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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我在叙利亚反击ISIS》系列|全民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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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4 11:1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从叙利亚战场回来后,他患上了PTSD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0-11-04
与老板的淡定不同,咕咕下意识地拔腿往外跑,只见斜对面的岔路上浓烟腾起,凝成了一条巨大的烟柱,周围充斥着刺耳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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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24个故事—

前言

 

咕咕自己也没奢望过,他能活着回来。
 
与他见面前,我也不确定患有“战后创伤应激障碍”的咕咕,还能否与人正常交流。
 
而当一个身着花哨棉服的熟悉身影闯入我的视线时,感觉我之前演练了好多次的开场白倏然失效,大脑瞬间宕机,嘴里也像灌了胶。
 
时隔五年再次碰面,他依旧留着板寸头,脸上却添了好几道伤,眉尾处有缝针的痕迹。

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衣服上的LOGO,隐约确定了它的价格。
 
至少在“财力”上,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咕咕。
 
实在不知说什么好的我,尴尬地笑笑,打趣他穿了个“花棉袄”。
 
咕咕伸手接过我的行李:“老师,上车吧。”
 
这一声“老师”,令我百感交集。
 
 
那时,我在一家教育机构做雅思教师,而留着干练板寸头,总是身着一身暗色系运动套装的咕咕,是各科老师办公桌前的“钉子户”。
 
我颇为好奇为何这孩子每天不用去学校上课,经过询问得知,正值高三的咕咕在就读的高中保留了学籍,现阶段全天都托管在我们这儿接受各科老师一对一的辅导,等高考时再返回学校参加考试。我并不负责咕咕的英语补习,而我与他的第一次正面接触,是教导主任安排我去监督高三托管生的晚自习。
 
当我不动声色地站在咕咕面前时,他正低头专心摆弄手机。我敲了敲桌面,伸手示意他交出来,咕咕的表情有明显的愣怔,随后仰起脸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将手机藏起,说“下不为例”,而我也只是口头警告一番,并没有为难他。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咕咕跟班主任说他准备出国留学,于是我便成了他的雅思老师。
 
活泼开朗、能说会道的咕咕是个十足的段子手,这种与生俱来的优势让他自带主角光环,我也时常能碰见他坐在人群中侃侃而谈。
 
因为要陪他练口语,我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咕咕,加上都是球迷的原因,闲暇时我俩滔滔不绝地侃,逐渐变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然而,纵使咕咕说起其他事情口若悬河,却从未提及过自己家的私事。
 
但与他相处久了,我也能觉察出咕咕并非普通人家的孩子。毕竟我们学校4个月的托管费用高达6万,而他腕上戴的表,脚底踩的任何一双鞋,大都能抵我半年工资。
 
不过,家境殷实的咕咕倒不像“纨绔子弟”,这个外形粗犷的西北男孩,生得一副热心肠,是老师们频频称道的暖男标杆。
 
他会在任课老师声音嘶哑的时候端上一杯祛火茶,在天气闷热的时候送来解暑的瓜果,在下雨时让开车来接他的朋友先送老师回家。
 
而我对咕咕的感激,是源于比我小7岁的他忙前忙后地操心我的婚姻大事。
 
当时,咕咕为我“精挑细选”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朋友,并注册了一个新账号,克服6个小时的时差,与当时在新西兰留学的他(如今成了我的丈夫)聊了长达一个月之久。
 
只是我先生至今感到遗憾,一直都没有机会请这位曾为我严格把关的“红娘”吃顿饭。
 
6月的高考如期而至,咕咕超常发挥,考取了一所他自己还比较满意的学校。
 
然而,他并没有选择出国留学。
 
一个月后的同一天,我去学校辞职,与此同时,咕咕去感谢曾经辅导过他的各科老师,那也是在此之前我和咕咕见的最后一面。
 
距离远了,我们的联系虽没有中断,却也只剩简单的寒暄。
 
后来,咕咕去了法国,我只当他去旅游,谁知没过多久,他更新的朋友圈画风突变,起初定位在巴格达,随后又变成了叙利亚。
 
困惑中,我发消息询问他身在何处,半晌才得到回复:“在叙利亚打仗。”
 
震惊之余,我随口问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而咕咕却反问我:“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吗?”
 
我理解不了这种把玩命当乐趣的行为,咕咕倒是打开话匣,说他在网站上偶然看到叙利亚战场征召国际志愿军的消息,网页上对战争的描述以及各种残垣断壁的照片,让他觉得“这可比以往做的每件事都炫酷”,值得他冒险一试。
 
征召志愿军的是叙利亚库尔德民兵组织,“只要你爱好和平,不论国籍,不分地域,都可以申请加入”。看清招募条件后,自诩口语在世界各地旅行中精进不少的咕咕,不假思索地提交了申请,没想到,竟然很快就得到了批准。
 
 
时间如白驹过隙,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5年多,我俩又来到曾经常去的咖啡馆。

落座后,咕咕的眼神有短暂的失焦,回过神后直盯着玻璃窗外看。他不经意地说起他们最后一次围剿ISIS胜利后,库尔德方面建议他与其他几个活着的队友返回各自的国家休整,并感谢他们为自己民族做出的巨大贡献。
 
填完一系列手续,上缴武器装备后,咕咕终于赶在春节前,回到熟悉的家乡。
 
而咕咕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钻进饭店,一股脑儿点了好几盘蔬菜。
 
战场上供应新鲜蔬菜的次数几乎为零,咕咕感觉自己快要忘记菜叶的味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都在吃吃喝喝中度过,那些熟悉的美食刺激着他的味蕾,也犒劳了他在叙利亚饱受摧残的胃。
 
享受着回归平静生活的欢愉,过着战斗国家可望不可及的和平日子,在这种轻松自在中,咕咕没有预料到,自己的生活会从一个极端掉进另一个极端。他患上了严重的“战后创伤应激障碍”,开始莫名其妙地恐惧人群,不知来由的烦躁不安,以及整晚整晚地无法入眠。这让他不得不鼓起勇气走进医院进行治疗。
 
一番评测后,医生建议他进行药物干预。
 
而咕咕告知我,在和我见面前,他已经输了一周镇定剂,却丝毫不起任何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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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被诊断为“战后创伤后应激障碍”|作者图
 
对于患了PTSD,并且还属高危组这件事,咕咕自己也表示很震惊。
 
因为他一度以为整晚噩梦缠身只是自己精神太过紧张而已。
 
直到梦靥折磨得他整晚难以入睡,才逐渐接受了自己精神受创的事实。
 
咕咕对我说,他那恼人的失眠症,也是他进入叙利亚战场的开端,得从两根手指头说起。
 
初到叙利亚,咕咕被安排在罗贾瓦的训练基地接受战前集训。

与其他队友交流之后,他发现与他分在一组的人都是不拿任何报酬的国际志愿军。
 
咕咕说,起初他对4:40这几个数字很敏感,因为这是集训官要求他们早上起床的时间。

不习惯早起的他,因为集合慢,被队长当众训斥惩罚过无数次。
 
早上起床后,他和一群战友站成一排先接受集训官训话,随后围绕着破败平房进行负重跑,一小时后洗漱就餐,9-11点开始长达2个小时的库尔德语培训。
 
因为缺少专门的后勤人员,上午集训结束后,咕咕和队友们被安排轮流为大家煮饭。然而几乎所有人都不擅长烹饪,所以每顿饭菜均以“能吃即可”为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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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友们每天轮流做饭|作者图

而下午的武器课程,是咕咕最为期待的,因为在训练过程中,他可以了解并实操各种以前仅听说过名字的机枪和手雷,甚至火箭弹。
 
然而即使兴趣再浓,每天机械式地重复这种生活,也会渐生乏味。
 
开始打靶训练之后,高强度的集训令咕咕疲惫不堪,每天渴到要补充十几瓶矿泉水,累到咽不下干涩划喉咙的囊。
 
所以,抽空去驻地旁的小卖部买烟,成了咕咕在紧张环境中最放松的时刻。
 
可是即使这仅存的欢愉,也因为一场ISIS制造的自杀式恐怖袭击戛然而止。
 
 
那一天,明媚的阳光倾洒进咕咕的住所,街道也开始熙攘的喧嚣。
 
因为休整日没有训练任务,一大早咕咕便叼着从兜里摸出的最后一根烟走进经常光顾的小卖部,示意老板递给他一包新的万宝路。
 
可钱还没掏出来,不远处的集市就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与老板的淡定不同,咕咕下意识地拔腿往外跑,只见斜对面的岔路上浓烟腾起,凝成了一条巨大的烟柱,周围充斥着刺耳的尖叫。
 
咕咕随奔跑的人群朝烟雾方向移动,浑噩中,瞥见一辆燃烧的面包车已经被炸得扭曲变形,仅剩残缺的框架被浓烟和火焰肆意吞噬着。
 
咕咕想起集训官曾讲过的“汽车炸弹”,不仅开车的司机会和驾驶的车辆同归于尽,汽车附近的每个人,都会猝不及防地被夺去生命。
 
这是一场典型的自杀式恐怖袭击。
 
惶恐四窜的人群中有人开始哭泣嚎叫,现场一片狼藉,透过人影攒动的缝隙,咕咕隐约看到或趴或躺的人分散在炸毁的车辆附近,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
 
他又往前挤了挤,横七竖八的残缺尸体令他停下脚步愣怔了许久。
 
等咕咕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几辆车,心里滋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
 
意识到脚底有异物后,他挪了挪步子,才发现鞋底下赫然踩着两根被炸断的手指。
 
那一刻,咕咕顿感大脑一片空白,心跳也随之乱了节奏,他突然真切感受到,战争,并非儿戏。他想迅速跳到一旁,可是膝盖发软,无论他多么想挪开,怎么都迈不开腿。
 
对我说起这些时,咕咕握着纸杯扯了扯嘴角,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
 
“刚去的时候,我实在太‘怂’了。”

咕咕说:“要是搁到现在,我指定还得捡起来观察一下是食指还是中指。”
 
据咕咕判断,他的精神开始高度紧张,大概就是源于那场爆炸。
 
对死亡麻木的本地人,从容淡定地从成堆的尸体中翻找是否有自己的亲人,而他当晚却被耳蜗里震荡的尖叫声和爆破声折磨得彻夜难眠。
 
为期45天的集训还在继续,渐渐地,有人忍受不了日复一日的恐惧和煎熬,申请返回自己的国家,而咕咕和其他12个队友,选择留下来等待去交战区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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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炸成废墟的民楼|作者图
 
咕咕的队友分别来自美、法、英、捷克以及保加利亚,有穷困潦倒的亡命之徒,也有家境富裕的精英,而大家来这里的目的似乎一致,那便是“为正义而战”。
 
队友们从不谈论国籍或者政治,大家心照不宣地在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努力活着。
 
从那场爆炸后,咕咕开始正视战争,意识到当初来这里寻找刺激的想法是多么的荒唐可笑,但他不想回国,因为对他来说,战胜恐惧比转身退缩更有吸引力。
 
不久后,咕咕等来了去前线的机会。
 
 
根据战术部署,指挥官决定挑选两组作战能力较强的国际志愿军,分别前去支援驻守在ISIS基地左右两侧的队伍,咕咕成了其中之一。
 
从队长口中得知,那场仗打得很艰难,库尔德军队一直无法朝ISIS的据点推进,需要咕咕他们随支援战斗的装甲部队一起进入交战区。
 
命令下达后,整日在后方值岗的咕咕和队友竟欢呼雀跃,庆祝终于摆脱了毫无意义的后方蹲守,他们早就准备好拿起手中的机枪,朝着ISIS的方向疯狂扫射。
 
当天中午,咕咕与队友们打包好行装,队长召集他们在院子里站成一排,并拿出一张地图,用蹩脚的英语指着图纸上的两个方位,再三交代他们听从前线指挥官的命令,不论战事多么艰难,都不可擅自撤退。
 
咕咕清楚地记得队长说的最后一句话:“在被那群混蛋抓住之前,先开枪自杀。”
 
午饭过后,卡车载着咕咕和他的队友们往前线进发。卡车沿着沙土路一路颠簸,渐渐地,开始有爆炸声隐约传入耳蜗。
 
路两旁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死寂,树木全部被推倒,枯草也都被踩进了沙土里。

车轮疾驰,凌乱的枪声愈发清晰,队友们似乎一开始都很享受这种刺激的感觉,戏谑地打赌今天会不会倒霉到直接被炮弹击中。
 
卡车随后沿着一条被装甲车碾压出来的小路缓慢开到一处地势较低的土丘,视线越过渗进沙土里的陈旧血迹,咕咕瞄见了属于他们队伍的装甲车和榴弹炮。
 
远处的枪声混杂着爆炸声此起彼伏,车子猛地刹住后,司机探出半个身子高喊着下车,咕咕他们也以最快的速度跳了下去。前线指挥官从被称为“战壕”的土坑中爬出来,刚要与咕咕他们交谈,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猛烈的交火声。
 
后来咕咕得知,距离战壕一两公里的正前方,还设有直接与ISIS对峙的第一和第二道防线,而第一道防线的战士们与ISIS的直线距离,仅有150米。
 
咕咕和几个队友被要求立刻分散进战壕,他跳进去时,嘴里瞬间就被沙土填满了。顾不上擦嘴,咕咕学着其他队友的样子将头尽力低下来。随着一声急促的哨响,有战士跳出战壕,在距离战壕边缘两米远的地方,架起了几挺重机枪。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咕咕在集训中学习过,ISIS没有突破第一第二道防线,他们是不能开火的,否则会打死自己无辜的队友。他尽量压低身体,头部抵在沙土坑壁上不敢放肆呼吸。

渐渐地,咕咕感觉自己手脚冰凉,牙齿打颤,但那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在烈日的炙烤下,咕咕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意,直到交火声渐渐宁熄,他狂跳的心跳才恢复正常,开始和队友们一起换姿势、放松身体。
 
枪声消失大约10分钟后,咕咕他们的装甲车冲破昏黄的烟雾,出现在视线中,指挥官上前与跳下车的战士交流片刻,挥舞着双臂高声命令大家打扫战场。
 
那场交火,双方损失都颇为惨重,ISIS退守到据点不再进攻,双方暂时休战。
 
咕咕随队伍去了第一第二道防线,从尸体中辨认出自己的队友,再用卡车拉回去。
 
 
经历了“真正的战斗”后,咕咕的失眠症愈发严重,缠绕不休的噩梦变本加厉,他开始恐惧夜晚的到来,最严重时不能合眼超过5分钟。
 
一闭上眼睛,他就能见到大规模的尸体。
 
他的印象深刻,有一次去交战区,几辆卡车与他们擦身而过,咕咕瞥了一眼对面的后车厢,只觉得身体的每一根血管瞬间结了冰。那是从交战区打扫战场后被拉回的尸体,几辆卡车在面前缓缓驶过,刺目的猩红昭示着前线战事的残酷,这也是他们这些从新兵训练营里出来的国际志愿军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恐怖现实。
 
虽然咕咕不知道这样的一车能拉多少人,但看到密密麻麻的死人全都挤压在一起,“就像鲜肉超市里卖的那种渗着血水囤积成堆的鸡腿肉”,他和几名队友一股脑地都吐了出来。
 
再后来,咕咕随自己的队伍一起打扫战场,血腥残忍的场景折磨着他可怜的胃,第一道防线的惨状像刻在脑子里一样挥之不去。
 
咕咕说他实在忘不了那一双双身体冰凉却依然大睁着的眼睛,那种场景只会让他想到“死不瞑目”这个词。他偶尔也会联想,自己阵亡后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睁着眼。
 
即使在休战的日子,他的失眠症也没有好转,而其他队友或多或少也出现了睡眠问题,队长说:“这是正常现象,只能自我调整。”
 
后方据点的生活十分艰苦,与他在国内的生活天差地别,除了每天强迫自己吃下让他喉咙发紧的囊之外,浑浊的水源也令他头疼不已。
 
去叙利亚之前,他把所有的事都想得过于简单,他过惯了和平日子,以为所有国家的生活都大同小异。然而这里随处可见的破壁残垣和惊恐不安的人群让他明白,“和平,对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来说,是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奢侈。”
 
闲暇时光,咕咕会与当地人聊天,在人群中,他永远是被羡慕的那个,因为一些库尔德人对毛主席的崇拜,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咕咕说,他数次遇险却依然能活着,大多是受到了当地人和战友们的保护。
 
后来再去交战区的时候,咕咕每次都会留意戈壁滩上被炸出的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弹坑,他会莫名其妙地在心里丈量,不知这些坑的尺寸能不能埋下他的身躯。
 
前线据点没有纸和笔,空闲的时候,咕咕会用记号笔在自己床垫前的墙上写写画画,想到什么,就在墙上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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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在墙上写下的文字和画的画|作者图
 
刚来前线的时候,咕咕在墙上写了一句话:活着比什么都强。
 
后来,咕咕的46名队友在一次围剿ISIS的行动时阵亡,他强忍着巨大的悲恸,在墙上写下了另一句:唯有死人可以看到战争结束。
 
 
咕咕回国前,叙利亚战场的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白宫的撤军使得库尔德武装内部分崩离析,内部矛盾日益加剧,加上与ISIS的战斗暂时告一段落,咕咕与队友们接受了指挥官的建议,选择回国休整。
 
队长来据点通知返程时间时,与队友们一起养伤的咕咕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听到对方说出“回家”两个字后,咕咕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

为了坚持到战斗的最后一刻,咕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无坚不摧的冷漠战士,在一场场不知能否活下来的战斗中,他都扛了下来,却在这时有些退缩。
 
这种失落感将他折磨得筋疲力尽,心里早已是千疮百孔。那一瞬,他突然开始觉得累了,想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一星期后,护送他们的面包车准时停在据点门口,因仅有苏莱曼尼亚有国际航班,咕咕和队友们几经辗转,又回到了那个他们曾经踏进战场的“中转站”。
 
机场的设施依然陈旧,咕咕麻木地办理了登机手续,接受了安检。
 
登机前,他下意识地回了好几次头。
 
“当时我想,我要离开了,是活着离开的。”
 
飞机穿越云层不断上升时,似乎想要带每个人从地狱逃离。有队友吹起口哨欢呼即将回家,笑声在机舱里荡漾,气氛开始沸腾。
 
咕咕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曾经战斗过的土地一寸寸从眼前消失,想到长眠于此的队友,即使胸口憋闷强撑着不让自己哭,眼泪还是肆无忌惮地涌出眼眶。
 
情绪平静下来后,咕咕才留意到身边竟坐着一个黑色头发黄色皮肤的“亚洲人”。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情不佳,对方咧嘴笑笑,轻声问他“是不是中国人”。
 
久违的母语让咕咕再一次哭了出来。
 
邻座大哥错把咕咕当成和自己一样在伊拉克中石油工作的同事,不停安慰着他:“在动乱国家工作确实需要强大的心理支撑,你还年轻,多磨练几年,就习惯了。”
 
咕咕点头附和着大哥,对于战争闭口不谈,听他唠了一路家常。
 
回到家乡的那一刻,看着周围步履匆匆的人群,他觉得自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出租车缓缓停在他指引的小区前,咕咕下车将行李拖下来,掏出背包中的门禁卡,捏在手里时才发现手心全是汗。他熟悉的保安大叔还站在小区的大门口执勤。一切都显得不真切。
 
时隔一年再回来,咕咕和父母依旧像从前一样,没有太多言语,甚至没有拥抱。
 
咕咕说:“我爸妈并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否则应该也会像其他队友的父母一样,抱着我痛哭流涕吧。”他与父母的交流并不多,每个月能通上一次电话属于正常现象。
 
至于咕咕去叙利亚的事,父母更是毫不知情,他去打仗也只是谎称是去法国留学,每个月会按时给家里打电话,让爸妈别挂念。
 
咕咕说在叙利亚每次打电话回家,爸妈嘱咐最多的是让他好好学习,多注意身体。
 
那时候,他心里会闪过一丝愧疚,会想到,如果他阵亡了,爸妈能否承受这种痛苦。
 
回来不久的咕咕,很快就发现自己不能独处,周围环境越安静他就越觉得煎熬。
 
为了不让自己闲着,他找了一份在医院的收费工作,薪水微薄,生活倒也算充实。
 
只是患上PTSD的他整夜失眠,在收错几次费之后,便辞了职。
 
我问他之后的打算,他很笃定地说:“老师,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回到战场的。”

说到这儿,咕咕的眼眶突然泛红,大拇指互相揉搓着,语调慢了下来。
 
他说他曾答应过战友,要带他们回家,可是至今一件都没有做到,而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也相继阵亡,永远埋在了那片土地上。

就在他回来的这段时间,一些队友已回到队伍中,只是场地有所转移,有人去了利比亚,有人去了顿巴斯。而早已想和队友们再见面的咕咕也通过熟人,向上级递交了返回队伍的手续,并表示自己可以被派往任何一个战场。
 
因为有两个相熟的队友已经升职成了指挥官,咕咕很快就拿到了批准文件。
 
战争留在咕咕身上的,除了没日没夜的失眠,还有他受伤的右腿,等他再次去买咖啡时,我注意到他走路还是有些不利索,他的右腿在一次战斗中被流弹击中过,咕咕说:“其实没什么大碍,但以后会怎么样,我心里也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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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回国后的咕咕,他的背影|作者图
 
后记
 
几天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喝了近1000块的咖啡,这次见面告一段落。
 
去机场时,咕咕坐在副驾驶,开车的依旧是前几天与他一道去接我的那个朋友。
 
其实咕咕也是会开车的,只是有次出任务时遇到袭击,坐副驾驶的队友被爆了头,当时血溅了他一脸,从那以后他就不再摸车。
 
再次接到咕咕电话的时候,他说他前段时间养的猫死了。据他分析,小猫夭折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给猫吃的太好,照顾太周到导致的。
 
为了弥补在叙利亚养猫时的遗憾,再次收养宠物的他,买了很多顶级的猫罐头,每天对它百般呵护,然而小猫脾胃娇弱,无法消耗这么多高胆固醇的食物,很快也离他而去。
 
一番闲聊过后,他笑了笑,坦言自己快过生日了,又长大了一岁,这次他为自己准备了一份有史以来最有意义的生日礼物。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咕咕口中所谓的礼物,是他生日当天,飞往战区的机票。


作者言北西,教育工作者

编辑 | 蒲末释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3 04: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杀死ISIS后,我的队友却饮弹自尽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0-12-23
刚踏进去就感觉不足十平方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血腥味,更不是烟酒味,而是一种说不清的焦糊烤肉味。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39个故事—

前 言

今天,是我与咕咕再次失联的第63天。

 
发出的消息再也没有得到回复

没有确切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再次出发前,咕咕拜托我记录下他和逝去战友的故事,他说那些让他悲恸到绝望的兄弟,每一个他都必须记得。于是,我拿起笔,开始为他记录下来。这是咕咕在叙利亚的第二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他最为嫌弃的一位战友。
 
上一篇:从叙利亚战场回来后,他患上了PTSD

 
小剥皮身形颇为瘦削,与其他几名来自同一地区的白人队友形成了强烈反差。

起初大家只叫他“剥皮”,但因为个头矮,外号前面就顺理成章地多了个“小”字。
 
在叙利亚,国际志愿军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名,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称呼对方的库尔德假名或外号。但自打第一次听到有人喊出“小剥皮”这个词,咕咕就莫名感觉这名字不吉利。
 
小剥皮约莫40来岁,颧骨高隆、鼻梁歪斜,脸上蓄着稀疏的胡须,栗色的头发总是凌乱无序,脸上还总带着戏谑的笑。
 
但谁能想到,这个看似邋遢软弱的男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战场了。“小剥皮”则是他初次来叙利亚参战时就开始使用的外号。
 
咕咕并不喜欢这个家伙,两人的关系也不亲近。关于这个外号的由来,是听别人说的。
 
队伍中的老大哥Rafiq,是小剥皮去年参战时的老队友。据他所说,初到罗贾瓦时,这个“长相猥琐”的小个子总喜欢把“剥皮”挂在嘴边。
 
有猫从小剥皮面前经过,他就会掏出怀里那把“祖传”的匕首胡乱挥几下,然后说句“小东西毛色不错,剥了皮当坐垫一定很软。”
 
瞅见觅食的流浪狗,他会找块石头砸过去,扬言“把它们剥了皮,放在楼顶射击口垫屁股”。久而久之,便落了个“剥皮”的外号。
 
知道战友们称呼自己“小剥皮”,他颇为赞同,表示“如果抓到ISIS,一定活剥他们的皮。”
 
然而纵使他说了无数次要“剥皮”,直至他离开这个世界,也没实践过一次。
 
回想起自己与小剥皮的初次见面,咕咕记忆里的场景并不愉悦。
 
那是抵达叙利亚的第三天,作为新招募的志愿军里第一个报到的咕咕,终于迎来了新队友。
 
闲逛回来的咕咕看见驻地门口站着两个壮硕的白人,询问后得知是新队友,他兴奋地掏出刚买的万宝路给两人各自递了根烟,攀谈间朝院内瞥了一眼,才发现还有一名队友正在刷鞋。
 
咕咕准备给蹲在水盆旁的瘦削男人也递根烟,谁知拿烟的手刚伸出去,他就后悔了。
 
低头洗鞋的男人正是小剥皮,而他用来刷鞋的刷子,竟然是咕咕刚拆封不久的电动牙刷。
 
那一刻,结识新队友的愉悦瞬间荡然无存,咕咕压住心中的火,用英语告诉小剥皮:“这是我的牙刷,不是鞋刷。”
 
小剥皮停下手中的动作扭头看向咕咕,连句“Sorry”都没说,用牙刷指着咕咕表情夸张地惊呼:“亚洲人,天呐,竟然来了个亚洲人。”
 
咕咕甚至能从对方当时的表情中,解读出明显的轻蔑和歧视。但出于对新队友的欢迎和尊重,咕咕不想在这件小事儿上过多纠缠,更不想因为一个牙刷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
 
然而第一印象很差,就很难再被改变。
 
咕咕没有继续递烟给初次见面的小剥皮,而是夺过他手里的牙刷,丢进了屋内的垃圾桶。
 
随后,咕咕发现自己的床铺被翻动过,床头的啤酒开了一罐,刚铺两天的浅色床单上还留有一枚脚印。咕咕下意识地想到小剥皮,因为新到的三名队友中,只有他“看起来不像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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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驻地天台站岗的咕咕 | 作者图

刚到叙利亚时,咕咕是个有脾气的“公子哥”,对自己的私物很在意。当时他想问是谁踩了自己的床垫,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双臂交叉站在桌子边的小剥皮便舔舔嘴唇做了个陶醉的表情,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啤酒真好喝。”
 
没有任何歉意的“生事者”自投罗网,咕咕瞬间炸毛,当即要求小剥皮把自己的床单洗干净。
 
听到这话时,小剥皮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摊开双手朝其他两位队友投去问询的目光,大抵是不敢相信咕咕能说出“洗床单”这种话。
 
当时房间内的气氛很尴尬,咕咕语气生硬地重复了好几遍自己的要求,小剥皮却嘲笑咕咕是个“像女孩的男人”,并耸耸肩说了句“That’s ridiculous(真可笑)”。
 
如果没有其他队友打圆场,咕咕觉得他与小剥皮打架的时间肯定会提前到相遇那天。
 
后来,在其他两名队友的劝说下,床单的事咕咕没再坚持。可他心里却结了一个疙瘩。
 
 
前线战事紧张时,后方据点的补给不能按时按点,吃食问题很多时候都是咕咕他们用轮流做饭的方式解决。轮到小剥皮做饭的日子,队友们会觉得十分头疼,因为他一通乱炖煮出的“猪食”绝对会难以下咽。咕咕至今也不清楚,小剥皮是真不会做饭还是故意折磨大家。
 
纵使自己的厨艺令战友们的胃饱受摧残,小剥皮却不以为意,等其他队友做饭时,钻进厨房指责人家烹饪的东西“闻起来真像在煮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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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剥皮”做的饭 | 作者图
 
不仅如此,小剥皮毫无底线的恶作剧惹怒过很多队友,茶壶里撒尿,啤酒里塞烟头,米饭里埋虫子,别人洗澡时拍照……

队友们无一幸免地都被他捉弄过。久而久之,大家达成共识:对小剥皮能躲则躲。

咕咕本以为他和小剥皮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模式可以一直继续下去,可老大哥Rafiq的死,却打破了这种维持很久的平衡。
 
ISIS的一次深夜偷袭,导致咕咕敬重的老大哥Rafiq头部被流弹击中,队友们合力击退据点附近的武装分子后,Rafiq早已断了气。
 
作为与Rafiq数次并肩作战的老队友,那天晚上,咕咕从小剥皮眼中看到了哀伤和痛苦。
 
国际志愿军在库尔德队伍中地位较高,一旦阵亡,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会举行隆重的葬礼。Rafiq生前的意愿是阵亡后埋在这片他战斗过的土地上,于是按照惯例,库尔德方面隔天要为Rafiq举行葬礼。指挥官选了6名队友,为Rafiq抬棺,其中就有小剥皮。

然而Rafiq下葬那天,更高一级的长官来参加葬礼,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定让咕咕代替小剥皮为Rafiq抬棺,原因就是想让这个战场上难得一见的亚洲人在大众面前露露脸。
 
如果小剥皮是被其他队友替换,大抵也不会激起他如此多的不满和愤怒,可偏偏这个人是素来与他不和的咕咕。
 
葬礼结束后的当天夜里,咕咕辗转反侧到次日凌晨五点都没合眼,见天色已破晓,加上烟瘾犯了,索性起来出去抽烟。
 
点上烟走到屋顶的咕咕,想去看看值岗的队友,却意外碰到同样在屋顶抽烟的小剥皮。
 
咕咕瞬间就没了抽烟的兴致,感觉因抬棺之事对他极其不满的小剥皮一定会趁机嘲讽他。

俩人又免不了一顿唇枪舌战。
 
然而小剥皮却像突然转性,扫了眼咕咕后便自顾自地抽烟,破天荒地没有说一句话。
 
咕咕给值岗战友递了根烟,眼睛却不经意地瞟向小剥皮。晨光熹微,瘦削干枯的小皮夹着烟倚靠在防御墙上,视线越过遮挡落向远处,脚边散落了一地烟头,看起来是一夜未眠。
 
失去队友的心情,咕咕能够感同身受,何况Rafiq还是与小剥皮数次并肩作战的老朋友。
 
如果小剥皮能一直沉默,他与咕咕的矛盾大抵不会再次激化。但因为想亲自送老战友下葬的机会被咕咕抢走,他始终对此事耿耿于怀,于是针对咕咕的恶作剧突然多了起来,甚至连咕咕上厕所时,他冲进去拍照越来越频繁。
 
本着对小剥皮失去老朋友的一丝同情,咕咕一般都是能忍就忍,可没想到后来,小剥皮的一次“恶作剧”,彻底触碰到了咕咕的底线。
 
 
那天是咕咕和队友哈姆扎的巡逻日,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他俩值岗时也是尽量找片树荫躲着。夜色渐渐吞噬了光明,返回据点的路上,咕咕的右眼皮开始跳个不停。
 
咕咕说自己不是一个迷信的人,通常左眼跳会自然而然地归结为即将有好事发生,但右眼跳的时候认为肯定是自己前一晚没休息好。
 
当天回据点后,咕咕一进屋就感到气氛不同往日,那天很多队友都外出了,平常打牌聊天十分热闹的宿舍,变得很安静。
 
宅男队友在睡觉,小剥皮在挑逗他前段时间从废墟里捡回来的猫。除了在屋顶执勤的队友,屋里只有这两个人。
 
将枪放在床头的咕咕发现,他的被子不见了。
 
咕咕巡视四周后没看到被子,但他不想叫醒睡得正香的宅男队友,更不想搭理小剥皮。
 
队友哈姆扎知道两人之间有过节,便主动询问小剥皮有没有看到咕咕的被子,小剥皮则双手一摊,表示“没看到”。咕咕当时瞟了一眼小剥皮,从他的表情确定,这事儿绝对与他有关。咕咕压着火去院里找了一圈,没看到被子的踪影,随后开始顺着闲置的屋子一间间搜寻。
 
等他来到平房尽头搁置杂物的屋子,刚踏进去就感觉不足十平方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血腥味,更不是烟酒味。

而是一种说不清的焦糊烤肉味。
 
咕咕下意识地捏了捏鼻子,视线滑向墙角的时候,便看到自己的被子被折叠成了茧状,仿若一个巨大的蚕蛹,被遗弃在杂物堆旁。
 
他抖开被子,一个焦黑的物体滚了出来,刺鼻的焦糊肉味瞬间扑面而来。
 
咕咕说,那个瞬间,他终身难忘。

那具被烧得扭曲变形的尸体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掉落在自己脚边,虽然咕咕见过无数尸体,但那次是他第一次看到被烧焦的人。
 
很快咕咕就意识到,这具尸体应该是昨天他们围剿ISIS时抓获的那名俘虏。
 
当天中午,咕咕出去巡逻前,战友们曾一起讨论要不要把这个俘虏处理掉。虽然按照规定他们没有权利私自用刑,但有人想替逝去的战友出口气,便提议不如趁指挥官不在据点,把这个俘虏给解决了。为了让“小剥皮”这个外号名副其实,队友们拍手起哄,让小剥皮用自己“祖传”的匕首,扒下这名俘虏的皮。
 
当时抱着猫盯着俘虏看了几眼的小剥皮,脸上的表情很是不屑,说了句“指挥官不会允许的”便扭头进了屋。咕咕和其他队友一阵哄笑,嘲笑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胆小如鼠的怂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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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驻地房间里休息的战友们 | 作者图
 
随后咕咕和哈姆扎出去巡逻,离开据点前,大家都还在讨论如何处置俘虏的话题。
 
之后发生的事,是其他队友告诉咕咕的。
 
这个俘虏并不像之前他们抓住的那些恐怖分子一样怕死,并且还会讲英语。解开封口胶带后,他不停咒骂国际志愿军,扬言自己的组织一定打得他们屁滚尿流,他们迟早要死在叙利亚,并说自己曾经肢解过很多志愿军的尸体,卸下来的尸块都被他们串成了“糖葫芦”。
 
最初大家只是过过嘴瘾,的确没有真正想过处死他,但耐不住他自己作死。

被激怒的队友们开始轮流动手打他,但最后要了他的命的,竟是小剥皮。
 
队友们用“Crazy(疯狂)”来形容当时的小剥皮,说他像发疯的狮子般从屋里冲出来,对着恐怖分子的头开了好几枪,随后又从皮卡车抽出半桶汽油,点燃了那具早已死透的尸体。
 
后来咕咕从指挥官那儿得知,小剥皮患有严重的PTSD,而他曾经的战友中,有人被ISIS肢解并做成了“糖葫芦”。
 
 
懦弱无能的小剥皮能枪杀俘虏,一忍再忍的咕咕也能情绪失控。意识到自己的被子里裹着的尸体是ISIS后,咕咕彻底恼了。
 
他确信除了小剥皮这种变态,正常人绝对想不出来如此卑鄙的“恶作剧”。
 
咕咕扔掉他的被子,将指挥官教导数次的“团结”抛诸脑后,火冒三丈地往宿舍冲,决定用拳头好好教训小剥皮这个“渣子”。
 
等咕咕径直走到正在撸猫的小剥皮跟前,二话不说抡起胳膊甩了他一个耳光。

小剥皮当即连人带板凳摔倒在地,而他怀里受到惊吓的小猫则迅速跳到了墙角。

大概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咕咕的过激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挨了耳光的小剥皮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开口询问咕咕动手的原因。他瘦弱的身体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跳起,用力将咕咕推搡到了墙角。
 
小剥皮本想拎一床被子往咕咕头上蒙,但比他高一头的咕咕却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咕咕说他能看到自己手背上青筋暴起,也能感觉到口鼻中喷出的气体是灼热的。想到两人积压已久的矛盾和摩擦,他不由得加大了手指上的力度,用膝盖死死顶着小剥皮的身体。

咕咕警告他,“如果再有下次就掐死你。”
 
咕咕的手指越收越紧,小剥皮的脸憋得通红,开始呼吸困难,张嘴大口喘着粗气。但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害怕,竟朝咕咕挤出个得逞的笑。
 
队友哈姆扎一直在劝架,而被打斗声吵醒的宅男队友也拽着咕咕的手臂让他“别冲动”。
 
两个队友劝他“Relex,Calm down(放轻松,别冲动)”,那一刻,咕咕又找回了理智,准备松手。但就在他犹豫的间隙,小剥皮一下咬住了咕咕的手,疼得咕咕立刻将手收回。
 
挣脱钳制的小剥皮突然发疯似地捶打咕咕,而怒不可遏的咕咕则一拳击中了小剥皮本就歪斜的鼻梁。一时间,小剥皮鼻血迸流。可他随手抹了把脸还想还击,此时,从外面回来的队友迅速将两人隔开,不让他们再有肢体接触。
 
吃了亏的小剥皮捂着鼻子,口齿不清地咒骂咕咕,并高声叫嚷“如果不是父母有钱,你就是一头蠢猪而已。”本就心间窝火的咕咕见小剥皮没有服软的迹象,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
 
既然两人不能再打,咕咕索性拉张椅子坐在宿舍中央,开始控诉小剥皮的“罪状”,并将那些道听途说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讲给大伙儿听。
 
咕咕说他当时的脑袋是混沌的,故事大都被他添油加醋,英语表达不清的就直接用中文,总之怎么难听怎么说,也不管别人能听懂多少。
 
咕咕心里清楚,听说的东西真假难辨,却依旧用这些故事指责小剥皮是个“loser”,永远只能生活在社会底层;指责他胆小如鼠贪生怕死,别人都敢去前线,他只能缩在据点当看家狗;指责他在自己国家活不下去天天捡垃圾吃,就差没有吃屎;指责他抛下队友独自逃跑,是不折不扣的逃兵,是害死队友的凶手。
 
再后来,咕咕从行李袋中掏出他来叙利亚前换的美金,举起来让小剥皮抬头看,并嘲弄他如果给自己当狗,就把这些钱施舍给他。
 
小剥皮沉默了,脸挤成了皱巴巴的橘子。
 
咕咕不知道小剥皮能承受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但他觉得,这种人根本就没有底线。
 
情绪近乎失控的咕咕用最恶毒的话对小剥皮进行攻击,并编排小剥皮肯定没有老婆,就算有,她早就跟别的男人睡,给他生了个野种。
 
沉默许久的小剥皮终于开口,他从拦着他的战友身侧挤出去,大吼着“Shut Up(闭嘴)”,愤恨地冲到咕咕面前,双手攥成了拳头。
 
但小剥皮这次没动手,只是对着咕咕接连吼了好几句“Shut Up(闭嘴)”。
 
情绪已经发泄得差不多的咕咕,见他这般恼羞成怒,感觉自己心情舒畅了不少。咕咕不想再与他纠缠,往后退了两步准备出去抽根烟缓缓,但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指着小剥皮说了句:“我要是活成你这样,我立刻就去死。”
 
这是咕咕在叙利亚第一次与队友动手,也是最后一次。而直到现在他还认定,正是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造成了小剥皮的悲剧。
 
 
当晚结束冲突后,小剥皮便背着枪上了屋顶,怀里还抱着他捡来的那只猫。
 
他的背影很狼狈,咕咕看着如同打了败仗一样的小剥皮,愈发觉得神清气爽心情舒畅。
 
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的咕咕十分得意,睡觉前还跟队友们开着关于小剥皮的玩笑。
 
可咕咕如论如何都没想到,舌头虽软,却是可以杀人的。
 
当天晚上的深夜,屋顶响起枪声时,刚有睡意的咕咕警觉地抓起了身边的PKM。
 
值岗战友的叫喊声在耳蜗中回荡,他没来得及穿外套就与队友们一起进入戒备状态。等咕咕在屋顶上看到那具尸体时,瞬间怔住了。
 
ISIS武装分子没有来,死的是“小剥皮”。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面目扭曲的小剥皮仰面躺着,子弹从口腔穿过头骨,红白相间的液体淌了一地。眼前的场景让咕咕始料未及。

队友们都怔住了,咕咕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接到小剥皮的死讯后,指挥官连夜赶回据点,站在尸体旁沉默很久,烟抽了一根又一根。
 
他询问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唯有值岗的队友说小剥皮晚饭后一直在屋顶坐着抽烟逗猫,不知何时开的枪。
 
对于“非正常死亡”的志愿军,上级都会问明情况。所以明知小剥皮已绝无生还可能,指挥官依然要求按章程办事,先将小剥皮拉到医院假意抢救,再让医生出具意外死亡证明,如若以后有长官问起,就说他并非在据点死亡。
 
有队友问起是否要为小剥皮准备葬礼,指挥官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没必要”。
 
咕咕和哈姆扎将小剥皮的尸体抬上了车后座,为了避免车座被血弄脏,他们将纸箱撕开垫在了尸体下面。去往医院的路上,开着车的咕咕跟哈姆扎说他总觉得小剥皮在背后盯着他看,哈姆扎笑着说他是胆小鬼,但还是脱下外套,盖住了小剥皮残余的半个头颅。
 
后来咕咕烧掉了抬小剥皮尸体那天穿的衣服,因为上面蹭了他的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没有葬礼,没有挽歌,没有棺材,小剥皮被大家连夜埋在了据点附近的树林里。
 
不久后,咕咕在其他据点遇见了一个跟小剥皮来自同一城市的志愿军。
 
从他那里,他知道了关于小剥皮更多的故事。
 
小剥皮自小身体瘦弱,从上学开始,就是别人嘲笑的对象。自卑怯懦的他,成年后一直都没找到体面的工作。婚后的小剥皮一直生活在妻子的谩骂和蔑视中,但他选择忍耐,即使知道儿子并非亲生,依旧对他视如己出。
 
与他无血缘关系的儿子在7岁时患白血病去世,此后妻子也离开他。备受打击的小剥皮沦为了流浪汉,常年蹲在街头向过路人乞讨。
 
最终,万般无奈的小剥皮踏上了战场,走上了一条让他自己觉得自由痛快的路。
 
去年参战的时候,小剥皮失去了很多队友,他自己也患上了严重的PTSD。但他仍然选择再次回到战场,以此来寻求一丝心理慰藉。
 
然而,与咕咕的那次冲突,以及咕咕的语言攻击,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剥皮解脱了,而了解所有故事后的咕咕,却被拖入了痛苦的深渊,开始整晚整晚地失眠。
 
愧疚和自责令咕咕备受煎熬。
 
后来,咕咕向指挥官坦白,那天晚上,他与小剥皮起了一些争执,并表示是因为他的冲动导致了小剥皮的死亡。而指挥官则告诉咕咕,错不在他,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情就此作罢。
 
一切都应随着小剥皮的死而被遗忘。
 
咕咕想忘,却怎么也忘不了。
 
每次看到小剥皮留下的那只猫,咕咕就觉得心里像扎了根刺一样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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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剥皮”生前养的猫 | 作者图
 
猫的名字是小剥皮生前取的,叫“The ugly one(丑陋的猫)”。
 
小剥皮死后,咕咕成了它的新主人,并为它重新改了名,担负起照顾它的责任。
 
咕咕说,他再也不想说那么多话了,因为“乱说话,真的是会害死人的。”
 
此后,咕咕也总抱着猫坐在屋顶抽烟,并告诉怀中的猫,他的前任主人小剥皮还是赢了。

伴随着那声枪响,那个大家口中的“loser”便不复存在了;而把咕咕变成杀他的“凶手”,大概是小剥皮这辈子对咕咕做出的最大的恶作剧。


作者言北西,教育工作者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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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0 09:2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活下来,他说要把女儿嫁给我

如果活下来,他说要把女儿嫁给我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1-20
再次脱险后,咕咕教老大哥Rafiq学会了“化险为夷”的汉字发音,Rafiq问咕咕是什么意思,咕咕告诉他,“表示你会一直幸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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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47个故事—


前 言


今天,是我与咕咕再次失联的第90天。

 
发出的消息再也没有得到回复。

没有确切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出发前,咕咕拜托我记录下他和那些战友的故事,他说那些让他悲恸到绝望的兄弟,每一个他都必须记得。于是,我拿起笔,开始为他记录下来。这是咕咕在叙利亚的第三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他最敬重的老大哥Rafiq

 
咕咕说,战场上的太阳,是灰色的。

前线,只有沙子和死人。

在一次朝ISIS据点推进的战斗中,在后方阵地驻守多日的咕咕有了体力不支的眩晕感。

这场与ISIS的对阵已经持续了4天,驻守第三道防线的咕咕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咕咕说,那种味道无法用语言形容,因为只有在死亡人数达到一定规模时,才能闻到。

指挥官突然下达了打扫战场的命令,这也意味着双方暂时休战。

咕咕和几个队友从掩体中爬出来,连身上的灰尘和脸上的汗垢都顾不得擦,就迅速跳上了一辆“拉尸体”的车。

一想到即将目睹第一道防线阵亡战友的惨状,咕咕胃里就止不住泛酸水。

或许当时咕咕脸上不情愿的表情实在太明显,坐在他身侧的老大哥Rafiq,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让他“放轻松”。

Rafiq开导咕咕,战场都是被死人堆砌出来的,见多了,就算对着尸体吃饭也能津津有味。

咕咕没有说话。

他知道,第二次上战场的老大哥Rafiq参加过很多次战斗,也许尸体对他来说,和死去的猫狗并无区别。

不知不觉,卡车停下了。

太阳光白得刺眼,不远处的一片片猩红隐约反光,令咕咕又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那股腥臭味,真的会让活人的胃痉挛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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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卡车到前线打扫战场 | 作者图

咕咕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睁大眼睛的脸,脑袋里就会自然而然想到“死不瞑目”这个词。

当然,并不是所有尸体都那么“幸运”,用老大哥Rafiq的话说,在战场上能保留“全尸”的,都是受到上天特殊关爱的人。

打扫战场的过程中,收集武器以及寻找还有生命体征的战友是他们的主要任务。

其次,Rafiq还会带领着咕咕和队友们对着敌人的尸体逐个补枪。除了那些被炸得惨不忍睹的,基本上一个都不敢放过。

Rafiq曾告诉咕咕,这是战场上的惯例,主要是为了防止ISIS的垂死反扑或者引爆诡雷。想要自己活着,就必须先学会对敌人残忍,这是在战死的士兵用生命换来的经验教训。

Rafiq还说,有时为了确保队友们打扫战场的安全,连自己战友的尸体也要补枪,用只打四肢的方式来确定队友是否真的已经死亡。这么做可以有效防止四周诈死的ISIS在他们查看队友是否有气息时突然袭击。但对于伤势过重的战友,补枪是为了给他们一个痛快。

咕咕还没有见过Rafiq和队友朝战友补枪,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相信没人会忍心这么做。

打扫战场时,一般都是Rafiq带着一些作战经验丰富的老队友先排查一遍,确认绝对安全后,再让咕咕这样的“菜鸟”前去搬运尸体。

咕咕和队友们习惯用脚将尸体翻过来,那样能避免血腥味直接窜进鼻腔引起呕吐,但Rafiq不一样,他习惯弯腰用双手直接翻动尸体。

自始至终,搬运尸体时,咕咕都尽量扭过头去,因为这样能避免自己与死去的队友对视,那会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大多数时候,Rafiq会把战友缺失的肢体找齐,将他们的身体拼凑完整。按照他的说法,这是出于对死者“最后的尊重”。

爱尔兰队友突然问正在寻找亡友残肢的Rafiq:“人死了之后,胡子和头发会不会继续生长。”

Rafiq回答:“会”。

Rafiq指着旁边被炸烂头颅的尸体,朝最在意自己颜值和发型的爱尔兰队友道:“每次作战前你最好整理好你的头发,再刮干净胡子。如果变成这样,谁都看不出你曾经有多帅。”

随后,在Rafiq的指挥下,大家将阵亡的队友逐一抬上卡车。搬运尸体期间很少有人说话,倒不是恐惧所致,主要是怕一张嘴,会吐出来。
 



坐在运尸车的驾驶室里,咕咕从不回头看。

想到死掉的他们,再想想活着的自己,那种心情,没有经历战争的人无法感同身受。

开车的老大哥Rafiq,笑着打趣咕咕是个“胆小鬼”,随后讲了一些荤段子,试图缓解咕咕的紧张情绪。咕咕只是敷衍地笑着回应他。

随着卡车颠簸的晃动,咕咕索性将枪抱在怀里,闭上眼睛斜靠在车门上小憩。

然而,复杂的叙利亚战场永远都不可能让人安心睡一觉。

巨大的爆炸声倏然响起。

咕咕感受到一种要掀翻自己身体的力量将他重重地推向了挡风玻璃。

他不受控制地被抛向前方,胸脯砸在PKM机枪上,疼痛和窒息感瞬间挤到了喉咙口。

咕咕感觉自己的耳膜几乎要被震破了。

Rafiq猛踩刹车,将咕咕往车门外推。

他的嘴唇在动,并冲着咕咕大喊着什么。

但咕咕的耳边只有嗡嗡的轰鸣声。

他拖着胀痛的上半身打开车门跳到地上,老大哥Rafiq从驾驶室车底爬到了咕咕脚边,示意他赶紧蹲下。咕咕迅速倚靠在车轮上,朝爆炸声发出的方向望去,他将枪紧紧抱在怀里。

尽管已经在战场上挣扎求存了好几天,此时的咕咕依然后怕不已,手抖得像筛子。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那辆卡车不知什么时候侧翻在地,车轮还没有停止转动。

车厢里的尸体凌乱地堆叠在地上,有些被抛出了车厢,大多遭到了二次破坏。血肉合搅在一起,渗进了沙土。

而在不远处,烟雾遮住了视线,却能辨认出腾起的浓烟、火苗,以及新炸出的弹坑。

因为已经休战,Rafiq说炮弹应该不是ISIS发射的,有可能是政府军。

指挥官挥动着胳膊叫喊着:“散开!快!快!”

他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咕咕能理解这种紧张,他们都清楚,真实的战场远比电视剧里的残酷。无论一支队伍的战略部署多么周密,始料未及的危险都是致命的。

在指挥官的叫喊声中,大家纷纷散开,朝不同方向狂奔。

除了跑,咕咕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潜意识里觉得只要不停下,就不会被炮弹击中。

但下一枚炮弹落在哪里,谁都无法预测。

在突兀的焦黄沙土间,他们几乎无处可躲,一切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第二枚炮弹迟迟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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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向敌方投射炸弹 | 作者图

烟雾慢慢散去,队友们也逐渐向车边聚拢。

因为害怕会再受到第三方袭击,指挥官命令大家迅速发动卡车往后方据点赶。

侧翻的那辆车没法再开,连同它运送的尸体,一起被遗弃在路边。

事后,Rafiq一直对此无法释怀。

为正义而死的队友没能迎来体面的入殓,这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自那以后,Rafiq会时不时地抚摸着手腕上的那串念珠,忏悔自己的罪行。

而那串珠子,咕咕与老大哥初见时他就戴着。
 


抵达苏莱曼尼亚的当天,咕咕遇见了Rafiq。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阳光被厚密的云层遮蔽,周围的景物全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

拖着行李的咕咕出了机场想抽烟,刚递到嘴边,就瞥见写着他英文名字的褐黄色废纸板。举着牌子的精瘦男人,就是所谓的“接头人”。

对方会说英语,提出要看咕咕的护照。

咕咕将护照展开,精瘦男人的眼神不停在咕咕的护照和自己手中那张揉皱的纸上游移,看了好几遍才算确定了咕咕的身份。

随后他神色轻松地将咕咕的行李拎到后背箱,表示自己会立刻载他去安排好的酒店。

入住酒店的过程并不繁琐,所有的手续和资料前台都有一份。大堂内的所有员工对咕咕都很热情,不停说着欢迎他到来的话,甚至连酒店的保洁都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躺在床上的那一刻,咕咕明明很疲惫,脑神经却异常兴奋。眼看已过了正午,他索性走出酒店,熟悉一下这里的风景,顺便吃点东西。

四周的建筑物都很破旧,和咕咕想象中并无差别。他又点了一根烟,穿过嘈杂的马路,来到了一家便利店旁。

在这儿抽烟的,还有一个人。

这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约莫50岁上下,灰白的头发透着刚硬,浓眉和厚嘴唇让咕咕想到了“憨厚”这个词。可成功吸引咕咕注意力的,还是对方手腕上的那串珠子。

在看到与其他珠子颜色不同的主珠上刻着“佛”字后,作为一个东方人,咕咕比谁都清楚它的含义。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咕咕在打量自己,吐了口烟用英语问道:“来旅游吗?”

“是的。”

咕咕被他盯得有些窘迫,不知该说什么。

对方笑了笑,询问咕咕住在哪家酒店。

当咕咕说出酒店名字后,男人忽然大笑起来。

他十分肯定地说咕咕“绝不是游客,而是来加入YPG(库尔德民兵组织)”的。

见咕咕一脸诧异,男人便解释咕咕住的这家酒店,就是YPG经营的,专门接待世界各国加入组织的国际志愿军。

得知这些后,咕咕有些气恼,暗自腹诽库尔德方面找了个什么破酒店,连个路人都知道它是用来接头的,毫无安全可言。

咕咕很谨慎,不愿再与眼前的陌生人继续聊这个话题。于是他灭了烟,独自走进了便利店。咕咕在便利店停留了大约20分钟,出来后提溜着一袋零食准备直接走回酒店。

令咕咕意外的是,自己竟在酒店大堂再次见到了刚才与他一起在便利店外抽烟的人。

男人拖着行李箱,正跟两个小伙子相谈甚欢。

目光扫到咕咕时,男人热情地冲他招了招手,笑着走到咕咕跟前,坦言自己也是一名国际志愿军,名叫Rafiq。当然,这并不是他的真名。

Rafiq比咕咕早来两天,退房后就要去安全屋,等夜幕降临,会随来接他的向导一起进入罗贾瓦。(注:入境前要去安全屋休整,深夜才能渡河逃离土耳其的监视区进入库尔德控区。)

尽管咕咕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Rafiq临走时,咕咕还是礼貌地与他告别,说:“一定还有机会见面”。
 


集训结束不久,咕咕作为“替补战士”被派往交战区。

踏进后方据点的宿舍,咕咕一眼就看到了头发花白的Rafiq。

只不过这次,Rafiq的右眼肿得格外厉害。

尽管眼睛受了伤,Rafiq还是很快就认出咕咕。

能在战场上再次相遇,两人都非常兴奋。咕咕关心起Rafiq眼睛上的伤,而他只呵呵一笑说,被弹片割伤了眼皮而已。随后老大哥用力拥抱咕咕,并希望他能睡在自己隔壁的铺位上。

Rafiq热情地帮咕咕整理好行李后,递给咕咕一支记号笔,让咕咕把自己的名字和血型都写在靴子和军服上。这只笔,就是咕咕用来在墙上写画的那支。即使老大哥没有对写名字一事过多解释,咕咕在训练营也听指挥官讲过。

如果国际志愿军不幸阵亡,尤其是连头都被炸烂的时候,打扫战场的队友会通过写在衣服或鞋上的名字辨认身份,然后指挥官再去上级那里查档案,确定国籍和原名,举行葬礼。

至于血型,是为了受伤昏迷后能及时输血。

后来的一次巡逻中,咕咕好奇地问起了Rafiq手腕上那串佛珠的来历。

Rafiq抚摸着它,说是以前的队友送的,并告诉咕咕,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信奉佛教也不是亚裔专属。

Rafiq说,队友告诫他,戴上这串珠子就要相信命运,也要相信因果报应。

咕咕问及这名队友的近况,Rafiq脸上掬满了笑,表示这名队友目前已安全返回家中。他笃定,这一切都源于上天对他的庇护。

日子久了,咕咕发现Rafiq虔诚地遵循着一些戒律,比如他从来都不吃肉。

“肉都是拉尸体的卡车拉过来的,尸体拉过去埋掉,再把肉拉回来。”

每次别人往嘴里塞肉的时候,Rafiq都会说这句话,加上他那耐人寻味的表情,大家嘴里嚼的肉都失去了该有的味道。

这些咕咕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不吃肉,本就与Rafiq的信仰有关。但令咕咕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面对ISIS时的矛盾行为。

一次围剿ISIS的行动过后,咕咕跟着Rafiq在废弃的居民楼内搜寻自己阵亡的队友。

看到几名身穿自己队伍军装的尸体后,咕咕认为是自己人,便准备将尸体翻过来看看。

但咕咕还没伸出手,就被Rafiq狠狠推了一把,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

“愚蠢!难道你不知道ISIS的尸体是不能随意翻动的吗?”Rafiq怒不可遏,大声斥责咕咕。

那是Rafiq第一次冲咕咕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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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的废弃居民楼,满地血迹 | 作者图

咕咕反驳Rafiq这些他都知道,但这几具尸体穿着他们队伍的军装,显然是库尔德队友。

Rafiq不停重复着“stupid(愚蠢)”,告诉咕咕这些尸体没有一个是自己人,他见过无数恐怖分子,确定这种长相的绝不是所谓的“队友”。这些ISIS只是扒下了他们库尔德战友的军装穿在身上,伪装成咕咕口中所谓的“自己人”。

咕咕当即觉得疑惑,他从没听说过,辨别尸体的身份,竟然还能用“看长相”这种方式。

Rafiq见咕咕一脸诧异,语气也缓和下来,不停地强调:“我可以确定他们真的是ISIS”。

Rafiq似乎很伤心也很无奈,说这里躺着几个人,就意味着有几名队友被他们俘虏,先是被扒下身上的军装,再被残害致死。

得知这些后,咕咕想缓解一下气氛,便说:“根据长相判断是不是自己人倒是挺有意思的。”

谁知Rafiq一脸严肃,警告咕咕:“这是死人死出来的经验,一点儿也不好玩。”

咕咕没再接话。他索性掏出手机,给仰面而死的几个ISIS拍了照片,想回去好好研究他们的面相,到时候也能区分自己人和ISIS的区别。

然而,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Rafiq。

Rafiq一把夺过咕咕的手机,冲他吼道:

“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武装分子,死后都是有尊严的,他们是人,不是动物……”

Rafiq说了很多指责的话,而咕咕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认为佛祖会定义每个人的罪恶和荣光,活人没有资格去侮辱死后的人。

且无论是谁,在死后都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即使恶行累累的ISIS,死后的仪容也不该被咕咕照下来,这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

咕咕一时错愕,Rafiq这种自相矛盾的想法,让他实难理解。

等这事结束后,咕咕问Rafiq:“我们杀了那么多人,算不算有罪?”

Rafiq很自信,解释说,他们杀死ISIS是为了让更多人活,是为了拯救更多的生命。也许有罪,但他相信上天会宽恕和理解他为了正义所做的一切,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可能活到现在,他的队友也不可能平安返回自己的国家。

咕咕觉得,Rafiq说得也有道理。毕竟,他确实数次遇险,却又数次逃出生天。
 


Rafiq是一个幸运的人,而他把这种数次都能化险为夷的运气,归结为上天的照拂。他手腕上的那串念珠,是他最为珍视的东西。

咕咕从Rafiq那里听到过很多他死里逃生的故事,然而,当时咕咕也只当他是在讲故事。

直到自己与他共同经历过一次险境,咕咕才意识到Rafiq说的大抵都不是凭空捏造。

为避免敌方投毒,后方据点只提供瓶装饮用水,而洗澡洗衣的用水需要用大水罐储备,寻找合适的水源也是他们的巡逻任务之一。

一次,咕咕被指定参加找水源的任务,老大哥Rafiq被指定为小组的组长。因为白天有可能会遇见政府军,为了避免起正面冲突,咕咕他们一行五人,吃过晚饭后才出发。

为避免开车目标过大,一般寻找水源的行动,咕咕他们都是步行。

穿过大片坍塌的房屋后,天色也暗了下来。

队友们相互间没有太多交流,因为说话会影响他们对周围环境的警惕性。

四周很安静,仅能听到大伙儿的鞋底与碎石瓦砾摩擦的声音。

但很快,这种寂静被一阵枪声打破。

嘈杂的声响,预示着危险即将来临。

“躲避!”

Rafiq的叫声刺激着咕咕的大脑皮层,咕咕双腿不受控制地随着Rafiq挥动的手臂往废墟中跑,与队友们一起躲进摇摇欲坠的居民楼。

楼内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废旧物品,风从被砸烂的门内穿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老大哥Rafiq和另外一名队友则倚在门框两旁,将枪紧紧握在手中。

咕咕和另外两名队友则躲在窗户下面。

咕咕说,真正的战斗中,很多危险都是突发性的。无论你是身经百战还是训练有素,在突发状况来临时,大多数情况都是听天由命。

外面的枪声和汽车引擎声越来越清晰。

咕咕探了探头,看到一辆卡车在废墟中的路上颠簸行驶,而车身后接连掠过几道火舌。

轰然巨响传来,后面一定有人在追击这辆卡车,后者在向前者发射RPG(火箭弹)

火箭弹在车头前方爆炸,卡车忽然猛地转了个方向,直接冲向了他们隐藏的房屋门外。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有时候随意得如同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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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轰炸后,居民楼成为一片废墟 | 作者图

咕咕不敢再看,尽可能压低身子,克制自己的呼吸。枪也在他的手中剧烈地抖动着。

外面的声音更加嘈杂,后车的引擎声越来越响,停在了卡车后面。两辆车上都有人跳下,枪声和叫声接连传来。

“躲避!他们有夜视仪!”

Rafiq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咕咕不知道老大哥是如何看出对方装备的,但知道他作战经验丰富,按他说的去做准没错。

外面的人是政府军还是ISIS,Rafiq一时也无法判断。但无论是谁,都不是他们的盟友。

Rafiq示意大家散开,火力尽量别都在门口聚集,因为万一真有人要往这居民楼里逃,火力分散对准他们必经的通道,胜算才更大。

一个作战经验仅次于Rafiq的老兵,埋伏在窗户下,另外两名队友隐蔽在墙角,咕咕则躲藏在一个破旧的衣柜后面。

眼看着真有人想要往他们藏身的这栋楼里跑,Rafiq低声示意,让大家做好开火的准备。

咕咕和队友们心知肚明,一旦开火,就要毫不犹豫地打死对方。咕咕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调整呼吸,他不知道能不能再躲过一劫,也不知道被子弹击穿身体时有多疼。

他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枪,死命地摒住呼吸,直到肺部快要被憋炸才敢换气。


枪声不断响起,惨叫声传来,似乎越来越近。

此时Rafiq却迅速从门口撤到一个角落里。

突然,有两个人踉跄着冲了进来。

角落里响起一阵枪响,情急之下,咕咕也跟着扣动了扳机。

一时间,枪声急促响起,屋内屋外此起彼伏,咕咕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开枪。

一直到Rafiq大声呼喊了好几声“stop!”,大家才停止了射击。那两个人相继扑倒在地,混乱中,也不知到底是被谁的子弹射中的。

屋内的枪声显然惊动了外面的人,咕咕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外面的枪声倏然响起,对方开始朝着民居大门和窗户疯狂扫射。

Rafiq当即指挥大家与对方对射。

近距离的火拼和前线远距离射击的感觉完全不同,咕咕曾自诩自己一定要在“地狱战场滚三滚”,但现实却是他连头都不敢抬,只是对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将枪口伸出窗户疯狂扫射。

什么瞄准,什么狙击,什么仇怨,作战时,咕咕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他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打到敌人,只觉得子弹打光了就能赢得胜利。

混乱中,咕咕的子弹果然打光了。

他慌乱无措地缩头躲在窗户下,颤抖的双手却怎么都更换不上新弹夹。余光中,几道火舌突然射了出去。咕咕知道,那是Rafiq在攻击。

咕咕抬头望向窗外,隐约看到正奔向他们藏身之处的人突然跪倒在地,倒地前,他的枪口也连续射击,之后就重重扑倒在地上。

“Good!”

Rafiq似乎很得意,但仍然不敢放松警惕,而是继续蹲在门边举枪朝门外警戒着。

四周逐渐恢复了死寂。

趴在地上的那些人也没有再动一下。

咕咕听到Rafiq叫他们的名字,并说了句:“危险解除”。

蹲在窗户下面的咕咕两腿打颤,想要站起来却感觉头晕得厉害。当时他的后背已经湿透,双手怎么都不听使唤,一直都颤个不停。

这是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导致的。

咕咕和几名队友走到门口,看见距离大门不远处趴着六具尸体。屋内,还有两具。

Rafiq说,有两个冲到半途就被他击毙了,跑进屋的那俩要不是他出枪快,大家都有危险。

咕咕问Rafiq为何要开枪,枪声一起就会惊动外面追击他们的人,如果对方都追着跑进来,他们的处境就会十分危险。

而Rafiq则说,如果不打死冲进来的人,第一重危险是被那俩人发现后率先射击,大家都是非死即伤;第二重危险是追击他们的人,紧接着就会冲进来对着他们扫射,对方有夜视仪,到时候他们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交火结束后,Rafiq蹲在尸体旁研究半晌,确定先冲进来的是ISIS,追击他们的是政府军。

有队友问他怎么看出来的,Rafiq不屑地说了句:“看那蠢样就知道。”

对于那次交火,咕咕却莫名有种后怕。

他很清楚,如果没有Rafiq,凭着他们几个,根本没有击毙对手的能力。

回据点后的Rafiq,声情并茂地描述这场交火,吻了吻手腕上的珠子,显摆自己的好运,“一颗子弹擦着我的额头飞过去了,知道吗,就差一厘米,狗娘养的他已经被我击中了,死之前打出的子弹竟然差点击碎我的头!”

此后,咕咕总夸Rafiq枪法准,心理素质好。

而Rafiq则会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打死的人多了,枪法也就好了。”

提起这件事,咕咕说他一直以为,战场上所有人在危险中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会尽力保全自己。老大哥Rafiq不一样。

再次脱险后,咕咕教老大哥Rafiq学会了“化险为夷”的汉字发音,Rafiq问咕咕什么意思,咕咕告诉他,“表示你会一直幸运下去。”

Rafiq很高兴,也学得格外认真。

随后的日子里,咕咕和老大哥Rafiq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第二次来到叙利亚战场的Rafiq,作战经验丰富,生活经验更丰富,让咕咕在紧张的环境中享受到了父亲般的照顾。

每次轮到咕咕做饭,Rafiq总会帮他打下手,两人在说笑间,就能轻松为大伙儿煮好餐食。

有队友开玩笑说咕咕和老大哥Rafiq“像父子”,听到这话的Rafiq总会开怀大笑,纠正对方:“你应该说像岳父和女婿。”

Rafiq珍藏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他的妻子和年幼时的女儿。因为酗酒成性,妻子与Rafiq离婚,不希望女儿再与他这个“酒鬼”见面。离婚之初,Rafiq觉得生活很自由,再也没人因为他喝酒而唠叨个不停。可后来,他才体会到生活的空虚以及生病无人照料时的那种悲哀。

来到叙利亚后,Rafiq时常会想起自己和咕咕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儿。Rafiq总说,如果有可能,一定介绍咕咕和自己的女儿认识。

而咕咕也总打趣他:“你也很久没见女儿了,要是她长得和你一样壮硕,还是算了吧。”

每次这话一出,必然会引起其他队友的一阵哄笑和Rafiq喋喋不休地“声讨”。

休战时,咕咕和队友们在后方据点的生活,大多以站岗和打牌为主。一天夜里,正与Rafiq打牌的咕咕忽然听到了枪声和爆炸声。

“麻烦”又来了。

 
Rafiq迅速扔下手里的牌,说了句“Fuck”抓起枪就冲了出去。咕咕跟在他身后,之前每次应对战斗时的那种紧张感已经越来越弱了。

冲到院子里时,楼顶值岗的队友不停叫喊着“注意无人机”,大家便纷纷举枪四处张望。

这种ISIS自制的土炸弹,咕咕之前也遇到过,因为天色较暗,等“嗡嗡”的声响传到耳边时,无人机上绑着的土炸弹也瞬时落下,躲避不及便会造成伤亡,而在夜间用枪打中无人机的难度也非常大。因为之前吃过“无人机炸弹”的亏,这次大家显然很警惕,有队友朝天空放了几枪,但没有东西掉落。

此时,据点围墙外突然传来了零星的枪声。

指挥官当即命令咕咕和其他两名队友上楼顶支援值岗的队友,通过楼顶矮墙上的射击口往远处扫射;而Rafiq和几名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的队友则分散到围墙四周以及大门口,以防ISIS翻墙或从门内冲进来。

咕咕迅速上楼,将PKM架在机枪口,朝着有枪焰亮起的地方疯狂扫射。这次咕咕并没有之前作战时的那种极度紧张感,或许是因为老大哥Rafiq在下面“守门”的原因,让他相信对方一定可以带领队伍再次“逢凶化吉”。

枪焰亮得越来越分散,咕咕停了一会儿,看到几名队友冲了出去,枪声此起彼伏。

猛烈的火力对战之后,ISIS没有再进攻,咕咕他们又朝着远处扫射了一轮。

对方依旧没有还击。

大约又等了几分钟,咕咕和楼顶的几名队友见远处没什么动静,便收枪下了楼。

借着昏黄的光,战友们围在院门口,正低头看着脚下的一簇黑影。

夜色浓稠,咕咕边走边眯眼用力瞧,以为是在围观打死的ISIS,便赶紧凑了上去。

等他看到那个人的脸时,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咕咕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地上仰面躺着的人,是老大哥Rafiq。

Rafiq头部中弹,早已没了气息。

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枪,咕咕蹲下身子握了握Rafiq的手,感觉到他皮肤表层的热意正在逐渐褪去。他很难受,但当时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指挥官Alang沉默片刻后,指派两名队友沿着据点四周巡逻,以防ISIS埋伏在墙根下,随后又将Rafiq阵亡的消息告知了上级。

有队友进屋拿出Rafiq的被褥铺在院子里,咕咕则在指挥官Alang的安排下,与其他几名队友抬起老大哥逐渐僵硬的躯体放置在上面。

而与Rafiq一起并肩作战过数次的小剥皮,一改往日的恶搞作风,神情严肃地与Alang讨论着次日举行葬礼的事。咕咕坐在台阶上,冷漠地看着忙里忙外为老大哥收拾遗物的队友。

他不敢进屋,因为他的床铺和Rafiq的挨着,上面还散落着作战前他们一起玩的扑克牌。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静静躺着的Rafiq。

等待红十字会的车来拉遗体的间歇,队友们都守在老大哥Rafiq的尸体旁抽烟,两个1999年出生的队友,不停擦着眼泪。

指挥官Alang让大家收起悲伤,希望每个人都能打起精神参加葬礼,并一再强调,Rafiq肯定也不愿看到队友们的低沉情绪持续太久。

他的这番话显然没有起什么作用。

Alang面色冷峻,很少展现脆弱的一面。但那天在Rafiq的葬礼致辞间,他却数度哽咽。

Alang说:“Rafiq像父亲一样温暖过太多人,失去他的痛苦,是不分语言和国界的。”

而这句话,让咕咕的眼泪彻底绝堤。

那一刻他才坦然接受,他最敬爱的老大哥,父亲般的Rafiq,永远离开了他,离开了他们,离开了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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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给老大哥Rafiq送行 | 作者图

站在Rafiq的墓碑前,咕咕却有了一丝释然。

因为老大哥,终于不用再与他们一道挣扎在残酷的杀戮中。他手腕上的那串珠子,应该会让他在另一个世界收获和平与安宁。

那天的云彩很漂亮,咕咕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空,总觉得Rafiq也在微笑着看他。

他想起自己曾问过老大哥Rafiq:“我们射杀过那么多人,以后会不会去地狱?”

而Rafiq则笑着安慰他:“我们功大于过,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咕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宽恕,但他相信自己与Rafiq,终将会在天堂或地狱再次相遇。

 

作者言北西,教育工作者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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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4 07: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将那个ISIS割喉时,他命令我去观看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2-24
黑暗中,平时堆放杂物的屋子透出昏黄的光,咕咕知道,里面关着那个被俘虏的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女性I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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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54个故事—


前 言


咕咕时常会做一个梦。
 
他的指挥官Alang扬起手中匕首,狠狠砍向他的脖子,他只感觉颈间一凉,鲜血便从脖子的切口处涌出,耳边还能听到他兴奋的大笑声。
 
自从Alang在咕咕面前杀了那个女人后,咕咕就一直被梦魇折磨。然而在老大哥Rafiq的葬礼上,一向冷酷的Alang却数度哽咽。
 
人一旦被仇恨驱使,就会变得冲动易怒,咕咕数次公然与Alang做对,却没想到,他的命,却是最恨的指挥官Alang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这是《叙利亚战场》系列故事的第4篇。

第一篇:从叙利亚战场回来后,他患上了PTSD

第二篇:杀死ISIS后,我的队友却饮弹自尽

第三篇:如果活下来,他说要把女儿嫁给我
 

 
夜深人静时入睡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因如此,咕咕清楚地记得,女人死的那天。

那天,指挥官Alang的表现实在很反常。

晚上,刚参加集训不久的咕咕因为白天的高强度训练而浑身酸痛,根本无法合眼入睡。

辗转难眠的咕咕,深夜出去抽了几回烟,每次都能瞄见他们的集训长官Alang在宿舍套间的桌前坐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可惜Alang一点也不平易近人,从不抽下属递给他的烟,不然咕咕肯定会扔给他一根。
 
终于熬到了凌晨三点,咕咕来了睡意。回铺位前,他下意识地朝套间内瞥了一眼,发现Alang在接电话,声音不大,情绪却有些激动。
 
咕咕没有在意,打了几个哈欠后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咕咕感觉到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肩膀,副长官Yasin的声音在耳边隐约响起。
 
“Kendel(咕咕的库尔德名),醒醒!”
 
Yasin的声音并不大,却似乎是在某一刹猛地窜进咕咕的耳蜗,惊得他瞬间坐起。
 
咕咕揉着眼,看到床铺前逐渐直起身子的Yasin朝他打着手势,示意自己随他出去。
 
他穿好鞋,抓起枪就跟着Yasin出了宿舍。
 
“怎么只有我一个,巡逻不都是两个人一起?”
 
“Alang让我来叫你的,不是去巡逻。”
 
Yasin边解释边带着咕咕朝杂物间方向走去。
 
之后,咕咕的视线落在了平房末尾。
 
黑暗中,平时堆放杂物的屋子透出昏黄的光,咕咕知道,里面关着那个被俘虏的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女性ISIS。作为新兵,咕咕那时还没有参加围剿ISIS的行动。至于Alang为什么大半夜叫他来这里,他也不得而知。
 
囚禁俘虏的屋内缺少供电设施,只能靠蜡烛照明。门被推开后,咕咕看到Alang背对着自己立在门口方向,如往常一样,站得笔直。

见咕咕来了,摆手示意他站到自己身边。
 
咕咕往前跨了一步,抬头就看到缩在角落的黑衣女人,瘦得如同一具被皮肤覆盖的骨架,而她脚上的鞋子早已磨破,辨认不出颜色。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却在长官Alang和Yasin带着几名老队员围剿ISIS时,差点引爆身上的诡雷将所有人炸个粉碎。
 
听到响动的女人缓慢抬头,用凹陷的双眼盯着咕咕他们,目光中没有期冀,也没有绝望。

咕咕甚至从她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恐惧。
 
Alang走到黑衣女人跟前,Yasin也推了推咕咕,拽着他一起往前跨了两步。
 
Alang与女人对视几秒后,声色冷硬地用阿拉伯语告诉她:“你的儿子死了。”
 
女人仰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干裂的嘴唇抽搐着挤出一声冷笑:“我的孩子是英雄,会去天上享受真神安拉赐予的牛奶河。这句话应该是女人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因为她没有用阿拉伯语,而是选择了根本说不流利的英语。
 
说起“孩子”,咕咕想到女人被绑回驻地,参加围剿行动的队友不停地咒骂她“毫无人性”。
 

 
据老队友描述,这次围剿ISIS时,废旧居民楼内倏然传来的哭声吸引了在院子里搜寻目标的Alang以及随行队友。但那哭声戛然而止,Alang和Yasin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挨个搜查。
 
Alang在一个脏乱不堪的房间发现了这个女人。队友将破旧的被子掀开后,女人突然将身旁的孩子抛了出来,准备引爆手里的诡雷——当时她与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包裹在被子里,或许是因为太憋闷,孩子才哭闹起来。
 
可女人似乎刚刚耗费了所有的力气,以至于手有些发抖,很快便被队友们制服。
 
ISIS女人的头被按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身旁面色青紫的男孩。但孩子早已没了气息,好似一个破旧的人偶被遗弃在地上。
 
队友事后回忆时告诉咕咕,这个女人为了阻止自己的儿子哭闹,亲手掐死了他。
 
Alang接触过很多ISIS,对于这个女人的顽固,早已司空见惯。他没再与女人聊任何有关她儿子的话题,而是用阿拉伯语追问了几句。
 
咕咕听不太懂阿拉伯语,但他知道,一般抓到俘虏,都会问相似的问题,大概是让她说出某个头目的藏身之处。女人的眼睛是黑色的,眼眶凹陷得有些骇人。咕咕看着她,觉得能掐死自己孩子的人,心应该也是黑色的。
 
女人闭上眼将头靠在墙角,只说:“早晚有一天,你们的血都会流干,都会被我们征服。”
 
她的声音很冷酷,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
 
Alang见状不愿再多费口舌,深呼一口气后,忽然扭头问咕咕:“Kendel,你敢打死她吗?”
 
咕咕一脸惊愕地看向Alang,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刚来这里没多久,先撇开“敢不敢”的问题不说,就连打靶端枪他都没练好,自己的能力水平,作为指挥官的Alang应该比谁都清楚。
 
看出了咕咕表情中的难以置信,Alang没有强迫他,而是沉声提醒道:“看着,别眨眼。”
 
话音刚落,Alang从兜里掏出一把匕首,径自走向女人,猛地拽住了她的头发。或许是因为身高一米八六的Alang力气太大,瘦弱的女人感觉到了头皮撕扯的疼痛,忍不住叫出声来。
 
女人的脖颈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中,Alang镇定地将匕首移向她的喉管处,用力划了一刀。
 
一刀,两刀,三刀,殷红的血倾泄而出,女人的双脚在地面上毫无节奏地踢打着。
 
刺目的猩红令咕咕心跳加速。等反应过来后,他迅速地别过脸,不去直视这一幕,很快,那个女人在无力的挣扎后,便没了动静。
 
安静的房间里,咕咕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事发突然,那是咕咕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活生生的人转瞬变成了一具尸体,那种感觉,他实在难以用任何准确的语言形容内心的恐惧。
 
女人死后,站在长官Alang身后的咕咕不敢表现出任何惊恐和怯懦。他担心自己一旦面露惧色,当时的Alang会拿着匕首捅他几刀。
 
这一幕让咕咕如鲠在喉,他站在原地,腿软到迈不开步子,直到副长官Yasin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放轻松,随后扶他回到了宿舍。
 
而“凶手”Alang,却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死一般寂静的夜里,Alang残忍杀害了一个孱弱的女俘虏,除了“变态”二字,咕咕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Alang的所作所为。他最疑惑的是,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到了Alang,以致于大半夜要被叫去目睹那残忍的杀戮。
 
一夜无眠,很快天就亮了,集训照常进行,这次带队的却是副长官Yasin。一直以来亲自监督新兵训练活动的Alang,第一次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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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跟着队友们去训练场 | 作者图

咕咕的眼前一直浮现着女人被处决的样子,强打着精神,从黎明一直捱到了黄昏。

傍晚回到驻地,咕咕看到熟悉的大叔Shihab,当时他正与Alang站在院子里说着什么。
 
Shihab是库尔德本地人,平时爱说爱笑,热情慷慨。国际纵队的每个战士都吃过他做的馕,对咕咕这个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孩子,他更是照顾有加。可那天咕咕看到的Shihab,却不停地用袖子抹眼泪,像是在说伤心事。
 
大概是看到队员们都回来了,Shihab神色有些慌乱,朝大家摆了摆手就匆匆离开了驻地。
 
这时Alang走到Yasin面前问起今天集训的情况,咕咕随即瞥了他一眼,突然很好奇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后面,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自那天起,咕咕从前对这位指挥官的畏惧和尊敬也逐渐转化成了厌恶和敌意。
 
刀划破女人脖子的那一幕让咕咕饱受心理折磨,他曾向好友哈姆扎说起Alang残杀俘虏这件事,他始终疑惑Alang为何不一枪打死她给个痛快,非要采用割喉这种方式。哈姆扎猜测Alang肯定有心理缺陷,是在享受“虐杀”的快感。

咕咕觉得这种解释十分合理。
 

 
叙利亚战场上的国际志愿军大致分为两类,一种是非富即贵、出类拔萃的“精英”,一种是穷困潦倒、背井离乡的“loser”。
 
指挥官Alang显然属于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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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4 07: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ISIS做成“人肉炸弹”的叙利亚男孩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4-14
地上的裹尸袋整齐地排成一排,咕咕和队友们将裹尸袋撂上卡车后,就与David一起来到损毁不太严重的街区,继续搜救伤亡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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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66个故事—


前 言


参与被ISIS恐怖袭击后的平民救援期间,咕咕的内心一直被亲眼目睹的各种惨状折磨着,从最初的恐惧到最终的麻木,他始终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类对同类做出如此残忍的事。

哭泣的幸存者,遇难的孩子,随处可见的残肢,凑不完整的躯体。每一幕,真实又残酷。

咕咕看到过很多残肢和尸体,几乎每次令他情绪崩溃的,都是那些来不及长大的孩子。

在战场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着那些幼小的身躯祈祷:下辈子,别再生在这个国家。

真实的战争,远比咕咕所讲述的还要残酷。

这是《我在叙利亚反击ISIS》系列的第5篇。



死亡也是有味道的。每次爆炸过后都会起风,吹过破壁残垣时,挟裹着浓郁的血腥味。


离事发地越近,这种味道就越浓烈。


破壁残垣间,一群人密密匝匝地围成一圈,挡住了咕咕他们的路。出生于1999年的队友David自告奋勇前去探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当他扫了一眼,回头朝队友方向张望的时候,咕咕发觉David的脸上又出现了那个标志性的痛苦表情,双手还慌乱地在胸前比划着十字。
 
咕咕和另外几名队友赶紧小跑了几步,跳上废墟,才看清这群人的脑袋聚成一圈,正专注地讨论挖出的残肢到底属于哪个部位。
 
损毁严重的躯干被拢成一堆,头颅、胳膊、腿、手指脚趾被放在破床单上逐一排开。众人毫无惧色,仿若在研究一副被揉碎的“拼图”。
 
有个小伙子弯腰捏起一个手指完整的手掌,用力搓掉了黏在上面的血渍和灰尘,眯眼观察了一会儿便确定,这肯定是他邻居的手。

他辨认的依据是,这个男人年轻时干活被砖砸到了食指,恢复后手指就再也无法伸直。
 
或许是有平民家的储水罐被炸烂了,地面上浑浊的暗红色水流顺着废石瓦砾不断往外淌。

咕咕和队友们只好抬脚避开这股流动的褐红。
 
咕咕的其他几个队友提出等搜救结束,愿意帮忙拼凑这些躯体,虽然将残肢与身体再次整合非常困难,但只要能做的他们都会做,因为这是战乱中活着的人对遇难者的特殊悼念方式。
 
ISIS最可憎的行径,就是制造针对平民的恐怖袭击,爆炸过后的惨状不言而喻。安静了几日的街区,忽然发生了多起暴恐事件,本就脆弱不堪的民居楼经过这次连锁爆炸发生了坍塌,有平民被秘密劫持做成了“人肉炸弹”,也有很多人因为房屋倒塌被压在了碎石瓦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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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炸成一片废墟的居民楼 | 作者图
 
风中夹杂着幸存者断断续续的哀嚎声,医护兵和参与搜救的当地队伍麻木地穿梭在废墟间,不停地有人叫喊着“递一个裹尸袋过来”。
 
好不容易迎来休整日的国际纵队还没从疲惫中缓过来,就因为这次大规模连锁爆炸投入到了搜索伤亡平民的任务当中。咕咕和David组成一队,被分配到固定区域,配合当地搜救联盟工作。一些热心的平民也跟在他们身后,大伙儿合力扒开钢筋碎石,寻找有生命体征的人。
 
其实“徒手挖人”十分危险,因为谁都无法确定尸体或者某些地方会不会藏着诡雷或雷管起爆器,面对痛哭流涕央求大家帮忙寻找亲人的幸存者,救人再迫切,也必须在警惕中进行。
 
David年龄小,每次挖到碎布之类的东西,都要停下来平复一下自己的喘息。咕咕会隔空与他讲一些笑话,来缓解彼此的紧张情绪。
 
没多久,David的叫骂声倏然传来时,咕咕已经无暇顾及对方到底挖到了什么,因为就在同一时间,他用断掉的半截钢筋撬起脚下断裂的石板,在水泥碎块中瞅见了一张婴孩的脸。
 
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身躯娇小,灰色的水泥沙土将他的整张脸覆了。此时David忽然移到咕咕身旁,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自己拽着一块碎布,本以为是件衣服,谁知拉着拉着竟冒出一条断腿。或许是猛然看到了婴儿的尸体,David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说了句“My God”。
 
咕咕蹲下来,轻轻地拨开婴儿身上和脸上的灰土,才发现他的口鼻中早已被水泥土填满了,孩子应该是被活活憋死的。咕咕将孩子捞起来,他很轻,骨头也软。被举起的瞬间,婴儿的头顺势歪向咕咕,那一刻咕咕慌乱到不知是该将孩子捧在手里还是立起来拥在怀里。
 
David冲身后的人叫喊:“找到一个孩子!”
 
随即人群中劈开一条缝,有个男人疯了般跳上废墟。他颤抖着从咕咕手里接过孩子,将他紧紧贴在自己胸膛上,仰头半天没有哭出来。
 
男人不停地重复着“这不是真的”,被众人扶着走下废墟时,这位父亲已经踉跄到无法行走。虽然咕咕和队友经常遇见尸体,但面对孩子,眼眶的酸胀感时常令他们郁闷到想打人。
 
但是,救援还得继续。
 


没时间多想,咕咕和David转移到另一区域。

 
在瓦砾间,他们找到了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和他的妈妈。撬开压在女人上半身的石板后,咕咕蹭了一手血。他和David拂落男孩和女人身上的碎块沙土,发现她侧身将胳膊搭在孩子胸脯上,下半身扭向男孩,显然是想在危险来临前将孩子保护在身下,却没来得及。
 
咕咕将女人的胳膊拉开,打了个手势示意David和其他几个当地居民把尸体先抬出去。

男孩的头部被硬物击中,划破了头皮和额头,沙土与血迹粘合在一起,遮盖住了他的半边脸。咕咕想抓住男孩的手臂将他向外拖,却意外地发现,他的手指微微地颤动了两下。
 
咕咕大喊:“他还活着!”

接着俯身到他耳边鼓励小男孩,“再坚持一下,已经没事了”。将男孩移出废墟费了很大的劲儿,咕咕的手掌心也在掰钢筋时被断面割破,不停地流血。因为很多年轻的库尔德男子入伍被派往其他驻地,所以男孩家里没有父亲。于是医护人员将孩子抱上了救护车,咕咕也被安排与小男孩一起去诊所处理伤口。
 
诊所由于伤员数量突然增多,变得拥挤不堪,浓烈的消毒药水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咕咕忍不住掩住了口鼻。等待包扎伤口的间歇,咕咕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他的头皮被擦破,血渍糊满了右脸。男孩双手搭在膝盖上,安静地等待治疗,他不哭不闹,眼神呆滞地看着人群,有人进来时,便盯着门口看几眼。
 
据将孩子救出来的库尔德大哥描述,男孩被拉出来时,脸上全是血,却一声没哭。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是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灾难,也许是懵懂无知,男孩脸上的表情狠狠刺痛了咕咕,他迅速移开视线,不再看他,退到门边等待护士来处理伤口。
 
“别拥挤!”
 
护士和医生紧张地忙碌着,被送来的受伤平民越来越多,他们的语调也越来越急促。
 
咕咕带来的小男孩头部受伤严重,但诊所床位紧张,许多伤者都是坐着或蹲着输液。因为男孩必须躺着才能包扎,有位坐着的伤者主动起身让出了位置,随后医护人员熟练地安排男孩躺在排椅子上,给他处理伤口。
 
男孩的眼睛肿到无法睁开,长针扎进血管,他默不作声,仿佛已经麻木到忘记了疼痛。

咕咕摸了摸孩子的脚,夸他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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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救回来的男孩 | 作者图
 
与此同时,有位医护人员拍了一下咕咕的肩膀,示意可以先给他包扎,以便他尽快回去参加救援。清洗手上的伤口时,咕咕询问护士,男孩的伤要不要紧,有没有生命危险。或许是自己的库尔德语说得不标准,护士没有反应,一直低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咕咕又重复了一遍,护士才小声说了句:“他不会死的”。这无疑令咕咕长舒了一口气。
 
离开诊所前,咕咕试着与坐在椅子上的小男孩打招呼,并承诺康复后给他们两个坚强的孩子买他们喜欢的东西。这也是他在战乱中唯一能办到的事。而男孩的神情依然格外平静。
 
咕咕几乎是逃着离开的,因为他觉得再多说几句,恐怕他会当着孩子们的面哭出来。
 
队友们都在忙碌,咕咕找到David,当时他正在向医护兵要裹尸袋。见咕咕回来,David沮丧地向他吐苦水,抱怨有些残肢根本找不到本体,他和其他队友只得把残肢搓成一堆,收敛在一个裹尸袋里。说完这些,David又开始祈祷,希望这么做不会被死去的人埋怨,因为他们尽力了,但真的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躯体来。
 
咕咕看出David的紧张和疲惫,讪笑着推了他一把岔开话题:“别愁眉苦脸,没遇到诡雷和土炸弹就不错了,要不然你早就死无全尸了。”
 


地上的裹尸袋整齐地排成一排,咕咕和队友们将裹尸袋撂上卡车后,就与David一起来到损毁不太严重的街区,继续搜救伤亡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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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尸袋里的叙利亚孩子 | 作者图

来到新的救援区域,在一栋没有倒塌的民居里,咕咕发现了一个男孩和他的奶奶。
 
老妇人的头巾被扯掉,子弹由额头贯穿至脑后,灰白头发混合着血渍裹住了她的脸,显然她是在爆炸发生前就已经被ISIS射杀。
 
信奉基督的David又开始在胸前划十字。
 
“拜托,你能不能别像个白痴一样。”
 
咕咕突然有些气恼,不得不再次提醒David别对着一具信奉伊斯兰教的尸体做这个动作。在他看来,所有人都该保持对死者最后的尊重。
 
David耸耸肩,说了句“Sorry”便跑出去大声呼喊医护兵,提醒他们拿裹尸袋来收敛尸体。
 
在离老妇人尸体不远处,咕咕看到了一个约莫十多岁的男孩。男孩是趴在地上的,双臂被绑在背后,大概是受到了殴打,眼睛和嘴唇都有些肿,但身上没有成片的血渍及其他伤口。
 
“你还好吗?”
 
因为不确定孩子是不是还活着,稳妥起见,咕咕站在一米外用库尔德语尝试与他对话。
 
等了半晌,男孩的嘴唇终于动了。
 
男孩的气息很微弱,根本没有力气抬头。
 
他的脸颊紧贴在地面上,连偏头都很费力。
 
发现幸存者,对咕咕他们来说无疑是个惊喜。
 
“再忍耐一下,医护兵马上就来,加油。”
 
此时David和医护人员都进来了,几人快速走到死去的老妇人身旁,准备将她抬进裹尸袋。
 
“不……不,别动她,我们身下都有跳雷。”
 
男孩艰难地挤出这句话,所有人都呆住了。
 
情急之下,刚才大家似乎都放松了警惕,忘记了即使是“自己人”的尸体,也不能随意翻动。咕咕与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两步,裹尸袋也在慌乱中被丢在了一旁。所有人都清楚,一旦移动男孩和他奶奶的身体,压在他们身下的跳雷便会爆炸,现场的人都可能会死。
 
现场陷入焦灼,渐渐地,男孩眼神迷离,意识明显已经有模糊的迹象,不停说着“冷,很冷”,嘴唇也不自觉地哆嗦起来。医护人员见状,建议先给男孩喝一些水或者营养补剂。而即便是这样的小事,此时都变得异常艰难。
 
跳雷分为压发式和松发式,男孩和奶奶身下压着的明显是松发式,一旦身体的重量移开,就会发生爆炸。但到底是破片式还是钢珠式的。咕咕他们不得而知。

既要保证雷不爆炸,又要保证他们和男孩都安全,这本就是一项几乎无解的难题,大家一时手足无措,只能通过无线电寻求上级帮助。
 
“我们不是上帝,也不是他们的安拉,不炸死自己就谢天谢地了。那群狗娘养的,这场面我以为只会出现在电影中。”David边喝水边抱怨,含糊不清地问咕咕,有没有看过那部电影。
 
咕咕摇了摇头示意“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David则继续解释自己曾看过的那部电影。
 
咕咕问他,电影最后有没有排雷方法。

David撇了撇嘴,说“No”。
 
咕咕没好气地回他:“那你在这废什么话”。
 
咕咕心绪烦躁。等待上级指示的过程中,为避免跳雷突然爆炸,大家全都撤到了院子里的安全区域。离开屋子前,咕咕又扭头瞥了一眼男孩,发现他的身体僵直,动也不敢动。
 
知道消息后赶来的队友也参与到如何救人的方法讨论中,但所有的提议都被逐一否定,甚至有人认为,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孩子去冒险。
 
咕咕很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忍受不了这种“见死不救”的事。然而在战乱中,现实情况却真的是“一条人命根本不算什么”。
 
一名当地医护人员突然提到,可以将营养补剂倒进一次性医用手套里,暂时给孩子补充营养。他在最长的中指上扎了几个小洞,捏住后走进屋里,小心翼翼地将手套递到了男孩嘴边,并不停安抚他:“千万别动”。
 
男孩偏头梗着脖子,吸得异常艰难。

因为怕吞咽时的喉管震动引起胸腔起伏导致跳雷爆炸,医护人员的手也抖得像筛子,男孩每吸一次,他的胳膊就大幅度颤动一次,身体始终保持着随时后撤的姿势。
 
喝下营养补剂的男孩,精神恢复了一些,眼中有了神采,提起了几分说话的力气,一个库尔德当地的队友隔着窗户,尝试与男孩交流。
 
David始终惶恐不安,不停拍打队友的肩膀想要制止他。David强调说话时胸腔的震动或许会引起跳雷爆炸,但库尔德队友安慰David没那么可怕,如果不跟男孩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体力不支挪动身体,才最有可能引发爆炸。
 
男孩的声音很小,说得很慢。在库尔德当地队友的解释下,大家捋清了事情的经过。
 
ISIS早已摸透,男孩家只剩下他和年迈的奶奶(男孩的父亲和哥哥在战场上丧生,母亲自杀身亡),破门而入后有几个武装分子找值钱的东西,另外两个要在他们身上绑雷管。然而其中一个说埋跳雷挺合适,因为雷管不确定性较大,跳雷则可以更精准地炸死搜救人员。
 
男孩的奶奶被闯入者用枪抵着头,老人家见自己家里被翻得乱糟糟的,便开始咒骂他们,还没说两句就被击毙了。男孩见状,挣扎着想要去奶奶身边,却在反抗时被殴打到晕厥。
 
当男孩恢复意识时,感觉到自己已经面部朝下,身体悬空,随后被轻轻地放在了地上。他说自己不敢动,也不敢睁眼,因为他听到对方说,他们在他和奶奶的身下埋了跳雷,但他不知道到底被压在身体的哪个部位下面。
 
临走之前,有个ISIS想起他们忘记朝男孩的身体补枪。但带头的人说,男孩身下有跳雷,反正都是要死的,没必要多浪费一颗子弹。
 
男孩的脸始终贴在地上,David蹙眉朝咕咕感慨,人的意志力实在太强大了,奄奄一息的孩子,为了求生竟然咬牙坚持到了现在,恢复意识后还说了这么多话,实在是难以置信。
 
而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弱,为了防止他的绝望情绪蔓延,库尔德队友让他别再开口,保持静静趴着的姿势就好,并告诉他救援队马上就到。
 
但咕咕知道,这一切都是虚无的承诺而已。
 


库尔德战区情况特殊,加上国际纵队的指挥官Alang和副长官Yasin被紧急派往其他驻地支援了,连环爆炸发生后,更是混乱不堪。

 
不知道上级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咕咕他们这边需要排雷的事儿,David已经吃了两个馕了,依旧没有人对下一步的行动做出安排部署。
 
咕咕手掌上缠着的纱布开始渗血,他倚在墙边朝着门口发呆。因为吃不下喇嗓子的馕,咕咕只喝了一瓶水,便又心烦意乱地抽起了烟。
 
“你们为什么不救他!”
 
突然,一阵急促凌厉的女声传来。
 
咕咕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枪上的保险,而其他队友和他的反应一样,举着枪械齐刷刷地对准了声音的来源。
 
随着一个高举双手的库尔德姑娘逐渐靠近,咕咕看清了她的模样。女孩没像其他穆斯林女性一样包着头巾,她的头发乌黑发亮,梳成了一条麻花辫。那双黑亮深邃的眼睛十分迷人。
 
姑娘并不惧怕指向她的枪口,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不由分说地往有跳雷的屋子走去。
 
“停下,你要做什么!”David制止了好几遍,看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又举枪朝女孩吼了两嗓子,随后将手指放在了扳机上。
 
“我叫Samirah,是Basil的朋友。”
 
女孩说完,身体僵硬地立在枪口前。
 
David闻言将枪移开,另一名库尔德队友拦住了Samirah,告知她,里面的情况很危险。
 
Samirah的嘴唇颤动了几次,最终没有说话,通过窗户朝屋内瞅了几眼,旋即转身跑出了院子。再回来时,女孩手里拿着一条毯子。
 
Samirah说她听别人转述了Basil身下有跳雷的事,他担心Basil的脸一直紧贴地面很难受,想把毯子垫在他的头下面。队友这次同意了。
 
Samirah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咕咕他们撤到了自认为的“安全区域”。库尔德队友因搜救需要暂时离开,院里又只剩咕咕和David两个人。David指了指屋内,问咕咕是否先让女孩离开危险源,并不停地絮叨他站在大太阳下冷汗直冒,就是不确定屋内会不会随时发生爆炸。
 
咕咕准备叫女孩出来。
 
当咕咕走过去时,忽然发现Samirah已经站在了门口,而且她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自己,或者说,那是一种憎恶的目光。
 
女孩的表情令咕咕感到很不舒服。
 
“你们为什么不救Basil?”
 
Samirah发现咕咕与他对视,又尽量保持平静的神色,但眼神里的厌恶并没有减少。她先说了一遍库尔德语,或许是怕咕咕他们听不懂,又用并不流利的英语说了一遍。
 
“他身下有跳雷,我们不是拆弹专家。”

David抢过话头,语气很不悦。
 
“你们为什么不想办法,他随时可能被炸死。我们的国家支离破碎,全都是因为你们!你们竟然还不帮他!” Samirah激动得挥动着双手。
 
不知道是不是Samirah的表达有问题,原本沉默的咕咕,被这些话拱起了火。作为国际志愿军,他来叙利亚参战没有拿过一分钱酬劳,自己反而搭进去不少,Samirah的指责让咕咕觉得受了莫大的冤枉。但即使他此时再生气,情急之下却拼凑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反驳。
 
嘴跟不上脑子的感觉令人烦躁,咕咕想了反击的话,最后组织出的库尔德语却只是一句简单的“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不是入侵者。”
 
Samirah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她声音平缓地提出一个的方案,能不能在Basil身边挖一个洞,将胳膊伸进去用铁板压住跳雷。
 
David发出几声冷笑,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Samirah,又扭头转向咕咕,指了指脑袋。

David示意女孩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很明显,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直接,Samirah很清楚David要表达的意思,不由分说地想要上前找David理论。咕咕及时将David拦在了身后,与Samirah面对面站着僵硬地微笑,随后做了个“STOP”的动作。
 
争吵平息后,咕咕用肢体语言混合着说不利索的库尔德语,想让对方明白,这种排雷方法就是“幻想”,危险系数高达99%以上。
 
Samirah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赶来的库尔德队友打断。队友将Samirah叫到身旁,解释一番后,女孩似乎也觉得排雷专家不久就会赶来,瞪了咕咕和David一眼,就离开了。
 
Samirah走后,David长舒一口气,不停地说女孩是个“白痴”,咕咕则无暇再顾及这些小事,他将目光转向刚刚回来的库尔德队友,询问他,是否真的找到了营救男孩的方法。
 
库尔德队友将枪换到了左手,低头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回应咕咕“No”。
 
或许早就预料到答案,咕咕并没有多少意外。
 
脾气向来急躁的咕咕,看了看被血渍浸透的纱布,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看来要在天黑之前去诊所再包扎一次”。随后咕咕叮嘱David,让他在这看着男孩的同时等待上头的指示,自己处理好伤口就回来找他。而在去诊所的路上,一股强大的失落感压得咕咕喘不过气来。
 


简单包扎后,外面的太阳已渐渐西斜。


回驻地的路上,满眼的破壁残垣让咕咕突然很想逃避救援任务。他不愿回去再看到Basil,因为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会让他更加难过。
 
此时咕咕突然感到身上粘腻不堪,决定先回去洗澡。然而咕咕刚走进宿舍,就看到了刚换好衣服的David,他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是不是已经爆炸了?”

David挠了挠刚洗完的头发,安慰咕咕“别紧张”,并且解释白天见到的女孩Samirah又去看望Basil了,自己不想跟她再起争执,于是先回来吃饭洗澡,晚饭后再溜达过去看看。
 
确定Samirah和医护以及其他队友可以照顾好男孩后,咕咕安心洗了个澡,与David一起上了屋顶的露台。这里本是他们值岗瞭望的地方,但心间烦闷时,就成了大家的“谈心角”。
 
光线逐渐暗下来,David掏出墨镜戴上,倒不是因为光太刺眼,而是他觉得这满目疮痍的地方,就该是墨镜下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David半仰着头,盯着天空发呆。在咕咕印象中,每次觉得无望时,David都会双眼向上凝视,似乎要朝天空要个解决问题的答案。
 
“你和男孩一起去诊所的时候,我又挖出来好几具尸体,有些是兄弟姐妹,一起被砸死了。”David依旧望着远方,“咕咚”灌了一口水。
 
咕咕抱着枪,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David是个乐天派,很少透露心里的沮丧,他年龄小,于是大家一直以为他不谙世事。但在残酷的环境中,即使是孩子,也会一夜长大。
 
David凝滞的目光渐渐从远处收回,随后低垂着头,说自己“不惧怕死亡,对于受伤的平民实在无能为力,但真的可怜那些孩子。”
 
他的手指在水泥板上麻木滑动,越来越用力。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受这种痛苦。”
 
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安静听了一会儿彼此的呼吸声后,咕咕清了清嗓子,点了根烟递给David,说:“但愿下辈子,他们不要再生在这样的国家了。”
 
那天的日落同往常一样漂亮,像红黄相间的半熟蛋黄。凝视眼前的废墟,想到白天那些死去的孩子们,咕咕和David并排坐着抽烟,伤口的刺痛和全身的疲惫感令他心烦意乱。David吐了几口烟,嘴里突然骂起“FUCK ISIS”。

说完他朝ISIS的据点方向竖起了中指。
 
咕咕看着他,用拖长尾调的声音笑着调侃道:
 
“给你拍张照,此刻你像个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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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ISIS据点方向竖中指的David | 作者图

抽完两根烟后,咕咕觉得屁股已经麻木,起身时有些眩晕。但想到那个趴在跳雷上的男孩,咕咕还是决定回去守着他,David也同意了。
 
库尔德队友见他俩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要烟,吞云吐雾间告诉咕咕Samirah回家给她那瘸腿的爹做饭了,他继续守在这里等人来换班。
 
队友吃饭前,咕咕问他,上面有没有派人来。
 
队友边走边戏谑地说,“当然是‘No’”。
 
没有人来排雷的消息在咕咕意料之中,他与David交换一个眼神,决定给体力已经到极限的Basil继续编织那个“谎言”。夜色朦胧中,咕咕的语气更加柔和,说了很多鼓励男孩的话。
 
抽完一根烟后,咕咕壮着胆子拿着手电进屋,光从Basil身上扫过,盖着毯子的男孩嘴唇已干裂起皮,眼睛紧紧闭着,下身湿漉漉一片。
 
咕咕试着喊了他几声,Basil才动了动手指。
 
耳边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David也跟了进来。或许是发现Basil尿裤子了,David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说自己要去“放水”,顺便找点夜宵拿来吃。咕咕叮嘱他去找一趟医疗队的人,拿一些一次性手套和营养补剂过来。

David离开后,咕咕走出屋子,在门外立了一会儿,夜里的风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明明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依然无法适应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烦闷的咕咕倚靠在门框上又点了一根烟,大声朝里喊:“你要喝水吗?”
 
“热的。”
 
咕咕没想到,居然有了回应。
 
咕咕拿起手电筒,照了照屋里,发现男孩依旧一动不动地趴着,但男孩回应他的声音很清晰。灯光中,男孩的嘴角此时又抽搐了两下,微微睁了睁眼看向咕咕,低声说着“热水。”
 
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咕咕一阵揪心,扔了烟就出去帮他找热水。眼看David还没有回来,咕咕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朝附近的民居走去。
 


有时候,人的第六感准得自己都不敢相信。

 
咕咕刚拐出院子,爆炸声倏然响起。
 
Basil应该是在他走后,故意移动了身体。
 
附近的居民也纷纷赶来了,争先恐后地问咕咕,是不是跳雷爆炸了。咕咕点了点头,大家便没有再说什么,或许是已经对这种事情都麻木了,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盯着爆炸发生的方向,待确定安全后,才商量要不要进去看看。
 
David回来时,抱着一大堆食物,见很多人聚拢,索性拉咕咕闪到一旁,让他先吃点东西。
 
咕咕没什么食欲,反而觉得胃里一阵阵酸胀。
 
Samirah赶来的时候,咕咕和David正执枪看着上级找来一辆挖掘机发呆。男孩一死,可以用挖机移动老妇人的尸体引爆她身下的跳雷。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Samirah确定自己的朋友Basil已经死了。咕咕离她很近,他清楚地记得女孩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泣不成声。
 
咕咕忘不了那个眼神,悲伤又充满悔恨。
 
Samirah不知何时来到咕咕和David面前,发疯似地扔掉了David放在身边的那袋食物:“你们为何不留下来安慰他,竟然去买吃的!”
 
Samirah认定,Basil是心灰意冷才选择移动身体自爆。造成这一切的是他俩。David的库尔德语比咕咕更差,不知如何解释。情急之下,他举枪试图阻止Samirah伤害自己。咕咕怕枪走火,迅速用手将David的枪口扳了下去。
 
之后咕咕试着打手势,用库尔德语混杂英语,向Samirah解释,他们根本就没预料到男孩会这么做,并不是他们造成了这起悲剧。
 
这些不起作用,Samirah的情绪依旧激动。

终于,咕咕胸膛里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

“要怪就怪你们这个该死的国家。”

Samirah有几秒愣住了。

一天内积聚的郁闷终于有了发泄的缺口,咕咕咒骂他现在身在一个“该死的地方”,强调自己遇见过的库尔德女孩都很谦卑,没一个像Samirah一样鲁莽,是个不明事理的泼妇。

咕咕说的是英语,Samirah似乎能听懂。她悲伤地看着咕咕,抹了把眼泪,转身离开了。

然而咕咕并没有吵架胜利的那种快感,他收起枪,告诉David,自己要先回驻地。

他累了,要回去睡觉。

David附和着咕咕,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回走,或许是真的心不在焉,咕咕在废墟间穿行时,摔了好几个跟头,回到驻地时灰头土脸。David不停地絮叨,说咕咕下午的澡算是白洗了。

咕咕觉得疲惫,没力气洗澡,索性和衣而睡。
 
晚上,咕咕辗转难眠。
 
男孩的残肢被用裹尸袋收集起来了,男孩奶奶的尸体也被引爆。这次营救,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天去诊所换药时,咕咕和David路过一片破败的民居,一个小姑娘跳着跑到他们面前,手里各握着一枚白色鸡蛋。孩子的笑容很治愈,咕咕感受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精神慰藉。
 
女孩将两枚鸡蛋轻轻放在咕咕手中,又踮起脚尖为他戴上手环。
 
最后小女孩羞涩地说了句,“Thank you。”
 
David拍着咕咕的肩膀,打趣他回去可以吃煮鸡蛋了,咕咕还沉浸在这份特殊礼物的惊喜中,有点后悔自己懒得早上没洗澡,手是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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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咕咕小心地拿着鸡蛋 | 作者图

咕咕将枪背在身上,小心翼翼地拿着鸡蛋,任凭David如何“嘲笑”他,都被他解读成嫉妒。而一直说个不停的David忽然安静下来,咕咕疑惑抬头时,他正盯着一处民居发呆。
 
顺着David凝望的方向,咕咕看到在一片废墟中,一个老伯家里的围墙被炸去半边,老人怔怔坐在院子里,好似静止的画面,而他面前的床垫上,放置着一具老妇人的尸体。老妇人身下铺着洁白的床单,身上被白布覆盖。
 
光打在那片洁白上,格外刺眼,老人将脸埋在双膝间,肩膀不停抖动,直到泣不成声。
 
“那一定是他的妻子吧”。
 
David说着,戴上了墨镜,低头继续往前走。


作者言北西,现为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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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16 11:5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ISIS发来的斩首视频,让我又遇见她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6-16
村子里的年轻男女几乎都加入了YPG和YPJ,这些老人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坐在家门口,等待孩子们平安归来,或迎接他们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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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82个故事—

前 言


处决俘虏前,ISIS通常会拍视频,为避免俘虏大吼大叫不配合,他们会给俘虏蒙上双眼并注射镇定剂或过量毒品。很多俘虏在被处决前就经历过各种折磨,已经处于麻木状态,且他们在被处决前被蒙着眼,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会被处决。
 
库尔德当地指挥官Yasin那次告诉咕咕,ISIS发来的视频里,五个蒙着双眼的俘虏被对方用宰牛刀逐一割断喉咙,人还没有断气,头颅又被ISIS一刀砍下,用绳子拴住头发吊在皮卡车后视镜上炫耀,身体则被ISIS淋上汽油烧毁。
 
咕咕曾设想过如果自己不幸被俘,被处决前一定要拼尽全力咬掉IS的一块肉,然而看了无数条ISIS发来的处决俘虏视频后,才明白这根本不可能。
 



围剿ISIS的战斗结束后,咕咕和队友迎来了难得的休战期。清晨,驻地附近清真寺的广播按时响起,沉寂黯淡的村子开始有了几分生机。
 
咕咕在楼顶与值岗队友一起悠闲地吃了顿早餐,看着协同作战的库尔德队友朝着初升的太阳愿祈,心里也默默感恩又活着熬过了一天。
 
然而,所有的平静都被ISIS发来的一则“斩首”视频打破了。
 
临近换岗时,咕咕透过射击口观察到空旷的荒滩上,一辆车身被涂装成焦黄色的皮卡缓缓驶近村子,几乎要与一眼望不到头的戈壁融为一体。
 
因为从未见过这辆车,咕咕将枪口对准了它。
 
然而一同值岗的队友Musa突然往正专心调整枪口位置的咕咕扔了几颗小石子,神色轻松地说车里绝不是“Daesh”(叙利亚人对ISIS的称呼),他曾在罗贾瓦见过这种涂装成大地色的车,全都是自己人,让咕咕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咕咕无心与Musa闲聊,并提醒Musa千万别大意,以免引起误判。
 
Musa不以为意,反而淡定地将没吃完的皮塔饼全塞进嘴里,朝咕咕挑了挑眉。
 
咕咕擦拭着瞄准镜,时刻警惕着那辆皮卡,没功夫理他。
 
或许是肚子被食物填满的缘故,Musa索性直起身子在楼顶来回走动舒展筋骨。
 
皮卡在据点门口停了下来,咕咕紧张地将枪口对准了驾驶位。
 
车门打开后,一个库尔德人从驾驶室里跳出,径直走向了咕咕他们所住的院子。Musa朝来人吹起口哨,用库尔德语和他熟络地打了个招呼。库尔德队友抬头看到了Musa,笑着朝他挥挥枪以示回应,并摆手让Musa下楼。
 
Musa看了看表,大声呼唤楼下的队友赶紧来换岗,话音刚落就将枪从射击口抽回,边收拾弹夹边告诉咕咕来人叫Subhi,他在罗贾瓦时与Subhi见过几面。
 
没多久,轮岗的David和Hamzah扛枪上了楼顶,一看到咕咕,David就不住地抱怨睡在他铺位旁的Sahin睡觉总放屁,俨然一个巨型毒气弹。本打算回宿舍眯一会儿的咕咕,被David那“无辜”的表情逗得大笑不止,于是将抽剩的半盒烟扔给了David,让他驱一下那“熏得他脑袋眩晕的臭味儿”。
 
Musa举起枪,脸上浮起戏谑的笑,表示回去一定用枪口堵住Sahin的屁股。
 
队友间的嬉闹让咕咕没了困意,随Musa下楼后,换上拖鞋的咕咕端着脸盆去水池旁洗漱,Musa匆匆喝了两口水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刚才来据点的老朋友聊天。
 
Musa极具语言天赋,只要得空就会练习库尔德语,别人因协同作战时与当地队友沟通不畅而心急火燎时,他已经能出色地胜任“翻译”一角。咕咕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对话,只见寒暄了一阵后,Musa和Subhi的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咕咕无意听着他们的谈话,当Subhi提到Yasin的名字时,Musa脸上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又重复确认了一遍Yasin的名字。
 
咕咕心里当即“咯噔”一下,将毛巾扔进水盆就往宿舍跑。
 
驻地宿舍的房间不大,床垫一个挨一个显得很拥挤,队友们有站有坐,有人喝啤酒有人抽烟,屋内一片狼藉。
 
咕咕将里间外间都找了个遍,却没有看到Yasin,心里涌出了几分恐慌。
 
他比谁都清楚,在这里,任何人的死讯都会来得毫无征兆。
 
何况他怎么都记不起来,昨晚值岗时,Yasin到底有没有出去。
 
“有没有人知道Yasin去了哪里?”
 
半躺着的Sahin扭头打了个哈欠,说Yasin可能去了附近阿拉伯友军的驻地,也可能与Alang一起去了库尔德当地队友的据点,商量下一步的战斗策略,但他至少能确定,早上Yasin还在屋里,吃完早餐才出的门。听到这话,咕咕才稍微平静了些,谢过Sahin后,咕咕想出去看看Musa他们到底在聊些什么。
 
没等咕咕走到Musa跟前,就看见Yasin带着几个库尔德队友进了院子。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塑料袋,隐约能看清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食物。
 


看到Subhi后,Yasin很惊喜,将手中的塑料袋递给身后的队友,张开双臂给了Subhi一个结实的拥抱。直到Yasin安全站在自己面前,咕咕才松了一口气。

 
凝视着眼前相互递烟的两人,双手叉腰的Musa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往宿舍走,快到门口时扯了下发呆的咕咕,不由分说地推着他进屋。
 
套间里烟味太重,Musa进去转了一圈又出来,摆手朝咕咕要了根烟。
 
“别这副死样子,你们刚才说的事儿是不是关于Yasin的。”见心事重重的Musa脸色越来越阴沉,咕咕捶了下他的胳膊,嘻笑着想把气氛搞得活跃一些。
 
Musa没有立即回答,靠在门框上猛吸了几口烟后,突然将烟头扔在脚下狠狠踩灭,扭头问咕咕:“知不知道Yasin还有个弟弟?”
 
咕咕迟疑了片刻,冲他摇了摇头。
 
Musa向外瞅了两眼,压低了语调:“Subhi之前在罗贾瓦通讯部工作,他刚才说前几天接收到一则Daesh发来的视频,里面有个人很像Yasin的弟弟……”
 
说到这里,Musa的话猛然收住,但咕咕却隐约猜出了他的后话。
 
“他弟弟是不是被那些混蛋给处决了?”
 
“视频是通过加密途径发来的,Subhi来的目的,就是要带Yasin去据点附近的通讯处确认,被斩首的五个人里是否有他的弟弟。”
 
听到“斩首”二字,咕咕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ISIS的教义中,砍杀异教徒需要用宰牛刀,但针对与他们作战的俘虏,ISIS会使用并不锋利甚至没有开刃的刀来割断俘虏的喉咙,声称要让反对他们的人清醒着感受死亡带来的痛苦。
 
屋内的队友还在玩扑克,时不时发出尖叫和嘘声,但屋外的咕咕和Musa,都心神不宁地沉默着。
 
咕咕掏出烟点上,想以此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夹烟的手指竟有些发颤。他意识到那其实不是因为冷或者害怕,而是心里发堵,气愤到浑身发抖的表现。
 
屋内又传来一阵刺耳的拍手起哄声,Musa脸色铁青,愤然冲进去用力踢翻了堆在门边的啤酒罐,冲屋内的队友们低吼着“Shut up!”
 
接着是一阵压抑又难堪的安静。也许大家是疑惑,平时脾气并不大的Musa,为何突然发火,队友们当即扔下扑克,一本正经地问Musa:“怎么了?”
 
Musa梗着脖子不说话,情急之下咕咕脱口而出:“Yasin的弟弟可能被斩首了。”
 
或许是消息来得太猝不及防,旁边的队友将灌进嘴里的啤酒又吐进了易拉罐里。
 
宿舍外面的门“砰”一声被推开了,满脸阴郁的Yasin旋即进了屋。
 
宿舍内鸦雀无声,大家故作轻松地将视线从Yasin身上移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候说一些安慰的话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咕咕盯着Yasin开不了口,而Yasin似乎也觉察到宿舍内的异常。他在套间门口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一叠纸交给Sahin,嘱咐他按照上面的流程对特定区域做好巡逻,并说自己需要出去办点事儿,可能晚上才回来,有事的话用无线电联络。
 
就在Yasin离开宿舍后,咕咕慌忙换好鞋,与Musa一起跟在Yasin身后往外走。
 
按照规定,昨晚轮岗的队员白天可以在宿舍休息,不再安排任何训练任务,但看着心绪不宁的Yasin,咕咕和Musa都担心,一旦确定斩首视频里有自己的弟弟,Yasin该如何承受。他们俩想要陪着他,哪怕什么都做不了。
 
其他队友则挤在门口,Musa扬手赶队友们进屋,让Subhi先去车里等他们,而后转身朝Yasin道:“Subhi都跟我说了,我们陪你去看看,或许他们弄错了。”
 
Yasin神情有些恍惚,叹了口气将提在手里的枪扛在了肩膀上,“谢谢。”
 


为了不麻烦通讯处的车送他们回来,Yasin和Subhi同乘一车。

 
咕咕和Musa开着据点巡逻用的皮卡,跟在他们车后往通讯处驶去。街道两旁全是废弃坍塌的房屋,个头高矮不一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在路边玩闹,年迈的老人和妇女们坐在残破不堪的房子前,目光呆滞地注视着两辆车从眼前经过。
 
村子里的年轻男女几乎都加入了YPG和YPJ(库尔德女子自卫军),这些老幼妇孺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坐在家门口,等待孩子们平安归来,或迎接他们的遗体。
 
然而,超过十人以上的聚集,就会使得遭受炸弹袭击的风险成倍增加。
 
Yasin将半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不停吼着:“快离开,不要聚集!散开!”
 
咕咕也将车窗摇下,燥热的风裹着沙尘,从降下一半的车窗钻进驾驶室,刮得咕咕脸颊刺痛。他不得不又将车窗摇上,盯着前车挥臂驱散人群的Yasin发呆。
 
身处战乱,每天都挣扎在死亡边缘,由于生活无聊,巡逻时队友们会互相开玩笑来缓解紧张情绪,可那天咕咕和Musa竟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路。咕咕心里一直在想,如果自己不幸被ISIS俘虏,是不是也会出现在他们拍摄的处决视频中。
 
也就是从那天起,咕咕决定无论何时都要在身上带一颗手雷,这样才能确保被ISIS俘虏前能炸死自己。
 
那天去镇里的路上还算平静,没有遇到ISIS的骚扰,车驶过几道沙土斜坡后就到了目的地。追着车跑过来的流浪狗围在皮卡旁狂吠不止,平日里最爱逗狗的咕咕此时完全没有任何兴致,下车后甚至想狠狠踢它们几脚。在Subhi的引导下,咕咕一行三人来到了所谓的通讯处——一座隐蔽在街角的破旧平房。
 
下了车咕咕就想撒尿,一直憋到通讯处才看见厕所,于是他示意Musa跟着Yasin先进去,自己方便完就去找他们。撒完尿后,进入指定的房间需要穿过一条走廊,临近中午,通讯处很安静,咕咕的军靴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刮蹭声显得格外响。
 
长廊在平房尽头拐了个弯,Yasin和Musa站在拐角处正与两个女孩说话,看到他们后咕咕也加快脚步往前凑。然而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之后,咕咕愣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到Samirah。
 
此刻她与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并排站着,听到脚步声,扭头朝咕咕看了过来。
 
咕咕很想退回去,但已来不及,Samirah还是看到了他。
 
Samirah皱了皱眉头,侧过头避开了咕咕的目光,拉着身旁的女孩坐在了房门旁的椅子上。从Samirah的眼神中,咕咕又看到了Basil死的那晚她露出的厌恶感。
 
咕咕对此很心烦,但他清楚自己最好还是离这个女人远一些。
 
他觉得既然第一次见面就给彼此留下坏印象,之后想改观就更难。郁闷的咕咕点了根烟走到几米外,Musa也凑过来要了一根,边抽边告诉咕咕,Samirah是陪她身边的女孩来的,女孩叫Thara,被处决的五个人中,可能有她的哥哥。
 
咕咕感觉烟呛进了肺里,一边咳嗽一边咒骂了几句ISIS。
 
话音刚落,原本紧闭的那扇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材不高的库尔德人探出头来,叫了Yasin和Thara的名字,让他们进去看视频。
 
Thara如弹簧般站起,红着眼眶快步走到门口,嘴里不停念叨着“安拉保佑”。
 
然而Yasin却有些犹豫。
 
Musa见他有些迟疑,跑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Yasin,让他赶紧进去。
 
Thara和Yasin一前一后进了屋,门后的人也缩回身子,将门紧紧锁上。
 
咕咕迅即灭了烟。
 
屋外等待的人并不比屋内的人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煎熬。来叙利亚后,咕咕的烟瘾越来越大,通常都是烟不离手,那是重压下唯一的精神慰藉。但那天等Yasin出来的过程中,他在心里祈祷了一遍又一遍,丝毫没有再点一根烟的欲望。
 
几声狗吠之后,Samirah突然双臂交叉,像其他库尔德人祈祷安拉保佑时一样,开始轻拍双肩,嘴里低声重复着愿祷的话语。
 
Samirah双眼紧闭,拍打肩膀的动作越来越急促,语速也越来越快。
 
咕咕能体会到,她心里的焦虑其实不比自己少。
 
不久后,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很明显是女人的声音。
 
三个人几乎同时挤到门口,Samirah用力推门后发现门还是锁着的,只好焦急地拍打门框。门先是缓缓开一条缝,等咕咕他们后退两步再往里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伤心欲绝糊满泪痕的脸。Thara哭到无法站立,扶着门框直不起身来。
 
Samirah慌忙架住她,将她搀扶到屋外的椅子上坐下,而跟在Thara身后的Yasin皱着眉头,脸上的情绪很复杂。Musa轻声询问:“视频里有没有你弟弟?”
 
Yasin摇了摇头。咕咕感到自己的神经有了些许放松,至少只有一个。
 
Thara一直哭个不停,Samirah紧紧握着她的手,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三个男人面对两个哭泣的女人,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日头已到天空正中,哭声还在持续,Yasin不停安慰着两个女孩,又跟Samirah说,正好他们要开车回村里,可以载两人一同回家,不用通讯处再派车送一趟。
 
Samirah同意了。
 
因为怕Thara的哭声影响Yasin开车,Samirah决定带着她一起坐在后车厢。
 
而为了保护两个女孩,咕咕和Musa也执枪随她们坐了进去。
 
Thara由嚎啕大哭转为低声啜泣,哽咽着用库尔德语与Samirah对话。
 
咕咕用枪托捅了捅身旁的Musa,小声问他,两个女孩在说什么。
 
Musa用手拢着嘴巴凑近咕咕道:“Thara很痛苦,不知道怎么将哥哥的死讯告诉自己的母亲,她感觉母亲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要自杀。”咕咕沉默了。
 
一路上,Thara都在愿祷真神保佑哥哥上天堂,这些咕咕都能听懂,然而后来她情绪激动地说了几句咕咕听不太明白的话,却突然被Samirah厉声制止了。
 
咕咕很疑惑,扭头扫了一眼Samirah。
 
与此同时,Samirah朝咕咕和Musa投来戒备的目光。
 
咕咕恍然意识到,她们可能是有事隐瞒,或者是在说他和Musa的坏话。
 
咕咕索性抱着枪看向远处,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到达Samirah的家门口后,Yasin下车继续安慰两个女孩,咕咕和Musa直接钻进了驾驶室,换Musa来开车。咕咕好奇Thara刚才在车里到底说了什么。
 
Musa想了想,说他也不明白,回忆了一下,说:“好像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Thara只是不停重复,真是个错误,这是一个大错,他们犯了无法弥补的大错。”
 
那时咕咕没放在心上,直到几个月后,咕咕才知道Thara说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
 
注:关于Thara说的“这是一个大错”,会在系列之后的故事中展开,是关于Thara在ISIS里当联络员的故事,而所谓的“联络员”,是去ISIS的卧底。
 


返回据点的路上,Musa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开玩笑,试图活跃车内的气氛。

 
然而坐在副驾驶的Yasin始终保持沉默。
 
咕咕试着问他是不是因为看了血腥视频的缘故,否则怎么一路提不起劲儿来。
 
Yasin直视着窗外,回了句“也没有”。
 
隔着车窗,几座石油精炼设备从眼前划过,那些都是前不久咕咕他们从ISIS的控制区夺回来的。
 
眼看Yasin情绪低落,咕咕适时转移话题,说他们已经攻下了很多ISIS的据点,以后一定会把所有扛着黑色旗子的老鼠都赶出去。Musa听罢也连声附和。
 
Yasin的情绪逐渐缓和,坐直身子开始与咕咕他们聊天,不经意间从最近发生的事情聊到了家人。
 
最初Yasin也只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许是因为害怕回忆有关家人的悲惨经历,他不愿再开口多讲,于是话题又渐渐转移到了Samirah的身上。
 
而正是因为Yasin的这次讲述,让咕咕对Samirah有了全新的认识。
 
据Yasin所说,他认识Samirah的时候,当时她在罗贾瓦的红十字会做志愿者。
 
彼时年仅19岁的Samirah,曾跟随姨妈在阿勒颇生活,叙利亚战乱发生后,为了躲避空袭又回到了罗贾瓦。Samirah的姨妈是一名教师,她自小跟着姨妈生活,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男女平等有着强烈的憧憬。耳濡目染间,穆斯林女性地位的低下让她决心摆脱所谓的传统束缚,成为像姨妈一样优秀的独立女性。
 
Samirah听得懂英语,虽不能流利地与别人对话,但可以简单交流。她在红十字会负责为外籍医护志愿者做翻译工作。Yasin感慨道,这个女孩有着异于常人的毅力,每天结束繁忙的工作后,还要利用空闲时间学习法语和阿拉伯语。
 
然而这个试图反击命运的女孩,却并没有因自己的努力而得到上天的任何优待。
 
Samirah的父亲在爆炸中被砸断了左腿,两个哥哥加入YPG后相继阵亡于前线,母亲因为承受不了这种痛苦而自杀。如今家里仅剩下她和残疾的父亲相依为命。
 
驾驶室内闷热得令人眩晕,咕咕打开车窗,点了根烟。
 
干热的风吹打在脸上,咕咕想起Samirah每次出现时坚毅的眼神,说:“如果没有战争,Samirah一定是个有梦想的女孩,只可惜她生错了地方。”
 
开车的Musa适时接过了话头。“生活在一个如此混乱的地方,没有国籍,没有尊严,还谈什么梦想。她每天的梦想应该是活着才对。”
 
咕咕觉得Musa的话虽然不入耳,却是当前局势下不争的事实。
 
也许是太久没有和人倾诉了,也许是Musa的话刺激到了Yasin, 他说,自己的母亲就是带着痛苦死去的,因为患有严重的地中海贫血,她的免疫力很差,需要经常输血来补充红细胞,心理极其脆弱。但战争开始后,每个人都像置身于炼狱中,除了吃食问题陷入困境,连活着都成了安拉的奖励和恩赐。母亲目睹过ISIS对平民的杀戮,也经历了生活的地方从一个静谧美好的城市变成废墟,加之贫血症得不到持续的治疗,因此终日忧郁不安,最终选择了割腕自杀。
 
Yasin顿了顿说,“在穆斯林教义中,自杀的人是无法上天堂的。”
 
他的母亲宁愿去地狱,也不愿继续挣扎在这个世界上。
 
Yasin像是第一次打开了话匣子,又数落起自己的弟弟来。
 
Yasin加入YPG后,嘱咐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Ghazi在家照顾父亲,但他离开后,每次与父亲通话时他都在抱怨弟弟时常彻夜不归,根本不知道在忙些什么;Yasin因训练任务繁重,无暇打电话教导弟弟,两个兄弟的交流也十分有限。
 
然而Yasin入伍半年后,他们的父亲在一场爆炸中身亡,弟弟Ghazi因为不在家,幸运躲过一劫。父亲的离去,让Yasin和Ghazi彻底成了孤儿,Yasin还记得弟弟来找他的时候,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Ghazi哭着说既然无论如何都会死,还不如趁活着的时候打死几个ISIS,那样还算有点价值。
 
那次意外发生后,Ghazi也加入了YPG。
 
Yasin的语调显得很沉重,咕咕往副驾驶方向探过身去,忍不住问Yasin:“从来没见过你弟弟,既然通讯处让你去看处决视频,是因为他被ISIS俘虏了吗?”
 
Yasin犹豫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此时,车恰好在据点前停住,Yasin趁机岔开了话题,他交待咕咕和Musa再去一趟Samirah的家里,给Thara送些吃食,自己要去一趟阿拉伯友军的驻地。
 
Yasin说,自己从镇里拿回来的肉和牛奶都很新鲜。
 
Thara刚刚失去弟弟,是需要补充一些能量的。
 


与Yasin分别后,两人驱车再次前往Samirah的家。

 
途中Musa一直在分析,腼腆的Yasin会不会是喜欢Thara,但又不好意思亲自去关心人家,所以才让咕咕他俩去送东西。咕咕连连摆手,“绝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Yasin喜欢的是YPJ里的Eva。”怕口无遮拦的Musa再惹麻烦,咕咕警告他千万别再乱说,Yasin这两天心情不好,Musa得小心被安排天天去巡逻。
 
一番叮嘱之下,才算堵住了Musa那张八卦的嘴。
 
抵达Samirah的家,咕咕和Musa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虽然咕咕的库尔德语不太好,但最常用的几句他还能听得懂。
 
“你会受到真神的惩罚!”男人的声音十分刺耳。
 
“不,安拉会赞扬我是个英雄!”Samirah毫不示弱。
 
等屋里父女俩的争吵渐渐停息,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准备进屋看看。
 
屋内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争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儿,褐色的碎瓦片铺了一地,那应该是药罐,灰黑色的水沿着地面瓷砖的缝隙正往远处淌。
 

41.png

Samirah的家 | 作者图
 
Samirah和父亲剑拔弩张,两人的脸色都不好。
 
Thara抱膝坐在床垫上不知所措,进屋后的咕咕和Musa更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意识到有人进来了,屋内三人的目光都望向门口,咕咕再次感受到了Samirah那犀利倔强的眼神。他本想说几句话,让这对父女俩消消气,但瞥见Samirah那张冷漠的脸,又觉得她父亲应该听不懂英语,话到嘴边索性又咽了回去。
 
没想到,Samirah绷着脸绕过咕咕和Musa走了出去,Thara也紧跟她出了门。
 
女儿离开后,Samirah的父亲打量着突然到访的两人,语气不悦地问他们“有什么事”,Musa拎起手里的食物在他眼前晃了晃,解释说来送东西给Thara。
 
男人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塑料袋,杵着拐杖挪到床垫旁,朝旧茶几一指,示意Musa将东西放在上面,自己则坐在堆满杂物的床垫上数落起女儿Samirah。
 
男人不断抱怨:“这个女儿是真神派来惩罚我的,我死了之后要去天上赎罪!”
 
Musa见男人的火气有增无减,索性坐下与他聊起天来。
 
库尔德语不流利的咕咕根本插不上话,干坐着也感到无趣。或许是听Yasin讲完Samirah的故事后对这个女孩很是同情,咕咕决定趁Musa和男人聊天的工夫,将地上的脏污收拾干净,这样Samirah回来就不用再费劲儿打扫屋子。
 
屋内的陈设都很破旧,正对门口的那面墙上挂着Samirah的母亲和两个哥哥的遗照。
 
令咕咕感到意外的,是侧墙上贴满了大小不一的彩色照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看着这些几乎盖满了大半个墙壁的照片,咕咕心里忽然泛起几分酸涩。
 
因为上面有些面孔,咕咕似曾相识,他们都在与ISIS的战斗中阵亡了。
 
咕咕看着墙上的照片出神,突然被Musa的一声喊叫吓到。
 
等咕咕回过头,看见Musa正愤怒地指着身旁的男人道:“他指责自己的女儿从来不穿布卡(伊斯兰女性穿的罩袍,含头巾面罩和长袍),还崇尚女性自由和男女平等,将来是要被安拉惩罚下地狱的。我实在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咕咕听罢用口型说了个单词:“Stupid!”并让Musa告诉Samirah的父亲,在很多国家都不分男尊女卑,人人生来平等,穿布卡是对女性的极度不尊重。
 
Musa与男人辩论起来,眼看对方的语调越来越高,咕咕也尝试用简单的库尔德语加手势尝试与他沟通,想让男人明白,库尔德女子自卫军比男人还英勇,她们是抗击ISIS的主力军,从来不穿布卡,依旧是库尔德人最敬重的战士。
 
然而就是咕咕的一番话,彻底惹怒了男人。
 


Samirah和父亲矛盾的源头,就是因为她一直在申请加入库尔德女兵组织。

 
今天Samirah陪Thara去镇里,父亲在她屋里又发现了入伍申请表。
 
一时间这位父亲怒不可遏,将所有东西包括女儿看的那些崇尚女性自由的书籍和日记,都扔进瓦盆里烧成了灰烬,只将一堆灰烬放在屋子正中等待Samirah回来。
 
Musa单手托着下巴,顿了顿说:“你应该感到光荣,她是个勇敢的孩子。”
 
咕咕也表示赞同。
 
男人的眼中转瞬被一种忧伤填满,额头上挤出几道深缝,向他们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真主啊,原谅他们,只有没当过父亲的人才会说出这种冰冷的话!”
 
男人低吼道,表示库尔德女兵都是敢死队,只要上前线就是送死。
 
他的两个儿子已经死在了战场上,他不能再让自己的女儿去送死。
 
虽然不去战场也有危险,但他希望能与女儿死在一起,去天堂可以结伴而行。
 
咕咕和Musa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Musa转而开始安慰这位心有苦衷的父亲。
 
咕咕也找了把扫帚,将碎瓦片和灰烬往门外扫。
 
Yasin发来消息,询问咕咕有没有安全到达Samirah的家,咕咕随手拍了张自己将垃圾拢成一堆的照片,告诉Yasin他们在解决父女矛盾,晚会儿再回据点。
 
将屋内清理干净后,Musa也结束了与男人的交谈,站起身来彼此拥抱了一下,又与咕咕商量要再去找Samirah聊一聊。两人绕到村外的荒滩后,呛人的沙土气味愈发浓郁,道路连分了几道岔,Musa开车拐上了一条相对宽阔的路。
 
斜坡上,几个孩子在隆起的沙子里打滚,头发和身上都是沙,却依旧乐此不疲。
 
孩子们天真的笑声在车外的黄沙中肆意飞扬。这种景象,让人心痛。
 
车在村外绕了好几个来回,孩子们大都认得国际志愿军的皮卡,几个光脚的少年跟在车后欢呼跳跃。这里的很多孩子不喜欢穿鞋,似乎感知不到脚疼。
 
咕咕摸了摸衣兜,这次身上没装糖果。
 
糖在库尔德战区属于一种昂贵的东西,一般人很难吃到。因此咕咕总喜欢找能弄到糖的人,高价买回一些糖果和甜食,遇见孩子的时候,分给他们。
 
战乱中的孩子太痛苦了,至少这些糖果能让他们记得甜的味道。
 
车不断前行,道路中间赫然出现了一个高耸的大土丘。远远望去,隐约能看到许多孩子或蹲或站地挤成一团。靠近后,咕咕他们才发觉,Samirah也在其中。
 
土丘的斜坡旁倒着一堆堆垃圾,两个瘦弱的孩子正穿梭在这些废弃物中,寻找自认为有趣的新鲜玩意儿。见咕咕和Musa靠近,两人先是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衣着和装备,感觉不具有危险后,便兴奋地将捡到的“宝贝”拿给他们瞧。
 
对于咕咕和Musa的到来,Samirah并没有驱逐的意思。
 
她只冷漠地瞅了他们一眼,就又低头与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继续喂食小狗。
 
在一旁双臂抱膝呆坐的Thara意识到咕咕和Musa应该是来找Samirah的,于是起身将其中的两只小狗抱起来,引着孩子们去远处玩耍。刚出生的狗崽被孩子们围在中央,它们的动作和走路姿势令孩子们开心地尖叫和大笑。
 

42.png

被孩子们安顿好的小狗 | 作者图
 
在这里,流浪狗随处可见,但中弹死亡的几率却比人低。
 
ISIS不会朝任何一只狗随便开枪,因为那纯属浪费子弹。
 
Samirah看向咕咕和Musa,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并不想搭理他们。
 
考虑到自己和Samirah有过节,咕咕将Musa推到身前,让他去做“和事佬”。Musa没有闪躲,只是告诉他,女孩会讲英语,一旦自己搞不定,就让他记得帮忙相劝。
 
咕咕毫不犹豫地做了个“OK”的手势。
 


Musa的开场白尴尬又生涩,客套几句后,为表示尊重,年长的Musa对Samirah没有以兄妹相称,而是直呼其名。本不愿说话的Samira紧接着也有了回应。

 
两人闲聊了几句关于Thara的弟弟的事。
 
咕咕端着枪在他们身旁来回踱步,时刻警惕着ISIS的到来。
 
见空旷的四周没什么危险后,咕咕索性放下戒备,加入孩子们的游戏。
 
Musa的劝说一直没有切入重点,咕咕陪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后,心情放松了许多,终于鼓起勇气,走到Samirah身旁对她说:“加入YPJ的事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他盯着用铁丝在地面上划来划去的Samirah,表面虽淡定,心中却忐忑。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Samirah并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一反常态,用平和的语气告诉咕咕,自己已经考虑得非常清楚了,如果不加入YPJ,她和其他被ISIS认为是异教徒的女孩一样,一旦被ISIS抓到,注定会沦为性奴。与其毫无尊严地死去,还不如去YPJ为正义和自由而战,阵亡在前线总比被践踏至死强。
 
咕咕想不出劝解的话语,只好说:“替你父亲想想,他很可怜,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
 
Samirah直视咕咕的眼睛,用英语反问他:“你为自己的家人想过吗?即使他们不同意或者不知道,你还不是加入了YPG。”这话瞬间令咕咕哑口无言。
 
Musa发觉咕咕没再回应,慌忙唤了一声“Samirah”,刚准备截住她的反驳,不料却被面色阴沉的女孩继续反问:“如果你们国家的同族姐妹被Daesh当成‘低贱的奴隶’随意买卖,同族兄弟像牛羊一样被肢解残杀,你们今天还会理智地站在这里劝我不要去前线战斗吗?”咕咕喉咙发紧,甚至无法控制面部肌肉的抽搐;Musa眼中的神色也有些复杂,捡起一块石头从左手抛到右手,没再吭声。
 
眼前的女孩,咕咕肯定是无法劝解的。Thara不知何时来到了Samirah的身旁,蹲下身来用胳膊环抱着她的肩膀,告诉她,自己会陪她一起加入YPJ。
 
Musa双手抱在胸前,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又询问Samirah是否要乘车回家。
 
Samirah道谢,因为她和Thara要带着这群孩子一起回村里,所以不坐车。
 
掸了掸裤脚上的土后,Samirah朝远处挥了挥手,几个小孩正在为流浪狗找家。
 
年龄稍大的男孩弯腰将狗抱在怀中,一路小跑跟随Samirah的指引往身后的废弃民居奔去。咕咕和Musa在那里看到了他们为流浪狗千挑万选的“家”。
 
那是一处被炮轰过的民宅,Samirah将堵在灶台门口的烂铁皮抽开,抱着狗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将几只小狗放了进去,灶台虽然不大,却至少能遮风避雨。
 
互相告别后,Samirah带着一群孩子离开了,大家约定明天再来看望几只小狗崽。
 
夕阳像往日一样漂亮,正朝着西边沉落。此时的战场,万籁俱寂。
 
视线中的Samirah唱着本地反击ISIS的歌谣,在金色的光影中渐行渐远。
 
回据点前,咕咕回头看了好几眼,那是他在战场上看到的最美的一幕。



作者言北西,现为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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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14 11:4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她们这群女兵,是ISIS闻风丧胆的人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7-14
Eva痛苦得跪倒在地,但作为指挥官,她在女兵面前还要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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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86个故事—

前 言


ISIS看到一种人会心生畏惧,那便是库尔德女子自卫军。因为在ISIS的教义中,他们绝不能死于女人之手,一旦被女人击毙,就不能上天堂。这些女孩非常勇猛,能狙击,能扛起枪炮,更能攻下ISIS据点。库尔德战场的特殊之处,除了指挥官会和战士们一起上战场,就是在与ISIS的对抗中女兵可能比男兵更重要,在战斗中发挥的作用更大。

咕咕时常难过于一群普通姑娘竟被赋予如此残忍的使命。作为男人,他们很想冲在姑娘们前面,也因此与上级起过冲突,却不止一次地被警告“这是命令。”是命令,也是这群女孩的宿命。

这是《我在叙利亚反击ISIS》的第7篇。
 


即使是平常的日子,周围细碎的声响也会令咕咕戒备。虽然队友们的说话声压得很低,但所有谈话内容还是被咕咕听得一清二楚。

咕咕翻身坐起,迅速穿好衣服,走到隔间表示自己想和大伙儿一起去镇里的小卖部采购。毕竟休战时期,没有值岗任务的他也无事可做。

然而,去镇里并不是一趟绝对安全的行程。

在这里,路边低头啃草根的母羊身体里都可能藏着雷管,迎面而来的车内也许装着定时爆炸装置,就连冲你嘻笑的孩子,也可能在下一秒引爆自己……所有的一切,外表都成了一种伪装。

至今咕咕仍对经历过的“母羊炸弹”心有余悸。

从驻地开往巡逻区,车会经过一片长着稀疏植被的“草场”,虽然库尔德人身处战乱,但依然会定期在这里赶集。自从国际纵队驻扎后,咕咕几乎没参加过这种活动,那天和队友们一道在农贸市集闲逛,看到许多当地人用以物换物的方式买卖,咕咕和队友都觉得很好奇。他们心血来潮模仿当地人交换物品,用零钱换了一些小物件儿。

后来有队友掏出手雷,开玩笑地想要交换老乡的狗崽。

这时,一只母羊突然奔跑着冲进人群,但所有人都没有在意,只当是老乡家的羊在撒欢。爆炸发生时,咕咕和队友还在跟老乡讨价还价。

母羊被炸得血肉模糊,随后,便是人群中的尖叫和嚎啕。

ISIS的行径,总会突破人类想象中的下限。

这次出门,咕咕和队友们特意多拿了一些弹夹和手雷,以备不时之需。

车窗外,一排排平房散乱无序地急速后退,眨眼间视野中就仅剩下毫无生机的焦黄土地。

风刮过车身的呼呼声、汽车引擎的轰隆声、车轮刮擦石子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听久了,会让人产生强烈的压抑感。

大家很少有特别放松的时刻,但那天去买酒的路上,队友们哼唱着歌,说着队友间的八卦趣事,咕咕觉得自己又找回了久违的惬意。

然而几分钟后,他那张原本笑成一团的脸就僵住了。

视线之内,迎面而来的是一辆车身被涂装成黑色的皮卡。

在库尔德地区,黑色皮卡车很少见。

即使有,也都是从ISIS那里缴获的“战利品”。

咕咕不由得紧张起来,上次听说黑色皮卡车出现在控区的时候,他还是一名刚结束集训的新兵。同为新兵的两名队友缺乏实战经验,巡逻时,两人在不了解车内状况的情况下,截停了黑色皮卡,提出要看对方证件,谁知伪装成司机的ISIS竟引爆了绑在身上的诡雷。

想到这里,咕咕感觉全身都僵硬了,不自觉地将手指滑向了扳机。

同行的队友也全都戒备起来,开车的David即刻刹车,提醒大家“注意黑色车辆”,咕咕和Musa迅速推开车门跳下,举枪对准了朝他们驶近的黑色车辆。或许是注意到了咕咕他们举枪的动作,那辆车猛地停了下来,车头前的大灯也开始有规律地闪烁。

看到车灯,咕咕心里瞬间轻松不少。

联盟军之间有一些不成文的约定,比如在不确定是否为己方车辆以及无法确定车内人员身份时,如有一方率先举枪,另一方需当即刹车并打开双闪,示意车内是“自己人”,然后只需静坐在车内等待举枪一方确定身份。但如果擅自移动或推开车门,就会被持枪一方开枪射杀。

当然,这种方式也不是绝对安全的,有时也会出现意外状况——车内可能坐着伪装成“自己人”的ISIS。

因为无法百分百确定来人身份,咕咕和Musa调整呼吸,准备往前挪几步,但瞅了几眼车里的人后,咕咕不禁心下一紧。

坐在副驾驶位的姑娘,居然是Samirah。

只不过此时的她穿着一身YPJ(注:YPJ是库尔德女子自卫军的缩写)的训练服,她身旁穿军装的司机,则是一名库尔德当地女兵。

咕咕迅速收起枪,朝Musa打了个手势,示意是“自己人”。

车门随即被推开,驾驶车辆的女兵下车后先是拍了拍左胸前的绿色徽章,又冲咕咕和Musa挥了挥枪,算是打个招呼。

咕咕所在的国际纵队与YPJ接触不多,对于女兵打招呼的方式不甚了解。但出于礼貌,他和Musa也模仿对方隔空挥枪以示回应。

咕咕盯着副驾驶位上的Samirah看了一会儿,对方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咕咕所期待的笑意。咕咕本来觉得上次与Samirah简单接触后,算是相互认识了,但对方眼中的防备瞬间堵住了咕咕的所有话语。

看着身穿军装的Samirah,咕咕心底说不出滋味,这个眼神坚毅的女孩,也许很快就会被战斗力不足的YPJ派往前线。危险解除后,女兵回到车内发动引擎,拐上一道沙土斜坡后,消失在咕咕视线中。

当天和Samirah的见面和离别都很匆忙,咕咕觉得自己本该与Samirah多说几句,至少应该交待她去前线要学会保护自己。但碍于有其他人在场,话到嘴边都卡在了喉咙里,只能望着那辆远去的皮卡发呆。

正因如此,咕咕在之后的日子里就时常被当时恰巧注意到这一幕的David嘲笑:“眼神中充满了对女人的渴望。”为了证明“清白”,咕咕发誓自己以后会少出门,绝不可能再接触到任何YPJ的姑娘。

然而咕咕自己也没料到,这个“誓言”很快就被打破了。
 


YPJ新兵闭营仪式的当天,微风、薄云。黄沙和干热风是叙利亚的特色,然而在那无尽的荒凉中,依旧能感受到死亡背后的生机。

作为YPG的联盟队伍,YPJ的新兵闭营典礼通常会邀请一部分YPG的长官去演讲,加之新入伍的队员里有来自其他国家的女孩,为了让大家熟悉彼此,方便以后协同作战,国际纵队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那天,咕咕跟随没有巡逻和值岗任务的队友们一大早就驱车前往YPJ的训练营地,车拐进一处呈正方形的空旷场地后,咕咕注意到正对大门的那排平房前立着两根木头杆,虽然旗杆不挺阔,但其中一根顶端高高飘扬的绿底黄五星旗帜倒是十分鲜艳。

而另一面铺展在桌子上的黄色旗帜,咕咕就更熟悉不过了。

在库尔德,连刚能记事的孩子都知道:黄底绿五角星的旗帜象征YPG,绿底黄五角星的旗帜象征YPJ。

咕咕和队友们停好车,步行进入了营地。

只见偌大的场地四周摆满了男男女女的照片,从年轻排列至年长,甚至还有稚气未脱的孩子。

他们,都是在与ISIS的对抗中牺牲的烈士。

咕咕在这些照片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David跟在咕咕身后,向逝去队友的遗照逐一致礼,嘴里不停重复着愿祷的话。咕咕的心情一下跌到谷底,完全没有参加典礼的心情。

前来围观典礼的平民们被安排站在临时搭建的遮阳棚下,咕咕和队友们则要去特定区域集合。穿过人群时,咕咕恰巧与Samirah的父亲擦肩而过。老人穿着体面,似乎为了参加这场典礼做了充分准备。

咕咕顺着他的目光向队伍中望去,很快就找到了站在场地中央女兵队伍里的Samirah。

身穿军装的Samirah比以往更精神,脸上绽放着咕咕从未见过的笑。而其他女兵和她一样,不止笑容灿烂,连眼神中都闪着异样神采。

接下来的流程与咕咕经历过的男兵闭营典礼大致相似,YPG的司令作为特邀长官,演讲时重复最多的就是一定要珍惜训练场上的每分每秒,如果“学艺不精”,战场上任何一个细微失误都将导致丧命。

司令官列举了一些典型的例子来证明战场的残酷,事件内容与咕咕曾听到的如出一辙,只是主角由男战士换成了女战士。

咕咕很想认真倾听长官的发言,但无奈自己库尔德语水平有限,竖起耳朵听了几段后,越来越觉得无趣。

他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列队成排的女兵身上,没有亲眼见过女兵作战的他,不禁开始想象一群女人为保护家园上战场厮杀的场景。

但咕咕越想越害怕。

眼下这群还没经历过残酷战场的姑娘们对未来的战斗满怀憧憬,但ISIS最憎恨的就是库尔德女兵,在他们的教义中,绝不能死于女人之手。倘若女兵不幸被俘,下场一定会惨不忍睹。

其实咕咕最担心的,还是Samirah的安危。

然而,战乱中的每个人都活得身不由己,包括Samirah。

等咕咕回神的时候,YPJ的女司令官也开始了她的演讲。

女长官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有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和感染力,原本严肃死寂的新兵阵营开始有人挥动双臂,高喊着英勇抗击ISIS的口号。

那些一张张洋溢着自信的面庞却刺痛了咕咕,他并不想像其他人那般,只是因为受气氛感染,而为祝贺女兵即将去前线战斗鼓掌欢呼。

咕咕比谁都清楚,与打死几个ISIS相比,死亡可能到来得更早一些。

对于一些缺乏战斗经验加之年龄偏小的女孩,她们的命运,大多是会死于一场意外袭击,抑或是第一次上战场时就命丧敌手。

微风吹过,旗帜飘扬。

象征“战斗到底”的枪声相继响起,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欢呼,YPG和YPJ的长官与新兵们逐一拥抱。David嬉笑着再次提及咕咕曾经的誓言,打趣他“嘴上说着不会来YPJ的驻地,却管不住自己的脚。”

咕咕无暇与他斗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Samirah身上。

队伍中的Samirah难掩兴奋,用枪托抵住地面,探身准备迎接长官的鼓励和拥抱,开心得像一个等待嘉奖的孩子。看到这一幕的咕咕心里有种难以言明的焦虑,他将视线移开,却平息不了内心的煎熬。

他多希望Samirah对他而言,从来都只是一个简单而陌生的名字。这样他就不用担心她何时会落入ISIS之手,也不用关心她何时会被派往前线,更不用总是问自己,她还能回来吗?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她?

围观的人们开始喧哗,集训场内回荡着笑声,也混杂着哭声。

仪式结束后,女兵和男兵拥抱,父母和孩子拥抱,进行告别。

Samirah拥抱了父亲,父女俩一改之前的剑拔弩张,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相拥。这一幕,令咕咕心间酸涩。

他确实如David所打趣那般,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借着战友们彼此祝福的机会来到了Samirah身旁,顺势拥抱了这个倔强的女孩。

Samirah似乎比先前瘦了,即使一直在笑,咕咕还是觉得面前的女孩比第一次见面时要憔悴,而且眼窝深陷,头发也没了光泽。

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是手足无措地瞟了咕咕一眼,什么都没说。

一想到结束集训的Samirah很快就要参加战斗,咕咕有些担忧,突然想拉住她嘱咐几句。但他没来得及开口,Samirah就与他错身而过。

当时咕咕抬起的手臂,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

见没人注意,他才默默将手揣进了裤兜。

几个喘息间,咕咕不自觉地想起了老大哥Rafiq曾经的劝诫。

Rafiq说过:“想活着回归正常生活,就要在战场上先把自己变成毫无感情的人。因为如果对别人的怜悯和共情占据内心后,一旦失去这个对你而言很特别的人,轻则要了你半条命,重则让你丧命。”

咕咕一直觉得,这些话是老大哥用来诠释战场上亲密无间的战友情,直到那时他才明白,这番话在Samirah身上也同样适用。

一阵母女悲恸的哀嚎这时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个扶着枪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

“真主啊,请赐予她勇气和力量,以及数不尽的运气。”

哭泣的母亲双臂交叉,紧闭双眼拍打肩膀,越来越用力。

“我的女儿一定是最勇敢的战士……”女人蓦地睁开眼睛。

咕咕拍了拍David的肩膀,做了个抽烟的动作,想以此为借口出去透透气。对方心领神会,与他一起绕过人群,往皮卡车旁走。

那根烟咕咕抽得心烦意乱,扔掉烟蒂后,便让David跟Yasin打了个招呼,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载着其他两名队友先回驻地了。

也许是要起风或者变天的缘故,旧伤口开始发痒。一路上,咕咕都在用手使劲抓挠,心烦意乱间,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Samirah。

那个倔强的女孩,真的就要奔赴战场了。

当天晚上,咕咕睡不着。参加完女兵闭营典礼的队友们都很疲惫,宿舍内鼾声四起,吵得咕咕根本无法入睡。咕咕从枕头下摸出耳塞,刚塞住一只耳孔,门外突然传来了Yasin急促的叫喊声。
 


谁都没料到,休战期竟然会接到与联盟军一同作战的命令。

凌晨一点多,副长官Yasin扯着嗓子催促大家赶紧集结,值岗的队友也从楼顶被撤下,每个人都神情严肃地按照Yasin的指示检查枪支,打包行李和弹药。这些似乎已经成了机械式动作,一切准备就绪后,很多队友依旧是睡眼惺忪,坐在铺位上不住地打着哈欠。

然而当Yasin开始分发压缩食物后,大家的神经瞬间紧绷了。

自他们这批国际志愿军集结以来,通常只有在接到紧急任务时才会被上级召集协同作战,但每次都会留有足够的时间让队员们吃顿饭。

这次发压缩食物,还是头一回。

拿到压缩干粮的David,脸上满是震惊,他站起来走到宿舍中央举起手中的食物问Yasin:“现在军费已经紧张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了?”

此时主指挥官Alang恰好进了屋,David因为是背对着门口所以没有察觉,他见Yasin不回答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Alang扶了下眼镜,让他“赶紧吃,别废话。”说着便去自己的枕头下翻找出两部对讲机匆匆出了门。

见Alang离开了,几名队友低声询问Yasin :“到底发生了什么?”

Yasin只说他们要被派往与ISIS控区的交界地带,其他的也不愿多谈。

咕咕虽然没有打听作战任务的习惯,却对一些小事观察入微。

与Yasin接触久了,对方嚼食物的动作就像是某种信号,咕咕已经能从Yasin吞咽的快慢觉察出任务的轻重缓急。此时的Yasin狼吞虎咽,咕咕见状也慌忙地撕开压缩饼干,混着水一起吃了下去。

因为,即将面对的很可能是一场残酷的战斗。

Alang清点好人数后,命令大家跳上早就等在驻地外的卡车,为了防止中途遭遇ISIS的炮击,凌晨时分,所有的车都是闭灯行驶。

通往交界地带的路宽窄不一,有些路段被炮弹炸得坑洼不平,加上在没有灯光的黑暗中行驶,一路上都是颠簸不止。车子开开停停,咕咕他们也被摇晃得有些眩晕,有队友不停抱怨驾驶员技术太差,但凡事最爱讲道理的Musa为驾驶员鸣不平,解释说:“路况不好,在黑暗中前行,而且要冒着随时殒命的风险,谁都没法发挥出最好水平。”

咕咕闭上眼睛尽量不说话,因为这样能减轻呕吐感。

不知不觉,车辆开始减速了,拐了几个弯后慢慢停了下来。

咕咕睁开眼,对讲机里Alang和Yasin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两人从前方的车上跳下,用无线对讲装置命令所有人下车后去左侧的房屋中集合等待。

咕咕和队友们下车,跟在Yasin身后走了几步才发现他们被带到一排平房前,尽管光线很暗,但能看出这里的房屋已经被毁坏得差不多了。

放置好行李后,房间里连转身都困难。咕咕和队友们将行军包卸在屋内,全都扛着枪站在了平房门外的屋檐下,等待Alang的下一步指示。

黎明将至,眼前的景象都笼罩在了黑夜最后的阴影中。

咕咕抱着枪倚靠在墙边,平静地等待战斗打响。

然而女兵的到来令咕咕意识到,这里看起来简易破旧,却是联盟军作战前进行战斗部署的理想藏身处。一个金发姑娘来找Alang的时候,咕咕正在打盹,听到女孩的说话声,他才抬了抬眼。

女兵和男兵一般不会见面,除了协同作战需要。

但看清女孩的长相后,咕咕惊诧不已。

这个姑娘,他应该是认识的。确切地说,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从Yasin和其他队友口中,对这名金发女孩的英勇事迹早有耳闻。

面前的姑娘,就是Eva。

Eva和Alang一样,是军队里为数不多的外籍长官,库尔德女子军的征兵宣传片中也总能看到她的身影。队友们都说她身经百战,作战能力比男兵还要强。

而身为副长官的Yasin每次提及Eva更是赞不绝口,言语间十分欣赏。

咕咕从Yasin口中“认识”了各种版本的Eva,后来队友Musa告诉咕咕,Yasin爱慕的神秘女孩,就是Eva。

Eva和Alang属同级指挥官,同时也是YPJ的高级集训官,十分擅长新兵集训工作。Alang和Eva因为新兵集训时常见面,一直跟在Alang身边的副长官Yasin自然也有了许多与Eva见面的机会。

Yasin看到Eva后,难掩兴奋地走到她面前,用西式礼仪拥抱了对方。

他一直在笑,要不是天色暗沉,咕咕觉得自己一定能看清Yasin眼中那要溢出来的情不自禁。然而一向不苟言笑的Alang并未用西方人常用的贴面礼与老朋友Eva打招呼,而是选择了击拳的方式。

这无疑更加证实了咕咕的猜测。

作为Yasin的上级,Alang一定知晓Yasin对Eva的心意。Alang这么做有可能是在刻意避嫌。
 


跟随Eva一起前来的还有四名年轻姑娘,都是库尔德当地人。

据Eva介绍,她们都是刚结束集训的新兵。

库尔德的军队中,上下级界限并不像正规部队一样严格,尤其是国际志愿军之间,彼此亲密无间,真诚且随意。

因此Eva和Alang的交谈对大家没有过于避讳。

Eva和Alang用英语沟通,咕咕能听得懂。Eva说她们趁着夜色偷偷来到这里,同时一再强调,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很不喜欢这种偷偷摸摸的作战方式,更不想麻烦Alang的国际纵队前来协同作战。

“结果才是最重要的。我们的目的就是消灭Daesh,至于用什么方式,不必在意……但消息可信吗?”Alang似乎知道这次行动的目标和任务,但眼看这么多人站在不远处,他不想透露太多,也就没再说下去。

Eva语气坚定:“我保证绝不会错,但要做更周密的兵力部署。”

“你们还要冲在最前面吗?”Alang不经意地扫了一眼Yasin。

而Yasin显然比Alang更想知道Eva的回答。

“当然,难道你忘了ISIS最怕我们这些女人,我们在第一道防线,他们一定吓破胆。”Eva的语气中满是骄傲,其他男人全都沉默了。

作为库尔德人的Yasin应该早就知道答案,但听到Eva亲口这么说,他别过头去一语不发。

库尔德战场的特殊之处,除了指挥官会和战士们一起上战场,就是在与ISIS的对抗中女兵可能比男兵更重要,在战斗中发挥的作用也更大。

咕咕时常难过于一群普通姑娘,竟被赋予如此残忍的荣光。

作为男人,他们很想冲在姑娘们前面,也因此与上级起过冲突,但却不止一次地被警告“这是命令。”是命令,也是这群女孩的宿命。

短暂沉默后,太阳即将跃出地平线,Alang宣布了此次的作战任务。

根据库尔德方面掌握的ISIS最新动向以及利用无线电侦听获得的消息,他们确定ISIS获得了某国的资金支持,从国外购入大批武器装备,计划趁休战期运往基地,以便及时补充控区的枪支弹药。

而昨日YPJ的新兵闭营典礼,大多数士兵都去参加了,这一点也被ISIS知晓,因此ISIS计划趁库尔德人放松警惕时完成武器运送。

联盟军此次的任务,就是全力拦截这批武器。

如果不能顺利截获,就全部炸毁。

国际自由营的队员们大多对地形不熟悉,Alang示意Eva带来的几名库尔德当地女兵上前,让Yasin用库尔德语告诉她们确切的阻击地点。

此外Eva在另一处ISIS车队有可能会经过的民居里安排了一支女兵小分队,据说她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队员,如果ISIS没有像预想那般走联盟军伏击的那条路,这支队伍会在ISIS经过民居时进行阻截。

经队友Musa翻译,咕咕才搞清楚阻击ISIS的地点在一处山丘洼地,周遭地势较高,很适合打狙击战。

但在咕咕地印象中,库尔德控区“等高线”都差不多,地形基本都是戈壁丘陵以及被稀疏植被覆盖的小山丘,加上对靠近ISIS控制区的地形不熟悉,他对这次的战斗地实在没有概念。

由不得他多想,Alang随即下达“出发”的命令,所有人整理行装,跳上了早已发动的卡车。
 


一路上大家都很安静,只有军车引擎的轰鸣以及车轮扬起的烟尘。

咕咕扭头往外看,发现有几辆插着绿色旗帜的车辆行驶在车队末尾。

他心里“咯噔”一下,往外探了探身子以便看得更真切。

库尔德地区无论男兵还是女兵,作战水平都不像正规军那样训练有素,由于战事需要,他们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武器培训和战术培养,再被匆忙送往前线,以战代训。因此前线战士的死亡率很是惊人。

然而在经过第一道岔路时,有两辆搭载女兵的车辆在往反方向驶去,咕咕突然有一种预感,他觉得Samirah应该就坐在那两辆车里。

正想着,咕咕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他扭头看到身旁的Musa朝他做了个睡觉的手势,示意他先休息一下,毕竟一晚上没睡,即将开始的战斗也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咕咕扫了一眼其他人,除了车厢尾部两个负责警戒的队员,其他人大多闭眼背靠车厢,据说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他们需要保存体力。

可能是过度紧张的缘故,咕咕闭上眼,却心烦意乱。

但理智告诉他,此刻必须强迫自己跟大家一样养精蓄锐。

没有任何预兆的,爆炸声突然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

被爆炸声惊醒时,咕咕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跳了几拍,他下意识地端起了枪,还好枪一直在怀里。而此时,爆炸声再次响起。

出于本能,咕咕和队友们跳下了车。

David实战经验不足,慌乱询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人能回答他。

显然情况跟预想的不一样,连Alang都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的车队需要向东北方向行进一个半小时,到达岔路口后拐到右侧小路上,再行驶一小时后才会进入指定伏击地点,而ISIS运输武器的车队最早也得在傍晚时分才能到达。

因此,他们有充足的预伏时间。

可这就是战场,并不是所有战斗都会按照计划进行。

咕咕他们在距离岔路口大约两公里处,遭到了ISIS的袭击。

火光闪烁,轰隆的爆炸声冲击着耳膜,连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长官的命令淹没在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

不远处的一辆军车被击中,转瞬就被腾起的浓烟吞噬。

车上的士兵虽然早已下车,但司机恐怕凶多吉少。

ISIS的火箭弹貌似再次对准聚拢在一起的队员们,爆炸声混杂着尖叫,砂石如雨点般落下,砸在了咕咕的头盔上,脑子来不及反应。

巨大的冲击波将咕咕掀翻在地,他被狠狠抛了出去,手臂撞在地面上,可能脱臼了,就连眉角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伤,眼皮都被血糊住了。

视线范围内,咕咕隐约看到同样倒地的队友挣扎着想站起来。

因为道路两旁有山丘,他们看不清炮弹到底是从什么方位射出,加上刚才的爆炸,顾不上查看伤亡情况,大家都四散奔跑着找掩体。

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战术战略全都失效了。

有队友盲目地朝四周开枪扫射,但还是无法阻止爆炸来袭。

此刻,原本的猎人却变成了猎物。咕咕也意识到,地势较高处是绝佳的伏击点,库尔德方面能想到的,ISIS也能想到。周围的景物在浓烟中变得昏暗,咕咕的耳朵听不清声音,但依然能分辨出周遭的惨叫声,混乱中他本能地像其他队友一样,想尽快找到掩体以确保不被炸飞。

爆炸声再次传来,只不过这次的火箭弹,是从咕咕他们队伍里发出的。

一发接一发的火箭弹拖着火光,从头顶呼啸而过。

对方也回击了两枚,只不过此时咕咕他们已经跑到了山丘下。

“干掉他们!”Eva的半边身子都是土,似乎早已判断出ISIS伏击的位置,说着便指挥身后的几名女兵,扛着火箭弹往山坡上冲。

而咕咕这时才发现,身为女兵指挥官的Eva,竟然没有戴头盔。
 


密集的枪声中夹杂着猛烈的爆炸声,咕咕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聋了。

但这种煎熬没持续多久,枪声和爆炸声都停了。

女兵们的身手很敏捷,有人扛着RPG(单人火箭弹),有人拿着机枪往山坡上爬,丝毫不逊色于男兵,且更有打击作用。库尔德女兵在追击ISIS时,他们大概率会落荒而逃,这也是Eva他们这些女战士经常战斗在第一道防线的原因。

此时,有队友想要跟着女兵们一起冲上去,被Alang制止了。

咕咕已经习惯这种所谓的“战术保护”,为避免引起较为严重的国际舆论,减少国际纵队的伤亡是Alang的职责之一。身为库尔德本地人,Yasin则带着几名当地男兵跟随Eva前往山丘中部进行战后清扫。

零星的枪响之后,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猝不及防地经历了一场突袭战,Alang不知道继续往前走是否安全,他们的伤亡情况虽然不算太严重,但多了很多伤兵。帮忙扶起伤兵时,咕咕蹭了一身血。说实在的,咕咕那次无比庆幸,受伤的不是自己。

因为下一处山丘很可能还有ISIS设伏,道路四周也可能埋着不少地雷。Alang请示上级后,决定采用临时预案,让车队载着伤员和阵亡队友的遗体先退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地带,士兵们分成小队散兵行进,将ISIS的炮火杀伤降到最低。

然而那辆车还没有驶出多远,意外发生了。

密集的爆炸声再次响起,卡车向上弹起,连带着车上的伤员和阵亡者,全都被炸得七零八落。这次是卡车轧到了地雷。

烟尘遮蔽了视线,尖叫声四起,刚刚整合的队伍又陷入混乱。

远处的爆炸声混杂着枪声,再次响起。咕咕一直紧紧握着自己的枪,仿佛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扫射。

有子弹不断打在地面上,起初咕咕以为是自己人误射,但看到一辆架着多管机枪的车一直朝他们驶近时,他才意识到这是ISIS的袭击。

咕咕开始像其他人一样盲目地开火,然而Eva带领的女兵们却迅速绕过他们,边冲边开着枪。Eva竟然无比淡定,咕咕和队友们以及库尔德当地战士也跟随她们,一起朝着ISIS所在方位扫射。

在此之前,咕咕参加的战斗都是远距离对阵,近距离交火还是头一遭。

敌人的车辆,就在前方。

但就在咕咕他们还击后,对方的多管机枪突然哑火。

不知怎地ISIS开始溃退,掉转车头不顾一切地往他们的控制区域逃。

为防止被他们引入雷区,Alang和Eva决定不再追击。

大家徒步而行,继续赶往预伏地。

地势越来越高,山丘的斜坡上有零星的树木,但高处已无植被覆盖,尤其是山丘顶端,突兀地暴露在天空之下。

抵达目的地后,咕咕发现库尔德当地队友早已在这里集结。

在阵地早前就堆砌好好的掩体后面,各种火器及简易工事都做了伪装,手雷已经启封,放置在掩体上。距战壕不远处架设了两架重机枪以及榴弹炮。国际纵队被安排隐蔽在右侧掩体后,与当地指挥官汇合的Eva和Alang则蹲在不远处,分析今天频繁出现的意外情况。

但那天咕咕他们蹲守到次日凌晨,也没看到ISIS的物资车经过。

请示上级后,库尔德当地长官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YPJ其中一个伏击点在另一条山道旁的简易民居里,国际纵队回驻地时要经过此处,加上意外频发,上级要求国际志愿军与Eva带领的女兵一起结伴返回,以便应对突发状况。
 


但车队抵达女兵设立的伏击点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原本整齐排列在路边的民居,几乎被夷为平地。

Eva疯了般冲进被炸成一片废墟的防御据点内,握着枪的手臂止不住地颤抖。女兵们跟在她身后,大声呼唤着几名队友的名字。

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转瞬爆发。咕咕和队友们连忙围上去,只见Eva抱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哭得声嘶力竭。

一个姑娘面朝下倒在屋内的台阶上,枪被压在身子下,后背被炸穿,整个人都被鲜血浸染。

咕咕判断她应该是在从房顶岗哨撤离时被对方发射的火箭弹击中的。

更多女兵的尸体被找到,有人被炸掉了头颅,有人被坍塌的墙体砸中身亡,有人血肉模糊,仅剩下裹满血污的头发。

血渗进泥土,地面都变成了褐红色。

面对从未料到的惨状,Eva痛苦得跪倒在地,但作为指挥官,她在女兵面前还要极力压制自己的哭声。女兵们陆续聚集,场面几近失控,姑娘们的脸颊被泪水占满,湿了干,干了又湿。

为了收敛阵亡队友的尸体,她们需要在这里停留大约半小时左右。Alang命令国际志愿军先去不远处的废弃民居休整,等Eva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毕再集结出发。

咕咕走进指定的屋子,看到许多队友在这里休整补给,以及包扎伤口。

他眉角的伤口不严重,但医护人员需要给他做简单消毒处理。伤口清洗结束后,咕咕准备找个位置坐一会儿,却看见了Samirah。

她双手抱膝,正盯着脚面发呆。

咕咕有些激动,脱口便叫了她的名字。

Samirah应声抬头。

或许是因为看到咕咕受伤了,或许是因为看到他满身是血,Samirah有些吃惊,慌忙站起来想要查看咕咕的伤势。

咕咕见她神色慌张地走近自己,赶紧说了句“这不是我的血。”

听到这句话,Samirah的脸上露出了咕咕许多次想象到的笑容。

“先坐在那里吧,接到命令后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Samirah指了指刚才她坐过的位置。

闲聊间隙,Eva和Yasin一前一后进了屋,方才悲痛欲绝的Eva此时正平静地和Yasin讨论关于去看望阵亡战友们父母的事。

他俩也仔细听着,Eva的话勾起了Samirah的伤心事。

Samirah突然垂下眼皮,提起了自己的哥哥和朋友。

她的哥哥是在一次战斗中阵亡的,指挥官将哥哥的遗物送回家时,Samirah不敢看也不敢动,哭肿了眼,却还要安慰母亲。

还有她的朋友,一个爱笑的库尔德女孩,19岁就加入了YPJ。

那个女孩在战斗中被炸伤头颅。

“我的护士朋友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她被剃掉头发,头皮上拱起好几个包。医生取下她的头皮打开头骨,里面出现了一层很厚的油膜,她们说那是脑浆的保护层。然后医生将保护层划开,一股血浆喷出来,溅了医生一身,手术花了好几个小时,她还是死了。”

Samirah哽咽着说,咕咕静静看着她,想抽根烟,可眼下条件不允许。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Samirah,这也不是几句安慰的话就能平复的。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一个库尔德当地长官愤怒地冲进来,Alang跟在他身后竭力喝止,撕扯着他的胳膊,却被来人奋力甩开。

男人径自走到Eva面前,一把拽住了她的衣领。

他双目猩红地咒骂Eva,是她炸死了他的“联络员”。

咕咕从他们的争吵中,才得知他们这次战斗失利的原因。

为了更好地掌握ISIS的动向,库尔德方面会趁着ISIS招募人员的机会派一些所谓的“联络员”递交申请,成为ISIS的一份子。

其实“联络员计划”的不确定性极高,因为ISIS的洗脑能力特别强,有些本属于YPG的成员佯装成ISIS加入对方后,真的会成为新的Daesh。当然,能传来有效信息的联络员也不少。

再者,联络员自身的死亡风险也很高,不仅仅来自于被ISIS识破身份而处决,更可能来自于作战时被库尔德方面炸死。毕竟在战斗中炮弹不长眼,只要站在ISIS的队伍里,就要面对库尔德方面的袭击。

但咕咕他们这次的任务失败证明,可能有联络员反水,也可能是对方在库尔德内部也安排有自己的联络员。一切,必须等上级查证。

男人的叫骂声越来越大,他刚刚失去了一个“联络员”。

Yasin将Eva挡在身后,伸开双臂抵住他的胸口,避免肢体冲突。

然而Eva却拉开Yasin,面色平静地看着男人,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战场上永远不能因为某个人,令所有人的努力功亏一篑。”

明白这些后,咕咕嘴角抽搐了一下,脑子里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想起了Eva朝山坡发射火箭弹的那一幕。此时的他,惊恐地看向了Yasin。

因为他的弟弟,就是一名被安插在ISIS 内部的联络员。

系列下一篇,将讲述“联络员”的故事。


作者 | 言北西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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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6 09: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冒充有钱人,我与ISIS做了场交易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8-04
在交易现场,对方用蹩脚的英语要求他们脱掉上衣和裤子,咕咕有些愣神,想起了自己藏在裤兜里的短枪。


3.png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89个故事—


前 言


ISIS并不像大家所想的那般——因为信仰而团结一致,更不似他们宣传的那样“英勇无畏”。他们最爱的,其实就是美金和黄金。

他们抓来其他国家或者库尔德甚至政府军管控区的女人拿来与其家人或其他国家的人做交易,是底层极端分子获利的手段之一。

在一次秘密行动中,咕咕接到了任务,需要冒充买家跟ISIS做交易,在友军安插在ISIS的卧底的协助下,去营救4个女人。

时间紧迫,咕咕跟队友提着一袋子美金出发了。他做好了打算,如果自己被识破,当场掏出枪杀掉一个ISIS,然后开枪自杀。

这是《我在叙利亚反击ISIS》的第8篇。


 
日常绕村巡逻是咕咕和队友们被安排做得最多的工作。通常情况下如果没有异常情况,大家会习惯性地放松警惕。

有次巡逻结束后,咕咕抱着枪漫无边际地思考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时,一辆周身涂满泥土的皮卡擦着他们的车驶过,车尾卷起的烟尘和沙土猛地喷进车厢,车内的队友们不约而同地掩着鼻子捂紧嘴巴。

与咕咕并排坐着的Musa慌忙摇上车窗,开车的David则将头探出车外,竖起中指冲前车骂着“Fuck!”

看着横冲直撞的前车,几乎所有人都能判断出司机是刚学会开车不久的队友Hamzah。

19岁的David向来争强好胜,见前车一路疾驰,也不甘示弱地加大了油门,唯恐追不上新手司机Hamzah。

车拐进村子的时候,Musa不断提醒David要注意避让村民和他们的羊群,更要提防突然蹿出来的孩子们。

David嘴上应承,却始终对前车紧追不舍,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看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咕咕准备打趣他两句,谁知话还没出口,咕咕和Musa忽然狠狠摔在了前座靠背上。

刹车踩得猝不及防,两人相继骂起David,David不住地喘着粗气,嘴里念叨着还好没撞到前面的车。

此时咕咕才发现Hamzah驾驶的前车竟也停了下来。不知是发生了事故还是其他意外,回过神来的几个人迅速拿枪警戒。

推开车门后,咕咕耳边就传来了女人的哭声,他下意识地随Musa往前小跑了几步。

只见一个库尔德大婶跪在Hamzah的车头旁,拽着早已下车的队友Sahin哭得声嘶力竭。

身穿深色长裙的大婶头发花白,头巾已经松散地滑落到了肩膀上,跪倒在地不停抽泣。

看清那张形容枯槁的脸之后,咕咕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这个库尔德大婶他认识,但这次明显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加消瘦苍老。

大婶看到Musa和咕咕仿佛看到了救星般激动,她奋力挪动身子转向两人,捶着胸口央求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去自己家里一趟,因为懦弱的她无法阻止暴力的丈夫,也无法保护可怜的女儿。

痛哭流涕的大婶再次伏地乞求的那一幕令咕咕感觉全身的肌肉都逐渐紧绷了。

他最不愿听到的消息,还是没能躲过。

当初他和Musa将大婶和女儿救出来的时候,总以为她们已经脱离苦难,却没料到如今的生活依旧凄凉。

几乎所有参与救援的队友都认识这位孱弱的母亲,她和女儿曾被ISIS抓走,在对方控制区域遭囚禁一个多月后,才被国际纵队救回。

有相似经历的库尔德女性不在少数,为了让重返家园的女人和女童能在被解救回来后过上正常生活,库尔德地区有明确规定不得歧视从ISIS手里获救的女人和孩子们。

有政策约束加之邻居们的互相监督,大多数从ISIS控制区成功获救的女性都能得到来自家人的照顾和包容。

但人性难测,即使有严格的监管制度,意外仍然不可控。

部分获救女人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过,来自丈夫或父亲的冷暴力抑或拳脚相加和语言侮辱,让她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法再融入正常生活。

通常在经历一段极度压抑且煎熬的日子后,很多女人都会选择远离令人窒息的家庭环境,投身于YPJ(库尔德女子自卫军)成为抗击ISIS的一员。(自杀是少数女人走投无路后的选择,因为在他们的教义中,自杀之人无法上天堂。)
 
队友Sahin是个急性子,但也最热心。

Musa还没来及问清具体情况,Sahin就将大婶扶起来,手指在空中挥舞着让她说明哪个方向是通往她家的路。

大婶说着一些感谢的话,指向一条通往村里的土路。

Sahin背着枪嘱咐Hamzah坐在车里等他回来,说罢便跟在大婶身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担心有意外状况的咕咕和Musa也匆匆跟了上去。

咕咕边走边询问Musa为何大婶不向周围邻居求助。

Musa扫视四周,见村里十分安静,猜测大概有能力的邻居们已经搬离村子,没能离开的,或许也知道这种家务事不好管。

拐了两道弯后,咕咕他们进入了一个窄巷,前方不远处,焦虑不安的库尔德大婶在一所低矮的平房前停了下来。

随即闯进大家视线的,是一面泥坯墙和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也许是天气闷热的缘故,那天大家都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

刚到门口,暴脾气的Sahin不知中了什么邪,抬脚就踹掉了其中一扇本就破旧不堪的铁门。

当他再次抬腿的时候,Musa厉声制止,一把扯住Sahin的手臂将他狠狠甩开,大吼着,“你是不是疯了?”

呵斥果然奏效,原本怒气冲冲想要质问Musa的Sahin仿佛瞬间清醒。他犹豫着抬了抬脚,又迅速收回。

据Sahin后来描述,当时他背部贴墙,感觉从指尖到脚跟都在打颤,那是发自内心的后怕。

看着靠在墙上不住喘气的Sahin,咕咕端着枪,只觉得手心里汗涔涔的。

三人心照不宣地冷静了几秒后,见没有什么突发状况,都长吁了一口气。

咕咕不自觉地想起了那名被炸断右腿的队友。

当地的库尔德民兵总会时不时向国际志愿军传授一些他们的实战经验,其中有一条是“即使要进入库尔德本地居民的住所,也要检查门框四周是否有隐藏的炸弹引线”。

而两个月前,咕咕的一位队友因为疏忽大意,没有对门框四周进行仔细排查而不幸触发炸弹装置,导致他失去了一条腿。

就在刚才,冲动的Sahin也犯了同样的错。

万幸,这次没有意外发生。

大婶似乎意识到了咕咕他们的顾虑,不停打着手势用库尔德语解释“家里绝没有爆炸物”。或许是怕咕咕他们不信,大婶索性抬脚迈进院子,引导着咕咕他们三人走向正对着门口的一扇生满铁锈的屋门前。

“是谁?”

门口的响动惊动了屋里的人。

还没等大婶敲门,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将房门打开一条缝,谨慎地查看屋外的情况。

咕咕和队友趁机挤到了他跟前。

发觉来人是国际志愿军后,男人脸上先是露出几分诧异,又迅速换上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有事吗?”

男人尴尬地笑了笑,语调中尽是谄媚。

“你女儿呢?”

火爆脾气的Sahin语气并不友好,眼神绕过他看向了里屋。

“在睡觉。”

男人指了指里屋,但看到Sahin脸色不好,他又低声补了一句:“真的在睡觉。”

站在一旁的Musa并不想浪费时间听面前的男人编些替自己开脱的谎话,他用肩膀顶开拦在身前的男人,不由分说地就往里屋挤。

男人还没来得及制止,就被Musa扒拉到了一旁。

他再次伸手阻拦的时候,跟在Musa身后的Sahin瞪了他一眼,咕咕则朝他挥了挥手中的枪。男人条件反射般地举起了双手。

套间的房门没有上锁,从刺眼的阳光下走进光线昏暗的里屋,咕咕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窗帘将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加上长时间的密闭,一进去咕咕就觉得胸闷气短。

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的Musa咒骂着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

屋内空间狭促,借着光亮,咕咕又看到了半个月前他和队友们连夜救出的那个女孩。

她蜷缩在墙角,像一只疲倦又恐惧的猫,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藏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状态并没有比刚被救出来时强多少。

Musa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按捺住心里的火气,询问女孩是不是遭受了虐待,并安慰她“不用怕,大家都会保护她”。

女孩目光呆滞地看了看Musa,但很快又怯懦地低下头,将脑袋埋在臂弯间。

咕咕和队友都清楚看到了她脸上的淤青和胳膊上的痂皮。

Musa彻底愤怒了。

咕咕很少见Musa发火,但这次他咆哮着走到女孩父亲面前,攥紧了拳头,却又竭力克制着没有动手。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队员,Musa很清楚国际纵队有约束队员行为的纪律和准则。

他压着火气,将暴力惩罚改为了破口大骂。暴脾气一点就着的Sahin也冲到男人面前,尽情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Musa和Sahin说的是英语,对方不一定能听懂。但男人似乎惊惧于Sahin凶神恶煞般的表情,不住哀求两人原谅自己。

而另一边,母亲用力将女儿拥在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你这狗娘养的,永远不知道为了救她们,别人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Musa突然狠狠踹了一脚墙面,怒不可遏地呵斥对方是个只会拿女儿撒气的“混蛋”。

咕咕虽然不停劝诫队友要保持理智,但又希望Musa和Sahin能狠狠收拾面前的男人。

他理解Musa的失控和愤怒,因为Musa一定也想起了一个月前那个义无反顾重回ISIS基地的背影。

 
咕咕对于“联络员”的所有了解,都要从一个阴沉的傍晚开始说起。

那天的风很大,炙烤多日后终于迎来了难得的阴天,但却迟迟没有下雨。

队友们围坐在一起吃晚餐的时候,忽然有一名库尔德队友来找指挥官Alang,告诉他“有人想找你们国际纵队帮个忙。”

这话不仅令Alang感到诧异,咕咕他们这些志愿军也都好奇地放慢了咀嚼食物的速度。

一般来说,除了协同作战以及参与平民救援,几乎没有人会单独寻求国际志愿军的帮助。

大家像听到了一件稀奇事儿,齐刷刷盯着站在Alang身旁的库尔德队友不住打量。

“谁找我们帮忙?”

眼看库尔德队友被大家盯得浑身不自在,副长官Yasin递给前来送消息的人一根烟,用来缓解尴尬。

“是Fida。”

队友接烟的同时轻飘飘地说出了一个名字,然而Yasin忽地瞪大了双眼,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你确定是Fida?他找国际纵队干什么?”

库尔德队友犹豫了几秒,还是点燃了手里的烟,随即耸了耸肩:“我不清楚,应该是需要你们执行任务。”

不知为何,Yasin张了张嘴,却又把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

“是他过来还是我们去一个指定地点等他?”

Alang的表现倒是很淡定,他将手中的半个馕不慌不忙地放在盘中,完全不像Yasin那般反应强烈。

咕咕从他们的言语中判断,Alang和Yasin都认识这个所谓的“Fida”。

“他一会儿可能会来你们驻地。”

库尔德队友掸了掸烟灰,看消息已经传达到了,跟Alang和Yasin说了几句告别的话,便扛枪出了门。

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队友们此刻也都没了吃饭的兴致,反而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Alang身上,好奇地问他,“Fida是谁?”

Alang并不愿回答这些在他看来与战斗无关的话题,只轻描淡写地应了句:“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们。”

屋内响起一阵嘘声。

但这些对坚持原则的Alang毫无意义,他一向对自己不愿回答的问题充耳不闻。

今天也是一样,Alang神色淡然,不管队友如何起哄,他只自顾自地收拾好碗盘就往厨房去了。

临近九点的时候,驻地外突然多了一辆吉普车,由于车上没有插YPG的旗帜,楼顶值岗的队友冲楼下喊了几嗓子“戒备”。

最先反应过来的Alang提起枪就出了门。

因为担心有意外状况发生,出于保护Alang的目的,Yasin立即命令大家先在院里集合。

准备洗漱的咕咕和队友们将水盆扔下,迅速跑到屋里拿枪。

“戒备解除!”

然而咕咕刚拎起枪,Alang的喊声便隔着院墙倏然传来。

根据咕咕的经验来看,这意味着来的是“自己人”。

紧接着,只听见“哐啷”一声门响,有两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门口。

跟在Alang身后的人裹着头巾,警惕地扫了一眼咕咕他们这些人,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匆匆跟着Alang进了屋。

Yasin的目光随他飘向屋内,在门外站了片刻,就摆手示意大家也进屋去。

进屋后,咕咕看到男人和Alang并排站着,目测个子不高,围巾一直没有卸下。但即使看不清容貌,咕咕也能从裸露在外的皮肤判断,他脸上的胡须一定凌乱无序地从鬓角一直绵延到下巴,符合典型的中东本地人特征。

Yasin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男人顺手往身前拉了拉,咕咕才发现他的右手少了两根手指。

灯光昏黄,咕咕努力瞪大双眼,依旧辨不清来人的长相。

“进去说。”

Alang将男人叫到了里屋。

此刻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这并不是一项能够在人前公开的任务。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坐在床铺上,连彼此间说话都压低了声音,唯恐吵到里屋说事的两人。

大约过了半小时,坐立不安的Yasin进了里屋。

没多久,三个人一起走了出来。

Alang并没有当众宣布是什么任务,这倒也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因为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在部署任务前泄露作战计划和行动轨迹。

Alang忽然拍手示意大家都站起来,随即他将脸转向男人,问:“你想让谁去?”

看不清长相的男人,突然抬手指向了咕咕。

晚饭没吃几口的咕咕原本还在琢磨睡觉前能吃点儿什么来缓解饥饿,见男人突然指着自己,不禁心下一紧,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什么意思?”

咕咕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和,为了掩饰紧张,又重复追问对方,“去干什么?”

男人微笑着看着咕咕,没有说话,却明显在等待他的答案。

“因为你是亚洲人,说你也是穆斯林,他们会对你放松警惕。”

Alang不紧不慢地回答了咕咕提出的问题。

“他们?是Daesh(ISIS)吗?”

咕咕直视着Alang的眼睛很想反驳,甚至觉得就凭自己是亚洲人就要去执行未知任务的理由异常荒唐。

咕咕自诩不是一个惧怕死亡的人,但那也仅限于在战斗中,尤其是在意识到Alang所说的“他们”有可能是指ISIS后,他就更加清楚自己还没有伟大到明知有危险还愿意去送死的地步。

“你们不会以为Daesh的子弹还能分辨人种吧?”

Sahin显然听懂了Alang话里的意思,就像听到了一个笑话般强憋着笑。如果不是看那么多人都在,咕咕知道他一定能笑出声来。

“这并不好笑,而是关系到别人的生死。”

Alang的脸色忽然暗了下来,语气十分严肃。

而他的这句话,更是让咕咕因为Sahin的玩笑而挤出的笑意完全凝固在了脸上。
 

 
那一晚,咕咕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神秘男人与大家道别后驱车离开了驻地,但被他特别指定的咕咕,成了开展行动的关键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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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7 10:5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逃离家庭,他装成一名同性恋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8-30
身处战场,任何细微失误都是致命的,按说这种低级甚至愚蠢的错误绝不会有人犯。


14.png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93个故事—


前 言


咕咕最后一次听到队友们叫“David”的名字,是在他的遗体被运走的一个星期后。

几名队友端着酒杯围坐在一起,感慨没有了聒噪的David,平时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宿舍,突然变得空落落的。Sahin像摇晃高脚杯般晃动手里的啤酒罐,说“平时这小子最爱喝酒,说不定闻着酒味就回来了。”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咕咕躺在床垫上,开始默背库尔德当地人的“愿祷语”。他隐约觉得,David应该也是不舍得离开他们的。翻看着和David一起拍过的照片和视频,咕咕相信,只要诚心祷告,他肯定会回来再看一眼曾经朝昔相伴的队友。

这是《我在叙利亚反击ISIS》系列的第9篇。


提及队友David,咕咕总会滔滔不绝地讲述许多关于他的奇葩趣事。每段故事收尾时,他都习惯添一句“那家伙真是个傻X。”

David是男人毋庸置疑,当然咕咕也是。但第一次被安排同David外出巡逻时,咕咕却差点因为他的不停“骚扰”而怀疑起David的性取向。

咕咕对两人第一次搭档外出的对话记忆犹新,倒不是因为彼此说了多少“肺腑之言”,而是因为如今提起那些对话还会起鸡皮疙瘩。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Gay?”

接到巡逻命令后,咕咕刚把车开出村子,坐在副驾驶的David抛出的问题让他惊掉了下巴。

“Fuck,滚!”

在库尔德男兵阵营里,彼此之间很少明目张胆讨论这个话题。David问得猝不及防。

“我绝不告诉别人,你到底是不是?”

David顶着梳得油光发亮的发型,突然朝咕咕靠过来,语气中充满了期待。

“Fuck,你TM滚行不行!”

不知怎地,咕咕大为恼火,争论间推了David一把。他本就因紧张的战区生活情绪不稳定,好巧不巧那天又和平时话最多的小队友David分为一组外出执勤,此人是出了名的话多情商低。

在执行巡逻任务,郁闷到极点的咕咕准备用“我还没怀疑你这货是Gay,你竟敢来质问我”这句话反驳David。思虑再三,他还是忍住了。

19岁的David显然不具备察言观色的能力。即使咕咕对他的不满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了,但David依旧执拗地重复着先前的问题,以致于气头上的咕咕不得不用脏话一遍遍回击他。

终于,在David的不断地“骚扰”下,咕咕猛地踩了刹车,抬腿踹向身旁喋喋不休的人。

David毫无防备,嚎了两嗓子,随即弓着背不停揉搓被咕咕踢疼的小腿。然而咕咕的过激反应被David解读为“真相揭露后的恼羞成怒。”

咕咕不愿再搭理他。他盯着David那张脸,很想冲他那张不断开合的嘴巴来一拳。烦躁归烦躁,出于对纪律的尊重,咕咕没有动手。

David似乎没打算放过咕咕,不止一次地强调自己“不会看错人”。在咕咕的记忆中,平日没有作战任务时,自己都会待在驻地,要么躺平,要么在天台值岗,偶尔被安排外出巡逻。

至于David,除了开一些无聊玩笑,还总看着咕咕笑。虽然那张脸算得上眉清目秀,但笑起来没有女人好看。出于队友间友好相处的“礼貌”,咕咕也时常会瞪大双眼回击冲他笑个不停的David。谁知咕咕越瞪眼,David笑得越欢。次数多了,咕咕不禁怀疑David可能是Gay,并且对自己“不怀好意”。每当这个想法蹦出来的时候,咕咕都会下意识地瞅一眼David。

“你有什么企图?问那么多,是因为你喜欢我?”咕咕赌气回应David,话说出口又觉得十分膈应,不得不用抽烟来缓解当时的尴尬。

对方的反应反而令咕咕愈发捉摸不透。

David眼睛瞪得溜圆,半天没说一句话。

忽然,他脸上露出嫌弃表情,向远离咕咕的方向趔趄着身子,说“Disgusting(恶心)!”

咕咕扬手扇他两巴掌的想法更强烈了。

车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直到David给咕咕递了根烟,两人才逐渐尝试着恢复正常谈话。

扔掉烟蒂后,David说想讲个故事。

故事没什么新意,甚至可以算是俗套,讲了个开头,咕咕就知道他是在讲自己的家事。

在David的故事中,男孩是家里第三个孩子,他还有两个姐姐。但姐姐们打小就优秀,将男孩衬托得无比平庸。男孩在家里不仅受大人管制,还总被两个姐姐教训。怨气和自卑让他与家人的关系并不亲近,每天都想离开家。

终于,男孩熬到了18岁。

生日一过,他从父母那里拿到了一笔教育经费,然后骗过父母和姐姐,加入了YPG。

不知不觉,咕咕已经载着David绕村转了一圈。

将车停在安全区域后,他们碰到了几个也在这里停车休整的库尔德当地队友。双方相互打了招呼,咕咕决定下车抽根烟,顺便跟刚编完故事的David“促膝长谈”一次。

咕咕酝酿了许久,用开玩笑的语气调侃David:“你的成长故事跟我是不是Gay有关系吗?还是你害怕我不是Gay的话会泡你姐姐?”

说完这些,咕咕忍不住笑出声来。

David被拆穿后,有些尴尬。

他将枪放在副驾驶座上,抬起屁股熟练地挪到了驾驶位。将车窗降下一条缝的David不再遮遮掩掩,继续讲了下去。David说自己的母亲有严重的种族歧视,尤其不喜欢非裔和亚裔。

为了和母亲作对,他谎称自己喜欢男人,尤其是对亚洲男人感兴趣。咕咕是亚裔,David觉得拿他来对抗母亲简直是“锦上添花”的事。

“所以,你总图谋不轨地看着我,是因为你告诉你妈妈我是你的爱人?”咕咕有些不淡定了。

David隔着车窗,挑了挑眉,说“Yes。”

咕咕的自尊心在那一刻被震得稀碎。

David向来没眼力劲儿,看咕咕没什么过激举动,就趁机央求他一定要答应他多与他合照,他要发给母亲和姐姐证明“事实”,达到与她们置气的目的。面对脑回路如此清奇的David,咕咕脑子有些混乱,犹豫间点了第二根烟。David认为咕咕的沉默的就是答应会帮自己,难掩激动地拍下了他和咕咕的第一张合影。



与David接触多了,咕咕才逐渐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无语”。而脑回路清奇的David,也一向不负众望地不断诠释着什么是“傻X”。

David不擅长做饭,却乐于为队友们做饭。

轮流煮饭是国际纵队的固定工作,所有的餐食都以“能吃”为原则,不讲究色香味俱全。

轮到David做饭的日子,饭能不能吃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活着吃上饭。战友们在David做饭这件事上形成的默契,缘于毛手毛脚的David有次煮饭时嫌随身携带的手雷让他切菜不自如,掏出来后将手雷放在了火苗正旺的燃气炉旁。

那件事后,Sahin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想起来就打趣David:“要不是进去拿杯子的Hamzah及时将已经有些发烫的手雷拿走,David可能在开饭前就送大家去见了上帝。”

身处战场,任何细微失误都是致命的,按说这种低级甚至愚蠢的错误绝不会有人犯。可David那件事发生后,咕咕笃定其他队友跟他一样,心照不宣地重新评估了David的智商。

“David在做饭”成了那段时间的“紧急命令之一”。只要咕咕在宿舍,听说是David煮饭,就会双腿不受控地走到厨房门口站一会儿,亲眼监督David正确完成所有操作才敢离开。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咕咕对自己的智商是否也在线产生了怀疑。

有次咕咕搬了个椅子,坐在厨房门口盯着David做饭,看困了,就倚着墙根打瞌睡。半梦半醒中,他脑袋上突然挨了一巴掌。

想发火的咕咕一睁眼就看到了David正不怀好意地冲他笑,于是骂他的话当即脱口而出。

咕咕刚说出“Fuck”,就被David拉进了厨房。

David探头往里屋看了几眼,确认其余队友都在聚精会神打扑克后,轻轻关上了厨房门。

David将一盘被切碎的烤鸡端到咕咕面前,小声问他:“想不想吃?”

闻着鸡肉味,咕咕心动了。

至少David做的鸡肉卖相不至于惨不忍睹。

条件所限,又要防止其他队友看到,慌忙撒上黑胡椒和盐后,咕咕根本做不到细品味道,用手抓起鸡块迅速丢进嘴里。

见他吃得津津有味,David似乎很满意。

咕咕虽然脾气不好,但不记仇。吃着David做的烤鸡肉,他竟反思起自己对待David的态度。

虽然David智商堪忧,愚蠢错误犯了数次,但某些时候,咕咕觉得他还是很可爱的。

盛肉的盘子空了半边,David瞄了一眼厨房外的其他队友,掩嘴问咕咕:“想不想去买酒?”

咕咕咽了咽口水,斩钉截铁地回绝了。

库尔德地区是不允许公开售酒的,虽然崇尚自由的库尔德人以及库尔德队友都会抽烟,但对于酒,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是会遵循基本的穆斯林教义,从不主动购买酒水,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售卖。咕咕所在的国际纵队也明令禁止饮酒,但比起当地队伍,上级对于国际纵队的监管并不是很严格。一般他们只要不因酒误事,长官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近期因为风声紧,上头又向私自售酒的商贩重申了不准卖酒给任何人的命令。

咕咕算了算日子,大半个月没闻到酒味了。

但相较于被Alang抓到后面临的惩罚,咕咕觉得自己还是比较愿意忍受没酒喝的煎熬。

眼看咕咕没答应,David的语气有些急躁:

“拜托,你能诚实一点吗?”

咕咕回避了这个问题,自顾自往嘴里塞鸡肉。

其实咕咕嘴上说着“不想”,表情和眼神却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或许是摸透了咕咕的心思,David告诉咕咕,他打听到镇子里有一个隐蔽的地方可以买到酒水,但是需要他的配合。

听David这么一说,咕咕嘴里的肉越嚼越不是滋味,最后不得不在咽和吐之间纠结不已。“吃别人的嘴短”果然在任何时候都是至理名言。

“需要我做什么?”

考虑几秒后,咕咕决定向酒妥协。

David会心一笑。

其实咕咕心里清楚,以David的水平,策划不出什么好的“购酒计划”,事实证明确实如此。David所谓的“计划”不过是想让咕咕趁外出巡逻把车开到隐蔽处,以便他们能躲过库尔德队友以及其他巡逻人员的注意,顺利买到酒。

巡逻任务不是儿戏,更不能擅自离岗。即使要去镇里采购,也要得到指挥官的批准。而近期形势紧张,为避免遭遇突袭,队里明令禁止非必要的出行,连巡逻任务都减少许多。如果他们值岗时巡逻区域出了意外但当值队员不在岗,轻则受处罚,重则会被遣返回国。

他们俩谁都不愿以这种方式离开库尔德。

为了保证计划顺利进行,咕咕提出需要第三个人的参与,这个人起码能帮他们打掩护。

两个人站在厨房商量再三,眼神时不时在屋内或坐或躺的几个人身上游移。他们要从屋里的队友中挑选一位理想“合作者”。咕咕虽然数学不好,挑队友时却能灵活运用“排除法”。

Sahin事事热心却嗜酒如命,如果让他知道去镇里买酒的行动,肯定在路上就要喝掉好几瓶;Musa坚定地执行上级下达的所有命令,一旦知晓此事必然会去告发他俩;另外两个队友跟Alang来自同一国家,最爱打小报告;唯一还能靠得住的,就只剩19岁的Hamzah。

Hamzah年龄不大,做事小心谨慎,喜欢一个人看书,闲暇还会跟着咕咕学汉语。对咕咕来说,队友中除了David就数他可控性最强。


彼此认定后,咕咕和David来到Hamzah铺前,他正在翻看一本从ISIS处缴获的圣战书籍。

这本书是用阿拉伯语写的,据咕咕推测,Hamzah大概率看不懂。咕咕满脸嫌弃地用手捻起书的一角,把它从Hamzah的面前移走,佯装愤怒地告诉他:“别看这种书,难道想去当Daesh吗?”Hamzah的笑瞬间僵在脸上,见咕咕神情严肃地瞪着他,迅速起身从咕咕手中将书抽回,顺手压在了枕头下面。

放好书后,他发现David也盯着自己,又慌忙解释自己只是好奇为什么Daesh的思想能轻而易举被书里的内容控制,并没有研究其他东西。

见他这样手足无措,咕咕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放轻松,随后摆手示意他“去外面聊聊。”

“收买”的过程很顺利,一根烟的功夫,对方就已经同意和咕咕以及David站在同一阵营。

次日,天刚破晓,咕咕起床洗漱。

出了屋,咕咕看到David正背对着他蹲在墙根,半边身子被院里的灯照得通亮,另一半隐在了昏暗中。咕咕不禁感慨,酒的魔力不容小觑,一向赖床的David今天竟能起得如此早。

紧接着,咕咕将脚边的石子踢向了David,不偏不倚正巧砸在他屁股上,David因为受到惊吓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旋即看向背后。

见是咕咕,David长出了口气。咕咕趁机往前走了两步,发现他手里正捏着一把钞票。

这家伙是在数钱。

“钱不够”。David也不避讳。

“所以呢?”咕咕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你支援100刀,我知道你包里有现金。”David露出标志性的大门牙,脸挤成了一朵花。

人果然在借钱时才会笑得如此谄媚。

买酒这事儿让大家成了一条船上的人,咕咕用中文骂了一句“你这个哈怂”,即使心里不爽,手还是很主动地给David掏了一百美刀。

洗漱完毕,两人叫醒了Hamzah,简单吃了早餐,检查好装备后准备出发前往镇里。

出门时,副长官Yasin正好进院子。眼瞅三个人都扛着枪,Yasin知道他们要出去巡逻,顺口叮嘱了几句,提醒他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David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按照预定的计划,车开到巡逻区域后,咕咕和David下车在路边拦截当地库尔德人的顺风车前往镇里,Hamzah独自开车绕村巡逻。如果碰到Yasin或Alang来查岗,就说咕咕和David去附近村民家里查看是否存在炸弹威胁。

当地自杀式炸弹以及简易爆炸装置随处可见,村民发现后会向巡逻区域的战士求助也是常事,这种借口大概率不会引起长官怀疑。

在路边站了大约有半小时,咕咕和David终于等来一辆前往镇里的老旧皮卡。两人连比带划地解释,终于用磕磕巴巴的库尔德语让对方领会了他们想搭顺风车去镇里的需求。

村民看出他们是国际志愿军,当即欣然接受。

上车后的David闭目养神,称自己在回忆上次和队友去镇里发现的售酒点的具体位置。

咕咕只见他拧着眉毛安静了几分钟后,从包里掏出一把匕首揣进了衣服兜。咕咕好奇带了枪为何还要带匕首,David解释如果遇到意外状况来不及开枪,他就用匕首刺伤ISIS脱身。

David的思维逻辑一向与众不同。

咕咕想提醒他,遇到突发状况生死就在一瞬,即使对方被匕首刺中,倒地前射出的子弹也能将他打成筛子。但为了不打击David买酒的积极性,话到嘴边,咕咕又咽了回去。

老乡们根据David的指引将车开到了镇里的一处僻静巷子,下车后咕咕提出给村民“车费”,被司机拒绝了。临别前,David反复叮嘱司机,一定不能将他俩搭车来镇里的消息告诉任何人。

一趟买酒行动被David搞得像毒品交易一样。

但本着万事谨慎的原则,咕咕也提高了警惕,前往购酒点途中两人很注意观察周围环境。

凭着记忆,David带着咕咕七扭八拐地找到了他口中所谓的“神秘售酒点”。至于为什么他一口咬定这里绝对有酒卖,据David所说,是因为他上次和队友转移几名重伤村民来镇里,亲眼看到有人在这座房子前卸酒水。

几经商讨后,咕咕选择留在巷子口“望风”,David去敲门买酒。两人调试好对讲机,约定如果有意外状况,就用对讲机通知彼此,该躲躲,该跑跑,无论如何不能被抓个现形。

实践证明,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计划。


眼看四下无人,咕咕朝David打了个手势,对方心领神会,拿着枪往售酒点走去。

咕咕倚在巷子口躲太阳。坦白说,他心里是有顾虑的,不仅因为私自外出购酒有被长官发现的可能,还要承担售酒点可能藏有爆炸物的风险。但人性都是有弱点的,比如很多时候会对一件事抱有侥幸心理。咕咕当然也不例外。

他看到David站在一扇大铁门前,按照进屋前先排雷的操作探查一番后,才敲了那扇门。

“谁?”

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从院内飘出。

伴随“哐当”的开门声,咕咕的心跟着猛跳了几下。他闪身躲到了院墙的拐角处,直到院门口没了动静,才谨慎地探出头去查看情况。

David的身影已消失在视线中。

从看不到David的那一刻起,焦虑感就开始在咕咕心里蔓延。他没跟随David一道进院子,也无法掌控实际情况,只能用抽烟来缓解紧张。

时间似乎都凝固在了烟中。

第二根烟抽了三分之一,背对着巷口的咕咕突然听到了一声闷响。警觉性很强的他立即端起枪,就在他转身瞬间,竟惊讶地发现David正捂着肚子踉跄着朝他奔来。他顿时慌了神。

意识到可能出事,咕咕快速迎上前去,刚要询问David发生了什么,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David不由分说地拉着咕咕让他赶紧离开。

两人并排走着, David的呼吸愈发粗重急促。眼看他一步一呻吟,半个身子的重量渐渐压到了自己肩头,咕咕问:“到底怎么回事?”

David摊开右手手掌给咕咕看。

血,他手上有血。

惊恐之余,咕咕将目光移向了David的右下腹,才发觉血渍隐约渗透了衣服。

那一瞬,他感觉脑袋都要炸了。

咕咕抬高了声音:“你是不是中枪了!”他想去查看David的伤口,却被对方抓住了手腕。

“没中枪,受伤了……你别动,疼!”

“但是我应该要看医生。”

在赶往诊所途中,咕咕理清了事情的原委。

David跟随给他开门的当地人进了院子,说想要购买酒水。开门的人表示必须经过老板允许才能卖,于是安排David在屋里等,他去叫老板。

David听话地站在正屋门口等老板,不一会儿,看到偏屋出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

开门的男人跟他说了几句话,又指了指David,老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来。

然而当David看到老板时,他震惊了。

David发誓他见过卖酒的“老板”,那人根本不是卖酒的,应该是一名库尔德当地长官。

当时深感自己是自投罗网的David乱了阵脚,惊觉长官一定会将他买酒的事情告知Alang。

那一瞬间,他的思维有些跳脱,手滑向衣兜的时候,他惊喜万分。

谢天谢地,David无比庆幸自己兜里有把匕首。

David躲进正屋,趁老板还没过来的功夫,咬牙忍着疼,撩起衣服在腹部划了道口子。

太清醒了,刀割到皮肤简直疼到脑袋发懵。

咕咕着实佩服,一向被他认定脑子缺根弦的David,情急之下竟能仿照电视电影里的桥段,将买酒的理由转移到用它来清洗伤口上。

老板走过来时,他已经将匕首揣回了衣兜。

或许老板把David当成了新兵,不清楚诊所方位,或许是因为觉得白酒昂贵的,老板告知David这种伤必须去诊所包扎,用白酒清洗是没什么用的。眼瞅对方已经热情到要把自己送去诊所,怕露馅的David以“同伴在外面等待,会开车载自己去寻找诊所”为借口逃出了院子。


David这种狠起来连自己都杀的勇气,咕咕自愧不如。即使来过镇里很多次,咕咕对这里的环境也并不熟悉,询问了好几个人后才确定诊所的方位。前往诊所包扎伤口的途中,咕咕不甘心买酒行动竟失败得如此轻而易举,一再与David确定“老板到底是不是当地长官。”

没想到起初言之凿凿的David越来越犹豫,到最后索性说,中东人长相都差不太多,他觉得老板很像他见过的长官,但真的不能肯定。

听完这番话后,咕咕当即想指着David大骂他“是头猪”。但出于礼貌,咕咕憋着一肚子气,还是拖着脚软的David去诊所处理伤口。

医生说伤口不深但不建议频繁走动,尽量卧床休息。咕咕谢过医生,让David在诊所等着,自己去镇里找库尔德当地队友载他们回巡逻区域。遇到来镇里维持秩序的库尔德当地队友后,咕咕告诉他们,David不慎摔倒被废铁皮划破了肚皮。库尔德队友询问David的伤严重与否,并派司机快速将咕咕和David送回驻地。

回程还算顺利,没多久就到达了巡逻区域。

咕咕老远看到开来的皮卡车还停在原地。与热心的库尔德队友告别后,咕咕走到车边敲了敲玻璃,叫醒了一脸懵的Hamzah。

两人扶David坐到后排,咕咕重重地摔上了车门,没有回答Hamzah焦急的问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Hamzah见咕咕心情不佳,David嘴唇发白,出于对买酒任务成功与否的关心,不停追问咕咕:到底发生了什么?

咕咕实在是没好气地说出真相。

Hamzah听完只说了一句话:“这真是个愚蠢的计划,希望这件事就我们自己知道。”

回到据点,一切都很平静。

Alang和Yasin得知David受伤后,当然前提是咕咕撒了谎,调整了他的巡逻和值岗任务。

接下来的两天,咕咕根本不愿意搭理David。

还好买酒计划没有暴露,周末的清早,为打破与David持续了几天的冷战,咕咕为他准备了早餐。去送餐食时,David正坐在房顶晒太阳。

光很强,他戴着平日里最喜爱的墨镜,身子倚在墙上,怀里还抱着一只猫。

一猫一人相依为命,看起来有点凄凉。

见咕咕端着早餐站到了自己身边,David愣了一下,突然又冲他道:“看来老板不是我见过的那名当地长官,要不然他早就告发我了。”

“也许是看你这么蠢,不忍心告发你。”

咕咕将手里的餐盘递给了David。

和解后,咕咕抽空会教David和Hamzah学汉语。然而,悠闲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哈金口袋计划”开始后,国际纵队参加的战斗逐渐多了起来。往前线调动兵力时,David总是自告奋勇地冲在最前头。也许是年龄小的缘故,David对战场上的任何事似乎都表现出了浓厚兴趣,对危险的感知却一点都不敏感。

David来库尔德之前买了一架Go Pro,不管是值岗还是巡逻,都把它固定在帽子上。上前线后的他有了更多拍到真实战事的机会,但碍于Alang的严格监管,David并不敢明目张胆的将机器带到战场,只能拍一些队友的日常。

每当看到他头戴Go Pro站在掩体上左右观察时,战场经验丰富的Sahin就会毫不客气地斥责他年轻气盛,完全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战事吃紧时,从白天到黑夜,大家耳边都充斥着恼人的炮击声。随着朝ISIS阵地的不断压进,在掩体后躲了很久的David早已坚持不住,每隔几分钟就会站起来,舒展因长时间弯曲而酸痛的腰,顺便抡一抡僵硬的胳膊。然后还将头探出掩体,观察ISIS所属阵地的动静。

Sahin严厉警告过David,如果不想被打爆头,就老实躲在掩体后,他先前作战时有次只是朝掩体外扔了几个空罐头瓶,落地后立即引来了对面的一阵枪声。

或许是真的有几分畏惧,David小心了许多。

此后的几个小时,除了撒尿他没敢让自己再暴露在掩体外。

凌晨时分,双方发生激烈交火。ISIS的榴弹炮及火箭弹朝咕咕他们的阵地进行了猛烈攻击,顿时黑暗中火光四起,爆炸声震耳欲聋。

指挥官下达还击的命令,双方展开炮战,爆炸声持续了二十分钟。紧接着ISIS开始投射火箭炮,利用地形优势朝YPG的阵地压进。

战场上的时间过得异常快。

咕咕他们出发后最先经过的是炮兵阵地,当地战友正从弹药箱里搬出炮弹,将它们摆放在弹药箱盖上。David好像对这些很感兴趣,主动提出帮队友们搬运炮弹,甚至想留在炮兵队伍与当地队友一同作战。但咕咕制止了他,理由是炮兵阵地都是固定目标,对方的炮弹会精准投射,危险系数太大,但跟在装甲车后他们就成了移动目标,不太容易被对方击中。

David听从了意见,和大家等到装甲车到位后,跟随缓慢往前行进的车辆走走停停,并遵循老队员的建议,巧妙利用敌人炮击的间隙时快时慢,有效躲避了ISIS的小规模炮弹袭击。

毕竟战斗经验都不足,咕咕和David比任何人都紧张。两人在行进过程中没有太多交流,只是服从地跟在装甲车后,时刻警惕着周围可能到来的危险。咕咕和David原本在同一辆装甲车的左右两侧,行进过程中,由于跟在旁边装甲车后的一名队友不慎踩到石头扭伤了脚,David便被调到他原来所在位置填补空缺。

正是这次换位,造成了David的死亡。


咕咕清楚记得,夺走David生命的那枚炮弹落下前,他抬头看到天空中布满了铅灰色的云。

下一秒,轰鸣声由远及近,咕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迎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他侧躺在地时感觉胸腔和耳膜都要被挤压到要炸裂。

石块和沙子不停洒落下来,瞬间盖了满脸,连口腔里都充斥着呛人的沙土味。咕咕蜷缩在地上闭眼懵了好一会儿,尝试睁开了双眼。

烟雾散去,意识逐渐清醒的他看到了这辈子最令他恐惧的场景——右手边,是David的尸体。

David的上半身跌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肠子断断续续拉扯了好几米,下半身不知所踪。

惊惧、无助、伤心、震惊。

顾不得拿枪,他只想第一时间去看David。

咕咕艰难地站起来,此时,不知是谁朝他吼了一声:“他已经死了,没救了,继续推进。”

咕咕不想离开,也不想再往前线行进。

但在战场上,他只能服从命令。

等咕咕赶回交战区寻找David尸体时,清理战场的联盟队友已经找齐了David的身体缺失部位。由于下半身已经被炸碎,即使大家费了很大功夫,也没能拼接出一副完整躯体。

看着平时最爱耍酷的David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咕咕说不出话,任凭眼泪顺着下巴一直往下淌。目光扫过David损毁严重的下半身,他恍然想起参加救援任务时,David总会收起那副幼稚模样,认真找齐遇难者遗体并给予他们力所能及的体面入殓,但他可能怎么都想不到,如今自己竟需要队友们替他拼凑好身体。

心脏猛的一阵绞痛,咕咕握着枪的手无法控制地发抖。他已经习惯了教David学汉语,也习惯了他一向没脑子,更习惯了他一笑就露大门牙。可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失去了。

David,成了阵亡名单上的一个冰冷名字。

裹尸袋没有到位,咕咕和队友们只能用床单将David裹好,再搬到运尸车上。气氛过于压抑,为了让大家不至于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Sahin率先打破沉默,说:“David看起来挺瘦,没想到这么沉,好在他钟爱的发型没有乱。”

没有人接话。

在那之后,关于David遗体的下葬,库尔德方面和David的父母花了很长时间沟通。

根据David的遗愿,他会被埋葬在库尔德这片曾经战斗过的土地上,然而联系到David的父母后,强烈要求将儿子的遗体运回国。

由于尸体损毁较为严重,为避免David的父母伤心过度,上级委婉建议将遗体掩埋在当地更为合适。但David的母亲言辞激烈,称就算只剩一包肉泥,她也要见到儿子。

没有更多东西留下,咕咕将David手机中的照片和视频都导了出来,自己复制了一份,随David的其他遗物一并移交给David的家人。

上级联系了国际红十字会,他们对David的遗体进行了大面积缝补,多方协作努力后,最后将这个19岁的开朗男孩运回了他的国家。


作者言北西,教育工作者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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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7 11:0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发现了队友的秘密,他是个“偷尸者”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1-10-23

即使有队友不止一次地警告Hamzah:战场上的仁慈没什么用,只会害死自己。但倔强的Hamzah始终坚守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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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99个故事—


前 言



Hamzah时常懊悔那晚独自去“理疗室”看书,因为得知Sahin的秘密后,他那恼人的失眠症便愈发严重了。

但咕咕安慰Hamzah正是由于他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才使得他更愿意和善良的Hamzah做朋友。

即使有队友不止一次地警告Hamzah:战场上的仁慈没什么用,只会害死自己。但倔强的Hamzah始终坚守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一个关乎他人去留甚至生死的秘密,令19岁的Hamzah挣扎在痛苦和煎熬中。

然而世事难料,这个“秘密”最终还是被永远埋藏在了库尔德的黄沙之下。

下为《我在叙利亚反击ISIS》(点击左侧蓝字即可阅读)系列故事第10篇。


·· 01 ··

天上骄阳炙热,大中午晒得人头晕目眩。

午饭后咕咕和几个不值岗的队友本想在宿舍躲清闲,不巧却在此时接到了Yasin的命令:拉着汽油桶去附近的河边为据点储备三天内的生活用水。

虽不情愿,几个人抱怨一番后还是顺从地扛枪上了车。

皮卡从围墙下的阴影中突然窜进了大太阳里,咕咕只觉得周身“轰”的一下,他们以及那辆吱呀乱响的老旧皮卡车仿佛都要被热浪吞噬了。

Sahin的咒骂声在车开出荫凉那一刻就没停止过。

16.jpg

找水的路上 | 作者图

小队友Hamzah抱着枪倚靠着车门,冷漠地盯着Sahin,既不制止也不抱怨。骂累了的Sahin觉得口干舌燥,让Hamzah递给他一瓶水,但Hamzah拒绝了。

Hamzah与David一样出生于1999年,时年19岁的他不善言辞,热情和厌恶都挂在脸上。

身处令人窒息的环境中,Hamzah充分尊重每个人的情绪宣泄方式,但脾气暴躁的Sahin爱飙脏话,虽然他能理解Sahin心里不断堆积的烦躁情绪导致他火气格外大,但对于他无时无刻不在谩骂指责的所作所为,Hamzah实在无法忍受,甚至到了厌烦的程度。

灼人的热浪令咕咕鼻孔干到要喷火,刚抠完鼻子又感觉头皮炸痒,抓头皮时身上竟也跟着起了不少鸡皮疙瘩。

见咕咕一直挠胳膊,Hamzah便倒了点水浇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并告诉他“鸡皮疙瘩在热极了的时候也会出”。

咕咕本以为恼人的炸痒和胳膊上的疙瘩很快就会缓解,但车拐到临近水流的岔路上后,浑身的鸡皮疙瘩和头皮的炸痒反而更严重了。

虽然坑洼的小路摇得人眩晕,但咕咕和队友还是在浑噩间注意到了两具被丢弃在距离水流不远处的肿胀尸体。

Musa自作主张将车停在了距离尸体大约三四米远的道路旁。Sahin对此大为窝火,厉声呵斥Musa“多管闲事”。

在Sahin的咆哮声中,Musa果断熄了火。咕咕和Hamzah也随他一道扛枪下了车。

身后,只剩下Sahin不绝于耳的咆哮声。

天气酷热难耐,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肿胀,似乎先前被河水浸泡过,苍蝇黑压压挤成了团,围着尸体起起落落。根据衣着判断,应该是两具男尸。

“他们是什么人?Daesh(恐怖分子)还是库尔德当地村民?”Hamzah揉了揉鼻子,眉毛拧在了一起。

“谁知道呢,已经烂成这样了,味儿真大。”

其实咕咕很乐意出来运水,在他看来,大热天在河边戏耍算是一种有效解压方式。虽然见惯了尸体的咕咕对眼前场景并不害怕,但不断蹿进鼻腔的腐臭味,当即击退了他来打水的兴致。

“也许是被Daesh(恐怖分子)打死的无辜库尔德人,也许是Daesh,从着装来看应该不是YPG(库尔德男子自卫军)的战士,还有一种可能就是Daesh打死平民后抛尸到这里。”Musa分析尸源时一直用右手捂着口鼻,左手则不停绕圈驱赶成群结队的苍蝇。

“你简直是在放屁,Daesh虽然蠢但不是傻,那群胆小鬼绝不会冒着被爆头的风险把尸体扔到库尔德人的控制区来。拜托别再为了两具无名男尸在这多费口舌。依我看,他们就是被同村人处死的‘同性恋’,或者强奸犯、抢劫犯。”

原本在车内发泄不满的Sahin不知何时下的车,他说话一向口无遮拦,调侃尸体更是信口拈来。

“能不能别这么说,这是对死者的亵渎。”

Hamzah没有抬头看Sahin,但语气明显不悦。

“小鬼,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心吧。我警告过你,它不该被用在一堆烂肉上。”

Sahin毫不在意地抬起手臂遮太阳,话里话外不带一丝怜悯。在他眼里,死了的人就是一副腐臭的躯壳,所谓的灵魂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我建议快点去上游打水,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今天真是晦气,我发誓接下来两天绝不会用今天打的水洗澡,这简直就是被污染的泡尸水。”

在毒辣的太阳光下站了没两分钟,Sahin的后背就被汗水浸湿,他骂骂咧咧地返回到车身投下的阴影中,拽起衣服不停抖动着试图让自己凉快一些。

Sahin的咒骂声断断续续,除了中途他口干舌燥灌了几口水,就一直在骂脏话和抱怨。

Musa懒得搭理Sahin,掏了掏耳朵突然凑近咕咕低声道:“看吧,我早就说过他得了一种不说话会死的病。苍蝇和尸体的腐臭味都没能让他闭嘴。”

咕咕笑了笑说了句“同意”,Musa随即朝他做了个“出发”的手势,扛起枪便往车里走。咕咕拍了拍Hamzah的胳膊暗示他该前往下一目的地了。

然而转身走了好几步后,咕咕再回头时发现Hamzah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嘿,快走!”咕咕喊了一嗓子。但Hamzah无动于衷。

“我们不该就这么走了,要么把他们埋了,要么把他们移到主路上确保能被其他人发现,就算这些你们都不愿意做,至少应该通知长官或者附近村民来收敛尸体。”背对着大家的Hamzah突然开了口。

咕咕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隔着几米远的Sahin就炸了锅。

“你这混球是在开玩笑吗?这里每天要死多少人你难道不清楚?又不是没见过尸体,比他俩更惨的死人到处都是!Fuck,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心吧,你能保证他们身下没有跳雷吗?”

Sahin暴跳如雷,咕咕觉得如果不是他和Musa在场,Hamzah免不了会挨顿揍。

“Hamzah,国际纵队因为随意移动尸体尝到过惨痛教训,还是别多管闲事了。”咕咕适时接过了话茬。他明白Sahin虽然说不出什么好话,但在处理尸体这件事上做的并没错,他也赞同Sahin所说的“战场上的仁慈和善良并不能改变什么。”


·· 02 ··

从亲眼目睹第一具尸体到无数具尸体,咕咕逐渐把随时碰见尸体当成了“习以为常的小事”。久而久之,现实的残忍和无奈也让他像大多数老队友一样麻木到看淡生死。身处炼狱,连队友的尸体尚不能完全入敛下葬,两具无名男尸,就更显得无足轻重。

可惜Hamzah并不能接受这种“非人道残忍行径”,将所有持这种想法的队友都划到“冷漠的自私鬼”一列。

“别生气,日落之前要赶回去,在这里闻臭味只会耽误时间。”见Hamzah的胸脯因为气愤而上下起伏,Musa用枪托捅了捅Hamzah的后背。

Hamzah沉默了几秒开始挪动步子往车边走,但仍然在赌气。他的步速很快,上车后,狠狠摔上了车门。

Musa重新发动了皮卡,他和Sahin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但一直不说话的Hamzah却失落到了极点。

两具尸体逐渐消失在了车身后,Hamzah始终紧抿着嘴唇。

或许是觉得不公平,或许是觉得咕咕他们三个太过自私,不管旁人如何逗趣,Hamzah都像没听见般一语不发。

拉水的行程还算顺利,除了路遇尸体的小插曲外,他们并没有遭遇Daesh的骚扰和偷袭。

然而直到返回据点,Hamzah都深陷自责和痛苦无法自拔,显得越来越焦虑。对于他的这种表现咕咕也不感觉意外。

由于很多队友都患有PTSD(战后应激综合症),情绪以及行为异常都属正常表现。且这种病发作时毫无征兆,任凭意志力如何强大都无法控制当时的行为举止。

咕咕认识的每个队友都患有不同程度的PTSD,就连大家最敬重的老大哥Rafiq也曾一夜被噩梦惊醒多次。咕咕清楚记得他睡在老大哥临铺,有天深夜隐约发觉Rafiq坐在床垫上不说话,屋内黑暗无光,他迷迷糊糊起身询问Rafiq“是否还OK”。然而老大哥忽然转身,用力掐住了咕咕的脖子。

运水回来那晚,Hamzah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床垫上看书助眠,而是怔怔坐在宿舍门口的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咕咕出去洗漱时,他一个人抱着枪喃喃自语,直到咕咕洗完衣服,Hamzah依旧面无表情地窝在椅子里。他的目光穿过院子,一直延伸到了门外。

在看到Sahin和其他队友说笑着进了院子后,Hamzah倏然变了脸色,原本呆滞的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和愤怒。或许是注意到了Hamzah表情中的不友好,与他擦肩而过时,Sahin也停住了脚步。

他瞥了一眼目光冰冷的Hamzah,收起了嬉皮笑脸,似乎想对Hamzah说几句他最擅长的脏话。但或许是碍于咕咕在场,最后Sahin小声嘀咕了几句,朝Hamzah竖了下中指快速进了屋。

鉴于两人白天有些小摩擦,咕咕唯恐情绪不稳定的Hamzah控制不住愤怒导致枪走火,便在Sahin转身时眼疾手快地将Hamzah的枪口扳至朝天。但这次Hamzah倒是出乎意料地冷静,既没有用语言还击,也没有拉动枪栓。

咕咕还是不放心,便又检查了一遍保险。在此期间Hamzah始终若有所思地靠墙坐着,没有半分要起身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Hamzah到底在想什么,咕咕还是递给这个小队友一根烟,尽量用他能接受的方式聊起战友间的趣事来。作为年长的队员,咕咕试图转移Hamzah的注意力,同时缓解他对Sahin的敌对情绪。

半根烟的功夫,Hamzah脸上隐约有了笑意。不知不觉间,两人感兴趣的话题随第二根烟的点燃,转移到了Yasin身上。

不料咕咕刚说起自己前两天用了Yasin的刮胡刀刮腿毛的事,院子的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正是Yasin。

咕咕夹烟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距离较远,Yasin不可能听到咕咕和Hamzah的对话内容。但咕咕自己心虚,低头将烟嘴扔在地上踩灭。Yasin与他打招呼时他也只是稍微抬了下头,尽量避免有眼神交流。

但Yasin进屋前,还是叫了咕咕和Hamzah的名字。他摆手示意咕咕和Hamzah都进去集合,表示“有事要问大家”。

宿舍内烟气弥漫,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万宝路”的味道。

烟味浓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而屋内的人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笑。

“各位,有件重要的事情要问你们。”

Yasin拍了拍手,屋内人的注意力瞬间齐刷刷聚集在了他身上。


·· 03 ··

Yasin将枪立在墙边,清了清嗓子:

“Alang接到了女兵长官的电话,YPJ(库尔德女子自卫军)队伍里一名阵亡女兵的尸体缺失,怎么都找不到。她们想询问近期外出巡逻的人有没有见到女兵被炸断的左脚。”

“残肢找不到实在太正常不过了。有些阵亡者尸骨无存,有些只剩一只手或者一条腿,大部分遭到炸弹袭击的人都凑不齐完整躯体。女兵长官是白痴吗?不然怎么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天啊,有没有见到一只左脚,她是在开玩笑吗?”一名队友模仿女兵的声音和动作重复了Yasin的语句,原本十分严肃的询问经队友这么一闹转瞬就变了味儿。

Sahin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Yasin啊,你又不是第一天上战场,怎么像个毫无判断力的新兵一样来替别人传话?你要理智,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尤其还是这么愚蠢的事。”盘腿坐在床垫上的Sahin在Yasin眼皮下毫不顾忌地开了罐啤酒,嘴角扯出的笑一如既往欠揍。

Yaisn喜欢女兵长官Eva已不是什么秘密,时常被Sahin作为空闲时的谈资拿来开玩笑。

“根本不是你们所想的那么简单。”Yasin苦笑着解释:“阵亡的女兵是YPJ的狙击手,当时安全屋内只有她一个人。Daesh发现她的位置后发射了火箭弹,导致她下肢被炸毁。但收集尸体时大家发现她其他部位都在,唯独缺了左脚。我知道你们肯定会说左脚一定是被炸碎之类的话,但事实应该不是这样。女兵们个个身经百战,她们怎么可能弄错同伴的尸体到底应该是什么状态。我没有见过她的尸体,总之我得到的消息就是女孩的左脚没有被炸毁,而是……丢失了。”

戏谑的笑声戛然而止。

在库尔德的日子久了,咕咕他们都知道女兵们已经把找齐阵亡战友的尸体列为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尤其是未婚女性的遗体,任何部位的残缺,她们都像有强迫症般绞尽脑汁进行修补。

咕咕曾在医院见过医生替女兵缝补损毁的躯体,目的是让她们完整。

后来咕咕才明白,即使女兵们找齐同伴尸体需要花费很长时间,但每个人都会为了队友的体面和尊严毫无怨言地花费时间和精力做这些。这是活着的姐妹对逝者的崇高敬意和美好祈愿。

咕咕自认为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但不知从何时起,即使听到一个英勇生命逝去的消息,他竟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短暂的平静过后,起初拿女狙击手之死开玩笑的队友嘴里都像灌了胶,措辞良久才内疚地表示“不该冒犯英勇的女孩”。

“没关系,我只是来问问,我想你们应该不会见到的。”

Yasin叹了口气,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后准备离开了。

屋内又恢复了烟雾缭绕的状态,队友们饶有兴致地聊起了女兵残肢丢失事件。或许是因为话题敏感刺激的缘故,所有人都没了睡意,全都如侦探附体般一本正经地猜测起“谁是偷尸体的贼”。

“看Yasin的严肃模样,应该是没说谎,可能真的丢了。”Musa将脱掉的袜子扔在枕头边,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说话时刻意省略了‘女兵的左脚’这个前缀。但所有人都能听懂他话中之意。

“这里野猫野狗很多,说不定是被它们叼了去。”

“除了Daesh没有人对她的尸体感兴趣,既然狙击手独自在狙击点待命,Daesh应该不会贸然来狙击区域送死,就算有一两个蠢货来了,可能会被她击毙,应该没机会偷走一只左脚。”

搭话的队友低倾着头,说话时一直用手抠脚趾缝。

“说得对,就算Daesh侥幸绕路活着来到狙击点,她们炸死姑娘后为了替其他Daesh复仇,一定会用辱尸和毁尸的手段,把头颅割下挂在车上或者拍成视频来警告我们。但只拿走左脚,不合常理。”

“这样看来,还是猫狗叼走尸体的可能性最大。”

话题虽沉重,但由于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队友们从谨慎到亢奋,越聊越起劲儿,恨不得个个都变成福尔摩斯,迅速查出“案件真相”。

“可笑,你们什么时候看到过这里的猫狗啃食尸体?我说过,它们都是素食主义者!”Sahin戏谑的眼神在队友们脸上游移,每句话都混杂着笑声,断断续续从他嘴里不合时宜地挤出。

他越笑越大声,直到前仰后合,大家都没弄明白笑点在哪儿。

刺耳的笑声令咕咕对Sahin这个人厌恶到了极点,他心中笃定:但凡是个人,他若是人性尚存,都不会在谈论死者时笑得如此放肆。

其他队友的脸色也沉了下去,虽然大家都选择沉默,咕咕依然能觉察到或许他们那一刻的想法跟自己一样,那就是拽着Sahin的领子结结实实给他一拳。

Sahin一如既往地无视了大家的愤怒,慵懒地用手撑着身子,晃动着手中的啤酒罐。

“Bastard(混蛋)!”门口终于传来骂声。

发声的人是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Hamzah。

他立在门口,麻木地凝视着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的Sahin,眼神中有种冰冷的压迫感。Sahin起身时捏扁了手里的啤酒罐。

他穿上鞋朝Hamzah走近,两人都露出阴狠和冷酷的眼神。

Musa和另一名队友同时预感到事情不对劲儿,顾不上穿鞋眼疾手快地拦住了Sahin,但暴脾气的Sahin言辞激烈,挥舞着两条爬满纹身的胳膊,试图击打Hamzah的头部。

一向温顺少言的Hamzah也爆发了。

“你这个混蛋一定想不到我能听懂西班牙语吧?更想不到半个月前你和你表弟通话时我就在理疗室,而且根本没有睡着!”

咕咕第一次目睹Hamzah以怒吼的方式发泄愤怒。

他说出的这番话竟像劈头泼下的冷水,瞬间将Sahin嚣张跋扈的气焰浇灭。原本挥动着的大花臂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倏地垂了下去。

与此同时,被咕咕挡在身后的Hamzah往前走了一步,以便能更好地凝视Sahin眼中的惊恐和不安。Sahin方才的嚣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见,他犹豫了几秒,眼中的戾气继而褪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语言较量上从不善罢甘休的Sahin竟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宿舍。

“怎么回事?什么电话?”Musa的脑子反应很快。

“没什么。”Hamzah被忽然涌出的怒火憋到满脸通红,压下火气后回到自己床铺上,掀起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不愿再跟任何人交流。

Hamzah和Sahin的反常表现让大家恍然意识到两人之间一定有难以言明的秘密,但由于近来Hamzah的PTSD反应较为明显,再去刨根问底实在不妥。Musa告诉大家“该知道的时候,Hamzah自然会告诉大家,没必要在他神经紧绷的时候去刺激他”。

争吵过后,Hamzah和Sahin接下来的相处并没有像大家期待的那般风平浪静,两人好像较上了劲儿,本就不可调和的矛盾进一步升级,逐渐发展到了Sahin不管去哪里,Hamzah都会寸步不离的地步。

指挥官对此焦虑不已,却又束手无策。

大家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缓和两人的紧张关系。

渐渐地,咕咕从他们各自反常的表现中瞧出了端倪。

由于Hamzah和Sahin经常发生口角,大家自然而然把Hamzah针对Sahin的行为举止定义为年轻人的感情用事或情绪不稳,导致他所做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潜意识中的针对和报复。但对于Sahin去哪儿Hamzah都会想方设法跟随的举动,咕咕觉得这并不是单纯因为Hamzah意气用事或者心胸狭隘。

这种刻意针对,更像是对Sahin的一种“监视”。


·· 04 ··

大大小小的战斗应接不暇,国际志愿军的紧张和疲惫并没有因为一两场小范围内的胜利得到改善。困顿中,Hamzah与Sahin的拉锯战依旧在持续。

顺利攻下ISIS控制区的一处重要据点后,向来干热的库尔德,又刮起了沙尘暴。

风没完没了地肆虐了整夜,直到咕咕起床,也没有停歇迹象。那天咕咕醒得很早,除了风声搅扰,还因为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要给Hamzah一个惊喜。

战场上,队友们的身份信息真假难辨,咕咕很少问及这些大家都在竭力掩盖的隐私。奈何咕咕长了张人畜无害的脸,Hamzah对他很是信任,两人接触没多久,咕咕就得知了这位小队友的真实姓名以及出生年月。出于对这份信任的感动,当天轮值做饭的咕咕,决定尽己所能,为19岁的Hamzah亲手做一顿别出心裁的生日餐食。

厨房里可使用的蔬菜并不多,虽然提前酝酿了很久,脑海中搭配了数十个食谱,待实际操作时,咕咕最终只能向食材妥协。

厨房里可私用的食物只剩两个紫皮萝卜和十几枚鸡蛋,任咕咕如何绞尽脑汁,也只能做出一盘朴实无华的萝卜炒鸡蛋。

沉睡一晚的Hamzah几乎没有翻过身,直到咕咕准备好早餐,他还像先前一样蜷缩在被窝里。

咕咕不相信Hamzah在汗臭和鼾声夹击之下还能睡得着。因为判断不出蒙着头的他到底有没有醒,咕咕索性拽开被子,叫Hamzah起来活动筋骨,顺便吃点东西。

被忽然叫醒的Hamzah睡眼惺忪,警觉地问咕咕“是不是有紧急任务”。咕咕没回答,笑着把鞋拎到他床头,摆手让他赶紧起床。疑惑间Hamzah立刻翻身坐起,眯缝着眼睛赶紧把衣服往身上套。

压在他衣服下的书整齐地堆叠在枕头边。短短十几天的功夫,Hamzah好像变了一个人,他有读书助眠的习惯,但这小半个月,咕咕再也没见他摸过书。

然后,咕咕带着Hamzah去了一间不常用的屋子,里面有桌椅和铺盖,被大家称为“理疗室”。压力太大时,需要独处的队友可以来这里调整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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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疗室” | 作者图

因为没有其他餐食,桌上那盘萝卜炒蛋格外引人注目。咕咕做了个“请”的手势,让Hamzah在桌子旁落座。

“Happy Birthday,My Brother!”咕咕说这句话时心潮澎湃,他在那一刻惊觉自己竟学会了如何给予他人关爱和慰藉。

Hamzah盯着那盘奇怪的萝卜炒蛋愣怔了许久,回过神后,再看向咕咕时两汪眼泪已经涌满了他的双眼。

“天啊,我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真的是我的生日!没想到你竟然记得我的生日……Kendel,你记得我的生日……”

Hamzah眼眶通红,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激动之余用中文说了“谢谢你”。他话音刚落,眼泪紧跟着就淌了下来。

或许是太久没有人对自己说汉语了,听到久违的母语,咕咕在那一瞬也忽然难过得想流泪。

两个强压感伤的男人互相安慰着拥抱了对方。在残酷的战场上,这种敞开心扉的拥抱弥足珍贵,因为每次兄弟般的相拥,都可能成为此生最后一次。

或许是压抑太久的缘故,那天Hamzah的话比平时多了好几倍。

他扒拉着萝卜炒蛋,讲述了许多事。

Hamzah的父母离异后各自组建新的家庭,跟随爷爷奶奶生活的他饱尝孤独滋味。他在煎熬和窘迫中长大,只能用读书麻痹掩盖自己的脆弱。他曾遭受严重的校园暴力,也因为不会搭配衣服总被同学们嘲笑。

“自从穿上了这身YPG的军服,我再也不会因为不会搭配衣服而被嘲笑和侮辱了。我爱死这里了,我要留在库尔德,永远留在这里。”

Hamzah嘴里塞满了食物,因为皮肤太白的缘故,哭得双眼和鼻子都红到发亮。咕咕递给他一瓶水,提醒他“生日当天掉眼泪不吉利”,Hamzah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感兴趣,听咕咕这么一说立刻抹了把脸,话题旋即被转移到了风水和古谚语上。

咕咕不禁感慨,他十九岁了,好像瞬间变成了成熟的大人,一盘萝卜炒蛋吃得比蛋糕还香。然而在咕咕宣布生日宴结束,起身回厨房刷盘子时,Hamzah又突然面色灰暗,恢复到了先前焦虑恍惚的状态。

咕咕折返回来,静静陪他坐着,想等他情绪稳定后再走。

两个人谁都没再开口。但当Hamzah再次看向咕咕时,说出的话让他全身被一种颤栗般的寒意浸透。


·· 05 ··

“是Sahin偷走了女狙击手的左脚。”

咕咕听完目瞪口呆。

虽然咕咕清楚Hamzah和Sahin一定有事隐瞒,却没想到如此可怕。

Hamzah说他的奶奶是西班牙人,所以他能听懂西班牙语,但这一点,Sahin并不知晓。患有PTSD的Hamzah入睡困难,没有值岗任务的夜晚,他就躺在床垫上强迫自己看书。等睡意来临书从手中自动跌落,他就能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但有天晚上他在空闲的“理疗室”看书看到很晚也没能睡着,熄了灯后,只能躺在备用床榻上发呆。

然而此时,窗外传来了刻意压低声音的说笑声。

黑暗中人的听觉是最灵敏的,Hamzah安静躺着,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外面的声响。说话的人应该是在跟家人朋友通电话。

后方据点离镇子不远,而且有2G信号,每个队员基本都有备用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也很正常。门外的人说的是西班牙语,根据声音和语言Hamzah听出是Sahin。电话那头似乎是Sahin的表弟,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家常,但当Sahin笑着炫耀自己已经收集了很多手指骨和脚骨的时候,Hamzah脑袋“嗡”地一下,震惊到无以复加。

Sahin说,他趁别人不注意会切下尸体的手和脚,埋在特定的地方等它们腐烂到只剩骨头。回国时他会想办法偷渡入境,回头经过加工,这些由手指骨节和脚趾骨做成的“人骨工艺品”在黑市上一定价值不菲。他不停炫耀自己巡逻时发现了一个女兵被炸掉了左脚,当时情况混乱,大家都手忙脚乱地救援伤者,他利用国际志愿军的身份顺理成章加入到了救援任务中,并顺利“拿”走了女兵的左脚。

血好像“轰”地涌上了头。

咕咕已经记不清当时他骂了多少句“狗娘养的”,只记得他狠狠抠着那张边角破损的桌子,因为用力过猛,掰掉了大半块桌子角。

关于Hamzah和Sahin之间的矛盾根源,咕咕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这种事你怎么不告诉Alang或Yasin?”咕咕敲着桌子,愤怒到了极点。

“我跟Sahin一向不合,平时相处中因为小事多次起争执,如果我去告发他,长官们只会认为我是恶意攻击或报复。况且当时Yaisn并没有说有女兵丢失左脚的事情,我又怎么证明当时Sahin不是在吹牛?前段时间在水边看到那两具尸体,我其实很想说服你们合力埋掉,因为如果暴露在地面上,我害怕Sahin晚上又去切他们的手指或脚趾!”

Hamzah看着咕咕,无奈地摇了摇头。

Yasin通告女兵的不幸遭遇后,Hamzah曾想过向Yasin坦白憋在心里的“秘密”,至少说出来他能变得心安理得,不再彻夜难眠。但意识到同屋还有两个西班牙队友,Hamzah最终选择压下这个秘密。

“Sahin不是什么好人,打电话时他说的是西班牙语,但他并不知道队里除他们三个西班牙人之外,还有第四个我懂西班牙语。如果告发他,他只会怀疑另外两名队友,根本想不到是我。但我不能做间接伤害别人的事,作战时打黑枪Sahin绝对能干得出来,如果他被揭发,死的会是那两个最无辜的西班牙战友。因此Yasin来过之后,我只能尽量寸步不离地监督Sahin,让他不再有机会做这些变态的恶事,除此之外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Hamzah烦躁不安,说着便痛苦地抓挠起头发来。

咕咕再也无心抽烟,眼前不断闪现着Sahin挥刀剁下男人女人和孩子尸体的手指的场景。人性的恶已经突破他能想象到的下限,他愤恨于Sahin的这种做法和被世人唾骂的Daesh到底有何区别。

当时咕咕恨到咬牙切齿,痛骂过后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教训Sahin并且剁掉他的一根手指作为惩罚。但这一切想要实施又谈何容易,如今再揭发Sahin的恶行,只会把与他摊牌的Hamzah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已经错过了告发他的机会。我们并不清楚Sahin把尸体缺失部位都藏在了哪里,没有证据的话,事实也会变成诬陷。”


·· 06 ··

一连好几天,咕咕与Hamzah有相同感受,那就是一点儿也不愿意看到Sahin。被安排和Sahin一起值岗时,咕咕就谎称自己脚扭了。

那段时间Sahin在哪里,咕咕就尽量避开,甚至觉得和“变态”呼吸着同一个屋内的空气,是件极其耻辱的事。

掌握别人的秘密并不是件轻松的事,自从得知Sahin的所做所为,咕咕害怕自己哪天阵亡了,也会惨遭Sahin毒手。咕咕不止一次地提醒Hamzah,如果他真的死在Sahin前头,千万记得盯紧Sahin,他绝不能“死无全尸”,更不愿被做成“人骨吊坠”被别人戴在脖子上把玩。

或许是两人的抵触情绪太明显,有天中午刚过饭点,Musa端着一盘切碎的烤馕来到宿舍,进屋就问咕咕和Hamzah“到底怎么回事,天天在屋里躺着,像得病了一样没精神”。

Musa算是“自己人”,彼此十分熟悉,咕咕从兜里摸了半天,找出最后一根烟递给Musa,说“我们没病”。当时实在憋得慌,咕咕头脑一热,当着Musa的面把Sahin的恶行数落个遍儿。

本以为Musa会和他得知这个消息时一样震惊,但对方显然没把Sahin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

“别相信他说的,尸体都是大家一起搬运的,他哪有功夫切掉别人的手和脚趾。如果得逞了那么多次,难道大家都蠢到发现不了吗?更别说女兵的尸体是许多YPG的姑娘们一起搬运的。”

Musa咧嘴笑着,整理起床铺来。

“女兵丢失尸体那天,Sahin正好去巡逻了!”Hamzah见Musa根本不当回事儿,着急得站了起来。

“去是去了,又不是他一个人执行巡逻任务。这混蛋最擅长说谎,说不定只是为了在表弟面前显得自己多么厉害,才编了这些荒唐故事。”

Musa对有关Sahin的一切指控不以为意。

“你一直替他说话,巡逻那天他的搭档该不会是你吧?”

Hamzah话带讥讽,语气有些生硬。

“是我又怎么样?你是不是怀疑我们合伙做了那些事?OK,如果你是这么想,拜托快点去告诉Alang和Yasin吧。”Musa的脸色很难看,或许是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将折叠好的床单狠狠丢在了地上。

“这件事可大可小,你说出来就要做好承受相应后果的准备。YPJ(库尔德女子自卫军)一定不会放过Sahin,Eva的暴脾气我们都领教过,也许Sahin会被她一枪爆头。另外Hamzah你已经跟Sahin摊牌,你怎么又能保证战斗中Sahin不会放黑枪打死你?”

“还有,你和Kendal(咕咕)关系很好,你也能保证Kendal不受牵连吗?”

即使生气,Musa对整件事的分析也是有理有据。

待Musa走出宿舍,咕咕冷静梳理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揭发Sahin后的利弊。他劝Hamzah对于Sahin的事不要太过执拗,因为至今没法证明他的确做了这些变态的事。其次是对于Musa,没有证据时伤害的话绝不能脱口而出。

Hamzah想了想没说话,但点头表示赞同。

咕咕和Hamzah抱膝坐在床垫上,开始回忆大家一起经历过的所有战斗和突袭。咕咕说不管Sahin做了什么,抛开固有的偏见和指责,他们还是应该感激Sahin在战斗时总会冲在最前,他曾为了掩护战友身受重伤,为了救援平民奋战整夜。

残酷的战场上,能并肩战斗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至少活着的时候,不该因为这些事影响战斗状态,越发萎靡不振。

一番促膝长谈后,Hamzah和咕咕的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再看到Sahin时,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抵触。

夜晚的库尔德热气散去,镇子依旧没有安静下来,但平素的嘈杂似乎变得模糊而遥远,偶尔还能听到有人歌唱当地的民谣。

咕咕睡觉前习惯去队友值岗的楼顶抽根烟,那晚他刚踏上楼梯,屋顶就传来了忽高忽低的合唱声。歌声一点也不悦耳,完全属于野腔野调,对耳朵也是种折磨。咕咕加快步伐想上去制止,走到楼梯口时他改变了想法,因为并排坐着唱歌的人,正是Hamzah和Sahin。


后记

在一次ISIS突袭国际纵队据点的战斗中,对方发射的炮弹击中了据点其中一个射击口。防御墙的砖块瞬间炸裂四溅,在楼顶作战的Sahin被巨大的弹片割掉半个头颅,连带着左肩和胳膊一起掉落到了一楼。

Sahin前一秒还在说话,后一秒血渍飞迸,再无开口机会。

战斗激烈,所有人由于枪膛过热无法射击,协助作战的阿拉伯队友提着砍刀冲出去,想要抢夺Sahin掉在一楼的半侧尸体。而楼顶的队友为了保护Sahin的尸体不遭受二次破坏,合力将留在楼顶的残余部分拖到了楼梯口。

18.jpg

保护Sahin尸体留下的血迹 | 作者图

那一刻,没有人记得Sahin说话有多毒舌,只记得他是与自己一起并肩作战的队友。战斗结束后,屋顶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以及Sahin的鞋子和头发。

而那所谓的“秘密”,也随着Sahin的离去,被永远封存。



作者:言北西,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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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2 01: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叙利亚反击ISIS:生在这样的地方,我可能会成为恐怖分子,要不就是自杀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1-11-22
咕咕经历过不少场景,无论是多么血腥的场面,看到大家为了让男孩相信自己的母亲已死而把她立在窗户边,他还是缩了缩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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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04个故事— 


前 言


叙利亚战场的系列故事,已接近尾声。


这些故事似乎离我们很远,却是当下发生的,那个“去叙利亚打暑假工”的段子,一点都不好笑。真实的战争,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残酷很多。


这个系列的第一篇(点击)《从叙利亚战场回来后,他患上了PTSD》更新于2020年11月4日,当时主人公“咕咕”还处于失联的状态。一年过去,咕咕已安然回国。所以,感谢大家的陪伴。


这是《我在叙利亚反击ISIS》系列的第11篇。


卡车发出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咕咕和队友坐在后车厢,凝视着车头缓缓驶入凄凉的破壁残垣间。

村民和早已赶来的民兵们拥挤地围在一排民居前,即使知道躲在屋内的是穷凶极恶的ISIS,依旧会冒着生命危险赶来看热闹。

卡车再次鸣笛,在人群中引起了轻微骚乱。Musa朝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吹了个口哨,讥笑着打趣道:“如果这时候突发一场自杀式炸弹袭击,或者屋内的人朝外面扔几颗炸弹,炸死几十个人的场面一定震撼。”

眼前是一个曾被ISIS控制的村庄,但没过多久就被库尔德人重新夺回。用Yasin的话说,“Daesh(恐怖分子)来的时候有多嚣张,逃走时就有多狼狈。”

咕咕和队友赶到村庄的时候,一部分来不及逃走的ISIS,已经被YPG(库尔德男子自卫军)的本地战士们围堵在了一处民居内。

车厢后门被打开,咕咕和队友们跳下车,却被要求不可随意走动。他们不得不站在卡车旁原地待命。

荷枪实弹的YPG战士将民居围得严严实实,而不远处的土路中间,整齐排列着几具被库尔德人击毙的Daesh尸体,像是接受惩罚般在烈日下暴晒。

巷战向来以狙击为主,加上局势紧张,双方交火增多,击毙ISIS并暴尸于众的场面咕咕早已司空见惯。

ISIS当中有人负隅顽抗,在试图引爆诡雷时被击毙,也有人躲了起来,伺机制造恐怖袭击;但这次令咕咕惊讶的是有Daesh选择了投降。

尸体不远处,跪着三个双手抱头的年轻人。

他们的着装与库尔德当地人明显不同,从头到脚都昭示着“我是Daesh”。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他们宣传片中的勇士,惊恐的眼神和不住颤抖的身体,让咕咕看到了ISIS的怯懦。

但亲眼目睹他们举手下跪,还是头一遭。

咕咕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想偷偷拍下这一幕。然而站在不远处的Yasin突然喊了一嗓子,朝咕咕他们停留的方向挥舞着手臂,同时下达了往民居前移动的命令。

咕咕打消了拍照的念头,端起枪模仿其他人的动作与列队站成一排的库尔德队友挥手致意,熟练地绕过尸体朝Yasin靠近。
 


“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不分种族和国籍的,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人们似乎都改不掉遇事就扎堆聚集的毛病。

咕咕和队友们围捕Daesh,当地的男女老少也按捺不住好奇心,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战士们周围,期望寻到个最佳视角,观察屋内的Daesh是负隅顽抗还是自己投降走出来。

大家饶有兴致地讨论着Daesh出来是否会被库尔德战士处死的话题,几轮争辩后,人群中逐渐传出“混蛋”、“畜生”、“打死他们”的声音。

然而在看到YPJ(库尔德女子自卫军)的女兵们出现后,所有人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原本指指点点的当地人也适时闭了嘴。

Eva带着几名女兵赶来参加围剿行动,每个女兵都是一脸疲惫,眼神中却又难掩兴奋。Yasin说,库尔德队友在侦查过程中发现屋内有女性的身影,于是通知了Eva,让她带着女兵前来尝试是否能劝降这些女人加入YPJ。

YPJ的女兵们死亡率很高,即使不断宣传吸纳当地女孩,为队伍注入新鲜血液,也无法改变YPJ作战人员匮乏的现状。Eva不忍心让当地十多岁的女孩上战场,便建议库尔德方面允许她们接纳ISIS阵营里的女人,希望通过改造和劝诫,让这些曾经在ISIS胁迫下作恶的女人们为自己曾经的无知赎罪。

咕咕一直对此决策持怀疑态度,在他看来,ISIS阵营里的女人没什么文化和主见,早已被洗脑成制造恐怖袭击的“机器”,与她们讲道理,只会给自己添堵。比如咕咕他们曾经在攻下ISIS的一处大本营后,本着“善待俘虏”的原则为女人和孩子送上食物和水,但那些顽固的女人非但不领情还指着战士们破口大骂,扬言“一定会让异教徒们流尽最后一滴血”。

看见Eva来了,Yasin条件反射般地站直放松了一下身体,挤出了他自认为最有诱惑力的笑容。Eva也笑着回应了他。

看到不远处的库尔德队友朝她招手后,Eva错身而过,指着其中一间屋子,询问“里面是否有女性Daesh”。库尔德队友告诉她,已经派了战士进去查看。

等待消息的过程中没人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

“死人!这里有死人!”突然传来的呼喊声令在场所有人心中一惊,顺着声音方向看过去,只见两个当地战士一前一后跑出来,打着手势示意里面有尸体但四周无危险。

Eva立即拔腿跑了过去,身后跟着看热闹的人也黑压压涌了过去,丝毫不担心相邻的屋内会不会有人突然引爆诡雷。

咕咕对观看“死人”毫无兴趣,见大家都往最危险的区域挤,他索性把路让开,淡定地点了根烟。咕咕说这并不是懦弱,经历的事多了,早就没了以身涉险的那股莽撞劲儿,因为他知道,活着,比什么都强。

烟刚抽了几口,就有人从屋里出来了。Eva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时,咕咕明显感觉她很沮丧,几个女兵低头跟在她身后,脚下的步子也有些软。

女兵们走进了一堵围墙投下的荫凉里,男兵们则抬着几具身着罩袍的尸体往空地处移动。
 


罩袍上没有血迹,尸体露出部位没有明显伤口,队友Musa根据尸体状态判断,这些女人应该是窒息而亡的。就在咕咕疑惑为什么这些女人没有被做成人肉炸弹的间歇,四个双手举过头顶的Daesh从屋内被当地库尔德战士押了出来。

其中一个留着茂密胡须的男人被战士撕扯着,走到了另一个屋子前。战士示意男人去敲门。

男人嘴里喊了一个名字,全身颤抖地敲了敲锈迹斑斑的铁门。声音沉闷,无人应答。

库尔德战士找了名阿拉伯队友,让他来跟男人交流,两人说了几句后,男人就开始朝屋内喊话。咕咕听不懂,便好奇地询问精通多门语言的队友Musa“他在喊什么”。

“他在喊,出来看清楚,你的母亲早已被你们自己人掐死了。”Musa朝咕咕耸了耸肩,扭头看向刚才抬出来的几具尸体。

此时碰巧Yasin过来要水喝,Musa随手递给他一瓶,顺便问他屋里是什么人。Yasin解释屋里藏着一名十五岁的男孩,据已投降的Daesh供述,男孩知道什么地方藏有高压锅爆炸装置,为避免队友们触发爆炸物,库尔德方面希望男孩能带大家找到这些地方并引爆爆炸物。

几分钟过去了,屋内还是没有动静,当地队友有些烦躁,一番商讨过后,库尔德战士扯着一名被俘虏的Daesh走到几具女尸前,让他辨认“谁是男孩的母亲”。

经Daesh指认后,几名队友合力将一具女尸移到了男孩藏身的屋子前。

咕咕虽经历过不少场景,但看到大家为了让男孩相信自己的母亲已死而把她立在窗户边,他还是紧张地缩了缩身子。

方法很残忍,但的确奏效。随着再一次的喊话,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倏然间,所有人都冲着门口举起了枪。

一个双手举过头顶的人影从屋内走出,没有歇斯底里地哭闹,没有声嘶力竭地咒骂,就那样高举着双手,平静地朝女尸走去。

男孩低垂着头将眼泪都忍了回去,随后,他拥抱了自己的母亲。那一瞬,咕咕难过得想掉眼泪。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成长在这种环境中,面对这种锥心的生离死别,会不会疯掉,或者选择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

咕咕忿忿不平地表达了对库尔德队友处事方式的不满:“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有什么错,何必用这种残忍的方式让他看到自己的母亲。”

Musa回答:“错就错在他是恐怖分子的孩子。”
 


搜身过后,男孩和其他Daesh一样,双手被绑在了身后。整个过程中,男孩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显露出任何恐惧。

Yasin和上级商量后,决定把抓获的其他俘虏送往YPG据点,再安排其他无任务小组带这个孩子去指认藏有爆炸装置的地方。

一番简单交流后,男孩点头同意了。

但ISIS分为两种,一种被抓后适时投诚,一种则执迷不悟。

或许是发现男孩已“叛变”,先前被抓获的几个Daesh中,突然有个约莫三四十岁的Daesh开始谩骂男孩。咕咕从男人的表情和言语判断,他是在指责男孩的背叛,并咒骂他不该带着库尔德人去找爆炸物。

或许他的骂声中夹杂的侮辱女性的话恰好刺激到了Eva,本来早就应该带领女兵离开的她突然冲到了正在咆哮的Daesh跟前。

这个脾气暴躁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愤怒,YPG的战士还没做出任何反应,Eva扬手就给了嘴硬的男人几个响亮的耳光,接下来的动作咕咕早有预料,Eva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般,愤怒地持枪对准了男人的头。

好在库尔德战士眼疾手快,及时阻止了Eva的不理智举动,Yasin见状快步上前指责她冲动鲁莽。

气头上的Eva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火气反而因大家的指责变得越来越大,场面陷入僵局。

“你这么做跟那些你所憎恶的Daesh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也想像他们一样随便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吗?”眼看Eva不听劝,Yasin终于吼了出来。

终于等到Eva被别人指责教训的这一刻,咕咕不免有些小兴奋。说实话,虽然Eva是YPJ的英雄女兵,但咕咕对她颇有微词。这个女人不仅嗓门大,时不时总是暴走,集训时对待女兵也极其严厉,总之她不管去哪儿都让人感觉周围弥漫着极致的杀意。

争执还在继续,库尔德人有些不耐烦,摆手示意Eva“吵架尽量离Daesh远一些”。

Yasin把Eva拉到一旁,以免她与别人再起冲突。

“我们要有怜悯之心。”

“Daesh就是恶魔,是畜生,包括那个孩子,他天生就是恐怖分子,绝不要指望他带你去找爆炸物,那样做只会害死大家。”情绪激动的Eva挥动着双臂,眼中盛满了怒气。

“只要愿意悔改,我们还是可以接纳他们,就像你建议YPJ劝导那些女性ISIS忏悔后也加入你们一样。”Yasin的思路清晰,有理有据地反驳着Eva。

“女性都是被教唆作恶的弱者,可这些混蛋天生会作恶,他们的孩子也一样。”

“不该攻击孩子。”

“Daesh生的孩子,永远都是Daesh。就像Yasin你的弟弟天生是库尔德人,永远都是库尔德人……”Eva的声音越来越大,谁都无法预测接下来她会说些什么。

Musa唯恐这个疯狂的女人在公共场合继续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旋即扳着Yasin的肩膀,让他结束这场无谓的争吵,毕竟Yasin的弟弟是打入ISIS内部的特派员这件事,从上到下一直处于保密状态。

从镇里办事回来的指挥官Alang碰巧目睹了Eva与Yasin的争吵,详细了解前因后果后,他建议立即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指责,毕竟当务之急还是带着男孩去找藏有爆炸装置的地点,以免耽误时间造成更多人伤亡。

Eva和Yasin都是聪明人,顺着Alang给的台阶,结束了争执。
 


Alang对接下来的任务做了简单部署,Eva带女兵们乘坐YPJ开来的车先返回驻地,Yasin和两名能当翻译的阿拉伯队友挤进了国际纵队的卡车后厢,跟在库尔德当地队伍的车后按照男孩提供的地址,前往所谓“存放爆炸物的仓库”。

咕咕疑惑为何不让男孩乘坐库尔德本地战士的车,他们应该能更好的交流。Yasin无奈解释说“因为怕男孩被队友暴力对待。”

取得围剿ISIS的胜利令大家心情愉悦,队友们有说有笑,早已无暇顾及他们眼中的俘虏。但细心的Yasin见男孩一直低垂着头,便将自己手中那瓶未开封的水递给了他。

男孩手被绑在身后没法接水,眼神空洞地盯着Yasin。Yasin本想拧开水喂他喝,但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替他解开绳索。

对于这个危险的举动,大家并没有劝阻,首先车内人数以一敌多,武器兵力占压倒性优势;其次毕竟男孩要带大家去找爆炸物,有时对俘虏采取温和政策,是能换取对方信任的。

解除绳索束缚的男孩没有说话,连搓手腕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他年龄虽小,手上却布满僵厚的老茧,根据他双手虎口处的皮肤状态,咕咕判断他应该经受过ISIS的军事培训,于是小声用英语提醒大家将枪抱在怀里,必须保证武器在男孩能触及到的范围之外。

Yasin显然也注意到了男孩的手掌,适时将枪从靠近男孩的左侧移到了右侧。

看男孩嘴唇皲裂,为了释放善意,Yasin晃了晃手中的矿泉水。但男孩没有接,反而主动伸手让Yasin再给他绑上。整个过程中,他都表现出了超出同龄人的冷静。

热心递水却被拒绝的Yasin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做了个喝水的动作,向男孩示意“你不渴吗?”,男孩瞅了Yasin一眼,摇了摇头。男孩的举动引来车厢内窸窣的笑声,Musa劝Yasin别再自作多情,提醒他别忘了被俘虏的Daesh在被押进改造基地前绝不会随便咽下“异教徒”给的任何食物,包括水。

其实Yasin对ISIS的禁忌了如指掌,见队友不认可自己的行为,便向他们解释说这么做是希望男孩放下戒备,如果为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可怜男孩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说不定他出于感激会顺利交待出所有的爆炸物埋藏地。

Yasin坚持实行“怀柔政策”,但结果却不尽人意,男孩始终紧抿双唇一言不发,时不时环顾四周那一张张被他们归为“异族”的脸。

当时车内的气氛多少有些尴尬,Yasin揉搓着绳子停顿了大约半分钟,最终还是绕在了男孩手腕上。此时Musa突然想到了什么,拍着Yasin的肩膀提醒他先检查或询问男孩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以便能及时为他提供治疗,避免寻找爆炸物途中再出什么岔子。

阿拉伯队友主动担任“翻译”,但无论他们怎么问,男孩就像没听见般保持沉默。最终大家束手无策,索性也不再多费口舌。

车厢内窃窃私语声越发大了,有队友开始抱怨出发前男孩已经答应帮忙指出埋藏炸弹的具体方位,但到了车上却什么都不肯说,果然就像大家所认知的那样,Daesh毫无信誉可言。

抱怨声逐渐变成了呵斥,Yasin也试图说服男孩开口,但男孩始终低着头,看起来并不打算妥协。情况有变,车里的队友都担心起男孩是否别有用心,起初Yasin相信男孩也许不会有什么坏心思,谁料中途生变,为保险起见,Yasin用对讲机告知坐在前车的Alang车队先停止行进,男孩之前所说的爆炸物方位到底可不可信还要从长计议。

Yasin与Alang用对讲机沟通过程中,男孩抬头怔怔看向车厢外,眼中看不出任何慌乱,谁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不觉得这种人其实很可怕吗?”Musa显然也注意到了男孩的动作,掩着嘴突然转向咕咕道。

咕咕扫了一眼男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车在路边缓缓停住后,Musa想抽根烟,但碍于大家都在车内,他又将烟盒塞回裤兜,但脸上瞬间露出了烦躁的神色。

“早知道是这样情况,带他来有什么用?我们怎么会蠢到相信他的鬼话?”

“对,Daesh永远是Daesh,连孩子的心也是恶毒的,他心里一定在想如何骗我们去雷区炸个稀烂。”有队友开始愤怒地附和。

“他就该和他那该死的老妈一样下地狱。”一个咕咕叫不上名字的本地队友忽然起身冲到男孩身旁,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男孩的脸颊立刻红肿起来,满脸络腮胡子的当地队友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这混蛋再不说出埋藏爆炸物的地点,我就再赏你几耳光。”

男孩别过脸不去看他,没有哭泣,也没有服软。他的表现彻底激怒了络腮胡队友,只见他握紧拳头凑近男孩,又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倏然间,男孩两边的脸颊都红了,原本缓和的气氛瞬间又紧张起来。为防止络腮胡情绪失控开枪打死男孩,有队友眼疾手快夺过了他手里的枪,原本沉默的Yasin厉声呵斥他一番,随后示意络腮胡换乘另一辆车。

按照Yasin原本的计划,对男孩的宽容和优待也许可以换得对方的信任和好感。因为ISIS的孩子们从小就在少年军团接受严酷的军事训练,他们一直以来都被当作杀人工具,从未感受过来自他人的关爱。如果他们能把男孩当成库尔德孩子般对待,或许能感化他们,从而坦白告诉他们所有的爆炸物埋藏点。

然而络腮胡的冲动彻底打乱了Yasin的计划,男孩蜷缩着身子,将头深埋在两膝之间,Yasin试图再次用更加柔和的语气与他对话,但无论他的笑容多么慈祥,终归无济于事。

Yasin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此时Alang和另外一名库尔德长官赶来询问情况,Yasin悻悻地耸了耸肩,旋即从车厢跳到地面,抓挠着头发似乎有些懊恼。

“我以为他会说的,我相信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咕咕从未见Yasin如此生气,但最终他也只是抱怨了几句,随后跟库尔德长官简单说了几句话,准备把男孩交给对方。

“我想先回驻地,以免有残余的Daesh袭击据点,我想带Kendal一起回去。”Yasin扬手指了指咕咕。

当地指挥官点头表示同意,并通过对讲机叫人开来一辆皮卡,让咕咕和Yasin开车回驻地。

看得出Yasin心情不佳,咕咕提议由自己开车。越过几个土丘后放眼望去,四周没有建筑物更没有烟火气。为活跃沉闷气氛,咕咕不停讲着无聊的笑话,但Yasin却一直看向窗外,半晌才回应。

“我很久没有弟弟的消息了,原本是想通过男孩打听一下他是否还活着,但我太过自信能感化他。”

Yasin的声音里充斥着无奈和心酸,咕咕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别难受,Ghazi一定没什么事,你别想那么多,还是听我给你讲讲毛主席的故事吧。”自从Ghazi失联后,Yasin的担忧也与日俱增,但这种事谁都没法预料更无法深聊。咕咕知道Yasin最崇拜的人是毛主席,为避免继续深陷痛苦导致他的PTSD再犯,咕咕赶紧转移了话题。

Yasin似乎也清楚咕咕的用意,他先降下车窗,尔后竟递给咕咕一根烟。

咕咕十分讶异,因为这是Yasin第一次主动给他递烟。在他们的教义中,本是不允许抽烟的,但日子久了很多禁忌不再如先前那么严格,很多库尔德战士也变得跟其他志愿军一样,以烟解忧。

咕咕借机找其他话题转移Yasin的注意力,但两人聊了几分钟后,车内又继续陷入沉默。

咕咕看得出情绪低落的Yasin一时半会儿提不起精神,他需要冷静和自我调整,而不是听咕咕讲那些无聊的笑话。想到此,咕咕便关上了话匣只专心开车,不再打扰Yasin。

车继续在焦黄沙土间行驶,又往前开了大约三公里后,咕咕老远就看到两辆涂装过的皮卡停在路边,几名库尔德队友站在车边聊天。

身着军装聚集在车辆旁有一定危险性,但咕咕不知道当地队友是否遇到了麻烦,出于帮忙的善意他扛枪下了车,但这也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决定。
 


下车后咕咕先与战友们打了招呼,而后熟练地掏出烟与他们分享。谁知烟还没点燃,西南方向就传来了一阵凌乱的枪声,随即距离他们几公里开外,腾起了巨大的黑色烟柱。

咕咕扔掉烟下意识地想往车上跑,但不知是谁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拖曳到了路边的坑洼地带。

咕咕说,国际纵队在库尔德地位较高,每次危险来临,都会受到当地战士的特殊照顾。因此爆炸声响起时,几名库尔德战士将咕咕夹在中间,示意他双手护着脑袋,一定要紧贴地面趴好,不能抬头。

他们无暇判断这波袭击来自政府军还是ISIS,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暴露自己。剩下的,听天由命。

袭击来得猝不及防,慌乱中,咕咕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炸裂声由远及近,但幸运的是,他们周围并没有发生爆炸。就在咕咕以为危险已过暗自庆幸时,空中又传来一阵机枪射击的声音。此时咕咕突然想起Yasin还坐在车里,他试图抬头观察Yasin有没有从车里出来躲避危险,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按了下去。

咕咕说当时自己倒没有太过担心,他知道Yasin身经百战,这种突发状况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枪声逐渐平息,大约又熬过了五分钟,库尔德战士向空中抛了几块石头,又把上衣脱下来试探着举了几次,见没有人狙击,才摆手示意“可以站起来”。

咕咕见状立刻站起来,边走边掸着身上的沙土,冲着他开来的那辆皮卡狂奔而去。他大声呼唤Yasin的名字,却没得到回应。此时咕咕心里“咯噔”一下,小跑了几步才看清车还停在原地,似乎没什么异常。咕咕心急火燎地想确认Yasin还在不在车里,但车门被拉开后,却看到了至今都令他难以承受的一幕。

Yasin满身是血地跌躺在副驾驶上,双手捂着腹部,脸上的伤口触目惊心,咕咕怎么都不敢相信面前被血渍浸透的人是他最熟悉的Yasin。

“Yasin!怎么了?Yasin?”因为过度惊吓,咕咕整个人的都处于极度恐惧中,他淌不出眼泪,只能哽咽着一直呼唤Yasin的名字。

Yasin的眼睛在眨,或许是太疼太痛苦了,他的身体一直在抽搐,有血沫不断从嘴里涌出。

车上的急救包里仅有绷带和简单消毒液,咕咕双手不听使唤,无法控制全身因恐惧导致的颤抖,更不知道先从哪里开始替Yasin做包扎。巨大的恐惧感令咕咕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最终他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呼喊那几名库尔德战士,希望对方能开皮卡送他和Yasin去离他们最近的医院。

谁知对方解释因为皮卡没油了才停在路边,他们刚才就是在等人送油过来,否则车子根本动不了。

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咕咕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什么是绝望,再次看向身体发抖缩成一团的Yasin后,他的眼泪倏然间就失控了。

咕咕什么都顾不得,坐进车里打着火,祈求能发动车子,尽快将Yasin送到医疗所救治。

“Yasin,我带你去医疗所,没事的,安拉保佑你……”咕咕顾不上擦车里的血渍,强迫自己镇定后发动了皮卡。幸好当时车还能打着火,咕咕自绝望中又捕获一丝希望。但无论他怎么强迫自己淡定,身体还是抖个不停,甚至连车都开不平稳。

咕咕不敢看向身旁的Yasin,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怎么都抹不干。当时他的情绪已处在崩溃边缘,身旁的Yasin早已陷入休克状态,可能随时都会死去。开着车的咕咕不得不一次次用手拍打Yasin,求他千万不要睡过去。

“Yasin!Yasin,快到了,Yasin……”绝望中,咕咕只能一遍遍呼唤着Yasin的名字。
 


二十分钟的路程,是咕咕经历过的最煎熬的至暗时刻。

开车冲进医院时,咕咕脑子一片空白,他不敢扭脸查看Yasin是否还活着,而是推开车门径直冲进医疗所大厅,对着视线内所有人大喊:“救救我的朋友,快来救救他!”

闻声赶来的医护们以最快的速度随他跑到车前,此时全身是血的Yasin早已失去自主意识,嘴里的鲜血随着呼吸鼓出了一个大血泡。医生探到呼吸后让医护人员将Yasin转移到担架上,立即展开紧急救治。本想跟进急救区的咕咕则被告知室内空间有限,需在外面等待。

此时已接近傍晚,咕咕回到院里后,天空已被透着光芒的云层遮了半边。咕咕在一次玩笑中,给这种晚晴取名为“回光返照”。

将Yasin送进急救室后,咕咕全身发软,不得不瘫坐在医疗所外的墙根下缓解紧张,用所有能祈祷的方式祈祷Yasin能逃过一劫。

有护士看到满身血渍的咕咕蜷缩在墙角,关心地上前询问咕咕“是否受伤了”,咕咕想开口说“没有”,但或许是惊吓所致,他喉咙紧到发不出声音,最后只是朝护士摇了摇头。

情绪有所缓和后,咕咕借用医疗所的通讯设备通知了Alang,将他和Yasin遇到的突发状况汇报到上级,旋即又返回医疗所门口等待医生或护士出来说明Yasin目前的救治情况。

他浑身发冷,不敢踏进救护所半步,也不敢问忙碌的护士急救手术是否顺利,只是站在门口一遍遍安慰自己“Yasin很快就没事了”。咕咕甚至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不主动打听,Yasin就还活着。

备受煎熬地扛过了十来分钟,一个医生模样的男人从屋内走出来,手术服上沾满斑驳血迹。咕咕扭头看向他,男人的目光也适时从咕咕脸上扫过。

“没有奇迹发生。”

或许是因为接诊过太多重伤的战士,或许早已习惯生命的逝去,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平静。

“没有奇迹发生”,医生的话在咕咕混乱的思绪中变成了一把尖刀。咕咕恍然感觉自己像突然被捅了一刀,心脏抽痛的厉害,呼吸都急促到不可抑制。

冷,深入肺腑的冰冷。

那一刻咕咕才明白,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了。Yasin永远离开了,咕咕强迫自己接受一个事实:这该死的战场,令他又失去了一个兄弟。

人在极度痛苦中是流不出眼泪的,Alang和其他队友赶来的时候,咕咕只是目光呆滞地靠墙坐着,没有流泪,也不想说话,就那样静静看着队友们忙里忙外,甚至有一瞬恍惚到想进去再跟医生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弄错了,或许Yasin还有救。

但一切,都只是臆想而已。

Alang进屋确认完Yasin的遗体后面色凝重,他站在前厅沉默了一分钟之久,随即要求医生先为Yasin清洗身体并缝合伤口,再出示一份伤亡报告以便回复上级。

在咕咕的记忆中,Alang很少表现出焦灼和烦躁,但那天,他显得格外烦躁,眼眶也一直是红的。

咕咕没有勇气像其他队友那样去停尸间看Yasin的遗体,哪怕他知道这是此生与他见的最后一面。他无法面对早上还能与他并肩作战的Yasin,如今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也无法承受那个对他格外照顾的Yasin再也回不来了这个事实。

当听到Alang和队友商量Yasin的葬礼事宜后,咕咕终于失控了。他挥起右拳狠狠砸在了医院的墙上,一下,两下,直到鲜血淋漓,但右手的疼痛却远无法冲抵心里的痛苦。

咕咕痛恨自己为何当时没有拉着Yasin一起下车;痛恨自己为何没有摇上车窗;痛恨自己为何不能及时替Yasin包扎,更痛恨为何自己还活着。

Alang和队友们见状竭力制止咕咕的自残行为,但咕咕什么都听不进去,那一刻他只想用自残来为心里的痛苦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但最终,他被大家合力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在Musa的呼唤下,护士趁机围上来为他受伤的右手进行消毒。

大家安慰咕咕战场上能活下来,有时也是靠运气的。他们都坚信善良勇敢的Yasin会上天堂享受一切丰厚待遇,也相信此刻躺在一墙之隔后的Yasin,不愿意看到昔日队友如此伤害自己。
 
失去Yasin后的几天里,驻地的压抑感与日俱增。附近的村民得知Yasin的死讯后,不停有人前来询问何时举行葬礼,他们想在Yasin入殓时为他唱挽歌。

咕咕在那段时间开始迷信当地风俗,固执地觉得只要虔诚地每天诵读当地教义,Yasin就一定会回来看他。

Yasin下葬那天,咕咕没有报名为他抬棺,也没去参加葬礼。他一个人在宿舍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噩梦接二连三,几乎都是关于Yasin的。但无论梦中的Yasin多么面目狰狞,咕咕都不怕,因为他知道活着时一直都在保护他的Yasin,死后更不会伤害他。

葬礼结束后,队友们陆续回到驻地,虽然悲伤的情绪依旧弥漫,但各项任务也在有条不紊地往前推进。队友Musa回来告诉咕咕,Yasin的葬礼很隆重,不仅村民们自发送别,就连YPJ的指挥官Eva也去参加了入殓仪式。

说着说着,Musa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顿了一下后拍着咕咕的肩膀说:“Yasin一定很高兴。”

咕咕挤出一丝笑,接过Musa的话茬重复道:“是啊,Yasin一定很高兴。”

Yasin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咕咕都挣扎在情绪崩溃的边缘,他总会躲在被窝或者坐在一个角落里,直到身体渐渐发僵,脑子里全是Yasin的影子,胃里也一直像塞满了沉重的石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甚至盯着天花板放空的功夫,也能想起与Yasin相处的点滴,令他时而狂笑不止,时而泪流满面。

失去Yasin的痛苦和精神折磨,没经历过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感同身受的,咕咕一度挣扎在生与死之间,甚至想开枪打死自己以求解脱。

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死,因为他承诺过,等哪天不再战斗,就带Yasin去看他最崇拜的毛主席。于是咕咕发誓,一定要活着回去。

经过大半个月的自我调整,情绪逐渐恢复稳定的咕咕重新振作,开始协同队友们执行任务。在此过程中他意外发现,只要一坐上驾驶位他就呼吸急促、心悸眩晕,握着方向盘的手也颤个不停。咕咕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

自那之后,咕咕再不摸车。

后 记


一次YPG和YPJ的联合作战中,咕咕又见到了Eva。

咕咕提醒Eva对Saimirah好一些,别派她参加太危险的战斗,Eva则警告咕咕别“多管闲事”,也别打女孩的主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不知怎地就转移到了Yasin身上。

再次提及Yasin,虽然咕咕还会难受,但已经能坦然面对。

咕咕告知Eva,单纯善良的Yasin一直都很喜欢她,只是战争令他们之间的关系这辈子都不可能更进一步。

当时Eva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早有预知,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双手掩面,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Eva说:“你没有去参加葬礼,所以你不知道那天我哭得喘不过气来。”

或许是替Yasin感到高兴,咕咕突然有些想落泪,对Eva说“要是Yasin活着的时候知道这些,他该有多开心”。

但身处战乱,对于爱情的幻想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悲哀。

战争中的人没有未来可言,咕咕和Saimirah的故事,如同Yasin和Eva那般,注定没有结局。

《我在叙利亚反击ISIS》系列故事的最后一章,将是咕咕与Saimirah的故事。


作者:言北西,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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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1 06: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最心爱的姑娘,下辈子别生在叙利亚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2-01-21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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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16个故事—

前 言 

这是《我在叙利亚反击ISIS》系列的最后一篇。

之前没看过这个系列故事的读者,可以点击标题下的话题标签,查看这个系列的全部故事。

如今故事的主人公咕咕已经远离战场,他努力克服战后PTSD的困扰,过回了普通人的生活。

以下,是咕咕在叙利亚战场上最放心不下的一个女孩的故事,至今咕咕都没有她的消息。


随着叙利亚寒冬的到来,咕咕最初参战的热情也在冰冷的空气和不断失去战友的痛苦中逐渐冷却。一场攻防战中,咕咕的右腿受了伤,根据指挥官Alang的指示,他和另外几名受伤的战友暂时前往指定据点养伤。来接他们的还是那辆一启动就摇晃到几乎要散架的老旧皮卡。

熟悉的颠簸感再次激起了咕咕心底的痛苦。曾经,Yasin驾车外出巡逻时,几乎两个来回,大家的屁股就被颠得生疼。

咕咕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驾驶位上的库尔德队友,有那么一瞬,希望他真的是已经牺牲的好友Yasin。他盯着对方的后脑勺愣了半晌,随即把视线移向了车窗外。

在绕过一处废弃屠宰场时,咕咕和司机同时看到了一具尸体。在司机惊愕不已的叫声中,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男尸被扔在距离路边几米远的地方,腰部血肉模糊,整个人被拧成了麻花状。驾驶员下车后先是稳了稳情绪,才敢小心翼翼地靠近尸体。

“能根据长相判断出来是daesh(库尔德人对ISIS的称呼)还是其他人吗?”咕咕对这种死相惨烈的尸体早已司空见惯,下车后拖着伤腿将胳膊搭在司机肩膀上,毫无惧色地直视着地上的尸体。

“我可没有Rafiq大叔那种凭长相就能看出对方是谁的经验,我只能分辨这是个男人。”司机扫了一眼尸体灰青色的脸,警觉地环视四周,生怕运送伤员去疗养据点的路上也像地上躺着的尸体一样出什么岔子。

“他嘴里塞的是什么玩意儿。”同行的一名西班牙队友凑过来,指着尸体鼓囊的嘴巴问司机。

“石头,满嘴的石头。”司机想俯身确认,碍于咕咕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便抬手撑着他的整条胳膊,以弓箭步的姿势弯下了腰。

“这算是一种惩罚吗?”咕咕头一次见这样的事。

“没错,确实是石头。”不知是咕咕的库尔德语发音不准还是声音太小,司机没有回应他,而是指向男尸略微张开的嘴,让咕咕和西班牙队友看那露出的小半截石头尖。

“这算是种奇怪的惩罚吗?”从车上下来的另一位队友重复了一遍。

“谁知道呢,要不再去里面看看?”司机伸手一指半掩着的铁门,朝咕咕和其他队友投来征询的目光。

“里面会不会有daesh?”西班牙队友并不赞成这个冒险的举动,一再强调还是谨慎为好。

“我们站在这里起码超过了五分钟,要有daesh躲在里面,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早就应该成了几具尸体。”想一探究竟的司机拿下咕咕搭在他肩头的胳膊,从兜里掏出了一枚手雷。

司机缓缓朝铁门处移动,作为几个人里唯一没受伤的,司机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目前仅存的战斗力。

事实证明,好奇心驱使之下,发生或遇见的大概率会是“惊吓。”

铁门之后,吊着十几具尸体。
 


这些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每个人都被吊在半空中,脖子上的绳圈格外醒目,一排耷拉着的脚正好与视线齐平。

即使他们的死相并不难看,咕咕却不愿抬头看那一张张与自己一样嵌着五官的脸。

同样是人,遭遇却天差地别,虽然咕咕早已看透生死,却不愿一次次目睹同类惨死。

“地上有枪,要拿走吗?”身为库尔德人,司机的关注点倒是与众不同。对他来说,能够打死daesh的枪可能比一叠现金还重要。

“那枪很不错,看起来就很新。”司机毫不犹豫地断言,“用起来肯定很趁手。”

“万一枪托下面的土层里埋着诡雷,炸死不划算,别要了。”西班牙队友摆着手不让司机靠近。

“他们的嘴里没塞石头。”有人仰头凝视着尸体突然道。

“不管是daesh还是其他人,他们已经死了,管那么多做什么?塞不塞石头更与我们无关,难道你们想把他们拉走都埋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咕咕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好像不再像从前那般悲天悯人,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冷漠到不近人情。

几个队友耸了耸肩,赞同咕咕说的话。

“我们不妨猜一猜谁来过这里。”咕咕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看向身后的几个队友。对咕咕而言,与其在这浪费时间研究死者的死状,还不如分析谁杀了他们重要。

“外面那具尸体嘴里被塞石头的行为很像是女兵们干的。有些女兵会往辱骂她们的daesh嘴里塞石头,希望下辈子他们的嘴再也张不开。”身为库尔德人,司机对女兵们的做法早有耳闻。

“那就是说,Eva她们到过这里?”走出厂房的咕咕瞅了一眼嘴里被塞满石头的男尸,皱起了眉头。

因为最近没有与女兵们联合作战的机会,大家都不清楚女兵们的动向,而且自从好友samirah进了女子自卫军,两人几乎没有见过面。

“快走吧,也许那些尸体就是daesh自己吊死的自己人,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咕咕加快了脚步,希望尽快赶路,心里也期待着能遇见Eva带领的女兵队伍。

车轮疾驰,咕咕望着远处朦胧的山丘和焦黄的沙土地,心情又跌到了谷底。不知是不是PTSD(战后应激综合症)又严重了,咕咕的情绪在Yasin牺牲后变得难以自控。他原以为Yasin的死是自己承受能力的极限,却没料到,更深重的痛苦差点要了他的命。

天气凄暗寒冷得见不到太阳,却始终没迎来咕咕期待中的初雪。司机边磨动方向盘边说着笑话,试图借此缓解沉闷的气氛,毕竟拉着一车伤兵,谁的心情都不会太愉悦。

司机一连讲了好几个所谓的“笑话”,咕咕他们却都在西班牙老大哥Rafiq口中听到过。一想到Rafiq如果还活着,肯定能讲出比这更令人捧腹大笑的段子,咕咕便心间绞痛。

他无暇参与其他队友的附和,而是抱着枪独自消化那些汹涌而来的烦闷情绪,祈求快点到达疗养据点。

好在咕咕的燥郁在看到女子自卫军的车队后得到了极大的改观。

司机与车队中的几名女兵很是熟络,将车开到一辆属于YPJ(库尔德女子自卫军)的卡车后停下,兴奋地冲前车后视镜方位摆了摆手。

“怎么是你?”卡车驾驶位上的女兵探出脑袋,看到司机后笑容中写满惊喜。

“我在执行任务,带几个受伤的国际志愿军回疗养地。”司机推开车门跳下去,说话声随着掠过车身的风传入咕咕的耳朵。

“真是个悲伤的消息,需要我们帮助吗?”开车的女兵也跳下车,双手叉腰与司机面对面站着,说话间下意识地瞅了两眼咕咕和队友们乘坐的皮卡。咕咕和几个队友随即下车,礼貌地举了举枪,算是与女兵打了个招呼。对方也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手。

“没什么需要你们帮助的,只是正好路过碰到你们,你们是要在这个村子里休整吗?”司机趔趄着身子往前看了看,只见四五辆皮卡都停在通往村里的路上。

“也算是休整吧。我们要参加一场婚礼,有个战友的妹妹今天嫁人,仪式完毕后女孩会加入我们的队伍,而男孩会加入YPG(库尔德男子自卫军)。”提起婚礼,女兵的话语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咕咕拧矿泉水瓶盖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司机时,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在库尔德呆久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件他都能接受,但结完婚就奔赴战场,还是令他觉得难以置信。

咕咕明白,这是一场奔赴死亡的婚礼。

殒命战场,大概就是这对新人必须面对的残忍结局。



“我们可以参加吗?

咕咕拖着伤腿狼狈地挪动到女兵面前。

“是不是新入伍的一批女兵也会参加,我看到他们的车了。”

自下车后,咕咕的眼神一直在几辆车之间游移,直到看见那辆属于新兵的车,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明快起来,因为他知道,那个倔强的女孩Samirah也跟着队伍来到了这个村子。

“这个我没法回答你,要去问问Eva。”女兵淡淡一笑解释道。

“那劳烦您帮我们问问吧,我叫Kendel,她认识我。”咕咕也冲女兵笑了笑。

女兵掏出兜里的手机,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或许是常年养成的习惯,拨出号码后女孩警觉地往远处移动,没多久就挂了电话,转身又冲咕咕他们跑过来。

“可以,Eva说你们可以留下来,但是需要报备。”女孩指向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从那个路口进去,车就停在这里吧。”

咕咕和队友们谢过女兵,径直朝她所指的那条路走去。村子比他们预想的要大,路也比村外的路更难走,循着嘈杂的说话声,咕咕他们来到了一座墙壁涂满黄色泥巴的院子前。

铁门大开着,院内熙熙攘攘,站满了年轻的女兵。

临近傍晚,有人在院落正中生起了篝火,时不时传来的笑声,令咕咕猛然意识到他对所谓的“快乐”早就变得生疏无感。

比起血腥的战场、死气沉沉的村落、一望无际的破壁残垣,这里的欢快氛围让咕咕一时手足无措。那些来到战场之前他时刻置身其中的繁华和吵闹,好像早已远去多年。

院子里除了那堆冒烟的柴火,咕咕看不到任何办喜事的痕迹。虽然他没有参加过库尔德人的婚礼,但联想到大众熟知的婚礼特征,觉得最不济也该拉点红色纱幔或者布置些类似“喜”字的贴纸。

但院子各处但凡能贴东西的地方都保留着原有的样子,如果不是有人告知他们这里会举办一场婚礼,咕咕还以为喧闹的人群只是来串门寒暄的。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Kendel”。

抬头间,咕咕再次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是Eva。

眼前这个被称为“铁血娘子”的女人眼神比先前灰暗不少,皮肤也更加粗糙,抬头纹深嵌在额头。

不知怎地,咕咕看到她,脑中晃动的全是Yasin的影子。

“你怎么又受伤了?”Eva的语气比原来柔软了许多,起码咕咕初见她时的嚣张跋扈已不复存在。

“腿短,跑得慢。”咕咕笑得很有分寸,毕竟按职位身份来算,Eva等同于自己的上级。

“仪式一会儿就开始。你们记得通知Alang要在村里借宿,以免他找不到你们着急。还有,不要过多与女兵接触,我们有我们的纪律。”Eva说完注意事项,将咕咕和其他队友托付给一个包头巾的女兵,嘱咐她为几人安排座位。

“纪律”二字无疑令想与Samirah叙旧的咕咕多了些考量,但他也知道今天的状况与以往不同,既然是婚礼,YPJ内部管控大抵不像其他时候那般严格。咕咕对参加婚礼的兴趣并不如其他几名队友那样大,从进了院子开始,他的眼神就在女兵之间来回梭巡,试图寻找Samirah的身影。但他努力搜寻半天,还是一无所获,随后不得不在女兵的安排下在指定位置坐定。



篝火在黑暗中愈发耀眼,跃动的火苗在风的作用下摇曳摆动,闪烁着橙黄和赤红的光。女兵们兴奋地拉起手,围着火跳起了舞。

她们的舞姿并不曼妙,歌声也不悠扬,却处处透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对新人的祝福。

有人朝火堆泼了一瓢水,火苗猛地蹿起,一股热浪顺着风向扑向咕咕,但他丝毫不想避开。女兵们在摇手欢呼,这一刻她们的快乐是发自肺腑的,远离死亡的恐惧和战场的残酷,她们的喜悦热情似火。

咕咕想,既然不能与她们手拉手跳舞,就从越烧越旺的篝火中感受她们的快乐。

火焰盘旋上升,有人吹响了口哨,柴火的爆裂声如鞭炮般噼啪作响,随着一阵热烈的掌声,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门被突然拉开的那间屋子。

身着训练服的一对年轻男女在大家的簇拥下站在篝火前,火光照亮了两人的眉眼,二十岁左右的新郎新娘笑靥如花,相互依偎着。

咕咕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应该像所有人一样开怀大笑,可他一想到明天两人将各自奔赴战场,心中便徒然升起悲痛和失落。

身不由己,成了打在这些库尔德青年男女身上的烙印。


但与此同时,咕咕觉得眼前的这对男女比其他人都要幸运。至少,他们还能在彼此都活着的时候,勇敢地抓住那份属于自己的爱情。


至少,他们比Eva和Yasin幸运。


橙色的火球在炸裂中被击碎,拖着明亮的尾巴飘向空中。


新娘与好友逐一拥抱。


“祝福你们。”


恍惚间,咕咕听到了久违的声音,心倏然猛跳了两下。


透过摇曳的火光,他看到了Samirah。


Samirah剪掉了那条乌黑的长辫,咕咕差点没认出来。


借着众人欢呼的喧嚣,咕咕也鼓动身边的队友起立鼓掌,并朝Samirah打了个口哨。


或许是听到了男人的声音,Samirah循声朝咕咕他们看去。咕咕冲她挥着手,大声叫着她的名字。


Samirah先是一愣,接着微笑着朝咕咕挥了挥胳膊。


“你们怎么会来参加婚礼?”Samirah的语调像从前一样平静。


“正好路过村子,来祝福新人。”咕咕腿脚不便,让队友帮Samirah搬了把矮凳,示意她坐在长桌旁。


“你受伤了?” Samirah到咕咕坐下时右腿绷直无法打弯。


“还好,子弹擦伤?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开枪打死过Daesh?”咕咕适时转移了话题。


“打死过几个,指挥官说会培养我当狙击手。”Samirah扯了扯嘴角,接过凳子在咕咕右边坐定。


“你们来村子的路上是不是轧死了一个男人,还往他嘴里塞满了石头?”想起来时路上遇到的那具尸体,咕咕问起道。


“那是个daesh,他想偷袭我们,被坐在头车的姐妹一枪击中腹部。谁知他受了伤还在不停谩骂我们,这惹恼了Eva,于是她便开车轧死了那名Daesh。有些气不过的姐妹还往男人嘴里塞了石头,让他下地狱后再也说不出话。”Samirah说这件事的时候十分冷静,Daesh和死亡,对她来说就像日常小事一样不足为惧。


“他活该,应该受到这种惩罚。你们没进那座厂房看看吗?”说起厂房,咕咕脑海中闪现出的便是那一排悬在半空中的脚。


“没有,当时不想在路上耽误时间,晚上很冷,野物会拖走那畜生的尸体,他死有余辜。”Samirah耸了耸肩,神情像极了Eva。


为了不让Daesh影响心情,咕咕清了清嗓子,当即转移了话题。




Tarah呢?”咕咕四下环顾,没看到与Samirah形影不离的好姐妹Tarah,有点意外。


Samirah脸上的笑意突然僵硬,目光呆滞地看着燃烧的火簇。


咕咕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什么时候牺牲的?”咕咕小声问。


“26天前。你也知道,那些混蛋杀了Tarah的联络员弟弟,但不知他们怎么就查到Tarah也是联络员。有平民伪装成受伤的库尔德人,Tarah和另外两名姐妹去施救,全都被诡雷炸死。”


Samirah眼中有泪光,但她没有哭出来。她坚持说,在别人的婚礼上,流泪是厄运的象征,所以,她不能哭。


“Tarah和她的弟弟一定会在天堂重聚的,但我还没找到Yasin的弟弟Ghazi,希望他还活着。”咕咕有些后悔提及Tarah。


这件事不仅让他得知了Tarah牺牲的噩耗,还令他又恍然回忆起了始终处于失联状态的Ghazi和他已经牺牲的哥哥Yaisn。


胸间憋闷的咕咕长出了一口气。


“Yasin呢?还在前线作战吗?”人大概总躲不过怕什么来什么定律,Samirah的问询无疑又在咕咕千疮百孔的心上扎了一刀。


“跟Tarah一样,去了天堂。”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热闹的婚礼还在继续。


欢笑声一浪盖过一浪,咕咕和Samirah就那么静静坐着。


西班牙队友频频举杯庆贺,咕咕也在他的数次起哄下端起了面前的羊奶。腥味蹿进鼻腔,是咕咕最厌恶的味道,但他仍像喝酒那般一饮而尽。这算是他在库尔德喝的第一杯“喜酒”。


随后男兵们得到了Eva的允许,示意他们也可以加入唱歌跳舞的队伍。西班牙队友和司机很是兴奋,赶紧加入到人群中。


“你不去跳舞吗?”Samirah扯下一块面包,递给了咕咕。


“我倒是想去。”咕咕无奈地指了指自己僵直的右腿。


“Sorry,我忘了。”


狂欢声再次响起,咕咕和Samirah聊了些战场上的趣事,心情舒畅不少,也令他一直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短暂的放松。Eva作为婚礼主持,代表新郎新娘的父母,为一对新人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从Eva的致辞中咕咕得知,新郎新娘的兄弟姐妹和父母全都死在了ISIS制造的恐怖袭击中。这个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人相依为命。


咕咕强忍了很久,他不能哭,像坚强的Samirah一样。


对食物提不起任何兴趣的咕咕,吃饭不知从何时起也变得毫无意义,于是他将所有的食物都推到Samirah面前,希望她能好好补补身子。而Samirah全盘照收,看似瘦弱,食量却大得惊人。


篝火渐渐熄灭,Eva开始不停地抬腕看表。


终于,她打了个响哨,宣布了各回住处的命令。


“要走了,有机会再见。”Samirah将杯中的羊奶一饮而尽。


“大胃王,再见,祝你早日成为狙击手。”


咕咕右手攥成拳头,与Samirah以碰拳的方式结束了短暂的见面。


Samirah向咕咕道了别,两人约好等到将ISIS全部赶走那天,一定好好庆贺。姑娘们在Eva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集结,一拿起枪,刚才还载歌载舞的她们又变成了勇敢无畏的战士。


然而,那时的两人都没料到,这一走,就是永别。




养伤的据点没有取暖设备,咕咕经常冻得难以入睡。


风狂野地拍击着铁门,每到夜晚,他便数着沉闷的敲击声,用手挠着右腿痒到抓狂的伤疤,清醒地捱过一天又一天。


有时累极了,咕咕也会裹紧棉被睡个天昏地暗,自从远离战场,他的睡眠好像也得到了改善,但至于什么时候睡着,概率不可控。


咕咕进入深度睡眠时经常会做噩梦,而除了梦到Yasin和David,还会梦到曾经跟着他学习汉语的Hamzah。


他不断地梦见那个安静的男孩被砸在坍塌的墙壁下一动不动的样子,不断梦见他满身伤痕的样子,不断梦见他为了掩护自己,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每次咕咕醒来,脸上和枕头上都被眼泪打湿。


他开始不停地给Hamzah写信,诉说对他的思念和感激,也神经质地写一些简单的汉语词汇和拼音,假装自己还可以教Hamzah学习汉语。咕咕的字很难看,写出的句子也不优美,但还是坚持在梦到Hamzah的第二天找个安静的角落,将每封信都烧成灰。


咕咕相信,如果Hamzah在天上,一定能收到他的信。


后来,咕咕不断梦到更多队友。


每次梦醒后,咕咕都会记录下队友所说的内容和场景,然后写下这段时间发生的趣事以及战况,以开玩笑的语气与死去的战友“对话”,第二天再将这些所谓的信都烧掉,祈求逝去的队友们都能收到,然后再回到他的梦里。咕咕用这种方式欺骗自己努力活着,也只有每天忙碌起来,他才能忽略心里的痛苦。


驻地有三名截肢的队友,不仅行动不便,精神也时刻处在崩溃边缘。看着他们每天深陷痛苦,咕咕越来越庆幸自己四肢健全,还有能力照顾这几个队友,为他们做些不算难吃的食物。


白昼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咕咕的腿伤渐渐痊愈,但也留下了走路有些跛的后遗症。但与死去的战士和截肢的队友来比,他感恩自己能以健康人的身份活着。


坐在轮椅上的队友憎恨他们是残废之身,他们无数次在咕咕面前放声痛哭,开始怀疑让他们变成这般模样,是不是安拉的惩罚。


每当这时候,咕咕都只能握着他们的手,说些安慰的话,或者讲些可笑的段子,希望借此转移大伙的注意力。


大家都是笑着笑着就哭作一团,因此据点时常被悲伤的情绪笼罩,咕咕也越来越能深刻体会“无能为力”四个字的含义。


Samirah跟随队伍走了半个多月,这期间咕咕时不时会想起她。但通信条件有限,咕咕一直联系不到Eva的队伍,也不知道Samirah是否已经被培养成了合格的狙击手。


村子里的信号时有时无,咕咕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从奔走于战场间拉伤员的司机那里获得关于战斗的消息。


他得知ISIS节节败退,库尔德人夺回了大片土地;也得知ISIS头目的儿子被打死,全面胜利近在眼前。


可远离战场后的咕咕,似乎对战况不像先前那般感兴趣。


他遗憾的,是一直没打听到关于Samirah的任何消息。


但咕咕始终相信,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依旧担任着照顾队友的职责,每天按部就班为他们煮饭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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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给其他人做饭 | 作者供图

然而库尔德的严冬,并没打算放过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的咕咕。

冬天的风不仅带来了刺骨的寒流,也带来了Samirah的死讯。

得到Samirah死讯的那天,咕咕正在给截肢的库尔德队友洗裤子。

司机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才决定告诉咕咕这个消息。

他本以为咕咕会痛苦并且难以控制情绪,但出乎意料的是,咕咕表现得很平静,甚至在知道这个消息后,还不紧不慢地洗完了泡在盆里的裤子。只有咕咕自己知道,在司机离开后,他关上宿舍的门,蒙在被子里哭了多久。

他能够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找人确定Samirah的死讯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不停给Alang打电话,给队友Musa打电话,给所有认识的人打电话,请求他们帮忙联系指挥官Eva,或许只有从Eva嘴里听到Samirah的死讯,他才能相信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然而咕咕没有等到Eva的回电,Alang说,他们也在找Eva。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咕咕说:“是假的,都是假的,Eva不会死,Samirah在Eva的掩护下,也不会死,只是暂时失踪了。”

咕咕开始强迫自己吃很多食物,吃了吐,吐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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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后厨,咕咕照顾大家的生活起居 | 作者供图

他想储存能量,以便早日回到战场,找回Samirah,也帮Yasin找到Eva。但现实却是,他不断被告知,Samirah和Eva凶多吉少。

大家都说她们和其他姑娘们一样,死在了daesh手里。ISIS对库尔德娘子军的恨,足以让他们将这些英勇的姑娘挫骨扬灰。

有人告诉咕咕,Samirah和Eva的尸体被肢解,头颅被烧毁示众;也有人告诉咕咕,两人是被火箭弹击中,身体被炸成了碎片。

咕咕不信,因为他心里始终抱有希望。

因为Samirah说,等把ISIS全部消灭,他们还要一起庆祝。

但所有人都劝他清醒,就连Musa也希望他不要继续自欺欺人。

Samirah的死无疑像一记重锤击打在咕咕心头。

那种几乎要撑破胸腔的痛苦和无助也到达了临界值。

后来,咕咕又先后接到了Musa和另一名队友的死讯。

得到消息那天,咕咕坐在院子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直到眼角被搓破了皮。

终于,咕咕想到了死。

他承认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也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因为面对痛苦,他想到的不是如何克服,却是永远逃避。

但在当时的境遇中,他别无选择。

咕咕去了趟墓地,拂去每位战友墓碑上的沙土。回驻地后,他替行动不便的几名队友洗好衣服,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

大家以为他恢复了正常,却想不到这是咕咕与这个世界的告别仪式。

在那一天,咕咕开始理解曾经在楼顶饮弹自尽的小剥皮,因为离开这个世界,有时候远比承受煎熬和苦难容易得多。为了能充分体会小剥皮离开这个世界时的心情,咕咕决定上一次楼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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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剥皮的猫长大了 | 作者供图

楼梯狭窄陡峭,他扶着墙数着台阶往上走,四周出奇的平静。

咕咕站在楼顶朝远处眺望,眼前依旧是破败杂乱的断壁残垣,整个城市被死寂笼罩,没有树、没有草,显得寒碜又落寞。

楼顶的风夹杂着硝火味,顺着气流的涌动弥散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咕咕有些想吐。最近他的健康状况愈发糟糕,厌食、眩晕、发低烧、精神恍惚,总之吃不下睡不着成了生活的常态。

最煎熬的是他要强迫自己时刻清醒,因为只要一进入睡眠状态,就会梦到鲜血淌了满面的老大哥Rafiq、身首异处的David、血肉模糊的Yasin,以及对他微笑的Musa……

那些逝去的兄弟战友令咕咕数次梦魇。

随着Samirah的失踪,如今他梦中又多了撕扯着喉咙不断发出求救声的Samirah,这无疑令他原本就糟糕的睡眠状况雪上加霜。

就在咕咕纠结于是饮弹自尽还是割腕时,Alang第二次救下了他。

Alang抵达据点的时候,咕咕正站在楼顶吹冷风,对方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下楼。

“Kendel,要回国吗?”Alang言语间难掩兴奋。

咕咕的心颤了一下。

“尽快提交申请,回到你的国家去,回到父母身边。”

Alang的表情很严肃,同时也充满期待:“过两天会有一批国际志愿军同时启程,我也要回国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从XX离开,从此以后,远离战争和死亡。”

“你也要走?”咕咕看着Alang,觉得不可思议。

“嗯,已经决定了。”Alang要了咕咕的身份信息,说会安排人定机票,让他开始收拾行李,等待通知。

屋内传来一阵欢呼声,库尔德队友们看向咕咕和Alang的眼神中满是羡慕。

“Kendel,要不你还是留下吧,要知道在我们国家,你可以娶好几个老婆。”坐在轮椅上的队友佯装失望,戏谑地打趣咕咕。

咕咕笑着以示回应,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咕咕自嘲地摇了摇头,眼泪不停在眼眶中打转。

原本他是想自杀的,不知为何,此时那种想要解脱的奇怪感觉荡然无存。

相反,看到别人羡慕的眼神,他反而萌生了要好好活下去的信念。

他是幸运的,人生坠入低谷时,还能选择回到自己的国家,还能重新依偎在父母身边抚平伤痛。

难怪库尔德队友说他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幸运儿”。

离开库尔德那天,阳光格外明媚。

如果说这片土地带给他无尽的痛苦,那Samirah便是他直到离开那天依旧牵挂的一抹温柔。他对这里的所有人充满悲伤和怜悯,也无法想象今后他们的生活该如何继续,更无法想象那些眼神清澈的孩子,能否在这种残酷和逆境中长大成人。

当咕咕要离开时,一个当地小女孩仰头看着背着行李的咕咕,脸上挂着甜甜的可爱笑容,“叔叔,你要去哪儿?”

“去很远的地方。”咕咕俯身拉着她的手,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对这里的人们充满歉意。

他要回国了,回到那个安全的国度,可以安然入睡,生活静谧安详,那是生活在战乱国家的人永远体会不到的幸福。

离别之时,几名队友抱着咕咕哭到泣不成声,诉说着这些日子对他的感激,也不停重复着祝他永远平安快乐的愿祷。

咕咕表达着自己的歉意,说有机会会再回来看他们。

但他心里却比谁都明白,有时候,一转身就是永别。

回来的路还算顺畅,飞机降落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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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航的飞机 | 作者供图

家,陌生又熟悉。

日渐苍老的父母对咕咕呵护备至,而他也在备受PTSD折磨的日子里,逐渐远离战争的伤痛和阴影。咕咕还会想起那些曾与他并肩战斗的队友,还会时不时拿出沾着库尔德泥土的鞋子眼神失焦。他会痛苦,会难过,会想起Samirah。

但他知道,活着,比什么都强。

咕咕活着回来了,这,就是故事最终的结局。
 

作者:言北西,教育工作者
编辑: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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