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跟着外婆在南方生活了16年,直到2017年9月,姥爷因病住院。等姥爷从病床上醒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医生说,视力模糊的原因是衰老,现代医学也无能为力。姥爷对着外婆说出了最后的愿望:回家。
母亲说,叶落归根,回来是好事。 在老家的老屋里,姥爷拿出了一个盒子,里面是他的身份证件以及银⾏卡,姥爷把盒子递给外婆,意味着把这个家完整的交给了她。随后拿出的,是一个交给母亲的信封,做完这一切,姥爷如释重负,把自己的身体靠在椅子里,对母亲说:“我想你妈了。”
距离姥姥离开,已经20多年过去了。
姥爷的信封里,是几张泛黄的老照片。
第一张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面对着几个玻璃的瓶瓶罐罐,像在做一个复杂的化学实验。母亲说,这张是姥爷年轻时候,家里的酿造厂还在,照片上是姥爷和他的哥哥,两人正在调制一种酱油全新的配方。 第二张照片,是姥爷和姥姥的合影,地点大概是在照相馆,姥爷当时刚刚被提拔为当时最年轻的干部,也是在同一年,认识了在学校工作的姥姥。 还有几张,是母亲和两个舅舅小时候的合影。那时家庭还算富裕,母亲说,拍完那张照片没多久就赶上文革,姥爷关进牛棚,家里全靠姥姥,姥姥陪着姥爷吃完了所有的苦,现在跟着姥爷享受的,却是外婆。
母亲向我解释着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随后陷入了沉默。它们记录了姥爷前半生的生活,又在姥爷的后半生里,跟随姥爷奔走四方。它们见证了姥爷的风光,但同样也见证了姥爷独在异乡的孤独和寂寞。 姥爷的情况在日益恶化,先是视觉和听觉的衰退,然后是头脑一天天地迷糊。母亲和几个舅舅轮流去帮过几次忙,但大部分时候,都是70多岁高龄外婆一人照料,她也快忙不动了。
“他们还是有感情的。”姥爷走后,母亲回忆起那两年外婆照顾姥爷的情景,陷入沉思,“毕竟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如果没有最后那几个月的事情,我还觉得她是个好的老伴。” 在姥爷的最后岁月,他变得像姥姥临走时一样的狂躁,无法安抚,摔东西,喊叫,外婆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给母亲打电话,内容从求助,到抱怨,再到埋怨,母亲说,姥爷走的时候,外婆,应该也是积压了一肚子怨气。
姥爷走后,家里面临一系列问题需要处理。
首先是姥爷的遗产,姥爷没有立遗嘱,按照法律规定,姥爷这边的3个子女,外婆自己的2个儿子,每个人都有继承一部分财产的权力,还有外婆自己的养老钱。
外婆的2个儿子出面,全权代理了这部分事务。外婆和姥爷的结合,本是他们两人自己决定,双方子女之间并未有过交往,他们的突然出现,让母亲不满,但法律如此规定,不满也无可奈何。
外婆只在最后签署合同的时候见了母亲一面,下一周她就要回南方老家——她把自己的那份遗产大部分分给了两个儿子,自己决定去住养老院。
“他们俩都还比较辛苦,我后半辈子都和你爸一起,照顾他们的机会也少。”外婆的话说的很实在,“他们其实不那么高兴我和你爸结婚,虽然没有说,但是我看得出来。”
“那个养老院,条件好吗?”
“公立的养老院还不错,人多,热闹,你爸走了,我现在一个人待不住。”
母亲说,最后见到外婆那天,她觉得外婆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即便是照顾姥爷的时候,也未曾衰老得像这样明显。
“以后你得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母亲想再说些安慰的话语,才意识到,自己和外婆之间的距离一直很远,很多话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她觉得若是开口了,大概会吓到外婆,也会吓到自己。
“其实最后那天,他突然和我说要洗澡换衣服,我说昨天才洗过,以往都是三天一洗的,结果那天他非要洗,还为此和我吵,他的声音很大,中气很足,我拗不过他,想着想洗就洗吧,只是没想到。大概他已经准备好了。我就是觉得奇怪,明明说话声音那么大,怎么突然就走了。”外婆最后突然对母亲说。
“你对爸一直挺好,我代爸谢谢你。”
“他是我丈夫啊。”外婆说完那句话,冲着母亲笑了。
姥爷的尸骨最终是和姥姥合葬,墓碑上,刻着两人死去的日期,姥姥的是1996年4月15日,姥爷的是2020年4月16日,两个人的日期上只差了一天。
“你说,姥爷到底是爱姥姥多一些,还是爱外婆多一些?”我在旁边问母亲。
母亲说是姥姥,说完又愣住,对我说:“我之前其实很少想过,他和外婆在一起是因为爱情,他们认识的时候都已经60多岁了。”
“如果是因为爱情,大概一切都说得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