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钱、女人、欲望、自己、世界,胡绍棠千辛万苦地拿起,又雷霆万钧地放下。他的世界滚过惊雷,但外面的人听不见一点声响。
我和胡绍棠第一次在五爱街见面,他竟然是来管梅志勇借钱的。
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到地下去给孩子拿童装,在服务员找货的间隙,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梅志勇的档口柜台前,手指无意识地、不停地重复按着一部小型计算器的“归零”键。也许是出于客气,梅志勇并未嫌弃我制造了这种机械、单调的噪音,倒是旁边档口的老板娘先提出抗议,让我别再按了:“简直听得心忙。”
梅志勇笑着替我讲情:“姐,你就让她按吧,她正闹心呢!”
我确实闹心,如同从原单位辞职一样,我那段时间动了离开五爱街的念头,却无法寻求到另一条让我感兴趣的生财之道。之前由五爱街出去的人,大多数都从事了餐饮、娱乐业,可我对这两个行当简直没有丝毫兴趣。
胡绍棠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的穿着相当考究,像是待会儿就要去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大型宴会。西装是定制的,袖扣是漂洋过海来的,鞋是全球限量版,身上最便宜的物件是他手上拿着的那副造型前卫的太阳眼镜,卡地亚的。他的精神面貌与五爱街的那些大老板不同,长得清瘦却不柴,有肉又不肥,五官十分有棱角,互相配合得天衣无缝,特别是他的鹰钩鼻,长得相当立体,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套高温熨烫过的西装般挺括有型。他的面皮更是像古时候大家闺秀绣花的花绷子一样,绷得紧张而工整,即使年龄已经望五,但哪怕再恣意的大笑,也没办法由他眼角找出一根皱纹来。
岁月对这男人该是有多么怜惜呀!这让人心生嫉妒。
“是个漂亮人物。”他走之后,我看似不经意地对梅志勇赞叹了他一句——当然是为了引发梅志勇对他这个朋友做进一步的详细阐释。
于是,我知道了胡绍棠那同样令人嫉妒的事业:他与梅志勇几乎同期入行,做生意却比梅更有手腕也更狠辣。为了赚到钱,他不计一切工本,能屈能伸,能跪能拜,也能舔。他毫无道德底线,也不讲究什么原则。他非常善钻营,到处去寻找机会。被他瞄上的人或其他任何东西,都休想由他手掌心轻易逃脱。
不到四十岁时,胡绍棠就已经拥有了两家外贸行、一家医药公司和一栋位于繁华地段的写字楼。据说他获取那栋写字楼的过程相当传奇,价格低廉到令人匪夷所思,不少眼红的人由此而判定,胡绍棠发达,完全是依靠老天爷给的好运气。
我不明白,胡绍棠事业做得这样大,为什么还来管梅志勇借钱。
“他赌!”梅志勇说,“‘吃喝嫖赌抽’他唯一的嗜好就是赌,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他赌。”
当时五爱街周围嗜赌的人不少,附近开放的居民楼里藏着许多“暗盘”。五爱街的许多男老板也赌,但大多数浅尝辄止,输赢也都还过得去,并不影响大局。当然,也有些人过分沉迷,弄得倾家荡产。可我觉得胡绍棠应该不是那种人,他看起来实在精明。
我对胡绍棠从事的医药行业很感兴趣,梅志勇由中做了工作,我们的接触便多了一些。逐渐熟悉后,我对胡绍棠这个人有了更多、更直观的了解。
他对感情玩世不恭,交的女朋友都漂亮,但每一个都处不长。他换女人的频率比换衣服还快,有时早上带的是这一个,不到晚上就换了另一个,所以我和梅君姐弟从来不费心去记那些女人的长相或姓名。
但那些女人们对胡绍棠都很痴情。一些女人为他要死要活,真的喝药或是割腕自杀;也有女人在分手之后将自己灌得烂醉,哭着喊他的名字;还有的女人为了他赌气嫁给一个并不爱的男人,结婚前夕还给他发来“想悔婚跟你私奔”的短信;也有倔强的,偏不分手,那段时间胡绍棠便像特务一样四处躲避那姑娘的围追堵截;还有女人在分手时扇过他嘴巴子,挠得他满脸花,脱下高跟鞋满大街追他,发誓要刨死他……胡绍棠的感情生活过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他那么大岁数了,还没有结婚,这在当时可称得上是离经叛道。我曾问过他,他倒也很坦诚,说自己从未对婚姻抱过任何幻想和期待:“婚姻就是人类度过漫长生命周期的无聊把戏。人必须得结婚,再生个孩子,这是人类主动加身的锁链,如此既可维持社会的安定团结,又能给自己平庸的人生增加一点儿意义感,哪怕最终仍旧是一事无成呢,理由也好找——不然光等死吗?那时间该得有多难熬!”
他这个论调,我当时并不能认同,很庸俗地认为这男人嘴太硬,一定是曾经在感情路上吃过不少苦头,才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而已。但后来我才发现,胡绍棠的确活得夸张且清醒。
一次,我去他公司找他,正巧遇到一家公司送来一套他定制的西装。他的办公室大门由秘书从外面轻轻推开,四个陌生人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是位身材高佻、容貌姣好的美女。第二个人手戴白手套,双手捧了一束鲜花。第三个人同样戴一副白手套,俩手像捧圣旨一样捧着一个精致的装衣服的盒子。第四个人倒是清闲,手上除了一双白手套,什么也没有。
然而片刻之后,当美女为胡绍棠“更衣”时,那个双手空闲的男人竟半跪在地上,用双手托起了胡绍棠还没有套进去的裤腿儿。我这土狗当时都惊呆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五爱街里每个顾客都这么试衣服,那五爱街就得叫“朝廷”了,我们上行就应该叫“上朝”。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场惊心动魄的“试穿早朝”完美结束,待那四个人又依次序从办公室鱼贯而出后,仍旧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胡绍棠是出于何种目的要跟我炫富,照这路子,我理应该奉承他两句才算识相,但我不太惯于对朋友也溜须拍马,我认为那对我与他,以及我们的友谊来讲,都是一种侮辱。但这戏如此精彩,假如我一点表示也没有,胡绍棠会不会感觉尴尬呢?
就在我踌躇间,秘书再次敲门,随她一起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胡绍棠一见那男人,忙离座远接,大老远就伸出手去跟对方握手。我一看就明白了,来人一定是位贵客。
落座后,那人一眼就瞟到了放在一边的定制西装的盒子,问胡绍棠:“你也在他家做衣服啊?”
“是啊是啊。”
他们就势谈起了那家西装定制公司,价钱,服务,老板是谁,什么出身背景,等等。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胡绍棠那步看似浮夸的闲棋不是做给我看的,而是他生意布局以及人际关系网格中极为重要的一环。相比之下,那套西装的价钱、美女看似无意的亲密的肢体触碰,以及半跪式服务,对他来讲还真就从来没有重要过。
我当时心下奇怪:怎么会有人说胡绍棠发达全部都是靠运气呢?也许太多人一生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脑容量里吧,而真相有时则像真话一样,对大多数人而言,“有”可能还不如“没有”。
胡绍棠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我再一次觉得胡绍棠这人不简单,是他带我去拜访了一位开“起名公司”的大师,据说“胡绍棠”这名字,就是拜这位大师所赐。
那天同行的还有胡绍棠的新女伴,以及一对中年夫妇。因为距离不太远,我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下车前,我暗自揣测,那大师一定是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者,但真见了面,却顿生“见面不如闻名”之感。
大师约摸五十岁上下,穿单色中式对襟服装,上有暗纹,人保养得极好,红光满面的。握手时,我留心到他一双手温热而绵软,简直不像男人的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虽说相学上素有“男有女相或女有男相都算是贵相”之说,但我仍旧只能感觉得出大师的油与腻。再有,就是一身显而易见的、毫不加以掩饰的市侩铜臭气。这种人挣钱,往往吃相会很难看。
果然,一巡茶过,大师将我们带至几幅写有很大的、繁体的、粗体的“气”字的字画面前去。他很自信、神秘地请我们站在那几幅字前,要我们闭目用心去感受“气”,还强调“有缘分的人一定会有‘气感’”,并说之前有人就是在家里挂上了这样一幅字,日日对它站桩练功“受气”,治愈了多年的顽疾。
他越说越离谱,我愈发明白,这大师不过是个江湖术士,擅长操纵与蛊惑人心。凡人的心都有缺陷、柔软与恐惧,惶然与迷茫的时候更难保持住清醒,这时进行哄骗,再锋利的刀子也可以变成一种温柔,就像做手术的病人被打了麻醉药。
可没办法,我还是站在一幅“气”字面前,像给它默哀一样,呆呆立了半个多钟头,却连个瘪屁那样大的“气感”也没能有幸感应到。这简直毫无道理,因为我的同伴都纷纷表示自己有感觉:“有,有,我感应到了,凉嗖的。”“那气是由面门直接过来的,然后我打了一个激灵,一睁眼,头脑瞬间清醒不老少,像吃了提神醒脑丸……”
此时,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我。显然,胡说八道难不住与我结伴而来的人,大家都在五爱市场里混得年深月久,谁没长一张昧良心的嘴,都对不起兜里揣着的人民币。
我在实话实说与撒谎撂屁间作了极为短暂的权衡之后,坚定地选择了后者。我决定,要玩就玩得大一点,毕竟我还受到过点儿高等教育,我决定让这帮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土鳖见识见识什么叫“更上一层楼”。
于是我煞有介事地讲起来:我明知道脚心有个涌泉穴,可我不说这三个字;我明知丹田在哪里,我就说是小肚子;我明知术语叫“蚁行”,却说血管里像有蚂蚁在爬,所过之处不是凉气,是热气,让我周身都热烘烘的:“摸摸我的手,你们摸摸,热不热?”
“烫人!”一个人拿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不知道她是在怀疑我的话,还是在怀疑我发烫的掌心。
大师如释重负,开始放心地、毫无顾忌地对我们胡说八道。我有些听不下去,认为他骗钱本无可厚非,但采用这种低智的话术和手段去骗,那不是明显在侮辱我们这些人的智商吗?
但胡绍棠却不这样看,事后他谈到大师时,用了“精明”二字来形容他:“他这个人能将街边的地摊生意做到如今,肯定不白给。他做生意的宗旨很简单——‘让顾客高兴’。顾客就是他的上帝,就是他的衣食父母。顾客说什么都是对的,顾客想要什么,他就会给他们什么。想要神话,就给他们神话。如果顾客想要轻视他,想要他表现出笨、蠢、市侩、无知,他一样会去配合。”
我有些不大服气,反驳道:“不被人信服,他怎么做我的生意?”
胡绍棠笑笑:“你看看你,总是着急。他根本也没想做你的生意啊!你还没醒过味儿来吗?他跟我们打的第一个照面,就已经得出结论谁会成为他的准客户了。包括你的话,对他的客户会不会产生负面影响,你以为他没有权衡过吗?我们这些人,谁和谁是什么关系,谁和谁远,谁和谁近,他可能比我们这些当事人看得还要清楚。”
最后,胡绍棠总结道:“这个人,精明就精明在他绝对不会在没用的人身上多浪费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但也正因如此,他也就只能走这么远。”
我听了之后沉默不语,内心却起了些微的波澜。我想,我在五爱街做生意也算是有些年头了,多少也取得过一些小成绩,自认看人做事还是有些心得与经验的。但与胡绍棠相比,我这段位简直上不了台面。
事后我与梅志勇说起这件事儿,他哑然失笑,说全世界都知道胡绍棠本来就是一只老狐狸:“等闲人根本就没法儿近他的身,大家对他的了解基本上都是皮毛。他像一面多棱镜,向不同的人展示不同的侧面,根本没人能搞得清楚他究竟有多少个面儿,心里又究竟在想些什么。好在我对这个倒没有多大兴趣。哥们儿这么多年,我知道我有事儿找他肯定好使,他也知道他有事儿找我也肯定好使,就足够了。至于生意,他干他的,我干我的。虽然我干得没他那么大,但目前看也足够了,就得了呗!”
我觉得胡绍棠还能发展,梅志勇并不太关心这个,他看胡绍棠倒没有那么乐观:“人可以精,但不能过。人太精,一样会出问题。”
那年,朋友们结伴来了一次澳门之行,一切都相当顺利。胡绍棠毛遂自荐当领队,他像一条老练的猎犬一样与这陌生的城市丛林周旋,仅靠一张地图就搞定了我们的吃喝住行。我们都推测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来澳门,但他坚持讲自己没必要欺骗我们,同时又说自己对这个地方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好像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也许你上辈子就是澳门人。”我打趣他。
第一站,胡绍棠就带我们去了赌场。这无可厚非,毕竟到澳门不去赌场逛逛有些说不过去吧,只是他在赌场里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
他站在那赌场面前先停住,并未着急进入,而是像审视一个老情人一般细细对她上下打量。他极为专注的侧脸被阳光温柔扫视,他下颏轻仰,嘴角挂笑,目光虽然平和,却难免有点冷峻。也就是说,如果不伤害点儿什么,或者毁灭点儿什么,他好像绝对不肯善罢甘休似的。当时他还回头朝我们嫣然一笑,笑得多少有些诡异,甚至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但很快,赌场热烈而刺激的氛围就将一切模糊的怀疑都冲淡了。
胡绍棠在赌场里如鱼得水,他好像对那里的一切都相当熟悉。我们常常找不到他,但他想寻到我们却一摸一个准儿。他输了很多钱,但却越输越精神,一张脸因兴奋而泛出红光,眼神熠熠生辉。
他那神情酷似我的父亲。我父亲是一名职业赌徒,远近出名挂号的好手。实际上,对于赌,我算是从小耳濡目染,赌徒们的神情我也再熟悉不过,但我最终还是将胡绍棠的兴奋归结到环境使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肯还是不愿意相信,胡绍棠竟会成为一名疯狂的赌徒。
旅行结束时,梅志勇私下与我说:“我感觉胡绍棠越来越不对劲儿了。”
我不以为然,他能有什么不对劲儿呢?无外乎又惹上哪个缠人的小妖精不好脱身罢了。
但梅志勇的表情严肃而凝重:“感觉事儿应该比这个严重。”
等我们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时,胡绍棠已经转手了两间公司,套现出来的钱全部喂进了赌场。
他常只身前往澳门,钱花没了就转战这座城市里的大小赌局,什么样的场他都肯上,没有一种赌他不沾。一般老手是不跟生人玩儿的,但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场子越野越能寻得到他的身影。麻将、牌九、扑克,甚至是地下六合彩,他样样玩得不精,但他真诚地为每一样沉迷和疯狂。
一次,胡绍棠公司的人都找不到他,就联系了我与梅志勇。我俩在五爱街附近的旧居民楼里寻到了他。那屋子冬天还开着窗,四处透风,但室内的烟草雾气依旧浓郁黏稠,待上一分钟,都要被辣得流眼泪。穿过浓烟,我们看到胡绍棠坐在一堆面目模糊而疯狂的人中间,他身上的那套价值六位数的定制西装已无法将他显得卓尔不群了。不知道他几天没有洗脸了,或者一天他会洗数次脸以便让自己保持住清醒也说不一定。
他们赌博的那房间正对卫生间,我们朝里走时,一个男人一边解裤腰带一面朝卫生间走去。进了卫生间也不关门,不管外面是否有女人,直接就尿,尿完了不洗手也不冲厕所。浓重的尿骚味儿飘出来,与室内的烟草味儿混合在一起,然而那些赌徒的嗅觉已经完全失灵,丝毫察觉不到。
我和梅志勇走到胡绍棠身边,赌徒们都不屑于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除了桌子上的麻将,他们的眼睛和心里再也装不下旁的。梅志勇欲伸手去拍胡绍棠的肩膀,我一把抓住他手腕——我知道赌桌上有诸多忌讳,赌徒们大多相信突然闯入的生人的气场会影响某人的赌运,进而对整个赌桌的风水产生某种神秘作用,一个眼神儿、一个动作、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也可能引发纠纷,进而发生流血事件。梅志勇看了我一眼,我冲他轻轻摇头,然后我俩背手安静立于胡绍棠的身后,有点儿像左右护法。
我搭眼看了看胡绍棠的牌,发现他正在坐一把大牌,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一名合格赌徒的基本修养。我马上抬眼环视四周,试图由众人的表情中揣测出胡绍棠想要的牌也许会扣在谁手里,也几乎是与此同时,我惊愕地发现自己竟也不由自主地被这场子牵着走了——我的鼻子似乎也已经失灵,闻不到这屋子里所散发出来的由烟味儿、尿味儿、头油味儿、体味儿、再加上脚臭味儿混合在一起的错综复杂的味道了。仿佛这些味道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而且也不再感觉辣眼睛。
人要有何等定力才能由这样的场子里走出来?我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半步,敏感的梅志勇微微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笑笑,又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说“我没事儿”。
那天,我与梅志勇将胡绍棠从赌桌上硬生生地“绑架”下来,我们沉默地下楼,楼道里空气已经很冷了,出了楼门更是如此。冬天,胡绍棠一向爱玩票儿,穿得很少,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紧接着端颈缩脖,将西装领子立了起来,捻了捻前襟。之后,他惊天动地地咳出一口浓痰,毫不犹豫地吐到已经冻得严实的地上。
我上了梅志勇的车,奇怪的是,胡绍棠也跟了上来。“车输了。”他淡淡地解释,屁股已经在后排的座位上坐稳了。我和梅志勇谁也没对此发表任何评论,都知道钱一旦沾上输赢,就不能再算作是钱了,就是纸票子。
“去哪儿?”梅志勇发动了汽车。
“吃碗抻面。”胡绍棠显然没缓过劲来,他搓了搓手,又拿手捂了捂脸,这才仰面重新坐好。
当车到达最近的那家许家抻面馆时,胡绍棠的呼噜已经打得山响了,像好几年没有睡过觉一样。梅志勇问我叫不叫醒他,我点点头,说:“叫醒吧,不知道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梅志勇打开车门扒拉胡绍棠,他由迷糊中抬起头来,搞清楚状况后头朝下一扎,继续睡。“不吃了。”他说,“你们别管我。”
梅志勇关上车门,喊我下去,我俩一人吃了一碗抻面,又给胡绍棠打包了一碗,之后便将他送回家。他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蜷缩在车上不肯上楼,梅志勇逼他下车:“痛快儿的!到楼上躺床上好好睡。”
他下车下得很勉强,嘴里小声嘟囔着:“一会送我到了楼上了,你们谁也不许给我上政治课,够意思的话,应该先让我好好美美睡醒一觉再说。”
但到了楼上,他反而精神起来,正好将那碗稍微有些坨的抻面一扫而光。放下碗,他摸着肚皮说自己还没饱,然后躺在沙发上瞪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梅志勇还是忍不住劝了他两句,但赌徒哪是能被三言两语给劝回来的?
后来胡绍棠继续赌,烟也抽得更凶,一支接一支,烟不离手。
一天早晨,胡绍棠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开门见是他,我们彼此都面露惊悚。
“这么早!”我一面伸胳膊套外套,一面让他进来再说。
头天晚上,女儿定的闹钟没响,导致我们一家三口都睡过了头,胡绍棠来敲门时,家里正兵荒马乱。我胡乱洗了把脸就开始套裤子,一面从冰箱里拿出酸奶和面包供女儿路上吃,又往奶锅里扔了几个鸡蛋。
胡绍棠站在门口说“不进去了”,要在楼下等我。
“有啥事儿呀你?”
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就将门随手关上了,我听见他下楼的声音。这时女儿已经换好了校服,我拿了车钥匙催她动作快点儿,又去厨房将鸡蛋捞出,用凉水冲过,然后装进一只小塑料口袋里递给她。
我们着急忙慌地下楼,胡绍棠正站我车旁边抽烟,见我们由单元门里出来,他扔掉烟,用脚抿掉。我们先后上车,女儿坐在后排默背古诗文,大家一路无话。下车时,胡绍棠管我女儿要了一个鸡蛋,说他也没吃早饭,“正好吃个鸡蛋滚滚运”。
我们目送我女儿离开,见她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同学,她们边走边说话。女儿快进校门的时候忽然停下,然后拿鸡蛋往树干上磕,应该是想在进校园前吃掉那个鸡蛋,进了校门,学校就不让吃了。但应该是刚才煮得太匆忙了,鸡蛋竟没熟,蛋液沿树身朝下淌,女儿与她的同学先是对那树干呆住,继而对视,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坐在车里也跟着笑了。这时,胡绍棠握着那没被煮熟的鸡蛋异常激动:“生鸡蛋!生鸡蛋!”他兴奋地大喊大叫,我扭头看他,以为他是在嘲笑我没将鸡蛋煮熟。胡绍棠进一步解释:“生鸡蛋!生机啊!生机!这意味着我今天手气一定会好。快快快!你快先送我到XXX,那个地方我今天一定要去。”
我扭过脸去,脸色很不好看——他一大清早过来,催命一样催促我,原来是为了让我送他去赌博?
我忽然想起来他前几天刚提了一台新车,就问他车呢?
他不答。沉默。
“又输了?”
他接着沉默。
“简直是败家子。”我紧锁两眉。
胡绍棠仍旧不说话。我见他头发都长了也不去理理,忽然间怀疑他以后会否成为一名赌棍。赌棍既没赌本又没赌品,为借到一百块钱连爹妈快病死了这种谎话都说得出口,鬻儿卖女也干得出来。
这时,胡绍棠突然开口了:“你知道吗?我研究了,我认为那个场子有问题。不然我不可能输那么惨。哪能有人连着连十六把庄?这事儿太邪性了,他连十六把庄,我他妈十六把缺幺断九,这里头没有诡儿?”
我没搭腔。胡绍棠略微停顿,专注于我的脸色,见我没有明显的厌恶或反感,继续说道:“明杠暗杠,杠上开花。我他妈不但一杠没一杠,门都开不开。三家上听,等我一个人点炮,弄不好就他妈一炮三响——你说这里头没有事儿?”
胡绍棠再度停顿,他眼皮上挑,不错眼珠盯着我的脸看,紧接着说:“我不服!”
我仍旧未露声色,但内心已经在激烈交战。“我不服!”这句话是我生命与精神的底色,这句话成就了我,也害了我。
“搁你你服吗?”他脸微微侧过去,阳光令他另外一侧的侧脸隐藏在暗影里,显得模糊。
我回过头,手指敲打方向盘。
“怎么样?”他追问。
我忽略了胡绍棠突然间放松下来的神情,狐狸就是狡猾得很!但在我,是甘心情愿钻了他的圈套。
“什么地方?”我内心非常清楚,这就算是被这只老狐狸撕开了一条大口子了。“事前说好,只管送,去看看,但是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
胡绍棠“嘿嘿”笑,身子朝后一仰,就像狗朝主人露出自己的肚皮来。只是狗是为了表现忠诚,而胡绍棠呢?也是为表现忠诚。但是狗的“表现忠诚”重点在“忠诚”二字上,而他的“表现忠诚”重点则在“表现”上。
我有些想反悔了。
胡绍棠说了一个地点,我就推开车门下了车。我们之间无话,他见我推开车门,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也下了车,跟我换了位置,坐上了驾驶位。
“还有一个事儿。”他未及时发动汽车。
这老小子,我就知道他肯定还有下文。我没出声,静观其变。我看都没看他,心想:“简直是给他脸了,我他妈就不应该答应他。”
他见我这态度,应该是在心里措辞,或许这老小子早就措好了辞了,但是他还在装作正在措辞。隔一会儿,他清了一下喉咙,说:“你看你!我都不敢说了。”
“那就别说了。”
“那——”他拉长音,表示自己无可奈何。
“过了早晨上学送孩子的这个时间段,学校路边不让停太久的车。”我冷冷地说。
他终于发动汽车,很长时间我们都无话。直到车驶出了市区时,他才开口:“我知道,如果这个场子有诡儿,不在这场子玩儿就是了。但是我想知道诡儿究竟在哪儿。如果搞不清楚,心里头难受。”
出城路就不好走了,坑坑洼洼。大车把路面都压坏了。我随车身的颠簸时不时轻微摇晃。
“你说吧,输就输了,技不如人。(可)让人耍了,这口气不好咽。”
我赞同他这看法,忽然想起郑板桥那句“难得糊涂”来,也忽然间想起梅志勇那句“人太精就要出事儿”来。其实人真能糊里八涂地活着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太清醒反而容易因不甘心而陷入某种执着。那一念执着会变成藤,紧紧缠住人,缠得人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分秒不得安生。但有一种人又仿佛注定只能向死而生,他们必须死过一回才能好好地活着。
车窗外的风景忽尔变得明朗起来。我取笑他将车开得牛慢,难为在他居然还能跟我说出“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样的话。
到了地方,主人异常热情,身居客位的,被动感一下子拉满。我感觉不对劲,浑身上下好像黏满了眼睛,像是有无数人在暗中窥探我和胡绍棠。
几人已经落座等候,那些眼睛像一杆杆秤,在暗中称量着我们的智商。形式有点儿像编好的篓子,就等胡绍棠来刚好收口,明显是在做局。身为局中人的胡绍棠也很明白,但他又像我肯跟他一起来一样,奔赴了这样一场必死的局。
我们在来的路上讨论过,众人坐的位置有可能是问题的源头,最后我与他达成一致,就是玩到一定时候要求“调庄”,换个位置:“如果有诈,他们必不愿意换,但一定会换。如果这时运气还不过来,还是个输,就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但是今天,主人提议玩扑克牌,方向与位置不见得是“主要矛盾”了。对于这一微小的变动,我与胡绍棠都表现出不以为然,因为哪怕对视一眼,也会被对方成功捕捉。我们在他们面前扮演的角色是冤大头。
白天的牌局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输赢正常不过,胡绍棠有进有出。玩到晚上,牌局暂停,胡绍棠还小赢少许——这是在头天狠宰了他一把之后,白天给他丁点儿甜头尝尝,使他放松警惕——我预料这群人会在夜里对胡绍棠“大开杀戒”。
胡绍棠的状态明显被调动了起来,这就有点儿危险了,我寻找机会暗示他抽身,可这聪明绝顶的家伙却不肯接招。他不是傻,是不想离开。
胡绍棠还是上道的,当周围的人恭维他“扑克比麻将旺你”时,他警觉起来,先打了个哈哈——这证明他内心正在激烈交锋。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分辨得出对方为他亲手挖的那个坑,用的手法是“借力打力”还是“声东击西”。他无法分辨,我也无法分辨,时间太短,决定却要马上做,没有机会商量。所以他顺水推舟,将球踢回给对方,以验证其真正目的。
“我都行,都行。”还是个哈哈。
对方进一步试探:“你定,你定。”
“客随主便,客随主便。”
胶着过后,答案该登场了。捧哏及时出现,悄悄托了一下:“那就还是扑克。他今天打扑克手气很好。”
我心里“啊”出一个长声,终于知道敌人的碉堡在哪里了。胡绍棠看见了捕兽夹,会不会过去?答案其实并不唯一。太蠢和太聪明的都会过去。太蠢的不必多言,太精明的也不是想试试那夹子劲道究竟有多大,而是无法忍得住自己能不出手去挑战,他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斤两避开或者端掉夹子,这事儿比输赢更重要。
我没走,我也想看看。看的不是热闹,不是门道,不是结果,也不是局,而是想看看程度,也看看胃口。同时也衡量,真跟对方比划起来,胡绍棠的赢面究竟有多大?若这一关能过,局面才是被成功打开了一个角。再者,就是看胡绍棠所能承受的最差结果,也就是谷底在哪里。一个人生、一种局面,没探到过底,成就再大,终究还是个有限度。
夜场是鏖战,开始战局起伏不大,胡绍棠偶尔才输一把,后来连输,追,试图翻本,往回捞。我看见他眼睛都红了。直到他输得精光,我都没有叫过停。
回去是我开的车,但是路不太熟,中间开进一条岔道,一直往前开,居然是条河。林声轰鸣,水声也轰鸣。车停住,熄了火,前大灯照得车前雪亮,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舞蹈,这情景简直美如仙境。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在车里,坐了很久,他才如梦初醒推开车门下了车。我们再次调换位置,他很快找到正确的路,顺利回到了市区。
到他家楼下时,他并没有下车,一只手仍旧扶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摸着自己大腿说:“我没看出门道。”他语调低沉,声音喑哑,十分颓败。
“我知道。他们是职业赌徒,你也知道你玩儿不过他们。十赌九诈,所以十赌九输,其实你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我看过我爸在扑克牌上动手脚,五十四张牌,他能趴在炕上弄一整天。哪张牌他在哪儿用指甲划过一个极小的印记,是在角还是在边,边上的(印记)大约哪个位置,或者牌中间的(印记)哪个位置,说实话,如果不是他提醒,我根本看不出来。但是做记号的人记得非常清楚。能在赌场上混的人脑子都够用,赌棍除外。你们中间还换过牌,记得吧?换过不止一副。所有牌他们都动过手脚。手法跟我爸他们是否一样我不太清楚,但就是这么回事儿。你跟他们玩儿的时候,我观察了那张桌子,那桌子也有问题。”
我拿出一副扑克牌来:“你们战得最激烈的时候,也就是你输得最惨的时候,我偷了一副牌回来。你可以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在灯光下,你就看,各个角度。你应该能找到问题。”
他伸手将那副扑克牌接过去,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之后他看着牌,没有看我:“我本来想找大勇(梅志勇)跟我一块儿去,但腿把我带到了你家。”
我打了个哈欠,说我真困了,得回家了。他仍旧没动,追问那张桌子有什么问题?
“我小时候住农村,是炕。我记得我爸会把炕坯拿下来一块,换上一块磁铁——我们那儿叫‘吸铁石’——上面盖薄薄一层炕土。所以打骰子的时候,他想要几点就有几点,好像骰子也动了手脚。他那时候玩儿的是牌九,分什么天门、地门,当然手法儿肯定也是快,眼睛也快。讲究眼到手到,门外汉根本反应不过来。牌码完人家就知道好牌都在哪儿,骰子一打,要几点就是几点,所以牌抓完,你一手烂牌,人家一手好牌,你永远也赢不了。”
“我爸跟我说过:‘什么叫赌品?愿赌服输。哪怕明知道有问题,但是认。这叫技不如人,术不如人。所以认栽跟头。’我爸还教过我,说‘有赌未为输’,只要还能下场,就还有机会。十赌九输,也是我爸教的。他还告诉我,如果本领学成了万不可赢尽。赢尽的人,轻则丢胳膊、丢腿,重则丢掉性命,至轻至轻,也是没人敢跟你玩儿。人要是能做到输得不着痕迹,就是赢。”
我停了一下看了看他,接着说:“后来我爸金盆洗手了。”
“金盆洗手!”他喃喃自语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偏过头问:“你希望我金盆洗手吗?”
我哑然失笑:“我希望不希望有什么用?你也不笨,你也知道什么是‘对’。你也不是没见过钱,也不是想靠赌博赢钱发家。是你自己根本就不想‘对’。我不想劝你,一个人一条人生路,想怎么走全凭自己。我不想我说得太多,你连路都不会走了。更何况,你原本比我活得更明白。就算这次勉为其难听了我的意见,你内心一定很痛苦,那又是何必呢!”
那时沈阳的冬天已经开始渐渐有了霾,不太浓重,灰蒙蒙的,沉郁。当晚我并没有走,而是跟着胡绍棠一起回了家。我们在灯下研究了半宿扑克牌,认真看每一张牌的正面与背面,看得眼睛发胀、发疼。
我们不时停下来交流、研究,中间也会聊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我父亲传给我那些玩意儿、我小时候的见闻、那一行当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儿。比如,赌徒里不乏很有才华的人,有人明知道自己老婆偷了人,却不肯离婚,而是为老婆作诗一首,没事儿就拿出来给赌友们念。还有的人能歌善舞,会跳会唱,他们是玩家,也是吃家,都像“头狼”一样精明。
“但是你知道他们都唱什么歌儿吗?‘铁门铁窗铁锁链’或者什么‘打鬼、打鬼,打了我命你活不长’。都是这种,因为他们都是监狱里的常客。他们有时也会干一些正经事儿,我爸带他们去内蒙给公社贩马,那时哪有车啊,是骑马往回赶。由内蒙到辽宁,全靠脚力。而且内蒙人野啊,一群牛马卖给你,半夜就有本领全偷回去。他们回马往回追。内蒙的马贩子随身都带着刀,他们也都带着刀。狭路相逢勇者胜,到底牲口被贩了回来。”
这世界上有很多有趣的人,但是他们都并未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但是也都活得很精彩。世界之大,允许各人有各人的精彩。
胡绍棠说:“可是这样会伤害到家里人。”
我看看他,点点头说:“是啊,其实会给家人伤害,但是你又没家没累。其实我还想给你讲个故事,但是我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胡绍棠正盯一张牌研究,答道:“你想讲的时候再讲吧!”
这就是我俩相处的舒适之处了。其实我平常话不大多,他也是,我们都不大跟人交心,但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想一想,或许我可以在他身上看到我父亲的影子?或许也不是。或许看着他,就像看着我自己?我不敢干、不能干的事儿,全让这老小子给干了?
也许什么都不是。
天亮,我下楼,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有点儿离谱。依世俗的目光,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就研究一副扑克牌,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我边想边笑,手搭上车门,抬头看了看天,天光大亮,世界早打开门做生意了,人间的戒律又开始在大多数人身上发挥作用与不容置疑的威力了。
胡绍棠并未补觉,他仍旧像个疯子一样在楼上研究那五十四张扑克牌。我离开时他没有起身,到门口我只能回望他那专注的侧脸,仿佛静止。我突发奇想,认为他之所以看起来并不太显老,可能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时间。某些时候他会忘了时间,同时也忘了这个世界,甚至是忘了他自己。所以,时间也顺便将他遗忘了。
晚上,我睡得正香,手机响了,我看到胡绍棠的电话号码的那一刻,下意识地走去阳台探身朝下瞅,发现他正在我家楼下仰头朝上看。我按断了电话,换了衣服下楼。
我们一路无话,快到目的地时,他对我说:“我摸着一点门道了,今天要试一试,而且我要赌大点。赢钱他们不一定让我走,最迟下半夜两三点,如果到了这个地方你还没找着我,就通知大勇,我可能被他们扣下了。你别去。”
下半夜我再去找他,车开得不快,在距离指定地点大约八九百米的地方,我看到他仰躺在地上,正抽一支烟。烟头的火点儿在黑暗里飘不定,犹如磷火。他被打得挺狠,一条腿完全不能动了,钱也没有了。看见我时,他咧着血污的嘴说:“他妈的,钱也没守住。”
我本来应该关心一下的,却忍不住笑了:“直接给人家得了呗,非得再挨顿打。”
“那能行嘛?”
那个时间点,旷野上冷得鬼都龇牙,我摸摸他,发觉他快被冻透了。我又笑,绕着他转了一个圈儿,责怪自己应该早点儿出来。
他说:“你来也是白来,他们可能连你一起揍了。”
我又笑:“我就是怕挨揍。”
“给我弄起来吧!”他扔掉烟。
我看见旁边已经有几个烟头了,想着他独自一人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四周空寂而无一人,一定想过很多吧。也许他等了多久,就想了有多久。他算是人间的异数吗?这人世间是他一场劫数吗?
我说要打电话找人,但他不让我找,说等人来了,他该冻死在野地里了。我只好喊他别乱动:“腿折了,你再动,接都接不回去咋整?”
“我X,那就瘸呗!”
他都不怕瘸,我怕什么?我四处去找粗木棍子,想让他支撑起另外一侧的身体,这样我就可以扶着他走。我一趟一趟地来回跑,找棍子,他看着我跑来跑去。那画面多荒唐啊,我觉得我们就像是出没于原始丛林的两只野兽。
终于将胡绍棠弄到车里,我俩全汗湿透了,静下来就开始冷。我打开空调想先缓一缓,这老小子一看油表,一脸绝望:“大姐,没油了啊?!”
我一瞅,也有些傻眼——油是肯定不够往回跑了。我们在车里面面相觑,但彼此没有一句埋怨,最后不得不打电话,半夜三更的,又将梅志勇喊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没有交谈,我觉得他应该很疼,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他疼,我就想笑。这种场景,笑总归是不太好,于是我们就那样安静地坐着。
梅志勇来之后,对此并未显出一丁点儿惊讶,他说:“你俩在一块儿,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好事儿。”
这是梅志勇的好,宽厚,仁慈与包容。他能看透一切,但从来不强求。好像我们仨都有这方面的特质,都更愿意让对方成为对方。在自己能够承接的范围内去承接,在自己不能承接的范围内,也不勉强自己或者苛责别人。
胡绍棠果然断掉了一条腿,梅志勇近身照顾他。
我去看他时,梅志勇说他:“该生那种影响吃喝的病,不然什么也不耽误。你们不知道他吃得有多多,拉得有多臭。”
梅君去看胡绍棠,也骂他活该:“该拖着一条瘸腿继续去赌。”
胡绍棠抱怨我们这两个来看他的女人,没一个像样:“咋的也得炖个大骨头汤来看我啊!”
梅君不理他。胡绍棠在医院住的是单间,梅君就躺在另一张床上用卡片机看一部热播的家庭伦理电视剧。那套路就是:男的爱女的,但女的不爱男的那一套。
胡绍棠说:“女的就爱看那些搞破鞋的事儿。”
梅君反击:“你们男的好!不爱看,光爱搞。”
真是没见过有人住院还住得那样欢乐。
胡绍棠腿伤未愈就又出去赌,也常去澳门,赌得时大时小。这时他的公司已经出现危机,人员流动大,回款不及时,报表上有太多“应收”。新品没人抓,全靠吃老品和老客户,业务没丝毫增长。挂网招标没人张罗,一撂撂标书是从前的复制粘贴,员工连品名都懒得改。还有一些人浮于事的员工偷偷做兼职,并且扬言“在这里上班就是在捡钱”。
胡绍棠不得不将公司托付给我。我倒查财务,发现不止一个大区经理拿了回款但并未上交,甚至有人都离职了回款还没交到账上。于是我赶忙联系法务追缴,连吓带唬,那些钱总算被吐了出来。其他“应收”与所辖片区业务员提成挂了钩,没有回款,别谈提成。迟到早退更不必说。采购的单子看都不能看。库房也是,不知道多久没盘点过了。问新一年挂网招标政策,居然没人能够回答。
等我再把情况捋顺一点,才发现胡绍棠的公司已经几乎成了空壳,他在外面的负债,数额庞大到令我叹为观止。而且,公司所在写字楼已经被他以低于市值的价钱抵了出去,抵的是一笔八位数的赌债,债权人我也认识。
纵然有心理准备,我还是感觉五雷轰顶。我以为他输赢不过一辆车,或者一家公司,没成想是半世江山。我问他知不知道现状?他一笔一笔地向我娓娓道来。他的清醒令我吃惊,既是如此,我也没话好说了。
在赌得几乎一无所有之后,“赌坛新秀”胡绍棠金盆洗手了。
眼睛毒、手法快的他已然在那一行声名大震,有人认为他有那方面的天赋,但我知道不是。他为此缴纳了巨额的学费,并且耗费了大量的心神,过程是九死一生的,虽然从表面上看,他未动过声色。
胡绍棠由我手里套现了最后一笔钱,之后独自离开了自己曾战斗过的地方。我无法从他脸上看出悲喜,反而看到了某种解脱与期待的意味。不过,他脸上的那种期待与一个赌棍马上要将钱拿到手的那种猴急不同。他十分坦然,就像刚刚只是在菜市场买了一根葱。
我站在顶层窗前朝下看,他离开的背影仍旧是超出常理的笔直。他穿的衣服已不是我们初见时的那种贵价货了,但依然有型又得体。他走路时,敞开怀扣的西装下摆随身体律动而自然摆动,增添了他飘逸的气质。他的脚步没有任何凝滞,目标仿佛是太过明确了,可是他又走得不疾不徐,像是正在走出自己的命运。
“我不玩了!”他的后背似乎写了这四个大字。
我突然莫名感动。我想,我与胡绍棠是打哪儿开始各奔东西的呢?我一直以为他与我是一路人。但现在看来,不是。他绝不肯做命运的玩物,而我早就以最卑微的姿势低下头,向这世界表示了忠心与臣服。对于钱、女人、欲望、自己、世界,胡绍棠千辛万苦地拿起,又雷霆万钧地放下。他的世界滚过惊雷,但外面的人听不见一点声响。
我久不能平静,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我接手胡绍棠公司的事传了出去,议论声经久不息。
有人说我是狠角色,扮猪吃老虎,卧在胡绍棠身边,伺机一口将他吞下。我想真是搞笑,我哪有那么好的胃口?如果他不想,十个我也吞不下一个他。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我只是没料到,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居然如此高大威猛,索性留下这恶名声也并无不可。
也有人传说我是胡绍棠一枚棋子,在外充当他的门面,实际掌舵的一定仍旧是他。我想: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这公司就剩这么一小间空架子,还分什么台前、幕后的?
还有人传我痴迷胡绍棠,是他背后金主,我赚的大部分钱都成了他的赌资,是我在养他。
这世间,我与他这样的人能碰上已属万幸,谁会缺心眼、作死到要把对方变成自己的另一半?若能成知己,疯了才非要做夫妻。做夫妻,这世上最多不过多一对要共同面对柴米油盐的男女,但是做朋友,却可以一起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哪怕变成别人口中的“害群之马”。
更何况,如果人真的欣赏一座山,就绝不会想、也永远不可能试图去占有那座山。山就是山,它不是谁的山。如果是两座山的话,那情况只会更简单,因为让它们拥抱,难比登天!
我和胡绍棠都相当清楚这一点,不然他没法儿由女人堆里抽身,我也不可能在男人圈里行走。
我再与胡绍棠见面时,他与母亲住在五里河一处平房里,靠开出租车维生。
有些人,包括他的前员工,认为经由这样的人生打击,他一定会一蹶不振,自我了断也并无不可能。毕竟曾经有那样多的人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但他怎么可能?这个已经游到人生彼岸的男人在岸这边的时候就是出了奇的心思缜密又异常狡猾凶悍,他忍辱负重蛰伏于人生的荆棘,就为这暴起一跃,死死咬住命运的咽喉。
我听到命运的连连叹息,简直一声接一声。
有人得知他的下落,拿一皮箱钱请他出山,是很诱人的拆账,但他再也没有赌过。不过,我们在一块儿时他跟我露过几手,神情得意洋洋,还是像个孩子。我觉得他的手法已经相当纯熟,但我说:“你比我爹还差点儿。”
“要不我不是你爹呢!”他又说,“哎,你要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呢?”
不等我答,他就很没正经地笑了:“你等会儿等会儿,先别讲,我先给你讲。说到讲故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十八岁的姑娘,男人们要给她们讲故事,她们才肯陪他睡觉;而对于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来说,男人们也要讲故事,才能使她们不跟自己睡觉。所以,你给我讲故事是什么意思?”
说完,他像“咯咯哒”的老母鸡一样,笑得不能停。我简直可以看得到他的两条上下不停扇动的肥鸡膀子了。
我白了他一眼,开始讲故事。我说:“苏格拉底——你不用知道他是谁,反正不是沈阳的。有一次他带徒弟们去妓院,有一个人不想进去,因为他无法忍受这种丧失道德与人格底线的肮脏龌龊行为。但苏格拉底一脚将那弟子踹了进去,随后说:‘他妈的,进去有什么可怕的?进去出不来才可怕!’”
胡绍棠听罢沉思,良久后终于开口。他坚持认为苏格拉底肯定没说“他妈的”那三个字,那三个字一定是我后加上去的。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但我告诉他不是,就是苏格拉底说的:“是我亲眼听见的。”
他说:“我X,你亲眼听见的,那我信。”
胡绍棠就是这样,我抛什么,他能接得住什么。
“出来就是胜!”他端起杯来,用杯底在桌面子上轻轻磕了一下,再举起朝我示意。
我也端起了酒杯,双手将它举至面前。我想,万丈红尘一杯酒,西出阳关,人把脖子扭断了也看不见个故人。既然或早或晚都是个曲终人离场,那就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干了呐?”我向他挑衅。
“啥话呢?不干叫喝酒吗?”
于是没二话,也就干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佳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