防火站。他脱下制服和防割手套,打开电视,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林间禁止抽烟,考虑到山上娱乐消遣的方法不多,森林公安局允许驻守民警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适度饮酒。

跳过时政消息和文体资讯,周全将频道锁定在地方电视台。他喜欢看民生新闻,热闹、复杂、有烟火气,是他时常想念又害怕回去的人间。

节目时长四十五分钟,结束之后周全没有像往常一样关掉电视上楼誊写当天的工作日志。他喝下易拉罐中最后一口酒,对着天气预报的画面出神。倒数第二条新闻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了:12岁器官捐献者父亲推开门,房内等待他的都是女儿器官受捐者的照片……

周全动了心思。

晚上九点,周全睡不着,心思还是没有消退。从储物柜翻出一张名片,按照上面印刷的号码打过去。

通的,周全尽力平复情绪。

“你好,请问是宋君吗?”尽管四下无人,能听出周全的声音在发抖。

“我是小宋,请问您是哪位?”

“我叫周全,周磊的父亲,不知道你是否还有印象?”

短暂的沉默,宋君在快速筛理记忆,周全在纠结如何进一步提醒。“啊,我记得您,浔北市刑警队的警察,您儿子周磊是浔北市第37位器官捐献者,也是当时全市年纪最小的捐献者,15岁,对吧?”

“对。不过我现在调离刑警队了。你还在红十字会从事器官劝捐的工作吗?”

“那份工作的全称叫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不过我现在做别的工作了。您有什么事吗?”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你面谈。”

见面地点选在夜市。周全给宋君点了一杯奶茶,自己要了一杯水。他将已经解锁的手机推到宋君面前。屏幕上是周全此前看到的关于器官捐献者家属与受捐者相见的新闻。

“您是……想见接受了周磊器官的受捐者?”宋君没有接过手机。

“周先生,您应该知道,根据《人体器官移植条例》,我们国家在器官捐献方面领域实行‘双盲’制度,捐赠人和受捐人之间互不知情,个人信息严格保密,实施手术的医生都不知道双方信息,更不用说我这个志愿者了。您给我看的这条新闻,我不知道具体是如何操作的。不过,他们也只是让捐赠者家属见到受捐者的照片和语音留言,并没有透露身份信息。”

周全将手里的杯子放下说:“明白。是我太唐突了。”

“不过,”宋君撕开吸管包装,一下扎破奶茶的封皮,“与周磊配型成功的受捐者里,有一位接受了周磊左肾移植的患者。这家人挺有意思,等匹配的肾源等了七、八年,刚登记的时候家属经常来闹。那会儿我刚参加工作,领导安排我接待,家属问什么时候才能匹配上,心情我理解,可红十字会只负责对接捐赠者,不负责器官的匹配和分配,为此没少跟他们解释。后来终于等到匹配的肾源,就是您儿子周磊的,受捐者的姑姑又频繁来红十字会找我,打听捐赠人的情况,说是当面感谢,我拒绝过很多次。受捐者的姑姑最后一次来找我,见我坚持不肯协调,还撕了一张纸,写下住址塞给我,说如果有天想通了,可以随时上门。”

周全腾地起身:“那张纸你还留着吗?”

“当然,但是出门前,我也不知道您找我所为何事,所以没有带在身上。而且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得回去找找放在什么地方,等我找到了,拍照片发您,可以吗?”

“给你添麻烦了。”周全起身告辞。

“对了,周先生……”

“嗯?”

“虽然我现在离开这个行业了,但还是希望周先生不要对其他人透露这件事,毕竟我没有遵守规定,只是看你们两边都有见面的意愿,我才……”

“一定保密。”

回到防火站,周全在通讯录里找到一个美国号码,拨过去,却无人接听。等了一刻钟没有回电,他编了一条信息:我已打听到儿子器官受捐者的情况,打算探访,是否愿意同行?请回复。

收信人是周全的前妻吴彤,十二年前离婚与周全离婚,现居华盛顿。

很快有消息回来,点开并不是吴彤,而是宋君发来的图片。图片中是一张墨迹有些褪色的化验单复印件,放大右上角空白区域,写着一行娟秀字体:桑南市怡佳苑二栋一单元301室,陶琴。

负责走访调查的厉兵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天,此刻,他正和一名同事站在怡佳苑小区二栋一单元301室的门外,左右晃动脖子,椎骨关节发出脆响。

怡佳苑虽在主城区,但正在进行城市改造。周边被待拆待建的地段包围,白天有施工队伍忙碌,还显得比较热闹。入夜以后,遍地冰冷机器和残垣断壁,连行人都不愿意从这儿附近穿行。

冬季天暗得早,七点不到,人们就需要依靠街灯照明才能看清前方甬道。“陶琴,40岁,同住人员一栏是空的,工作量不大。”厉兵对照住户名单,小声念了一遍眼前这家户主的信息给同事鼓劲,“问完这个单元,今天的走访就暂时告一段落吧。”

一名中年女子拉开防盗门上的窗口,厉兵猜测她就是陶琴。

“你好,我是桑南市刑警队的民警,这是我的证件。有个问题需要找你核实一下,不会耽误太久,现在方便吗?”厉兵收回证件,右脚去踩左脚后跟,准备脱鞋。

中年女子把门开至一人宽,但没有邀请厉兵和他同事进去的意思:“方便,您就这样问吧。”

“这个人你见过吗?”厉兵递上几张天网监控的截图和中心现场的尸体照片,是不同角度拍摄的。

中年女子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偏过头,倚着门框说:“没见过。”厉兵瞥见她身后的鞋架,摆了尺码明显不同的两类鞋子,都是女款。

“你听过‘陈希’这个名字吗?”

“抱歉,也没有。”

“那打扰了。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之后有想起什么,可以随时联系我。最后需要登记一下你的个人信息。”

“我叫陶琴。”

“请问,您是一个人住吗?”

砰!厉兵正要记录名字,陶琴已经把门关上了。

“既然是走访,就要做到不漏一人。小区这么大,要是每家每户都漏掉一个,岂不是等同于漏掉一个单元,这样的走访还有意义吗?”楼上几家走访没有异常,只有301室始终让厉兵耿耿于怀,走出单元口,他模仿大队长的语气教训发了一通脾气,接着停下脚步,笃定地告诉身边同事:“信不信,他一定会这么说我。”

两人脑海中浮现出大队长那张拥有异常发达咬合肌的脸庞,身体同时一颤,立即调头再次来到怡佳苑二栋一单元301室。

陶琴见来人还是刚才两位刑警,直接开了门,却依旧没有让二人进屋:“还有什么事吗?”

这次厉兵不打算兜圈子,直接问:“我们希望能让你的孩子帮忙辨认一下,也许她见过呢。”

陶琴有些意外,但很快镇定下来:“她生病了,刚吃完药,在房间休息。”

“只是看一眼图片就好,很快的。”

“恐怕今天很难配合了,你们改天再来吧。”砰。陶琴再次没打招呼就关上了门。

两次遭受冷遇,厉兵的火气被点着,不再像之前那样用指节轻轻敲门,而是握拳锤击。门框缝里的粉尘被他不断加重的力量扬起来。他喊道,“配合公安机关调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不打扰公民休息是每个警察应有的素质。”陶琴的声音贴着门背透出来的。

同事见势头不对,急忙拽着厉兵离开。厉兵甩开同事的手,一边整理外套,一边试图组织更加犀利的语言进行反击。忽然听到门后传来疲惫的稚嫩女声:“姑姑,我没睡,他们是找我吗?”

开门的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身上披着比她实际体型宽大许多的睡衣,左手捂着腹部,脸上没有血色,脑后的头发蓬松鼓起,精神状态很差。厉兵感到一丝愧疚,陶琴没有撒谎,孩子真的病了。

“我叫陶李,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可以进来说。”

“不用了,在门口就行。”终于可以进门,厉兵反倒客气起来,他把一叠照片中的尸体照片拿走,只留下天网监控的截图和法医单独为死者所穿衣物拍摄的照片交给女孩,“你最近有见过这个人,或者穿这种衣服的人吗?”

陶李接过图片,举着看了一小会儿,朝厉兵二人摇摇头。

“那……你认识‘陈希’吗?”陶李还是摇头。

并没有意外的收获。厉兵想跟陶琴道个歉,又不好意思开口,转身用眼神示意同事过来唱个红脸,却看见对方突然张大嘴巴,伸手越过他像是要去接什么东西。身后传来沉闷的重物倒地声。

陶李晕了过去。

两天后,桑南市公安局内部通报了事情结果:怡佳苑小区住户陶李因曾经做过肾脏移植手术,当天服用了降低排斥反应的免疫抑制药,身体虚弱,经住院检查和治疗,目前已无大碍。刑警队做出决定:更换怡佳苑小区走访调查的负责人,厉兵编入其他案件调查组,后续如果没有确凿可靠的新线索,“陈希自杀案”的工作重心转为等待尸源协查消息。同时,刑警队要求厉兵在同事的监督下,找合适的时间登门向陶琴、陶李姑侄二人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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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北市开往桑南市的列车每天有三趟,周全白天去局里请了长假,领同事到觅思山防火站交接好工作,赶末班车出发。

温度似乎在升高,斜靠着车窗入睡的周全稍稍调整坐姿,转正身体,将运动服拉链从颈部解至胸口,燥热感便缓解了许多。明明是睡着的,却又能感知到外界的变化,每当这种虚实难分的状态袭来,就知道那个梦即将开始。

混沌夜空裂开一个缺口,街道首先从缺口涌出,商铺在街道两边破土升起,停滞的行人穿插其中。一幢被熊熊大火包裹的老式居民楼,在缺口闭合前最后一刻出现,最终不知落到何处。

消防车和救护车疾驰而过,周全选择跟随消防车前进的方向奔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那幢起火的居民楼终于出现在眼前。翻滚的浓烟将居民楼上半部分完全吞噬,传出阵阵呼救与哀嚎。周全看不见自己熟悉的那间,只能根据楼层布局找到大概位置。

当视线移向那片区域,一个瘦弱的少年蜷缩身体,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坠出浓烟。周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少年仰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在火光的映射下,像颗流星,向地面陨落……

手机在口袋里发出长震动,是短信。周全意识醒了,蹙紧眉头,强迫自己把刚才的梦续上。虽然他并没有目睹过梦里的场景,不知为何,他觉得一切都特别真实。

试了一会儿,没能成功续上梦境。周全双手覆在脸上,胡乱搓揉几圈,平静地睁开眼。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全然没有恶梦过后的心存余悸,反倒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欣喜。

等梦的余韵平息,周全才去掏手机。短信是前妻吴彤发来的:华盛顿爆发骚乱,机场停飞,我回不去,你先去吧。

距离周全给她发出的信息,已经过去三天。

“就咱爷俩去,也挺好的。”周全掰开手机套,抽出一张塑封好的两寸相片,自言自语地说。

乘务员过来清理垃圾,周全收起相片:“请问,还有多久到桑南?”

“大约还有半个小时……”

列车驶入隧道,空气极速压缩。

“半个小时……”车厢内的光影忽明忽暗,仿佛两条平行时空在交错。乘务员后面几个字像被瞬间吸进魔法收音口袋,含糊不清。

周磊生前的最后半个小时,周全以监护人的身份替他签下了器官和遗体两份捐献志愿书。他有两个考虑,一来周磊借此得以继续留在人世;二来希望针对周磊遗体的医学研究,能够帮助人类早日攻克他所罹患的罕见病。

周磊出生时与普通婴儿无异,到了快满周岁的时候,仍然不能完成直坐、爬行等动作,并且出现斜视。周全夫妻二人觉得不对,带他去医院检查。后来他们尝试过很多治疗方法,基本没有效果。

两岁那年,周磊被诊断为一种罕见的染色体病变。随着年龄增长,可能会出现心血管异常、发育迟缓、语言表达能力欠缺、智力低下等症状。医生告诉周全夫妇,这种病目前没有有效治愈手段,病人需要终生得到照顾。

周磊有睡眠障碍,每睡两三个小时就要起来玩一会儿。虽然两人轮换着看护他,仍无法缓解持续的睡眠不足,尤其对于身体虚弱的吴彤来说。吴彤因为生活不规律曾出现胃出血症状,医生要求立即住院输血,她却趁护士不注意,偷偷拔掉针头回家。

吴彤曾对周全说,“照顾儿子一年,我老了十岁。”

周全34岁才结婚,在此之前是浔北市刑警队的明星刑警,负过枪伤,卧底过制毒工厂。因为在一起拐卖妇女儿童案中成功解救了7名未成年女性,去公安部领过奖。周磊病情确定后,周全被局里安排到警务保障科工作,属于后勤岗。

照顾周磊需要消耗大量的精力和耐心,经济方面的压力也很大,妻子吴彤首先承受不住。

“我不是不能承受照顾儿子的辛苦,可是没有一丝希望的生活,真的让我绝望。”周磊7岁那年,吴彤在除夕夜濒临崩溃。

周磊已经入睡。周全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白酒。他猜到吴彤想说什么,这个话题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

“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吴彤擦干眼泪,也倒了一杯,“哪怕比现在累更多,我想再生一个,那样会让我觉得有坚持下去的力量。”

“如果我不想生呢?”

周全直视吴彤双眼,结婚八年了,这双眼睛还是这么漂亮。周全比吴彤大十岁,经人介绍认识的,结婚时承诺不会让她过苦日子,现在食言了。

“为什么?”

“我上网查过了,儿子得的这种病,只要悉心照顾,多数能活到30岁以上,最高龄有人活到了60岁。前几年公安部推行办案质量终生负责制,我现在不办案子了,就想对儿子负责,一心一意陪他走完这一程。”

吴彤的哭声憋在喉咙里出不来。周全伸手去捋她的长发,抚过干燥的脖颈,停在弓起的脊背,哄孩子般轻轻拍打。

“我们离婚吧,我不怪你。”周全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吴彤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在周全的努力下,周磊的病情趋于稳定并略有好转。周全惊喜地发现,虽然周磊健康状况糟糕,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但智障程度只是轻型,也能表达简单的词汇。他尤其对星空特别感兴趣,周全为此自学了一些基础的天文知识。

天气晴朗的夜晚,周全会将周磊抱上窗台,告诉他不同星象的名称、来由和传说。尽管大部分内容周磊听不懂,他却可以安静地在周全怀里呆上几个小时。等经济稍微宽裕一点,周全送给周磊一架入门级单筒天文望远镜,这样周磊就可以看星星了。

五年前的夜里,局里新到一批警用装备,人手不够,要周全去清点一下,四十分钟左右。周磊刚刚睡下,周全以为时间不长,就没叫醒他,反锁了门便往局里赶。工作快要忙完的时候,一位同事急急忙忙冲进仓库:“老周,你家小区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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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全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当他赶到小区的时候,周磊已经坠楼。关于那天的全部记忆,定格在周磊满头是血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刻。

周全居住的小区是老式排房,每层从东头到西头有十六户,北面共用一条走廊,南面阳台两两相连。事故中坠楼的不止一人,除了四楼的周磊,还有同层隔壁的一位中年男子。负责调查起火原因的火调(火场调查)工程师万向东是周全旧识。他告诉周全,起火点是三楼北面走廊上正在充电的电动车自燃,由于走廊堆满各家杂物,火势在三楼迅速蔓延,很快烧向四楼。风是往南侧阳台吹的,浓烟就从阳台的窗户冒出来,遮挡了看客的视线。

隔壁中年男子为了躲避从走廊烧进房间的大火,抓住阳台外面的晾衣杆,利用自身身高缩短与三楼阳台的差距,试图以“松手降到三楼时立刻抓住三楼晾衣杆”的方法,逐层下降,没想到晾衣杆不堪重负断裂。好在被楼下晾衣杆缓冲,中年男子没有死亡。

周全家也安装了可以伸到外面的晾衣杆,万向东分析周磊或许是看到了隔壁中年男子的做法,效仿他抓住晾衣杆。

没想到,他这条线上一至三楼的住户拆除了阳台外的衣架,降也降不了,回自己阳台又回不去了,终因体力不支摔落,头部着地。

周磊经过四天抢救才被宣布不治。抢救期间,红十字会的遗体器官劝捐员宋君来过两次,周全没有跟吴彤商量,擅自做主,在器官和遗体两份捐赠协议上签了字。

很长一段时间后,周全听说,得益于他此前的全心照顾,周磊的眼角膜、肝、肾均达到移植标准,四名病患重获新生。

那间烧毁严重的房子,火灾之后周全再没回去过,吃住都在单位。浔北市公安局找人帮忙翻修,他也不愿回去。在单位值班的同事留意到,周全常常会在梦里大喊大叫,醒来又戚戚失神。局里想请专家给他进行心理疏导,周全谢绝。

对周全来说,总是梦到儿子坠楼的瞬间虽然痛苦,但这是能再见到儿子的唯一途径。

几个月后,周全申请调整岗位去森林公安系统工作,之后又选择长驻觅思山防火站。

觅思山是最受浔北市天文爱好者青睐的观测点。他在山中任何地方抬头,都能看见儿子喜欢的广袤星空。

防火站二楼天花板有一处修补痕迹,过去曾是烟道,周全将其敲除,扩成一扇标准瓷砖大小的天窗,安上玻璃,防水胶封好边,再重置床铺的方位。他只要躺下,就能看见窗外星河翻涌。

“先生您好。”周全的目光从车窗外的星空收回,乘务员正俯身站在他身旁,“先生,刚才是您问我列车抵达桑南市的时间,对吗?”

“对,是我。”

“前方就要进站了,您可以提前拿好个人物品,去这节车厢的尾部等候下车。”

周全再次望向窗外,米色弧形穹顶上方,“桑南站”的红色字牌由远及近,在月色下缓缓晕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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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5 09: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另一种重逢 | 木星之伴02

 罗与张 戏局onStage 202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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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全想方设法靠近女孩陶李,在对方身上感受到儿子生命的延续。陶李发现了周全的存在,两人关系陡然转变。陶李希望周全帮忙调查陈希自杀案件。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姑姑在陈希案件中,很可能扮演着某种重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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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佳苑是红砖房,共有十四栋,每栋六层,住户多为老年人,说明小区有些年头了。为了方便老年人的生活,菜农、早点摊、流动商铺等被获准进入,在小区车道两边经营。

楼栋没有编号,但二栋不难找,因为二栋楼前有个小广场,广场中心竖着一根旗杆,上面飘着国旗,这种小区风格比较少见。

周全挑了一间可以远远看见二栋一单元口的早点摊。他在店里坐下,叫了一碗馄饨。昨晚找地方住下以后,他仔细考虑探望方式,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贸然接触对方。

受捐者同意见面,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对方是什么态度,谁都说不准。万一对方改变主意了呢?况且,真的面对面坐下来,他也不知道该聊什么,更确定能否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

据宋君介绍,周磊左肾的受捐者是个十岁的小女孩,按时间推算现在已经十五岁了,正是周磊去世的年纪。

在馄饨店坐下前,周全先去了二栋一单元口,在胸口用手掌比出当年周磊十五岁的身高,再水平移动手掌,略微上抬,刚好与一楼挂在防盗网外的盆栽齐平,以此作为视觉高度的参照物。

周全认为自己的判断方法不会有问题:患有重大疾病的孩子发育不会太好。到时候从那个楼道口出来、跟盆栽高度接近的女孩,有可能就是受捐者。

七点四十,符合特征的女孩出现了。她背着书包,怀里还搂着一本大书。

“已经上学了吗?也对,如果康复良好,确实可以去学校了。”周全自问自答。虽然不确定,但周全还是跟了上去。

他跟女孩保持着30米左右的距离。女孩背影消瘦,有一点驼背,脚步轻飘飘的,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休息几分钟。周全趁此机会超过女孩,走到前方,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女孩的相貌。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女孩的五官没有特别的记忆点,脸上少许浅浅痘痕,普通的初中生模样。

这样最好。周全心想。周磊确诊后,对周全来说世界上最奢侈的事就是“普通”,最大的愿望也是“普通”,无论对待儿子还是对待生活。

周全假意沿街闲逛,放缓速度,让女孩重新走到前面。

大概是书包对于女孩来说太重了,她向前耸肩,把即将滑落的书包颠起来,却没抱稳怀里的书。书是包了书皮的,周全想帮她捡,又担心暴露自己,只是低头迅速睨视一眼。他看见封底写着“陶李”两个字。

受捐者家属当初留给宋君的字条上,落款人是陶琴。周全记得宋君介绍过,留下字条的人是患者姑姑,眼前这个从怡佳苑二栋一单元走出来的女孩名叫“陶李”,姓氏与陶琴相同,切合姑侄关系,应该就是接受周磊左肾移植的受捐人。

捡书的间隙,周全又走到前面,他加大步幅,等距离拉开了再回头,陶李却不见了。他慌了神,原路折回寻找,没走多远,他发现陶李坐在一家没有招牌的早餐店里吃饭。

周全走进去,装模做样地看墙上的价目表。

“今天的水煮蛋满意吧?溏心的,我估计你差不多到了,掐着时间煮的。”早餐店老板一边忙活一边跟陶李聊天。除了鸡蛋,陶李面前还有一碗豆浆。

“谢谢叔叔。”陶李轻声说。

早餐店老板用围裙揩手,笑说:“不用客气,快吃吧。”

周全暗自揣测,病人一般很少在外用餐,陶李放着小区内的许多早点摊不吃,舍近求远来这样一家无名小店,老板熟知用餐喜好,看来是被陶李及其家属信任的商铺。

“师傅,您想来点什么?”早餐店老板留意到周全。

“我也来碗豆浆。”周全刚吃过。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也”字用得不合适,幸好老板没有在意。

陶李上身一颤,舀豆浆的动作开始迟疑,抬手的过程中会漏掉大半,最终只有一小口被送进嘴巴。喝了几口,店家柜台的时钟突然响起音乐,是整八点的报时。陶李像是赶时间,剩下半个蛋和大半碗豆浆没吃,说了一句“老板记账”,便冲出早餐店。

等周全匆匆付了钱追出去,陶李已经走到百米开外的红绿灯处。人行道的红灯在闪,即将变绿,她等不及,直接迈进斑马线,被横向车道抢黄灯疾驰而过的摩托车逼回来,险些撞上,周全在后面吓得差点叫出声。

过了红绿灯,右转便是学校。目送陶李走进校园的一瞬,周全呼吸变得急促。因为周磊的身体不符合入学条件,他从未送孩子来过学校,曾听同事们聊起第一次让孩子独自上学的经历,作为家长难免不放心,会尾随其后偷偷观察。今天他在陶李身上也感受到了。

儿子去世第五年,以这样的方式为他延续着“父亲”的角色。

见陶李走进教室,同桌胡小可有些意外:“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学校允许陶李不上早自习,八点半第一节课之前赶到就行。陶李每天基本踩着上课铃声进教室,提前半小时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好像……有人跟踪我。”陶李放下书包,不知该做些什么。

“不会吧。”胡小可瞪大眼睛,“有什么迹象吗?”

“没有具体的迹象。就是……人的背后虽然没有长眼,但如果被别人盯着看,就会莫名觉得不自在,甚至凭空生出有一种与自己脚步相同的踢踏声,不停在耳边回荡……就是这种感觉。”

“没有回头看一眼吗?”

“看了,我故意把书弄掉,捡书的时候向后看了几眼,没发现可疑的人。”

“那就是你太敏感了,哪来这么多变态跟踪狂。”

“我不是第一次有被人跟踪的感觉了。”

“啊,常常吗?”

“有过几次,确切地说,从我开始上学以后,有过几次。”没做器官移植手术之前,陶琴按照学校的教学进度在家为陶李辅导。陶琴读书的时候成绩不错,刚出社会的时候做过几年小学代课老师。后来觉得力不从心了,就请家教上门,所以陶李的课程没有耽误。身体康复得差不多了,陶琴给陶李办理了入学手续,从初一念起,现在升入初二。

“陶李……你最近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胡小可问得阴阳怪气的。陶李想起前段时间发生的事,选择不再接话终止了聊天。

陶李的学校是一所主要针对留守儿童的子弟学校,硬件设施普通,但管理制度严格。门卫告诉周全,学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中午学生不准离校外出。周全在学校周围走了几圈,拍了一些风景和有趣人事的相片,回去以后可以烧给周磊看。

下午五点半,学生放学了。周全在人群中找到陶李,打算继续用早上的方式送她回家。圆了见面的梦,明天就返程回浔北市。

陶李回家的步频相比早晨明显加快,周全跟得吃力。拐入怡佳苑,小路上只剩他们一前一后两个人,陶李几乎要跑起来。周全估计陶李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想上前解释,又怕误会加深,犹豫间已来到二栋一单元楼下。两名年轻男子和一名中年女子从单元口走出。

陶李跑上前抱住其中的中年女子,举起手指着周全:“姑姑,那个男的在跟踪我。”

两名年轻男子立刻走向周全:“你是什么人?”

“误会了误会了,我是周磊的父亲。”局面如此,周全只得表明身份,他拍了拍腰,又指了指陶李,“陶女士,周磊……这里……你还记得吗?”

陶琴恍然大悟,急忙向两名年轻男子解释:“厉警官,确实误会了,这是我的一个朋友。”

“真的是朋友?”厉兵放松了警戒。

“确实是朋友,挺多年没见了。孩子那时还小,没印象。”

“既然这样,那我们告辞了,再次为上次的事向您道歉,局里我也做过深刻检讨了,以后会改进工作方法的。”

“没关系的,那天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厉兵与周全擦肩而过,狐疑地打量彼此,厉兵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送走厉兵二人,陶琴难掩激动:“周先生,我是陶李的姑姑陶琴……谢谢你,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如果不是您和您家人的无私,恐怕我家陶李已经……”

“不用谢。”陶李仍然抱着陶琴。

周全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跟她握个手,或是做点别的表达歉意的动作。

“没有没有。陶李,这是给你捐献肾脏那个哥哥的爸爸,快叫周叔叔。”

陶李反应过来,惊喜地松开陶琴,朝周全迈近一步:“周叔叔您好。”

“你好。”周全仔细看了看陶李,又问陶琴,“孩子一直跟你生活吗?她的父母呢?”

陶琴面露哀伤:“孩子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车祸去世了,一直跟着我生活。”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陶琴看看手表:“周先生,是这样的,我今天有晚班,没法多陪您。请您在桑南多住两天,后天周六我休息,想请您吃个饭。”

“不用客气。能见到陶李,我已经非常开心了。”

“这是我和陶李共同的心愿,请您务必赏脸。”陶琴向前一步,躬身请求。陶李也在一旁不住地附和。

“这样的话……好吧。”盛情难却,周全不再推辞,留了联系方式和酒店地址给陶琴,想起刚才两名年轻男子,“冒昧问一下,那两个警察是怎么回事?”

陶琴将厉兵走访调查和陶李晕倒的原委大致复述了一遍,周全随口问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根本不认识那个叫‘陈希’的死者?是警方过度解读了你们的不配合,对吗?”

“对。”

周全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却没注意到陶李此时正疑惑不解地盯着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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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的水压稳定,热水从花洒高速喷出,浴室很快升腾起雾气,在镜子上覆了薄薄一层。

用手抹净一小块,玻璃立刻映射出一张不再年轻的脸。挑开额前黏住的头发,摸摸嘴唇四周的胡茬,很久没有认真照过镜子了。周全提醒自己,两天后的再聚,自己不能如此邋遢。难得有机会可以离儿子这么近,要精神一点。

就在他起身准备收拾的时候,有电话响。周全光着身子走出浴室找手机,是陶琴打来的,向他推荐桑南当地比较有名的饭店,问后天想去哪一家。

“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否在您家吃?便饭就行。”周全没有说出真实目的,他想看看陶李生活的地方。

“当然没问题,您可以带着家人一块儿过来。”陶琴愉快地答应。

“没有家人,我一个人去。”

挂断陶琴的电话,周全拨通吴彤的号码,依然无人接听。他把酒店地址和白天已经见过受捐者的情况编成短信告诉吴彤,并在最后说自己会在桑南市逗留两天,希望她能在两天之内赶回国内。

洗完澡,手机显示收到两条信息,都是吴彤的。第一条回复“知道了”,间隔五分钟,又发来一条,“装周磊遗物的盒子带了吗?”

虽然不知道吴彤问起周磊遗物的原因,但周全确实带了。他拖来行李箱,拉开拉链,将凌乱的衣裤拨到地上,从最里层取出一个用防水膜包好的铁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铁盒是消防员清理火灾现场时带出来的,表面融化变形,里面装着周磊的出生证、裱框装饰的红色足迹和厚厚一摞相片。后来周全又把死亡证明和遗体捐献证书放了进去,这些东西记录了周磊的短短一生。除此之外,还有一本笔记本,封面烧毁了,其他部分却奇迹般完好无损。

笔记本是周全用来记录天文常识的,不仅有文字记载,还有网上下载打印的天体图片,以及他和儿子一起手绘的天体方位图。笔记本中间微微隆起,摊在手心,滑出十几枚废布料制作的圆形徽章。

一段往日时光随翻阅动作影影绰绰地重现。

“又听木星的故事?”周全想让周磊在笔记本后半部分挑一个他新学的天文故事,周磊不高兴,扭曲面部表达不满,直到周全翻回木星那一页,才安静下来。

“木星体型是地球的一千多倍,引力极大,将大多数飞往地球的小行星引向自己,或把它们抛出太阳系,或与之相撞……正因为如此,木星被称为‘地球的守护神’,我们人类才得以安全地生活到现在。”

“pa……pa……”那时周磊的声带力量尤其弱,只能发出气音。他指了指笔记本上的木星图片,“mu……xi……”。周全每天帮儿子做口腔肌肉的恢复训练,“pa”和“mu”已经算说得最清楚的两个,分别代表“爸”和“木”。

周全猜:“你的意思是……木星是爸爸?”

周磊身体向后一倒,两条腿像蹬自行车一样在半空踩圈,咯咯笑个不停。周全明白这代表他猜对了。

单位一位手巧的女同事得知周磊喜欢木星,利用废弃布料做了一百枚圆形徽章,一半涂成黄白相间的木星图案,一半涂成蓝色为主的地球图案,背面再缝上一层不干胶,撕掉表层,想贴哪里都行。

周磊十一岁生日那天,女同事把这一百枚徽章送给了他。此后,家中属于周磊的物品,都会被他贴上地球徽章,属于周全的物品则被贴上木星徽章。

怕周磊贴得太快,周全收了十几枚放在办公室。家里被贴了星球徽章的物品大多在那场大火中烧毁,只剩办公室的十几枚保存了下来。

合上笔记本,周磊回复吴彤:“带了。”

既然要去别人家做客,周全想着不能空手。第二天他无事可做,一早便上街,看看有什么合适的礼物。

买衣服不知道尺码,买鞋不吉利,买吃的太俗气,买美容产品门道太多。逛了一上午,周全没有选到心仪的礼物,又不知道该向谁请教这方面的问题。

犹豫间,不远处一间装修风格朴素的文创店吸引了他的目光。确切地说,吸引他目光的是挂在文创店外墙上的帆布包。

帆布包有大小两款,没有亮眼的设计,摸起来手感粗糙,给人很耐用的感觉。包身几乎都是米白色,右下角有黑线缝制的“T”,这是最周全感到满意的地方——“陶”的首字母。他买下一大一小两款,大的上面与“T”对应的左下角,贴了一个木星徽章,作为送给陶琴的礼物;小的贴地球徽章,送陶李。

周六这天中午,周全在走廊做了几次深呼吸,才缓缓敲响陶家大门。开门的是陶李:“周叔叔,请进。”

周全探进去半个身子,迟迟不敢落步。饭菜香扑鼻而来,落地绿植修剪精致,刚刚拖过的木地板水汽未干,沙发收捡后仍能看出被人长时间躺卧留下的凹痕,厨房里隐约有高压锅安全阀呲呲跳动的声音飘出。

“周叔叔,进来呀,当自己家一样。”陶李为周全摆好拖鞋。

“谢谢。”周全换好鞋,递上两个帆布包。“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这个贴了地球徽章的包是送给你的,这个贴了木星徽章的包是送给你姑姑的,希望你们喜欢。”

陶琴端上一锅汤,双手捏住耳垂:“您还给我们带礼物,太客气了。菜全做好了,我们开席吧。”

“好吃!”周全不是恭维。对他来说,能够在这样的氛围中吃上一餐饭,是非常难得的享受。

“那您多吃点。”陶琴调整了桌面上菜品的摆放,把一盘红烧肉换到周全面前,并为他加满酒。

周全把一盘红烧肉又移到陶李面前,并端起酒杯:“我要郑重地向你道歉,跟踪的事实在不好意思,是我欠考虑了。”

陶李举起饮料:“周叔叔不用道歉。平时上学放学有姑姑接送,我也会偶尔感觉到被人跟踪,但从来没有真正遇到过危险。那天姑姑正好有事,我第一次一个人走路,所以害怕过头了。”

“哦?有这种事?”

“嗯。现在看来,姑姑说得没错,是我太敏感了。”

“周先生,喝点汤,煲了很久的。”陶琴站起来为周全盛汤,“陶李去学校读书还不到两年,之前跟社会接触太少,有点胆小,面对陌生事物容易多疑,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装好汤,陶琴又往陶李的碗里夹了两块鸡翅,换了个话题:“周磊的妈妈怎么没一起来?”。

“我们离婚很多年了,她去了国外,很少碰面。这次来看你们,是我个人的决定。”

“那您这几年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是的。”

“没想过再找一个吗?”

虽然周全认为陶琴的问题太直接了,但还是用心作出回答:“说实话,我还没有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中完全走出来,再找一个对别人不公平。况且,我现在的工作性质比较特殊,不适合结婚。”

“您现在做什么工作?”陶琴边问边向周全敬酒。

“警察。”周全喝掉杯中酒,辣味在喉咙深处蔓延,“但是是森林公安系统的警察”的进一步阐述被灼烧感堵了回去,只发出长长的一声“哈……”

周全和陶琴突然感觉到餐桌在剧烈地抖动,转头看向陶李,她面色发青,眼球上翻,双手紧紧抓住餐桌的边缘抽搐,嘴角溢出泡沫状的涎液,伴随类似羊叫的怪调,继而身体僵直地向后倒去,掀翻了餐桌。

“是癫痫!”周全和陶琴不约而同地喊道。

周全反应更快,跨出一步,在陶李即将摔到地面的瞬间将其抱住,轻轻放在地上,呈侧卧体位,抬平头部,保持食道和呼吸道畅通。陶琴见陶李嘴唇微张,用手指抠出尚未吞咽的半块鸡肉,从一地狼藉里摸起一根筷子,横卡在上下颚之间。周全用脚扫开周围碗盘碎片等尖锐物品,坐在地上用身体挡住热汤热菜流向陶李。

陶琴左手撕扯陶李衬衣的领口,崩掉最上方两颗纽扣,右手摸到背面松开了她的内衣。周全揽住陶李的上身防止她乱打乱抓,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怕不怕”。陶琴抱住陶李双腿避免她乱蹬乱踢,闭着眼流泪不敢出声。

两三分钟过去,陶李恢复了安静,发出平缓又微弱的呼吸。周全和陶琴松了劲,合力将她抬进卧室,放在床上。

“谢谢。没想到你对癫痫的急救这么熟悉。”陶琴大概累坏了,并腿坐在床尾,双手撑住膝盖,喘着粗气。

“周磊虽然是意外坠楼身亡的,但他生前已经患病多年,一种罕见的染色体病变,年纪小的时候常常出现癫痫症状,我经历过很多次了。”周全坐在床头,身体和眼神都挨着陶李。他将两个手掌的小指肌肉群外翻给陶琴看,上面布满牙痕,“你看,都是周磊癫痫发作时咬的。”

陶琴一阵唏嘘:“癫痫也是肾脏移植手术的后遗症之一,不过在陶李身上发生的次数不多,上一次还是两年前,今天幸好有你在。”

周全慢慢转动头部,观察陶李的卧室。房间约十二平米大小,只有一张床、一座写字台和一个衣柜,原木色柜面将灰色墙面衬托得更显干净,“进步最快奖”的奖状和偶像男团的海报并排贴在床头,对面墙上有十几条黑色记号笔画出的横线,旁边备注了数字。

“这房间,跟当年周磊的房间还挺像,他的墙上也有我给他量身高的标记。”听周全一说,陶琴也看着墙壁,“0.99、1.02、1.05、1.10……1.48,那些是陶李每一年的身高?”

陶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对,从五岁开始,每年生日都给她量。”

“果然还是不太好,不如同龄人长得快,我家那小子也一样。”

陶琴点点头。周全继续问:“最上面那条标注了‘1.75’的横线,是什么意思?”

“那条线啊,”陶琴若有所思,“大概是她梦想的身高吧。”

见陶李睡得踏实,周全不再跟陶琴闲聊:“我们出去打扫一下餐厅吧。”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不仅没让救命恩人吃饱,还多欠下一次救命之恩,陶琴十分歉疚。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周全起身往外走,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衣角被陶李紧紧攥在手里。他花了点力气,才在不惊醒她的前提下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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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房间,周全瘫倒在床上,汗液从全身每个毛孔溢出,臭味穿透毛衣向外扩散,身体像撕开一角的沙袋,五年来的遗憾、自责、不甘、困惑……各种复杂的情绪正从破口处徐徐流逝。

“一心一意陪他走完这一程。”周全想起提出离婚那天对吴彤说的话,眼眶温热。

所有能达成的心愿都已达成,是不是代表着终于走完了这一程,父子两到了真正道别的时刻?

“叮咚。”有人按了门铃。

周全叫门外稍等,囫囵洗了把脸才去开门。

来人竟然是陶李。

“陶李,你怎么来了?身体好些吗?”想起五个小时前的情景,周全感到担心。

“我已经没事了。姑姑在附近的山水酒楼上晚班,怕我癫痫发作,每次上班都会带着我。我跟姑姑说想当面感谢您,是她把酒店地址告诉我的。”

“不用谢的。不过你可真得注意,癫痫患者不能离人,以后不管在家还是上学,你都不能独自一人。明天我就回浔北市了,希望你今后身体恢复得越来越棒。”

陶李既不接话,也不离开,站在门外拨弄翘起的墙纸,眼神四处游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周全问她:“是不是找我有事?”

“周叔叔,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可以进去说吗?”陶李停下所有心不在焉的动作,看着周全。

周全向里摆了一下头,“进来吧。”陶李坐在沙发上,周全从酒柜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她,靠着衣橱:“你说。”

“姑姑撒谎了。”陶李声音很小。

“啊?”

“姑姑撒谎了。”陶李提高音量,逐字逐句地重复了一遍,“那天警察要我们辨认死掉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叫‘陈希’的死者,其实姑姑认识他。”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他来我家。”

“什么时候的事?”周全离开衣橱,向陶李走进一步,顺势掏出手机,点进日历页面。

“我听警察说过他的死亡时间,他来我家的时间在那之前三天。”陶李默数了一遍日期,“对,没错。”

“他去你家做什么?”

“我不知道。”陶李低下头,周全看不见她的脸,“那天学校大扫除,提前放学,我自己回家的,进门正好碰见他从我家出来,姑姑跟在他身后。”

“警方拿给你辨认的照片是什么样的?”

“监控录像的截图,还有处理过的尸体照片。”

“你见过死者很多次?”

“只见过那一次。”

“有没有可能看错了?那种照片的分辨率比较低,五官并不清晰。”周全在陶李身边坐下,从手机相册调出一张自己的证件照,“你看这张,跟我本人像吗?”

“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陶李抬起头,没去看手机,笃定对着周全叫嚷。周全不搭腔,等她继续说出“绝对不会错”的理由。“总之,就是不会错。”可惜什么理由都没有。

“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

过了许久,陶李也没答,只是眼角湿润了起来。

“你有没有当面问过你姑姑,那个人是谁?”

“没。”

“为什么不问?”又是一阵沉默,那滴晃荡的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

“难道……你认为那个人的死是姑姑造成的?”

“不可能,警察说了,是自杀,媒体的新闻通稿上也是这么写的。”

“那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我只是觉得……”陶李嘴角翕动,欲言又止。

陶李说不出自己想不明白的地方。她就是感觉不对。

周全从坐变成蹲,靠她更近了一点,耐心地说:“警察查案自有他们的一套程序,案件定性要有一套完整的证据链作为支持。你只见过一面的人,难保不会认错,毕竟照片和真人的视觉偏差很大。退一步说,即使真的与你姑姑认识,没有法律规定跟你姑姑认识的人就不能自杀,你姑姑没跟警方说实话,或许只是不想卷入无关的是非之中,如果承认认识,警方会围绕她做很多排查,需要她,甚至你,配合很多工作。你们的生活节奏就会被打乱,她应该不希望这样。这并不代表她有什么问题。再退一步,如果你姑姑与死者真有脱不开的联系,本地警察会查到的,谎言都会露出马脚的。你目前要做的,就是专心把身体养好,别说是你姑姑了,换作是我,也不希望你在这件事上分心。”

以前办案的时候,周全见过太多不承认认识对方的人,每个人都有小心思,不代表都有问题,他自己也一样。儿子病情稳定后,曾有人给周全牵过红线,女方说不介意周磊的情况。周全约女方来家见面,周磊撒泼,把人气走了,周全搂着他叹了口气,没解释什么。儿子听不懂,成年人也不需要将无奈说给孩子听,自己心里明白就行。

“明白了,周叔叔。”陶李平静地说,“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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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全提出送陶李去姑姑上夜班的地方,被她婉拒。过了一刻钟,周全犹豫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她是否安全到达,门铃再次响起。

吴彤两手空空地站在门外。

“什么时候到的?”见吴彤身边没有行李,说明她已经在别的地方住下了。周全本想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回国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个问题。

“上午到的。”吴彤没有征得允许,径直走进卫生间,关上门。一阵马桶冲水声和龙头流水声过后,她甩着手继续往房间走,一直走到飘窗处盘腿坐下,“中午我来过一次,你不在。”

“中午我去受捐人家里吃饭了。”周全没关门,跟了过去,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受捐人叫陶李,一个15岁的小姑娘,她家离酒店不远,走路大概需要……。”

“不用跟我说这些,我不打算见她。”吴彤语气冰冷,“给我倒点水。”

周全把杯子放在吴彤身边,一边倒水一边揣摩她不感兴趣的原因,没注意到水漫出杯口。

吴彤俯下身,嘬下一大口:“没什么奇怪的,本来当初捐献遗体就没经过我的同意,如果你还认我是孩子他妈,如果你对我有起码的尊重,就应该问问我的意见。”

还是老样子,一点心思都能被她看穿。

“问你,你会同意吗?”周全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吴彤喝得太大口了,一部分吞下去,一部分从嘴角挤出来。

吴彤没接,自己抽了两张纸擦嘴:“当然不同意。儿子活着的时候已经够遭罪了,走了还不能落个完完整整。”

周全用纸去擦刚才倒水时溢到窗台上的水迹。“可他让四个病人重生。”

“那又怎样,对我来说,意义何在?”

离婚两年后,吴彤再婚嫁去美国,周全变更成为周磊唯一的法定监护人。起初吴彤经常飞回来看周磊,可是周磊一见到她就发脾气,有时用头撞墙,有时躺在地上打滚。吴彤气不过,泼周全脏水,说一定是他平时灌输过“妈妈不好”的言论,家庭聚会常常不欢而散,她也因此渐渐减少了回国次数。

又过去两年,吴彤生下一名健康的混血宝宝,之后便很少回国了,只是会定期汇一笔钱回来,缓解了父子二人窘迫的经济状况。

杯子里的水喝完了,吴彤握紧杯身,在飘窗的台面上来回拖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我们离婚,是你同意的。”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坚持不下去了。”周全收走杯子。

“其实你也在硬抗。”

“别装了。”吴彤环抱膝盖,“火灾发生前几天,你爸还给我打电话。他说他身体不太好,帮不了你,你那时候身体也出了毛病,骑电动车去单位的路上,翻到公交底下,差点成了两截。我懂他的意思,他一直想着咱俩复婚。”

当初眼见周磊的病看不到治愈希望,周全父亲也劝他再和吴彤生一个。他给父亲的理由和给吴彤的一样——他只想好好陪着周磊。

离婚的时候,父亲嚷嚷要跟着去,路上骂周全死脑筋,口不对心地说“支持小彤”。之后父亲身体便每况愈下。

吴彤在美国再婚和生子的事,周全一直没跟父亲提过。他觉得,那是父亲活下去的信念。周磊离世第二年,父亲也撒手人寰。

“没那回事。”周全想把杯子放回酒柜,手送到半空缩回来,突然变得暴躁,一掌拍在身边的木质茶几上,杯子碎成好几瓣,割破了指头,血滴落在桌面。

楼层服务员推着清洁车从门口经过,被屋内一碎一吵的声音惊到,礼貌地进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周全觉得自己失态了,忙向服务员道歉,去卫生间冲洗一下伤口,用酒店的白毛巾裹了几圈算是简单包扎了,在清洁车上拿了扫帚和簸箕,将茶杯碎片清理干净,表示赔偿费先记入房账。

等服务员走远,周全关上门,回过头才发现吴彤不知什么时候从飘窗坐到了地上,嘤嘤地哭,似乎哭了很久,妆花了一大片。周全扶她坐到桌边,看到茶几上的血渍干了。他扯掉白毛巾,手指的伤口也闭合了,虽然触碰一下还会有血渗出。

周全说:“我们不吵了。”吴彤木然地点点头。

之前的话题被争吵带偏了,周全返回原点,重新提问:“既然你不打算见受捐人,为什么要赶回来?”

吴彤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问周全要周磊的遗物。

“桑南市东边有座清化寺,每年年中和年底会各办一场大型祈福活动,供人们为逝去的亲人祈福超度,香火很旺,后天礼拜一是今年第二场活动举办的日子。”

周全打开铁盒,吴彤眼神透露着惊讶,盒子里很多东西她都没见过。

“儿子走后,我其实每年都来,知道你不信这个,所以没告诉你。仪式需要至少一件逝者的遗物,我和儿子以前的照片都放在华盛顿的另一间房子里,那片区域的骚乱还没有平息,被警方封锁了,我拿不到,所以来找你。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物件,我带过去,用完了再给送回来。

吴彤每拿起一样,周全便会解说几句,最终她选了一张父子二人的合照。周全在照片背面贴上木星和地球的徽章,吴彤不太理解为何,但没有制止。

就在吴彤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周全在她身后开口:“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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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5 09: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死者的秘密 | 木星之伴03

 罗与张 戏局onStage 2020-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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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全和吴彤一起到清化寺为儿子祈福超度,却偶遇陶李姑姑陶琴。人潮汹涌中,陶琴呆坐在殿外石椅上。周全想起了五年前的自己。

厉兵主动找到周全,告诉周全自己对陈希案的疑点推敲。周全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之处,再次找到陶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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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清化寺的车程大约一个小时,在酒店门口拦车,两种型号的出租车同时停过来,周全选了车门印有“残疾人手驾”字样的那辆。上车变换了几种坐姿,仍觉得不舒服,才发觉副驾驶的空间太小了。几分钟后,吴彤面带疲惫,从后排上车,坐在周全的正后方,闭目倒时差。

周全想起一个问题,正欲转身询问,却见吴彤睡着了,上身斜斜嵌进门椅连接处,鼾声轻轻柔柔在后排飘,于是作罢转回来,又把座椅向前调了调。

周全在手机上输入“寺庙礼仪”、“祈福注意事项”等关键词,逐条翻阅,想要尽可能多地记住。他是标准的唯物主义者,从没有进过类似庙宇的场所。在刑警队的时候,他奉行“证据为王”、“痕迹为王”的工作原则,对一些同事办案时常提的所谓“直觉”、“第六感”容易反感,更不要说怪力乱神之事。可是那天他听吴彤说起清化寺能为逝去亲人祈福超度,却生出几分期待。

从国道拐进山路,路况变差,车辆开始颠簸,周全的四肢更加无处安放。

“快到了。”吴彤不知何时醒的,并且挪到了周全的斜后方,“你把座椅调回来吧。”

周全没有按她说的做,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动来动去。

吴彤将头发束到脑后整理,牙齿叼着皮筋,只能咧开嘴唇说话:“清化寺的执事告诉我,至亲来得越多,攒的福报越多。”攥成马尾的形状,吴彤从嘴里取下皮筋扎好:“你不欠儿子什么,是我欠他,谢谢你愿意来。”

上午十点,清化寺大门外已是人头攒动,参加祈福活动的香客和前来观光的外地游客占了多数,周全粗略计算,不会少于5000人。入口立着一张裱框的红色告示,标题一行大字写着“今日吉时为午时,祈福活动将于十一点正式启动”,后面的小字是祈福活动的详细流程。

吴彤先一步入寺。参加活动的人需要先到客堂登记、交物,以及履行其他手续。她让周全别着急,还剩一个小时,正好没来过,可以边走边四处看看。

一名女导游摇晃手里的三角红旗,领着一个旅行团从周全身边经过,扩音器传出她提前录好的讲解:“清化寺山门由并列的三扇组成,中间稍高,两侧略低,分别象征空门、无相门、无作门,门前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镇慑妖魔鬼怪。请各位游客从左门进入,男性先迈左脚,女性先迈右脚,不要踩踏门槛……”

规矩太多,周全皱了皱眉,但还是跟在了这支旅行团后面。

入山门,是占地面积巨大的空地,正在进行修缮,地面堆满切割整齐的方形石砖和草皮,人们只能沿两边的连廊前行。出回廊,居中一口放生池,池面结成浮冰碎片,冰下满是莫名其妙被扔进去的硬币,少量花鲤悠悠穿行其中。池心有座碑亭,曲桥贯穿,与岸相连,几株萎缩泛黄的莲叶绕桥柱偷生。过池塘,是天王殿,供奉数座表情迥异的神像,不少人驻足跪拜。天王殿后面,就是清化寺的正殿,这里的人口密度骤然提升。殿前大院中央摆放着一座宝鼎,左右两边各设一台燃香炉,来得早的人已经完成准备工作,在炉前排队敬香,等待活动正式开始。

周全踮起脚,却没有找到吴彤。

导游关掉扩音器,开始人工讲解:“这里人多,队伍不要走散了,一会儿大家统一进入正殿以后再自由参观,先来看看配殿。在我们的左手边,就是西配殿,建筑风格采用……”

周全跟随导游的指引向左看,顿时失去了对西配殿建筑风格的兴趣,他的注意力停留在殿外石椅上坐着的一个女人身上。

是陶琴。

她坐在石椅的左端,戴了手套,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像是低头沉思着什么,被来来往往的人撞到身体都没有反应。

周全没有贸然招呼,向西配殿走近。直到看清女人单肩挎着他送的米白色帆布包,包上还有他亲手贴上的木星徽章,才确定没有看错。

“真巧。”

“周先生!您怎么在这儿?”陶琴晃过神,站起身来,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是来为周磊祈福的吧?”

周全微笑点头:“昨晚我前妻回国了,她说这里有专门为亲人祈福的活动,我就跟来看看。”

“这个祈福活动名气挺大的,每年会有很多周边城市的人特地赶来参加,是我疏忽了,昨天吃饭时应该告诉您的。”陶琴向旁边跨了一步,两人一起坐在石椅上,“嫂子呢?”

嫂子?一个遥远的称谓。周全搓搓额头,没有纠正:“说是去客堂办理一些祈福活动开始前的手续。”他环视一遍殿前大院,人太多了,还是没看见吴彤,也没有看见客堂的指示牌。

“您看什么时间方便,叫上嫂子再一起吃个饭吧,我和陶李想当面感谢她。我们昨天连累了您,想弥补一下。”

“她今天下午的航班回美国。”周全没有把吴彤的真实态度告诉她。

“那太遗憾了,下次嫂子回国的时候,您可以再带她来桑南。”

不知该如何回应陶琴的邀约,周全只得顾而言他:“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是来为陶李父母祈福的。”

周全记起第一次与陶家姑侄见面时,陶琴提过陶李父母很多年前因交通事故去世。“那你对这个活动应该十分熟悉了。”

陶李的回答被悠扬的梵钟长鸣淹没,几名香客快步从他俩身边经过,前面的人小声催促后面的人:“快点,开始撞钟了。”

大门外的祈福活动流程上写着,18分钟,撞钟108次,钟声止,活动正式拉开帷幕。他看了看时间,果然到了10点42分。此时仍然不见吴彤的踪影,电话也无人接听。

“手续稍微有点繁琐,每一项都要排队。不过您不用过于着急,活动办了很多年,流程不会出问题。”陶琴看出周全的焦虑,进一步说明,“先登记信息,然后交逝者遗物,再接受祈福活动的位置安排,最后还要去领一个手绳。”她摘下手套,松开袖口,将手摊到他的面前,露出腕部的红色编织手绳,绳结是个小巧的扣环,“就是这个。”

手绳没能吸引周全,不过陶琴摘下手套的时候,皲裂渗血的手背令他泛起一阵酸楚。周磊在世的时候,口水总是流进贴身衣物,有时还会大小便失禁。每到冬天,周全需要手洗大量衣被,双手遍布冻疮。周磊去世后,冻疮困扰随之消失,但对周全来说,冬天愈加难熬了。

“一个人抚养身体不好的孩子,很辛苦吧?”周全问。

“还行。”陶琴把手缩回袖管,“陶李的移植手术虽然成功,后续康复仍是一个长期甚至终生的过程,康复费用更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所以我兼了两份工,白天在旅店做布草洗涤,晚上去餐馆做后厨清洁,每天忙到半夜十二点下班。等我照顾不了她了,希望能给她留下尽可能多的钱。”

“都是跟水打交道的工作,难怪你手上的冻疮那么严重。”

陶琴没想到周全会注意到冻疮的问题,把右手伸到自己眼前,叉开五指看了看:“您说这个啊……已经习惯了。我会随身带一支护手霜,实在疼得难受的时候,抹一抹就好了。”说完她便打开米白色帆布包翻找起来。

“呀!”陶琴摸出一支护手霜,却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

“早晨送陶李上学的时候,忘了把这个包给她了。”陶琴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同为米白色的小帆布包,正是周全送给陶李的那个,小包只有大包的三分之二大小,可以被轻松地装进去,“包里有她的药。”

“需要我帮忙送过去吗?”

“没关系,药是下午三点吃的,活动结束再送去也来得及。”

周全的手机响了,是吴彤打来的。

“我弄好了,你到正殿来,活动快开始了。”

“我在正殿大院,你在哪儿?”

“我在殿前台阶上。”吴彤一边打电话,一边又向上走了几级台阶,没有拿电话的左手高高扬起,“看到我了吗?我举着手的。”

“看见了,马上到。”周全挂了电话,想起昨天陶李所说的事,旁敲侧击地向陶琴道别:“我先过去了。今后生活上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或者被麻烦的人和事纠缠,如果你们信得过,可以告诉我。再见。”

“谢谢你,再见。”

“把这个系在手腕上。”吴彤掌心有两条红色编织手绳,她挑了一条略长的帮周全系上。刚才已经听陶琴说过手绳的事,所以周全不觉得奇怪,倒是吴彤帮他系手绳的动作让人感到些许尴尬,两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肌肤之亲了,现在她的指尖时不时触到他的手臂上,惹出阵阵麻痒。

“帮我也系一下。”吴彤系好之后说。

周全不太灵活地帮吴彤系着手绳,边问:“我看有人戴那种套扣的绳结,自己单手就能操作,为什么要选这种需要别人帮忙的系扣绳结?”

“祈福活动每半年举行一次,那种套扣的手绳,是专门为去世不超过半年的逝者家属准备的,他们通常是第一次参加祈福活动。虽然你也是第一次参加,但周磊已经去世五年了,所以我们是这种系扣的手绳。我也说不清有什么寓意,据说,等每个人进入正殿叩拜,法师会根据手绳的不同诵读不同的经文。既然主办方这样规定了,照做便是。”

从台阶上回望,周全的视线跃过人群,落在刚才与陶琴同坐的石椅。她还在那里,还是那副神态,弓背沉肩,双膝内扣,眼神失焦地盯着脚尖。虽然身前人潮汹涌,她却依然无动于衷。虚化的背景流动和清晰的个体静止形成鲜明对比。祈福的人们耗费了长短不一的岁月趟过那条思念的长河,湿漉漉上岸继续前行,沿途为天上的人祈求下一世顺遂,而她仍漂在水流湍急处,幻想着只要离过去足够近,就有希望回到没有挥手作别的那天。

周全心头一颤,这和五年前的自己好像啊!

他不由地在心里发问:我是因为周磊,她在为谁?显然不是陶李的父母,而是一个最近半年才去世的人,会是陶李所说的那个自杀身亡的‘陈希’吗?

第108次钟声散尽,周全看见陶琴起身,离开了祈福活动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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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南市刑警队三年前从局机关大楼搬出来,另寻了一处院子作为办公场所,地点在世纪城小区附近。院子里整齐停放了多辆警车,大门用电动道闸拦着,旁边搭了一间上世纪九十年代交通路口常见的老式交通亭作为门岗。

送吴彤上了飞机,周全回酒店换了一身加绒的卫衣,等过了下班时间才来这里。

他还没想好,自己要不要以警察的身份去桑南市刑警队打听“陈希案”的情况。陶李的困惑和陶琴的表现确实值得怀疑,可一旦当地警方认为他对此案过度关注,进而发现他近期与之前调查过的陶琴接触频繁,极有可能对陶家再次展开调查。如果确实涉及刑事犯罪倒还好说,可是警方已经通过媒体对外发布了定性为自杀的案情通报,万一没有反转,会不会给病情趋于稳定的陶李带去二度伤害?

岗亭底部的铁架子楼梯被拆了,窗口高度比一般房子低,里面坐着一个值班的年轻人,内里是便装,肩上披着警用大衣,从肩章和胸前佩戴的警号来看,应该是辅警。

远离一线多年,周全已经不熟悉办理刑事案件的大环境。对于哪些环节不合理,可能会引起对方的怀疑,他心里也没底。

他在窗前走了几个来回,权衡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跟当地警方沟通的念头。他走进一家粉店,打算吃饱了回酒店再琢磨更为妥当的方法。

与此同时,岗亭里值班的年轻人走进大院,在一辆警车车底找到维修的师傅,踢他的脚心嘱咐道:“老田,我出去有点事,帮我去值班室顶一会儿,你的大衣我放沙发上了,里面没暖气,坐着不动可冷了,多穿点。”说完便朝不远处的粉店走去。

“厉警官来啦,里面有空座儿,想吃点啥?”粉店不大,摆了十张桌子,左右各五。老板是本地人,手艺不错,粉糯油香,对厉兵胃口,所以常来。

听见老板的揽客声,坐在三号桌背对进门方向吃面的周全放下筷子。

“不用空座儿,我坐三号桌,老样子,炒细粉,加蛋和豆芽的。”厉兵一边回应老板,一边走到三号桌坐下,往碟子里倒醋、酱油和辣子,搅拌,“我见过你,怡佳苑二栋一单元楼下,你是陶琴的朋友。”

周全没回话,重新拿起筷子快速吃起来。

“在刑警队门口溜达半天了,有案子要报吗?”

老板端来炒粉,厉兵将刚才调好的酱汁淋在上面,周全的碗里只剩面汤。

“吃这么快,急着跟我回队里做笔录吗?”

周全抽纸擦嘴,点了几张零钞,先喊了一句“结账”,再压低声音回厉兵:“小屁孩儿,少唬人,我当警察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

老板走过来收钱,周全摆摆手,示意他去忙别的事,老板心领神会地走开了。

“既然你说你也是警察,更应该知道警察做事的规矩。巡逻盘查是正常执法,更何况你前几天还跟踪过一名未成年女孩,即使当事人不追究,仍然有必要核实清楚你的身份,希望你配合。”厉兵掏出手机扫桌角二维码,把两个人的面钱都付了,“当然,如果冒充警察,那你的麻烦又多一条。”

周全从运动服内兜摸出一个黑色皮壳,挑开封皮露出花色底纹的白色卡片:“我的警官证,其他的不要再问了,你不希望过几天,又来我家登门道歉吧。”

“周全?”厉兵隔着餐桌拽住对面人的警官证,两边猛然发力拉扯,碰翻了身前的炒粉。警官证的正面上半部分是民警着制服的大头照,下方有姓名、单位和警号。“你是浔北市公安局的周全?”

猝不及防的力量更占上风,警官证被厉兵抢了过去。他的脸上不再是刁难的神态,惊喜得几乎跳起来:“真的是您。我在警校读书的时候,看过很多您写的关于犯罪现场调查的论文,我是您的铁杆粉丝。”厉兵指了指洒在桌上的炒粉,“比这盘粉丝还要纯的粉丝。”

厉兵话风一软,倒把周全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反问道:“是吗?”

厉兵把警官证递给周全:“必须是啊。您是我们省第一个到公安部领奖的警察,警校老师几乎人人都会在课上提起您,都说当过您的任课老师,如果他们说的属实的话,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周全接过证件,疑惑地看着厉兵。

“那就是——您大学换老师换得挺勤快的。”厉兵被自己的冷笑话逗笑,周全却不为所动,“不过说真的,我那一届很多同学崇拜您,尤其是卧底制毒工厂的那段经历。但他们比不上我,我可是认真研究过您许多侦查实践理论的,不信可以考考我。”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自己现在都不记得。”周全苦笑道。

厉兵想起同学聚会的时候,听人说起过周全痛失爱子后调离浔北市公安局的事,但不清楚细节,也不知道他捐赠了儿子的遗体和器官。“对不起,您的事我有听说过,我不该提的。您怎么会在我们单位门口?”

“来桑南有点事,路过你们单位。想起自己以前也曾在刑警队工作过,就多看了几眼。”周全说。

客套结束,周全委婉表示想要离开:“我现在离开刑警队了,在森林公安系统工作,负责觅思山片区,有机会去那里玩的时候可以找我。我还有点事,先……”厉兵还没进粉店的时候,周全决定明天去学校见见陶李,她才是安全且有效的线索来源。他需要回酒店整理这次谈话的思路。

“为什么您会出现在陶琴家?”厉兵抢先提问。

“我和她认识很多年了,这次来桑南办完了事,就想着去看望一下。”周全不清楚厉兵对于此事的态度,所以没说实情。

“您觉得,她们姑侄俩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你指哪方面?”

“她们没有告诉您,我上门道歉的原因?”

“简单说了一嘴,说是你们发现了一具尸体,接着查到死者生前曾经到过怡佳苑小区,所以挨家挨户走访,结果跟她们产生了一点误会。”

“那您觉得她们有什么问题吗?”厉兵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没感觉到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吃了饭,聊得都是家长里短,挺正常的。”

“既然您说跟陶琴认识很多年了,以您对她们的了解,她们一直是两个人生活吗?”

周全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是的。”

“如果是这样,现场有几个疑点我想不通,正好碰上您了,想跟您探讨一下。”厉兵语气诚恳。

周全之前在桑南市刑警队门外徘徊了一个多小时,找不到合适的打听案情的理由,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峰回路转。为了稳妥起见,周全还是表现出一名职业警察的素养:“案子的事对外人说,不符合规定吧。”

“根据各方面调查结果,局里已经定性为自杀了,不属于刑事案件。除非有新的证据出现,否则剩余的工作就交由辖区派出所跟进了。”厉兵沮丧地笑了笑,“您虽然不在刑侦了,但仍是警察,就当前辈指点后辈、师傅教导徒弟,给我这个新警分享一下办案经验。”

周全切换出一张勉为其难同意的脸。

厉兵先把尸体现场的概况,他此前的两点疑惑以及领导发话暂停此案的后续调查,通通都告诉了周全。周全默默记下后,反问:“这两个疑点,为什么会让你执着地认为陶琴姑侄有问题?”

“不,这两个疑点让我有一种感觉,这个一会儿再说,我先回答您的问题。我怀疑陶琴姑侄,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她们的表现不符合常理。”

“怎么说?”

“我分别给陶琴和陶李看过死者‘陈希’的监控截图和尸体照片,陶琴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陶李却盯着看了一会儿。您不觉得不对劲吗?那可是尸体照片啊,两个人的反应交换一下,或者两个人都不太敢看,那才是普通老百姓的反应啊。”

周全不动声色地听着:“陶琴二人辨认照片的反应,你跟队里领导报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报?”

“因为后来陶李晕过去了呗。”厉兵靠进椅背,远没有刚进粉店时的气势,“况且,主观判断不代表客观事实,说出来又证明不了什么。”

“我插句话。”周全嘴角浮现一抹笑意:“你是不是工作中犯过错?怎么感觉你在碰头会和后来的走访过程中,都缺少自信。”

厉兵没想到周全这么快看穿自己,迟疑了一会说:“年初我办理了一起强奸案,为了坐实犯罪嫌疑人的暴行,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我……我要求受害人尽量详细地回忆遭到侵害的细节,不知道是不是问得太多了,受害人回家差点跳楼,幸好被她家人发现,局里要我停职反省三个月。发现‘陈希’尸体那天,是我恢复工作后值的第一次班。”厉兵垂着头,“说来惭愧,警龄两年未满,停职足足仨月,到现在都没有固定搭档。”

“所以,你想借‘陈希’的案子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有这个想法,但并不是因此故意挑案子的毛病,而是确实感觉不对。”

“什么感觉?”

“我感觉,死者不是孤家寡人,他可能有过孩子。”两人都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既没人认尸,又没人报失踪呢?”

“这是根据那两个疑点得出的结论?”

“不止那两个疑点,更重要的是,我在堆放杂物房间的墙上发现几处浅浅的划痕。”厉兵将拇指和食指捏成一条细缝,在半空平行比划了几下

“刚才你不是说,那个房间很乱,墙上破损和刮伤的地方很多?”

“正因如此,那几条浅浅的划痕才更显奇怪。它们不是凌乱无序的,而是对齐排列、平行分布、间隔不大的短横线,不像无意形成的。当时我想不明白这是什么,直到我前几天去一个亲戚家玩,”厉兵喝了一口水润嗓子,“看见了贴在客厅墙上专门给孩子量身高的卡通标尺。”

厉兵打开手机相册,放大一张拼接的照片,左边是那个房间的浅浅痕迹,右边是亲戚家的身高尺,抛开卡通背景图案,线条果然十分相似。“那天现场警戒还没撤,我去量了一下,自下往上分别是0.99、1.02、1.05、1.10……”

他自顾自地分析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全的脸色骤然苍白。

“死者的身高多少?”周全压抑着问。

“1米75……”

周全完全听不进去了,以身体不适为由匆忙结束了谈话。

走出粉店,他戴上卫衣帽子,钻进稠得化不开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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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声响过,学生们涌向食堂,周全又等了四十分钟才往学校里走。保安叫住他,问有什么事。他晃了晃警官证,说进去跟初中部联系一下“安全进校园”讲座的相关事宜。保安不仅爽快放行,还为他指明前往初中部的路线。

陶李之前只说过自己上初二,没说班级。

周全来到初中部的二楼,从西往东寻找每间教室。大部分人回宿舍休息去了,小部分人在操场活动,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在教室里伏案小寐或者安静地看书,见周全探头进来,还以为班主任巡班,将手里的书藏进抽屉。

没费多少力气,周全在第三间教室见到了陶李。前门锁上了,只能从后门看,她坐在第二排,右肩有节奏地抖动着,像是在写字。倒数两排各有一个睡着的同学,周全轻声叫了一声陶李,见对方没反应,只好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

她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手指插进头发,隔一会儿就烦躁地抓几把头发。右手在白纸上不断画着一些简图,画到一半感觉不对,涂黑、撕掉、继续画。白纸下面压着半截书本,露出来的部分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备注。周全观望了一会儿,看明白陶李是被地理课外辅导书上的月相知识难住了。

“陶李。”周全还是叫了她。

陶李颇感意外:“周叔叔!您怎么来了?”

“被作业难住了?”

陶李搔搔头:“是啊,老师鼓励我市里举办的地理知识竞赛,但是出题范围涉及到高中的地理知识,正在恶补。”

“有时间吗?去外面走走,我想跟你聊聊。”

“学校中午出不去,我们去田径场吧。”陶李裹好围巾,随手抓起周全送她的米白色帆布包背在肩上。

田径场被绿色镂空的围栏圈起来,只在400米跑的起点处开了一扇门。周全和陶李站在起跑线上,用眼神商定绕着跑道顺时针走。

“喜欢这个包吗?”周全注意到地球徽章粘贴的位置被调整到包的左上角,分外醒目。

“喜欢。”陶李双手握紧背带,“姑姑也喜欢。”

“你姑姑……这两天还好吗?”

“挺好的。”陶李垂下眼帘,和那天主动到酒店聊起陶琴相比,她此刻的兴致不高。

“因为我没答应你调查你姑姑与死者的关系,生气了?”

“我没有。”陶李停下脚步,把挡住嘴巴的围巾拉到下巴,大口呼吸了几次。器官移植手术虽然挽救了她的性命,但离正常人的身体素质仍相距甚远。

“如果你累了,我们可以坐下聊。”周全随之停下脚步,“或者不聊。”

陶李向前抬了一下头,示意可以继续:“没事,您说吧。”两人沿着最里侧的跑道踱步。

“上回在你家,听你提起过,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被人跟踪,对吧?”

陶李眉头紧锁地看向周全,睫毛齐刷刷地眨了几次,点头表示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你当时用的形容词是‘偶尔’,我想问问,你所说的‘偶尔’,是什么样的频率?”

“大概……两三个月会有一次。”

“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具体时间了,但肯定是移植手术康复,开始上学以后,因为在那之前,我连出门的机会都很少。”

“可以跟我具体描述一下,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几个利用午休时间锻炼的体育生从他俩身边跑过,落后二十多米的男生突然加速,整个身体向内倾斜,加大右腿、右臂的摆动幅度,尝试利用弯道缩小差距。几乎同时,率先进入直道的男生降低重心,更加注重小腿大腿的折叠和蹬地力量的提升。周全不禁感慨,年轻就是精力旺盛,美好的中午居然用来比赛跑步。

陶李也看了几个体育生一眼,说:“就是这种感觉。领先的人即使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有人正在接近,有时甚至能估算准确的距离。”等体育生扬起的风消散,又说:“但仅仅是感觉而已,每次转身,我看不出谁有问题,上学的路上人太多了,大家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神情。那天您跟踪我,其实我也回头看过,根本没有注意到您。晚上因为拐入了小巷,路上只剩我们两个人,才确定是您的。”

“你姑姑对这事是什么态度?”

“她总说我想太多。”陶李踢开面前的一颗石子,“周叔叔,您是在调查什么吗?我觉得您说话的语气跟……跟那天来家里的警察有点像。”

周全窘迫地报以微笑,清了清嗓子:“可能是职业习惯,但绝不是你理解的那种意思。”为了缓解气氛,他马上转移话题:“听你姑姑说,你父母是遭遇车祸去世的,好像没听你跟我提起过他们。”

“你对他们感兴趣?”

“谈不上感兴趣,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言毕,又补充一句:“这与你是否接受过周磊的器官无关。”

“姑姑告诉我,他们是在我三岁那年去世的,两个人骑着摩托车去乡下找能为我续命的土方子,被迎面而来的农用车撞飞,妈妈当场死了,爸爸抢救了十个小时也死了。”陶李踩着跑道的白线向前走,每一脚都准确落在线上,道听途说的事没能让她分心,“我对他们没印象,我只知道爸爸叫陶建山,妈妈叫纪红。”

“交通事故是如何处理的?”

“我问过姑姑,当时家里乱成一锅粥,缺人又缺钱,肇事司机经济状况也不太好,双方都没有僵持的资本和意义,所以对方赔了一些钱,做了几年牢,这事就结束了。”

“你去过父母的墓地吗?”

“去过两次,都是最近两年去的。移植器官之前,我根本没法长时间外出,大部分时间只能在家。”

“墓地在哪?”

“我说不清楚地址,姑姑说是家中先人留下的私山,比较偏僻,周围挺破的,就一块小石碑,上面有我父母的名字。”

两人走走停停转了两圈,田径场比标准的400米场地要大,耗时也比预想更久。周全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陶李下午第一节课是两点,需要抓紧进入正题了。

“为什么你选择跟姑姑在一起生活?家里还有其他亲戚吗?”

“不是我选择了姑姑,是姑姑选择了我。妈妈家那边有几家亲戚,但他们当初本就不支持妈妈嫁给爸爸。克服重重阻力结婚后,又生下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孩子。爸妈死后,妈妈家那边拒绝承认我的存在,也没有为我治病提供过帮助。”

“爸爸家亲戚呢?只有姑姑一人?”

“嗯。爸爸和姑姑从小没有父母,他们姐弟二人相互扶持长大的。姑姑听医生说,爸爸在送往医院抢救的途中请求120医生转告,将我托付给她,那是爸爸留下的唯一交代。”说起姑姑,陶李开始哽咽,“姑姑当时是有男朋友的,定了婚期,买了戒指,可是为了爸爸的遗愿,为了更好地照顾我,她选择了分手,至今未婚。”

如果眼前正在伤心的人是周磊,周全一定会紧紧抱住他。可面对陶李,周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这也是我为什么急着想知道,那个名叫‘陈希’的死者与姑姑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姑姑当然不会杀人,但自从那个人死了,姑姑每天都表现得魂不守舍,饭菜会烧糊,会记错我的放学时间,还会忘记把装药的包交给我,”

陶李端起包,指指地球徽章,“就连我反复跟她强调,徽章贴在左下角才能跟右下角的‘T’对称,她还是会搞错。这不像她平时的状态,她平常很仔细的。我想不明白。”

“我不敢问姑姑那个叫‘陈希’的人是谁,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让姑姑伤心的事。我现在长大了,身体也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我不能一直让她为我付出,我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为她分担烦恼。将来如果有一天。我还是走了,或者我活得很好。而她不在了,我不希望自己没帮上她的忙,我不希望有遗憾。咳咳咳……”

陶李一口气说得太多,发出剧烈的咳嗽。等舒服一点,陶李气若游丝地说:“还有,周叔叔,那个‘陈希’给我的感觉,也很奇怪,但我又说不具体,我就觉得他和姑姑不像是最近认识的……”

周全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孩子,不说了,我们回教室吧。”

送陶李到初中部楼下,周全问:“假如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超能力,可以让一个离开人世的人回来,或者尽快转入下一世,你会希望是谁?”

“我希望是……周磊哥哥。”

“你姑姑会希望是谁?”

“她一定会选择她弟弟,也就是我爸,陶建山。”

向楼上走了几步,周全再次叫住陶李:“上弦月。”

陶李没懂他的意思:“您说什么?”

周全怕她听不清,向楼梯迈进一步:“我说,刚才难住你的那道地理课外辅导书上的月相知识题,答案是上弦月。”

陶李记得,那道题目的题面是:农历初七,在北京旅游的张某抬头看见太阳从西南方向落下,月亮右边是亮的;同日,在澳大利亚旅游的王某抬头看见太阳从西北方向落下,月亮左边是亮的,请问张某、王某看见的分别是什么月相。题目后面附有两张天空的照片,照片上标注了东西方位。

“题面其实只是个迷惑,我们不需要在意所站的观测角度,应该从月相本身的特点去找答案。南、北半球的东西方向是相反的,无论肉眼看上去,月亮是左边发光还是右边发光,只要亮面朝西,它就是上弦月,这是最简单也最准确的判断方法。我说明白了吗?”

“明白了,谢谢您,周叔叔。”

周全用这种方法解答了另一个问题。站在陶琴的角度看,她去清化寺是为“陈希”祈福;站在陶李的角度看,姑姑身边值得祈福的人,只有陶建山。

“陈希真实身份”的题面是令人迷惑的。重要的是那个人本身,一个既被陶琴放在心上,又把陶李放在心上,还在居住地墙面刻下她逐年身高的人,无论他的名字是“陈希”还是“陶建山”,他只会有一个身份——陶李的父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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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5 09: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要对她说 | 木星之伴04

 罗与张 戏局onStage 2020-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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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破解“陈希真实身份”之谜,周全住进了陶建山自杀前半个月住进的1203室,模拟他生前最后的生活状态。一种可能性在他脑中生成,他离谜底越来越近。当他终于得知了真相,却陷入是否要告知陶李的纠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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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您会主动约我见面,而且还是在这么私密的空间。”厉兵重重坐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沙发弹性很好,他在上面弹起又落下。“这酒店不错,硬件、软件质量上乘,价格还不贵,性价比很高。”厉兵故意顿了顿,狡黠一笑:“关键是,前台的保密意识也很强。”

上回见面,周全走得匆忙,没记厉兵的联系方式,只好再去桑南市刑警队找他,赶上他出外勤,于是把电话和酒店地址写在纸上,留给值班民警。厉兵没想过周全还会再来,回到队里见着纸条,眼珠子滴溜直转,觉得事有蹊跷。

他准备上酒店电梯了,却退回到前台,想查一查周全的住宿和续房情况。前台工作人员说不符合规定,他混蛋脾气又上来了,拍出警官证硬要查。周全当天下午刚刚续了三天房。在粉店聊天时,周全明明说过事情办完了才去看陶琴姑侄,现在过去好几天了,不退反续,蹊跷更甚。

“你是有点小聪明,所以我们不用话里有话。你应该看出来了,约到房间见面,肯定是不希望谈话内容被任何外人听见。”周全坐在厉兵对面,“我们可以合作一下。”

厉兵调整坐姿正要开口,周全摁住他的肩膀,表示稍安勿躁:“你不用急着反驳我,也不要问我原因。我是几十年的老警察了,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心里有数。况且,我要你做的不多,担风险、担责任的事都由我来。”

“你在跟‘陈希’的案子,对不对?”厉兵正色道。

周全点点头。

“陶李是‘陈希’的孩子。对不对?”

周全再次点点头:“陈希的真名叫陶建山。”

“我就知道!”厉兵嚷嚷着要回队里汇报,不顾周全的阻拦向外走。“我的预感是对的!我在现场发现的疑点是有价值的!”

“你能不能别这么冲动!”周全吼了一句。厉兵终于安静下来。

“你现在回去汇报,能起多大作用?无非是核实了一具自杀案尸体的身份信息,不还是一起自杀案嘛?家属认尸、签字、火化,这就是你所谓的价值?这就是你想要的翻身仗?”周全精准掐住了他的七寸。

“难道交给你查,你就能把自杀案查成连环凶杀案?”厉兵在挣扎。

“动机。”周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自杀的动机。这个问题陶李不知道,陶琴不会说,以你目前的处境,恐怕队里也不会支持你把精力放在一起自杀案上,只有我有可能查出来。你不希望案子和你一样,就此沉了吧?”

厉兵思忖良久,周全补充道:“就算是最坏的结果,比如我什么都没查到,或者查出来的东西,没能帮你在队里赢得翻身仗的机会,到那时你再把陈希的真实身份汇报给队里,也不迟啊,本来就是一个已经停滞的案子。”

“那……您需要我做什么?”厉兵反复回味周全的说辞,终于被说动。

“暂时还没想好,太久不办案子,脑子锈了。”

厉兵一脸意外地直视周全:“我以为您会使出擅长的套路。”

“擅长的套路?”

“对呀。警校最受大家追捧的论文之一,《犯罪心理代入在侦查实践中的应用》,就是您根据办案经验写的,鼓励侦查员查案遇到瓶颈的时候,多跑几趟案发现场,将自己代入犯罪嫌疑人或受害人的角色,用他们的逻辑去思考问题,去分析他们接下来可能采取的行动。”

周全的第一反应:我还写过这么扯蛋的文章啊。随后,那些大案要案的现场和追逃,那些彻夜无眠的危险和热闹,仿佛在记忆里活了过来。

周全问:“发现尸体的房子解除封锁了吗?”

厉兵答:“前天解封的。”

接到寻求租房的电话,房东既意外又满意。死过人的房子,刚被警方解封,就有主动光顾的客户。房东是个70多岁的老太太,世纪城小区的房子是儿子移民前住的。儿子举家移民后,老太太嫌楼层太高不愿意住,就挂在房产中介对外出租,很快遇到了一个名叫“陈希”的租客,一租就是十二年。

警方来房子拆除封条和警戒线时,老太太已经从报纸上得知案子定性为自杀,且死者身份不明,于是问警察像这种租期未到,但人死了又联系不到家属的情况,能否继续租给下一个客人。

警察建议她最好还是等租期截止再转租,否则万一死者家属找过来,是要吃官司的。老太太听在耳里,抛在脑后,当天就去房屋中介登记了出租信息。不过她打了个小算盘,没去世纪城小区附近的连锁店,而是选择了距离较远的私人中介。因为“陈希”的租期还没结束,相当于收了双份房租,所以老太太租金不变,但增加了中介的提成。

“金钱就是效率”。挂断周全电话,老太太出门的脚步比平时稳健了许多,她欣喜于自己的精明。

得知周全是外地人,老太太更放心了,想必不知道这间房子发生的事。事实上,周全是从厉兵那里拿到电话的,听完房东的条件,他提出一个要求,租金可以双倍,但签不了一年一付的合同,只租一个月。虽然不如预想的顺利,但老太太觉得凶宅闲着也是闲着,只租一个月还可以降低家属找麻烦的概率,便欣然接受。

房东问周全:“上个房客把房子弄乱了,要不要请人打扫一下?”

周全笑笑:“不用了。”

傍晚,周全和厉兵走进世纪城小区A座1203室。厉兵因公和私下来过很多次了,房子基本没变化,还是警方解封时的布置。他站在客厅,想看看周全会怎么做。周全第一次来,先把各个房间看了一遍,像大队长一样,在带来的本子上画了一张房型草图,又去放杂物的房间里,确认了刻在墙上的身高标尺,最后在上下铺房间停驻。

“房子和你第一次来现场,有什么变化吗?”周全问身后的厉兵。

“基本没有变化,连杂物间的杂物,我同事都给堆回去了。”

“你们给房东做的笔录里,她对于死者‘多久来这里住一次’这个问题,是怎么回答的?”案发后,下铺全套寝具被技术队带走检验了,只剩三块松散的床板。

“三个月。房东因为知道‘陈希’住得少,所以每个月都会回来看,有没有遭贼漏水之类的问题。有时正巧租客在,有时没人,但有住过的痕迹。老太太心眼多,小账算得明明白白,她从这间房子每个月的水电使用量得出结论,‘陈希’差不多三个月回来一次。”

厉兵看着周全走到窗口,双手撑住窗台,向外各个方向眺望。忽然又退一步,像是掸了掸窗台上的灰尘。即使是高楼层,窗户也是现场勘查的重点,原本应该积灰的窗台因为需要提取生物检材,被技术人员清扫得一尘不染。

“你站在这里看过外面吗?”周全再次看向窗外,不像之前那样随意张望,而是盯准一个方向。

“没有。”厉兵闻言也走到窗边,“有什么问题吗?”

“看见那栋红砖房了吗?”周全手臂几乎抬平,说明目标距离很远,但从12楼望出去,这个方向没有阻碍视线的高楼,视野空旷,视角极佳。

“看见了。”厉兵眯缝着眼,跃过众多钢筋混凝土结构,找到了一片格格不入的泥红色。

“那里是怡佳苑小区,看见国旗了吗?国旗旁边就是陶家所在的二栋。”

“啊!”厉兵不自觉地发出感叹,“去陶家那天太狼狈了,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细节。”

周全没有理会厉兵的自责,指着窗台上刚才摸过的地方:“这里有许多浅浅的圆形痕迹,有的分开,有的交织在一起,与窗台本身的底色差别不大,你觉得是什么?”

厉兵顺着周全手指的方向俯身细看:“我觉得有点像茶杯长时间放在这里留下的茶渍。”

周全离开窗户,走回客厅,厉兵跟了出来。

“我说的犯罪心理代入,其实没有具体的理论,就是自己当一回犯罪嫌疑人。模拟犯罪嫌疑人的思维,去案发现场走动走动。有一部叫《神探》的电影,刘青云就是这么干的。虽然自杀在法律上不被认定为刑事案件,但仍然是一种自己杀死自己的谋杀行为,尤其像‘陈希’案这种想要掩盖真实身份的自杀,心理是相通的。不过这也不怪你们,你们之前只掌握了‘陈希’这个身份,模拟‘陈希’的思维什么都发现不了。只有知道‘陈希’就是陶建山,模拟陶建山的思维,才能把现场看明白。”

“陶建山为什么选这里?世纪城小区的租金不便宜,陶建山只是偶尔来住,却一租就是十二年,我想那栋红砖房就是他的理由。你刚才也看过了,两个小区距离较远,我认为他应该买过一个望远镜,不用的时候立在窗台上,然后一走几个月,于是留下了许多散乱的浅印。”周全想象着陶建山举起望远镜看陶李的场景,眼前浮现出周磊用望远镜仰望夜空的画面,他们都在凝望属于自己的星星。

“可我们在现场并没有找到发现望远镜。”厉兵说。

“这个不重要,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嘴上虽然如是说,周全心里却有另一番解读。十岁之前,陶李没有匹配的肾脏供体,她的身体无法负担外出带来的消耗,必须长期在家静养,陶建山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见到女儿。顺利完成移植手术后,陶李恢复到可以去学校上课的程度,陶建山不需要局限于、也不可能满足于这种远距离见面的方式。恐怕陶李近两年上学、放学路上被人跟踪,都是陶建山所为,警方从房东那边了解到陶建山住进来的频次,和陶李感觉到被人跟踪的频次吻合可以佐证。

厉兵问:“陶建山为什么自杀?”这是他答应跟周全合作,迫切想要查清楚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知道答案。”周全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或许是我代入得还不够。”

“你想怎么做?”

“我想在这里住上几天。你要不要一起?”

厉兵后退一大步,连连摆手:“多谢前辈看得起,我就算了,单位事儿挺多的。”

“那样最好。”周全会心一笑,“一个人住,才能更好地代入陶建山当时在这里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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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陶建山是自杀前半个月住进来的,期间极少外出,周全决定模拟他生前最后的生活状态,寸步不离1203室。之后两天,周全三餐靠外卖,生活用品是厉兵送来的。他在各个房间来回游走,白天在窗口望了一整天红砖房,夜晚以自杀的姿势在浴缸边坐到天亮。

他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去理解陶建山一心赴死的决绝。

然而一无所获。第二天晚上,他决定眯一会儿。

躺在陶建山曾经睡过的下铺,周全忽然睡意全无,他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具象的。躺在下铺可以看见上铺床板的下方,有一组快要被磨平的数字,打开手机电筒,依稀能看清是0206、4002、0304、0901、0303五组数字。周全对这五组数字似乎有印象,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房子是陶建山长期租住的,外人留下的可能性不高。虽然五组数字代表着什么不得而知,但它们被时间填平的凹痕,让周全意识到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是抽象的。周全复盘陶建山的人生轨迹,十二年前以假死于交通事故为由隐姓埋名离家,期间始终挂念陶李。现在他死于自杀,周全发现,陶建山“自杀”是结果,“挂念”是过程,命运真正的拐点出现在“离家”。

所以,周全将陶建山视作杀死自己的犯罪嫌疑人,或被自己杀死的受害人进行“犯罪心理代入”,去深究他杀人前或被杀前的状态,这是不对的。他需要被带入的角色,是“十二年前陶家的主人”。应当查的不是“自杀的动机”,而是把时间线拉长,去查当年“隐瞒身份的动机”。

周全狠狠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久疏战阵,居然忽视了如此明显的问题。他急忙给厉兵打电话:“把陶建山这些年的活动轨迹查一查,可能不会太多,尤其是十二年前的,明天能出结果吗?”

厉兵表示没问题。

要查十二年前的事,周全想起一个人,他坐直身体,再次拨通了红十字会器官协调员宋君的电话。

“您好,周先生。怎么样,见面还顺利吗?”宋君依然礼貌且客气。

“顺利,谢谢你。另外,我有个事想问问你,现在方便吗?”周全想要尽快进入正题。

“方便,您说。”

“上次见面好像听你说过,受捐者家属注册器官需求的初期,曾到红十字会闹过,是吗?”虽然当时宋君说起这件事的语气是责备居多,周全却可以感同身受,所以记忆深刻。

“是的。”

“你对‘陶建山’这个名字有印象吗?”周全认为那时候的陶建山不会使用假名字。

“呃……”宋君在电话那头发出一长串专心回想的气泡音,“没什么印象了。”

“他是受捐者的父亲,受捐者名叫陶李。”周全提醒道。

“啊!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当时来闹的家属,闹得最凶的一次,砸了我们一台打印机,派出所还出了警,民警姓什么不记得了,名字叫‘剑山’,同音不同字,登记的时候,现场另外一个民警还拿名字打趣家属,说名字相同,俩人脾气可差太多了。”宋君顿了顿,进一步确认,“对,是叫陶建山。”

“后来呢,这事怎么样了?”

“陶建山隔三岔五来红十字会问进展,我耐心解释过很多遍,红十字会只负责捐赠者这边的对接工作,不负责器官的匹配和分配,但他还是坚持来,口头的、书面的投诉都有。大半年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就没他的消息了,直到七八年后,我们成功配型周磊的肾脏,但也没见着他人,来的人是受捐者的姑姑。我拍给您的地址字条就是受捐者姑姑留下的。”

“写字条的时候,陶建山在场吗?”

“不在,姑姑一个人来的,陶建山要是来了,哪会轮到姑姑留地址。”宋君肯定地说。

周全将通话切换成扬声器,一边问“你对陶建山还有其他了解吗”,一边点开宋君之前发来的写有陶琴家地址的字条照片,再看一眼。

“其他没有了,如果我想起来什么,再告诉您。”

那张字条是陶琴最后一次去找宋君时留下的,她见宋君不肯透露捐赠者信息的态度坚决,撕了一张纸写下了地址。现在再看这张字条,周全竟然忘记向宋君道谢,便挂断了电话。

字条上的地址没有问题,令周全眼前一亮的是那张纸,是来自于陶李的HLA分型报告复印件,虽然只有半张,像素也比较低,但足以分辨跟在陶李姓名后面的那组检测数据:A02:06、B40:20、C03:04、DR09:01、DQ03:03,数字部分与上铺床板下方的一模一样。

周全用手机检索“HLA分型”的名词解释,得知HLA分型是一个由一系列紧密连锁的基因座位所组成的具有高度多态性的复合体,是器官移植或骨髓移植的重要对照指标,受体数据与供体数据匹配程度越高,移植手术的成功率就越高,出现排斥反应的概率也会极大降低。

周全躺回床上,盯着床板下的数字愣神。陶建山曾为寻找匹配的肾源到处奔波,甚至不惜到红十字会这种没有器官分配权限的单位撒泼打滚。那么,他为什么会在一年之后把陶李丢给陶琴玩起失踪的把戏?陶李那时候只有三岁,年纪小,抵抗力差,按理说正是极度危险的阶段,有什么事能比陶李的性命重要?睡不着的时候,他会躺在床上抬手刻下陶李的体检数据,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见她?

天气很好,从窗户望出去,是冬夜罕见的漫天星辰,周全又想起儿子。

局里得知周全因为儿子的身体原因,打算辞去刑警队职务。领导们纷纷上门挽留,承诺不给他派外勤,只留在队里指点后辈,局里也会想办法给他生活上的帮助。

周全那时还没离婚,家里有吴彤帮衬着,但他依然没有改变主意。他说,想到儿子,就会怕死,累死病死战死都怕,他死了,儿子恐怕也活不长,怕死的人成不了一个好刑警。周全记得那天他把周磊搂在怀里,对劝他留在刑警队的领导说:“只有一种死我不怕,以我的死,换儿的生。”

每一个重疾家庭的父亲都愿意为了孩子倾其所有,坚守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如果孩子仍在病中,却选择主动从他们的世界退出。周全相信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可以借此换来孩子更高的治愈希望。

一种可能性在他脑海中萌芽。越长越高,枝桠越生越茂。

周全一边输入关键词,搜索大量的相关报道,一边不断遥问十二年前在这张床上辗转反侧的陶建山:你是这样的父亲吗?

夜里十一点,周全来到山水酒楼——陶琴上晚班的地方。这个时间她应该还没有下班。

酒楼规模中等,分上下两层,门脸装修走宫廷风路线,主门两边的柱子上各盘着一条造型夸张的祥龙。正面大堂已经上锁熄灯,位于侧面的后厨仍然亮着,光线浸入一楼,使其不至于漆黑一片。从玻璃窗向里看,有个女孩正伏在圆桌上睡觉,身边放着一个米白色帆布包,周全认出那女孩正是陶李。

周全绕到侧面,侧门是敞开的,他走进去,一眼便看见戴着橡胶手套在大水池边洗碗的陶琴,陶琴听见动静回头,也看见了他。

“方便出去说话吗?”后厨还有其他人,周全走近陶琴小声说道。

“现在?”陶琴面前还有不少碗筷。

“嗯,不走远,几句话就好。”周全朝一楼大堂方向耸了下眉。陶琴心里咯噔一下,她懂他的意思:陶李在那儿,说话不方便。这层意思让陶琴感到不安,意外、疑惑、不悦等情绪在她脸上转瞬即逝。

 陶琴去跟领班打招呼,周全先走去外面等她。打完招呼,陶琴又去更衣室摘了手套、袖笼和皮围裙,接盆温水泡了会儿手。故意耽误的这点时间,让她想清楚了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以及应对办法。

“我不拐弯抹角了。”周全确实没走远,就等在距离侧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那是堆放厨余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人经过。“警方调查的那起自杀案,你是认识死者‘陈希’的,对吗?”

“您在调查我?”

“警方在‘陈希’的卧室里,找到一处和陶李卧室相同的身高标记。”

“可警方并没有看过陶李的卧室。”陶琴冷淡地说,“只有您进去过。”

周全无言以对。

陶琴接着问:“认识一个死人,犯法吗?”

“不是这个意思。”周全没有预料到陶琴会生气,“我知道,你不想承认与死者的关系一定有你的理由,但警方不会放弃,理由终有一天会被戳破。”

“那就等戳破的那天再说吧。”陶琴说完要走。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周全问道:“陶建山也希望如此吗?”

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平地刮起一股疾风,心是暖的,身是寒的,陶琴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她极力保持住身体的平衡:“无论如何,这件事与您无关。”

“我把陶李当作自己的孩子,不希望她因此受到伤害。”

陶琴深吸一口气,不打算再给周全继续这个话题的机会:“周先生,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是一样的,都在独自抚养一个患有重病的孩子。但是您比我更加不幸,周磊的病,目前世界上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您没有办法可想。而陶李的病,只要及时匹配到合适的肾源,是可以恢复到正常生活状态的,必定要试尽所有方法。承蒙您及全家的大爱,经过多年等待,陶李终获新生,越是历尽万难得来的新生,就越希望这段新生能够完美地延续下去。遗憾的是,之前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有些事实已经改变不了了,只能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以上就是陶建山先生的希望。希望您能明白,您发现了与陶李卧室相同的身高标记,那不是线索,而是一种无奈。”

“周先生,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了,不管您已经查到了什么,请到此为止吧!如果您真的将陶李视若己出,相信我,别再查下去就是你能给她的最好的爱。”陶琴既是恳求,也是怒吼,“我还要干活,再见。”

 说完她走进后厨,不久便传出碗盘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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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琴的话让周全陷入沉思:为了陶李,还要查下去吗?

带着复杂的心情向前走了几十米,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你好,哪位?”

“周叔叔,是我,陶李。”能听出来陶李故意压低了音量,“我用酒楼吧台的座机打的,上回您把号码告诉姑姑的时候,我偷偷记下了。刚才是您来了吗?我好像听见声音了,后来又看见一个跟您很像的人从旁边巷子闪过。”

“是我。”

“找我姑姑吗?什么事啊?可以说给我听吗?”陶李充满好奇。

大脑飞速运转,周全灵机一动:“我要回浔北了,跟你姑姑道别,本来也想跟你说一声的,看你睡着了就没吵你。”

“啊,就要走了?我还打算明天去找您帮个忙的。”

“什么忙啊?其实我也没那么着急。”

“是这样的,明天晚上学校各班组织迎新年晚会,每年年末都有。去年我在住院,错过了;明年升入初三,毕业班面临中考,不参加跨年,所以今年是我最后的机会,我想您陪我去。”

“我陪你去?姑姑不陪你吗?”

“嘘!”陶李又把声音压低了一点。

周全暗自好笑,心想嘘我有什么用,我说再大声,你姑姑也听不到啊。他能感觉到陶李在电话那头把座机听筒抵在胸口,传来一阵摩挲,大概是在回头看姑姑有没有察觉到她在打电话。

确认安全后,陶李继续说:“姑姑说我身体不好,去年晚会的时候,她就故意安排我住院复查,所以今年,我已经提前跟她打了招呼,说明天晚自习数学老师有很重要的题目要讲,必须得去。可是学校办跨年晚会的宗旨是‘家校同乐’,要求学生至少带一名家长参加,我的情况就更不可能一个人去了,所以就想到您了。”

“可是……我用什么身份去呢?”

“我爸呀。学校只知道我的身体情况,又不知道我没爸没妈,我一直跟老师和同学说你们在外省打工。”陶李一副运筹帷幄的语气。

“如果这事被姑姑知道,会不会不好?”

“周叔叔,求求你了。”陶李像是真的要哭出来,“这可能是我唯一参加晚会的机会,至少是我初中阶段唯一的机会。”

“那好吧,我答应你。”

“谢谢周叔叔,明晚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挂断电话,周全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陌生的路上。他决定今晚不去世纪城小区了,回酒店好好睡一觉,明天加油。

次日傍晚七点,周全准时来到陶李班上。和上次来相比,课桌不再是一排一排布置,而是沿着教室围成两圈,中央空出来,前黑板是粉笔写的“新年快乐”艺术字,后黑板是晚会节目单,气球三三两两扎成束,装饰了电扇、天花板和墙壁上的名人名言。

“陶叔叔好。”周全没反应过来别人是叫他,在专心打量堆在讲台下的行星模型。陶李用肘顶他一下,他才急忙回应:“啊,你们好,小朋友们好。”

陶李捂着嘴巴乐,周全尴尬地搓了搓鼻头。

“一会儿我们坐那儿。”陶李指了一个靠近后黑板的角落,让周全先过去,她去老师办公室领花生瓜子。节目单上罗列了18个节目,歌舞小品,样样齐全,只是没有陶李的名字。

“你不表演节目吗?”等陶李坐下,周全问。

“我啥也不会。”陶李把桔子剥成开花的形状,递给周全,“我就凑凑这个热闹。另外,我对游戏环节比较感兴趣。”

游戏是双人绑腿踩气球,在晚会中段,接在9个节目后面,规则要求一大一小为一组,两人内侧腿绑在一起,外侧腿各挂三个气球,任何一人脚上三个气球被踩破,该组淘汰,留到最后的小组获胜。

“这个游戏比较激烈,你身体能吃得消?”周全吃下半个橘子,很甜,还了半个给陶李。

陶李一把塞入口中,含糊不清地说:“所以,靠你了!拿出警察的威风,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负责躲就好。”

节目很精彩,周全感慨现在的孩子真是多才多艺,但更多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看向陶李。陶李笑,他就笑;陶李鼓掌,他就鼓掌。用心感同身受别人的快乐,令他感到满足。

“周叔叔,游戏快开始了,悄悄热个身吧。”

“一会儿别再叫周叔叔啦,不然露馅儿啦。”周全一边提醒,一边脱掉外套。

参赛选手共有十组,从不同方位冲入教室中央空地厮杀。周全采取的策略是将陶李挡在身后,不混入中心位置参与乱战,而是在外围捡漏,一旦有人靠近,他就转移阵地,靠过来的人自然会被其他组带开。

周全靠着这套战术淘汰两组,陶李也偷袭踩破了一个气球,就在她兴奋不已的时候,被人“啪啪”连续消灭两个,周全也失去一个,瞬间来到淘汰边缘。还剩四组,周全顿时紧张起来,陶李更是夸张地又笑又跳。

“喂!这边有人踩我啊……”

“喂!我没位置再退啦……”

“喂!别只盯着我踩呀……”

“爸!你踩到我脚了……”

周全愣神的功夫,两组默契地对他们发动夹击,同时踩爆了周全脚上的两个和陶李仅剩的一个。

“陶李淘汰,游戏继续。陶李爸爸,你得退到场地外面去哦。”班

主任作为裁判高声宣布。

周全恍惚走到座位:“你刚才叫我……什么?”

“爸呀,不是你说的别露馅儿嘛。”陶李两手做扇,朝脸上扇风。

“对对对。”周全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别分心啊,爸,才第四名,一会儿还有一局,加油啊,奥力给。”陶李握起拳头对着周全。

周全握拳迎上去:“放心吧,哦……哦嘞嘞”

第二局很快进入白热化,剩最后三强的时候,三组选手呈三角站立,六个人都只剩一个气球了,谁都不愿先出脚。周全向陶李使了个眼色,陶李心领神会,在他意欲向左进攻的时候突然跳起,周全顺势托住她的腋下,增加她的滞空时间,然后转向右边发起袭击,顺利淘汰对方,赛点!

然而,陶李落地时没能站稳,向桌角倒去。周全正在躲避最后一组的接力偷袭,与陶李的用力方向是相反的。他放弃了防守,朝陶李的方向横跨极限大步,以几乎劈叉的姿势将她抱住,然后两人双双倒地。

“啪”。“砰”。气球爆炸的声音和分出胜负的礼花棒同时响起,周全、陶李屈居第二。

“好开心啊。”陶李意犹未尽地回到座位,细密的汗水黏住几缕头发,嵌进她的笑纹里,“原来有爸爸的感觉是这样的。”

“陶李,你……”

“没事,我说着玩的。”陶李擦去眼角的汗。

出了汗,很快觉得冷,周全穿上外套,重新审视陶琴昨天晚上对他说的话。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动,是厉兵打来的。

“打半天了,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有点事。你说。”

“我初步查了一下陶建山的活动轨迹。最后一次有记录的活动,是十二年前在云南瑞丽,之后就消失了。而‘陈希’第一次有记录的活动范围也是十二年前的云南瑞丽,之后基本都在这一带,不定期出现,大多是租房的。我联系了在瑞丽公安局工作的师哥,他帮我用当地大数据系统滚了一下,以‘陈希’名义租下的房子,无论租期长短,三个月前几乎同一时间全部退租,此后再没有新的租房记录。”

晚会正在进行第12个节目,周全看了看时间:“一个小时后,你到酒店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酒店里,周全将事情经过,包括周磊的病情、他与周磊的相处、他与前妻的婚姻、周磊去世的原因、周磊捐献的器官移植到陶李体内,以及他来探望陶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厉兵,并给出了对于陶建山自杀原因的猜测。

“你的意思是,十二年前,陶建山通过正规渠道迟迟等不到与陶李匹配的供体,所以去境外的黑市上买?”三个小时后,厉兵问。

“我想不出其他答案。可能不止是买,器官黑市虽然匹配概率更高,也不是样样俱全的器官超市,同样需要等,并且价高者得。陶建山不可能像等待合法途径那样,在黑市排队,而是加入他们。

“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周全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说:“那天离开清化寺,我去机场送前妻。她说,儿子走了,祈福活动参加五年,也差不多够了,她的美国丈夫计划再要一个孩子,她需要投入更多精力给美国的那个家,这次可能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了,问我有没有想对她说的话。我说没有。她又问我,有什么遗憾吗,我还是回答没有。她说她有,我问是什么,她说从来没听周磊叫过她妈妈。倒不是心疼前妻,我当时想到了陶李,她的生活里从来只有‘姑姑’,而明明存在的‘爸爸’,她却从来没有机会叫过,她会不会感到遗憾?即使陶建山现在真的死了,如果能让她知道爸爸为她做过什么,让她去真正的墓碑前喊一声‘爸爸’,会不会了却她一桩夙愿?我当时想,我一定要告诉陶李真相。”

“后来陶琴跟我说了那番话,我又想,姑姑才是最了解陶李的人,她劝我到此为止才是给陶李最好的爱,于是我动摇了。今天陪陶李参加新年晚会,陶李给我的感觉,她其实很想有个爱她的爸爸,哪怕是曾经有过一个爱她的爸爸。”周全指了指旁边收拾好的行李箱:“我想去云南一趟,我还是想知道陶建山经历了什么。”

“什么时候去?”

“明天做点准备工作,后天去。”

“你的计划是什么?”

“这你不用管。我把你叫来,是因为我之前承诺过你,查清陶建山自杀的动机,让你有一个打翻身仗的机会。如果真的查到能帮你把案子跟下去的线索,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尽量不要让陶李受到伤害。”

厉兵双手搭在周全肩上:“好,我答应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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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5 09: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爸……爸……你……还……好……吗?" | 木星之伴·完结篇

 罗与张 戏局onStage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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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全进入中缅边境,寻求陈希生前的故事。在一个神秘的组织里,他遇到了一个神秘人蒋志,对方告诉他陈希的过往……周全再次回到境内。他约了陶李姑侄一起观看木星合月。在等待的漫长过程中,一直以为自己在帮助陶李解谜的周全,最终理解了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结尾真正的指向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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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缅边境,走正规口岸离境不难,手续方便,检查程序少。偷渡同样简单,毕竟边境线有1000多公里,漏洞多,当地导游几乎人人都有偷渡出境的办法。

对周全来说,最大的难题,是如何找到陶建山十二年来落脚的地方。

他报名参加了一个瑞丽两日游的小旅行团,给导游塞了500块。半夜住宿的时候,导游叫醒他,说出门右转,上巷子口的那辆货车。司机等在车厢边,不出声,收了他的手机,示意从车厢上。车厢挡板加固过,比一般的高,他狼狈地爬上去,翻身落进人堆。大家低着头,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他心里默数,现场大概有二十多人。

车开出去半个小时后,停在一片树林里。有人小声说,“到畹町了吧。”周全之前查过,畹町是口岸。没多久上来两个人,皮肤黑的说缅语,皮肤白的会中文,两种语言叽叽喳喳交织在一起,说快到国境线了,还要等另一车人过来。趁这个功夫,每个人聊了聊自己的偷渡目的。

周全暗喜,如他所料。周全蹲在最外面,白皮肤第一个问他:“去缅甸干什么?”

“赌博。”

白皮肤又问:“带了多少钱?”

周全答:“场子里有人接应。”

黑皮肤走过来一脚踢在他的腰上,用缅语啐了几个词,周全听不懂,从表情来看,大概是“放屁”、“扯淡”之类的意思,接着朝车厢外面“嘿”了一声。

跳上来一个大个子,体型比黑皮肤和白皮肤大了两圈。他把周全摆成“大”字,从领子开始搜身,搜出几张纸,临走前还薅了一把周全的头发。

纸条是周全出发前花200元找路边小广告做的体检报告。

白皮肤两眼放光,扬了扬那张纸,问还有没有干这个的,又站起来一个小伙子。黑皮肤连着打了几个电话,同时另一辆车也到了。两车人挤在一起,车里空间更小了。

一刻钟后,货车越过边界,把周全和小伙子卸在路边。货车前脚刚走,另一辆更大的货车无缝衔接驶过来。这次周全看清了小伙子的长相,20岁出头,瘦骨嶙峋,脸色是不同于刚才白皮肤的苍白,上身穿一件文化衫,印着某省简称。

“你卖啥?”周全用某省口音问。

“算账。”小伙子没好气地答。

“卖了没付钱?”

“身子垮了,要他们赔钱。”

周全不接话,就算没有过类似经历,他也知道来这里索赔是天方夜谭。他换了个问题:“我们这是去哪儿?”

“我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名字,边界地区的器官黑市信息都在那里中转。”

弯弯绕绕一个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群山环绕着一片洼地,看上去像是一个农村,低矮的平房零星分布,房区外沿用绑了铁丝的栅栏圈住,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身穿军装、手持步枪的士兵把守。

上前一个人提问:“有介绍人吗?”

“陈希。”周全若无其事地作答。

登记人止住笔,抬头盯着他:“什么时候介绍的?”

“大概……有一年了。”

“怎么现在才来?”

“怕呗。”周全看见有人从房区走出来,暂时打住,等那人走远才接着说。“赌博欠了一笔钱,有个在陈希手上卖过肾的人,介绍他给我认识,我说想卖肾还债,陈希让我去做了体检和HLA分型检测。本身我就挺犹豫的,后来手气好了一阵,我就不想卖肾了。最近欠的钱又多了,债主逼得紧,我又想起他,可是联系不上他,我就自己找过来了。”

登记人看了看体检报告,确实是一年前的日期。

“既然隔了一年,就不算陈希介绍的,你去那里,”登记人指着一间像是用草编出来的房子,“明天安排你体检。”

“还要体检?”

“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这是一年前的体检报告。少废话。”

算上周全,草房里住了九个人,都睡在草上,他来得晚,剩给他的草最薄。手机虽然没收了,但房间里居然有电视,不过只有有限的几个缅语频道。

等房区静下来了,进来一个穿缅甸特色筒裙的矮胖女人,胸前挂着厚重的佛牌。周全想看看佛长什么样,却被她举起的出售器官手册完全挡住。胖女人先简单介绍了一下房间内每个人的情况。她先指了指两个正躺着睡觉的病人,其中之一前天做的手术,明天可以回国;另一个明天手术。还有剩下六个正在看电视的,都还没匹配上供体。胖女人对周全的介绍更简单:卖肝的。

周全原本也想卖肾,后来想想自己已经50多岁了,小毛病不少,肝应该比肾好点,之后的走势还不明朗,不能体检就被刷掉。

胖女人接着宣布规矩。这些规矩在周全听来,并没有想象中恐怖:身体检查达标、没有传染病的可以留下,成为正式“供体”,住在这里等待配型成功;“供体”在这里吃、住免费,每日伙食都有荤素搭配,白天允许离开房区,在规定的区域内四处闲逛,到了饭点回来即可;甚至配型成功之前,他们要是中途反悔,也可以离开,但要把前期免费吃、住的费用补齐;配型成功以后,所有人就不得外出和离开了。

胖女人自我介绍说是草房的管家,这里的九个人由她负责。

半夜,周全正为怎么探得陶建山的消息伤脑筋。他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争吵声,好像有胖女人的声音。等动静没了,胖女人带着一个瘦男人进来。没开灯,两人径直朝周全走来,他赶紧装睡。

胖女人踢醒他:“你,出来一下。”瘦男人跟在后面,不说话。

周全假装搓搓眼睛,不情不愿地走出去。到了草房外面,瘦男人开口了:“你跟我去那边,后面你归我管。”

瘦男人说的那边,是一栋两层的砖房,远离房区,在半山腰上,条件比草房好很多。

周全等瘦男人带路,瘦男人推他一把,让他先走。周全不知道准确路线,又不能发火,只好先往砖房的方向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身后胖女人发出巨大的哈欠声,原本应该继续攀升的音调,突然被关上的门熄灭了。

“你是警察吧?”瘦男人突然在周全身后停下脚步,点燃一支手卷的烟,猛吸一口,故意吹到他的脑后。

周全被绕过脖子的浓烈烟气呛到,怕惹人注意,强忍住没咳嗽。

“我猜对了。”瘦男人歪嘴一笑,轻轻嘬了一口烟。

“你是……”

“叫我蒋志就行。向你坦白,这不是真名,就是个代号。在这里,年龄、血型、健康、DNA,远比姓名重要。”

周全想起进入房区登记时,对方根本没有问过身份。

“我来卖肝的,你什么意思?”

“陈希介绍的?”

“对呀。”周全仍在坚持。

“陈希是我搭档,他半个月前已经死了,托梦给你介绍的?”

“我是他一年前介绍的。原来他死了,我说怎么最近联系不上他了。”

“一年前也不可能,他已经五年没介绍过人了。”蒋志把烟头弹飞,然后走到周全身前带路。

两人又走了半里路,近山脚,砖房已经不远了。蒋志蹲下,山草没过头顶,对周全说:“坐吧,监控盲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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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全还没坐定,蒋志便将他与陈希的故事娓娓道来。

七年前,蒋志来到缅甸人体器官黑市,为4岁的尿毒症儿子寻一颗健康的肾,当时负责管理他的人是陈希。

陈希告诉蒋志,黑市也要等,运气好的一两个月就有,运气不好的就像他,那时已经等了五年。蒋志说等不起,家里孩子还要人照顾。陈希笑笑,说谁还不是呢,他家也有个8岁的姑娘在等肾,没办法,参与进来,边干边等。

蒋志问,留下来会更好吗。陈希说好坏都有,然后跟他算了笔账。好的方面:第一,掌握黑市上第一手器官资料,有时候好东西要抢的,避免跟别人拼出价;第二,边找器官边赚钱,器官移植手术费用高昂,尤其是黑市的器官,不是一笔小数目。坏的方面:第一,照顾不了家里,孩子托付给别人;第二,干了,就很难收手,这地方为钱不择手段的人太多了,所以最好跟家里断了联系。

蒋志让陈希帮忙拿个主意,陈希说,我是这么考虑的,病了,最大的愿望自然是病能好,至于陪伴、名誉这些东西就不重要了,蒋志听了便留了下来。

给器官黑市打工必须先做一件事——成为“供体”。算是员工为公司业务尽力,万一哪天匹配上了,得把器官贡献出来,所以陈希和蒋志都是供体。两人经历相似、目的相同,很快成了搭档。他们的工作内容是在中缅两国来回跑,把中国境内有意愿出售器官的人劝到缅甸,有时直接带,有时边检查得严,就在云南瑞丽租间房子,把人养着,等风头过了再带。

所以两人常有机会往国内跑。

陈希离家的时候,孩子还小,对他几乎没印象。于是他让家人骗孩子说爸爸死了。他在孩子家附近租了房,有空就去偷看孩子。蒋志有样学样,也跟家里断了联系。

五年前,陈希的孩子在国内通过正规渠道匹配到肾源,蒋志自己的肾脏匹配到别的病患,两场手术前后脚做的。陈希动了退出的心思,“组织”上也不傻,虽说地点在境外,放虎归山总归是危险的,没同意。

此前,陈希只看过刚来的活蹦乱跳的人。后面的事不是他们的工作内容,就从没见过卖完器官的人什么样。但蒋志的肾被割了以后,他见识到了。抵抗力下降、失眠和盗汗是小事,蒋志现在做不了任何需要体力的事。

“我现在蹲着跟你说话,也不是完全为了躲避监控,更多是因为,我走累了。”蒋志补充道。

陈希常说自己罪孽深重,害了蒋志,害了很多不认识的人。从五年前开始,他不再介绍出售器官的人来缅甸,之所以没被“组织”发现,是因为蒋志把名额分了一部分给陈希。

“所以你说陈希一年前介绍你来的,根本不可能。”

今年开始,陈希退出“组织”的意愿更加强烈。“组织”发现后,便查到他有个女儿,还已经顺利接受了器官移植,便用女儿威胁他。对方威胁说要将他的行为举报给中国公安。到时候,他的女儿就会成为罪犯的后代,背负一辈子骂名。女儿好不容易迎来了崭新人生,又要进入另一个黑洞。

陈希问过上线——他只能联系到上线——如何才能放过他。上线转达“组织”的回复,要么继续干,要么做个死人。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蒋志起身继续往山上走。

周全听蒋志说完,放松了警惕:“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不是说不想让警方知道吗?”

“半个月前,我儿子去世了。”蒋志又卷上一支烟,“回国揽客前,陈希告诉我,他计划自杀,我劝他不要。回国后,老婆告诉我,儿子不行了。和儿子分别七年,他一直以为我死了。我进门的时候,他睁眼看了我一眼,以为自己已经升入天国。我说我没死,他说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可以见到爸爸了。我向他承认了错误,告诉他我一直在做的事,伤害自己、伤害很多人的同时,还没能救回他。”

“孩子怎么说?”周全问。

“他说不怪我。他说我在他心里,我根本不是罪犯。他摸我腰上的刀口,问我痛不痛。他说相比起罪犯的后代,他更怕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后代。”蒋志弯下腰,撑着膝盖,努力让自己抖得不那么剧烈,“这是儿子留给我的最后几句话。”

第二支烟,蒋志没抽。像是献给谁的。

“处理完儿子的后事,我回到缅甸,想告诉陈希,回家吧,孩子不会怪你的,‘组织’也没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家人在一起,没什么过不去的。可到这儿我才知道,陈希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陈希死了?”周全问。

“陈希自杀时使用的仍是‘陈希’这个名字,当地媒体报道了发现尸体的新闻,当地公安稍后公布了警情通报和自杀认定,即使这些都没有,‘组织’也有途径看到警方向各地发布的尸源协查。”

“既然你看到了桑南市警方发布的通报,为什么不主动来桑南说清楚,非要等我上门了才说?”

两人走到了砖房楼下。蒋志推开门,周全仍在台阶下。

“陈希告诉我自杀计划的时候。我问过他,怎么保证警方一定查不出真相,他说细节都跟家里交代好了,不会有问题。如果有警察能查出来,那一定是个能真正理解我们的警察,自然会站在我们孩子的角度考虑。”蒋志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你是那个理解我们的人吗?”

“你认为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周全踏上一级台阶。

“我不代表这个行业,我只代表我和陈希,以及数百万急需器官移植的患者家属回答你的问题:我们是一群迫不得已的人。中国每年有150万人在排队等待器官移植,而实际完成的数量只有不到1万,我们别无选择。器官黑市或许是某些人的牟利工具,但对我们而言,它是留住亲人的救命稻草。”

周全无言以对,缓步进了砖房。如果周磊的病能用一种触及法律底线的途径治愈,他不知道会如何抉择。

“决定留在缅甸后,我和妻子就离婚了。现在孩子走了,我没有牵挂,就留在这里。我知道你回去会向上级汇报,用得着的地方,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线索。当然,我更希望这样的组织是因为没有市场而自己没落。”蒋志将周全领进一个单人间,“这是我的房间,好好休息,明天找个借口送你回国。你很幸运,遇见我这样的罪犯。陈希很幸运,遇见你这样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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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桑南市,周全把陶建山的经历和蒋志的态度转述给厉兵:“翻身仗短时间内可能是打不了了,慢慢经营一下,说不定能办成大案。我答应你的事,算是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要记在心上啊。”周全轻轻戳了戳厉兵胸口。

“保证记住,岂有粉丝不听偶像话的道理。”

“以后办案,多跑现场。我以前还有一个观点,现场的每一个痕迹都有它的作用,陶建山的案子,你虽然找到了身高标记,却忽视了一些卧室线索,要学的还很多啊。”

厉兵心里认同,嘴上却不认输:“那也不一定,陶建山的案子,现场就有一个痕迹没任何作用。”

“哦?说来听听。”

“我们在陶建山脸上提取到非常小的一滴脂状物,因为当时还不具备认定自杀的条件,所以队里都做了化验分析,这滴脂状物无毒无害,含有大量凡士林等护肤成分。后来现场勘查认定陶建山自杀前曾洗过澡,有微量的护肤成分残留很正常,这就是一个没有任何作用的中心现场痕迹。”

周全单手托住下巴,嘴唇抿成一条线,用牙齿撕扯干裂的嘴皮。“等我一下。”他忽然冲进路边超市,在货柜上翻找,一家没有又去另一家,终于在第六家找到了商品。他把东西压进厉兵手心:“帮忙拿去局里实验室做成分比对,拜托。”

三个小时后,比对结果显示,成分完全相同。

“根据我省天文台最新发布的消息,今晚将会出现‘木星合月’奇观,最佳观测点位于我市桑河两岸,最佳观测时间为今晚夜间至明日凌晨,对天文感兴趣的观众朋友可以前往观看,今天的民生新闻就到这里。再见。”

关掉电视,周全拨通了陶琴的电话。

“木星合月?”陶琴对天文知识一窍不通。

“简单来说,就是木星会和月亮靠得很近。周磊生前特别想看,但每次到了日子,天气都不太好。今晚我想邀请陶李去看,当然,还有你。”

陶琴问陶李意见,陶李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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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河直通江湖,市区境内全长5公里,傍晚散步夜跑的人很多。天文台给出的准确观测时间是凌晨3点之后,周全约陶琴姑侄凌晨一点在桑河南岸碰面。

“会困吗?”周全带了一顶防风帐篷,支在南岸草坪上,里面有睡袋。

“我有点困,陶李兴奋得睡不着,吵得我也睡不着。”陶琴确实哈欠连天。

“要不你进来躺会儿,我陪陶李玩,到时间了我叫你。”周全收好工具,起身看着草坪上五颜六色的帐篷群感叹:“嚯,真好看。”

陶琴探头看了看帐篷里面的结构:“不用了,这也太舒服了,躺下该起不来了。”

周全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关上了帐篷拉链。

没想到来了不少孩子。有带烟火棒的,有带泡泡照相机的,高矮胖瘦聚成一堆,陶李用眼神征求姑姑同意,陶琴嘱咐她别跑太远。

周全和陶琴并肩站在桑河岸边,凭栏眺望夜空。云层像刚才那群孩子一样拥挤,目前还看不见月亮和星星。

“你听过木星的故事吗?”周全目视前方问陶琴,陶琴转头看他,只能看到侧脸。

“木星体型是地球的一千多倍,引力极大,将大多数飞往地球的小行星引向自己,或把它们抛出太阳系,或与之相撞……正因为如此,木星被称为‘地球的守护神’,我们人类才得以安全地生活到现在。”周全兀自说下去,“这是我在送给你的帆布包上贴木星徽章、给陶李的包上贴地球徽章的寓意。不过,现在看来,还有一个应该得木星徽章的人,我忘了给。

陶琴别过头,不作声,也不再看周全。

“在中国,木星还有一个名称,叫岁星,古代有过岁星纪年法。为什么木星可以纪年?因为木星公转一圈的时间是十二年,与地支相同。你想知道这十二年,木星是怎么过的吗?”

换周全转过头,看着陶琴侧脸。她脸朝向正前方,但视线一定是模糊的。

听周全缓缓讲完陶建山的故事,陶琴终于松口承认:“陶李三岁那年,医院下过一次病危,虽然后面抢救过来了,但陶建山认为不能再这么等下去,我不同意也没用。之后他每几个月会回国一次,陶李没做移植手术前,他只敢在世纪城小区远远观望。我带陶李去医院治疗的时候,就把钥匙藏在对联后面。陶建山会抓紧时间进屋,在陶李房间躺一躺,摸一摸,贴着墙和女儿的身高比一比,像真的和女儿见面了一样。移植手术后,陶李上学了,陶建山忍不住在后面跟着。我第一次发现他在尾随陶李,吓了一跳,又忍不住想哭,赶紧说眼里进沙了,让陶李帮我吹吹。自杀的事,他跟我提过好几年了,我说不过他。两个月前确实有陌生人来小区打听‘陈希’的消息,陶建山等不及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被他说服了……”

“尽管你被陶建山说服,理解了他视死如归的决心,但你还是抱有侥幸心理,期待他会在最后一刻选择放弃,是吗?”

云层还是有点浓。周全没找到木星的位置,等待奇迹的过程总是特别漫长。

“周先生,我没明白您的意思。”陶琴不解地问。

“警方在陶建山脸上提取到微量的脂状物,经过化验,无毒,含有凡士林成分,可能是护肤品,警方认为不影响案件定性,所以没在意这件事。”周全左手进大衣内侧口袋,“说不上什么原因,我在意了。我买了一支护手霜交给当地警方去做成分对比,结果显示两者成分完全相同。”

周全掏出护手霜,递给陶琴:“就是这支,和你在清化寺使用的那支一样。”

见陶琴像是在努力回忆那天的情景,周全继续说:“按照你们的约定,第二天清晨由你用公用电话向物业匿名举报,好让他的尸体尽快被人发现,为此特地留了门不关。经过一夜等待,你仍对他在最后一刻放弃自杀抱有期待。打举报电话之前,你去了他住的地方。警方虽然调取了小区大门的监控,但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寻找陶建山的进出记录上,即使看见了你,也不知道你与陶建山有何关联。进门前,你可能刻意准备过,穿了鞋套之类的,现场没有留下你的痕迹。见到已经死亡的陶建山那一刻,你伤心至极,摸了他的脸,手上没抹匀的护手霜因此沾到他脸上……”

周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发现陶琴像被人扼住脖子一般,暂停呼吸,瞳孔放大,全身颤抖,想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禁自问:是我判断得不对吗?

在清化寺的一幕在他脑海中一帧一帧重现:周全看见冻疮——陶琴解释成因——陶琴摸出一支护手霜——陶琴突然惊觉“陶李的包还在我的包里,忘记给她啦。”

难道说,那支护手霜是从陶李的包里拿出来的?

身后传来沉闷的瘫倒声。周全和陶琴同时回头,看见一脸难以置信的陶李坐在地上。两人上前去扶,陶李用脚向后蹬了几步,离他们更远了。

“陶李,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都听到了?”陶琴多余的提问让陶琴彻底放声大哭起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是我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还有爸爸!”

附近的人纷纷侧目。陶琴蹲到她身边,双臂紧紧揽住她,下巴覆在她的头顶,将她的哭声完全包裹进自己的胸膛,只有牙齿随着她的抽泣,碰撞出难以抑制的悲伤。

“所以,那天摸了陶建山脸的人,是你?”周全也蹲下身。

陶李泣不成声地承认自己去过现场。

前段时间学校大扫除,陶李提前放学回家,在单元口看见姑姑和一个男人一起下楼,觉得好奇,就躲在一旁偷看。当他们走出楼栋,她听见姑姑哭着问男人真的决定要自杀吗。男的点点头,拥抱了姑姑,伸手帮她擦了眼泪。男人对姑姑说,两天后的早晨,记得要打举报电话,别把地址说得太具体,就说世纪城A座高层有味道。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让尸体曝光。

陶李不确定他们说的是否都是真的。两天后的早晨,她向姑姑撒了谎,说自己要赶早去学校写作业,然后一个人去了世纪城。陶李走楼梯往上找,在12楼看到一间没关门的房子。她在电视上看过警察会查地上的脚印,还特意带了塑料袋套在鞋子上。进门之后,她什么地方都没敢碰。最后她在卫生间,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尸体。

陶李说着,又哭了一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也以为自己见到尸体会很害怕,可当我看到他的脸,我真的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我反而觉得……反而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没忍住摸了他的脸。他的脸虽然冰冰凉凉的,可那一刻,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和踏实。”

陶琴重新扑上去抱住陶李,开始抑制不住地哭泣:“爸爸做了犯法的事,他不希望连累你来之不易的人生,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爸爸是为了我才犯法的,他真的做错了吗?”陶李仰起头,问同样红了眼眶的周全。

周全脱下外套搭在姑侄二人背上:“你和姑姑以后好好生活,他就值得。”

天文台预报木星升起的时间是凌晨1点35分,最佳观测时间是5点,亮度-2.1等。4点30分左右,草地上开始热闹起来,可惜天公一直不作美,云层还是有点浓。

就在大家以为今天可能看不到木星合月奇观的时候,天空突然起风了。不远处一位天文爱好者摇醒打瞌睡的同伴,指着头顶说:“快看,云要散了。”

陶琴盘腿而坐,哭累了的陶李枕在她大腿上,几乎快要睡着。周全站在他们身边,顺着那人的指向抬头望向天空。厚厚的云层正在由东向西缓慢地移动,很快映出薄薄微光,月亮圆滚滚的肚子率先破云而出,接着是两头尖角,挂在西南方天空,像被拉直绷紧的满弓。

陶李喃喃自语:“如果我早点死了,爸爸是不是可以早点解脱……”

周全一愣,心弦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拉直绷紧。

陶琴将陶李抱入帐篷,起身又听见她的呓语:“爸爸死的时候,他疼吗?”

云层又走远了一点,木星在月亮左下方展露光芒,像一支待射之箭露出半枚荧光箭尾。

从帐篷回来,陶琴还记着刚才陶李提的幼稚问题。

她苦笑着对周全说:“她爸爸从小最怕痛了,逢打针必哭,摔跤要哄半个小时,就连自杀,都跑来问我用什么方法痛苦最小。他想过服毒,我说穿肠烂肚很难受的。想过跳河,我说溺水窒息很憋屈的。总之他说什么我都说痛,还不是想吓唬住他。就是这样一个怕痛的人,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对了,他还想过跳楼,我跟他说,有研究表明,人从高处跳下去,不管是故意跳的还是被人推的,只要意识清醒,落地的时候都会本能地用脚去缓冲,导致很多跳楼的人最后没死成,不是身瘫,就是脑瘫,反而生不如死。必须是信念极其坚定的人,才能做到头朝下,当场毙命。”

一刹那,周全被一击即中。他浑身筛糠一般剧烈震颤,几乎拿不稳手机,通讯录来回划了十几回才终于停在想要查询的区域。陶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见周全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对方姓名是“火调万向东”。

“老万,原谅我这么早打扰你。请你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再跟我说一遍,五年前我儿子是如何坠楼的?”周全急切地对着电话问。

“老周,你怎么了?”

“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说过,周磊学隔壁邻居,抓着我家晾衣杆躲避大火,由于体力不支,最终坠楼?”

万向东彻底清醒了:“我说过这话,但那只是我的推测。我只负责火场调查,不负责人的调查。火场调查的逻辑是‘正推推得出,反推推不倒’,那时我见你难受,就用这个逻辑帮你分析了一下。”

周全闭上眼睛,千万幅画面在眼前纵横交错。他高举右手,模仿着悬吊的姿势:“我家在四楼,下面一至三楼没有安装伸到外面的障碍物。如果周磊吊在自家晾衣架上,当他体力不支松手以后,四楼的高度,根本不够时间去改变姿势,他应该是保持头朝上脚朝下的姿势,垂直落下。即使空中有细微的身姿改变,如果他是诚心躲避大火,说明他有求生欲,落地的时候,他就会本能地去用双脚触地。”

电话那头鸦雀无声,显然对方也明白了周全想要表达的意思:周磊是头部着地,说明极大可能是他主动选择的跳楼。

周全并没有责怪万向东的意思,毕竟分析火场中坠楼人员的行为,不是火调工程师的职责范围。那天太伤心了,加上周磊身患疾病,有轻度智力障碍,且隔壁住户也是因为类似方式坠楼身亡的。因此大家自始至终都认为,周磊是在火灾中采用了不明智的自救方法,导致意外死亡。

周全终于明白,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结尾,真正所代表的意味。

可是!为什么!

他的内心在失声尖叫。

陶琴从周全跟别人的通话中听出一些端倪,她不敢靠近,只是站在他的侧后方问:“周先生,你还好吗?”

我还好吗?我还好吗?

参加工作以后,从来都是我问别人“你还好吗”,现在竟然有人问我“你还好吗”。

不对,有一个人问过,只有他问过。而且不止一次。

吴彤和她的新任美国丈夫在华盛顿的高级产房里诞下一个健康宝宝,我打电话去恭喜。通话时长17秒,挂断以后,我喝了一瓶白酒、三罐啤酒,有一个人把手指头抠进我的掌心问:“爸……爸……你……还……好……吗?”

最穷的时候,兜里还剩10块钱,我抹不开面子借,想着再过一个礼拜就发工资了,省一点也能熬过去。结果儿子站在新开的冰淇淋店门口,挪不动步。有一人不停往我口袋里伸手,问:“爸……爸……你……还……好……吗?”

男人嘛,又是个警察,想女人的时候也不敢去乱七八糟的地方,只好趁儿子睡着了点开小电影,一点声音都不敢开。正要上劲的时候,有一个人盯着满面潮红的我问:“爸……爸……你……还……好……吗?”

医生给儿子下过一次病危,ICU那一层不能留人。我在上了锁的楼梯间扒着门缝守了三天两夜。终于转危为安的时候我只流了一点点眼泪,有一个人冲我挤出很丑很丑的笑容问:“爸……爸……你……还……好……吗?”

……

好像我每次不开心,你都能看出来。你是每次都能发现我的不开心?还是觉得我一直都不开心?该不会你以为这些都是你造成的,所以你才离开我的吧?

四周传来一阵啧啧称奇声,木星合月奇观进入了最佳观测时间段。

周全回头凝望,木星个头小小的,一点都看不出体积有地球的一千多倍,却在夜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亲爱的儿子,其实你才是我的木星,对吗?

《木星之伴》 共5章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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