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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人世间] “风雨五爱街”系列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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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3 02: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想留住出轨丈夫的妻子,遇上了自己的爱情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2-05-23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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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有真正长大才会懂,有些人、有些事,再爱、再喜欢也永远得不到;而另外一些人,就算简单、容易到伸个手就能得到,但那个手,你知道自己永远不能伸出去。人生总是会有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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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这时对,那时错》剧照


前    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常五月的父母都是农民,没什么文化,孩子又多,不想也没有那个能力花大心思给她取名字。因她是阴历五月份生人,上户口时他们就随口报出了个“五月”。

幼年家贫的常五月过够了苦日子,为了挣钱,她也来五爱街“捞金”。她瘦且高,瓜子脸,杏仁眼,面部五官搭配颇为清淡,唯独眉毛独树一帜,黑且浓。她常用一柄浅蓝色眉刀刮啊刮、修啊修,将眉修得跟一弯月牙般细长好看。

五月的丈夫叫王贵海,长得一表人才,只是个头较矮,1米7挂零。五月常笑丈夫是五短身材,早年王贵海并不介意,可生意发达后,这个男人就像雄孔雀一样变得十分注重仪容仪表,“内增高”成了标配,而且不让五月再提他的身高了。

第一次发现丈夫出轨,五月没哭没闹,只是微微皱眉,尽力瞪大一双杏眼,白暂的面孔上满是大惑不解,逢人便问:“你说那女人究竟看上他啥了?人吗?貌不出众的。钱?他我还不知道?抠——”

一开始,五月以为丈夫出轨不过是偶发性事件,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可后来,这种事竟变为一种常态,五月就有些崩溃了。那段时间,她和王贵海几乎每天都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王贵海当偷人的贼,常五月当破案的干探,她每天不动声色寻找丈夫出轨的蛛丝马迹,精准定位后就叫上几个五爱的姐妹,一起去捉奸。

我也跟着去过,过程很刺激,也很乏味,并没感觉到香艳——那对成年男女光不出溜,苍白而松垮的肉体在灯光下显得没有任何生机。五月痛哭流涕喊打喊杀,小三裹着床单就跑了,王贵海光着屁股死死抱住要追出去的五月,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这场闹剧以五月报警而告终,她对警察说抓到了丈夫嫖娼,警察到现场后问:“娼呢?”

“跑了啊。”

警察又转过头来问王贵海:“你给钱没?”

王贵海眨巴眨巴眼睛,很无辜地说:“我们那是爱情啊,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她愿意,给什么钱啊?”

警察又转过头来对着泪流满面的五月说:这算婚外恋,俗称搞破鞋。没有交易不能算嫖娼,他这是道德人品问题,警察管不了。五月不依不饶,问他们究竟能管啥。警察倒很有耐心,不但解释了啥归他们管,还劝五月要想开。临了,警察还问了一个十分文艺的问题:“你有没有看过电视剧《让爱作主》?”

五月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已经转身离开的警察,当天晚上就守在电视机前看了重播的《让爱作主》。第二天上行,她瞪着一双浮肿的眼睛,十分困惑地问我:“我看了——结婚了以后也可以让爱作主吗?那结婚证能管啥?还有什么意义?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难道没有结婚证的婚外恋就是道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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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惑的五月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她每天都面壁思过,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觉得是自己不够好,王贵海才会出去偷腥。

“是吧?我太瘦了,没有胸。”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干瘪的胸部,“我想去隆胸,那玩意儿有风险没?”

我瞅瞅她单薄锁骨下那一根根凸起的胸骨感觉莫名其妙,用指头戳了戳她干瘪的胸,笑道:“在这里面填点硅胶就能挽救婚姻、能让王贵海不出去搞破鞋?那些整形医院就是你们这样的娘儿们养活的。他跟你结婚的时候,你胸不就这么大?”

她发光的眼神变得黯淡,小声嘀咕:“也是啊。”

我没理她,她又抬起头来,脸上现出一些兴奋:“不够温柔?我总骂人,说话粗声大气,他总嫌我不够温柔。我改改?”还不等我回答,她又伸出瘦长的胳膊紧紧抓住我:“不夸他,总说他个儿矮,他特别忌讳,当着瘸子不能说短话,你说是不是这一点?”

拿货的顾客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五月坐在我的档口里安静地沉思,显得无助而可怜,周围的喧闹似乎要把她吞没了。我默默叹口气,心想:如果病不出在你身上,你吃多少药那也是于事无补啊。



2


消停两天后,王贵海又有了新动向,这次五月并不着急去捉奸了,她紧急做了隆胸手术。

手术是在本地一家相当有名的整形医院做的,别说,效果真挺不错。隆了以后鼓鼓的,穿个低胸小背心,略一弯腰就能看见两团饱满白晳的皮下组织颤颤巍巍,跟嫩豆腐脑一样。

然而那两团花大价钱做的假肉并没给她错漏百出的婚姻提供太切实际的帮助,王贵海依然如故。五月跟我们抱怨:“胸他妈的算是白隆了。”

“隆给谁看?”她拿纤细的手指对着自己的胸脯狠狠戳来戳去,“花钱还遭罪——我现在走道都不敢使劲,怕掉下去——听说有个女的假体掉到了肚脐眼。我想取出来,不然老提心吊胆的,睡觉也不敢翻身,怕给压破了。”

没几天,五月又去做手术取出假体,王贵海对此倒颇为宽容,只说随她折腾,她高兴就好。五月说:“放屁!我能高兴吗?我丈夫像发了情的公狗一样逮谁都想来一腿,我天天不是在捉奸就是在捉奸的路上,这就是我结婚以后要天天面对的生活吗?”

“他搞你也搞。”有个女人提议。

这大胆、不着调的提议让常五月眼睛一亮,她挺了挺又干瘪下去的胸脯,可又马上萎顿下去。她犹豫疑惑的目光停留在出这个馊主意的女人的脸上:“也不容易吧,那是说搞就能搞的吗?再说,也够膈应人。”她眉头紧皱,低头懊恼地加了一句:“这种事儿吃亏的总是女人,我可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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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以待毙肯定不是五月的作风,她问我有没有什么可以绑住男人的“旁门左道”。我心里一动,想起过几天在太原街有个小型法会,于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去。”她爽快地答应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每天下行回家也睡不着,一想那些烂事儿就闹心。”

到了日子,五月早早就等在我的档口外。她穿了一件藏蓝色薄灰呢子大衣,里面套了一件长袖白色针织毛衫,下身穿了一条低腰浅蓝色牛仔裤,配黑色高跟鞋。那件大衣版型很正,上面收身,到腰极细,自腰以下又一点一点扩开,扩成一个圆圆的宽下摆。她个子本就不低,这样的衣服穿起来把她整个人的线条拉长,显得她愈发苗条高挑。

小型法会在我一个朋友的店里举行,店铺一楼卖玉石,二楼是办公区。那时的太原街很繁华,就算是平常的日子也人山人海。我们进店后直接上了二楼,女主人夸张地张开双臂将我俩迎了进去,夸五月长得漂亮。

开放办公区已经腾出了一块很大的空地,隔断上搭着十几条颜色不一的哈达。一个空的首饰展台沿墙摆放着,上设佛像、鲜花、水果和用琉璃碗盛的清水。展台的正下方,一个姑娘正将地上的酥油灯摆成“卐”字形。靠窗的位置放了几排坐垫,中间留有过道。

进了主人的大办公室寒喧一阵,只听外面有人报告说:“人已经到门口了。”众人起身迎接,我拽着五月跟出来,只见楼梯上“蹬蹬蹬”上来两位藏地僧人,一主一从。

主,黑红脸膛,浓眉大眼间有一颗不太起眼的黑痣,穿暗红色披单。从,光头,看起来也就不到30岁的样子,脸部中间向内略凹,眼睛小而有神,装束跟前者略有不同,但差别不大。

五月牵牵我衣角,小声问:“姐,怎么才开春他们就都光着两条膀子?我感觉我就够禁冻的了,没想到他们比我还禁冻。”

我冲她笑笑,却没时间解释。大家前呼后拥地将两位僧人拥进豪华办公室,工作人员重新上了茶和水果,边几上早就摆好的香水百合发出阵阵清香。众人落座后,男主人向我们介绍了僧人的来历、他们打过几次交道,以及认识师父后他的人生和生意都得到了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

几个女人发出惊呼,纷纷表示相见恨晚,期间还有人就自己的人生困惑向僧人提出一些问题。有个女人问,像她这样的俗人守不住那些清规戒律,荤也断不了,要怎样修行?

僧人用汉话缓慢地回答:“修行,就是修正自己的行为。在家出家都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我心里不由一动,正低垂下头想这句话时,旁边一个大姐捅捅我,朝我一呶嘴——我顺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五月正在外面和那个小僧一块儿点酥油灯。灯花跳跃着映进她的瞳仁,而那年轻的小僧正低下头,专注地看着五月。

小僧相当敏感,当他意识到有人正向他们投去目光时,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很自然地指点五月要如何摆放那些酥油灯。五月仰起脸来看对方,认真倾听,不时点头。

这时,主人想请僧人“加持”一下他的生意,说自己也要跟师父一起念诵那些可以让他发财的仪轨,还问我们有没有兴趣。我觉得他这话问得太多余,在座的每一个人既然来到这个地方,谁不想借助一些非自然的力量来发一点小财呢?于是,会念的人接过主人递来的打印好的藏文经文,整容肃立。随后,办公室里传出一片低沉的诵经声。

这时,五月轻轻溜进来,安静地站在我身边:“姐,刚才那个小师父让我‘放下’,可是我不想放下,放下不就便宜了那个瘪犊子?有没有能让老公回心转意的咒,我想念。”

在求发大财、走大运的关键时刻,谁还有时间去理那些儿女情长?我没理她,五月相当识相,在我身边短暂停留后,又轻轻退了出去。


------

法会结束后是聚餐,席间谈笑风声中,我才知道那位年轻的僧人叫小罗。我觉得这是一个十分汉化的名字,他告诉我们说,这是他老家马尔康十分常见的男孩名字。

小罗是家中长子,自幼出家。在他老家,这种情况相当普遍,也有成年人会在父母去世后突然顿悟出家。他们那边尚佛,家里出个修行人是一种荣耀,就像汉地家里出了个做官的一样。

小罗只有母亲,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均已成家。有人好奇,他那样小就出家会不会后悔?小罗犹豫了一下,说自己在成都一位老居士家里借住时,也有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其实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那有什么不理解的呢?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小罗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里的茶杯。



3


半年后的一天,五月拿了一张传真的妇科检查单子来找我,让我帮着找个大夫看看她一个亲戚是否不孕了。我拿过单子来一看,发现上面写的不是汉族名字,医院地址在马尔康。我并未忘记那是小僧的老家,于是抬眼看五月:“小罗的家人?”

五月躲开了我的目光。

“你们有联系?”

五月轻声“嗯”了一下。我站起来,盯着手里的检查单子没说话。五月见我脸色有变化,还以为患者情况严重,头凑过来紧盯那张纸,语气焦急:“怎么样?特别不好?”

我忙否定,说自己也看不懂,得找医生问:“对了,你怎么跟小罗一直有联系?”

五月的眼睛再一次逃开了,我突然意识到,她似乎好久都没有去捉王贵海的奸了。这究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我的想法儿开始走偏:怎么会?虽然他们年龄差不大,但毕竟……

我甩甩头,马上劝自己不要多想。等我回过神,五月已经回了自己档口,让我有信儿就给她打电话,说妹妹一直怀不上孩子,小罗挺着急的。

他妹怀不上孩子跟你五月有什么关系?我心事重重地把那张纸揣进包里。

下行后,五月要陪我一起去医院。医生边说,五月十分认真地边听边记。之后五月提出要请我吃饭,我笑说:“请也不该你请,但该请的人又离我们实在太远。”我偷眼观察五月,她却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了。

后来,见我放弃了旁敲侧击,五月才放松下来,还跟我抱怨王贵海又找了新女人:“愿意找就找吧,我现在也懒得管他,也管不了。我看我俩离婚也是早晚的事儿,幸亏没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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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临分别时,五月叫住我,但欲言又止。等我转头要走时,她又再次叫住我:“姐,你可别多心,我是不知道怎么跟你开这个口。”

这几乎坐实了我的猜测,虽有心理准备,但我还是难以接受。我看着她没有说话,五月躲开我的目光,眉头轻轻皱起来。她好像又瘦了,下巴更尖了。

隔一会儿,她突然像下定决心一样从包里掏出手机,然后一直往下翻,又将手机递到我面前。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看到她和小罗之间发的长长短短的短信。几条看下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世间所有的怦然心动都让人情不自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男男女女前仆后继。我不再往下看,把手机递还给她。

“姐你朝下看。”她咬着下嘴唇,看向我的目光急切。

我皱着眉头看她,不知说什么好。

“姐你再朝下看。”她不由分说地把手机往我手里塞,“我努力过了,我想跟他断,但是——”

“他是……”我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五月说她知道。也是因为这一点,她开始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小罗是个出世高人,比她看得通透,所以才跟他倾诉,也讨讨主意。谁知一来二去,两人就陷进去了。

“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就算你跟王贵海离了婚,他,他那个身份,能为了你还俗吗?”我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还没到讨论这种现实层面问题的程度,也以为藏地还俗像我们这边一样,至少僧人的原生家庭是相当宽容的。

但五月告诉我,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小罗说他可以还俗,但必须在他母亲去世以后,他是这样解释的:“如果现在还俗,我妈会受不了的。在我们这边这是奇耻大辱,要受千夫所指。”

五月不信,于是让小罗不要再找她——对她来说,这段感情发展得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甚至想,反正隔了那么老远,还真能往下发展是怎么样?五月想就此打住,却不想沉不住气的小罗竟开车从马尔康一路来到沈阳。到了沈阳以后,他给五月发短信,说自己把车停在了某处,如果她不去,那他会一直在那里等。

“你去见他了?”我问。

五月吸着鼻子,我发现她哭了:“现在怎么办?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在我们圈子里,这种事情是大忌:“宁搅千江水,不动道人心——这种事儿是犯了那个什么罪来着?我也搞不大清楚,反正就是如果这样做了,就是让这个世界少一个修行人,少了一个修行人,就是斩断了更多人的修行的契机。那无论做多少功德,往外捐多少钱,这辈子、甚至是下辈子也不要想过什么好日子了。”

“但我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人。”五月哭着辩解。

“你不是,但他是啊。你想过没有,这对他会有多大影响?你能去马尔康吗?他能来沈阳吗?他来沈阳干什么?跟你一块儿卖牛仔吊带裙吗?你去马尔康干什么,你们吃什么?”

“他说他可以念经、做法事,够我们生活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五月,觉得她简直幼稚得不像一个成年人了。我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语气十分讽刺:“那你知不知道,他们出去做法会,包括上一次在太原街那场法会,是不会明码标价的,全凭事主给多少是多少。马尔康那边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但绝不会比咱们这边更发达。你觉得他一天能挣多少钱,真能养活得了你吗?再说了,你们在一起了,就算他不还俗也破了戒,还会有人请他去法事吗?你不是小孩子了,就算王贵海再不着调,但——”我小心措辞,“你现在整出来的这事儿,简直比他还要不靠谱。”

我的直言不讳让五月很崩溃,这时她手机响了,她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像捧着烫手山芋一样捧住手机却并不接。直到铃声停了,她才如释重负,但没隔一分钟,电话再一次打进来。

五月求救般望了我一眼,之后背过身体接了电话。小罗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五月压低声音说正跟朋友在一起。可能小罗问她是不是不方便。她说是,等晚一点会给他打回去。但小罗没挂断电话,问她是不是哭了,发生了什么事?

五月压抑地哭泣,但一直对小罗说自己没事。恋爱中的男人怎么见得了自己的情人哭泣呢?于是小罗一直追问,异性直白的关心与热情让五月招架不住,最后她只好强硬地挂断电话并关了机。

五月回过头来,苍白瘦削的脸蛋对着我的眼睛。我突然想起她曾问过我的那个问题:“结婚以后也可以让爱作主吗?那结婚证还有什么用?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那么没有结婚证的婚外恋难道就是道德的吗?”



4


那天分手时,我叫住五月,嘱咐她不要让王贵海知道小罗的存在。

黑夜衬得她的脸色愈加苍白,她仰起脸来冷笑一声:“他有不止一个‘小罗’,为什么他可以被发现,我不可以?”

我也笑一下,说:“你就是不可以。男人这叫有手腕、叫风流、叫吃得开,女人叫淫荡、叫下贱、叫不正经。”

她似乎心有不甘,打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来,说就是想让他知道。但随即她又沮丧地垂下头,说:“开始是想让他知道,我也不是没有人要,搞破鞋谁不会搞?但是后来不想了,觉得没有意思。再说,对小罗也不公平。”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我不想伤害小罗,但最开始,其实我是有……”

利用小罗报复王贵海,甚至想用荒唐来麻醉来自王贵海的伤害?这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我已经明白了。

“伤心的呀,姐。那时夜里我常一个人瞪房顶瞪到天亮,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好,哪里比不上外面那些女人。其实男人在乎的,女人也在乎。男人给女人戴绿帽子,女人心里也不好受。”

“每次我都觉得他是拿把刀对住我,一刀一刀,笑着割烂我的心。我看着自己的心朝外冒血,可他满不在乎,我就也装作并不疼的样子。但每逢夜深人静,我都要拿根针,一针一线把那颗破碎的心再缝起来。每缝完一道伤口,我还要把那破洞般的心捧在手心里仔细观察,看看那个地方补好了没有。”

“是小罗陪我度过了最难的日子。王贵海不回家的时候,是他一直在陪着我。听我说话,听我哭,安慰我。有一次,他让我离开王贵海,他说‘离开他,离开那个让你恨你自己的男人’。”

风吹来,细瘦的五月在风里像片叶子一样抖了一下,她伸出手臂环抱住自己。

“回去吧,起风了。”我淡淡地说。


------

那时路过五月的档口,我有时见她嘴角挂着笑,在手机上运指如飞,就知道对面一定是小罗。他们之间的感情,是靠高昂的电话费来维系的。

最初我以为一定是五月主动打给小罗居多,毕竟五月挣得多。后来才知道,每次都是小罗主动打过来,有时五月主动打过去,他也会马上按掉,然后再重新打来。

五月脾气不太好,说话爱急眼,老跟人干仗。一开始她跟小罗也是,但小罗每次都可以接住她的坏情绪,一来二去,小罗的包容让五月变得平和与柔软。

直到某一天,五月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关注王贵海又出轨了哪一个女人、又在哪里跟人偷情了。这个发现让她大吃一惊,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发现则让她脸红心跳——她离不开小罗了。

一刹那,她突然理解了王贵海,也真正不想再跟他过下去了。但王贵海居然死不肯离婚,说他爱五月,外面那些都是玩儿玩儿:“男人嘛,逢场作戏很正常,你看开点儿。如果实在看不开,我以后不出去扯就完事儿了。”

王贵海说得云淡风清,好像从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五月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五月不想与他继续对话,只说这婚她一定要离,样子很平静。还说如果他不同意,她就起诉。

王贵海这才警惕起来,问她外边是不是有人了。五月紧紧盯着王贵海的脸,否认了。王贵海拿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之后他眯起眼睛,像猎人一样打量着五月:“你一定是外边有人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给我戴绿帽子,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没一会儿,王贵海又笑了,他扔了烟,过来强硬地抱住五月。五月身子一僵,但并没有摆脱,只将头偏过去一点,说他嘴巴里烟味儿太大了。

王贵海笑嘻嘻的:“气我呢?是不?你不是那样人。”

尽管他嘴上这样说,但五月可以清晰感觉到他复杂的情绪。这里面有怀疑、惊讶,有可能还压抑着愤怒,甚至还有一点点男人自欺欺人的软弱。

后来,五月对我说:“我才明白,原来男人竟跟女人一样,甚至比女人还要复杂。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王贵海。”

我问她接下来怎么打算,五月说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小罗呢?”

她没回答,低下头。她说想去一趟成都,小罗正在成都,她想去看看他。我没说话,她说想让我陪她去一趟:“你去能看着我。我想见他一面。我一个人过去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想犯错误,不想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我并不打算陪她走这一趟,但她却帮我订了机票。



5


那天小罗来机场接我们,穿的是便装。进了成都,我们一起吃饭,我发现这个肤色黝黑的、有着发达的肱二头肌的康巴汉子总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急忙“溜”五月一眼,然后再马上“溜”回来,反反复复的。

那景况让我觉得恍如隔世。看见这样的两个人,真是周身的空气仿佛都是甜的。为这一口甜,多少人甘愿受半辈子的苦哇。

饭毕,我借口说累,要回酒店休息,让小罗拉五月在成都转转。小罗的热情终于掩饰不住了,虽然也跟我客套,但他一直在献宝一样跟五月数着他认为好玩和好吃的地方:我要带你去这里这里,我带你去那里那里。我早就想带你去了,我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想带你去,我吃的每一口好吃的,都想着你来了时,我带你一起去吃。

五月很不好意思,脸通红地对我说:“姐,你跟我们一块儿去溜达溜达呗。”

他这才尴尬地频频点头,极力怂恿我,这一次他说:“我带你们去。”

我笑笑拒绝了,心里想:这种情况我跟了去,那是得有多么缺心眼啊,我跟着来这一趟就够缺心眼的了。

我回到酒店睡醒一觉,天已经黑得不像话了。五月回来时,整个人容光焕发,竟没一点旅途的疲惫。她催促小罗快回去休息,小罗恋恋不舍地离开,但没一会儿又折回来,手上捧了几盒酸奶,说这个好吃,让我们尝尝。

我以为这一天算是圆满结束了,没想到他俩又偷偷打起电话。五月把自己关进卫生间,尽管刻意压低音量,但我还是能听见她开心的笑声。那一刻,我真担心她不想回沈阳了。

第三天,我们去了一趟小罗的老家。马尔康那边的风景难以言说,道路两边是山,山上是成片成片的林,远远就能看见林间腾起的雾气。民房都是那种两层的石头砌成的小楼,有些建筑挂满了五彩经幡,迎风猎猎招展。

路况确实不大好,但小罗车技极好,几次险象环生,五月坐在副驾上骇得小脸煞白,有两回用细长的白手臂攀上小罗的胳膊。那时,我就会将目光调向车窗外,心想:若没有僧俗以及地域的约束,小罗和五月也许能成为一段佳话。

到了家乡,小罗带我们去买虫草,他悠游穿梭在那群面色同样黝黑的康巴男女中间,五月在人多时会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她常在人群中遥远地望着小罗,并对我说:“姐,你看小罗在他的家乡笑得多开心,他像没有愁事一样,他的开心能感染我。”

我又能怎样评论呢?大部分时间,我都保持沉默。



6


再回成都,住进酒店,五月就告诉小罗:“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了。”

小罗当时正在笑,突然间愣住了。接着,五月又轻声对小罗说她怀孕了,预产期在次年。

小罗整个人呆住了,似乎对他来说,前几天的快乐像座沙堡,一个海浪过来就碎得一塌糊涂。五月低着头去推小罗铁塔般的身体,让他赶紧回去休息:“我们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小罗像一截木桩一样被推出房间,五月把门关紧,之后迅速从手机里抽出电话卡,折断,握进手心。

我也惊呆了,想问她,是真的怀孕了吗?但又觉得没必要再问,她可能是想好要跟王贵海冰释前嫌好好过日子了,这次见面,大概是为了以后不留遗憾。

小罗没走,隔着门,我们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压抑且粗重的呼吸声。我猜他一定很想敲门,问五月为什么——她来了那么开心又来这么一手,究竟是想干什么,拿他寻开心么?如果是我,我也会想问。

但小罗忍住了。这个跟木质、铜质、泥土塑造的佛像打交道甚于跟人类打交道的男人,终究还是不太能理解有血有肉、五脏俱全、活灵活现的“人”的复杂与深不可测。

我大气不敢喘,五月也不喘,眼泪从她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里缓缓流了出来,她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了轻微哆嗦的嘴唇。很久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腿站麻了,才听见门外有离去的脚步声。我如释重负,但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似是有些遗憾。五月则沉默地回到床上,默默拉过被子盖过头顶,之后侧身将自己蜷起来。

次日早上,我俩谁也没心情吃早饭,一边默默收拾行李,一面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当敲门声响起,五月的脸上有一闪而逝的激动,但她迅速转过身子装忙碌,我就走过去开门。

除了眼睛很红以外,小罗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他说自己熬夜了,没睡好,又怕错过我们上飞机的时间。五月不看他,只低头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低头不去看五月。气氛很尴尬,我客气地让他回去休息,说这样开车不安全。他说没事,眼睛一直盯着五月的背影,手里摆弄车钥匙,但等五月转过身来,他又迅速低下头。

去机场的路变得比我们来时长了许多,五月一直看窗外,一言不发。小罗无所适从,不停瞄后视镜,后来他问我是不是晕车。我说没有,但他还是执意递来晕车药,说如果晕车不能看窗外,看前面会好受一点。可我自始至终就没看过窗外,最后他问:“你们谁想坐到前面来?我可以在前面减速停车。”

五月听了这话,将头死命地朝后扭,把脖子拧到了不可思议的角度。我如坐针毡,总算盼到了机场,五月头也不回,几乎一路小跑地朝里奔去。

小罗的目光紧紧粘住五月的背影,连我跟他说再见、感谢他的款待,他都没有回应。


------

五月并没有怀孕,回沈阳没多久,她就跟王贵海离了婚。王贵海始终坚信她外面有了人,五月这次直接承认了。王贵海骂她不要脸、贱、是个臭婊子。

五月抬起头来看向王贵海,说:“你不就是喜欢婊子吗?”王贵海就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王贵海问那个男人是谁,五月说:“我永远不会告诉你,你不配知道他的姓名。”

王贵海气得发疯,还要打她。要不是有其他人在场拦下,五月难免吃亏。

五月离婚后,我曾跟她长谈过一次,问她是否恨王贵海,她说不恨:“真的,没有爱情的婚姻道不道德我不知道,但一个人真的很难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男人女人都一样。大家都是人,都有血有肉,都不是圣人,人性都是一样的。只是社会对男人更宽容,对女人更苛刻,所以女人不得不克制压抑。还有就是,有些人值得为他从一而终,有些人不值罢了。”

她说自己不后悔离婚,因为不想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一个人,而那样孤单地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她可以忍受那样的婚姻,但无法忍受那样的两个人。

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决定不跟小罗在一起,是因为他不能还俗吗?还是她心里清楚,自己不一定能接受马尔康那里的生活条件和方式?

但最终,我什么都没问。



7


有一回,五爱街的姐妹们一起出去喝酒,五月醉了,哭了。在人声鼎沸的KTV,她沉默地在手机上按出一串号码,但又一个个地删除。我假装没看到,把麦克风递给她,说她的保留曲目到了。五月跳起来唱情歌,虽然跑了调,样子却深情极了。

结束时,我们送她回她独居的小屋,要走时,五月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抱住我,哭着说:“请你不要离开我。你离开以后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世界好冷清。”

那天晚上,我和另一个姑娘留下来陪她,我们仨挤在一张床上。那姑娘觉大,很快睡过去,打着轻微而满足的鼾声。没一会儿,五月一个人偷偷起身,我随后跟了出去。

我们曲起腿,蜷缩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五月对我说,她很想去马尔康。眼泪于黑暗中默默淌下来,淌了她一脸。她伸手去抹,一面抽泣,说自己什么也不想管了:“管谁呢?谁管过我呢?人生短短几十年,凭什么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儿?”

我只是听,没有反驳,也没有劝说。谁知她又很快造起自己的反来,一边抹眼睛一边说自己不能去啊不能去:“去了他就没办法再当和尚了,不当和尚,他就永远不能回老家。他会永远失去家、失去家人、失去妈,那样他一辈子也不会再真正开心。”

“我真想活得像那个王八犊子王贵海啊,但我这么没出息,竟然做不成他,我是真他妈的没有用。”

我握住五月的手,说她并不是没有用,只是长大了:“只有小孩子才什么都想要,所以没有大人看着的孩子,自己屙出来的屎都能抓在手里玩半天。人只有真正长大才会懂有些人、有些事,再爱、再喜欢也永远得不到;而另外一些人,就算简单、容易到伸个手就能得到,但那个手,你知道自己永远不能伸出去。人生总是会有遗憾的。”

夜又凉又静,五月不说话,我们都沉默着。我心里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五月小罗的近况——他开始闭关了。

闭关前,小罗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始终没问我关于五月的任何事。他只告诉我藏地的关房长什么样,这次他打算闭关多久:“暂定一年,但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有很多老修行者一闭关就是十年八载的。”

我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只说希望他经此闭关,能够“六时吉祥,道业增长,早得圆满”。小罗笑笑,临挂断电话之前,我邀请他出关以后到沈阳来玩儿。

他犹豫了一下,说:“短时间内,我不会再来汉地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澜新


三 胖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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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2 01: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爱街上,那个赎不回爱情的女人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2-06-22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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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老六把她的爱情买走了。他人虽然已经死掉化成了灰,但当初那买卖还算数。她一直以为老六人一死,这买卖就彻底结束了,原来并不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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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搜索》剧照




风雨五爱街 | 连载


1


徐娜的跳舞教室开业,门口铺了一袭长长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到人行道边。红毯两边全是鲜花篮,上面缀着红色飘带,写着“开业大吉”、“财源广进”之类的吉祥话。

看到这一幕,我忍不住对丈夫说:“你瞧现在的人,开个跳舞的教室不是应该写‘坐育英才’之类的吗?竟然明目张胆写什么‘财源广进’。如果我是个明白家长,这样的舞蹈教室就不来报名了。”

徐娜眼睛尖,大老远就看见我,赶忙迎了上来。开业这天,她把自己装扮得像一棵圣诞树,上面挂满了名贵的、令人目不暇接的饰品:宝石项链、胸针、钻石腕表、黄金手链、钻戒,甚至在脚踝上还戴了一条铂金镶钻的链子。那闪闪发光的链子随着高跟鞋起起落落,小幅跃动着,显得她的脚都熠熠生辉。

徐娜走近,我忙遮挡住眼睛,说她身上的首饰和她的美快要把我的一双老眼给晃瞎了。徐娜听到这样的恭维很高兴,“咯咯咯”地笑起来。

徐娜的老公也走了过来。他外号“老六”,年近花甲,穿一身丰雷订制西装,里面套一件水红色丝绸衬衫,手上还戴着一枚硕大的、镶绿宝石黄金戒指。他用黯淡、长有黑色斑点的嘴唇咬住香烟,几步越过徐娜,热情地朝我伸出两手,含糊不清地说道:“啊呀,欢迎欢迎,这么老忙还来捧场!多谢多谢!”

又有新客人到,徐娜挽着我胳膊的手缓缓松开,低声在我耳边说:“姐,我老师来了。我过去一趟,咱都是自己人,招呼好自己啊!”

“梁老师!太感谢您了,谢谢您能来!”徐娜娇嗲清脆的声音高高响起,她夸张地张开双臂,两根白膀子露出大半,将那个约摸40多岁、保养得十分年轻的富态女人紧紧搂抱住。随后又喊:“张老师也来了?真感谢你们没有忘记我这个没有出息的学生。”

老六陪在我身边,吸着烟,眯起眼睛看徐娜,像一个画家在欣赏自己最为得意的作品。看一会儿后,他夹烟的手朝前随意一挥、再顺手一指,十分轻蔑地吐出一句话:“没有我,她哪里有今天?没有我,别说她中途退学没毕业了,就是毕了业,也不见得能请得动这些老师吧?”

我顺着老六的目光望去,见徐娜正挽着两位老师的胳膊,在红地毯上朝前走。老师们在来宾处签了名,之后徐娜招呼员工赶紧将她给老师准备的纪念品拿过来——是某品牌的珠宝。

老六与我对视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

我第一次见徐娜,她应该还在上大二。

一张清汤挂面脸,白色连衣裙下是一双白晳而紧致的小腿,白色学生鞋里没有穿袜子,露出玲珑的脚踝。她局促地坐在我对面,甚至不敢抬头跟我的目光对接。

“几个月了?”我轻声问。

“5个月。”

“怎么还是这么瘦?”我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真凉。

“冷吗?”我问她,但旋即意识到她可能只是太过紧张。

我站起来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告诉她放轻松:“是第一次产检?以前从来没做过?”

她轻轻点了点头。

进了医院以后,徐娜一直面色惶然,我让她在候诊区找张椅子坐一会儿她也不肯,说坐不住。她眉毛微微颦起,脸上写满焦虑,踱来踱去。我看着她想,如果我们互换身份,也许我也会像她一样烦躁不安——自己的命运被紧紧地攥在别人的手心儿里,这滋味一定不好受,更何况她这一把赌得太大了。

我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焦虑起来,但还是劝她不要担心。我说自己生过孩子,是有经验的,“你肚子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个男孩儿”。徐娜两手轻轻地放在微凸的肚皮上,脸却烧起来,又开始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这时,5号彩超室的门开了,我挤进去对小护士说我找韩超医生。韩超跟我打过不止一次交道,更何况已经有人跟他打了招呼,他直接从彩超室探出头来,用下巴示意我进去。

进去后,韩超跟我客气两句,就让徐娜躺到检查床上去。他往她微凸的肚皮上抹凝胶,刷刷几下过后,给她扔过来两张纸,让她擦干净。

徐娜迫切地想知道彩超结果,一面整理衣服,一面问:“是男是女?”

韩超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反问她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还说男女都一样,医院不允许医生透露胎儿性别。

我紧忙扯了一下徐娜,示意她闭嘴。徐娜焦急而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出来后,我告诉她不要急:“彩超室里还有其他人,你可以明目张胆地问,但他决不能明目张胆地答。有些事儿可以做,但是不能说。”

徐娜小声道歉,说她不懂这些。我笑笑,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瘦削的肩膀,说能理解。

我陪徐娜来医院完全是受人所托。委托人就是老六。他是最早一批在五爱街发迹的老商户,生意做得相当大,在广州还有服装工厂。当时老六还没有跟原配离婚,他告诉我,有个学跳舞的女孩儿怀了他的孩子,他想知道这个孩子的性别:“我没有儿子,这你知道,一直想要个儿子。你老嫂子那边我已经摆平了,如果这女孩儿怀的是个小子,就跟我离婚。如果不是,再说。现在已经5个多月了。”

老六跟我开口,我不能不给面子,但这种事听起来就让人感觉不太舒服。我反问他:“是女孩儿就打掉?”

老六平静地点点头。

“你说她是个大学生?毕业了吗?”

“没有。退学了。她上大学,将来毕业不也是为了挣俩钱吗?现在不上学就有钱挣,不挺好的嘛?说好了,怀的是儿子我就跟她结婚,不是儿子我给她钱。”

我笑着爆了一句粗口,说这“买卖”对那女孩儿来说风险未免太大。如果不是儿子,学也上不了了,那点儿钱能花几天?老六咧开嘴“嘿嘿”干笑两声,低声央求我,让我无论如何陪徐娜走这一趟。他说我这个人办事准成、有分寸。

我心说:那也得分啥事儿啊?干这助纣为虐的事儿,“准成”好像也不是啥褒义词吧?但嘴上却已经答应了他。

去医院之前,我在脑海里想象这个女孩的样貌,见到徐娜以后,我偷偷给老六发过去一条短信:“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老六对我的冷嘲热讽并不感冒,随即回过来一条:“我眼光不错吧?”口气里颇有献宝的意思。然而,谁是宝呢?钱?老六自己?徐娜?还是徐娜肚子里那个未知性别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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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的手机在包里一震,我伸手掏出来,是韩超给我发了条短信,上面只有一个字——“男”。我迅速把手机屏幕拿到徐娜眼前,她眼睛一亮,双膝一软,一双白细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袖子:“姐!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好像是我让她怀了男孩儿一样。

我随手将信息转发给老六,没多长时间,老六那张激动的老脸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真争气啊!”气喘吁吁的他调整呼吸,神态庄重地俯下身体,用短粗的手指温柔地抚摸徐娜微凸的肚皮,“真争气啊!”他再一次赞叹。

随后,老六站起来,对着徐娜大手一挥:“走,看房子去。看完房子我带你去吃大餐,你想吃什么?”



2


而今,他们的儿子已经6岁了。结婚后头3年,徐娜在家相夫教子,后来待不住,一直吵着要开间舞蹈教室,但老六不给她钱,也不知后来老六是怎么被说通的。

一天,徐娜找到我,说了一个秘密——老六近年来在夫妻生活上渐感力不从心,还不到30岁的徐娜对此相当不满,两人经常为这事儿吵架干仗。自觉地位稳了的徐娜,时常拿这事儿讥讽老六,老六吃不消,觉得徐娜如果能有点事儿干占个手,兴许对那方面的兴趣就能减弱点,这才吐口拿钱出来让徐娜“搞搞自己的事业”。

“开始那阵子忙,还真没顾得上,但现在舞蹈教室也上轨道了,学员也没那么多,再说还雇人——姐,你说我这个岁数,从此以后都要守活寡吗?”

这种事我怎么好插言?只好保持沉默。徐娜见我不作声,又拿薄肩膀轻轻推我:“姐,我听说你认识个中医大夫,挺有名,你帮我找找那人呗,找一天我带老六过去瞧瞧。这事儿不敢看西医,怕西医伤身体。”

我拿眼瞟了她一下,心想,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见我沉吟不语,她又推推我,让我搭个线。实在推不过,我就替她约了时间。

那天我早一步到,当时诊室外面正排着人龙。我在候诊室门口等,老大夫一见我,就叫后面的人先等一等,笑着把我迎了进去。不久,像花蝴蝶一样的徐娜出现了,她一手挽着老六,一面兴高采烈地朝我猛烈挥手。

徐娜跟我客气个没完,老六则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见老六脸上有些挂不住,徐娜就冲他撒娇,把身体拧成八股绳,说:“哎呀,有什么的呀?这又不是外人,谁还能笑话你是怎么的?”

老六朝她一梗脖子,嘴硬道:“谁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总不好使。”

我一笑,带着他俩进了诊室。老大夫号了脉,诊了症,又给开了药,说要调理3个月。徐娜脸上的表情又生动又纠结,生动在老六的病情康复有望,纠结在于“需要3个月呐?!”

后来我见到徐娜,会跟她开玩笑,问她是不是每天都在月历牌上画对号数日子。徐娜也不生气,她姣好的面孔微露羞赧,而那种羞赧早已不似我们初见时的那种,而是多了一种成熟的韵味。

我脑中突然冒出舞蹈教室开业时,徐娜跟老六站在一起的画面,越想越觉得不协调。但那时的五爱街也好,社会上也罢,年轻小姑娘都乐意找年龄大一点的、有一定物质基础的男人,说是既会疼人又不需要艰苦奋斗。

但说到底,这世间哪一种投机取巧没有后遗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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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疗程未满,老六却先酒后驾车肇事了。人没有生命危险,但撞折了一条腿,打了钢钉,下了钢板,从手术室推出来时形象也挺吓人。受伤后的老六生活不能自理,徐娜要顾家、顾孩子,顾生意还要顾舞蹈室,自然不能24小时贴身侍候,于是就在医院里请了一个看护。

看护大姐叫凤霞,40多岁,长得人高马大,说话嘁啦咔嚓,干活煞愣,一看就是个爽利人。她护理经验丰富,会吸痰、拍背、按摩、还会下胃管、打流食。她在那间医院混得年头也够足,也能在病房里偷摸做个饭、熬个汤什么的。最重要的是,她长得相当一般,这让徐娜很满意。

临走时,徐娜交待凤霞大姐好好干,还往她手里塞了个小红包。面对这样慷慨的雇主,凤霞大姐照顾得自然很上心。老六看电视她给调台,上顿排骨下顿鸡汤,端屎端尿从不含糊。病号服追着护士给换,贴身裤衩子一天一洗,半夜随叫随时能立马清醒,搞得老六一见徐娜就让她给凤霞大姐加工资。

快出院时,老六那条老腿还没有完全恢复,大夫建议他回家好生休养,如果有条件,再做做针灸、康复训练什么的。老六是差条件的主儿吗?脸上卡一副墨镜的徐娜更是一脸不在乎:“做!在哪儿做都行。就是医院离家有点儿远,能不能提供上门服务?”

医生对这要求爱莫能助,只告诉他们康复门诊怎么预约就撤了。还是凤霞大姐给力,她帮徐娜和老六联系了一个可以登门做针灸的针灸师。联系完这些,凤霞大姐还帮忙把老六住院的用品往汽车里搬。

这服务到哪里都说得过去,弄得徐娜起了要将凤霞大姐请回家里的心思。她跟老六商量:“反正你搁家也得有人侍候,她懂得还多,还知道怎么照顾你,不行让她在咱家干一段吧。但是不能按护工的工资给,护工工资也太高了。”

老六一瞪眼睛,说:“我差钱吗?再说端屎端尿都是埋汰活,你能干吗?”

徐娜一想也是,一咬牙一跺脚,就跟凤霞大姐商量:“你能不能跟我回家继续照顾我老公?我家住XX花园,200多平的房子,有你住的地方。吃喝随便,我们吃啥你跟着吃啥,工资照现在这标准,年节另算。你需要跟家里商量商量不?”

凤霞大姐一听,巴不乐得:“那我还商量啥啊?我离婚这老些年了,一个人在沈阳,就一个行李卷,走到哪儿卷到哪儿。”

有轻微洁癖的徐娜听了,赶忙说:“这样吧大姐,除了身上这身儿,你啥也别带。我家有全套的被褥,你说踏花被还是羊毛被,春秋冬夏各有铺盖,你自己的就先别拿了。”

于是,凤霞大姐赶紧跑上楼安排了一下自己的个人物品,拿个手提包就跟着老六夫妇回家了。



3


等我们几个熟人结伴去徐娜家里看望老六时,凤霞大姐已然鸟枪换炮:她不仅背上了名牌包,用上了徐娜淘汰的进口化妆品,穿着真丝的家居服,还抹了淡淡的口红。这么一倒饬,气质就上来了,而且那架势俨然已经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一山不容二虎,我们都看出凤霞大姐和徐娜之间有些明争暗斗,双方似乎都在憋着一口气,就等爆发的那一刻——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没几天,徐娜哭哭啼啼地找到我,想让我劝劝老六。她说,老六和凤霞大姐在医院就扯上了,回家后不久,她看出了点端倪,但还没把握、不太自信。没想到他俩的言行举止越来越明目张胆,有好几回差点儿让徐娜撞见。

一开始,徐娜明里暗里敲打,凤霞大姐矢口否认,还又哭又闹。俩人一路闹到老六那里,老六在那儿装腔作势,还骂徐娜年纪轻轻就思想肮脏,往劳动人民脑袋上扣屎盆子,又借故给了凤霞大姐不少好处。徐娜见势不妙,自己手里又没确凿的证据,只好以老六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为由,坚决要辞退凤霞大姐。

没想到老六不同意。这一次,“这个老不死的”把话挑明了,说自己已经离不了凤霞大姐了。而凤霞大姐也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他们俩其实在医院里就已经暗渡陈仓了,徐娜和老六想占了自己便宜再让自己不黑不白地卷铺盖走人,那肯定不能够:“当时我是不愿意的,为了留条后路,我把证据留下了——徐娜你想不想看?如果想看我现在就拿出来。”

徐娜的脸气得通红,哭闹自然免不了,她让老六自己把屎屁股擦干净。不过,半生潇洒的老六并不认为这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一面安抚徐娜,一面怪罪她找老中医把自己的难言之隐给治好了,却并不经常去医院里看他,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忍受那么长时间的孤单寂寞?于是就饥不择食了。

徐娜哭着问现在该怎么收场,老六就劝她:“先拖着呗,过后大不了给她一笔小钱。”

但徐娜很快发现事情不对劲——摊牌之后,老六反而愈发没有顾忌了,有时在家里甚至公然想要左拥右抱——这让徐娜无法忍受。她再次跟凤霞谈判,说老六不会给她任何结果,最多只会给她点小钱了事。

凤霞大姐却告诉徐娜,老六跟自己说的可完全不一样——老六说,自己跟徐娜过了这么长时间,早已没了新鲜感,在他看来徐娜只是个人样子,是个摆设,不会伺候人,没啥大用。他还对凤霞许下承诺:如果徐娜真受不住跑了,他就把凤霞“扶正”。

两个女人找老六当面对质,老六恼羞成怒,他不理解这些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冲动之下说的那些哄人话当真,索性让她们自己决定谁留下,“谁留下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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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说他说的是不是人话?他还是个人不是?我大姑娘的时候就跟着他,他除了有点儿钱,哪一点儿能配得上我?”那天徐娜说着,就开始“呜呜呜”的哭天抹泪。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心想老六是不是老糊涂了?不说徐娜还给他生了儿子,就是没有儿子,徐娜和凤霞大姐往那儿一站就高下立判啊。但我也知道,男人的脑回路有时千奇百怪,这么多年我在五爱市场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我安慰徐娜,让她先别忙着哭,冷静一点再想对策。

这时,有知情人听到风声,提醒我少管老六家的闲事,说徐娜在外头也不干净——在老六住院期间,她跟一个学音乐的男大学生扯上了。那人还说:“我女儿原先就在徐娜那里学舞蹈,就因为这事儿,我女儿已经不在徐娜那里学了,我怕女儿被带坏了。”

我细想,觉得这事并无不可能,就决定还是少去掺和为妙。



4


徐娜平常为人清高,老觉得五爱街那帮粗鲁的女老板不配做她的朋友,所以这回出了事,也没请来多少外援。无奈之下,她只好将枪口转而向内,家里3个人常常爆发大战。

这种不正常的生活对谁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最先扛不住的还是已经年老体衰的老六。在一次剧烈的冲突过后,老六突然中了风。这下,两个女人暂时休战,侍候老六的重担又重新落在了凤霞大姐身上。

凤霞大姐很得意,觉得这是逆风翻盘的大好机会。她比从前更卖力气了,还一直在老六枕边吹风,让他兑现之前许下的承诺——跟徐娜离婚,把她给娶了:“你还没看出来吗?光有个漂亮的脸蛋儿有什么用?你有事儿还能指望上她吗?你儿子我给你带,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就算她带走,那永远也是你老六的种。”

商海半世浮沉,老六见多了人情冷暖,再加上生病脆弱,虽没有明确答应凤霞大姐,但心中的天平还是往能照顾自己的人身上倾斜了。徐娜当然看得出这种变化,这次她十分果断,直接以女主人的身份将凤霞大姐给辞退了。

“你看老六已经出院了,后续就是在家里养着,这两年你在我家也辛苦了,但咱们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徐娜丝毫没提那段风流往事。

凤霞大姐冷笑着看徐娜,没吵也没闹,继续侍候老六,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徐娜将工资塞进一个信封,放在鞋柜上,限定她在一定时间内收拾好自己的个人物品离开。凤霞大姐不屑一顾,态度安然地端着饭碗走进老六的房间。房间门没有关,徐娜听见她对老六温柔地说:“给你熬了大骨头汤,补补。一会儿你乖,听话,多喝两口,往下咽,知道不?你瞧,我把表面上的那层浮油都给你撇干净了。”

徐娜气鼓鼓地打了报警电话,说自己辞退保姆,也不欠她工资,但她就是死赖着不走。见了警察,凤霞大姐开始还有些害怕,但很快就镇静起来。她说雇佣自己的是男主人,“六哥下命令让我走我才走”。还说如果她要是走了,就没人像她那样侍候六哥了,那样没几天,六哥可能会被这个欲求不满的年轻小媳妇儿给糟践死。说着说着,她还流下了伤心的泪水,说她看六哥是个好人,自己不能眼睁睁瞅着六哥遭害。

警察就势问了老六的意见。口歪眼斜的老六虽说口齿有些不清,但理智尚存、意识清楚。他可能也十分害怕凤霞大姐所说的情况会成为现实,于是极力表示不想让凤霞大姐离开。

凤霞大姐这颗悬着的心才偷偷着了陆,挑衅地看着徐娜。徐娜冷着脸,说自己是老六的合法妻子,而且已经替丈夫找了新保姆,明天就可以到岗。她走过去问老六:“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难道这点儿主还作不了吗?摸摸自己良心,我那么小就跟着你,给你养了那么大个儿子,你不为自己以后想一想吗?咱仨才是一家人,她始终都是个外人。要不是给她高工资,你想她能免费伺候你吗?”

警察也劝凤霞大姐离开:“你一个保姆,也不是人家自家人,人咋伺候,伺候得好不好跟你也没关系。人家也不差你钱,你在哪儿干不是干啊?”

凤霞大姐先是一愣,后索性往地上一坐,开始撒起泼来。她一面哭喊,一面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好在警察处理这种事情的原则是一码归一码,不管怎么样,凤霞大姐被“强制清场”。出了徐娜家的门,凤霞大姐在小区里骂了半个多点儿不带歇气的,搞得徐娜又报了一次警。

丢人是真的,不过这尊大神总算是被彻底请了出去。


------

从此,徐娜再也不敢雇佣保姆了,就连娘家的女性亲戚说要来照顾老六她都不同意。她说老六这人实在太色,管不住裤腰带,身边恐怕是个母的他都不会放过。她不想再惹祸上身,宁可自己累一点。

那天,我上门探望,正赶上徐娜喂老六吃饭。老六跟她闹别扭,将碗打翻在地,徐娜看着碎在地板上的碗与撒得到处是的饭,崩溃大哭:“你知不知道我一天在外面多辛苦?回来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吗?”

老六气得急赤白脸的,嘴里“呜啦呜啦”的乱吼一气。我明白他的意思,应该是:“谁他妈让你这样干了?咱也不是没有钱,找一个保姆,最好是年轻漂亮的。”

徐娜收拾完碗筷,安顿好老六,我俩就坐在客厅里聊天。徐娜突然说起,她今天接到一个大学同学的电话,那同学家境贫寒,读书时跟她关系不错,人家现在已经留校任教了。

“如果当初我能挺一挺,是不也可以像她一样?”徐娜偏过头来问我。但问完这话,她却没等我回答,又低下头去笑了:“我又开始发傻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徐娜很早就跟我说过,那些使她“再也受不了”的苦日子。

因为家里穷,她高中的时候,每天早上4点多就得起来赶“小公汽”到沈阳某教授家里学舞蹈。冬天,她到了老师家里,手脚都已经被冻麻了。她原本以为上了大学就好了,谁知上大学后,才发现自己是真穷。

一次,她在五里河市场买了一双仿版的彪马白色旅游鞋,跟同学说是真的。穿上的第二天下起了雨,她到市场里去买一张2块钱的牛肉大饼,回来的时候,鞋底子就掉了大半,里面的袜子都被黑色的泥水浸透了,她永远无法忘记同学们拿什么样的眼光看她。

“穷,就是一种罪过。”她当时总结说。

穷真是一种罪过吗?穷,还不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急到不顾一切、不择手段、想要立竿见影地变有钱才是一种罪过吧。毕竟谁没有穷过呢?

可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徐娜说出这番话。我拍拍她的手,告诉她生活原本就困难重重,没谁会一帆风顺,但没有一件事永远过不去。老六体格好,迟早会康复,只是时间问题。

徐娜没有说话,只目光复杂地看向老六住的那间敞开门的卧室。

徐娜留我陪她吃晚饭,说家里太冷清了,我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晚饭时,她先喂老六,老六用含糊不清的口气交待:“肉,肉,肉。”我笑了,我知道老六一直是个无肉不欢的人,但因为中风,医生让他少吃肉,尤其不能多吃肥肉,他经常因为吃肉的事儿跟徐娜闹。

徐娜先是脸色一沉,肩膀一端,看样子马上要训斥了。但可能是碍于我在场,她的肩膀又沉下去,松了手腕,偏过头认真地看着老六,低声而温柔地说:“看你,一块肉馋成这样。想当年你不这样啊,你像个英雄一样。不就一块儿肉吗?有什么了不起?吃一块儿肯定死不了。”

徐娜回身夹了一小块儿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进碗里,将肉的汤汁在饭里浸了浸,然后夹起来,轻轻递到老六嘴边。老六像八百年没吃过肉一样张大嘴,脖子拼命向前伸,浑身都跟着使劲,样子急迫极了。

我看了有些不忍,想着做那样大生意的老六到了晚年,最大的需求与满足,竟然不过只是一块肉而已,人这一辈子到底图啥呢?我正胡思乱想,突然听见老六一声呛咳,抬起头来,看见徐娜已经将碗放在巨大的红木餐桌上,然后站起身,笑骂老六没出息:“一口肉至于吗?你慢点儿。以后每天都给你吃肉好不好?姐你看他,越老越没出息,不知道老了后我们会不会也跟他一个样。”

她站起来想要给老六捶捶后背,我低下头刚扒了一口饭,然后就听见老六打了一个喷嚏,紧接着是徐娜急促的声音,调子都变了,“姐,姐,你快看看,他怎么了?”

我迅速抬起头,就见老六一翻白眼,头一歪。我哪见过这种阵仗,“嚯”一下站起来,绕过餐桌跑过去。徐娜又是捶后背又是抹前胸,又是掐人中,我也跟着瞎忙活,但老六眼瞅着就没气了。

等120来了,医生给出的初步断定是,老六因食物呛入气嗓子导致死亡。徐娜木然地配合着医生,我也不敢相信这戏剧般的事实。

等把老六安顿进殡仪馆,一切都忙活完,已经是星月满天,徐娜让我陪她,说她不敢一个人回家。

到了家,她怎么能睡得着?我就陪她坐在沙发上。她家客厅顶棚奢华的水晶吊灯射出耀眼的白光,她脸色比那光还要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后来我困得实在不支,裹裹衣服想打个盹儿,她却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姐,你相信吗?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老六死了吗?我现在想想就后怕,如果你今天不在场,我说他是这样死的,会有人相信我吗?他家亲戚不得吃了我?”

说完,她捂住脸哭了起来,眼泪顺指缝溢出:“他死了!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把我扔下,我怎么办呢?他有口气在,我和儿子还有个依靠,谁也不敢把我们娘俩怎么的。你别看他已经口眼歪斜,现在他这口气没有了,我和儿子可怎么办呢?”

过没一会儿,徐娜停下不哭了,整个人似乎陷入沉思。约摸20多分钟后,她又开始哭:“你死了也好,死了也好,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我一辈子呀。”

她再次捂住脸,我伸手抱住她,她就势整个人跌倒,趴在我腿上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姐呀姐,是他害了我,还是我自己害了我自己呀?想不到有一天他也会老哇,没想到他也有这一天。”

我也哭了。人世间那些一直让我们纠结于心的爱恨情仇,到头竟然会以如此这般奇妙的方式烟消云散。爱也好,恨也好,什么都好,原来都会过去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5


老六的后事处理完,徐娜快速变卖了手中的资产,离开了沈阳。走前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等旁人跟我说起时,我发现她已经换了手机号。

3个月后,徐娜联络了我,她当时嗓子很哑,开始我甚至没听出来是她。她说了两遍:“是我啊,姐,是我。”

我才意识到她是徐娜,就问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是啊,姐,我离开沈阳了。你原谅我走时都没有跟你说一声,毕竟你曾经帮我那么多。”

我说:“那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些小忙,再说我能理解。换我是你,也可能像你那样做。”

她又哭了,我就问怎么了。

她没头没脑地说:“姐,我跟你说,钱能买来爱情的。”

她说老六把她的爱情买走了。他人虽然已经死掉化成了灰,但当初那买卖还算数。她说自己一直以为老六人一死,这买卖就彻底结束了,原来并不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从徐娜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拼凑出了她说那话的起因:她承认自己曾婚内出轨,那时她盼望过老六死,以为老六死了,她就可以跟年轻的情人双宿双栖,过正常女人该过的日子。事实上,她也确实这样做了,但是跟对方在一起后,她老疑心小情人像她当年一样,不过是图她的钱,于是俩人经常为钱爆发冲突。就在给我打电话的前一夜,小情人对徐娜说,自己受够了她的神经质和所谓的“缺乏安全感”,然后彻底而果断地离开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好在徐娜也不过是想跟一个人倾诉倾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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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跟徐娜断续有联系,但不紧密,有时一年也就通一个电话,有时一年也就互相发个拜年的短信而已。后来,我听说她在某个沿海城市混得相当成功,已经跻身政界,成为代表,还筹谋成为委员。孩子也安排得很好,被送入一家国际学校念书。

一次,在徐娜的极力邀请下,我去了那座城市游玩。她开着一辆黑色宝马带我吃喝玩乐,又带我去了一家很有名气的本土民营企业参观。那家企业的老板跟她关系应该不一般,我去时,他正让手下的行政人员安排所有当地的员工为徐娜写选票。

那时的徐娜可真是光彩照人、志得意满,似乎之前生活、命运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阴霾一扫而空。她跟我感慨,说当初离开沈阳算是离开对了,还力邀我过来跟她一起发展:“我在这地方算是打开局面、吃得开了,如果你过来了,我就可以报答一下你了。”

我笑笑推辞了,盘桓几天后就回到沈阳。没多久,她给我传来当选的喜讯,我自然恭喜。

这之后半年间,我们没什么联系,直到年底的某天半夜,徐娜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当时我正睡得迷糊,眯眼一看是她,感觉该是急事,就一面接电话一面下了床,却听见她在电话另外一头对我崩溃咆哮:“你觉不觉得自己像个老鸨子?当初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把那个孩子生下来!”骂完,没等我反应,她已经挂断了电话。

隔两天,徐娜又给我打来电话道歉。我内心虽然很气愤,但表面装得十分平静,我说自己并没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而且明白她的处境,这些年她过得一定也很艰难:“我理解你,人要想活得好,有时怪怪别人,总比怪自己要好过一点。”

我再次听见徐娜崩溃哭泣的声音,但我完全没想到,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跟她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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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娜是死后一周才被人发现的,据说现场很惨烈。凶手很快就被抓捕归案,是她老家的青梅竹马。

两个人的故事并不复杂:多年后初恋意外重逢,重温旧梦,男欢女爱。男方心思比较复杂,一来得偿夙愿,二来觉得跟富婆徐娜好有利可图;但徐娜还做着那场青春期没有做完的美梦,她固执地认定对方心里最爱的那个女人一直且始终都是自己。她漂泊半生,认为自己的爱、灵魂、身体、甚至财产都需要有个完美的归宿,这是命运给她的额外奖赏,她想跟对方白头到老,想让对方离婚娶她。

事实却是残酷的,那个男人并不打算离婚。有钱又寂寞、不想面对现实的徐娜纠缠不休,最后她威胁对方,说如果不跟她在一起,她不但要让对方身败名裂,还砸钱伤害他的家人。

也许徐娜只是嘴上说说,但那个男人却信以为真。他觉得徐娜能干得出来那些事,更何况她还那么有钱,于是在一次激烈的冲突过程中,对她痛下杀手。

得知这个消息,我第一感觉是震惊,觉得那样活生生的一个美人就这样死掉了,简直难以置信:“就为了所谓的爱情?她不是已经十分清楚有些东西卖掉就是卖掉了吗?为什么还会去强求,不是找死吗?”

男方被捕后,对警方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会娶徐娜,杀她是因为她逼得太紧了。他说自己对她只有欲望:身体上的欲望、金钱上的欲望,以及报复当年自己因贫穷而遭抛弃受辱的欲望。这些欲望足以驱使他背叛家庭,但也正因为有对家庭心存愧疚,所以保护家人免受伤害才更显得理所当然。

徐娜死后不久,她的公司开始清算,竟然凭空生出很多债权人来。算来算去,公司竟然资不抵债。黑压压的人去她的公司里讨账,她娘家人什么也不懂,只能任凭那些人摆布。

她苦心经营了半生,终究成了一场空。

  后 记

这一生,我再也看不见那个跳舞的徐娜了。

她那样美,美得像夜空里的月亮,让人一见就难以忘怀。然而年轻时的她又那样贫穷,这贫穷像是一条长在她的“美丽”上的伤口,虚荣、贪婪、空虚……就像细菌,通过伤口狡猾地钻了进去。

就是这些看似不起眼、不要命的特质,最终要了这个美丽女人的性命,断送了她的一生。如果她可以像那个同样贫穷的同学一样,忍一忍,等一等,结局是否会不同?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黎欧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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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26 07: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朝乍富,他便露出了好丈夫的真面目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2-10-18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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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钱,她看得开,认为过日子过的是人,财聚人散,这是体现世间公平的定理。所以“多有就多花,少有就少花,没有呢,还可以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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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乌海》剧照




风雨五爱街 | 连载



1


向卫东是五爱市场里的一个小老板,其人圆肥粗壮,上下身基本等长,腹大如鼓,臀大如盆,几乎消失的脖颈后面还连皮带肉打了两层褶儿。多年来,向卫东的形象都没怎么变过,一直维持着板寸发式。一眼望过去,他八字眉下目光闪烁,嘴阔牙凸,一笑还略歪,倒使人觉得有几分憨厚。胖虽然胖,走路倒快。走路时两只膀子扎开,朝后抡圆,不大一会儿就走到人前面去。

一次偶然的机会,算命的夏岩见到了向卫东,背后就嘱咐我不要跟这种人深交。我问怎么了,夏岩说:“大奸似大忠。这个人心胸狭隘、自私自利、没什么智慧偏又贪心,事到临头什么也指望不上不说,还要出卖人的。”

我有些不理解,夏岩继续说:“扮猪吃老虎就是这种人,但有保密的事情或者能见一分利钱的事情,也不可与之共。”

“那他媳妇儿呢?”我又问。

向卫东的媳妇儿名叫陈曦,中等身材,偏瘦,眉清目秀的。乍眼一看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受端详,耐久看。她性子烈,嘴皮子溜,但跟人相处却极有分寸,是那种“不吃饭能送人二里地去”的玲珑人物,偏还不贪小便宜,是个讲究人。

“早年命里没什么大财运,财来财去一场空,撑死了是个过路的财神,有时连过路财神都轮不到她做。婚姻也到不了头,38、9岁是个分水岭——”夏岩皱眉沉吟着,不再往下说。

我识趣笑笑,没有朝下问了。咋说呢?向卫东和陈曦这两口子的财运是真不咋地,他们在五爱的生意做得不好不坏,一年到头也就混个吃喝。撒手不干吧,多少有些不甘心,舍不得辛辛苦苦支巴起来的摊档;干吧,又没有太大的油水。

矛盾中,向卫东先失去了信心,他跟陈曦商量,档口生意由她继续做,他每天抽出些时间去给人“牵驴”——“牵驴”不掏本钱,还能挣钱——在五爱卖货的高峰期,牵驴的扮作上货的买卖人,拿一个黑色塑胶袋子,问老板哪个版好卖,一拿一套号。当然,他们中间要与老板或服务员演对手戏,装得要像,入戏要深。

一些不太自信、刚入行的新手,甚至是江湖老鸟都有可能打了眼睛,于是顺理成章地上了贼船,跟风进了一堆货。

把货拿回去卖可以卖,但卖不完想再如约拿回来调就有些难——到嘴里的肥肉再吐出那是二百五才干的事儿,五爱街买卖人不兴这个。最常被拿出来拒绝的理由是绝版了。绝版类似当铺的绝当,即为当款服装已经售卖一空下架。服装厂家也撤了版,开始做打的新版了,生产线都不生产了还怎么退换?后来哑巴亏吃多了,上货的就弄清楚了其中的门道,牵驴的自然遭人唾弃。而当时的卖方市场也把五爱街的买卖人全部都养骄傲了。毕竟张三不买李四买,李四不买还有王二麻子,后继者不乏其人。所以风气延宕下来成了气候,顺道把最后一批来五爱淘金的商户撂在里边哭爹喊娘地上不了岸。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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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曦心疼丈夫,不愿意叫他干那不太体面的工作。向卫东居高临下地瞅着瘦弱的妻子,嘴一歪笑了,拿大肚子朝前一腆,轻轻撞她一下,“咋了?心疼啊?到时候好好奖励奖励我,啥都出来了。”

他们两口子说这些酸倒牙的话,也不背着点人,我们在旁边听见了,只能低头笑而不语、装聋作哑。

有时,也换陈曦主动撩扯向卫东。向卫东站到档口里跟人正经说话呢,陈曦的一只小手从他宽大的上衣后背底下伸进去,手指头轻轻地往上爬。向卫东强忍这种甜蜜的骚扰,有时脸竟憋得通红,陈曦得逞后想要偃旗息鼓,向卫东倒不干了,他反手捞过她的小手,又亲自把它送了进去。

两人好得不分白天晚上、不分场合地腻歪,行里的好事者不免起哄,提议他俩别做买卖了,干脆把档口闸门拉下来,想干啥干啥。这俩人就更轻狂了:“咋的?我们有证。”

这感情哪有丝毫要破裂的迹象?我甚至有些怀疑夏岩那双眼睛的准头了。



2


虽然档口生意一般,但陈曦的脸上从来见不到半点愁容。对于钱,她看得开,认为过日子过的是人,财聚人散,这是体现世间公平的定理。所以“多有就多花,少有就少花,没有呢,还可以不花”。

陈曦从来不去跟周围的人比较,也不嫌弃自己的丈夫没本事。向卫东也很懂得投桃报李,比如:他正在外面跟朋友吃饭喝酒,牛皮正吹得满天飞呢,只要陈曦一个电话,他立马回家;婆媳之间有了矛盾,他也十分明确地站陈曦,“当我面别说我媳妇儿,我就瞅她好。”

到了冬天刚煞冷的时候,沈阳的供暖公司还没开始给暖气。向卫东必先下行,到家了先将电热毯点着,再将热水袋灌好,饭菜烧好。陈曦回家吃现成的不说,碗筷都不必洗——因为自来水管出来的水凉,“多拔手啊”,向卫东舍不得。此外,我还亲眼见过向卫东给陈曦洗脚、洗袜子、洗内裤。羡慕之余,只能深叹同为女人不同命了。

当然,再恩爱的夫妻也会有闹别扭的时候。

一次,行里一个业户家里办喜事,陈曦跟我们一同去随礼。向卫东不乐意了,言谈间都是在说五爱街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业户刚来没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干长远,这礼钱随出去就是打了水漂,根本回不来。

陈曦耐心开导他:“三头二百的,别说咱拿得起,就是拿不起也得拿,这是人情世故。俩山不常见俩人常见,一辈子这样长,谁知道未来谁求到谁门下?再说了,左右档口大家结了伴都去,就我因为这几百块钱不去,那以后咱有事儿,大家不也得合计合计吗?”

向卫东表面上被做通了工作,但心里却耿耿于怀。他不给陈曦好脸色,隔几天脸色才算开晴。

还有一次,陈曦看中行里三楼一家卖的上衣,让向卫东去楼上拿一件。她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儿了,但向卫东嘴里答应着,却没有行动。陈曦以为他忘记了,就催了一回,向卫东还是只答应,但并不去。陈曦有点儿急眼了,向卫东忙赔笑脸,说自己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觉得那件衣服陈曦穿起来不好看。

“我还不知道你?就是不想让我买吧。”陈曦不相信。

这下,向卫东着急了,他脸红脖子粗地赌咒发誓:“挣钱不给媳妇儿花给谁花?你这么地,下行咱就打车去中街。上商场里去买,看中哪件就买哪件,你看我到底舍不舍得给你花钱。”

陈曦这样会过日子的女人当然不肯去商场买贵价货,于是三楼的那件衣服也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

更奇怪的是,向卫东不愿意陈曦回娘家。只要她一回娘家,他就要撂脸子生气。

一开始,陈曦以为是向卫东跟自己感情稠,一时半刻也不愿意分开,后来才发现远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一次,儿子说漏了嘴,说每次从姥姥家回来,爸爸都必定要细问他:“你妈都给你姥买啥了?你姥给没给你钱?你妈给没给你姥钱?你妈回去买菜没?买肉没?”

陈曦对此感到生气,她觉得向卫东作为一个男人,实在有些小气,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那是因为他们条件不好所致。“如果有了钱呢?也许向卫东会不一样。”更何况,只要不提钱,向卫东对她算是百依百顺。

两相权衡之下,她决定忽略丈夫身上的小瑕疵,继续跟他好好过日子。为了尽可能地避免冲突,陈曦开始有意不参加五爱街姐妹间的聚会,减少了参加行里人婚丧嫁娶百日宴的次数,甚至刻意少回娘家。有时,她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们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嫁对了男人没有。”

那时,行里大多数人只看到向卫东对陈曦体贴入微,就都劝她要想开点,毕竟人无完人嘛。可我想起夏岩的那些话,就愈发觉得向卫东这个人肉厚不易看穿,不好下定语——他虽极力怂恿妻子节省,但对自己却并不抠,跟哥们儿朋友出去喝酒,今天你做初一,明天他做十五,面子上十分过得去。

有一次,我给附近的业户分了点外地特产尝尝,陈曦当时不在档口,向卫东竟然毫不犹豫地全部干掉了。事后陈曦对我说,她心里不得劲,但又不能说,因为说了会让大伙儿觉得她图那一口吃的。

她坦言说自己曾因为这些大家看不到的细节动过离婚的念头,感觉为人处事相差太多,不过一想向卫东对自己的好就心软了。更何况,她也不愿意在向卫东人生低谷的时候离开他,“那样干不仗义。”



3


电商起来以后,五爱街的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干了,许多新老业户都离开了。其中一些人眼光长远,提前下了五爱那条大船去另谋出路;还有一些人生意做得实在大,就把贩卖服装当作副业,有一搭没一搭地带着做;那些依然坚守的商户见生意没起色,床费(档口租金)又一直居高不下,就商量着一起跟床主叫一板,把床费往下打一打。

有人带头,又是都得利的事儿,大伙儿就跟着捧场。决议是如果租金降到一定范围内,他们就继续租用原档口,如果不成,则威胁床主会统一退租。具体退不退,到时候看情况,话并没有说死。

结果,这次“起义”并没有成功,床主们咬死了,不降一毛钱。相比之下,业户们就被动了许多,毕竟每个档口的货还在往外发,挪档口是牵一发动全身,再说还要一一通知老主顾,太麻烦了。所以几番权衡之下,业户们就妥协了。

不想这事儿没过多久,向卫东家就卖了一把“红门”。那年陈曦35岁,眼看自家生意没有太大的指望了,就去了趟南方带回一个服装品牌,打算拼一拼。没想到,这个品牌的女装竟然卖“红门”了,为他们打了一场翻身仗。

一夜暴富这种事在五爱街并不稀奇,大多数业户都会趁着鸿运当头乘胜追击。不过向卫东这人谨慎,他认为自家卖“红门”实属偶然。

之后该品牌的销路也确实一路下滑。连滑两个礼拜后,向卫东坐不住了,就跟陈曦商量要关掉档口,干点其他营生。陈曦也觉得见好就收没毛病,两人就退了租。直到这时,一位床主才无意间向旁人透露:原来,当时业户们跟床主谈判之所以没成功,是因为向卫东提前找到自己的床主告了秘。床主们之间也有联盟,有了心理准备,再加上有向卫东当内奸,他们自然在谈判中掌握了主动权。不过,向卫东这内奸可不白当,作为交换条件,他家的床费降下一成。这中间的差额,床主之间另有交涉。

这件事,陈曦从头到尾也被蒙在鼓里。从旁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先是很意外,之后就主动跟行里的人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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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五爱街以后,向卫东考察了一些新买卖,但他不是怕受骗,就是怕赔本。他赚过大钱,于是心态上有点高不成低不就,不是嫌做大路买卖的利润没多高,就是嫌做小生意得吃苦。总之,他对好些生意都看不上眼了。

坐吃山也空,银行卡里的数字变动又使向卫东坐不住了。这时节,他把主意打到了陈曦身上——他提出要跟陈曦离婚——为什么离婚呢?他打算干票大生意,但这生意有风险,赚了当然好,如果不幸赔了可能会把房子也搭进去,那样就连累了陈曦母子。

向卫东早就盘算好了,离婚后孩子归陈曦,房子一人一半,陈曦付给他一半的房价款,他就搬出去住。说出整个计划时,他并不去看陈曦,还把自个儿讲得十分伟大,“不能让你们母子没地方住,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哪都能住下。”

一开始陈曦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如果放在以前,她肯定答应了,但“内奸事件”曝光以后,陈曦就有些吃不准向卫东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

本能和过往的人生经验使陈曦觉得,丈夫的人品是有问题的,他既然能出卖别人,当然也可以出卖她。可他们好歹夫妻一场,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头,她又不愿意把丈夫想得太过卑劣,心中还对他抱有一丝幻想。

于是陈曦来找我,想问问我的看法。她之所以选择我,是因为那时我早不在五爱街干了,业户被出卖这事儿与我无关,说话会相对公正些。但我一听前因后果,就觉得向卫东的计划里有诈,可又不好明说,因为说到底都是猜测嘛。

我只好建议陈曦把钱握在自己手里,稳当些,“咱也不能说向卫东玩心眼儿,但你们都甘苦与共这么多年了,他应该了解你。你不嫌贫爱富,也不怕被他连累,不然跟他过这些年干啥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那话说的,不就见外了吗?”

陈曦低头不语,她那样聪明的人,心中其实早就有数了。结婚多年,她陪向卫东熬过了数不清的风雨,把自己从青春少女熬成了黄脸婆。如今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向卫东居然就要一脚将她踢开吗?

那天,陈曦转身离去的背影很落寞。



4


陈曦不同意离婚,向卫东便借机吵架。他说她眼皮子浅,不肯离就是怕他将来有了成就会真甩掉她,又说她见不得自己好,说她狠毒、自私、冷漠、无情、卑鄙还缺德。

陈曦是个直脾气,反问道:“我哪儿缺德了?你一分钱没有时我跟着你,一分一毛地从嘴里抠扯,才攒下一套王八窝。”

向卫东理直气壮,腆着肚皮回怼:“那是因为我对你也够意思。我对你不好吗?大冬天一个碗不让你洗,饭都我做,下行到家让你吃现成的,哪个老爷们能做到我这样?”

陈曦无话可说,吵完之后她开始反省,这是她头一次回望他们的过去,也是头一次审视自己的婚姻,头一次分析当初向卫东对她的好。最后,她总结出这些年向卫东对自己的那些好,有一个共同的“特色”——不花本钱。

“看我年轻貌美,能干还能生儿育女,就哄一哄宠一宠,反正也不搭啥。一旦得了势,我又没有什么价值了,他就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看明白的陈曦坚决不离婚,纵使离婚,她也要财产对半分,一步都不让。向卫东似乎早有准备,他把每一个钱都死死攥在自己的手心里,而且开始偷偷转移财产了。

此后,陈曦过上了那种要一分花一分的日子。如果她骨头硬,不要钱,那向卫东就乐意一推六二五,一分钱也不往出拿。如果她开口要,向卫东也不肯痛快地给,第一句话往往拉长了声调:“上回给你那些钱都花哪去了?”这种质问对于陈曦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她争辩说,家里的钱是他们两个挣下来的,应该有她的份。

向卫东则红着脸和眼睛,愤怒地将手指戳到她脸面上骂:“我×你妈,陈曦,有能耐别管我要一分钱。”

陈曦很失望。想起从前没钱时,向卫东曾经承诺等以后有了钱会给她买这买那,她一直是相信的,从没认为那是在给她画大饼。她以为当时不给她买是因为向卫东没有钱,直到如今明白过来,向卫东不给她买,是因为根本不想给她买——这两者是有着很大的差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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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翻了脸,还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变成一种折磨了。陈曦受不住,身体先亮起了红灯,情绪也不稳定。每天,她都要为了日常开销跟向卫东干仗,一干仗就会被气得歇斯底里。有几次我在场,见她气得直哆嗦,嘴唇周围一圈却老青,给我吓坏了。

我抱着陈曦让她别那样激动,身体要紧。她却止不住眼泪,哭得撕心裂肺,那种哭号是一种从里向外发出来的、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悲鸣。而向卫东只是远远地,冷漠地看着,完全无动于衷。之后他冷笑着拂袖而去,说陈曦是在演戏。

渐渐冷静下来的陈曦对我说:“我知道,向卫东这是想让我死。”

我悲伤地想,真是至亲至疏夫妻,当初这俩人可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做人真的是太没有意思了。

我跟向卫东说不上话,于是请了行里一个爷们出面去劝他,心想也许男人之间好沟通,或许能说得动向卫东。那爷们拍着胸脯子打了包票。

爷们对向卫东说:“陈曦跟你这么长时间,任劳任怨,大好青春全搭你和家庭身上了。就光看她是孩子妈的面子上你也得给人拿点钱才能让人走路,不然你让她一个()40岁的离异妇女没着没落的,上哪儿去啊?”

向卫东说:“我管她谁管我啊?再说,我不说房子可以给她吗?她是青春,我不是青春吗?我也陪了她二十来年啊。再说了,我这么胖,还喝酒,将来身体肯定不好,我给自己留点钱不很正常吗?”几句话把那爷们说得哑口无言。



5


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将陈曦折磨得不成人形,一个礼拜天,陈曦求我出一趟车,她想回老家给父母上上坟。

那时我刚出完一场交通事故,本不想碰车,但她这么一讲,我倒不能拒绝了。我父亲走了以后,我赶上什么事情想不开,也会去给他上坟。上了坟,烧两张纸,哪怕什么也不说,就在他老人家坟前站一站、停一停、名正言顺地哭一哭,心里也像好过不少似的。

我以为陈曦肯定给父母买了不少香烛冥镪,那天,还特意开了丈夫的车,他的车后备箱要宽阔一些。没想到陈曦只从楼上拎下来三大袋叠好的金元宝,外带一柱香和一些高粱。

陈曦说,那些“锞子”(金元宝)是她自己叠的,在大佛寺周围的摊档买的纸,5块5一百张。她笑着对我说:“活人吃饭都费了劲了,死人的钱,向卫东更一毛不拔了。”

我无语,这真是我所见过的抠门男人的最高境界,堪称业内天花板,无出其右。


------

有陈曦指路,车到了地方,是片郊区某处无人看守的野外坟场,一大片小小的丘陵,四围倒有三面环树。先种的树较高,后植的树较矮,高矮错落。树上集栖着喜鹊、麻雀,一旦有人走近,便飞起一群,那翅膀扇动空气发出“扑楞楞”的一阵响,很有势头。

野外坟场地势不平,中间还有一处大的凹陷。陈曦告诉我,这个坑是专门挖的,每当有人要入土,家属必定会为其准备许多纸活儿:花圈、纸人、纸马、纸房子、纸轿子、侍候人的童子什么的。纸活儿太多了,坟前放不下,只能挖个大坑集中在一处烧。

陈曦带着我七拐八折,绕过一个个隆起的小土丘。路上她跟我说,她爸先没的,过了几年,妈也走了。妈死后,她把两人并了骨,葬在了一起。其实,他们老两口的感情也没有多好,为他们并骨前,她曾考虑过是否要这么做,但亲戚朋友们都劝,她只好妥协。

“这就是世人所期待的生同床死同穴吗?”我很迷茫。

终于,我们来到陈曦父母的坟前。陈曦放下东西,就开始清理杂草,我也跟着动手,用矿泉水清洗上供用的白瓷碗、酒杯和小香炉。那香炉里原本有一些米,但因为搁得时间太久,日晒雨淋已经有些板结了,陈曦把它们全部倒出来,装进新米。

她拿上一柱香点着,烟袅袅地在坟前盘旋升起。点完香,陈曦没说话,又点着了一些金锞子。她每往火里添上一捧,那火势便被压得小一些,但火舌很快试探着舔上来,于是有的金锞子“嘭”的一声裂开,翻着红色的灰烬,直到另外一捧又压上来。

烧到一半,陈曦流泪了,她很平静地开口:“妈,爸,我挺好的,你们不用惦着。闺女给你们送钱来了,在那边别省,想吃啥吃啥,想买啥买啥。”说到这里,她似乎是想到父母生前,自己很少回娘家尽孝,于是咬住了嘴唇,不出声了。

隔一会儿,她又往火里添了一捧元宝,然后低下头,眼泪掉进草里。那草的叶子薄薄的,带着茸边,可能会拉人手。陈曦却不顾,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抹干了滴在草上的泪,之后又抬起头来重复刚才的话:“妈,爸,我挺好的,你们不用惦着……”

她就这样说了很多遍,把我也说得哭起来。我心想,两位老人如果真的地下有灵,怎么能不惦记她呢?然而,现实又是那样无能为力,连活着的人都无法左右。

元宝都烧光了,陈曦才起身。她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倒问我记不记得回去的路,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有你指路吗?下回你再来,我还拉你,随叫随到。”她笑了笑,停一下又说:“回去我不给你指道,看你怎么办,你咋不记道呢?”

我说地球是圆的,怎么样都回得了家。听我这样说,陈曦停下来,茫然四顾,“家,哪里还是我的家呢?”说完,她又回头看一眼父母的坟,自我解嘲似的笑笑:“小时候啊总想长大,长大了嫁人多好,当新娘子,披红盖头。小时候玩过家家,我拿我妈的蓝围巾当红盖头。现在想想,小时候是真傻啊。”

“走吧!”她拍打落在身上的纸灰与尘土,又叫我也好好拍打拍打,“这里不干净,别带回去脏东西。”

我说自己什么也不怕,又远远回望了一眼她父母的坟头说:“这里哪里不干净了呢?这里可能是世间最干净、最消停的地方了。”



6


那天返程的时候,陈曦竟真的不给我指路了,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周周折折地才回到沈阳。一周后,陈曦又找我,这次是带了儿子向阳一起来的。

那时向阳刚上大专,在本地某专科学校学“王牌”道桥专业。孩子很沉默,当初选择专业时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自己选择这个专业的原因。我只知道这个专业就业率很高,毕业以后工资也不低,唯一的缺点是工作之后会离家远,飘忽不定的。

一看那娘俩的架势,我就知道一顿饭自然省不了。陈曦倒也不客气,说“你请就你请。”饭间,她指着我对向阳说:“儿子,以后有事你老妈无法解决的话,就找你这个姨。”

我说自己的儿子自己管,我又不是太平洋警察,“咋管恁宽呢?!再说了我有个屁能力管啊,我自己都离了歪斜的。”

“到时候你给咱儿子撑个场子就行呗。”

我比划一下自己的个头,说就我这小个儿,能撑起来个屁。陈曦说我是文明人,不该当着孩子的面,不是屎就是屁的。大家说说笑笑,一顿饭就吃完了,陈曦也没说啥具体的事。我问她,她也不说,只讲自己之后也许会去外地打工,“外地挣钱多,总得先把肚子糊弄饱再说。”

我把这娘俩送回家,想想又总是不放心。不知道向卫东那个神经病正常点没,也不知道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更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未来做了什么样的规划。真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原先以为这是封建糟粕,现在想一想,糟粕毕竟比大饼来得实在。第二天晚上没啥事儿,我又主动邀陈曦出去喝点儿。我们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要了两个小菜,她看看饭菜,显然没什么胃口。这时,有人给我来电话,说有个寺院要打“地藏七”,问我去不去。我说实在没时间,就推掉了。

挂了电话,陈曦说她想去寺院看看,我说她以前也没念过经,不适合去。见她有些失望,我又于心不忍,于是合计合计,改变了主意,就提议带她去山上住一天,权当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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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周末,我们两个就开拔了。到了地点,难免拜拜佛,添些香油钱。因为是被人介绍过去的,住持接待了我们,又预备了斋饭和房间。大家讲讲谈谈,陈曦在一旁听着,末了,她竟问住持会不会看相算命?把住持都给问乐了。

晚上,我在大殿跟着做晚课,陈曦也在一旁跪着,双手合十,眼睛微闭。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是在祈祷吗?

晚课结束,我又去厨房找了点儿吃的。陈曦说不饿,自己还跪在大殿里,我吃完了饭她仍旧跪在那里。我说:“你总这样跪着很奇怪,你不会念经不行就磕头吧,磕大头、小头都行。”我们所说的大头就是等身长头,要五体投地,小头就是跪下磕个头,这算一个,起来跪下再磕一个,这算第二个。我给她演示一番,她便开始磕头,很虔诚。

我看了一会儿,出去接了个电话,接完电话回来看她,仍旧在磕头。一下又一下,机械重复的动作。于是我便一个人回了房间,躺下没多久竟然眯着了。

醒来时,2小时过去了,天色那样晚,屋子里、四周都是漆黑一片,我下地点灯,看看另外一张床,空着,才发觉陈曦还没有回来。我出去找她,发现她仍旧跪在大殿里,脸埋在拜垫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吓我一大跳。深更半夜的让我满世界找你。”

陈曦没多做解释,站起来跟我回房间。洗洗涮涮之后,两人唠点闲嗑,就准备就寝了。可到了半夜,我突然被“啊”的一声惨叫声惊醒。我一骨碌坐起来,陈曦也跟着坐起来,她的头发萎成一团鸡窝样,在头顶蓬着。大白墙壁映着她一个瘦小的黑影子,看起来怪瘆人的。

陈曦说她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跟真事儿一样。”

梦里还是古时候,她是一个小户人家的独生女,跟一个公子相爱了。但公子家人嫌双方门第不相当,就给他定了亲,对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公子想私奔、殉情,她却说不能这样消极,就想跟那位小姐打个商量,也许对方愿意主动退亲。

那位小姐真答应了,还和她成了朋友。意思是她这身份正好给这两个相爱的人打掩护,请公子来赏个花啥的,名正言顺的不就能把公子叫出来了。这一天,小姐约她去,说自家后花园的花开了满园子,好看。她们逛了园子赏了花,小姐又要登高,后花园有个赏月楼,好几层高,雕栏画柱。小姐带她上楼去,她刚登上最高那一层,没来得及回头呢,就被小姐一把推了下去……

之后,小姐与公子成亲,公子却一直不肯圆房,于是小姐穿着嫁衣上了吊。小姐死前发了毒誓,宁可不转世投胎,也要一直缠着他们,叫他们生生世世不得结合,即使结合也不得善终。

经历了这些事,公子心灰意冷,出家为僧。到老,成了得道高僧,在圆寂之前也发了一个誓:如果自己再世为人,一定要渡化往日的情人,让她也明白这世间的爱恨情仇都是因为一念执着,都是个苦。

听陈曦讲完,我头发倒竖,一丝困意也没有了,上手一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你的意思是,向卫东是那公子,你是那小家碧玉?”

陈曦点头称是,接着又说她从小不是做梦从高处落下,就是梦到一个红衣女人。我“腾”的一下蹿到她床上,说:“陈曦,你是不是让向卫东给你整成神经病了?”

她一张嘴,什么也没说,我俩就在黑暗里听着彼此的喘气声。觉是肯定不能再睡了,只能继续聊天。陈曦说,晚上她磕头的时候问了菩萨,向卫东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她跟向卫东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缘分。“你说怪不怪?睡着了竟做了这样一个梦。”


------

熬到快天亮的时候,我俩都有些挺不住了,但不好意思睡下去,只好萎靡不振地起来去找住持解梦。住持听完后沉吟,开示,结语是:“一切都有因果。因果想不轮回,首先得放下心里的执念。不然这辈子苦,下辈子备不住还不如这辈子呢。”

用过斋,我们就准备下山了,临行前主持叫住陈曦,说:“你做这个梦,是有些因缘的。有想不开的,不如解了吧,不要再互相伤害、纠缠下去。”

陈曦瞬间变了脸色。

回程时,陈曦才告诉我,她之前都准备好要跟向卫东同归于尽了。说着,她从破皮包里掏出了两包毒鼠强。我一惊,脑袋里一片空白,陈曦却坐正身体,目视前方,十分平静。

“你当我为什么让你陪我去上坟?我想动手之前,让你认认道。如果你真有心,不能年年去,三年五年的也行,偶尔替我去看看我爸我妈。”

她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衣服,轻描淡写地说,“我这个人不是不能吃委屈,但也不能什么委屈都吃。他敢毁我,就别怪我不义。孩子也大了,我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他向卫东小瞧了我。”

“大姐,那你这回还想那么干不?”我问。

陈曦偏头瞄了我一眼,说如果不来山上住这一晚,她可能就动手了。但来了这一趟,做了一场奇怪的梦,她也想明白了,如果他们真有前世的纠葛,“跟这瘪犊子没有任何关系,就是最好的事儿了。”



7


陈曦回去以后,向卫东又跟她折腾了好一阵子,还是打、骂、互相飙脏话。看到那种情形,我就想,现在的人若是变起来,连转世投胎这个步骤都省略掉了,一辈子要变脸好几回、变心好几回。

后来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跟向卫东说了实话:“你以为你媳妇儿是善茬子?知不知道,毒鼠强都给你准备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把人逼急眼了,真同归于尽,你还争个粑粑?到那边花去吧。”

向卫东有些被吓到,可合计合计,还是觉得自己离婚可能会吃亏,于是又变了卦,表示不离了。他反复无常,真的很折磨人,我建议陈曦认真考虑一下。陈曦主意很定,坚持要离。她认为自己这辈子跟向卫东恩爱过,也反目过,对感情这事儿已经看淡,还是分开得好。

这场离婚大战,以向卫东完胜而告终。陈曦操劳节省半生,最后只拿到了数万元,几乎是净身出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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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陈曦离婚后,事业居然越来越顺了。她这个人俭省惯了,数年后就给自己全款买了个房,还给自己买了商业保险,到老了也有一个保障。

我原本以为她会跟我一样土鳖,见了花花绿绿的钞票眼睛会冒火,很难收住手,没想到人家的境界可比我高多了。手里存下一些钱后,陈曦就打住不干了,改为小打小闹。我劝她多赚一些钱再收手,她却告诉我,《四十二章经》里说了,豪贵学道难,她不想把自己整得太豪贵。

我想,陈曦是后来者居上了。我所知道的《四十二章经》还只限于金庸老先生的《鹿鼎记》。

离婚后的陈曦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外出拜山访庙。要么就是每天在家里做早晚课,很精进。如果手里的钱充裕一些,她就歇业,去庙里做义工,有时我一年半载也见不着她一面。

我呢,继续在红尘里浪荡,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时,我对她说:“人一生求财求名皆可得,不过分大小而已。快乐与悲伤也都正常,那是人之常情,其实最难得的是平静。你半生尽荒唐,半生尽逍遥,值回票价了。”

陈曦立即揭穿我,说我在撒谎,只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说:“如果你真这样看,早向我看齐了。你放不下名利财食睡,是个蠢女人。”

我一阵笑,嘱咐她未来有一天真虹化了,一定别忘记拉我一把。她先调侃了我几句,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谢谢你啊,你功德无量。”

我知道她的意思,嘴上却骂她这么说话纯属有病。说完,我先挂断了电话。

我想,陈曦是不会怪我的无礼的。说不定,她这会儿正在看着手机出神,然后笑着说一句:“这娘们儿!”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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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爱街上,守不住爱情的“女王八”们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2-11-14 07:05 Posted on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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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当了王八不作声,别人要说你“窝囊”;女人当了王八不作声,别人会夸你“识大体”,理解你的不容易,甚至还会有人认为你是心机深沉,打算谋定而后动,正在下一盘大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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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华灯初上 第三季》剧照




风雨五爱街 | 连载



1


宽姐离婚没有波折。

宽姐不能生育,丈夫吴铭提出离婚时,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不想没有任何硝烟。在财产分配的问题上,宽姐也不执着,她没哭没闹,一句抱怨都没有,根本不像弃妇。这搞得吴铭有些怀疑人生,还旁敲侧击地问我们:“她是不外面有人了?”

这怎么可能呢?宽姐长成那样,买卖也一般,虽然当时五爱市场里但凡有俩糟钱儿的老爷们儿都实现了“老娘们儿自由”,但老娘们儿却很难一步迈入“老爷们儿自由”的情感小康。

离婚半年没到,吴铭就抱上了大胖儿子。他大摆筵席,也不知是中年得子真高兴啊还是为了告诉大家“确实是宽姐那块地不行”。

得知消息,宽姐就要去随礼,还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可谁敢带她啊?谁不知道她在五爱市场的“英勇战绩”?她那身板子要真砸起场子来,也太费老爷们儿了。于是大家都沉吟不语,谁也不肯表态。

宽姐一对豆鼠子小眼睛一瞪,直接飙了一句脏话,之后就跟我们唠:“我搁家一猫,人不更背后讲究我了?咋的我都得去,去了谁他妈想说啥也得把Ⅹ嘴给我闭严!”

“真不闹事儿?”我们表示出极度的不信任。

“要闹早闹了!”她轻蔑又不屑地说。

“咱可事先说好喽,真闹事,以后咱可不能再处了。”

“啥话说的?”她一撇嘴,肥胖的肩膀侧成一堵墙,“你宽姐是那种人吗?”

当天下午,五爱的商户们浩浩荡荡地去了酒店,到了之后,宽姐不但没有闹事儿,反而表现得大方得体。

这就使她在行里赢得“厉害是厉害,但是人家讲理”的名声来。


------

对于宽姐的这一顿操作,行里的封莉表示不理解,说她可做不到。封莉的老公钱战平时在广州打货,“家外有家”不是什么秘密,她自己知道,但绝口不提,我们也不提。

行里人管这样处境的老娘们儿叫“女王八”。男王八不好当,但女王八好当。男人当了王八不作声,别人要说你“窝囊”;女人当了王八不作声,别人会夸你“识大体”,理解你的不容易,甚至还会有人认为你是心机深沉,打算谋定而后动,正在下一盘大棋。就像电影、电视剧里演的大老婆一样,忍只是一种手段,或是为了维持家庭表面的完整,或是为了给孩子铺排出路,或是为了谋取最大利益和最后的胜利。

但封莉竟然说她不是。她说自己爱钱战,没有钱战她活不了,她怕真跟钱战挑明了,钱战就会离开她,那她连妻子这个名分都没有了。她总对外人说:“外面的野娘们儿再骚再浪,她也是个小,到啥时候我都是正宫娘娘。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世界除了我之外,没有老娘们儿真心对他好。他早晚会回到我身边。”

听到这话,众人皆不语,谁还能说什么呢?有时下了行,大家一起出去唱卡拉OK,封莉就唱二人传,唱《王二姐思夫》。她又不大会唱,就自己改词,也不跟着调,拿着麦瞎吼一通:“二姐我坐在绣楼啊,眼望外边。我的那个钱郎啊,他一去不返。钱郎他走一天,我在墙上划一道啊,哎嗨哎嗨呦。他走两天我往墙上划一双啊。钱郎他走了一天又一天呐,哎嗨哎嗨呦,我横横竖竖划满了墙啊……”

唱到后来,封莉总是泪流满面。那样热闹的场面,你说她是有多么败兴。但没有人敢说话,也没人阻拦,就那样看她唱,看她流眼泪。有的女人眼泪窝子浅,还要陪一陪,也跟着掉几个眼泪瓣儿。

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大家不欢而散。

每年钱战都会回沈阳一次,一般是过大年,待个三五七天就走。我们后来才知道钱战即使回家也不肯跟封莉同房。据说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喷香水,耳热脸红的,而钱战嫌恶地偏过头,看都不肯看她一眼。

封莉半夜不睡,跟钱战吵,咆哮声响彻整栋楼:“我哪儿不好?我哪儿比不上她?”“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求求你了,看我一眼,就一眼。你看看,我身上没挂杀人刀。”

钱战不为所动,冷静地问她:“到底离不离?”

“不离!不离!除非我死。”她扳过钱战,“钱战,我爱你。”

在那个原配羞于说爱的年代,封莉就能把这三个字大胆地说了出来。但钱战认为封莉不配说“我爱你”三个字,他对封莉说了挺伤人的一句话:“你脱光了躺在那儿,我看都不会看一眼。”

事后很多年,我想起封莉,都要十分认真地想一想:封莉是真的爱钱战吗?还是钱战让她退出得太不体面?还是她不能接受这种来自丈夫的坚决否定?

不得而知。



2


离婚后,宽姐致力于心无旁骛地挣钱。有人打趣,让她尽快给我们找个宽姐夫,她就不遗余力地骂:“光他妈的说嘴,倒是行动啊!给我划拉啊!你们一个个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们瞅瞅你宽姐,都他妈旱成啥样了?”

众人哄然大笑。

后来,宽姐的生意越来越好,发达了。发达的宽姐出去办了公司,彻底离开了五爱街。但刚离开的时候跟我们还有联系,还会一起约出去唱歌、喝酒、吃饭、旅游。

吃饭唱歌都行,但我们都不大爱跟宽姐一起去洗海澡。一起去海边玩儿的时候,宽姐能站海边旁若无人地拿个澡巾往下搓泥。我们大老远看着,谁也不愿意承认是跟她一块儿来的。但宽姐会在海里头摇着胖胳膊,玩命地冲我们喊:“哎,快下来啊,这儿疙瘩的水清凉儿,来来来,快点儿快点儿。”那语气,似乎是很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是一伙儿的,也很怕别人会跟我们抢地盘。

但其实,宽姐那一套操作下来,方圆五十里的海域都恨不能渺无人烟——谁乐意靠近她啊?人那都肤白貌美大长腿,穿着比基尼,摆着各种千姿百态的pose娇滴滴的。她呢?往水里一扑腾,说掀起滔天巨浪可能是有点儿夸张,但说是人猿泰山还穿个比基尼就挺贴切。那场面,谁看了心里能不哆嗦吧?

宽姐去哪儿都自在,就是爱跟人干仗,动不动就听她“嗷唠”一嗓子,“刚才你说谁是胖娘们儿呢?”上去就把人扑倒。都一块堆儿来的,大伙儿能咋办?能看着她一个人孤军奋战吗?上吧!可大家心里头都叫苦,虽说我们每个人在五爱市场都是身经百战、动不动就跟人干仗,但那都是为了买卖、为了利益,跟宽姐一起干这种仗,对我们来讲,那就实属“逼良为娼”了。

事后我们会责怪宽姐,宽姐认罪态度良好,但坚决不改。下一次再有相同的情形,她依然“嗷唠”一嗓子,然后还是一招恶虎扑食。在她的观念里,管他打得过打不过呢?先把对方压身底下再说。


------

起先,封莉是跟我们一起混的,后来就不怎么出来了。那时,她跟钱战的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已经维持了6年之久,这6年咋过来的?谁也不知道。

一次,钱战回沈阳,在行里跟封莉就干起来了。封莉说他:“你不是个老爷们儿,你裤裆白长那二两肉。”钱战看着她冷笑,说:“对你来说就是白长。我就是拿它当个摆设跟你也没关系。”

打人不打脸呢。封莉木住了,她看着钱战,腮帮子上的肉颤颤地打哆嗦。隔壁卖货的大姐看不下去,将钱战推搡开,说:“你还有理了?封莉哪点儿对不起你?”

钱战冷哼哼着转身离开,封莉一眼泡子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下行了,大家就劝她说:“你这是何苦呢?不行就离了吧。”

封莉大喊一声:“不,我不离!我不离呀!”

众人就都住了声。一辈子就这样搭在那样一个薄幸寡情的男人身上,值当吗?也许封莉认为值当吧,也许只是不甘心——反正已经等了这么长的时间,继续等下去吧。等到老爷们儿回心转意,再跟她恩恩爱爱,夫妻双双把家还什么的。

钱战走后,封莉没事儿就在档口里哼啊唱的:“钱郎你走一日,我墙上划一道,你走两日我墙上划一双啊……”

我一听她唱这个心里头就酸,等她把最后一个音哼唱完,原本围坐在一起的姐妹们便沉默着无言纷纷散去,背后都说封莉是个情种。有人说:“女人,谁又不是个情种呢?都是。只是封莉命不好,碰着个小人,又不肯认命。”那时还没有“渣男”这种说法,我们只能说钱战是个小人,这小人耽误了封莉一辈子啊。

“男人一夜,女人一生么。”有人感叹。

“是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着扁担挑着走么。”又一个女人低声喟叹。

在那样嘈杂的五爱街,这几声低低的感慨,竟那样清晰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3


为了帮封莉打发时间,大家没事儿就找封莉去混。但她变得不领情了,总是推说有事,不是今儿个娘家七大姑八大姨有事,就是明儿个大姑子小婶娘有事。哪能总有事呀?就有人说,自己偶然看见封莉跟一个老爷们儿一前一后地走。走走走走的,那老爷们儿一回头,拽了她一把,封莉还一脸娇羞。

五爱街的老娘们儿除去卖货就是八卦,几颗好奇的脑袋瓜子立即凑了过去。我后来倒真的见到了那个男人,但纯属意外。

那天封莉没上行,这在她这儿是少有的情况。我寻思她家也没个男人,女儿刚上小学,还小,可别出了什么意外,于是下行后就拐到她家的小区里去了,抬头一看,大白天的拉着个窗帘,我就有些急。

我“噔噔噔”地上楼,跟一个正下楼的瘦高男人来了个狭路相逢。那男人上穿黑色套头卫衣,下穿藏蓝牛仔裤,裤脚儿稍微往上挽了那么一小圈,底下是黑皮鞋。下楼时,他嘴里哼着:“一呀么一更里呀,月亮照窗台。忽然听见有人敲烟袋……”

这调子有点儿荤,我心想:不知是哪家不正经的老爷们儿,怎么大白天的在楼道里头唱?见到我,他嘴里的小调儿停了一下,我们擦肩而过后,他下了一个楼层,小调儿又响起来:“哎,是我那情郎哥来。解开你的钮啊,伸进你的怀……”

再朝上走,终于到了,我一面敲门一面喊封莉,不大一会儿,听见屋里面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封莉来给我开了门,她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脸色倒是美,满面红光。

我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问道:“怎么没上行?咋的?中六合彩了(那时五爱街不少人玩地下六合彩)?”

她低头把我让进去:“不是,早上起来有点儿不得劲儿。”

我在厅里坐下,她返身就把卧室的门带上了,我就突然有些醒过味儿来了,站起来就要走。封莉往出送我,送到一半儿,她突然一手把我拉住——她手竟是哆嗦的,哇凉,我没说话,不知说什么呀,我又不是她婆家人,也不是钱战,更不是来捉奸的——她怕什么呢?

封莉说:“妹子,我——”

“你别说了,我啥也不知道,嘴还有把门的。”

她就掉眼泪了:“姐苦呀。”

我低下头,说我知道你苦。

封莉抬起头看我,眼神变得有点狠:“你不知道呢!你知道个啥?”说完转回头,拿手背狠狠地抹眼泪,另一只手则狠狠地把我的手甩开。“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她没管我,径自坐回到沙发上哭开了。

我有些动容,叹口气,就重新走到她身边坐下。她一下将自己的上半身摔在沙发上,搂住沙发垫子,捂住呜呜咽咽的哭号声——她不敢大声哭,关上门过日子,谁也不想让左邻右舍看笑话。她是要强的人,但再强的人也是人呀。

“女人也是人呀。”我咽一口唾沫,轻轻摸着她的肩膀。

“我活得像不像是个人呀?”她含糊不清地哽咽,“这是第一次呀,我实在……我实在……”

我本来还想问:“人可靠不?以后咋想的?有没有打算?”但是后来仔细想想,都没有问。有些问题,让它烂了吧。像秋天的树叶子从树上落下来,掉进泥里,就让它烂进泥里吧。


------

封莉哭了好久,终于起身。她的眼睛和脸都红肿着,不敢用正眼看我,很奇怪,我也不太敢拿正眼去瞧她,像是我们都做下了件多错、多离谱、多么违背道德的事儿一样。

偷人嘛,养汉哪,怎么不算是大事?然而钱战早公开跟别人在一起了,还理直气壮得很呢,不少人还说“这是人家钱战有本事”。我硬逼自己去看封莉,然而还是不大敢看她。

“在这儿吃呀?”封莉抹着眼泪对我说。

“吃。”我嘴上立刻答应,但心里正在恨自己多事——干嘛要来这一趟?恨不能马上离开才好。

封莉不再多说话,转身戴上围裙就去了厨房。三菜一汤很快就做好了,有青菜、有肉、有粉条子,腾腾地往外冒热气。我埋头吃,愈发觉得封莉的厨艺好,可她的男人竟不知珍惜,偏偏要去外面打野食。

封莉礼让我,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她不说“夹菜”,说“钳菜”,一个劲儿地让我自己钳,自己却并不吃。渐渐地,我碗里的菜便冒出了一个尖儿,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丘,一低头,菜就能抵到我的鼻子尖上了。

我说:“再不要夹了,封莉。这都多少了?”

她还是说:“你吃你吃,你看你吃东西这挑性大,你咋不吃呢?”

我说我正吃着呀,满嘴都是了。封莉还是自顾自地说:“你光说吃,你也不动筷子、不动嘴。”

我拿着筷子的手就僵在半空里,感觉自己不会吃饭了。

“封莉!”我的声音突然有些大,“没有人怪你。”

封莉的手也停在半空,筷子尖上还有一筷头子菜,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似的。她看着我,直勾勾地看。看着看着,菜掉了一些,她“啪”的一声放下筷子,趴在桌子沿上,一边哭一边说:“妹呀,你不知道这些年姐咋过来的呀。姐十点多就醒呀,醒了就感觉被窝里冷呀,我将四角压严实了还是往里头钻风,一股子一股子的风。我寻思着咋这个冷的法儿呢,我就点了电热毯,可是点了电热毯我却被烙得睡不成。一睁开眼睛看看墙上的钟表,一看十点多,再看,还是十多点。走了半天也没往前走五分钟。妹啊,夜咋就这么的长!”

望着满桌子的菜,我已经再没有心思下筷子了。我想,是我的嘴找不着饭了,还是饭找不着我的嘴了呢?我不知道。只知道我的心像打了麻药,还被人剜着一样。说疼吧,也不是,大概是一种“木”,说不清道不明的。



4


隔天,封莉就开始在行里躲着我,再隔许多天,她还是躲着我。其实她不躲我,我也想躲着她呢,我不知道怎样面对她。

实际上,封莉不止躲我一个人,行里从前要好的姐妹她都躲着。大家都说封莉是越来越怪癖了,我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什么也不能说。每当别人议论她时,我只能说:“她愿意自个儿待着就让她自个儿待着呗,谁没有个烦心的时候?”

不想没多久,封莉居然悄无声息地换了档口,也没跟我们说一声。之前谁换档口,都会事先跟左邻右舍打个招呼,毕竟在一处做买卖的时候,彼此有照应不说,说话唠嗑的也有个热闹劲儿。可她竟然悄咪咪地跑单帮儿了。

后来,封莉对我们说是档口到期了,床主要给涨价钱。但床主我们谁不认得?涨没涨价谁不知道?大家知道她在撒谎,心里头都不舒坦,但谁也没有再开口问了。


------

隔了半年左右,一天下行,封莉去家里找我。我挺意外的,更意外的是她完全变了一副样子——瘦,黄,一张脸跟黄表纸一样。我让她进屋坐,她执拗着不肯,说就一句话,站在门口就说完了——她想从我这里借五千块钱,一个礼拜就还上。

我有点意外,因为这钱不算多,按她家的买卖,不至于要出来借的啊。我说:“你进来,你站门口算干啥的啊?别人还合计有啥事儿呢!有啥话不能进来说?”

她迟疑着进了门,却不肯换鞋,只木桩一样站在门口。门却在她背后先掩上了,再“咯哒”一声响起,关了。

“封莉,咱这么多年的姐们儿,你这是干啥?你究竟要干啥?有啥事儿不能跟大伙儿说?谁是能看你笑话还是咋的?再说,谁看谁笑话?不都这怂样儿吗?”

封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追问:“你借不借吧?”

一周以后,封莉没有按时还钱。五千块,也不能追着屁股去管她要。大家都在行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后来,大家唠嗑时候一提,才发现封莉居然管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借过钱了,而且都没有还。

“她这是干啥?买地下六合彩了?”

那时候,五爱确有因为买地下六合彩出事儿可哪儿(到处)都借钱的人,大伙就合计去劝劝她。但封莉说啥事儿没有,牙关咬得噔噔紧,把所有人气得够戗,都说:“谁也救不了想死的鬼呀。”

这天我去厕所,正走着,遇见了封莉。她人幌子一样在行里飘一样地走,并没有看见我。我一把拽住她,问她干啥去?咋的了?她扭转过脸来瞅瞅我,笑着说:“钱战要回来了。”

“钱战要回来了?因为啥?”——当时,离过年还远着呢。

“因为啥?没钱打货了。”她低下了头。

“怎么会没钱打货?”我问。

封莉不说话,扭转头接着走,背影虚虚的,脚步轻轻的。我头皮有些发麻,却在此时听她扬声唱了起来,还是《王二姐思夫》的那一段,词儿又有了一些改动:“钱郎你走一日,我墙上划一道啊;你走两日,我墙上划一双啊,你前前后后走了三年又三年,我横横竖竖划满了墙啊,哎嗨哎嗨呦。”

背后有人碰我,说:“你说封莉这又是咋的了?疯了?”

我回头看那人,一时竟没有认出是谁。对方邀我一起去厕所,趟子里人多,我俩不时偏过身子才能挤过去。

我还没来得及进厕所,就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钱战,我他妈日你祖宗!”

我一听,这不是封莉的声音吗?顿时屎也没了,尿也没了,兜回头就朝她刚去的方向跑。行里人太多了,我就拿手胡乱拨开。人家骂我,我也不理会,还是呼呼地往前跑,只听见耳朵里都是自己喘气的声音,大得像刮了台风。终于跑到天井围栏边,我低下头,见楼底下已经围了一圈人,中间则空出一个圈儿来,封莉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

第三天头上,钱战回来了,脸上只看得到疲惫,看不出悲喜,如果非要说,懊恼更多一些。因为这事儿比较敏感,钱战不主动,没人往前凑和。在他料理封莉的后事时,大家才断断续续的从他嘴里知道了封莉的一些情况。

她后来找的男人是个街溜子,也不上班。开始的时候还带着封莉吃一吃、喝一喝,没事儿给买个小礼物,可睡在一起后,这些节目就全部自动取消,取消了不说,没钱就管封莉要。

一开始,那男人还编个理由涎着脸要,后来不给,就打封莉。封莉扛打,打也不给,男人就面目狰狞了,说:“嘿嘿嘿,不给钱,我把咱俩的录像整到你姑娘学校去。”

街溜子有个数码照相机,据说两人在一起情到浓时,街溜子说录下来那是情趣。封莉想起那些细节,脑子里应该有种天崩地裂的轰然巨响。对她来说,那应该是一道无解的题。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封莉想到了死。那天,她跳楼之前给钱战打电话,哭号着骂他:“不是你,我没有今天。不是你,我不能认识那三孙子。不是你,我不能上他的套。我死,不怪那小瘪三,要怪也是怪你,我做鬼也不放过你钱战。”

钱战对大伙儿说:“我就知道她守不住。”

“六七年啊!为什么要让她守?为谁守?守什么?”我真想替封莉问一问。

钱战又说:“傻Ⅹ老娘们儿,以为自己是老爷们儿呢?!咋搞都行。丢人现眼。”

这一次,我连替她问一问的想法儿都没有了。



5


后来,我离开了五爱街,姐妹们又和宽姐聚了聚。那两年宽姐生意做得顺,钱赚得沟满壕平。她开一辆名牌车,上牌子要花个万把块,普通车牌号似乎衬不了她的身份。手机号也是,后面连着几个“8”,风光得很。

宽姐找男人,都是小男人,体格子棒棒的,嘴甜,会来事儿。带出来大家一瞅,就有人开始教训宽姐:“是不是疯了?有钱烧的?那小子黄嘴丫子没褪净呢,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能跟你好好过日子吗?”

宽姐不置可否,说:“原先那个倒是老,咋的?跟我好好过了?”

来人一时语塞,我就笑着说:“你把你儿子管好得了,别让上了她这条贼船。这娘们儿现在有货,神气得很,啥都敢干。最重要是,到时候不知道你俩咋论,咱们也为难。别人家的儿子你就别管了,你也管不着。她?你更管不着了。”

宽姐接话:“她儿子可不行,大小不说,我可不想管她叫妈,咋的也不能让她高出我一辈儿。”

大家哈哈大笑。

事后,宽姐感谢大家对她的关心,说自己那么大岁数了,会看人,让我们不要担心她:“人对我好着呢,啥老小的,会疼人就行。”

还是有热心肠的,断言到最后宽姐肯定会吃亏。宽姐说:“我能吃啥亏,骗财骗色?我有色吗?”

“所以呀,骗你的钱。”

宽姐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哪有那么些个坏人啊?再说了,钱在她手里握着:“他说骗就骗啊,也得我肯撒手呀。”

来人不肯放弃,又恨铁不成钢地说宽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人家图你啥?你自己说,不图钱图你个啥?”

“人格魅力,懂不懂?”宽姐的语气十分坚定,“再说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也许他就好我这口呢?”

半年后,宽姐果真跟小男生分手了。但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是,宽姐云淡风轻,小男生却痛彻心扉。他死不撒手,还把电话打到我们这儿,让我们劝宽姐继续跟他在一起:“我对宽姐是真爱,如果宽姐不跟我在一起,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下,我们这帮老娘们儿又有事儿忙活了,还有人开始怀疑人生:“难道现在的世界如此疯狂了吗?小男生真的爱上宽姐了?”

宽姐看着那个大惑不解的女人笑了。改天,她拿出一笔钱,对小男生说:“我不能耽误你,你还年轻。”

男生握着宽姐胖得像猪蹄膀一样的手,掉了泪,说自己深深爱着宽姐,不怕被耽误。宽姐的脸色就开始往下沉,拍拍小男生的手,说:“你得懂事儿啊。再这样下去的话,钱我可一分都没有了啊。听话,以后有啥事儿找宽姐,宽姐能办的肯定好使。”

于是,小男生轻轻放开了宽姐的手,再也没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了。



6


过一段时间,宽姐请大家吃饭,又换了一个男人。这男人跟上一回的不一样,老成一些,戴个眼镜,一看就有文化。

姐妹们都住嘴不出声了,怕说出话来让有文化的男人笑话,给自己丢人,也给宽姐丢人。但还是不放心,背后就问宽姐:“人家有文化哩,图你个啥呀?你宽姐一张嘴,祖宗十八代都可以在一起杂交,人家文化人能受得了你?”

宽姐就又开始“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那一套了。

“上一回吃那亏忘记了吗?最后不还是用钱把人家给打发了?有钱也不是你这么骚包的,小心让一个变态的图财害命了呀。也不是没有先例,我们可都为你好。”

宽姐说她自己也寂寞呀:“我怕个啥?手里头有钱了,但是炕头子上没有男人嘛。深更半夜地睡不着觉。睡不着觉了想什么?像男人想女人一样嘛,女人就不兴想个男人?宽姐我可以给自己找个男人的嘛,至于说行不行,合适不合适,那也得先找下再说呀。”

大家仿佛就想听到这句话,于是都了然了,也都释然了。对宽姐的择偶观也就更宽容了一些,甚至还有人沾沾自喜,觉得宽姐有钱有什么用?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比不上自己有老头儿(丈夫)。管他打呀闹呀一辈子,到了是个伴儿。再说了,儿成双女成对的,搁眼目前光看着心情就宽展嘛,扛活都有劲儿。再见宽姐,也就有一丝优越感了。

后来,宽姐跟文化人黄摊子的时候,大家又去安慰她,劝她找个老实本分的,别整天胡扯乱拉,净跟那不着调的人在一块儿混。

那时节宽姐抽烟,女士香烟,细长细长的一根,苗条的烟管与她肥胖的指头极不相衬。宽姐偏过头看着中指上硕大的钻戒,喷出一口烟雾来,张了张嘴,好像是想说些什么的,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有人看出门道,认为宽姐跟那些有了钱的男人一样,没想过成家,就是想“玩儿玩儿”而已:“宽姐钱多的是,多得花不完,她不差钱。而且她没有子女,钱留给谁?谁给她开心她就给谁呗。”

这个说法震住了所有人,女人们先是沉默,继而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宽姐牛Ⅹ,干了男人们干的事儿:“她让那个小子,记得不?最年轻那个,让他‘懂事儿点儿’。这个语气你们细想想,像不像男人?”不等人答,她又说:“还有那句,‘你还年轻,我不想耽误你’。”

这一派女人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说得两眼放光,十分兴奋。另一派的女人则表示难以接受:“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都两条腿支个肚子?不都是人?咋?女人不是人?”这说法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于是说话的人开始支支吾吾,她确实也说不出男人和女人究竟哪里不一样。


------

某天,一个惊人的小道消息传来——宽姐又跟前夫吴铭搞在了一起。有人专门电话打到我这里求证,可我又不是当事人,怎么打证明?

真相很快浮出水面:宽姐和吴铭真的开始出双入对了。接着,吴铭的现任忍无可忍,带着孩子打到宽姐公司里去了,但是吴铭并没有选择回归后建的家庭。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它的疯狂在于,人永远无法参透它的走向。那些恩怨与爱恨大体离不开两个性别:男人、女人,所有的故事和事故也都围绕他们展开。没有剧本,全靠即兴发挥,居然就能把生活折腾得如此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一开始,大家对于宽姐“是否真吃回锅肉”这事儿持观望态度,有人思量着应该尽尽朋友的本分,组个团去劝劝宽姐。但这个提议说出来,大伙儿的兴趣都不太高。毕竟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当事人也不是迷途的羔羊,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主。尤其是像宽姐那样的人。

宽姐和吴铭和好之后,就很少跟我们这帮朋友打连连了。就像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中的很多人也似乎缘尽于此了。君子不下马嘛,各自奔前程。大家渐行渐远,慢慢走散。



7


当我得知宽姐因为骗贷出事儿的时候,她和吴铭已经经历了漫长的看守所等待和开庭的过程,进监狱服刑了——原来,宽姐后期赚得沟满壕平、往死造的钱,全部来自银行。

我去监狱看她,走过漫长的通道,四周围的墙老高,上面还有电网,进去就不自觉产生一种森森的冷意。

“赔了么?”我问她。

“搭上个信贷员的关系,给回扣。到我手才几个钱?不过他愿意贷给我,我肯出血嘛。再说他认为我有,或者认为我有能耐挣。靠吹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没有。”那边的宽姐嘎嘎笑,“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没有。”

宽姐的小眼珠子仍旧是亮,表情相当狡猾。她对我感慨:“不应该离开五爱街,外面玩不太转,没有文化不行。”

会面期间,我没问她什么问题,她倒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样一样给我说。

“就玩么,也不是用自己钱。心疼个啥?阎王爷干小鬼——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嘛。人活着不就图一个乐儿?图啥?”宽姐笑得宽展,似乎她并不是在牢房里,没有东西可以困住了她,她乐在其中,也享受在其中。

“我死了,也得拉个垫背的。”她又开始“哗哗”地抖着腮帮子的肉笑,像恶作剧得逞了的孩子。

宽姐说自己有过犹豫,毕竟前夫吴铭的孩子还小,后来她还是下了狠心拉他下水:“妈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干啥不把他咬出来?当初就是这么想的嘛,心软?他当初也没对我心软。”

在看守所期间,宽姐靠着自己强大的人脉关系,还指使男号儿的人把吴铭打了一顿。当时吴铭前脚刚进看守所,男号儿的人就借放风的时候问了她:“宽姐,是不这小子?”宽姐没说话,只点点头。第二天再看到吴铭,他眼睛肿了,脸也肿了,像个猪头。

“也爽,也不爽。”宽姐说。

临分别时,宽姐让我替她去两个地方转转:“你去小河沿儿,看那早市还有没有?政府取缔了没?那时候,我跟你姐夫在那儿卖刀鱼,秋刀鱼一板一板地冻成坨,冬天,那手上的大口子裂的……”

她停一下,又给我比划着说:“五爱市场,我那档口现在卖啥?谁租着哩?换多少茬了呀?你回去不?回去了给我拍个照片,我想看看。那时候……”

我本来都想应承下来了,后来想想,拒绝了。我说:“有啥看头?没必要看。人回头看,没有必要。”

宽姐瞅瞅我,低头想了想,爆了句粗口:“他妈的,也是。没啥好看的。这辈子啥他妈的没看见过?”

会见时间结束了,宽姐起身,背影还是宽宽的,一堵墙一样。我心里想:这娘们儿心可真够大的,人生混到这步田地,也不知道上个火。瞅那一身膘,似乎一斤分量也没掉。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雅坤   实习 | 吴问



三 胖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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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3 08:5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爱街上的亡命鸳鸯,只想风风光光地杀回老家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3-01-11 07:05 Posted on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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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开行,行里就爆了大新闻,说一个“扛包的”带着30多万的货款和行里一个服务员跑路了——而那个“扛包的”,竟然就是佟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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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江湖儿女》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刘金玉的老家在阜新农村,她十五六岁就出来打拼了。

长大的刘金玉是个漂亮人。大眼睛,细而长的黑眉毛,高而苗条的个子,屁股尤其挺翘,像两口小圆锅倒扣着,这让她穿衣服很有型。她始终留直长发——不是因为这种发型显得她多清纯,而是她嫌烫头发太贵了。有时她会将头发在脑后很随便的挽成一个髻,有时会梳一条直溜细长的马尾。她梳马尾时整个人显得阳光,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在五爱街这种喧闹聒噪的地方,刘金玉显得很沉闷,她不爱说话,重活累活抢着干,是个只会闷头干活、不会花言巧语的人。她说自己小时候在家里多干活就会少挨打,后来这就成了她的生存法则。

刘金玉家孩子多,前3个都是丫头,到她这父母本以为会是个儿子,结果生出来还不是个“带把儿”的,这让全家人大失所望。她家的老五是个儿子,他的降生终于圆了父母的梦,因此她在家里并不吃香,自打懂事儿起,挨打就成了她生活的“主旋律”:笤帚、砖头、棍棒、铁锹把子、菜刀刀背……都是父母打她的工具。挨打时,她感觉自己就像秋收时装玉米的破口袋,只能任由人摔打来摔打去。

离开老家来到沈阳,刘金玉也不搞对象,她总觉得没人会看上自己。年轻小伙子来撩拨她,她总不为所动,人家就相继偃旗息鼓,说她“太能装”。所以,25岁时刘金玉还没有谈过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这在当时,尤其是东北农村,她已经算是“大龄女青年”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行里的佟伟业看上了刘金玉。

佟伟业是“扛包的”,生得小眉耷眼,貌不出众,唯独体格异常结实。夏天他穿个扛包的专用马甲,裸着前襟,肚子、胳膊上全是一疙瘩一疙瘩隆起的肌肉。他跟刘金玉的性格极像,沉默寡言,也能干。虽然我们打交道不深,但我也知道这个小伙子为人确实不计较,扛货也踏实。他不会将包扛到飞起、下脚去踹、或往地上重重一摔,总是轻拿轻放。有时遇见狡猾的货主,谈好了价钱让他送到某地,但到了地方货主让上8楼或者多扛一段儿,佟伟业不拒绝也不会要求额外加钱,就默默地把那亏吃掉了。

要知道,当时的五爱街十分混乱,卷款潜逃的事儿时有发生,所以老实人就成了一种“稀缺资源”。踏实的佟伟业得到了行里老板和货栈老板们的信任,大家常让他来回带货、带钱。货款交到他手上,总是一分钱也差不了。


------

佟伟业追求刘金玉,用的方式很特别。

那年过年,他突然提着礼物直接摸到了刘金玉家所在的村子,由村头打听到村尾,这下村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刘金玉的对象来过年了”。刘金玉当然很诧异,但佟伟业说自己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行里的朋友”。

这个理由自然不能站住脚,但刘家人在得知佟伟业只是个“扛包的”以后,倒是愿意“难得糊涂”了。他们当然没给佟伟业好脸色,还骂刘金玉不知道在外面犯了什么贱,惹下这一身骚回来。佟伟业并不介意。在刘金玉家那天,饭上桌他就跟着吃饭,到了点儿蒙上大被就睡觉。刘金玉劝他走,他也不废话,第二天收拾收拾就离开了。

过了年开行,佟伟业并不去纠缠刘金玉,在行里看见也不多说话。正当刘金玉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的时候,第二年过年,佟伟业又准时出现在刘金玉家。

刘金玉埋怨他:“你看,你咋又来了呢?”

佟伟业解释说:“我就是来拜年,来看看,溜达溜达。”

刘母把气撒在刘金玉身上,摔摔打打地说:“你瞅你招回来个什么玩意儿?简直就是个冤鬼。”刘金玉顶了一句:“也不是我让他来的啊,腿长在他身上。”

这时,刘金玉那游手好闲的小弟来管她要钱买烟,她就没个好声气,一拧身说“没有”,也没给她弟钱。她妈见状,上去就给她一撇子,说:“你弟管你要钱都不给,净想着填活(白搭)野汉子吧?你不让他来,他自个儿就能来?你不告诉他咱家搁哪儿他能知道?你跟人啥事没有,人能年年过年来?”

刘金玉的眼圈就含了眼泪,她妈骂她从小到大就是个丧门星,见她哭,更来气了:“大过年没咋的你在家里号的哪门子丧?是你爹死了还是你妈死了?”说完又要打她,刘金玉本能地缩头一躲,没想到这巴掌却没挨上——一瞧,是佟伟业把她妈的手腕子给攥住了。

佟伟业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大姨你有话好好说,你别打她。”

刘金玉她妈一听更加火冒三丈,一面试图使劲抖落佟伟业的手,一面说闺女是自己生的,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你算哪根葱?管得着吗?”

佟伟业说,人都这么老大了,乐意骂就骂两句,“我当听不着,但谁打她也不好使”。

刘金玉当场就愣住了,她突然想起了这些年来自己在家挨的那些打。

上小学时,同学早起找她一块儿上学,经常遇见她正在挨揍,大砖头子没脑袋没屁股地往她身上飞。一次,她妈把她打得扑倒在地,半天都坐不起来。她总是哭着上学,甚至晚上做梦都梦见她妈打她,有时被梦吓醒,浑身还直哆嗦。那时的她多想有个人能挡在前面保护自己啊,然而家里除了大姐外,其他人对她并不友好,更别说替她讲情了。一次,二姐因小事跟她发生争执,竟说出“再说我就让妈打你”这种话。小弟就更不用说了,他哭了、摔了、在外面受了欺负、甚至病了,都是她挨打的理由。

每次被打,刘金玉只能飞快地逃跑,不敢轻易回家,在外面逛到天黑也没人找。如果饿了,她就去村子东头的坟圈子踅摸坟头的贡果吃。一次运气好,她赶上一伙人回来填坟,贡果比较多。她兴奋又着急,那伙人前脚刚走,她就朝那坟头跑,结果脚下没留神,一个茬口朝上的碎玻璃瓶子把她的凉鞋都给扎透了。血“呼呼”地从脚丫子往外冒,然而她最担心的是“鞋坏了,回去要挨打”。

从小被打到大的刘金玉早已不再对“不挨打”、“有人护着”抱有一丝期待了,然而这时,命运又鬼使神差地给了她这个希望。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佟伟业为了自己,陷入了一场家庭混战。

刘金玉的小弟年轻气盛,先伸手去拽佟伟业的脖领子,但身强力壮的佟伟业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用手一扒拉,他就闪一边去了。儿子可是父母的命根子,刘金玉的爹也骂骂咧咧地伸手了,佟伟业反手又把他给制住了。刘金玉她妈气得骂自己闺女“小养汉老婆”、“不要脸”、“不如出去当小姐的有心眼儿,当小姐还知道贴个有钱的”之类的话。佟伟业就皱眉头说:“你咋骂你闺女骂恁狠呢?她咋的了,你这么对待她?”

这时,刘金玉的小弟跑去院子里操来了一把大镐。这孩子挺虎,真往佟伟业身上招呼。佟伟业一躲,刘金玉的爹腾出手来,三个人齐上阵对付佟伟业一个。佟伟业这小子会打架,也有心眼儿,他专攻刘金玉的弟弟,把他骑在身底下,抡起拳头对他父母叫号:“来呀,你们来,你们敢打我一下我揍这小子十下,不信你们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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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风波的结局是刘金玉和“虎到敢跟老丈人动手的”佟伟业一齐被赶出了大门。刘金玉的妈让她“有能耐这辈子也别回来了”。

大过年的,本来进城的小公汽就少,更何况当时天色已晚。两人在刘家大门口呆立了一会儿,还是佟伟业开口让刘金玉先回去。他说:“你回去吧,再咋这是你家。进家你跟你爸你妈赔个不是,把错都推我身上就得了,以后我再也不来了。”

但刘金玉想了想,决定跟佟伟业一起走。

后来,刘金玉对我说:“谁能像他?一般人都会觉得:‘这是你父母和你之间的事儿,咋打她也是你妈,我要是动手这性质就变了,说出去不好听。’”但佟伟业不在乎这些,这么多年,只有这个男人敢这样回护她。

回到沈阳后,两人没有公开恋爱关系,一开始是因为都不好意思,后来是佟伟业坚持不要公开。可刘金玉还是跟我说了这个秘密,我以为她是想找个人分享她甜蜜的爱情,或者是想问问我这过来人,为什么佟伟业不愿意公开他俩的关系。但她说都不是:“姐,你记不记得有一回店里那个管账的服务员笑话我?别的服务员跟她一起笑话我,我当时很下不来台,是你替我解了围。我记到现在,所以我觉得这么大的事儿,瞒谁也不应该瞒着你。”

其实,刘金玉说的事儿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在五爱街,几个心眼多的服务员合伙欺负个老实点的服务员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也许我当时看不下去了,就替她说了两句话解解围,没想到她会当件“大事儿”记这么久。但同时我心里又有点难过,因为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刘金玉在家里受过那样多的委屈,现在也有家不能回了。

那天分手时,我感谢了刘金玉对我的信任,在祝福她的同时告诉她,我绝对会对她和佟伟业的事儿守口如瓶。

不料第二天开行,行里就爆了大新闻,说一个“扛包的”带着30多万的货款和行里一个服务员跑路了。这30多万里,有货栈交给他的客户上货的钱,也有五爱业户上货的货款——而那个“扛包的”,竟然就是佟伟业。

隔壁档口的老板感慨“真是蔫人出豹子”,还问我损失了多少,我说自己没损失,因为两天前佟伟业已经把货栈的货款准确无误地交到了我手上。

我在震惊之余难免有所猜测:那30多万会成为佟伟业和刘金玉改变命运的本钱吗?他们会衣锦还乡吗?



2


再见到刘金玉是2年后的事了,当时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在五爱街外面兜售“便宜相机”——这是当年盛行一时的街头骗术,受骗对象多为外地人。卖的人说相机便宜,买的人以为捡到了便宜,结果回到家才发现那低价买来的相机早被人调了包,只是一个破壳子而已。

那天我和刘金玉走了个脸碰脸,一开始我并没有留意到她,是她先认出了我,还露出了那种惊慌失措的态度。我都走过去了,又折身退回去认真看她,心想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后来脑子里出现刘金玉的形象,我朝她走过去问:“你是刘金玉吧?”

她没有否认,我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问她啥时候回沈阳的?她仍旧没有回答我,但抿紧了嘴唇,有些不知所措。

我就硬拉她去跟我吃饭,吃饭时,刘金玉跟我讲述了他们卷款潜逃后的生活:

他们带着30多万南下广州,以为这辈子都不用愁了,但真做起生意才发现这些钱只够他们交一次学费而已。钱来得快,去得也飞快,两人倒没有气馁,毕竟钱是人挣的嘛,只要有人还怕挣不到钱?他们选择重头来过。刘金玉去了广州某大酒店当服务员,佟伟业去当酒店保安。

佟伟业做事人狠话不多,没多久就得到了酒店老板的器重,也惹来了其他马仔嫉妒,就引他吸了毒。一开始,佟伟业瞒着刘金玉,想过偷偷戒,但戒不掉,后来就想跟刘金玉分手。但刘金玉知道后,没有离开他,甚至没有责怪他。她认为那并不是佟伟业的错。再说,有佟伟业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如果不跟佟伟业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在举目无亲的广州还能去哪儿,还能投奔谁。佟伟业愧疚又感动,就对着刘金玉哭,“啪啪”扇自己嘴巴子,说自己对不起刘金玉,本来是想给她好日子的,却万万没想到混到这种地步。

两人抱头痛哭后,佟伟业下决心要戒毒,但他们没钱去戒毒所,佟伟业就买来一捆麻绳,让刘金玉把自己牢牢捆住——当时,他们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严重。佟伟业让刘金玉不要心疼他,把绳子绑得紧实一点儿,“你绑得太松了,我一挣就可以挣脱”。说着,他还真把绳子给挣开了。刘金玉始终怕把他给勒疼了,佟伟业就鼓励她下狠手勒,还说等他戒了毒以后就踏实找个工作挣钱养活刘金玉,“别的女人有的,我都想让你有,金项链、小坤表、金店里最沉的大金溜子,都要买给你”。佟伟业还说,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挣大钱,然后带着她风风光光地杀回老家。

刘金玉就瞅他笑,说自己当年选择跟他走并不图惜这些。图惜什么呢?一个指望、一个依靠,有人为他挡风遮雨,有人心疼她。她从来没试过在任何一个人那里如此重要过,包括自己的父母。可佟伟业不同,他一直在默默地守护她。所以如今佟伟业有难,莫说她没有退路,就算是有,她也舍不得放开他的手。

“佟伟业就是我的胆。”刘金玉对我说。

终于,刘金玉把佟伟业捆成了一个人形粽子,她开起玩笑,说被捆起来的佟伟业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了,她一个女人就可以轻轻松松打败他。佟伟业说自己就算被捆成这样仍旧能打得过刘金玉,不过他承诺:“这辈子我一个手指头也不会碰你,如果谁碰了你,我会跟谁拼命。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晚上,刘金玉做好饭先喂他吃了。佟伟业说觉得自己很幸福,还问刘金玉:“等到七老八十,有一天我不能动弹,瘫在床上了,你到时候会不会嫌乎我?”

讲到这里,刘金玉对我说:“姐,你说我怎么可能嫌乎他呢?我嫌乎我自己也不会嫌乎他!我有什么好?我爸我妈都嫌乎我,只有他看我好。再说如果没有我,也许他也不会落到那步田地。更何况他也不是那讨人嫌、招人烦的人。”

刘金玉停顿了一下,我以为她是想管我要一个回答,但她并没有,又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终于想明白,刘金玉其实是个主意很“正”的人,她一直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也非常清楚自己有哪些选项可以选择。与我身边的许多女人不同,她不需要别人给她答案,也不想听别人的劝解,她从来没有左右为难,是那种“选了就选了”的人。


------

把佟伟业捆起来的那天晚上,刘金玉收拾完碗筷就跟他并排躺到那张双人床上,用手碰着他的皮肤,不知过了多久,就睡着了。睡梦里,她见佟伟业一身是血朝自己跑过来,她大喊一声醒过来,一骨碌坐起,顺手朝身边一摸,就摸到了佟伟业——他身体冰凉。刘金玉吓了一跳,佟伟业说:“我在这儿,怎么了?”

刘金玉跳下床,伸手要去按亮灯,但佟伟业让她“不要开灯”。刘金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灯给按亮了。只见佟伟业的脸色像死人幌子一样煞白,隐隐发青,浑身是披雨一般的汗,牙关还在打颤。刘金玉毫不犹豫地拿了被子盖住他,问:“怎么了?是不是难受?”

刘金玉把一条手臂递到佟伟业嘴边,说如果实在太难受就咬她一口。佟伟业看着她,一开始还跟她开玩笑,说也不是在演电影,也不是生孩子,咬什么东西呀。但很快他的脸就变了形,两腮的肉在抖,没多一会儿,就痛苦挣扎着像根油条一样从床上滚了下去,用头“咣咣”撞地,磕出血来。他的身体时而痉挛成一小团,时而伸展开来在地上打挺,被绳子紧紧勒住的地方有了紫色的勒印。

佟伟业开始苦苦哀求刘金玉放开他,那声音陌生而恐怖,刘金玉怕了,伸手去解绳子,但她当初打的是一个死结,她急得一头汗,手哆嗦着,越是着急越解不开,佟伟业哑着嗓子喊:“剪刀剪刀!”

刘金玉跑出去翻剪刀,找到剪刀跑回来,站在卧室门口,听到佟伟业像牛一样喘着粗气。有一瞬间,她想关上门出去,任由他在那狭小的房间里饱受煎熬——他们本来就是那样说好的。但,佟伟业太痛苦了,他像一头被围猎的绝望的兽,四处都是黑洞洞的枪口,那种无力对抗痛苦的绝望,刘金玉再熟悉不过了,只一刹那,她做出了选择——她跑回佟伟业身边,说:“你别动,我别扎着你。”

刘金玉平静下来,下死力气铰开绳索,绳子刚有一点松动,佟伟业就“啪”的一声挣开,跑了出去。刘金玉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出租屋里只剩灯光和一室的狼藉陪伴着她,但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只要她肯等,只要他不死,他就一定会回来。刘金玉觉得光凭这一点,就值得她守候与骄傲。

刘金玉一直坐到天亮,佟伟业是下午回来的。他恢复了她熟悉的样子,只是有一点憔悴和疲惫。从那以后,刘金玉再也不提让佟伟业戒毒的事儿了。“如果那样很痛苦,让他戒掉干什么?我看不了他受苦,就像他看不了我挨打”。

刘金玉低下头对我说:“我们这种人,不去想有没有未来,过一天算一天。再好的未来,最终也是个死。我想开了,我认。其实人活那么长时间干啥呢?有时我上早市儿买菜,看一些老头老太太走道颤巍的,哆了哆嗦的,还活着,也就剩那么一口气儿了。那口气多要几年、少要几年也没啥大用。再说了,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开心吗?”

刘金玉说自己跟佟伟业在一起真的很开心,跟了他后,她再也没挨过打,也再没做过被谁打的梦。有时她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去都不敢向佟伟业说,怕他去找人拼命。“原来有人在乎,委屈反而变得无足轻重了”。

后来,他们在广州实在混不下去,就回了东北。佟伟业隐瞒了自己的情况,找了个卸货的活儿。刘金玉在饭店当服务员,但她已没什么年龄优势,后来干得不舒心,就帮人卖菜去了。两人本来干得挺好,但佟伟业逐渐丧失了劳动能力,钱总不够花。骗人来钱快,她就开始干起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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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餐饭,我们从中午饭口一直吃到晚上6点多,分别时刘金玉对我说很高兴能再看见我。她朝五爱服装城的方向看了看,说在五爱街让她留恋的人并不多,想念的人也并不多。

我们站在街边,风吹起我们的衣衫与头发。她看了我一会儿,问道:“姐,你说这是不是我们的报应?如果当初他没有为我卷走那笔钱,我们是不是就不需要过到这步田地?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我笑笑。那时的我早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嘲笑、鄙视或者评判谁了。可还不等我回答,公交车就来了。那个公交站台离我们大约有500多米,刘金玉一面着急忙慌地的跟我道别,一面奋力朝公交车站跑去。等她跑到时,公交也停了下来,她扭头瞅了我一眼,又朝我挥一下手,我也朝她挥手,她转身随人流上了车。

次日下行,我在五爱大门口留神看刘金玉是否还在那里骗人,但没有看到她。以后数天我都在留意,她却始终没有再出现。



3


约摸半年后,我跟一群朋友请一位出家师吃饭。那时沈阳还不盛行“光盘”,请客点的菜要够多,要剩下大多数才算体面。我们叫了很多菜,当然吃不完,出家师就说我们这是在浪费自己的福报,要求我们打包带回去。大家纷纷响应,有个叫陈马丽的师兄说,其实她早就有打包剩菜的好习惯了,她会顺路将这些饭食带到鲁园劳务市场周围,或者一些立交桥底下,那里有流浪汉。

从酒店出来时已将近半夜11点,街路两边的路灯似乎都在强撑着眼皮,马上要睡着了一般。整个城市陷入一种无声的沉默,车子发出的噪音让人觉得单调而困倦。大家驾着车子,拎着饭盒子,满沈阳城找立交桥,我行至一个立交桥底下,的确看到了流浪汉的身影,于是找了个可以停车的地方将车停好,又把打包的饭菜拎出来。那路边有一排黑色的铁栅栏,我将方便袋子挂在上面,然后转身离开。

我刚往出走了几步,就发现桥洞里窜出一个黑影,很快,身形很单薄。我本来不想回头,但禁不住好奇,还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匆忙中只看到是一个女人——竟然还有女流浪者?我感到奇怪,但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想起了刘金玉。于是我转过身,朝那黑洞洞的桥下仔细看,却只能看见两个影子几乎头碰着头,两颗头颅紧紧挨在一起,手在不住地动。我本来想过去近看,但大街上很冷清,没有行人,我有点害怕,就赶紧转身回到车里了。

整晚,我连做梦都在想桥底下的那两个人究竟是不是刘金玉和佟伟业?他们混到这步田地了吗?刘金玉后不后悔?还像从前那样无怨无悔吗?

次日下行,我忍不住又去那个立交桥附近兜了一圈,但没发现任何流浪汉的踪迹。桥下甚至十分繁华,有卖水果的、卖街头小吃的,还有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对面的人行路上还有人摆着卦摊子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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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后,刘金玉突然打电话说要请我吃饭。我十分惊讶,估计这餐饭应该有名堂,至少,可能会是借钱。

犹豫了一下,我最终还是决定去会她一面。

我到大南街的那家小饭店时,刘金玉已经到了,还点好了菜。我径直去前台想押两百块钱,告诉收银员到时候多退少补。不想对方告诉我说,刘金玉点完菜就付了款。我朝她一看,她瞅我一笑。我走过去抱怨她:“这是干啥?咋的也不能让你掏钱啊?这一声声的姐是白叫的吗?!”

她还是微微一笑,脸上现出很安宁的样子,说:“姐,老是吃你的,原先在行里就没少吃你的,以后也只吃过你的,不还恐怕以后更没机会了。”

我责备她认识一场还要说这种见外的话,刘金玉则说:“只是心里有啥就说了啥,也不是客气。”

我想问问她的近况,也想问问佟伟业现在怎么样了,但看她衣着打扮虽然不算光鲜艳丽,至少是干净朴素大方,就以为她的日子应该还是勉强对付得过去的,只是不知这“过得去的日子”所需要的钱来路是否正当。佟伟业那情况,我是不能帮助什么的,也不能打听得过多,怕会在未来惹火上身,所以那天我只跟刘金玉聊一些行里故人的现状,说说我们做生意的苦辣酸甜。

我本来还想劝刘金玉为自己打算打算,但见她丝毫没有走回头路的意思,还一直在强调自己和佟伟业是“命运共同体”,她觉得佟伟业搞成那个样子,自己多少是要负些责任的,“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言语间,我甚至听出她透露出对自己的不满,说如果她有我们这种人的生意头脑,也许能多赚一些钱,那佟伟业吸毒可能就不叫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了,“谁挣钱不是为了买乐呢?他也只是想买个快乐而已”。她认为,世界无必要责难一个身处痛苦中挣扎而只想寻求短暂欢乐的男人。买乐的方式有很多种,佟伟业的选择只是其中一种,更何况这种选择又多少有些身不由己。

听到她说这些话,我心里很复杂:一方面,我觉得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有着极其朴素的有恩必报的观念;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她傻,就像不会游泳试图去救溺水的人,不但该救的救不成,反而会再倒搭进去一个,何必抱着一起死呢?这完全没有必要。活一个算一个,佟伟业不也希望她幸福吗?

饭毕,我又陪刘金玉走到公交车站,我们站在那里闲聊了几句。我问她在哪里住,她只说住在三好街,没有告诉我具体的地点。我心里动了一下,因为我送打包饭菜的那座立交桥就在三好街附近。

远远的,公交车来了,我问她有零钱没有,她一拍口袋,笑着说:“有啊,姐。有。”公交车即将进站,她抓紧时间,匆忙跟我说:“姐,你要好好的。我没文化也没有什么本事,没啥能为你做的。都说人死后能变成鬼,如果哪天我死了真变成鬼,你也不要怕我,我害谁也不会害你,我一定会保佑你。”

我心里一酸,拍一下她的肩膀,怪她口没遮拦:“黄泉路上没有老少,指不定谁比谁先死呢。”

公交车已经进站停下,刘金玉就朝车门走,上车后她隔着车窗冲我微笑摆手道别,我看车里还有空座位,就很着急地摆手冲她比划,大声喊让她找一个座位坐下,毕竟还有挺长的路呢,她脚上又穿一双高跟鞋。她微笑着冲我点点头,却并没有去找座位,仍旧安静地看着我。这时车子启动了,她的身体随着车身轻微颠簸了一下,但目光仍旧追随着我,似乎还有许多话要对我说一样。

那种似有千万留恋但不得不离开的样子打动了我,我快走几步追出去,甚至拍了几下车身,试图让那车停下来。我想,如果车真停下来,我就要把刘金玉拉下车,好好劝她不行就离开佟伟业吧。然而车子并没有停,还离开我的视线,越走越远。只有刘金玉温和凝视我的目光永远停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4


没多久,我就听说了刘金玉的死讯,是佟伟业给我打的电话。他说刘金玉在一家清洁公司干擦玻璃的活儿,高空作业时从上面摔下来,当场就死了。

我赶到现场时,刘金玉还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张破床单子,一直盖到脸,周围是警察拉的警戒线,有好事的围观群众指指点点的。时隔多年,我第一次重见佟伟业。他并没有哭,眼圈子黑黑的,一身壮硕的腱子肉早不知所踪,身上瘦得只剩骨头棒子,外面裹一层发皱的皮,看起来真像个鬼。

佟伟业看我时,目光躲闪,说他已经给刘金玉家里打了电话,但刘家人明确表示不会来人把她拉回去安葬。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找我,说到底我是个外人,跟他俩并没有熟到可以替他们料理生死大事的地步。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他找我来的真正意图。

警方勘测完现场之后,我打电话向师兄陈马丽求助——她组织了一个“临终助念”团队,可以为刚死去的人念经超渡,同时也为自己积累功德。她们不收钱,如果事主有饭可以供顿饭,没饭的话她们自己也有能力解决。了解情况后,陈马丽马上就开始联系人。

保险公司的人也来了,说要走流程,让我们和保洁公司老板一起等官方结果。那保洁公司老板态度还蛮好,说让家属放心,如果是他该赔偿的,他一分钱也不会少,前期的丧葬费用也由他垫付。

我一直跟着,直到殡葬车把刘金玉拉走。我本想叫佟伟业跟车一起走,却突然发现佟伟业不知何时消失了。这小子离开竟然一句交代都没有,像死的是我的什么人一样。我十分气愤,料他可能是发了毒瘾,心里琢磨着这种人其实早没的救了,只有刘金玉肯一直相信他,还为他去干这么危险的营生,把命都搭进去了。

“挨几下打和一条命,这傻透了腔的姑娘居然不会算这个账!”我心里恨得不行,上车时狠狠关上了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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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刘金玉的大姐和大姐夫还是赶了来。

她大姐是一路哭着过来的,我们见到她时,她那两只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了。刘金玉的死状十分难看,但她还是坚持要见妹妹最后一面,说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这妹了,“本来想人生那样长,总会有机会再见,没想到再也见不着了”。

大姐夫拉住她不让她看,大姐就一遍一遍挣脱,有几次她丈夫一个人甚至拉不住她。大姐肥胖的身躯蹦得老高,直往刘金玉那里扑,哭号着:“妹啊妹啊,我一直等你挣大钱回来。我跟你外甥女说:‘你老姨去广州发大财了,有一天你老姨带一大提包钱回来,你要啥老姨能给你买啥,你老姨跟我最好了。’姐在家里天天盼啊盼啊的,可你到头来为啥弄得这么样个下场?妹啊,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姐拼死也不让你来沈阳,拼死也不会让你跟那个男人走哇。咱到岁数在农村找个种地的婆家,也不见得会是这结果呀!都怪姐啊,你姐穷啊,姐有一丁点儿本事我妹也不能这样惨……”

刘金玉的大姐一声声哭得揪心扯肝,几度要哭死过去。我们这些旁人看了,无不泪盈于眶,难以自持。可就在我们料理刘金玉的后事时,佟伟业竟一声不响地跑到保洁公司老板那里,拿刀逼对方掏钱。他说刘金玉是为钱死的,所以他不能看不着钱。反正他是个瘾君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果老板不拿钱,他就一刀捅死他,让他去给刘金玉陪葬。

保洁公司老板麻溜地把能给的现金都给了他,佟伟业拿上那些钱跑掉了。等警察找到佟伟业时,他已经因吸毒过量,死在了出租屋楼下的绿化带里。据说旁边的4楼有间一居的小单间,是刘金玉给他最后的家。

佟伟业的死状不算难看,他蜷缩着身体,头仰着,面皮沧桑但面色较为平和,还带一种深切的满足。不过,他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他生前一直想带刘金玉风风光光杀回老家,这个愿望他至死都没能实现。

佟伟业的家人也很快赶到沈阳。我们以为两家人见面有可能会打起来,至少是互相指责,结果并没有——佟伟业的父亲主动向刘金玉的大姐道歉,说是他们佟家对不起刘家、对不起刘金玉,如果不是跟着他儿子,刘金玉不会是这种结局。他还跟刘金玉大姐商量,要把刘金玉的遗体也运回去,将他们两个合葬,“这个儿媳妇我们始终是认的,只是我们没有那个福气,佟伟业也没有那个福气”。

刘金玉的大姐一听这话,心也就软了,又一声声号啕大哭:“叔啊,她要是去你们那儿落脚,我这个妹也算是终于有个家了。”说着,她就泣不成声。

我们那一众帮忙的人或别过脸,或低下头,又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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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有事要出一趟远门,陈马丽自告奋勇地接替了我。她给我打电话说保险公司的官方认定结果出来了,刘金玉被认定为自杀。

其实这结果不算意外,我们私下对此也有过一些揣测:吸毒是个无底洞,刘金玉可能是为了给佟伟业换取大笔毒资选择铤而走险,她死后,佟伟业觉得生无可恋,就与她共同赴死了;也有人认为,刘金玉自杀是因为无法忍受继续跟“毒虫”生活在一起了,至于佟伟业的死,完全是因为毒瘾发作不懂克制所致;还有人觉得,这事儿可能就是一场纯粹的意外……

对于保险公司给出的认定结果,我们这些外人自然不会深究,刘、佟两家的亲属没有处理相关事情的经验,只求早完事早利索,也痛快地签了字。保洁公司老板见事主不是搅事儿的人,于是站在道义角度,又掏了5000块钱。

两人火化后,陈马丽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朋友,弄了个豪华车队帮着把骨灰盒运回了佟伟业的老家,那阔气的排场在那个并不起眼的小村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出殡当天,两班鼓乐队锣鼓喧天,敲鼓的东北爷们一蹦三尺高,恨不得把鼓面子敲个大窟窿。吹唢呐的汉子鼓着腮帮子,两个额角和脖子上青筋迸出。陈马丽高声叫好,大把赏钱,总是赏完了这班,另外一班就吹打得更欢,最后甚至用响器斗了起来。周边百姓过足了眼瘾,纷纷议论:“十里八乡最有钱的人家也不过如此!”“死后能这样也算是值了。”

我从外地回来后,请陈马丽和她的朋友们吃过一次饭。我向陈马丽道谢,说如果不是我“临阵脱逃”,也用不着她如此破费,毕竟她跟刘、佟二人不熟,是我把她拖下水的。

陈马丽却说:“这钱花得值,总比给一群没良心的白眼狼花强。”她偏向相信刘金玉是为了给佟伟业换取大笔毒资才冒险的,所以愿意自掏腰包、大费周章地为这对苦命鸳鸯送行,主要是敬他们一生穷困潦倒,但从没忘记初心,对彼此有情有义、不离不弃。

可我还是忍不住替刘金玉鸣不平,始终觉得是佟伟业辜负了她。如果佟伟业是个爷们儿,应该在明知道自己万劫不复的情况下果断离开,那样刘金玉的人生也许会有所不同。如果他真不想和她分开,那就应该坚决把毒戒掉。然而,他两项都没有选,被毒品缠上之后他彻底摆烂,也将刘金玉拖入了黑暗的深渊。

后来,一个朋友告诉我,毒品戒断之难远超于我所想象,尤其是海洛因,戒断成功率不足3%,而且需要十数年甚至几十年的强力坚持,并不断投入财力、物力和人力。这是无数涉毒人员的家庭无法负担的,更何况是像刘金玉和佟伟业这种情况。

至此,我终于有些释然,同时想明白了一件事:佟伟业从来不归我去原谅。



5


多年后,我辗转联系上了陈马丽,提出想跟她见见面。

那天,50多岁的陈马丽竟骑着共享单车来到见面地点,她说这种车包月骑,一个月只要10块钱,但每天只可以骑行2小时。她穿着淡粉色的防晒衣,戴一顶浅咖色帽子,边缘露出服帖的棕色短发,烫有一点点不着痕迹的卷——这跟我曾经认识的陈马丽有太大的不同,从前她在沈阳拥有4家美容院,每天烈焰红唇,打扮得相当张扬。

陈马丽看出了我眼睛里的惊讶,她一笑,摘下口罩,露出右颊的一块极明显的白色斑痕,是白癜疯。随后她又摘下帽子,我发现她竟有些谢顶——谢顶的女人还是比较少的。

我暗自在心里感叹着彼此的变化,她则将自行车停好,带我去了沿河公园。我们在河边找了一条木质长椅,她很细心地用纸巾擦拭那张长椅,随后又像变魔术一般从自己背的斜挎包里掏出了两张带气泡的方形塑料减震膜,铺好后才肯让我坐。她的习惯已经完全老年化了。

我问她的生意,她说自己现在靠收租生活,已经不再做生意了。我又问起她组织的助念团体怎么样了,她说已经解散,但她个人还保持着念经、打坐的习惯。后来,我将话题引到刘金玉身上,说:“这两个自身都难保的人,如果当初不是自不量力去做了与自己能力不相匹配的事情,也许不会害人害己。”

不料,陈马丽提出了反对意见。她说:“如果父母看见自己的孩子正身处危险中,即使明知道出手也于事无补,大概率也还是会出手的。人,出不出手,有时不取决于自己有多大的能力,只是想不想出手而已。”

“其实——”陈马丽接着说,“怎样生活只是一种选择,没有对错。比如当初我们认为他们是互相成全、共同赴死,是我们自己选择把他们想象成那个样子的。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身边并没有那样的人——生死与共、肝胆相照——但我们都渴望身边有。所以,我和你出手并不是因为多慈悲、多善良,也不是在悲悯他们两个,相反,我们可能只是在悲悯自己而已。”

“事实上,无论怎样努力,我们都过不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这并不因为求而不得是人生常态,而是因为太多人不懂得手里有什么,就应该珍惜什么。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有钱就跟钱过;有人就跟人过;什么都没有,那就自己过。”

我没说话,抬头看了看天。那几天沈阳一直在下雨,天总阴沉沉的,水面泛起一层层薄雾,影影绰绰的,有一种朦胧的美感。一阵凉风起,河边,长长的柳条大幅度摇摆,黑色的积雨云自天边翻涌而来。

我伸手一指,对陈马丽说:“看,又要下雨了。今年沈阳雨水可真多,也不知是福是祸。”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雅坤     实习 | 崔袁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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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7 09: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熬走恶婆婆的孝顺媳妇,决定“离家出走”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3-02-07 07: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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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对人家有用,人家才肯施舍一样看我一眼。我婆婆也是,没用了以后,自己的儿子都不去看她一眼。我是在哭她,也是在哭我。躺着的是她,躺着的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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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世上最美的离别》剧照





1


雨刚下完,空气有些冷,稀薄的水珠挂在干瘪的树枝上,偶尔往下坠下一滴。天空灰蒙蒙的,如同笼了一层雾,雨似没有下透,但下了这么久,似乎也真没什么好下的了。就这样僵持着,僵持着,直到放了晴,或再象征性地下一点。

陈雨果从五爱街里走出来,身体笔直,黑色大衣从肩膀一路朝下,一直笼罩她全身,使人都看不清楚她的轮廓了。身后的人往前一拥,她的手被迫自大衣口袋里拿了出来。是谁撞了她?她回过头,已经找不到撞她的那个人了。五爱街的人那样多,像潮一样地涌。或者不像潮,像瀑布,“呼啦”一下全部坠落下来。

陈雨果的丈夫林立人从对面朝她走过来,陈雨果有些不知所措。林立人刚刚完成一场地下赌球,这场球自昨儿晚上一直持续到今天下行。这么胡混一宿,他已经没什么人样儿了:大衣歪着,头发歪着,身体似乎也歪着。

“又输了?”陈雨果走上前去。

林立人动手解她的衣襟,问:“钱呢?存了没?”

“刚存完。”陈雨果说。

这是所有五爱街人的日常:每天卖完了货,把收到的钱存进一楼大厅的银行。为了安全,或者什么也不为,反正大家都这样做。

“你妈病着。”陈雨果生气。

每天下行,她都会先跑到公婆家去照看婆婆。婆婆小脑萎缩,失智了,说话做事样样让人无所适从,却还记得对儿子好。每天她一见陈雨果,就问:“立人在哪里?是不是你不让他来?”等林立人来了,老太太就神秘地掀起自己的外衣,从里面的老式上衣兜儿里掏出两百块钱。趁陈雨果不注意,她迅速将钱塞进儿子的手掌心。隔一会儿,她又掏出两百块钱,再偷偷地塞。

陈雨果看着这个打第一次照面就瞅她不顺眼的老太太,感慨不已。现在,老太太拥有一张干核桃一样的、刻着深深纹路的老脸,发紫的嘴唇四周的皮肤也失去了弹性,皱得如同一张被揉乱了的草纸,那些纹路呈放射状,环绕在她嘴的四周。老太太咀嚼东西时习惯闭紧了嘴,咕涌着,咕涌着,直到一伸干皱的脖颈,吞咽下去。有时,她会突然“噗”一口,把食物的残渣喷到陈雨果的脸上。陈雨果很想骂娘,但是不能。那是她的婆婆,更何况,公公也在,有时丈夫也在。

林立人碰到这种情景会发笑,笑得很开心。陈雨果问他:“有那么开心吗?”她试图睁开眼,但那些带有唾液的食物糊住了她的眼。

“你看看你,咱妈不是有病吗?”

“那是你妈。”

“我妈不是你妈吗?”

接下来,陈雨果有两个选择:吵,矛盾升级,吵完了甩手摔门,愤怒离去;不吵,忍了,换片刻清净。其实她想吵。她不愿意侍候婆婆。她曾私下对我说,她们没有感情。

说这话的时候,陈雨果摸着自己的手,摸一摸,停下,将自己的手翻开来看一看,两只手又重新绞在了一起,似乎那样做可以给她能量一样。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对我说:“你知道吗?从前不懂‘恩爱恩爱’,有恩才有爱。她对我没有恩。我生了姑娘,她还怂恿儿子跟我离婚。那时候我们住在一起,我跟林立人一吵,她就站出来‘呸呸’地朝地上吐,我知道她是在吐我。”

“这些话不能说,只能往肚子里烂。”

桌子上有个小马蹄表,粉色的,白色的表盘,针脚一走起路来便发出“咯哒咯哒”的响声。陈雨果摆弄了一下那块表,又将其放回原位,然后觉得位置摆得不对,又稍微往左移了一下。

“找个保姆。”我提出建议,“你们也不是没有钱。”

陈雨果说,林立人不让,说把他妈交给任何人他都无法放心。

是个死局?

是个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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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立人终于决定不再赌球了,这对陈雨果来说是一件好事儿。但他生性爱玩,没多久又迷恋上了钓鱼,成宿成宿地在外面钓,有时能钓上来一条,有时一条也没有。当然,他玩儿也不耽误做买卖,陈雨果家的买卖越做越大。

“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搁谁也是这样劝。

陈雨果最近一次的崩溃还是来自于婆婆,婆婆蹲在客厅中间便溺。陈雨果打电话给林立人,林立人问她:“就这事儿?”

这三个字儿把陈雨果后面的话给堵了回去,她张目结舌——这真不是一件大事儿吗?是自己矫情了?她拿电话的手哆嗦着,只见婆婆站起来,没有擦屁股,甚至没有提裤子,朝沙发走过去,要往上坐。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一声惊叫没来得及发出来,林立人的声音先自听筒那头传了过来:“我找你是干啥的?”

当时陈雨果张了张嘴,声音还没发出来,婆婆已经坐到了沙发上。陈雨果肩膀一垮,手一松,手机差点儿从手里滑出去。丈夫的声音极度不耐烦:“我正谈事儿呢,挂了。”

“有一秒钟,我想逃离那个屋子。那个屋子里的气味儿……”说到这儿,陈雨果皱皱鼻子,仿佛那味道从来没有消散过,像幽灵一样一直跟随着她。“(其实我可以)撒个谎,就说我当天有点儿事儿,没过去,也就不用收拾那个烂摊子了。但是我刚给林立人打完了电话,他知道我过去了。还有公公,我去了他才走的。为什么要给他打那个电话?”

我盯着陈雨果,她瘦长而白晳的脸上充满了疑惑,她躲过了我的眼睛,仰起头叹了一口气:“那是他妈,他应该侍候,为什么侍候公婆一定要儿媳妇儿来?他爸说‘他不是干这个的’,我就是干这个的吗?白天我也上行,档口里哪样事儿能离得了我?为什么?”

“找个保姆吧。”我坚持旧提议。

“林立人不同意。”

“不同意就让他自己侍候。”

“他不是干那个的人。”

说完这话,我们先是沉默,然后几乎同时抬起眼睛看着彼此笑了。要说为什么笑,其实也说不太清楚。



2


遇上突然停电的时候,五爱街就会放假,这种时候并不多,却被陈雨果赶上了一次。

那天她照例去婆婆家,到了开门,看见公公跟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卧室里走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那个女人的口红和眼影已经花掉了,她见了陈雨果一点也不尴尬,尴尬的反而是陈雨果——那是她的公公,被她撞到这种事情,真是造孽。

“这是你李姨。”公公介绍完了就把女人送到门口,回来后就跟陈雨果大眼瞪小眼儿,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公公像想起了什么事,迅速跑进另一间卧室。陈雨果跟了进去,发现婆婆被绑着,嘴里还塞着一团抹布——那曾是公公的一件破背心,他舍不得扔,说纯棉线的吸水,可以留着做抹布。

陈雨果的双脚被钉在原地,没敢动,也没敢惊呼。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婆婆的手腕有时是红的。这种情形持续多久了?这一刻,她自内心深处生出对婆婆的可怜来。原先她从来不认为婆婆可怜,只觉得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老巫婆。

“她罪有应得,才有这样的报应。”她私底下不是没有这样想过。现在看,这也许是命运对她的一种厚待——至少,有些事儿她再也不会知道了。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真的是厚待吗?这种低质量的生存,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被放开的婆婆没有丝毫反抗,她眼珠木然地转向陈雨果,问她:“我儿呢?我儿子呢?”

“她心里就有她大儿子。”公公表示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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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陈雨果侍候婆婆时格外用心,还为好长时间没洗澡的婆婆洗了个热水澡。自从上了年纪得了病,婆婆的身上总有一股“老人味儿”,其实陈雨果并不嫌弃,之前不给她洗,就是单纯的不想给她洗。公公并不在乎这一点,反正他们早就不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了。

洗完澡,陈雨果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让新鲜空气涌进来。窗子对面的路灯杆上站了一只喜鹊,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扑”一声飞走了。婆婆换了新内衣,闻起来没有“老人味儿”了,陈雨果握着她的手问:“老太太,香不香?自己闻闻香不香?你瞅你年轻时候,多爱干净。”

陈雨果想到自己刚嫁进门时,无论是洗碗、洗衣服还是擦地,爱干净的婆婆总要在旁边盯着,令她如芒在背。想到这儿,陈雨果放开了婆婆的手。这时,老太太朝她啐了一口:“香你奶个×!”

陈雨果愤恨地站了起来,这时公公换了衣服,穿上大衣,戴了帽子,说要出去转转。

“又死哪去?成天往外跑,咋不死外头?”婆婆回过头来高声詈骂。有一瞬间,陈雨果怀疑婆婆根本没有得老年痴呆。

公公没有理会咒骂,还说:“她都傻了还骂哩,骂了一辈子了也不嫌烦。”说完关了门,下楼了,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了。

“骂了一辈子了”这句话使陈雨果的心里轰然一声,像有什么倒塌了,又像有什么突然间被建立起来一样。她望着婆婆,婆婆也望着她。她歪着头望婆婆,婆婆也歪着头望她。

“一辈子了?你骂了他一辈子了?”陈雨果问。

“跟个公狗一样。”婆婆干瘪的嘴巴里突然飙出这句话,紧接着又是一堆外人听不懂的咒骂。

后来,陈雨果问我:“你说,是我公公惨还是她惨?是被骂了一辈子的人惨,还是骂别人一辈子的惨?”

我没有回答。

“她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陈雨果感觉难以置信。此后,她内心少了一些对婆婆的怨恨,“都这样了,恨她什么呢?再说了,恨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

天气好的时候,陈雨果会推婆婆出去晒晒太阳。阳光下,老人沉默得犹如一尊雕塑,她的目光长久地盯于某处,满是老年斑的脸凝得如同一块儿风干的肉冻。

一天,正在外面晒太阳的老太太突然暴跳如雷,开始莫名其妙地咒骂起了路人。陈雨果赶紧出面解释,说婆婆小脑萎缩,没有恶意。对方一听这话,紧绷的面部表情立马松懈下来,不再生气了。

就是在这一转头的工夫,婆婆悄无声息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她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鸡,乍起两只秃秃的肉翅膀,迅速扑向了车流如织的街心,动作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好在那台车在老太太面前一个急拐,陈雨果趁机一把抱住了婆婆,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怒骂:“你他妈傻X啊!”

在车流中,陈雨果抱了婆婆好久,她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突然冲出去。车子纷纷从她们身边经过,直到红灯,车子减速,缓行,终于停止。她护着婆婆,两人安全回到路边,太阳已经渐渐西沉,斜射的阳光使婆婆的脸背了光,看起来更加灰暗了。

事后,陈雨果对我说:“她是我,我是她。”她越来越善待婆婆,并坚持认为她善待的不是婆婆,而是她自己。

“那么,”陈雨果问,“我还有机会吗?不过成她那样?”



3


那天,陈雨果跑来我家,跟我抱怨林立人去大连海钓了。他不管生意,也不管爹妈,只管自己。

我对她说:“生为男人真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追逐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建立自己的事业版图。不像女人,大多数女人的‘战场’都离不开锅台、产床、病床,男人,孩子。都说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条骨变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是对的——男人把琐事都抛给自己的那条肋骨了,所以有时女人被定义为是男人的附属品……”

这还是陈雨果第一次听说“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条骨变的”,她低下头想了想,却并不认同这种说法:“男人没了一根肋条骨,或者这条肋条骨伤了、病了,男人得多疼啊,能疼得喘不了气。但事实上,大多数男人不会疼,只会考虑换一条肋条骨罢了。这说明这是个谎言,是谁编织了这个谎言让我们去相信?”

我被问住,愕然地看着她。从这个中年女人的脸上,不难看出她往昔的美丽,显然她的头脑较之于外貌,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笑笑,下了地,突然发现桌子上的粉色马蹄表已经不再走动了,可能是电池没有电了。我伸手将马蹄表拿过来,抠开背部的电池盒,把电池从里面拿出来,一看是南孚的,咬也不能咬,只好把那节电池丢弃了。

“有备用的吗?”陈雨果问我。我拉开一个抽屉,翻了翻,发现没有电池。

“那你别买,我家里有,下次来我给你带过来。”不等我回应,她强调,“你千万别买,电池放久了自己放电,我上次买多了。”

陈雨果拿起大衣,穿上,一粒一粒扣好扣子。离开之前她感慨道:“世界上那么多的谎言。”

等她下了楼,我到窗边看着她的影子在小区的通道里被斜斜地拉在身后,有些矮,也有些小。


------

那天以后,我有一阵子没见陈雨果。她说婆婆感冒了,总是咳,给她买了药,吃了也不见好。她就带婆婆去社区的卫生院打点滴,点了3天,社区的大夫就不给打了,让她们去大医院检查检查:“这么大岁数了,可不敢过度用药,万一打坏了,咱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医生说完,婆婆就打开门跑了,她跑得那样快,穿了高跟鞋的陈雨果捉住她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婆婆挣扎着,哈下腰抓了路边的一小块干狗屎朝陈雨果砸过去,她一侧头,没有砸着,但婆婆却趁机从她手里滑脱了。她又跑,直到再次咳嗽才停下。

“活该!让你跑!”陈雨果骂了起来,但这种骂跟从前的那种诅咒肯定不一样。“这下好,咳嗽了吧。就不管你,管你干啥?也不是我亲妈!也就是我……”说到这里,陈雨果感觉自己的眼圈有些发红,可当她意识到婆婆什么也听不懂的时候,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带婆婆去大医院就诊这件事,陈雨果本不打算告诉林立人。她想用一条红色的羊毛长围巾把婆婆绑了,防止她再乱跑遇到危险。可是,婆婆喊着骂着,坐在客厅的地上愣是不肯起来,陈雨果试图抱起她,却发现婆婆已经很轻了,像马上要消失不见了似的。

趁陈雨果走神的时候,婆婆后脚却一使劲,蹬在了她的小肚子上。陈雨果一猫腰,婆婆掉在地上,紧接着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那张干皱的老脸霎时变得苍白,没了血色。

“完了,闯了祸了。”陈雨果蹲下来,着急地问婆婆摔到哪儿了。婆婆当然不能答话,她只好向林立人和我求助。

“人就是那样脆的,人像个瓷器一样。”陈雨果问我,“你说人像什么?人到底像什么?这样韧,又这样子的脆的。韧也是他,脆也是他。”



4


林立人终于来医院了,他赶得满头大汗、呼哧带喘的。一见面,他就开始责备陈雨果:“咋整的?你是死人吗?”

陈雨果没说话,眼皮朝下耷着,安静地听着。我见势头不妙,赶紧打岔开始介绍我哥:“XX科的主任。这是林老板,林立人,雨果的爱人。”

两个男人的手热情地握在一起,待松了手,林立人立刻掏出一根烟来。我哥摆了摆手,林立人有些不好意思,他把烟放回烟盒,再把烟盒放回夹包,认真地看着我哥。

“目前是这个情况:小腿骨,骨裂,已经拍完了片子。这是片子,但是问题不大。主要是这儿,这儿,看见了吗?会诊结果怀疑是肿瘤。但是这个岁数,这个情况,还得家属商量,动手术还是保守治疗。决定了再找我,我给你们安排。我妹妹的朋友,都不是外人,千万别客气。”

“哎呀,太感谢了!”林立人双手伸出来,弯腰重重地握住我哥的手。

“行,那我先走了。有事儿找我。”我哥回头看了陈雨果一眼,她也道谢。

林立人决定做手术,多少钱都花。陈雨果提醒他,婆婆的岁数大了,有一定的风险,可能下不来手术台,术后恢复也是个漫长的过程:“你想过没有,与其这样低质量地活着……”

“不可能!”林立人手一挥,“你是不是不爱侍候?她是我妈!”

陈雨果闭了嘴。

林立人说完,转向我:“找专家,该多少钱咱花多少钱,肯定不能差事儿。另外看方便不方便给咱要个单间,陪护啥的都方便。风险的事儿,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活着还有风险呢。”

我看了看陈雨果,她偏过头去。

当晚,陈雨果没有回家,留在医院陪护。晚上9点多,病房的灯都熄了,全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偶尔听见护士推着小车走几步一停,走几步又停下来。

在病房里,陈雨果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放松——婆婆没闹,这是她始料未及的。眼下,她只需要管好老太太,明天档口几点开张、哪里又到货了、哪个客户需要发包、女儿早上吃什么……她暂时都不需要想了。

陈雨果和衣躺下,手枕着后脑,享受着这久违又陌生的安静。


------

术后的第二天晚上,老太太因为急性肺栓塞被送进了ICU,可情况仍旧没有好转,甚至并发多脏器衰竭,不能自主呼吸了。主治医生来征求家属意见:“是‘气切’然后上呼吸机?还是放弃?”

陈雨果想放弃,她说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这样躺在病床上,她希望女儿能放弃继续抢救:“对我来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可林立人却坚持要求气切再上呼吸机,理由是:“她是我妈!”

“哪怕她是你妈,你也没有理由要求她继续陪你在这个世界上遭罪。”陈雨果说,“你不觉得吗?对她来说,早一天离开早一天解脱。你是没有见过她拉完了屎往自己嘴里填的样子。”

“那是你没照顾好!你还有脸说?”

陈雨果被这话气得直哆嗦,她回头看了大门紧闭的ICU病房一会儿,继而转过头,十分坚决地对林立人说:“知不知道,她的生命,在她得老年痴呆以后,甚至是更早些时候,已经结束了。”陈雨果的眼泪流了下来:“但是她,她选择继续活着。也许,她只是想多陪你这个儿子一程,但是你——”陈雨果仰起头,拼命控制自己的眼泪,“但是你,可能早就已经不需要她、她再陪了。你,让她走吧!”最后,她不再管流出来的那些眼泪,恳求道:“让她走吧!我求求你了!我替你妈求求你了。她一定是想走了,你还不明白吗?”

林立人看着陈雨果,暴怒的眼神是掩饰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你爸……”

“陈雨果!你给我闭嘴!”林立人扇了陈雨果一耳光。

陈雨果捂着脸,突然明白,自己知道的那些龌龊事,林立人可能早就知道了。最后,她冷冷地说:“你花钱让她手术,买的是你自己的心安。”

之后,我陪陈雨果离开了医院,送她回家。她的家空旷静寂,保洁早把卫生都做好了,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铺满了整个法式雕花沙发。那些温暖蓬松的沙发毯、抱枕、靠垫,都在沉默地迎接着女主人。

陈雨果将疲惫的自己扔进沙发,开口说道:“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家,感觉自己就像这沙发上的沙发毯、抱枕和靠垫。”她拿下巴轻轻一指:“我跟它们似乎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个家的一个摆设。我不是花瓶,只是个摆设。摆设也不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痰盂?一口水缸?一个饭盆、尿桶……”

我只能劝她“别想那么多”吗?其实也不是。这一次我选择了闭嘴。



5


熬了两个月之后,陈雨果的婆婆还是去世了,林立人为她治病花了近百万元。老太太去世那天,林立人却不在沈阳,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因缘际会吧。

陈雨果一个人守在医院,我赶过去帮忙的时候,林立人还在电话里骂她,似乎如果没有陈雨果,他妈就不会死。实际上,一直是陈雨果在代替他行孝,他不但没有感激,还始终认为那一切是身为儿媳的陈雨果应该做的。

我本来不想给我哥打电话,那天他带着嫂子回娘家给老丈人烧头七了。可眼下实在缺人手,最后这个电话我还是打了。我哥接了电话,二话不说,飞车跑了200多公里赶了回来。

我们在医院碰面,陈雨果拿眼死死地望着我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哥站在她的面前,看她的眼神也不太对劲儿。我丝毫不怀疑,如果当时我不在场,陈雨果会扑进我哥的怀里,而我哥也会毫不犹豫地接纳她。我很疑惑:这俩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怎么发生的?怎么会?

没一会儿,我哥叫来的哥们儿就陆续到位了,丧葬的人也来了,说现在就能拉人,问我哥怎么处理?陈雨果只顾着坐在那里哭,她瘦削的肩膀、白晳的手指、蓬松的卷发都随着她哭泣的节奏,轻轻地颤动着。如果眼睛可以拥抱人,显然,我哥已经在抱她了。

不久之后,林立人着急忙慌地从外地赶回来了,虽然他没有继续对陈雨果破口大骂,但也没给她好脸儿。在葬礼上,夫妻二人几乎没有目光接触,但厌恶和鄙夷的情绪还是透过身体语言准确无误地传递给了对方。陈雨果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种刻意的忽视无疑增强了林立人对她的愤怒——可能在他的头脑中,陈雨果应该向他忏悔、认错、低声下气地哀求他的宽宥。

陈雨果在婆婆的葬礼上伤心地哭了,好多人都说“像她这样孝顺的儿媳妇儿很少见了”,林立人仿佛也因此“原谅”了她,他收起了冷脸,试图去抱她,但被她轻巧而不着痕迹地躲掉了。

林立人面色深沉,悲伤和痛苦交织在眼底,也许其中还有更加复杂的情绪。比如:疑惑、因无力控制而产生的脆弱。所有的人都是脆弱的。

我转过头,在人群里四下寻找,谢天谢地我哥没有来。如果他来了,我怕他的眼神会出卖他,如果让林立人看出端倪,那这场葬礼就热闹了。


------

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哥和陈雨果之间的事儿就像一根刺,时常扎得我坐立不安。

那时我侄子刚上小学五年级,每天只知道傻吃,偶尔装扮成奥特曼疯跑惹得四邻讨厌。如果他在学校闯了祸,我哥再忙也得出面解决。晚上他在办公室里写病历,还得抽空辅导儿子写作业……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嫂子是不大管的,自从结婚以后,她的心思就放在了如何将娘家人一个个地扯到自己的身边来。

嫂子的弟弟因为残疾,没办法获得更好的工作机会,嫂子就要求我哥出钱请他到家里来做保洁,打杂。后来,嫂子又想把寡母接过来养老,买房款当然由我哥来负担……我哥说,他感觉有点儿累,他的工作已经步入瓶颈期,过重的工作、家庭责任时常让他生出想逃的念头来。

同为中年人,陈雨果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林立人始终沉迷玩乐,她在家里除了“妻子”这个身份外,还背负着财务、出纳、保姆、厨师等职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各自家庭里的“工具人”,时常感觉不到自己活着,更多的体验是麻木。

就在这时,命运让他们相遇了。我哥可以证明陈雨果还是女人,陈雨果可以证明我哥还是男人,但一旦扑过去,就是引火烧身。

我找到机会对陈雨果旁敲侧击:“人这一辈子,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战胜了自己,就是个人物。”

陈雨果低头想了想,却说自己不想当个人物:“我婆婆到老,活得都不像个人。她年轻的时候厉害得很,干净利落、顾家、能事、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老了老了,却经常抱着屎尿一块儿睡觉。老头儿找个女的来家里,就在她隔壁房间,把她用绳子捆了,嘴巴塞住。儿子?哼!”

陈雨果说,婆婆刚走没多久,公公就开始公然带女人回家了。林立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说他爸这辈子不容易,从前他妈管得挺严的,现在终于自由了:“他还能自由几年?再说,老太太也没了。”

林立人曾对这位乱搞男女关系、经常不着家的缺位的父亲深恶痛绝,但当他自己成长为一个男人后,就给予了父亲深深的谅解与同情。与此同时,他不得不对母亲采取回避、淡化的态度——他不是看不见母亲的痛苦,他是不想看见。

陈雨果哭了,仿佛从婆婆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要对人家有用,人家才肯施舍一样看我一眼。我婆婆也是,没用了以后,自己的儿子都不去看她一眼。我是在哭她,也是在哭我。躺着的是她,躺着的也是我……”

我不说话,望着窗外,窗外天高云淡。再远处高楼林立,那一栋栋建筑仿佛是从地上扎下根茎而生长起来的一般,只是它们都光秃秃的,没有枝叶。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对陈雨果说了直话:“我不是对你这个人有什么意见。只是我非常清楚,我哥根本不可能离婚。”

过了良久,陈雨果才回答我:“其实我知道。”



6


一条路走不通,只能走另外一条道,后来我去找了我哥。

一天,陈雨果主动找到我,说自己决定跟两个女儿出国了。和我见面的时候,她穿了一件黑大衣,走在阳光里,像一朵怒放的鲜花,阳光在她蓬松的卷发上跳跃着。

她说自己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去找过我哥。当时我哥穿着白大褂,正忙,很多病人和家属跟在他身后。他脱不开身,就让她去办公室里等——他早就把自己办公室门的密码告诉她了。

陈雨果打开门,坐在里面,隔一会儿,从门外探进了一颗头颅,问:“X大夫在吗?”

“不在,得等一会儿。”

那个人犹豫着,似乎想进来又有点儿不敢,就一直拿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刚开始,她没有察觉到这种目光背后的含义,后来就觉得这目光中似乎隐含一种深深的恶意。

她走出医院,站在医院大楼外面,目光沿着医院外墙向上爬,定格在了某一处。她就那样仰起头看着,阳光像金粉一样洒在她的脸上。她回过头,看见自己身后拖着的长长的影子,她与影子对视,却听见影子对她说:“我们走吧!”

她说:“好!”


------

出国前,陈雨果请大家吃饭,也请了我哥。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只有我哥坐在那里喝闷酒,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只偶尔看一眼陈雨果。

宴毕,大家分手道别,我哥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后。陈雨果看看他,又看看我,突然间她朝我张开怀抱,说:“来个拥抱吧!我们。”

我一愣,旋即张开双臂,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在看谁,只知道她抱着我,搂得很紧,不舍得放手。等放开手,我发现她哭了,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舍不得你。”

我哥偏过头去,问旁边的人:“有烟吗?”他从不抽烟的,他是靠严格的自律走到今天的。

后来,大家在酒店门口分道扬镳,各自驾驶的车子纷纷汇入车流。车尾灯红红地亮起一排,一直延伸到城市的最深处。我坐在车上,听到嫂子给我哥打电话,讨论孩子的小升初问题。办妥这事儿需要关系和钱,我哥立即放下了所有心事,迅速梳理着自己的关系网。

这,就是中年人的现实生活。


------

陈雨果搭乘的是隔日的飞机,那个时间点我无法送机,我们只通了电话。

我说:“保重。这回我也有海外关系了。”

她说:“你也保重。”

我们都沉默了,不知道再说什么,后来她先开口,低沉着嗓音说:“你记不记得一部新加坡的电视连续剧?我到现在还记得主题曲: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

熟悉的旋律,其实我能跟着她一起哼唱,但我却悄悄地挂了电话。往事汹涌回头,我凭窗朝下看去,是海海人潮;仰头向上望,碧蓝的天空上没有一朵云彩。我在心里对陈雨果说:“如果注定会被熟视无睹,早一步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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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4 04: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姐,你还让我活不 · 上篇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3-03-09 07:05 Posted on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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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肖深知那不是她们姐妹的归宿——沈阳再大,也不是她们的家,要想成为她们的家,只能在沈阳成家。然而怎样才能在沈阳安家落户呢?要么找个沈阳人,要么——不不不,好像没有第二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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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七月与安生》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大肖二肖是两姐妹。大肖瘦削,二肖略为丰满。至于长相,姐俩则都很平凡,不出众,但也不难看。

大肖先来的沈阳,在五爱给别人当服务员卖衣服。二肖那时刚上高中,高一半个学期过去,生出不想再继续念下去的想头,于是跟姐姐说自己也想来沈阳。已尝过漂泊滋味的大肖很生气,认为除学习能改变命运外,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是狼到哪都吃肉,是狗到哪都吃屎。”

二肖不听劝,还是想来。但她不想像姐姐一样也当服务员给人卖衣服,她想去学一门手艺。大肖见二肖心已经长了草了,知道拦不住,叹口气,就为妹妹琢磨出路。学历低,没背景,人不出众,貌不惊人,可选项并不多。找来找去,找到一家美容美发学校,叫“雅姬”。一切打听好之后,大肖打电话通知了二肖——家里当然没电话,要打到村部,村部妇女大嫂再用大喇叭喊:“肖振海家来电话了,请肖振海家里来大队接电话。肖振海家沈阳来电话了,请肖振海家里来大队接电话……”

大肖挂断电话,估摸家里人应该快走到村部了,这才将电话又拨了过去。是二肖来接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一蹦多高。

时隔多年,二肖尚能完整回忆当时的情形,觉得自己的命运在那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

离开村子那天,要赶进城的小公汽,二肖起得异常早。事实上,头天晚上她半宿未眠。激动,也兴奋。“沈阳”将要从想象的层面转入现实层面,活生生在她面前展开了。沈阳什么样?高楼、汽车,男的都穿西装打领带,女的都摩登都穿细高跟鞋,鞋都打得锃明瓦亮,苍蝇落到上头都要跌一跤。到处都是金碧辉煌,到处都是机会,哈个腰就能捡到钱。

二肖一直认为沈阳是个大熔炉,进去的人经过一番淬炼与锻造,就会像姐姐一样,脱去一身农民的土腥味儿,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二肖早就羡慕大肖。大肖每次回老家,左邻右舍的都要聚到她家来,像看西洋景一样专门看大肖。他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大肖的衣裳,眼睛里流露出迟疑的惊叹、羡慕与向往,争先恐后大胆而又羞涩地提问:

“沈阳好吧?”

“楼老高了吧?”

“沈阳人都有钱吧?”

“比咱这儿强多了吧。”

“人家都是城里人。”

……

大肖明白,局限的世界使得乡亲们的问题也显得局限了。但她并不点破这一点。在离开家乡之前,从没有一个人投给过她过多的关注的目光,所以她略微矜持地微笑,一一作答。大肖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在老家时,她的声音又粗又高,略微还有些哑。但现在不同了,她语气低柔轻缓,细却不利,尖却不高,说的是沈阳方言了。

大肖每次回来都会穿一双细高跟皮鞋,那鞋是进了家门也不肯脱下来的。笃笃笃踩在家里的洋灰地上,小小的鞋印一步一落,鞋跟那四四方方的小巧,像雪地上印下的小狗爪子的印儿一样招人心疼。

二肖围在姐姐身旁,想,大肖在老家是多么普通啊,但自从她去过沈阳,再回来就成为全村人的焦点了,像一个圆的圆心了。她以自己为半径划了一个大大的圆,那圆里都是她的世界、她的领地。二肖也想当圆心,她比大肖还要高,她划的圆,一定比大肖的更大、更圆。

那时二肖以为,只要她人到了沈阳,沈阳就是她二肖的了。



2


那所美容美发学校在太原街后身,隔不远是农垦舞厅。每至夜幕降临,灯红酒绿,俗世的男女勾肩揽背,仨俩成群,脸上露着暧昧不清的笑容,仿佛什么意思都没有,又仿佛代表着很多的意思,那笑容让人不由自主地臊得慌又心向往之。还有夜市,街边就是小吃,汽灯亮着,烟熏火燎的,人们围在摊档前,大声笑着交谈着。至于街边的小酒馆、小门脸,成宿成宿不打烊。那时二肖没钱消费,于是便不消费,只是看,看着也高兴。

若赶上个节日,就更热闹了,人就像忽一下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像疾风暴雨凭空噼里啪啦掉下来一样,麻麻约约的,哪儿哪儿都是。人与人之间根本找不到缝隙,好不容易才能寻着个下脚的地方。

村里的生活离得二肖很遥远了,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一样。她几乎是一来到沈阳就爱上了这里。那时她对大肖说,她永远永远也不想离开沈阳,永远永远也不想再回老家了。

那时大肖已经在五爱街自己出档口了。1米3一个的小档口,做地产货。自己去西柳上料,自己买辅料,自己打版,自己下厂盯着,自己上行卖货。她有些忙不过来,本来想叫已经结业的妹妹来档口里帮忙,但是二肖不同意,说她的师傅老孟在太原街开了一家叫“醒目”的发廊,已经叫她过去帮忙了。

那几年发廊在沈阳可没什么好名声,大肖有些担心。但转念一想,五爱街的姑娘们也没什么好名声,妹妹既然喜欢,由着她去吧。于是,大肖抿抿嘴,把想请妹妹过来帮她的话变成了:“你缺什么?姐给你买。”

二肖知道姐姐如今自己做老板了。在她的头脑里,做老板等同于大款,大款等同于有钱人。一想到姐姐成了有钱人,她也不由得跟着自豪,“要敲姐姐一笔呀”。她托着腮,鼓着嘴,黑黑的圆眼珠狡黠地乱转,吃的?穿的?用的?小小的脑袋瓜飞速运转,从那张粉红色的小嘴里吐出一连串的东西来。她本就是家里最小的姑娘,在不富裕的家庭里也是受尽了宠爱出来的。

大肖听了,记下,将妹妹需要的东西备足,怕不够,又多购置一些,给她送至太原街附近那家新开的发廊去了。那老板兼二肖的师傅,她也见了,一聊,倒是场面人,只是觉得有些太滑头了,不太让人放心。回头问起二肖,才知道妹妹竟没有跟师傅谈工资。这让大肖不能理解。

大肖严肃地劝告妹妹:“钱得先谈。”

二肖觉得姐姐市侩了,这一点不太好:“我信任他,我师傅对我好着呢,他不会亏待我。”

大肖再坚持,二肖就跟大肖翻了脸。

当时正下大雪,烟儿雪被风卷着,贴着地皮一腾身就翻了上来,半晌就搅得漫天漫地白茫茫一片,风又凛,夹着雪,刮得人抬不起头、睁不开眼。大肖推开门,风和雪一起朝脖颈子里钻。她冷得一缩脖,回头望了一眼二肖——这是她在沈阳唯一的亲人了,是血浓于水的嫡嫡的血亲——大肖手一松,门又关上,她从口袋里掏出100块钱来塞给了二肖。

“不开支,就供吃供住,你这师傅……”大肖环顾店里一周,“你信姐,他靠不住,你在这里住,他这是连打更的钱都省下来了。”

二肖看了看钞票,本想接。可听大肖这样一说,赌气不接了,甩过头去。发廊玻璃大门外面已是一个银白的世界,所有的东西,汽车、自行车、马路、楼房、街边的那个小小的报刊亭,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雪。雪仍旧在下着,被风卷着,被风推着,又被风扬起。顺风走的人还好,顶风走的人要不低头只看脚下,要不就背过身去倒着走。

大肖将钱硬塞进二肖怀里,推门走进了风雪。天真冷。她缩着脖子,将羽绒服的帽子扣在脑袋上,又在外面扎了一圈围脖,只露出一双眼睛,感觉自己像个爱斯基摩人。本想打个车,但刚刚给了妹妹100块,她有些舍不得,于是朝环路车站走去。



3


一个月后,二肖找到大肖,要求到五爱街来上班。

“150。”二肖鼓着腮帮子气得直流泪,坐在蓝色的塑料方凳上,恼得直噎气,“一个月只给我150块钱!”

大肖没说话。她刚要通知床主想退了档口。自己单干的这两个月,没挣到钱,倒把这几年攒的几个体己钱贴了进去。如果再不上行给人打工挣几个钱,下个月的房租都没着落了。但妹妹却在此时寻到了自己头上,离开发廊前她还扔下大话,说要跟姐姐一起做大老板去了。

难道不给她当这老板?做一日也是好的——大肖打消了给床主打电话的念头,正好有点货底子,抖搂抖搂,兴许还能剩几个。东山再起她是不图谋了,就图挣一口辛苦饭吃吃,五爱街工钱不少,到年底一回家也算是体面的了。

大肖是个早就看开了的人。她认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当年她只身背井离乡出来,误打误撞撞进了五爱街,挣顿饱饭,尚有盈余,已属老天眷顾,不然凭她身无长物,又没家世背景,运道也不旺,凭什么一夜富贵?暴富这事,她是想都不敢去想的,再说,也试过了,真不行。

隔几日,到底还是结束了生意。姐俩坐在一起,二肖年轻的瞳仁散发着大惑不解的光。

“你不是老板吗?”

大肖没作声,只是笑着。

“不挣钱?”

“不挣。”

“这就结束了?”

大肖点点头。

两旁档口的老板跟大肖打招呼,大肖也早托了人帮二肖找了个活儿,就在隔壁趟子,一天50,干得好还能涨。二肖仍旧不相信似的,但大肖早把剩下的货品打包好,搁在档口门口,出租的牌子也挂了出去。没一会儿,行里来收尾货的小子上来,两大包货,百八十块了事。

二肖看得直咋舌:“破抹布也比这值钱吧?”

大肖不吭声,这种事在五爱街司空见惯,她知道二肖早晚会适应。


------

果然,二肖适应得比大肖还要快。能忽悠,会说,又听吆喝,指哪儿打哪儿,工资没出一个月又涨了。二肖尝着了甜头,月底数票子,一张又一张粉红色大钞,看得她眼花腿软,想一想在老孟那里掏心掏肺干一个月挣的150块,讽刺极了。

大肖让二肖经一事长一智,以后干啥都多长个心眼儿。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备个后手,也算江湖防身:“付出没有问题,但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事儿咱不能干。那不是拿咱‘虎’吗?”

二肖并不觉得人心叵测,她喜欢简单地将人分为好与坏两种,她不愿将人和社会想得太过复杂:“那多累呀!”

“人咋活都是个累。想得多是前头累,想得少是后头累。但宁吃少年苦,不受老来贫。”

她们的工资是放在一处由大肖掌管的。大肖过日子仔细,又有算计,几个钱到她手里,只进不出,还能见风就长似的。关键外人还看不出她的算计来,两姐妹吃的、穿的、喝的、戴的,过年回老家买的礼品,大面上永远过得去。

她们甚至可以偶尔奢侈一把,下了行不爱做饭,就去顺通路里一家小饭馆吃一顿。要的菜老是那两样:香酥凤尾蘑,肉粒豆腐汤,再加两碗大米饭。老板是个实在人,食材也是真便宜,那时候一块儿豆腐块八毛,不是贵价货,一小匙连肥带瘦的肉臊子用来提味,成本也没多少。上菜时汤拿海碗盛着,勾了薄薄的芡,表面撒点儿香菜末、葱花、蒜末,看起来色香味俱全,价钱却只售六块钱一碗。凤尾蘑就是鲜蘑,两三块钱一大方便袋子,裹上面粉一炸,一根根支棱着冒着焦香,干调用厚釉的白瓷碟子装着,夹上一块儿咬一口,外焦里嫩,才十一二块钱而已。俩人吃得沟满壕平,不过二十块钱可以打发,这很使大肖和二肖对当时的生活产生满足感。

姐俩租的房在五爱西区,顶楼,因其顶,又因其离五爱服装城距离较远,故而价格能稍便宜一些。但大肖深知那不是她们姐妹的归宿——沈阳再大,也不是她们的家,要想成为她们的家,只能在沈阳成家。然而怎样才能在沈阳安家落户呢?要么找个沈阳人,要么——不不不,好像没有第二条路。但她们左近都是一穷二白、从外地来此打工的小姑娘小小子,沈阳人是稀缺资源,到哪儿去找一个肯娶她一个外地姑娘的沈阳人呢?

大肖觉得希望渺茫,从没想过机会会那样迅速地降临到她头上。



4


那天行里有个服务员过生日,请大家吃饭,大肖也在受邀之列。

生日宴摆在展览馆后面的酒吧一条街,一家临街的二层小门面。大肖当天并未刻意装扮自己,上面是一件蓝白相间的吊带针织衫,下面是一条浅绿格子中腰牛仔裤,再踩一双运动鞋,没什么特别,扔在年轻的男男女女里并不起眼。

她也不想显得起眼。参与聚会的都是熟人,谁不知道谁?除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寿星的男朋友,另一个是那男朋友带过来的朋友,据说在城管工作,沈阳人——这个介绍,让她当时不由得多看了那男的一眼,但骨子里的自卑又使她在心里立即否定和嘲笑了自己:这是恨嫁恨得有多厉害呀?

她脸红了一下,为了掩饰尴尬,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呷了一口。眼睛一抬,目光却重新回到了那个叫林星浩的男人身上,就那样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岁数可能比自己大十多岁吧,看起来像三十多了,可能也没那么老,兴许长得老成?头顶微秃,但秃得十分含蓄,还不是地中海。不胖也不瘦,眼睛鼻子嘴都平凡得很,面色微发黑,也对,城管嘛!

菜已经上齐了,大家在喊着什么“头三尾四”,非要叫冲着鱼头和鱼尾的人喝酒不可。年轻人一遇到这样的场面,就开水一样的沸腾了起来,跟着叫嚷起哄,眼睛都星亮亮的,有人已经离了自己的座位,端着酒杯走到事主面前一定要事主喝,“不喝就是坏了规矩”。事主当然不肯轻易就范,双方便打起了酒官司。

大肖淡淡笑了一下,心里却想: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愁呢?

这时包房的门又被服务员推开了,原来老板还赠了寿面。面被端到寿星面前,大家的注意力又转移过来,纷纷催寿星“吃一口吃一口”。寿星挑起一根面条,象征性吃了一口,她的男朋友站了起来深情举杯告白,才算结束了刚刚的小骚乱。

按道理,每个人都要“提”一杯的,这是这些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心目中至关重要的仪式——在这种公开社交场合,谁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刚出来混的“雏儿”,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表现足够八面玲珑,越社会,越代表着他们老到、圆熟。大肖也不能免俗,轮到她,她就站了起来,举着酒杯,刚要开口,却被林星浩抢先了一步。

林星浩大手一摆:“都是朋友,站起来干嘛?坐着敬,坐着敬,都坐着敬。”

众人没有异议,大肖也不疑有他,反正对她来说,坐着站着敬酒都一个样。直到她中途去了趟卫生间,才发现自己裤子“前门”的拉锁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她扶着裤门,两条腿叉在酒店狭窄的男女通用的卫生间蹲坑的正上方,眼前闪过的却是刚才林星浩的那张脸——林星浩就坐她对面,刚才她一站起来,他应该是首先且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了。

恍然大悟的大肖就对林星浩产生了好感,所以事后林星浩稍微一主动,大肖便更为积极地配合了。那时大肖并不知道,林星浩只是个有点油滑的、自以为是的和擅长自我欺骗的混子而已,他在城管是个编外人员,每个月只能拿菲薄的工资,一辈子也无望转正。但他十分享受这种模糊的公职身份带来的虚荣,那虚荣像坠在他脚上的铅秤砣一样,将他朝人生的最深最暗处拖拽。林星浩对此是甘之如饴的,所以丁点也不反抗,懒散而混沌地应付每一天,对未来并无计划,也不图他谋。哪怕最终他娶了大肖、工资根本无法支撑小家庭的开销,也仍旧沉浸在自己城管的身份里难以自拔。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在恋爱一开始,大肖还是度过了自认为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的。当时她以为自己真是幸运,仿佛中了头奖,“偶尔去他家,连个碗都不让我洗”。结婚顺理成章,大肖的父母也没敢提任何要求。

二肖早跟一起上行的小姐妹重新租了房子,大肖将她和妹妹一起攒的钱分成两份,多的一份给了二肖。二肖沉默地接过那些钱,甚至没有推让一下。这让大肖多少有些失落,她认为占了便宜的妹妹至少应该对她这个姐姐说一声“谢谢”。

可结婚前夕,二肖却偷偷将那些钱全部还给了大肖:“姐,我见你的钱都拿去买嫁妆了,这些钱你留着压兜儿。你刚结婚,手里头没钱不行,万一有个凑手不及的开口管谁要呢?婆婆再好终究是婆婆,凡事得留个心眼儿。我还能挣,再说,我现在又没有多少花销。”

大肖看着二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沈阳还有一个妹妹。前一阵子听说二肖闹了很严重的肠胃炎,吃药不管事儿,闹到要去医院,而她那段时间正忙于谈恋爱、忙于结婚,只在电话里简单地询问过一次妹妹的病情——后来是谁陪她去的医院?几天才痊愈的?她竟不知道。二肖还是在那家当服务员吗?工作顺利吗?有没有人挤兑?跟外人合租的房子怎么样?跟那几个合租的小伙伴相处得来吗?冬天暖气好吗?她只例行公事一般去妹妹那里看过两次,没待几分钟就匆匆忙忙离开了。现在想起来,她并不能记起妹妹落脚点的任何一个细节。

大肖的心自跟林星浩谈恋爱以来第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当中,她认为自己不配做二肖的姐姐,也没有尽到一个当姐姐的职责。她们背井离乡,在沈阳原本是相依为命、互为依傍的,然而她率先毫无征兆、理直气壮地拆散了这个紧密的小团体,把妹妹一个人孤零零抛弃在荒原一样冰冷而陌生的城市里。她离开的第一个晚上,哪怕纯粹是出于习惯,二肖也一定会想念她这个姐姐的,那时候二肖是如何克制自己不来打扰姐姐刚刚到手的幸福的?

一想到这儿,大肖不由浑身冷颤,像突然间害了疟疾。她曾相当自以为是,认定在她和二肖之间,她是更有社会经验、更具人生智慧、更为懂事也更懂珍惜姐妹情谊的那一个,但当她遇见了一个沈阳男人,遇见了迫切希望得到的婚姻,她就十分坚决果断,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之下,极其主动地切断了自己的其他关系——甚至包含了自己的血亲。

她有些鄙视自己,不敢抬起眼睛来看二肖,厚厚一沓钱捏在手里,上面已经有些微汗渍,变得黏腻。她知道自己应该把钱重新塞回到妹妹手里去,但她却不敢。

她恍惚想起跟林星浩在一起的第一夜,林星浩搂着她,给她讲了个带点儿颜色的小故事,说一个姑娘因父亲负债而被迫嫁给了债主,新婚当天,姑娘愤愤不平地对新郎说:我嫁给你纯粹是因为我父亲欠了你的债,我嫁给你,这笔债也就一笔勾销了。新郎未置可否。次日晨起,新娘推醒仍旧酣睡的丈夫,问:我爸究竟欠了咱家多少钱?讲完这个小段子,林星浩吃吃地笑,当时并未完全领味这个故事精髓的大肖也跟着暧昧而羞赧地笑了笑,还嗔怪着、充满撒娇意味地、象征性地捶了林星浩两下。

初夜的痛楚和快乐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经历了从恐惧与期待再到恍然大悟,又从恍然大悟到……很复杂,她说不上来,只十分明晰一点:从此后她成为林星浩的女人了,她一定得跟他结婚。林星浩是沈阳人,又拥有体面的工作,她这一步走得不可谓不险,如果林星浩翻脸无情、不肯负责任、不娶她、抛弃她怎么办?但她又立马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念头。

那晚她有些心烦意乱,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有些沉默。林星浩却很快就睡着了,鼾声由轻渐重,打着没有规则的节拍。她在黑暗中能看得清楚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男人的面部轮廓,她用手指轻轻掠过他的皮肤,而他则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她。

她于黑暗中沉默地望着他的后背,竟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自己以后的命运。



5


二肖独自一人走在回集体宿舍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姐姐的恋爱与婚姻刺激了她,没过多久,她也恋爱了。

当然,二肖没有跟大肖说。但大肖却很快就知道了,因为电话打到大肖家的座机上,听声音对方是个中年妇女,大骂她的妹妹不要脸,勾引一起上行的姐妹的、已经谈婚论嫁的男朋友。

大肖默默地听着,清楚了事情的概况,没有回骂。等对方骂完,她还十分镇定地问了一句说:“你骂完了吗?”

这样淡漠的语气倒把对方的气势与愤怒压下去不少。

“我问你,他们结婚了吗?”

“我再问你,结婚之前有没有重新选择的权利?”

对方显然未做充分的准备,只想着羞辱与宣泄,听到这样的质问,第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反倒有些张口结舌了。大肖挂了电话,过一会儿,电话再一次打过来,大肖没接,直接把电话线拔了。

大肖见到二肖,并没有责备她。二肖也没有解释,她相信对方跟她是认真的,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荡气回肠:男人于婚前才找到自己真正的一生挚爱,为了这个女人,他可以跟家庭乃至全世界去决裂、去对抗。这甚至增加了他们感情的浓度与传奇色彩,所以他和她理所应当欲罢不能。

二肖爱得理直气壮,并且毫不畏惧。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是跟他在一起,也是硬要闯一闯的。

大肖没有说话。前不久,她刚刚得知丈夫不是城管的正式在编人员,工资少得可怜,而且,这点工资并不上交,按照林星浩的话来说:“在那样的单位,大事小情,吃饭喝酒,应酬什么的免不了,再怎样,偶尔总要做一回东道,我自己的钱还不够花呢。”

林星浩从来没想过新婚的妻子也需要花钱,按他的逻辑思维,“家里有米、有面、有菜、有油,你还要钱干什么?”大肖抑制住了想抽他一巴掌的冲动,甚至有些被说得动摇了:“也是,在外面,男人是得大方一点,这样机会也多一点,可能……”

她也希望丈夫能尽快转正,毕竟牛皮是吹出去了,所有的娘家人都知道她大肖在沈阳找了一个端铁饭碗的“执法人员”。这不切实际的梦想,不只属于林星浩,也属于大肖,他们两口子将生活的目标寄托在“万一”和“遇见贵人”这两件事情上,像守株待兔的耕者一样荒唐和愚蠢,但是他们自己却并不觉得。

大肖问了二肖对方的情况,包含了家庭情况。也看到了人,小伙子长得精神,人也殷勤,一口一个“大姐”叫着,鞍前马后,很有眼力见。来之前,大肖不是没有过棒打鸳鸯的想法,但一场见面下来,最终却得出了“也无不可”的结论。

爱情嘛,不能量化,没有标准,也无法权衡。遇见了,就是各人的命,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时的大肖和二肖,都不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也不愿意相信爱情是激情,婚姻是柴米油盐,更不可能往更深一个层次去想:她们寻找的,不只是能带自己共舞的爱情高手、一个床伴、一个安抚高手,更是与她们一起去对抗那时时处处都对自己虎视眈眈、居心叵测、阴险诡异、手段又极其高明、难于对付的命运的战友,还是她们所孕育的下一代的父亲。

她们不愿意想得太多。一方面她们缺乏这样的引导,从来没有人给她们说过这些。另外一方面,她们觉得,如此量化,就是对爱情的亵渎,那只能证明他们爱得并不纯粹。她们不愿意自己的爱情沾染上一丁点功利与世俗,那样的女人多么庸俗又多么不纯洁,她们自小就被教育要做一个纯洁的女性,身体和心灵都是。

大肖的默许,令二肖悬着的心放下不少。然而事情的走向却并未如二肖所愿。那个精神小伙在征服了二肖后,又开始重新权衡利弊起来,权衡的结果是决定浪子回头。这出旷世绝恋的大幕刚刚拉开没多久,就不得不仓促鬼祟地谢幕了。

二肖万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当时正值年关,她本来打算带着新处的男朋友回老家叫父母看看的。前一天他们还在商量细节,买些什么礼品,后一天人就不知所踪了,他甚至没有当面给她一个分手的理由,只发了一条分手短信。

二肖于静默中独对黑暗,无言捱过一个又一个冰冷而又令人难过的日子。



6


大肖对林星浩越来越失望了,有几次,她靠二肖塞给她的百元钞票才能买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包括卫生巾。塞钱时,二肖不说话,大肖也不说话,婆婆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两姐妹的手无声地缠斗了几个回合,最后钱又重新落回到大肖手里。

大肖只好决定重新上行了,尽管那时她已经怀孕。有人问,嫁得那样好还回来干什么?她笑笑答,天天在家待着实在太无聊,不如出来干点啥,还能挣个零花钱。

这句话是撑面子的,大肖心里非常清楚,至于别人清不清楚,大肖不愿意去想。

然后,林星浩开始管她要钱了,先是一百两百,后是三百五百,要的时候说是借,一开了工资就会还她,但从没还过。

再然后,他们开始经常因为钱打架了,有一次她跟林星浩吵架吵到动手了,婆婆就冲了上来。

结婚时大肖曾经以为从此在沈阳有自己的家了,以为从此这世界会多几个疼爱自己、在乎自己的亲人了。然而夫妻关系竟被一场小试牛刀的利害冲突撕扯得粉碎——不要说站在她那一边了,林家人甚至连保持中立都不可能。

这个发现使她对婚姻、对成立不久的家庭失望透顶,连带对丈夫以及对公婆的热情也消灭掉了,“原来只有血缘的关系才靠得住”。

可她以前因为所谓的爱情,差不多抛弃了亲情。

结婚以后,她甚至不大请二肖来家里做客。她不愿意叫妹妹看见自己的日子过得居然不如结婚以前,也不愿意叫妹妹知道自己嫁了一个那样不堪、没有丝毫担当的男人,更何况他们还跟公婆住在一起。

她常很久也不回一次娘家,怕父母问,也怕父老乡亲们问。她当然可以撒谎,她是可以欺骗他们而有余的。但她无法欺骗自己。那些问话,常使大肖觉得并不是别人在好奇、在询问,而是命运借了别人的口在拷问她自己的心。那让她何其痛苦。她不愿意去面对那些痛苦,她只好选择糊涂地活着,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二肖替她遮掩了一切,每次回老家,二肖都会从自己积蓄中拿出几百块钱来交给父母,说是姐姐托她带回去孝敬他们的。父母会打电话来感谢,告诉大肖他们并不缺钱用,大肖支支吾吾地应承,满心满脸都是羞愧。

林星浩却在这个时候下岗了,具体原因没有跟大肖说,大肖也没问。那份不足以养家糊口的工作,除了名声好听一点,别无好处,大肖早想让丈夫另谋出路了,她甚至为之窃喜,她不懂得掩饰,更何况假意安慰。她的态度引起了林星浩和公婆的强烈不满,说她“幸灾乐祸、没有良心、不知道好歹、里外不分”,总之,“白眼狼”。

这些指责是以暴风骤雨的形式朝着大肖倾泻而下的,似乎她真的存心要看自己丈夫的笑话,缺乏必要的同情心,对林家没有一星半点的归属感。大肖被他们指责得自己也迷惑了,忍不住跟行里的同伴诉苦。

结过婚的姐妹向她传授经验:“男人女人都是要哄的嘛,你以为有多少成年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都要靠哄的,达到你的目的不就得了吗?我们卖衣服不也一样?哪款不靠忽悠?你难道跟人家说实话?‘这几个款卖得不好,所以我先推给你’——谁会要?你要说这是‘大爆款’,‘大家都抢着拿、抢都抢不到’才行的嘛。要哄他,为了你去干。”

大肖对这样的答案很无语,却找不到反驳的理据。她怀疑自己作为一个妻子道行不够,缺乏必要的笼络和摆布丈夫的手段,但又觉得,即使自己真有那样的手段也不会那样去做,为什么要对自己人上手段?那样不是背离了自己缔结婚姻的初衷?她不否认找林星浩有实用和功利的一面,但是一旦跟他结了婚,大肖才发现自己需要的不只是一纸沈阳市户口、一个体面人的老婆的身份,她更需要一个体贴的、能够与她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互相支撑、最重要也互相信任的丈夫。

“敢把后背给他”,这是大肖对婚姻的底线。但比照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婚姻,这个底线几乎就有一种天方夜谭的意味了。

“我以为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后来才发现不是。他不属于我,他属于他自己。但事实上,一个人忠于自己、属于自己并没有错。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不属于你,却偏还要求你属于他。在他的眼睛里,你跟他从来没有平等过。你永远是附属,跟他拥有的一双鞋、一张桌子、一个公文包、一条狗没什么分别。对于他来说,娶的媳妇只是一个工具,只需要提供给他价值与服务,听命于他、使他满足于男人的虚荣心就可以了,他是享受这些的人,像高高在上的皇帝。”

大肖自命得到了一个坏的婚姻,普天之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像她的丈夫一样,这个林星浩甚至比女人要虚荣。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几乎每一天都生活在煎熬里。但她拼命压制自己,她那时已经颇为懂得,婚姻就是要自由的两个人不再自由,任性的两个人不再任性,要使彼此都跟自己的天性去对抗,而非去向彼此对抗。既然林星浩仍旧没有意识到这点,那么只有由她这个婚姻里的先知去引导、去鞭策了。但她又抓不到要领,所有的引导与鞭策,在这两个婚姻的新手之间,最终都演变成为一场忍无可忍或者歇斯底里。



7


战火虽频繁,微弱的火苗却来不及茁壮,他们彼此还给对方留一点脸面与台阶,还会顾及一下是否有外人在场,都还会自我反省,还稍微恐惧一下失去对方,有时夜晚的一场亲密和意犹未尽,还能让他们迅速和解。

借由这一点感情的余温,林星浩终于同意出去工作了。但对于找什么样的工作,两个人又无法达成一致。林星浩穿得西装笔挺出去应聘,但因为没有学历,往往又被拒之门外,尝过了太多的失败,他心都灰了,不去面试了,也没再更新过简历,常常撒谎骗大肖说去应聘了,但总是不成,“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婆婆当然知道这种情况,知道儿子不能长此以往下去,但又不愿意去逼迫儿子,就由着他。这个极平凡、懦弱、自私的母亲对孩子的所谓的爱,是一种十分隐蔽的、狭隘的感情,内心深处,她甚至是不想儿子成功的,“翅膀硬了,就会飞了”。她不想儿子远走高飞,只有他无能、懦弱、自私、懒惰,才能一直依赖她、需要她,才不会离开她。

有时婆婆不免也要在大肖不在的时候埋怨林星浩两句,大肖下行回到家,她又会选择替儿子遮瞒。母子俩享受着一种私密的连接与快乐,有时彼此交换一下只有他们两个才能看得懂的眼神,内心是澄明的了然与得逞的快意,是那种自己人合作成功、亲密加倍的感觉。

当林星浩在大肖面前装作奔走了一天,筋疲力尽,又颓唐又沮丧的时候,婆婆就会适时适地添油加醋。大肖最初自然不会怀疑,在她自小就被培养出来的朴素的劳动观念里,靠自己的双手挣自己的面包,是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种事若还需要别人去敦促,已经使她不能理解了,更何况婆婆和丈夫合谋去欺瞒自己?

所以,当她发现这个事实时,内心全线崩溃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快3个月了,她开始犹豫到底应该不应该生下来。她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了孩子,兴许林星浩就能好一点儿了”,但很快就果断否定了这个没有任何根据的、幼稚的、自欺欺人的想法。

大肖独个儿去医院做了人流。看电视广告做的宣传,她以为流产不会产生多大的痛苦,但事实上,不但很疼,还流了很多的血。出了处置室,她苍白着脸、弯着腰,气若游丝,冷汗一滴一滴顺着头发梢滴下来。

她是一步一步挪到医院门口打车回家的。进门后,她忽略了丈夫看见她那一刹那同样苍白而张皇的脸。林星浩还在此地无银地解释,说他今天要去应聘的那家单位早上才通知改了面试的时间。大肖沉默地换了鞋,对他拙劣的表演没再产生丁点兴趣,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婆婆出去买菜了,屋子里静极了,阳光洒进来一点点,浮尘在仅有的光影里徘徊。心虚的林星浩一路跟随大肖进了卧室,看着她像一片树叶般轻飘飘地倒到床上。大肖给自己拉上了被子,闭上眼睛,只来得及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便陷入了安静而沉稳的睡眠。

躺到第三天,大肖也没去上行。

婆婆在厨房小声地问询儿子:“她怎么了?”

林星浩也不明所以:“也许病了吧。”

“严重吗?”

“谁知道。”

大肖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丈夫无所谓地、轻松地耸耸肩膀的样子,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婆婆进来了,低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吃没吃药。她听见了,但是并没有睁开眼睛回答。见她紧闭双唇,脸色蜡黄,婆婆犹豫了一下,问她,是不是“身上来了?”她也没有回答,连轻微的皱眉都没有。

婆婆似乎生气了,转身出了他们的小卧室,在厨房里用一屋子都能听得到的音量抱怨着。大肖咬着牙,眼泪涌上来,却硬生生压制了下去。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世界那一方小小的湛蓝湛蓝的天空。她望着那湛蓝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又绝望地闭紧了眼睛。



8


一个礼拜后,大肖上行了。

在家里是待不下去了,婆婆已经开始摔摔打打、指桑骂槐了。她很想顶婆婆两句,后来又一想,算了,倒不是想息事宁人,而是她自己的身体还不允许。她劝自己,一定要保养好身体再跟他们战斗。

可什么时候家居然成了她的战场了呢?原来家也是一个不能使人安生的地方——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大肖意识到:那只是不是她的家而已,对于林星浩来说,那里可能永远是包容且安全的。

说到林星浩——因为他不知道大肖前几天在闹什么、一直要休息到什么时候,甚至以为大肖是在用“躺平”逼他出去干他不愿意、也不屑于去干的工作。他只跟妻子做了两天的戏,就不肯再演下去了,十分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是一个只能做大事的人。

大肖的身心一起承受着痛苦,所以稍微能动,她就去上行了。她上行,下行,像一架工作着的机器。林星浩又试探着管她要钱,只要手里头有,她几乎没有犹豫就全部给了。拿到钱的林星浩看着她笑,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苍白枯瘦的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婆婆全看见了,但扭过去头装作没看见。

大肖在心里深深叹息着:这是一对多么有默契的母子呀!自己真是多余嫁到林家来。可嫁都嫁进来了,能怎样退出去呢?去法院提离婚?重新出去租房子?跟妹妹一起住?——不不不,她张不开这个口,一想到那个场面,她就先羞愧得红了自己的脸,父母那边就更没办法交代了。再说,她自己也不想离开,好歹是个家呀。她害怕无家可归,独自在这个世界上浪荡,像个孤魂野鬼。她恐惧失去,但恐惧的不是失去一个像林星浩这样的男人,而是这一段代表她有着某种社会身份以及归属的关系,哪怕这关系脆危至不堪一击。

认识到这一点,大肖就更加瞧不起自己了,她痛恨自己的软弱,觉得自己在本质上与林星浩并无不同,都不能独立,害怕过孤独而没有倚傍的生活。

茫然而无助的大肖,不由自主地重新靠近了亲情。她开始频繁回娘家,每个年节,有个理由就会回去,买些礼品,再往父母手里头塞一些钱。父母的笑容给了她极大的慰藉,她感受到久违的温暖,身心像春天开化的河面一样,坚冰在一点一点融解。在娘家,她有时竟不想回沈阳,想着,如果能像小时候一样永远地赖在家里就好了。但她也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她失去了久住下去的身份与资格。

她可怜自己,将自己看作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她有时也想将这苦闷诉与林星浩听,但一看见他,所有倾诉的欲望又都烟消云散了,只会无力又鄙夷地看着他。

林星浩并不在乎这些,涎笑着一张脸凑近来,伸出手,还是管她要钱。她本来想给,后来没给。她告诉他,自己没有钱,刚刚从老家回来,很疲惫了,只想好好躺在床上睡个好觉。

“怎么可能?”林星浩自然不肯相信,他扑上来,抢她的包。大肖怎么肯给?两个人撕扯在一起,林星浩对她饱以老拳,将包抢了过去。大肖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冲进厨房,拿出一柄刀来,劈头就砍了过去。

听见动静的公婆都跑进来,加入这场混战,三打一。大肖怯懦了,退缩了,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吃亏的,却又不肯就这样低头认输。她跑进厨房,打开燃气,哗哗地关窗子。

“妈的,让我们一起去死吧!”她喘着气。

公公婆婆骂她疯了,林星浩恶狗抢食一样扑上来掰她的手指,抢她手里的打火机,她不肯撒手,林星浩给了她一巴掌,她打不过,张口就朝林星浩的手臂咬了过去。

窗户被打开了,一股清新的空气穿堂而过,带走了厨房里那点残余的煤气味儿。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大肖实在不知道。

她泪淌下来,不依不饶,声嘶力竭地骂嚎:“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今天不打死我,屋里所有人都不是人揍出来的!”

还不够,打开门,走到门口,她像个真正的泼妇嚎着:“都来看看,这是什么人家?公公打儿媳妇儿,儿子一分钱不挣,花媳妇儿的钱,什么样的爹妈,啊?连个屁都不放!来来来,大家都看看,这就是老林家,在外头还装人呢,城管,屁!当初就不是正式的,早他妈下岗了,还天天在那儿装王八犊子呢……”

她一把被扯了进来,门“咣”一声关了个死。她踢着,踹着,嚎着,眼泪在脸上横流。

“报警啊,报警!哪个好心的大爷大妈大哥大姐替我打个110啊?出人命啦,杀人啦!他们要整死我!”

她不怕丑了。

什么是丑呢?

她不怕了。

没有丑。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丑,比回避丑陋来得丑陋。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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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4 05: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姐,你还让我活不 · 下篇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3-03-09 07:05 Posted on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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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没想过这一身病哪儿来的?真累死了,你就比他妈更像他妈了,他妈娶儿媳妇都没给他置备房子、置备车,你跟他几年全部都给他置备齐了,你现在就差一蹬腿了——你究竟想没想过自己的身份?你是他媳妇,你不是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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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她和她的她》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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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身体并没有完全恢复的大肖,成了家里的斗士。

对于丈夫林星浩、公婆和所有的邻居来说,大肖是那个每天无事生非、制造家庭争端、搞得全楼都永无宁日的恶劣女人。被贴上了这样的标签,反而使大肖感觉到了适度的快意,享受着恶名带给自己的便利——贤妻的角色也许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她,她有些高兴,终于找到自己在家庭里的位置了,她不想再继续扮演一个人畜无害的好女人了。要泯灭多少快乐与思想,要泯灭掉多少人性里的根本,要泯灭掉多少该享而永不能享的权益,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好女人啊!她做不到,并且坦然承认、接受与面对了这一点。

尽管她过得也并不快乐,但也终于知道了,生活的过程与终点,并不必然是快乐与幸福。所有的东西都需要自己奋而起身去战斗与抗争,所有的和平与安宁都靠战斗与抗争才能够取得。但她同时又感觉到一种悲伤,因为她已经能清晰分辨出行里的姐妹们,哪一个是在战斗、在抗争,哪一个已经放弃了挣扎,哪一个在抗争的道路上遍体鳞伤,甚至在自己怀疑自己……

连她那个拥有着五爱街最高学历的老板娘也是一样的,尽管她拥有那么多人羡慕的家庭与生活,然而居然也会迷惑,也有不满足。在外人看来,那些迷惑是多此一举,是无病呻吟,那些不满足更是贪得无厌。但大肖却觉得自己隐约可以共鸣老板娘,知道她不是,但是什么,她又形容不上来。

大肖和林星浩的婚姻毫无悬念地走向了貌合神离。不,他们之间连貌也不合。两个人见了面就会争吵,林星浩终于被她逼着去找了一个替班开出租的工作。本来他可以开白班,但因为害怕碰到熟人而执意去开了夜班。这样他们夫妻见面的时间就可以少了,他出车的时候大肖在家里,而大肖在家时他正在出车。两人完美地躲避掉了一切可以见面、沟通以及交流的时间。

婆婆对大肖意见不小,总试图恢复到从前的家庭秩序,插手他们小家庭的生活。以前大肖多少还有些投鼠忌器,彻底闹翻以后,她不再顾忌了,只要觉得有不满意、不妥当、不合适的地方,直接把火力值拉满,向着婆婆开炮。

每次吵起来,公公也会加入战团。她就敢“啪”一声打开门,跟公公、婆婆对骂。婆婆手抚着胸口给儿子打电话,林星浩回来后就会对大肖动手,大肖随手捞到什么就朝丈夫身上招呼。有一次摸到的是个陶瓷杯子,直接就把林星浩脑袋开了瓢,事后大肖又陪着他去医院缝合,缝合完了每天给他上药,7天以后再亲自动手给他拆线。还有一次她举起了梳妆台上的镜子兜头就朝林星浩砸了下去,林星浩用胳膊一挡,那条胳膊差点儿报废。

大肖似乎胜利了,然而内心的痛苦使她更为清醒,她知道自己实际上是败了。她内心也更为清楚,这是在奋斗。人奋斗的形式多种多样,但无一不在为自己所期待的最终幸福而斗争。从这一点来看,她似乎也没有过错,毕竟,“道路永远都是曲折的”。但她偶尔还是会深切怀疑:在经过如此血腥、暴力、冷酷的斗争以后,她和林星浩的内心里还会存有多少温暖与温情?

“最终的胜利”变得不那么令人期待了,倒是相当多的时候,她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同林家老小发生战争了。仿佛,她、他、他们陷入了一个怪圈,成了单纯为了打败对方、使对方向自己臣服而战斗。但她当初结婚的目的,并不是使自己向谁臣服,也没想过使任何人向自己臣服啊!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婚姻与生活——这种苦闷熬煎折磨着大肖,却无人诉说。回老家时,母亲劝她不要太任性,个性不要太强,她就低眉顺眼很随便地敷衍一声,穿上衣服去外面的土路上走走。路过的土狗朝她熟稔又巴结地摇晃着尾巴,她站在它们面前,突然间很想哭。但是不能哭,对着一条狗去哭,这该是一个让乡亲们多么惊讶与不可接受的举动啊。为了不吓着别人,她只好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悲伤,使自己看起来和那些正常的人一个样。

走到村子的尽头,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夏天绿着茂盛的庄稼,冬天光秃秃一片。远山在云雾里露出隐约的轮廓,天与地在某个尽头不期而遇了,呈现出一派宁静与祥和。大肖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让自己得到短暂的安宁与放松。每次回沈阳,大巴刚刚驶进城区,她就浑身紧绷,宛如一张拉满的弓,要把自己的怒火像一枚炮弹一样射出去,才能跟他们勉强打个平手。

她可以清楚看见婆家人眼里的疲惫与失望,有时也不落忍。但是婆家人却始终看不见她眼里的疲惫与失望,她刚嫁进来时的热情在这样的日常中几乎被消耗殆尽了。很多时候她都不想回家,下了行到了楼下,抬起头来,目光沿山墙一点一点往上爬,直爬到她家所在的那一层楼,再脚步异常沉重地朝上迈。



2


大肖常去看望二肖,一起吃饭,一起去逛一逛。但不怎么聊天,不知道谈些什么。从前她们姐俩的梦想,有一半大肖是实现了的。但实现以后,她却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便没什么可说的。生活就像白天与夜晚一样,黯淡与平凡,她失去了热情,却仍旧要活着,如同许许多多人一样。

二肖能看出来姐姐心中的失落,却始终不明白她到底失落了些什么。沈阳从大肖第一次回乡起,就像图腾一样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她正像多年以前的大肖一样,致力于留在这个大城市。她想像一棵树一样在这个并没有使自己感受到多少温暖的城市里扎下根来,伸出无数的根须,紧紧抓牢脚下的土地。她要属于这里,哪怕是以一种献祭的模式。

如今,二肖的目标也快要达成了。她交了一个男朋友,叫梁大伟,是个美发的大工。她从没跟大肖说起过。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已经跟对方已经同居,怀了孕。她想自己应该是要结婚了,但梁大伟却不知怎样回去跟父母开口——事实上,他一直跟母亲在一起生活,他父亲早就抛妻弃子,他跟母亲蜗居在车辆厂职工宿舍里,小套,一大一小两个房间。他母亲其实也早就知道了二肖的存在,但就是不吐口同意儿子的婚事——这在男孩的母亲中是多么滥俗的剧情:

“她能跟你同居就能跟别人同居,这么随便的女孩儿咱家可不能要。”

“你就能确定孩子是你的?”

其实,谁要嫁给她的儿子,她都不会欢喜。在跟儿子相依为命的日常里,她早已模糊了自己和儿子的角色,在情感上也不能摆脱对儿子的依赖。儿子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与活着的动力,多年以前,丈夫早就把她的心伤透了,胆吓破了,是儿子治愈了她受到过婚姻创伤的心,儿子就是她的药,现在有个姑娘要把药拿走?那可真是要跟她拼命了。

梁大伟没有找到反驳母亲的理由,他以为结婚一定要得到家长的支持才好,要不然结了婚以后住在哪里?难道还在外面租房子吗?这个面色白皙、长着一双迷茫大眼睛、拥有一双纤细柔弱手指的男人,在母亲那里吃了一餐饱饭后,又回去见了二肖,支吾着,没说母亲同意,也没说母亲不同意。

梁大伟绕了半天的圈子,把二肖彻底绕糊涂也绕急了,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梁大伟这才脱口而出,说两个人的婚事应该由双方的家长去商定才好。

他低下眼睑,沉默着抽烟,呛着了怀孕的二肖。二肖有些心烦意乱,叫他不要再抽了,他乖巧听话地掐了烟,两个人就沉默地坐着。

二肖看了看梁大伟,知道指不上他,但心底里却也怨不起来。她听说过梁大伟的成长经历:从小就被父母放在长托,后来父亲离家一去不返,他跟母亲在一起生活,日子不能说不艰苦。他母亲身体不好,也不太能顾得上他。他身体瘦弱,从小被人欺侮也不敢做声,从没有人替他出过头。

二肖心软了,压制下急躁与火气,开始替自己的男人开脱了。而梁大伟则会在她一次又一次替他开脱中越陷越深——那时他们是都不知道这一点的。他们推动着自己的命运之轮朝前走,有时推进坑里,费劲将自己捞起再继续朝前走;有时推进一片沼泽,再艰难从中挣脱;有时,走到一片坦途,就会天真地以为生活的磨难都自此有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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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又拖了一个来月,二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找到大肖,如实交代,大肖先是愕然,继而镇定,冷静下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得帮妹妹摆平这桩婚事,不能让对方白占了便宜。

“他家什么意思?”她看着二肖,又不等二肖答,自顾自说,“不管什么意思,总要给咱一个交代。如果想不负责任,那肯定不好使。”

“其实那时第一时间应该考虑的是梁大伟那个人以及他的家庭究竟行不行,但当时头脑里像被谁植入了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一遇上那种事,第一个想法就是女人吃了亏、被占了便宜,而不使自己吃亏的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对方赶快给自己一个名分——现在想想,名分、幸福,究竟什么才最重要、什么才代表婚姻真正的意义呢?但是那时候不懂。”后来她复盘说。



3


大肖没提礼物,单枪匹马就杀上了门。梁家老太瘦小,只有1米5的个头,脸又黄又皱,如同一枚风干的橘子,嗓门很小,嘴又拙,说不出什么犀利的话来。谈话全程几乎都由大肖主导,谈完,二肖和梁大伟的婚事也就这样被敲定了。

二肖结了婚,肚子一天天大了,不能继续上行了。大肖去看二肖,知道她没钱用,就像自己刚结婚的时候妹妹也怕她没钱用一样,常朝二肖手里塞几张钞票。

二肖看看大肖,再看看手里的钱,低下头。大肖注意到了妹妹的手——与她的手长得不太一样,妹妹的手圆润修长,十指伸开,手背上有肉肉的指涡。她的手虽修长,但太有棱角,骨节又粗,掌心没肉,不是一双有福气的手。

她握握妹妹的手告辞,二肖送她到公交车站。坐228路,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大肖让她回,二肖不肯,送到车站了也不肯走。

等大肖上车,二肖叫了一声“姐!”

大肖回过头来看着二肖,二肖朝大肖挥着手。

“啥时候再来?”她腆着肚子朝车前走了两步。

“不要过来,车碰了你。”大肖出言阻止她,又说,“下礼拜,下礼拜来。”

“我等你喔。”

“好啦好啦,下礼拜下了行就来。”

“啊,姐。知道了。”

二肖挥着手,公交车抖动一下丑陋而肥胖的身躯,吭哧吭哧地启动了。大肖扒着车窗户看着二肖,二肖朝她继续挥着手,直到望不到车尾了,才慢慢地往回走。

二肖没敢对大肖说,婆婆给过她脸色。梁大伟倒不给她脸色,但非要拿婚礼收来的礼金去做生意。她本来不想给,生孩子要用钱的嘛!但是梁大伟一直跟她冷战,她先受不住了,举手投降,把钱都给了他,但没两个月,梁大伟就把礼金赔光光了。

结婚以后生活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二肖禁不住也有一些失望。但梁大伟态度好,她也就认了。她多么不忍心对这个男人有过多的苛责呀——他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忧郁地看着自己大着肚子的妻子,目光中全部都是悔恨和惭愧。责备他的话都到嘴边了,却生生被二肖吞咽了回去。

“财去人安乐。”她掀开被子,“呼”一声盖到两个人的身上来。

梁大伟赞美着二肖的宽容与大度,感叹着,说除了他妈之外,再没有一个人对他那样好过。

而二肖也从没觉得自己对一个人如此重要过,她迷失在梁大伟的赞美里。二肖以为自己的宽容和理解能换来一些什么,至少不会是下一次的不合理的要求。但二肖发现,很快,梁大伟就又有了其他的诉求——一部苹果手机。她不能理解,以他们的收入,苹果手机是真正的奢侈品。但当梁大伟用虚弱的、乞求的、渴望的眼神望着她时,二肖又一次心软了。

然后又是价值数千元的球鞋……

二肖总在说劝自己:他的要求并没有多过分。也很容易就说服了自己。

他们住在二楼,窗户离街道很近,半夜有人走近,也有人咳嗽,不远处还有一部挂在楼房外墙的磁卡电话,人们总是不分昼夜地在那里打电话。二肖在半夜睡不着,总在心里筹算着手里还剩下几个钱,知道用于生孩子的钞票是有些不够用了,要尽可量俭省。梁大伟十分安稳地睡在她身侧,她看不见他的脸,他将整个的脸全部都埋进被子里。二肖心里又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他是多么可怜又是多么的无助呀,可她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可怜而无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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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肖托了自己的老板娘,找了医院里的关系,恰好可以帮到二肖。

“剪头的,靠不靠得住?”老板娘问。

“还行吧,人老实,不跟我妹吵架,老太太也老实,最起码不能受气。”

老板娘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又对大肖说:“老实人有时更难弄呀。”

大肖正在理货,撅着屁股,汗淌下来,一滴一滴掉在货品的外包装袋上。汗湿的头发很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身上穿的衣服也早湿透了,贴得她难受。她站起来,喘了口气,将衣服前后分别揪起,让皮肤也透透风。

“总好过我那个。”大肖苦笑了一下,“我家就像战场一样。我妹家一天一天没动静,从来不吵架。”

老板娘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放弃,只抿抿嘴笑了一笑。

二肖生产时,大肖发现妹夫梁大伟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走廊最远处,跟医生接洽、塞红包,甚至签字、跑前跑后的忙碌,全部是自己在做。梁大伟顶着一头酷炫的头发,手里拿着一根细白的香烟,脸上是朦胧得如同做梦一般的神情,看起来真是既纯良又无辜。

大肖叹气时,小外甥已经呱呱坠地了。她听见护士喊“肖XX家属!”,没多想,就冲了过去,那些刚刚还隐约浮泛在半空的、模糊的、怀疑的念头,雾一样消散了。梁大伟也跟着凑过来,大肖将婴儿递到他手上:“先把孩子抱到病房,我等二肖出来。”

梁大伟接过孩子朝病房走去。二肖还没有出来,产房门口等待着一张张陌生而焦躁的脸,不安的脚步声淹没在医院里巨大而嘈杂的噪音里。大肖望着妹夫进了电梯,那个背影纤细摇摆得如同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年。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脑海里浮现出大半年前单枪匹马去找这个男人母亲谈判的情景,婚事谈拢,她出他家门时,是有一些成就感的,很兴奋,但现在想来,这种兴奋又难免有些莫名其妙。

二肖被推出来了,大肖迎了上去。



4


孩子出生以后,二肖的生活并没有改善。出了月子,二肖不得不再一次上行,除了拥有了一个丈夫和一个儿子以外,一切似乎都并未发生丁点的改变。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她的身份,由一个女孩成为一个女人,成了一个母亲,成了某个人的妻子。

大肖和林星浩也到了走不下去的地步,二肖不参与意见,她知道姐姐一向比自己有主意,她的意见是不会被姐姐采纳的。

大肖有一些钱,去学习针灸减肥,鬼知道真能减多少。但女人们总是要减肥,她们总是嫌弃自己身上多余的脂肪。大肖联系了一家医院的出租科室,在那里营业。有医院的招牌罩着,又因为是新兴行业,生意最好的时候一个月就入账十几二十万。她买了房,也有多余的能力去照顾二肖,回老家时更像是衣锦还乡了。

大肖成为一个小小的女老板,完全是带有一些戏剧性质的,她自己也非常清楚,命运的高峰期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咻”一下过去了,正如它来时那般的令人出其不意。

父母操心着她的婚事。林星浩也没有再婚,得知她发达了,很希望能跟她再续前缘。但大肖心灰意懒,对前夫、对婚姻都失望透顶。有流言说她离婚是因为不能生育,她也不去解释。这世上人太多了,一个挨一个地解释下去,恐怕要耗费她的半生。她已经浪费了半生了,再不想将剩余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人与事上了。

她现在只剩下亲情了,父母、妹妹、外甥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外甥。她给他们花钱,不去想自己的未来,未来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她不去担心。她净身一人,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最差也不过就是哪儿死哪儿埋,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保持着去二肖家里的习惯,去时总要买很多东西,也给外甥留一些钱,如果妹妹有事需要她托关系,她就花人情去托关系。二肖买房时管她借了一些钱,她说不需要还了。她不是对钱没概念,而是需要这世界给她一点温暖。她从旁的地方已经找不到安全可靠的温暖了,血脉亲情总归是可以靠得住的吧?

然而,有一天小外甥问她:“我们家的事儿为什么你总管?”

孩子刚上幼儿园,她相信这句话不是他自己观察得来的疑问,一定是有大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大人是谁?

此后,大肖不大到二肖那里去了,哪怕二肖奋力邀请,她还是能不去则不去。一年去个一两回,也就那样了。她每天工作,回家,煮一个人的饭食,不爱做了就去外面吃一口。买了车,开到顺通那边,却发现从前和二肖常去吃饭的那家小饭店早黄了。但她永远记得肉粒豆腐汤和香酥凤尾蘑的滋味,此后她到过无数大的小的饭店,点过无数次这两道菜,却再也吃不出当初的那个味儿了。

她觉得真是遗憾啊,但是人生总是会有遗憾的。她一个人孤独而失望地咀嚼着遗憾,想到二肖终于是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幸福,又心生安慰。自己也许真的打扰到了妹妹的幸福?能做到不打扰的。

沈阳的夜色,大肖已经看惯了,灯火从街路的一头延伸开去,一直到很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亮着,有些羞涩,像一个情人的吻一般,既令人期待又令人舒展。她在夜色里摊开两臂,风从臂膀的空隙穿梭过去,如同一只春天的燕子。



5


二肖先是在四十岁那年诊断出了心脏病,隔了几年,除了心脏不行,肝也不行了。肝不行,胆也不行,胆不行,胃也跟着罢工。吃了又疼,还会吐,不吃人又受不住。挂了肠胃科,又挂肝胆科,但因为新冠疫情还没有彻底解除警报,她这种情况医院竟然不收住院。

大肖来看二肖,见她脸儿黄黄的,斜坐在沙发上,眼珠半晌才会动一下,人也瘦了一整个圈。她坐到妹妹身边,有些惊讶于她疾病的来势汹汹:“怎么会到这种程度?”

二肖虚弱地晃一下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原因。

“住院呐?”

“医院不收。”站一边的梁大伟说。

“想办法啊!”大肖有些生气,都这个样子了,不收也要上天入地地想办法啊,难道等着奇迹降临吗?

二肖见姐姐急了,拍拍她的手,笑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来:“我没事呀,不收住院,就是没那么严重。”

大肖不吱声了,觉得自己刚才语气有些不善,二肖的婆婆还在场,她那样说话,难免让人家觉得她这是在兴师问罪了。

大肖想着,联系谁呢?她承包过医院科室,还是认识几个大夫的,但那些医院不太正规,她还是不大放心。最后还是把电话打给她在五爱街最后打工那个老板娘。

电话一通,才知道老板娘的妹妹竟然也生了病,也是不够住院的标准,但她已经安排好了。老板娘肯帮忙,于是大肖在二肖家里等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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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见婆婆回了自己家,二肖从沙发上起来了,很自然地扶着肚子去做饭,她肚子疼得像很厉害,把腰弯得像只虾米一样。大肖看了看梁大伟,人坐在沙发另一端刷着短视频,没有帮把手的意思。大肖看不下去,去厨房接过二肖的锅铲,说这顿饭由她来做。二肖不肯,姐俩来争起锅铲来。

大肖到底强硬,夺走了锅铲,做了一个虾,一个鸡翅,一个黄瓜炒鸡蛋。虾和鸡翅被梁大伟和外甥梁松吃光了,黄瓜炒鸡蛋一口都没有动。

二肖胃痛,不能进食,继续斜躺在沙发上,望着窗子外面。窗外已经是一片的漆黑了,夜色温柔包裹的城市里,一格格的窗子亮出柔和的灯光。二肖正看得出神,大肖坐了过去,想劝,却不知道要劝些什么。

梁大伟吃完了饭就抹嘴离开餐桌,回了自己的房间。大肖起身想去收拾碗筷,二肖喊丈夫:“别让姐刷碗啊,你刷。”

梁大伟低着头闷出一声“啊”来,噔噔噔走过来,纤细的手指刚要去碰那杯盘碗盏,突然间又缩了回去,转身去翻箱倒柜找些什么。大肖看他做家务这架势,有些来气,心里想,“等他找得到,我做都做完了”,但也没有起身。

二肖替梁大伟解释:“他手不行,沾不了凉。沾凉水大手指哆嗦,不能给别人剪头了。”

大肖想说,“不是有热水吗?热水器也开着呢”。但她笑笑,憋住了。

梁大伟找了许久,终于把塑胶手套找到了,他舒了一口气,像经历了千难万险一样。他仍旧梳着十分流行的发式,挑染了一种大肖形容不出的颜色,不像四十几岁的人。大肖知道他一直会用保养品护肤,身上总是散发一股男士香水的味道,这么多年了,苍白的脸,大而惊恐惶惑的眼睛,始终未谙世事似的。

大肖暗自里感叹,有人说男人不禁()老,从前她也这样以为,后来她做针灸减肥,接触的男男女女多起来,倒总结出一点心得体会:不是男人不禁老,而是他们很少为生活琐事操心,桩桩件件细碎的、磨着人性子的小活计才最能糟践人呢,会一点一点把人的精神与活力都给蚕食掉。她回望自己结婚那几年过的日子,焦头烂额,那才几年呐?

她庆幸自己跳脱了出来,但还是没有完全对婚姻死心。自己婚姻的不幸福是因为自己遇人不淑。如果人对了,像二肖,可能那些问题都不会有。最起码,在二肖的家庭里,梁老太也好,梁大伟也好,不会跟二肖吵架。二肖说什么,梁大伟不管爱干不爱干,还是会听,还是会动一动,梁老太也是。听二肖说,她还会给二肖洗衣服,有这样的婆婆,也算是妹妹的造化了吧,不像她,当年,公公、婆婆、丈夫,天天三英战吕布。

这么一想,大肖对梁大伟也就宽容起来。她站起来,向着妹夫,说:“你放那吧,手不好,我来刷吧。”刚说完,老板娘来了电话,她赶忙接了,定好了次日见面的时间。

二肖留她住一宿,说明天早上一起去医院。已经很晚,但大肖坚持走了,虽已不再介怀小外甥说过的那句话,但在妹妹家里,她却总是没来由地感觉到一种拘束。不是身为外人的那种拘束,而是这里的氛围使她觉得沉闷——是那种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都刻意去忽略的、心照不宣的、仿佛什么被阉割掉了的一种沉闷,带着某种抑郁的气质。她受不住这样的空气,憋闷得喘气都费劲。

回程时大肖据此在想,也许从前跟林星浩的婚姻不和谐,是自己占了大半部分原因?为什么像二肖家那种不吵不闹的家庭环境,她反而受不了呢?躺在床上,她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等到睡实,又被手机闹钟吵醒了。



6


大肖简单洗漱又奔二肖家赶,到了,二肖已经把饭做好了,梁松被他奶奶接走送去上学了,梁大伟还在卫生间里洗漱。二肖问大肖吃饭了没,大肖说没有。二肖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吃早饭,所以我做了,吃点儿再走,赶趟儿。

大肖坐下吃了两口,没休息好,一点胃口也没有,不过妹妹带病做了早饭,她一定要吃一些。

等她吃完饭,时间已经很紧张了,但梁大伟还没从卫生间里出来。大肖知道妹夫每次出门都要梳洗打扮,但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能这么慢慢悠悠的。她心里想,哪怕一辈子也不打架,这种性子的男人她也是万万受不了。她看了一眼二肖,二肖已经习以为常了,朝姐姐苦笑一下:“拉屎都是拉线儿屎,没个把钟头出不来。”

梁大伟终于出来了,真是光鲜亮丽,若不知他是陪老婆去医院,还以为是要去参加婚庆典礼。大肖看出来了,这个男人并不在乎自己的妹妹,他心里只有自己,他爱自己像鸟儿爱自己的羽毛。但他爱自己的方式跟林星浩不同,林星浩更外显一些,更直接,梁大伟更隐晦一些。但两者在本质上并无不同。

大肖抬起头来看了看二肖,她的侧影有一些模糊的狼狈,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有一丝躲闪和直截了当的逃避。她只顾走路了,旁的什么也不愿意去想,思考可能令她痛苦。

她们来到各自的车旁边,大肖看看二肖那车,车是由娘家贴钱来买的,当时二肖说的是,“梁大伟一直喜欢车,接送孩子也更方便”。但据大肖所知,自买车以来,梁大伟并未拿那个车接送过梁松,孩子一直都是由他奶奶接送。

跟二肖当年生产时一样,大肖帮着办妥了所有的手续,梁大伟更像是一个摆设,哪怕见到了大肖的前老板娘,他也只问候了一声“好”,连基本的寒暄和热情的感激都没有。大肖对妹夫有不满,但面儿上仍旧不免像二肖一样替他开脱:“我妹夫,人腼腆,但是踏实,他从事那个行业,一点花边新闻都没有过,什么都听我妹妹的。”

她觉得这话说起来心里没什么底气,有点画蛇添足。老板娘看看梁大伟,对大肖笑笑:“跟我还说门面话?再说,我们也不是没见过。”

大肖一愣,才想起当初二肖生孩子就是找的老板娘的关系。她低下头,脸红了。

老板娘拍拍她的肩膀,走了。大肖紧走两步跟了过去,回头给二肖比划了一下。多年的默契居然还在,二肖马上晓得姐姐的意图,她喊住大肖,从包里朝外掏钱,支使梁大伟:“姐,让大伟走这个人情。”

梁大伟站着没动,老板娘回身把大肖推了回来,大肖满脸堆着笑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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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钟点后,住院的手续办齐了。三个人静静地待在病房,隔一会儿,这个两人间又住进来一个病人。

大肖听见二肖跟对方攀谈起来,说起自己的老公,还有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尤其听到对方称赞梁大伟看着比她年轻的时候,她的五官笑得凑在一起,眼睛眯得令人看不见了,仿佛得到了这世间最大的奖赏。

她笑得十分夸张,大肖听起来有些烦,她不喜欢眼前的二肖了,她觉得妹妹陌生了。她一直以为命运对这个最小的妹妹是有一点眷顾的,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婆家,她走的路都没有自己的来得艰难。结婚以后,她过着小康而平静的——不,现在看来,没有任何一种平静是平白无故的,要么是抗争而来,要么是隐忍而来。

开始大肖一直以为,如果非要提到“隐忍”二字,那也一定是指梁大伟,和他那个说话声音高一点都恐怕会骇到人的母亲。但她目之所及与她从前的想象完全相悖,她想到一个细节:早晨梁大伟捯饬完,还坐在餐桌前吃了几口饭。昨天晚上剩的那盘黄瓜炒鸡蛋,大肖吃了一些,心里想梁大伟再打扫点儿这盘剩菜也就吃完了。但梁大伟对这盘一口未动,筷子一直在自己喜欢的菜上挥舞,专一得心无旁骛。

这个细节,有些不值一提,大肖一直压抑自己不要去想。但越不去想,心里反而越放大这情景,越觉得那个细节清晰得纤毫毕现了。她起身拎上衣服,说要到外面去走走,她听见二肖在后面说了句类似“注意防护”的提醒,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走出病房,大肖才觉得胸口的郁闷舒缓了一些,她警惕着,怕自己是因为单身太久有些不合群了,才会有那样的想法,但那想法却一直不停横向发散着延展,那种自由发挥的想象,折磨得她够呛。

“他只喜欢吃他喜欢的,从来不顾及二肖劳作的辛苦或者剩下的菜由谁来吃掉。他一定说不喜欢吃就倒掉罢了,但他们的家庭条件那样一般,二肖怎么会舍得将只剩了一顿的剩菜倒掉?他们家所有的剩菜全部进了二肖的肚皮了。”

这个想法使她心疼起妹妹来。二肖过的原来是这样的日子,她为妹妹愤愤不平。

她得出结论:

“梁大伟在驯化她——他喜欢吃什么二肖就得做什么,不然后果只能由二肖来承担。如果想不剩菜,就做他喜欢的,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他就一口不吃,所以二肖是被他训练成熟的、他的厨娘。”

“他无声无息地甚至是没有意识地、靠着一种仿佛生下来就根植进他身体里的某种本性训练着他的妻子,而且把她训练得成功极了。”

这想法困住了大肖,她坐上电梯,下楼去找老板娘。到了老板娘妹妹的病房,却发现老板娘人不在。她妹妹说,她在医生办公室,正在考侄子英语单词。大肖不知道医生的办公室在哪里,但走到护士站斜对面,还是听到了老板娘的声音。她想停下脚步进去跟她聊聊,正犹豫着,老板娘却抬头看见了她,走了出来。

“你继续考孩子,我没事儿。”大肖有些惭愧,有些后悔来找老板娘了——一定是自己多虑了,何必拿这些蝇营狗苟去烦恼别人?平白叫别人笑话。

老板娘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跟侄子交代几句,跟她一起出来了。她们坐在走廊里的按摩椅上,都深深地把自己的身体陷了进去。大肖没有说出自己的烦恼,说不出口,觉得那些话和那些事都摆不上台面,也许只是她某种自私狭隘的心理在作祟。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大家又分开了。



7


大肖回到二肖的病房时,梁大伟在看手机。现代人已经一刻钟也离不开手机了,明明陪他甘苦与共的妻子就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他只看得见手机。

大肖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有莽撞地重新进入婚姻。这些年,倒不是没有机会,只是林星浩给她的冲击太大,她走不出阴影。大肖是宁缺毋滥的人,二肖不是,二肖是难得糊涂的人——或许也不是,大肖如今看妹妹,倒认为她是那个真正糊涂的人。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身体搞成那样,跟她的婚姻应该不无关系。梁大伟沉默地摆布着她,她则一味迁就与牺牲。她尽管欺骗自己很幸福,但是身体不答应了,她的身体承受了太多她不应该承受的劳碌与压抑。

梁老太过来了,她保持着一贯的猫一样的行为习惯,出现和消失总是无声无息,显得十分突兀。大肖站起来,将陪护凳让给梁老太,跟她客气着,叫她不用来回跑。

梁大伟没挪屁股,二肖跟婆婆商量着儿子几点放学,谁去接,谁给孩子做饭的事。对于二肖住院以后的分工和计划,梁老太大包大揽,梁大伟的眼睛则像磁铁一样吸附在手机屏幕上,似乎没有听见妻子和母亲的讨论,似乎这些讨论与他无关。

大肖侧过头来,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提议道:“让老人来回跑什么呢?大伟安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就应该在家里享清福了。你们两口子的事儿,你们自己解决!”

二肖没做声,梁大伟也没做声,梁老太也没做声,病房里一下子沉静下来。

“不用。”梁老太说,“干点活儿没啥,我儿子啥也不会。”

大肖笑笑:“都一样,谁生下来什么都会?当初二肖也啥都不会,这不结婚也啥都会了嘛。不会就学,年轻人,学什么都快。你儿子挺有那个劲儿,能往里钻,干啥都错不了。”

梁老太脸色沉下来,现出不高兴的神色来,梁大伟的手指也不在手机上下滑动了。大肖冷冷地想:这就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老实人?其实他们娘俩什么都懂,装不懂而已!

“哎呀,我这个儿子呀我知道,什么也不会干,要不我总上去给干去呢,就是要替他干。”

“那您老可真太想不开了,不学不干永远不会,您老还能替他干几年?”

“那不还有二肖呢吗?”

“她都病成这样了。”

梁大伟站起来了,说:“妈,我送你走,这也没事儿。”

梁老太不动:“我不走,咱是自家人,我走啥?你也真是,干啥啥不行,自己媳妇儿有病,住个院还得找别人!”

大肖知道这算是开了战了,心头火起:“大姨啊,您老客气呢,我也不是别人,是她亲姐姐。您老要是真拿我们当外人,当初买房买车就不应该找我们,应该凭本事自己给儿子立所房子,那多硬气呀。”

二肖站起来:“姐你少说两句。”

梁大伟站在他妈面前:“我也让二肖会活着点儿。”

大肖嘴不让人,转头面向妹夫:“是呀,这话谁不会说?倒是真刀真枪地给她搭把手,那样你不叫她‘会活着’,她也能活得挺好。你光玩嘴,有什么用?”

梁大伟脸色白了,气得一时讲不出话。大肖的脸则被气红了——这就是当初她认为老实厚道的人家,这就是二肖没有家庭战争的婚姻。家里所有的安宁,都是妹妹隐忍、让步、过度付出换来的。如果她像自己一样,稍有反抗,提自己的要求,也会如同自己曾经的遭遇一样,受到婆家人群起而攻之。

二肖将大肖拖出了病房:“姐,你还让我活不?”

大肖看着二肖,不言语。

“姐,那是我的日子,过啥样我认。”

大肖不是不知道妹妹的“认”。

“姐,他挣钱都给我,不打我不骂我,我说啥是啥,这日子就行了呗。”

大肖很快找到二肖话里的漏洞:“不打不骂是因为你从来没提过自己的要求,那个家里,有人考虑过你的感受、你的利益吗?你想没想过这一身病哪儿来的?真累死了,你就比他妈更像他妈了,他妈娶儿媳妇都没给他置备房子、置备车,你跟他几年全部都给他置备齐了,你现在就差一蹬腿了——你究竟想没想过自己的身份?你是他媳妇,你不是他妈!”

走廊另一头走过来了老板娘:“我合计上来看看,你们姐俩这怎么还吵吵起来了?”说着,老板娘就往外推大肖:“她还住院呢,有啥事儿出院再说。”



8


老板娘把大肖带到一间医生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灯亮着,桌子上摆着一张打印好的纸,上面写着“医生护士值班的时候蚊虫太多了,医院应该为医护人员想点办法”之类的话。显然是废旧的文件了,因为当时正值冬天。

大肖觉得老板娘也不会理解她,这么多年,太多人说她因为离婚而已经成了一个变态,对世界和男人都抱有偏见。但她还是决定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一说,否则心里憋得难过。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大多数人都这样。可是你也许会说,‘大多数人都这样’就是对的吗?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国王,又聪明又清醒,但是他的臣民都是傻瓜。国王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改变他们,但根本不行。他因此而活得很痛苦,最后他祈求上帝,也将他变成一个傻瓜。”

大肖偏过头,她想哭了,但是她不想让一个外人看见她哭。窗外灰蒙蒙,陡然而过的飞鸟掠过长空,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

“我上学时学过一个词,‘三人成政’。我理解的是,只要一个团体有三个人,无论这个组织是家庭还是什么,就会形成一个政治格局,就会存在压迫与被压迫、剥削与被剥削、统治与被统治。人与人之间,很难有单纯的关系的。有人知道这一点,有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老板娘很平静地看向大肖,“你说是知道的人幸福,还是不知道的人更幸福呢?”

“其实说不好的。所以郑板桥说‘难得糊涂’嘛!你,就是不肯装装糊涂。这样就难免费力不讨好。”老板娘又说。

大肖被看穿了心事,再也忍不住内心感情的汹涌。但她终不肯出声哭,默然地流着眼泪。这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因为自己这性格,比别人多吃了多少苦头。

“算了。”老板娘很豁达地拍拍她后背,“女人这一生,成为一个人的妻子,成为一个人的母亲,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最难的——就是成为她自己。”

“她们失去自己,可别人告诉她们,要一直这样下去,这样叫做伟大,最次也叫‘识大体’。你看社会上,男人搞出乱子来老婆还挺他,这叫‘识大体’。他们训练女人‘识大体’,却从来不对自己提任何要求——你们不搞七搞八,女人也用不着识什么狗屁大体。但他们胡搞瞎搞,还要让人家原谅、宽容,要求别人做个圣人,自己呢,就做一个俗人。之后又只字不提自己的错,只是称赞女人‘伟大’。”

老板娘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背对着大肖:“女人哩,你也不要觉得她们有多无辜。有梁大伟他妈、有二肖,就永远会有梁大伟。跟我们从前卖货一样,有一货就有一主。”

“至于二肖,你要她怎样呢?如果要她改变,就意味着要跟老公跟婆婆有冲突。可是人的天性都是不想发生冲突的,战火一旦燃起,走向就太具有不确定性了。达成共识当然是最理想结局,不然呢?二肖革命彻底失败,从此连表面的安稳都没有了。这个结果你能承受,她未必能承受,她多害怕这个结果呢!为了不面对这个结果,她只能自己去欺骗自己,只能将愤怒指向你这个提出问题的人来——毕竟,不能解决问题,就要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嘛。”

老板娘抬起头来看着大肖,大肖正拿手机看些什么,脸上闪过狰狞而痛苦的神色,目光竟有一些兽性的残忍。看得出来,她是在竭力使自己镇静,但很徒劳,她在那里自己跟自己斗得难解难分,表情十分凶狠。

怎么了?

老板娘朝她走过去,大肖意识到有人靠近,这才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她双肩陡地一垮,浑身的愤怒像气球被一针给刺破了一样,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将手机递给了面前的老板娘。

老板娘看见的是二肖给大肖发的微信。二肖说:姐,以后我过我的日子,你过你的日子……


------

这一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无分彼此的亲姐妹,以一种平静的、悄无声息的、很悲怆又很残忍的方式,彻底决裂了。说起来,那不过是无数个平凡黄昏中的一个而已,夕阳像是爆了,残血般染红了整个西边的天空。

大肖已经走了很久。直到二肖出院,她再也没在医院出现过。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雅坤    实习 | 张皓雪




三 胖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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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09: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离婚后,她活在一场前夫回头的幻梦里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3-07-25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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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到老,走不动爬不动,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人家不给他撵出来?到时我不管,你也得管,他还是得回来。你要是管,我能舍得让他拖累你吗?还是得我管。我这辈子,算是搭给他老韩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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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瀑布》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五爱街的老板们转行有个特点:洗浴、餐饮、练歌房。但凡开业,人众不免麇集。那天,我们又去捧一位陆姓老板的场,吃罢夜饭,又准备去消遣。韩敬杰不大爱凑这样的热闹,我们就笑他不光扫兴,而且为人太抠,“十块钱都舍不得花,还当什么企业家?”

老韩势单力孤,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被我们一路簇拥到了会所。谁也不知道他竟真是平生破题头一遭。当他见到大家点台时就傻了眼,直说:“就这样挑?简直跟选妃一样。”一个男人推他站到巨大的单面玻璃前去选人,他还不好意思,直到众人告诉他“那边的人是不能够看得见我们的”,他才挑了一个05号姑娘。

没多久,05号就自然地坐在了老韩的身边,老韩却拘谨得像一只呆头鹅,大气都不敢喘。室内光线幽暗,男人们各找各的乐子,几个女人坐在一处,叫喊着让他们不要太过分。麦霸们不遑多让,一首连一首,别人根本插不进来,于是就引起了小小的争执:

“能不能让我也唱一首?”

“你等会儿等会儿。”

“等什么?下一首必定得是我的。”

“《野花》《野花》,田震的,这是谁点的?前奏都起来了。”

大家闹闹哄哄的,在这样的喧闹声中,我看见老韩在一口又一口地吞唾液。他坐得不能再板正了,两个肩膀端得紧绷绷的,如同一张拉满的弓。05号递给他一杯酒,他都要连声道谢,双手接过,并不住地点头。

有人趴在我肩膀上,把老韩指给我看,身体笑得一颤一颤的:“你看你看,简直是个呆子。是装的还是真的?春慧真可放心了。”

老韩自然没有留意到我们的目光与议论,包房里的光线那样暗,他又几乎不敢抬眼四处瞅。偶尔一扫,整场都是白花花的肉体,肉体上又印着光与影,何等斑斓。这时,旁人给他递过一支烟,他低着头接过,一双软白的小手就握着打火机端直伸到他面前去,火光“啪”的一声在他眼前窜起,他本能的将嘴唇递给了香烟,凑过自己的头,额上竟能看到微微的汗亮。

老韩的手有些抖,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撩起眼皮,目光由手牵引着,一路看到05号的脸上——这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大眼睛,白而圆润的脸,妆并不浓。他不敢看太久,便猛吸一口烟,有一口烟像走进了气管的岔路,他立即爆发出一声剧烈的呛咳。

大家全都回过头来看,把他的脸看得红极了,还有人推了他一把:“干啥呀?这就受不了了?”

大家都笑,老韩也跟着十分尴尬地笑。他坐立不安,身体朝后仰,本想一靠到底,没想由于刚才紧张,他的屁股只坐了沙发的一个边沿,他的个头儿又矮,这样猛然朝后一仰,竟没有仰到沙发的长靠背上。眼看又要闹笑话,05号眼明手快,拿了个靠垫放到他身后,又用手臂托了他一下。老韩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她轻轻地笑了一笑。

05号叫柳梅,在这间会所已经工作两年有余了。平时坐台,如果钱给得足够,也出台。男人她当然没少见,床第之间的那点事儿自然手拿把掐。男人的脉号得准,眼力也已练就,很毒,谁身上有几两荤腥,只要一搭眼,心里就七七八八的了。

不久,一位服务生走进来向她耳语了几句,这种情况一般是出手阔绰的老客来了,她转不了台,也要去打个招呼。果不其然,服务生刚出去,她就转过头看向老韩,将嘴唇轻轻凑近他的耳朵:“来个朋友,我过去敬杯酒,一会儿再回来。不好意思啊,哥。”说完,她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站起来,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他一眼,朝他抿嘴笑了一笑。

老韩呢,简直是丢盔卸甲了。



2


那天后,老韩就有了心病,老想再去找一次柳梅。

“找她干什么?我是结了婚的。”想到这一点,老韩就不由得丧气。但柳梅的影子不老实,不肯消停半刻,老是动,动一动就又动到他眼前来,这使老韩十分烦恼。忍了一些时候,实在忍不住,老韩就给常出去玩儿的朋友打电话,想约着一起去。但他嘴笨,脸皮又薄,绕过来绕过去,始终说不到点子上。对方不耐烦,挂断了他的电话。

那一刻,他反倒如释重负一般,长呼出一口气来。

又忍下两天,感觉再也忍不下去了,老韩自己还是摸上门去了。那是个下午,会所哪有大白天营业的?他注定吃了个闭门羹。可他又不甘心就此走掉,于是蹲在不远处等。一个钟点、两个钟点……他的影子缩短又被拉长。

夜幕降临,路灯终于亮起来,会所的大门从里面“哗”地一声被打开,俗气且暧昧的霓虹灯亮起一大片,花花绿绿的。一部部高级的车子开进会所停车场,老韩却不敢进去,他怕进去了会让柳梅看轻——他不是那种人——哪种人呢?他自己也说不好,而且这种地方,他其实是排斥的。

老韩徘徊许久,终于远远看见了柳梅,他却不假思索,“噌”一下闪进阴影里,将自己牢牢地藏了起来。柳梅也看见了他,不是她眼尖,而是老韩鬼头鬼脑的样子早就引起了会所里众人的注意,她一到,就见身边的男男女女间或朝外探看,她也朝外看去,一见老韩,心里便有了底——在她并没有指望上的地方,居然有鱼儿咬钩了。

没一会儿,柳梅就出现在老韩的面前,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老韩有些支吾地解释着自己的来意,把自己都给绕糊涂了。当他说到“这种地方”的时候,被柳梅捉到了把柄。

“哪种地方呢?”她偏过头来,十分凌厉地问老韩。

老韩晓得自己说错话了,脸都急红了,但他不会哄,只好笨拙地呆怔在一旁。柳梅也不再追究,轻轻一笑,很容易就放过了他。她真是温柔呀,不像有的女人,一定要刨根问底,把男人问到败的。老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时,柳梅腰际的BP机“哔哔哔”地响起来。她低头看了一下,先将BP机按熄,接着对老韩报出一串号码,又重复一遍,嘱咐道:“打给我。”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老韩竟生出了想救她出火坑的想法。后来他在好友们面前讲起这个打算时,无论男女,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看着看着,都笑了。

一个男人提醒他:“她是个坐台的。”

“坐台的怎么了?”

“谁都能跟她睡觉呀。”

老韩一恼怒就会脸红,他坚持认为柳梅是有苦衷的。

对方指间的烟都抽到底了,可最后还是吸了一口,说:“是,可不有苦衷。我们也都有苦衷。韩老板,她的苦衷是缺钱,跟我们的苦衷一个样。”


------

前后不到一周,老韩就跟妻子刘春慧提离婚了。他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现在才晓得什么叫做爱情,求妻子成全他。一直赋闲在家的刘春慧一听这话,火冒三丈,不管别的,先呼给他响亮的一巴掌。

当刘春慧确认丈夫确实动了真格时,连夜动身到了公婆家,将老头老太太从农村一齐接来沈阳。另外,她又挨个打电话给那天一同去随礼的人,叫我们帮她“讨伐”老韩。可老韩在这件事情上显示出了超常的果断,他这态度我们早就知道,却把他爹妈气得够呛。老两口又是捶胸口又是跺脚板,撒泼打滚,结果老韩软硬不吃,没有一丝动摇。最后,老两口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撂下要断绝亲子关系的狠话来。

老韩的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亲子关系可不是口头上说断就能断得了的,最终,他还是快刀斩乱麻跟刘春慧离了婚:家里的财产一人一半,女儿韩晓晓归刘春慧抚养,孩子的花销他全包;此外,家里原有的一处楼房转到女儿名下,又另置一处楼房给了刘春慧,另再每月给刘春慧4000元生活费——如果她想重新上行自己干买卖,老韩给她掏本钱。

刘春慧向大家哭诉,大家就劝:“这条件,离呗。行里(的男老板)直接把女方踹了,一毛钱不给的多了去了,过了这村儿,兴许就没这店儿了,别到时候人财两空。”

刘春慧想想,也是。但她坚信老韩跟她离婚是一时冲动,且肯定会后悔:“那是正经过日子人吗?他早晚得回头来吃我这回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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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老韩紧锣密鼓地购置了一套140多平米的大房子,等一切都收拾停妥,才打呼机联系梦中情人。

老韩说:“别干了,跟着我吧。”

柳梅没有犹豫,直接答:“好。”

柳梅不是不晓得老韩的土与憨,还有他那小老板的身份,都不太能上得了台面。她心中自有一套择金龟婿的标准,她也知道那标准与她面临的现实多少有些差距。但人有做梦的权利,她虽自愿入了风尘,但还是肯拿自己当人,且不肯胡乱自卑。柳梅曾经说:“为什么要自卑?人的出身又不能选。”

两人领了结婚证,应柳梅的要求,并没大肆铺张举办婚礼,老韩只请熟人吃了个便饭。柳梅并没有因出身而表现得卑怯,开席时,她说要敬大家三杯酒。

“第一杯呢,谢大媒。”这使我们都有些羞愧。

“第二杯呢,说过往,感谢老韩不计较我的过去。”她很坦然地讲,“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混到今天,还真有个悲惨的身世。”



3


柳梅的老家在黑龙江农村,父亲长年在外打工,母亲在家里带三个女儿。柳梅刚上大学那年,她老爹跟工地上做饭的娘们儿姘居了,钱也就渐渐不朝家里头寄了。她母亲恨啊,有来有往,也跟村里的一个有妇之夫扯在一块儿了。两人都是头一次搞破鞋,难免干柴烈火,爱得难分难舍。

柳梅接到妹妹的电话时,才知道母亲抛下老家的一切跟那个男人私奔了。两个妹妹,一个十三,一个十五,都还在上学。母亲临走时留下的几十块钱早已花光,妹妹们没吃没喝,村干部帮忙联系过她们的父亲,但人已经换了工地,找不着了。

柳梅匆忙往回赶,姐仨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如此枯坐到了晚上,身为大姐的柳梅起身做了一顿糊里糊涂的饭,大家味同嚼蜡地吃了。收拾碗筷时,二妹来抢柳梅手里的活计,眼睛里满是讨好与卑微,还有小心翼翼的恐惧。柳梅知道,自己是妹妹们的指望,但她大学还没毕业,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呢?

入夜,二妹铺好了被窝,炕却烧得不够足。一摸,冰冷,没暖和气。妹妹们向大姐传授这些日子以来她俩的生活经验:睡觉时戴帽子,不脱衣服。柳梅依计躺下,可仍旧觉得冷。两个妹妹又得意地告诉大姐,被窝在她们进去那一刻就被打通了,她们那两坨带着红血丝的、略微粗糙的脸蛋儿面面相对,在被窝里互相拥抱着,“这样睡,能稍微暖和一些”。

柳梅没说话,将偏过去的头又转回来,仰面躺在冰冷而充满着恶意的黑暗里,心事重重地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她听见了妹妹们轻微的、似乎已经进入到深度睡眠的声音,这才十分不安地动了一下。她睡不着,月光透进来,洒在窗户近旁。那木质的掉了漆的窗,窗缝被用白纸糊着,可风还是能一丝一丝、颇为狡诈地寻到微小的缝隙钻进来。被子并不厚,脚尖冻得冰凉,柳梅弯起身子,拿手去焐自己的脚。穿得实在太多了,在被窝里弯腰够自己的脚,很辛苦。

“冻脚吧,姐。我给你焐。”

柳梅吓了一跳,原来二妹还没有睡。“不用不用。”她小声说,怕吵醒了三妹。

但是二妹坚持着,她的手在黑暗中摸进被窝,等寻找到大姐的脚,便将大姐的手从脚上拿开。柳梅将腿重新伸直了,试图用这种方式拒绝。二妹的手又无声地缩了回去,姐妹间恢复了沉默。

柳梅问二妹怎么不睡觉?那边起初没有回答,后来,是略显胆怯的声音:“我们怕你半夜走,像妈一样。我和小妹儿商量了,我前半夜看着你,她后半夜。”

柳梅的脑子“轰”一声,什么东西在她心头坍塌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泪了,无声的眼泪顺眼角流淌下来,但她不敢去擦。很难讲她没有动过那样的一闪念,她也还是个孩子,实在不知道该拿这两个比她更小的孩子怎么办。

二妹在黑暗里紧盯着柳梅,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不会抛弃她们的回答,却先听到后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两个大一点儿的女孩子谁也没料到,那个看似最没心没肺的小妹居然也在装睡。听到两个姐姐的对话,她十分伤心地哭了起来。

柳梅躺不住了,她坐起来,三个人都坐了起来,互相抱着,终于哭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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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没亮,柳梅就带着两个妹妹离开了老家,来到她大学所在的城市。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学,之后租房子、养两个妹妹,还得供她们上学。她做起了皮肉生意。

有了钱,柳梅对两个妹妹一丁点不吝啬,她们的吃喝穿戴、脸上的皮肤、口音,一点点地蜕变着。有时,两个妹妹甚至觉得应该感谢父母的抛弃——如果不是这样,她们做梦也想不到会过上这样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冬天有暖气,不用再生炉子了;住床,不是炕,炕那么老硬;厨房有燃气,一拧开,炉灶上就“噗”一声冒出一圈淡蓝色的火焰来,再也不用撅着屁股往灶坑里添柴禾了,在老家时,她们都顶讨厌烧火做饭抱柴禾了,老是抱得一身土。

她们从没考虑过钱的来历,都认为那钱是大姐“当秘书赚来的”。大姐人好,又靓,有本事又吃苦耐劳,一工作就遇上个贵人,给她机会。至于大姐晚归,有时夜不归宿,那是因为在城市里工作就是这样的。更何况,每次大姐都有充足的理由,有时是“加班,公交都停运了,打车太贵,就在单位凑和一宿了”,有时是“去机场接客户,但是飞机晚点了”,有时是“出差”。她们从来不疑有他,一是依她们的出身、经验以及阅历,还不会联想太丰富;二是她们从没经历过社会的磋磨,大姐把她们保护得很好。

柳梅说,一开始她也梦想着有一个人会同情她们姐妹的遭遇,出手解救她们。可后来经历了一些事,她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她栽过一次跟头。刚入行没多久,她认识了个男人,说会娶她,她信了。再后来的故事就俗套了,她怀了孕,男人就消失了,她疯了一样发动所有关系寻找那男人,才知道他早结了婚。男人见她纠缠不休,就找了几个小流氓把她打了一顿,还说她的话只可以骗骗鬼:“哪个小姐没有凄惨的身世?又不是第一天出来玩儿,还在这儿演呢?孩子!谁的孩子?哪儿有孩子?”

夜色很凉了,荒凉寂静的偏僻的城市角落里,远远的街灯孤独而绝望地亮着,天上没有一丝星,一切看起来都那样黯淡。男人踹了柳梅肚子一脚,问:“孩子!孩子在哪儿呢?出来让他叫我爸爸!”说完,又朝她肚子踹了一脚。柳梅也不知自己到底被踹了多少脚,小腹一抽一抽地疼,疼得她腰身一缩一缩地弓起来。血流了一地,她像只受伤的猫,在行凶者离开后,艰难地爬起来。血还在流,她感觉浑身冷得打颤,指头哆嗦。她十分绝望地想,可能这一次要死了吧,又想自己死不打紧,妹妹们可怎么办?她开始憎恨爹妈,憎恨他们把她们三姊妹带到这世界上来。

最终,她还是捂着肚子朝有亮光的地方走去,走一走,停一停,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主干道上。她想打车,一辆出租车远远看见她,开到近旁刚刚减速,看清楚她那样子后,又不肯拉她,一踩油门又跑掉了。人活着太累了,她有些想放弃了,但看见有车顶灯亮着的出租车,又忍不住伸出胳膊来,那司机似乎也在迟疑着要不要停下,在车将停未停之时,她扑上去,拍打着窗户说:“大哥大哥,我不是坏人。救救我,我被打劫了……”


------

当柳梅在公开场合将这段过往郑重地和盘托出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地低下了头。柳梅又适时举起了杯:“第三杯酒,谢谢大家看得起我,来捧我和老韩的场。我先干了。”

自那以后,至少在五爱街里,再没人议论柳梅的出身了。



4


刘春慧带着女儿独自生活了,难免不习惯,她整天找人哭诉,动不动就抱住谁,鼻涕眼泪一顿流,且没完没了。她说他们一家三口从前在一起有多好,老韩再忙也鲜少有不回家的时候,对女儿虽没那么热火,但也并不冷淡,算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离婚后,她总觉得不真实,像做梦,盼着睡醒一觉一切又归于常态。哭是免不了的,在女儿面前也是一样的哭,骂她爸没有良心,让女儿给自己长点脸,争点气。她跟女儿赌咒,说她父亲一定会吃大苦头的。

在刘春慧为老韩设计的人生剧本里,老韩会被柳梅骗得人财两空。到那时,他悔恨交加,必须浪子回头。至于原不原谅、接不接纳他呢?她倒并没有多矛盾,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原谅他,但到时免不了还是要拿一拿姿态的——想回头?不是不可以,但怎么回,只能由她说了算。

老韩悔恨交加、痛哭流涕的形象一天不知要在她头脑里出现几回,而她也已经为自己设计了数套“如何拿乔、如何羞辱他”的戏份,她像胸有成竹,就等着进棚的演员一样,虽没有到分不清楚现实与虚幻的地步,但也绝不肯果断地冲进现实。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刘春慧活在一场浩大而缥渺的幻想里,明明已经离婚,情感、经济都与老韩完成了剥离,但在我们面前,她还总以老韩夫人自居。她有一种“生死都是他的女人”的固执想法,那种不离不弃,像命里就缺这么个主子似的。

除此之外,刘春慧还老幻想等老韩回头的时候,她已经独自把女儿培养得光彩夺目了。于是,她将大半副精力投在女儿韩晓晓身上,要她在自己手里成功:“你爸不要我们了。你要努力,变得十分优秀,好使他后悔。”

那时还不是互联网时代,刚上高中的女孩儿无法洞察这里面复杂而微妙的逻辑,但突逢家变,破碎感和抛弃感还是有的。再加上母亲越发情绪化,唯在见自己刻苦勤奋用功时方能保持住一点理智与宁静,所以韩晓晓毫不犹豫地同母亲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她要不时传来学业上的好消息以及老师肯定的表扬和夸奖,才能在刘春慧那里寻得温暖、欣慰与认可。倘若成绩倒退少许,世界末日即降临。她能看得出母亲还是克制了的,并不因此对她大喊大骂,但母亲会将自己关进卧室,隔不久,她就能听见卧室里传出压抑而痛苦的哀嚎。那哀嚎使她的整个心都要碎掉了,让她认为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罪犯。她恨自己不优秀,不能使自己成为母亲报复或者挽回父亲的筹码。

尚余的精力,刘春慧都用于前公公婆婆身上。她从未像那时一样孝敬他们,年节礼物,嘘寒问暖,寻医问药,床前尽孝。在我们面前,她作出大度样子来:“虽然离了婚,但老人我该孝敬还是得孝敬。”到最后,本来一直看不太上她的婆婆终于看不过去眼,当众宣布:“永不让老韩进家门,并且永不会认那个女人作儿媳妇儿。我们的儿媳妇永远只有刘春慧这一个。”

由于婆婆的公开认可,使刘春慧做事上了瘾。我们都不太理解,问她究竟图什么:“恶心柳梅?在以前的公婆面前卖好,让他们替你说好话?还是为了闺女的长远利益,跟他们保持链接与友好,日后好多分些财产?”

刘春慧的回答永远是:“离婚是离婚,孝敬他爸妈是孝敬他爸妈。两码事儿。我这人就这样。”

没有人能从刘春慧嘴巴里掏出过真话来。也许,她自己也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

可过了许久,也没有什么老韩的坏消息从任何渠道传出来。

他与柳梅并未分道扬镳,相反,他们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柳梅为老韩生了个儿子,她又能干,交际应酬又有手腕儿,能助力老韩的生意。老韩的两个小姨子学习成绩也还好,且一直与他们同住。

时间一长,前婆婆也开始躲刘春慧了,如果实在躲不开,便语重心长地劝她“再走一家”。刘春慧大失所望,但失望刚刚升起来,思想却又不受控制地朝另一条思路走过去。

“她还是觉得我好,所以才会这样劝我。”她对我们说,“我婆婆都劝我让我再走一家,但咱哪能干那事?”

我们都不理解:“为什么不能?你都已经离婚了。”

她说自己不是那种人。听到这个答案,我们都无话可说,只能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她希望我们将这种话递给老韩。



5


3年过去,韩晓晓不负母亲所望,以将近600分的成绩考入省内的一所985院校。刘春慧喜不自胜,激动得简直要跪下来亲吻大地,但冷静下来后,她还是采取了矜持的态度,将这一消息透露给行里人和婆家人——她需要韩家人的承认,如果得不到,女儿取得的成绩就会失色不少。

她拿一种不以为意的、很自然的态度来表示着自己的优秀和值得,她以为老韩一定会替她表表功,最起码说一句“你刘春慧真是了不起”或者“真是多亏了你这个妈”这样的话,一句就够她沾沾自喜了。但她从未注意过,她那聪敏、倔强而又好强的女儿越向知识深处遨游,灵与智越得到启迪,所带给她的冲击、矛盾与折磨越使她痛不欲生。

韩晓晓实在不明白母亲这些年究竟在坚持些什么:“不止是婚姻,人生中太多事都具有不确定性。既然我爸做出了新的选择,而且给了我妈一定的经济补偿,那她完全可以重新选择,过自己的新生活。”


------

韩晓晓的升学宴由老韩操办,刘春慧当然欢喜,很早就约我们给她参谋做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说要盖过那个“出身就拿不出手”的女人。大家都不知该怎样告诉她,老韩并没打算邀请她去参加女儿的升学宴,老韩早对我们说过:“我只宴请我这边的亲友,她宴请她那边的。”

怎么办呢?谁也不想当恶人,大家只能看着刘春慧忙着像打扮圣诞树一样地打扮自己,苦笑着与她周旋。谁也无法想象——当她将一切都预备停妥,等着闪亮登场,终又计划落空时,她是会来个大爆发彻底跟老韩翻脸,还是会大闹女儿的升学宴?

大家都可怜她,将一个梦做得太久了。

韩晓晓大了,自然也明白了一些道理,她将一切看在眼里,意识到除自己外,没人能做得了那个揭盅人。在一天晚上,她走进了母亲的房间,看见母亲正在试穿一套价值不菲的乳白色套装,连扣子都精致极了。刘春慧已经烫了一个时兴的发型,化了淡妆,她不时朝梳妆台的镜子望一眼,似乎是在练习微笑。当她将丝袜往那肥壮而多赘肉的腿上套时,是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朝上展开。

要如何向她说出真相?听了她会怎样?会不会去找父亲干架?韩晓晓当时紧张极了,她开始后悔,然而也不能退出去。

刘春慧显然足够敏感,她捕捉到了女儿脸上的进退维谷,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韩晓晓心虚地答。

丝袜终于套到大腿根儿,韩晓晓看见母亲朝那稀白松懈的皮肉叹息,她将手掌心搁在大腿上轻轻摩挲,半裙被置在床边,沐浴在安静的日光灯下。她伸出那双肥胖的手,但手走到半路似乎改变了主意。也只稍微犹豫,她又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将那半裙从床边取下,放在自己腿上,却并没有穿。

她有一种莫名的、奇怪的、不良的预感,下断言道:“一定有事儿。”

韩晓晓鼓了鼓勇气,说:“我爸说,他单请他那边的亲友。”

“这我知道——”说到一半,刘春慧猛然间停住,慌张地避开了女儿的目光。

“我知道。”她很丧气了,尽管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但韩晓晓注意到母亲的手正轻微哆嗦着。“我是约了朋友们出去玩玩。”

其实,她早已经没什么朋友了,除非有所谓的“好消息”,她从不主动联络我们。

韩晓晓陡生勇气,抬起头对刘春慧说:“妈,你放过我爸也放过你自己吧!我爸他有了自己的新家,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别说了。”刘春慧忽一声站起来,“你懂什么?”

韩晓晓还是有些不大服气,她直视母亲,刚刚张嘴欲再说些什么,却被母亲划在空中的胖手坚定地阻止。“去睡吧。”刘春慧站起来,将裙子扔回床上,“去睡!”她几乎是在喊了。这些年,她变得不会好好说话了,张嘴就是喊,再不然,骂,她变得——

韩晓晓没说话,沉默地转过身去。刘春慧“噌”一下将上衣也脱下,顺手扔到床上。等女儿离开后,她走到门边,轻轻将门关紧,在门口屏声静气聆听了一会儿,确认女儿已经回房,这才将愤怒从身体里彻底释放了出来:“一定是那个贱女人,她装子弹,他就放炮。这个贱人,早晚有一天……”

之后,她打电话向所有人求证这个事实,然后得出“那一切都是柳梅教唆的”的结论来。她发出愤怒的咆哮,最后一个与她通话的人听到她气急败坏地摔了电话。



6


彼时老韩的生意做得更大了,人情又没落下过,所以官商两面、以及很多亲戚旧友都来升学宴捧场。那天,韩晓晓打扮得很斯文,穿了一条白色半截袖到小腿的长裙,长头发上面笼出一小绺扎起来,剩下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到肩膀下面一点点。她头发真好,黑缎面一般,又亮又顺滑。头颈上没戴任何饰物,显得干净又有书卷气。

来人大多数许久没见过韩晓晓了,都不由觉得眼前一亮,夸赞姑娘长得出息人不说,成绩又那样好,真是才貌双全了。大家说她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夸老韩有福气,“龙生龙,凤生凤,果然不假”。这就把父女两代人都夸奖到了,主客都十分高兴。

韩晓晓看着眼前的繁华,不由想起母亲约了旧友出去玩的说辞——她的旧友几乎全部都在这儿了,哪里还有人陪她去玩呢?她认得我们这几个阿姨,于是走过来,低声说了些抱怨的话,又说她不喜欢这里,不想被父亲当成一个布景或者道具。

“那么多人可能这辈子也就只能见这一次,听他们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有什么意义吗?我妈可能一个人在家里,不知道怎样熬钟点呢。这些年我妈为我付出最多,最风光的时候她本应该在场沾一点风光,然而她却只能退身到幕后。”说着说着,韩晓晓的眼眶红了。

我们只好劝:“这种场合你要么别来,不同意你父亲摆这场酒。你要是不来呢,他就是有再大的面子,这酒也摆不起来。但既然同意来了,哪怕是演场戏,也得要演到底。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哪有那么些的真呢?都是真真假假,要计较的话,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韩晓晓还是忍不住,说这不公平。又说要不是母亲偏要她来,她一定不来。我们拉她坐下,老韩喊她过去见新客,我们只好说:“先扣住你姑娘,替我们的儿女跟她取取经,待会儿再过去。”

劝说了一会儿,韩晓晓才稍微平静一点,又求我们有时间再去劝劝她妈。说她不反对她妈再婚,她为自己牺牲那么多年,理应获得自己的幸福。可这种事怎样劝?刘春慧又固执得像头老牛。见我们几个为难,这孩子竟面露不解与愠色,好像我们对她妈是虚情假意。那种场合又不能向她细解释,我们只能讲:“莫说是朋友了,有时就是嫡亲的亲人都劝不了,劝急了要翻脸,要断交道的。”

韩晓晓显然不理解,没道个别就离开了我们这一桌,颇有不平。

她走后,一个女伴叹气说:“春慧也不容易,这么多年。”

另一个答:“她自找的,谁劝得了呢?”

我说:“算了算了,不谈这个,吃了酒席早点儿散场。哪天过去看看。孩子说让我们今天去,今天怎么能行?两相对比,她那里那样冷清,她又是那样嘴硬要强的主儿,像我们是去看她的笑话似的。”

“哪天吧,你们都哪天有时间?我可随时都行,你们知道,我那买卖,阳死不活的。”

“我那儿还不是一样?”

“唉,好时候过去了。”

这样谈谈说说,典礼开始了,韩晓晓到底在讲话时提到了她的妈妈,说着说着竟哭了。大家看到老韩的脸色不大好,好在柳梅那天没有来。

仍旧在五爱做买卖的人自然知道柳梅为什么没有来。“不知道吧?柳梅跟某某局一个小头头儿……”

旁人将头凑过去,瞪大眼睛:“噢?我竟真不知道。你们知道怎么不跟我说?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人白她一眼,笑她消息不灵通:“都不是新闻了,旧闻。柳梅一直搞‘外交’嘛,外交场,什么人见不到?官啊商啊,柳梅有几分姿色,这你是知道的。又念过大学,说实在话,要不是她的经历,让她嫁给老韩?有几分难。别看他有几个钱,柳梅是心高的人。”

“别说了别说了,不知哪一桌都是什么亲戚,叫人家听见不好。”


------

韩晓晓讲完了话,开席,吃完了,人群散去。听说隔一会儿还有一场升学宴要在同一地点操办,服务员忙着翻台,庆贺的条幅已经被撤下。

远远见到韩晓晓同父亲乘电梯下了楼,我们猜测他是要借女儿“过桥”,好顺理成章地登刘春慧的门儿。但据韩晓晓后来说,她爸都已经到楼下了,却最终并没有上楼。有一瞬间,她甚至想拦下父亲,邀请他上楼去坐一下。但她已经成年了,读出来父亲的坚决,只好狠心转过头去。

老韩的车子已经驶出小区外的停车区域,上了马路。韩晓晓脑海里想象着父亲开车赶回家的模样,想象着母亲在家里饱受煎熬的模样,脚下由此而变得沉重起来,便不想回家了。进了小区,她一直走一直走。本来一拐弯,再一拐弯就可以到达她的家。但她没有回去,她一直走。在小区大门的正对面还有一个后门,她走到后门,由后门出去,但是出去后又发现自己实在是没地方可去,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半个小时,才乖乖往回走。

那时天刚有暮色,街灯未亮,一切人、与街道、与行人、与车辆、与建筑都笼罩在一片昏沉与朦胧中。到楼下,韩晓晓抬头望去,发现家里未点灯。难道母亲出去了?这是从前未有的情况。她真的有其他朋友?

回到家,母亲确实不在。这竟使她长舒了一口气。再晚,母亲仍旧没有回来,她给母亲打了电话,电话很快接通,母亲说在路上呢,马上就到家了,问她在升学宴上有没有吃饱,用不用买点什么好吃的给她带上去。她说不用。心里平安了些,竟有隐隐的喜悦。不知是因为有片刻独处的机会,还是因为母亲竟然真正有了自己的私生活。

刘春慧到家时妆容还很精致,因为衣服的华丽,也使她添一些华贵的意思来。韩晓晓不由得出口赞美:“妈你今天真是靓。”

刘春慧在她面前展示了一下并不优美的身段,但嘴上却谦虚着:“靓什么靓?老了。”

“去哪儿了?”

“哎呀,逛一天,这帮人,可真能逛。”

刘春慧赤足走在木地板上,韩晓晓注意到她的脚掌没有在地板上留下明显的印迹。母亲爱出脚汗,如果真走了一天,她脚是湿的、热的,哪怕隔着丝袜,也会在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脚印。而且,一帮人,哪有呢?恐怕一个人都没有。

韩晓晓将目光上移到母亲的脸,却再不敢朝上看,心里的那点儿平安潮汐般落了下去。再后来,又心生怨恨。可是那样多的人不能去怨,不能怨父亲,不能怨母亲,不能怨自己,最后只有一个人可以怨——柳梅。

和约好了一样,娘俩沉默地、如同鱼滑入水中一样地滑进自己的卧室,谁也不肯出来,不想面对彼此。或者,不想面对的不是对方?而是她们自己本身?她们甚至不敢大声呼吸,怕把自己暴露了。

而这一切,全部都拜柳梅所赐。



7


韩晓晓开学走了,家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刘春慧这才由我们这帮朋友处,收到了关于柳梅的风言风语。听到这消息,她强压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像布局多年后终于逮到了死敌的一个痛脚。至于老韩?她自认跟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对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他一定会回头来找她。

她由此联想得很远了,说最棘手的问题还是“他和柳梅那个贱货生的那个崽子”——不不不,当然不能这么称呼。柳梅要带走,当然皆大欢喜,如果不,她这个原配就要大大方方地接手,亲自培养,视若己出。要把他也培养成人,让大家都看看她刘春慧是怎样做人、怎样做女人的。

我们也都认为,刘春慧这算是柳暗花明、守得云开了,这些年,她最终求仁得仁了。

刘春慧变得忙碌起来,女儿也来不及关注了,她将自己关在家里,练习每一个陡然间看到前夫回归、彼此见面的第一个表情。我们去找她,见她在家里也穿正装,化淡妆。

“怎么还没有上门来呢?”她问我们,她想不通,其实也不太能沉得住气。“要不要主动给老韩一个台阶下?”但又认为总要给老韩吃一点苦头,让他长长记性。

她还纠结呢,不想这时,老韩已经跟柳梅重修旧好了。柳梅是什么样的女人?吃过男人的大亏,也得过男人的不少好处,几个回合就晓得自己在对方心里头是什么分量了。见苗头不对,她挥剑斩情丝,重新回到了老韩的身边。她怎样求好,老韩怎样原谅,外人当然不得而知。但两人涛声依旧了,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刘春慧当然还是最后一个得到这确切消息的人,开始她不信,后来她恨得直跳脚,在电话里大骂老韩是个贱骨头、软骨头,“怎么就那么离不了人家?”她认为,她这个正经女人败就败在“某种手段没有人家高明”上。


------

4年后,学金融的韩晓晓大学毕业了,她没考研,进入沈阳一家银行工作,从柜员开始做起。

刘春慧仍时常跟女儿说:“等他到老,走不动爬不动,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人家不给他撵出来?到时我不管,你也得管,他还是得回来。你要是管,我能舍得让他拖累你吗?还是得我管。我这辈子,算是搭给他老韩家了。”

然后,刘春慧常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催韩晓晓结婚生子:“趁我年轻,还能帮你带。”

然而韩晓晓不想结婚,更没想过要生个孩子让母亲精神或情感上有个寄托。有时,她会想起高考结束那年,第一次跟母亲谈论她离婚以后的生活。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

参加工作以后的韩晓晓终于明白,当年那句对于母亲的拷问,终究有些幼稚——她的母亲,根本没有过“自己”。本来就没有的东西,要如何才能放过?

韩晓晓跟父亲一家不太有来往。对于那一家子,她如今不是恨也不是怨,感情变得更为复杂与微妙了,有时竟有羡慕的成分在里面。她羡慕无论老韩还是柳梅,至少都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而,那羡慕刚生出来,又被她无限鄙夷地唾弃——她和母亲刘春慧毕竟更有道德,更坚贞执着。娘俩儿靠这道德感活着。仅在这样想时,她们心里才稍觉安慰,良心稍觉安宁。

韩晓晓对当下自己过的日子十分不以为然,然而也并不想改变。有时两种声音会在她头脑里重合:一个是刘春慧的,“如果不是因为你……”,仿佛没有她,母亲的人生会大不同;一种是属于她自己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妈……”仿佛母亲限制了她的自由与发展,不然她不会甘于只在银行做个柜员。

后来,韩晓晓得了失眠症,她说开始时只是偶尔做乱七八糟的梦,梦见自己尚在母体,一根脐带,青色的血筋纤毫毕现,一端是她,另一端是母亲的子宫。她被痛苦地娩出,愤怒地朝世界发出第一声呐喊,满脸通红地握拳号叫。然而助产士是个新手,怎样也无法剪断那根与母亲相连的脐带。

她一急,醒了,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看看钟点,才不过一两点钟。有时也可以再睡着,但是又做其他的怪梦。不是凶杀,就是抛弃,再不然被鬼追,她一直跑一直跑,藏在哪里都会被发现。她紧张得不行,腿一扎,又惊醒。

她的夜、她的梦,没一刻是安宁的。她开始恐惧黑夜、恐惧睡眠,然后失眠就成为一种常态。不上班时,她辗转于各大中西医院治疗她的睡眠障碍。我那几年同样有睡眠障碍,试过很多方法,数羊,十二生肖恨不能数完了,还是没什么睡意。后来又试褪黑素,佐匹克隆,甜梦胶囊,也买过睡眠仪,简直五花八门,真恨不得睡前有人给一棒子,昏到第二天清早再起来。最后,还得老老实实求助于医院,然后和韩晓晓就在门诊候诊椅上碰见了。

这种毛病需要长时间调理,所以复诊也总是能碰见,有时韩晓晓干脆会约我一起。她越来越像刘春慧了,一件事,老重复说很多遍,最后往往以“到老,等到老,我爸还是得回来”为结束语。轮到韩晓晓就诊了,她站起来,单薄的身影朝医院狭窄的就诊通道走过去,看起来很可怜。对,不是孤单,是可怜。

再过些时候,听说韩晓晓在单位突然没来由地发疯,要从楼上跳下去,被几个同事合力抱住时,还不住地撕咬,如同野兽。情绪稳定后,她转了岗,但没好两天,又寻死觅活的。刘春慧带她四处求医,一直看到北京,仍旧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都说是情绪病,也有说精神上出了问题。北京一个医院的大夫建议她求助内分泌科,最后才被确诊为“功能瘤”。实在说,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这种病。


------

韩晓晓手术后我们去看过她一次,刘春慧不再提老韩了,也不让我们提,说千万别在她闺女面前提她爸。但她依旧认为老韩被柳梅骗了:“等到老,老到他无所归依,才明白我们娘俩儿才是他最终的依靠。”她恨老韩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只苦了她们娘儿俩。

由刘春慧家里出来,大家分道各回各家,像天晚倦鸟归林一样,都有不同的方向与归途。沈阳街头还是很喧闹的,放眼看去,无外乎一张张或苍老或年轻的面孔。我对那些年轻的面孔徒生羡慕,我也曾经那样年轻过,那时多么好,看到柳梅只知道骂人家是狐狸精,看到老韩只知道骂他是陈世美,看到刘春慧只知道骂她脑子怕是被门挤了,看到韩晓晓只知道骂她小脑发育不完全,大脑完全不发育,念了那么些年的书,脑袋里装的全都是水吗?

如今呢?想骂,张开口却不知道究竟要骂谁。想起丰子恺先生在战乱时逃难中说过的一句话:“人世是一大苦海,我在这里不见诸恶,只见众苦。”还恍惚间忆起有这么一出折子戏,开场,女主角出来,道白只有两个字:“苦哇!”

就两个字,竟能引得满堂喝彩。思及此,便重重叹息。



后记


最近得到韩晓晓的信息,是她调养了3年,终于可以正常工作了,但又无故发胖,身形已如同人猿泰山。她没有刻意减重,称自己并不在乎外表,“柳梅好看,破坏别人家庭”。后来,她的失眠症又复发了,打电话问我哪个医生看得好,我推荐给了她。

有时一人独坐,不由自主想起她们母女,不知道她们是否仍旧在等老韩回到她们身边去。

君子不下马啊,各自奔前程。人生苦短,何必自己为难自己呢?但我知道这话说不得,说给谁容易,谁给谁听难。索性,就不说也罢。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小鹿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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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1 09: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爱街上的真大佬,专心在卖茶叶蛋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3-08-28 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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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啥呀?天作有雨,人作有祸。那不证明你本事,只证明你是冤大头。我们当年都把他们看成冤大头的。那时不得已呀,但这年头多好啊,卖个茶叶蛋都能吃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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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假面女郎》剧照




风雨五爱街 | 连载



1


五爱市场里的公共厕所常年敞着窗,不敞味儿太呛了。朝里走是水磨石的地面,白色正形瓷砖上了墙,靠墙根儿的地方略微发黄。左右两边各有一排蹲坑,间隔一些时间,总闸会“哗哗”放一回水将秽物冲净,有时也冲不净,所以想要方便的人总要先朝坑里探探,看清楚了再决定蹲哪个坑儿。

这里没有隐私,常是一排或几个白得如面盆般的屁股高高低低地悬在坑位上,形态各异。有些屁股的主人不嫌味道重,方便时还会跟同伴唠几句闲嗑儿,交流一些行里的信息,抱怨或咒骂几句也常有。也有人全程屏住呼吸,急慌慌地方便完,就像后面被狼撵一样,一路小跑着出去喘口大气。

那两天,床主小钻儿快“来事儿”了,身体已经给了她一些信号儿——先是鼻翼起了一枚亮晶晶的火疖子,红红的、透透的,气儿一吹就能破一样。另外,她大便不畅,感觉吧,有,但到了厕所一蹲,它又莫名其妙地没了。于是,小钻儿要反反复复地跑厕所,而且一蹲就半天,没服务员时,她就叮嘱我们左邻右舍的帮她看着点儿档口。

她隔壁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常打趣她:“知道不?哥们儿,我今早上吃的都已经拉出来了,你这是昨天的还没出来吗?”


------

这天快下行了,小钻儿仍旧往厕所跑,结果蹲得腿都麻了,却还是无果。因为着急下行,她慢慢地站起来,可一瞬间又感觉“有”了。她只好再次蹲下去。

四周明显一暗,那是许多家档口已经拉闸下行了。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闪进了女厕所,小钻儿因为太过专心,并未看清来人是谁。等她调整了一下蹲坑姿势,就发现厕所紧里头一个隐蔽的坑位上冒出了一个屁股。哪怕是于暗处,也掩不住那个屁股又白又润,是恰到好处的丰满,它挺括得像两口精钢锅,结结实实地倒扣在女人的骨盆上。

女人们的屁股,小钻儿见过不少。有的肥而墩实,肉感十足,看起来厚重得如同一个碾盘,一点美感也没有;也有发尖的,由胯至两个屁股蛋儿一点点儿地瘦削下去,小巧玲珑,但手感却不太好,硌人;还有一种是上瘪下圆型的,如同一枚鸭梨,越朝下,肉越厚,那肉并不往挺了生,而是朝下挂着长,像两嘟噜猪下水,坠坠地垂着。

从前,小钻儿一直以自己那挺翘的屁股为傲,所以她常年穿牛仔裤、短上衣。有时闹疯了,她就撅起屁股在我们眼前夸耀般地晃。而此时,她的目光被眼前这个更加完美的屁股牢牢吸引住了,她猜测,这屁股应该属于一个年轻而美丽女人。

自认长相出众的小钻儿总不想在外貌上输给任何一个女人。平日里,她看身边女人的眼光很挑剔,总爱看对方脸上或身材上的短处,嘴里当然没什么好话:“脸蛋儿挺好,可惜个儿矮。”再不然:“个头儿、脸蛋儿哪儿哪儿都挺好,只是腰粗。”或者是:“手,手长得不好看,五根手指头伸出来像五根小棒槌。”“脚,你发现没?她大脚拇趾头有大脚骨节。要我是她,夏天肯定不穿凉鞋。”

好胜心使小钻儿极想看看那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她前探上半身,伸出脖子去瞅,但厕所紧里间光线暗,又有半边隔板遮着,她实在看不清楚是谁。“行里新来的?还是来买货的顾客?”小钻儿更倾向于希望对方只是个顾客,那样就在外貌上对她不构成任何威胁了。



2


小钻儿洗了手,回到档口,呆呆地坐着,与她交好的姐们儿就喊她:“走,下行了。等啥呢?有心事儿啊?”新来的服务员也问,她张张嘴,过一秒的犹豫要不要说,但嘴既然张开了,势必就要朝外吐出些什么。

“我寻思是多大个美女呢!你们猜怎么着?”小钻儿讲起刚才的事,先卖了一个关子。周围的人都猜不着,她才缓缓解开谜底——那个拥有完美屁股的女人,是行里趟子头儿卖茶叶蛋的老太太。

那时,小钻儿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知道这老太太茶叶蛋做得好,入味儿,也不贵,常不到中午就卖光了。即便如此,第二天她也不多准备些带来卖,她的茶叶蛋永远定时定量供应,像跟钱有仇似的。

我们几乎全部都光顾过老太太的生意,买茶叶蛋时,一面递钱,一面报数量,“大姨,俩”,或者,“大姨,仨”。老太太听罢,用一柄银得发亮的、长柄的、圆圆的小漏勺将蛋捞上来,麻利地将蛋装进薄薄的白色塑料袋里递出去,之后才将钱接过去点清楚,塞进围裙前面的一个大口袋里。她低头默默做事,从不跟人客气套两句瓷,也不嘱咐人家“好再来呀”照顾照顾她的生意,总之,一句废话都没有。

我们都喜欢老太太干净、利落、话又不多,但小钻儿却忍着恶心,说起她刚才在厕所里看到的那令人震惊的一幕:老太太方便完之后,伸出一只干枯而焦瘦的老手,从荷包里掏出了用来清洁的物品——竟不是卫生纸,而是类似于抹布一类的东西。

开始,小钻儿以为自己眼花了,又以为是老太太在匆忙之间忘记带纸了,这也情有可原。但没多久,她惊诧地发现老太太在水龙头下搓洗那块抹布,洗干净了,以备下一次使用。

隐在淡蓝色的脏污的半帘后的小钻儿简直震惊了。她从小就爱吃鸡蛋,得意那口儿,所以我们那片儿,她算是老太太的常客。刚才的那一幕实在令她难以接受,一想,不不不,根本就不能往下想。如果可能,她真想抠喉咙将自己从前吃的茶叶蛋全吐出来。但那根本不可能。


------

当把这件事对第一个人说完,小钻儿感到如释重负。对方的表情和反应当然也给了她很大的鼓励,那种震惊、难以置信,之后是厌恶、恶心,错综复杂而又瞬息万变,到最后,又落到对小钻儿的感激以及佩服上来:“太恶心了,幸亏你告诉我。”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小钻儿的档口也变得热闹起来,闲暇时不时会有人上门来求证:“是吗?是你亲眼看见的?怎么回事儿?”她们支棱着耳朵,如饥似渴地打听细节。

小钻儿在这些迫切与渴望的目光里渐渐迷失了自我。她把腰板儿拔得直直的,下巴翘得昂昂的,把自己抬得高高的。她越讲越生动,越讲越细致,越讲越夸张,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那些动作、表情、眼神,究竟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还是一种经由了加工的夸张想象。

“我的天!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听过小钻儿的讲述后,听众们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就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是呀,生活于她们来说实在是太过平淡了,每天不是上货、卖货、答对顾客,就是回家围着老公孩子公婆打转,她们贫瘠而缺乏想象力的生活实在太需要新鲜的刺激了。

她们得出结论,判了老太太的罪:“真看不出来啊。难怪说人不可貌相。从外表哪儿能看得出来?我可再也不去了。”



3


老太姓陆。很快,她的茶叶蛋就对行里人失去了吸引力,卖不动了。好在还有来逛街的、不知情的人去捧场,所以她的生意倒还能勉强支应下去。

当然,行里也有跟小钻儿不对付的女人对她说的话存疑,即便如此,她们也选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不去陆老太那里买茶叶蛋了,“万一是真的呢?”再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相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反而是第一时间跟当事人划清界线,站好队伍。不是吗?大家都嫌弃陆老太埋汰才不去光顾的,谁再去买她的茶叶蛋,就证明她们不怕埋汰,是跟陆老太一样的人。大家都是聪明人,不会让自己陷入到那种尴尬的境地中去。

小钻儿依旧到处宣讲陆老太的埋汰,这使那些与她不对付的女人抓住了报复她的机会——陆老太知道自己的生意为什么突然一落千丈吗?“幕后黑手”是谁,她清楚吗?就算陆老太真有那种行为,也不代表人家的茶叶蛋不干净呀,你小钻儿凭什么在行里煽风点火的?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呀,知道内情之后,陆老太会怎么做呢?

在五爱市场混的,哪有善茬子,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了。按五爱街人的套路,老太太知道内情后,轻则指桑骂槐,重了得去小钻儿的档口堵门儿,掐腰儿,蹦着高儿地把小钻儿骂个狗血喷头。若小钻儿要是敢对骂,那事儿可就大了,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陆老太可是土埋到脖颈子的老棺材瓤子了,只要往那儿一躺,讹也讹死她,兴许发一笔横财,往后都不用再卖茶叶蛋了。

于是,别有用心的人开始行动了,她们过去询问,陆老太先是老脸一红,却红得点到为止,并没有半点儿遮遮掩掩。须臾间,陆老太的神色就恢复如常,她伸出一只枯败的老手掸了掸裤腿上的尘,紧接着微笑地轻轻点头,承认小钻儿所看到的就是事实:“哗哗那么扯(卫生纸),看不惯。一捆一年都用不了。”

话说到这儿,来人倒尴尬了,寻了个借口,像耗子一样赶紧溜。之后又不免又跟相熟的朋友抱怨:“老太太太傻。真的又咋?不认谁也拿她没招儿。是我就咬死不承认,顶门儿就骂她,还不把她给骂败?”

但陆老太就是光明磊落地认了,她既没去找小钻儿的麻烦,也没到处跟人申冤诉苦、央求大家替她主持正义或是可怜可怜她、帮衬帮衬她的生意。她每天仍旧如常上行卖茶叶蛋,蛋还是那些蛋,并没增多,也没有减少。卖得快些,她就早点走,并不恋栈。卖得慢些,她就一直坐到下行。

如果还有剩,她就把小推车子推去附近的街头巷口。有些地方容她,她就从从容容地卖蛋;也有些地方不容她,有人出面来撵她走,“去去去,老太太这儿卖什么茶叶蛋?这是卖茶叶蛋的地方吗?”她不跟人横,也不跟人辩,只默默将小车子推走,再另外找地方。


------

小钻儿很快就遗忘了陆老太的事儿。

那时的小钻儿年轻,爱玩儿,在众人还不知道什么叫“夜店”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夜店的座上宾了。在众人刚刚见识过夜店的灯红酒绿时,她就已经成为了夜店的VIP。当时沈阳的夜店分几种,有的素净,大伙儿过去就聚一聚,唱唱歌,有的半荤不素,大家过去能看看表演,起起哄,爱闹的还能上台跟主持人互动,痛快痛快嘴儿,还有一种夜店就不单纯了,每当夜幕降临,那里开张营业,不仅吞掉客人们的时间、金钱,同时还负责满足客人们的欲望。

这里所说的“客人”,是指女客人。

那家店开在领事馆附近,很隐蔽,只做熟客生意。外人想进,除非有熟客带进去,否则免谈。小钻儿是这家店的VIP,那时的她有钱,又舍得花钱,人还盘儿靓、条儿顺、玩儿得开。她在夜店里大把撒钱,喊出的口号是:“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赚。”

富婆小钻儿一掷千金,自然得到了“牛郎”们的青睐,如同女人们吃同一个男人的飞醋一样,围绕在小钻儿身边的牛郎们也为她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各出奇招。他们目的只有一个——讨得小钻儿的欢心。

小钻儿也明白这些男人都是图她的钱,但她却对这种拿钱买别人的时间、尊严,拿钱去砸开别人一张僵脸的感觉欲罢不能,“像是吸了大麻,上瘾,戒不掉”。她陷在那些虚幻的快乐里面,一戳就破的谎言与虚荣,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俘虏了。更何况还有感官上的愉悦。

小钻儿不但是五爱市场里唯一公开光临夜店找牛郎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从不讳及谈论女性生理欲望的女人。她曾在公开场合问行里的那些男人在外地、一年才回一次家的老板娘们:“你们不想吗?我想。”她也曾公然谈论自己的私房事,说她那个身处广州、有老婆的“老东西”就算在沈阳也不行,“侍候不了我,得亏一年也就回来那么一两次”。

小钻儿从不相信身处外地的男人们会像他们留守在沈阳的原配一样,一年到头任劳任怨地操持家里外头不说,还要夜夜一个人睡素净觉、为远在千里之外的配偶守身如玉。所以,每当有女人信心满满地说“咱家那谁可不是那种人”的时候,她都会不屑一顾地撇撇嘴,继而冷嘲热讽,笑她们这些“城市留守妇女”是在自欺欺人。

“每天都苦巴苦曳的,像根木头桩子一样地等,那不就是守株待兔吗?”

初中毕业的小钻儿把在学校学过的大半知识都还给了老师,唯有“守株待兔”这个成语,她常挂在嘴边。她用这个成语攻击那些表面正派的女人们,同时也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到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因为这一张嘴,小钻儿不知不觉在行里得罪了不少人,但她并不在意——在五爱街,她算是“天之骄女”,差不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大家常见她笑,少有人见过她哭。



4


那段时间,行里很多人都收到了一张影碟,悄悄在私底流行。我也收到了一张,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打开一瞧,那“动作片”的女主角竟是小钻儿。

我赶紧关了。影碟从影碟机里吐出来,我拿起来本想一掰了之,后来想想,还是将它带到了行里。

我找到小钻儿,问她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怎么了?”

我没说话,只是将套了黑色塑料袋的影碟递到她手里,嘱咐她拿回家去自己看。小钻儿不是傻人,她沉默地接过光碟,跟自家服务员交代了两句,就径直转身出了档口。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她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已经变了:“你怎么有——”

小钻儿从来不认为自己会出事儿,毕竟她是金主,店家要是敢“琢磨”金主,那是不想混了。而且这种名声要是传出去,会大大影响店里的生意,这是特别明睁眼漏的道理,叫个人只要不傻就懂。

“我找人打听了,陆。”我只说了一个姓。

“陆?”小钻儿没反应过来。

“茶叶蛋。”我说。

小钻儿这才醒酒了似的,但仍旧不敢相信一样反问我:“她?”

她哪里想得到是陆老太,那个老太抠门到揩屁股都不用手纸,家里不定穷成个疯样。

“就是她。”我停顿了一下。

说实话,这是行里的大雷,开始我也不敢相信,但消息来源十分可靠。我朝档口外走去,到了消防通道,这才站下。电话里很安静,小钻儿一直没说话。

我清了一下喉咙,讲:“你常去的那家店,她儿子开的。老太太,早年,明廉大炕有一号,头牌。”

作为地道的沈阳人,小钻儿再清楚不过“明廉大炕”这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我提醒她这事儿得速战速决,别扩大,小钻不断说:“是是是。”

挂断电话,我长出一口气:玩儿吧,火能玩儿吗?水火无情,这么大个人,这个道理都不懂。以为腰里有几个钱、脸蛋儿长得漂亮就可以为所欲为?早着呢。任性的代价有时无法估量。

我心里有些感慨,不知道小钻儿这事儿该如何收场,人家摆明了不要钱,就是想毁她。钱不能解决的事儿多少有些棘手,现在这烧红的炭块儿已经烫掉了小钻儿的一层皮,后续人家还想干啥?不知道,但肯定够她喝一壶的。

我在消防通道坐了一会儿,刚起身,电话又进来,低头一看,还是小钻儿。听得出来,她已经有些急了,说话虽没带哭腔,但明显有了怯意,嗓子也是哑的。她语无伦次,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看来人是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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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小钻儿家时,她正在屋子里驴拉磨一样地走,走一圈儿,又一圈,再走一圈,又一圈,几乎一刻也不停。她嘴唇上已经起了火疱,偶尔停一下,她就扶着椅背或者墙壁,头微微的仰着,闭上眼睛,似在极力反思。

“万万没想到呀,陆老太,明廉大炕,头牌,她儿子。也曾经是个人物呀。”这号人物曾经犯在她手里,如今她又犯在人家手里,“真是‘山水有相逢’。”

她不停地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又说自己实在是太恨,恨这个陆老太:“不是有神经病吗?她儿子那么有钱,她还在行里卖茶叶蛋?三毛五毛地挣、五毛一块地攒?不是有病是什么?”

人到这时,还是不恨自己。小钻儿的另一重恨,给了行里人,她说平常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吃喝玩乐,不少人围她身边转,她的衣服首饰、包包、鞋、脸上抹的、身上喷的,都是贵价货,谁见说一声喜欢,她眼都不眨就送了人。但是现在真有事儿了,没一个肯站出来,连出声儿知会她一声的人都没有。

“竟一个都没交下!”小钻儿颓唐而疲惫地坐下,然后哭了,嚎啕着,“我活得太失败了,我活得太失败了!”



5


没多久,我陪小钻儿去找了一趟陆老太。陆老太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先是一惊,那表情不像是装的。她说自己不知道儿子做了那样的事儿,马上就给儿子打了电话。但她儿子不肯收手,说要玩死小钻儿。老太态度坚决,劝儿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不仅要求他将所有碟片一片不落收回来,还要求他不准再打五爱街人的主意,尤其是女人。

“你是男人不?”老太问自己儿子。

小钻儿没想到事情会办得如此顺利,她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给陆老太跪下了。她抱着陆老太的大腿,说自己这辈子不信神、不信佛,只信钱,从前连爹妈都没有跪过。陆老太拽她起来,小钻儿不肯,她一面哭,一面扇自己耳光。那耳光很脆,很响。

陆老太十分不理解,她说小钻儿:“找男人睡个觉你还花钱?”她将重音放在“你”字上。小钻儿没作声。陆老太瘪瘪嘴笑笑,又说:“就这,你还觉得自己是活明白了、想开了?”

小钻儿跪着,也愣着,张口结舌。她瞪着红肿而迷茫的肿眼泡儿,一颗心又像遭人撵的兔子似的,怦怦乱跳。

“你可能看过几个男人,你可能也看透过几个男人,但你没有看透过自个儿。”陆老太干枯的老手伸过来,摸在小钻儿圆润却瘦削的肩膀上,“作啥呀?天作有雨,人作有祸。那不证明你本事,只证明你是冤大头。我们当年都把他们看成冤大头的。那时不得已呀,但这年头多好啊,卖个茶叶蛋都能吃饱饭。”

小钻儿不明所以,她皱着刚被自己揉得发红的眉心,大惑不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苍老的女人。陆老太拿手指点了一下小钻儿额头,说她人样子长得蛮好,却“好的不去学。”


------

后来,小钻儿离开了五爱街,去向不明,陆老太还是像从前一样卖茶叶蛋。行里人不买,她就卖给来逛街的顾客,卖得快,她早早收摊回家,若卖得不理想,她就一直守到下行。

五爱市场里的灯次第熄灭,灭了一盏,又一盏。陆老太像灰泥鳅般从市场里钻出来,风吹乱她白透的发,一根又一根,针样,发尾不屈不挠地扎煞着。她推着小车,默默地,并不叫卖。煮蛋的黑红炭火烘烤着锅身发乌的小铝锅,一路咕嘟着,茶叶蛋的蛋皮裂出一条又一条黑色的纹路,万般动人。

风声过去,有好事者去问陆老太:“你儿子那么有钱有势,你还在五爱街卖茶叶蛋?”当然,也有人劝老太趁早休息:“我们要是像你,早啥也不干回家享清福去了。”

陆老太总是不停重复同一句话:“这年头多好,卖茶叶蛋都能养活自己。”

但多数人还是不能理解这话的深意。



6


谁也想不到,仅隔半年后,陆老太的儿子就被抓进去了。听说牵扯到了人命官司,事儿挺大,判了死刑。很多人认为陆老太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定挺不住,不会再来五爱市场卖茶叶蛋了。没想到老太依然故我,每天天不亮便来上行。

那几年五爱市场生意太过火爆,政府便于浑南区作出了新的发展规划,拟筹建一座新的服装交易市场,当然,采取预售制。陆老太拿出多年来卖茶叶蛋所得的十数万,也购置了属于自己的服装档口。

众人自然讶异,有服务员咂舌,说万没想到卖个茶叶蛋能攒下这么老些钱。那时,所有人的眼睛里只有“个、十、百、千、万、十万”这样的计数制,却没有人提及,陆老太那些钱固然是因生意获利所得,但也与她一向勤俭、口挪肚攒有关。

人太容易赞叹“果”,而选择性地忽略“前因”。

然而,没过多久,沈阳一起贪腐大案造成的事后效应凸显出来,陆老太投资的浑南服装交易大厅惨淡收场。投资者们当然不甘心,他们本来是希望通过那次投资实现人生梦想,复制曾经在五爱出现的一个又一个发财神话。他们想在下一幕类似的剧集中充当男女主角,但可惜命运弄人。

许多人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惨况,那些钱是部分人的全部家当,还有人跟亲戚举了债,最惨的是于民间高息拆借,血本无归不说,反被“民间资本”各种手段追债。走投无路的人们结伴告状,但好消息遥遥无期。很多人一蹶不振,原本是牵驴的,现在也不牵驴了,原本是卖麻辣烫的,现在也不卖麻辣烫了,整天不是告状,就是哀叹自己倒霉。

陆老太是少有的几个仍旧坚守在自己“岗位”上的投资失败者,有人好奇问她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告状?她笑笑,伸出枯得如枯枝一般的老手来,指指面前正咕嘟着的茶叶蛋说:“这年头多好,卖茶叶蛋就能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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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冬天,天高云淡,空气冷冽,上午十点左右,一个小姑娘去陆老太那里买茶叶蛋。小姑娘递过去钱,“俩”,但老太闭着眼,低着头,似乎睡着了。

坐着睡觉、站着睡觉、在隆隆的火车声中睡觉、在喧闹得如一锅沸水般的服装批发市场里睡觉,对于五爱的小买卖人来讲并非难事。附近档口的人善意地提醒小姑娘:“扒拉她,岁数大了,一扒拉就醒了。”

小姑娘换了手拿钱,腾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扒拉了一下陆老太,可她竟然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

有人大喊:“快来人呐,快来人!老太太中风了。”

都以为她是中风了,不想,却是死了。毫无声息,当然,也毫无征兆。

据事后扶过陆老太的人说,当时摸,她的身体尚有微温,似乎刚走没多久。众人没敢动,两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自发站在老太的尸体前后,手臂伸出来,挡住看热闹的人。她们要求大家退后,之后又喊熟人报了警。

没多一会儿,警察到现场了,联络了社区,社区工作人员很快到位——陆老太是由社区出面负责殓葬的,据传,她名下的房产最后都收归公有。

当时,一个刚来五爱市场当服务员的小姑娘在人群里挤着,伸着长而白晳的脖子朝里张望,年轻而美丽的脸上写满了可惜和遗憾。她感叹,老太太命苦,那么大岁数谁也靠不住,还在五爱市场卖茶叶蛋,“我可不,行里找个有钱的,就啥也不用干了”。

一旁年长的女人听了笑笑,而那些年轻的、有丈夫的女人听了,就恨恨地剜了这女孩一眼。更年轻一些的小姑娘没有看到那叮人的眼神儿,像浪一样涌上去,由后面抱着前一个小姑娘的瘦肩膀,跟她说着行里的闲话:“有钱谁能这么大岁数还出来卖?知道不?XX档口的XXX,跟三楼精品屋的大老板好上了,给她买老多东西了。”

“傍大款呗!”

“傍大款。”

“这年头儿,爹亲娘亲,不如人民币亲。要不到老就是这下场。”

声音不大,说出来就散了,淹没在嗡嗡嘤嘤的巨大的、混乱的五爱市场的噪声内。一个中年女人冷笑着说:“这下场?这下场算是好的。年轻人不知好歹。”年轻的姑娘显然不服气,但是她们像并没有听到一样,仍旧张着头向里望着。望了一会儿,又互相推搡着离开了,脸上竟是淡淡的笑意。

然而,中年女人这话,被旁边的,另外的年轻的女孩子听到了。她白了一眼那个中年女人,似自言自语一般吐出一句话来:“老娘们儿,嫉妒。”

她怎么会是嫉妒呢?她是过去的你,你是未来的她。

我在人群最外围,看着这一幕。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佳怡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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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6 06: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失独婆婆拉着“殉葬”的她,逃离了五爱街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3-10-26 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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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应该是爱李贺文的亲人,她们以受害者之名,以弱者的形象与姿态出现。她们都不容易,就李贺文容易。她们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曾经极为短暂地心疼过李贺文一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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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花椒之味》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行里真热啊,热得人心里头烦。有个电扇能顶不少事,尤其是每天过了批货高峰,大家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汗流浃背的人伸手将电扇抄起来放在一张方凳上,拧动按钮,撅着屁股,一面吹风,一面轻轻地抖衣服。风顺着领口子吹进去,那感觉不知道有多爽,汗几乎“唰”的一下就没了。

毫无征兆地,李贺文档口里的电扇又不转了。她仍旧保持着刚才吹风时微微仰头的姿势,两片薄薄的嘴唇轻轻张开一条小缝,眼睛眯着,没有完全睁开。

“你说这破电扇,又坏了。”她直起腰身,气急败坏地对我说。

那时,我们两家的档口正相对,我正忙着拢账,听她抱怨也没有抬头,只说让她等一会儿,等我算完了账就过去帮她看看。算完了账,我过去瞧了一眼,发现李贺文那个可怜的、超年限服役的“老爷机”的一个插脚已经被烧得快要掉下来了。虽然知道她手里没有钱,但我还是忍不住劝她换一台:“这插头已经不能用了,再用容易混电。”

可是隔天批货高峰过去之后,李贺文将我拉进她的档口,神秘兮兮地拉开小柜子最上面的抽屉,兴高采烈地由里面掏出一只新插头来。我一时没能寻找到合适的拒绝她的理由,只好一面帮她换插头,一面愤愤不平地数落她:“李贺文,如果这样你还发不了家,那就怨自己命苦吧。”

没等李贺文回应呢,她家档口那个十分有眼色的服务员就递给她两张衣服包装里的薄纸壳子。她笑嘻嘻地伸手接过,将两张长方形的硬纸板贴在一起,抖搂开领口子,“呼呼”朝里头扇风。

我家服务员则在对面高声打趣她:“姐,你这么大地主,还差这两根垄啊?”小丫头片子牙尖嘴利,她挤兑完李贺文,又抱着肩膀将矛头对准了我:“姐,你大小也是个老板,啥忙都耢,你自己说说你值不值钱吧?”

我仍旧忙着手里的活计,没有抬头,嘿嘿一笑:“不值,你姐我一天净干倒贴的事儿。”

将最后一个螺丝拧好,我发现那插排也坏了,电线破损得十分严重,有的地方几乎露出线丝来。于是我回到自己的档口取来一卷电工胶布,将那条电线破皮的地方紧紧缠绕了两道,缠完后,我将一只手伸出去,问李贺文要剪刀。

李贺文白我一眼:“我看人家拿嘴一撕就撕开了,你还要剪刀,你这技术也不行啊。”说完,她隔着我探身向前,将档门口的抽屉拉开,由里面取出一把剪刀递给我。

我抬头向她家服务员一呶嘴,说:“看见没?你家老板娘就这怂样,吃屎得吃热乎的,要饭还嫌馊。”

众人“哗”一声笑开,李贺文作势要跟我拼命,我顺势举起剪刀对她说:“李贺文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敢躺你档口,我要让你给我养老送终。”

“躺,你躺!”

众人再次发出哄笑声。

这时,李贺文档口的小服务员刻意清了清喉咙,这明显带有提示意味的声音,使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只见李贺文的婆婆像幽灵一般现身,黑风风的一张脸。

我们全部噤了声,整条趟子迅速陷入了安静,无数双眼睛如同探照灯一样,随着老太太的身影一起走近李贺文的小档口。

老太太先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然后打鼻子里冷哼出一声来,走到柜子前,伸出一只干枯的老手拉开抽屉,轻车熟路地从里面摸出一个黑色腰包。她拉开了拉链,将里面大面额钞票全部取走,然后转身出了档口,径直朝趟子外走去。

见她走远,李贺文档口的小服务员先哼了一声,又低声嘟囔了一句:“简直是倚老卖老!”

大家都没有作声,空气仿佛凝固。

隔一会儿,李贺文在一包衣服里掏啊掏的,像变魔术一般,掏出了一个同款的黑色腰包。显然,这个包比刚刚那个被婆婆搜刮干净的包更鼓溜。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哼!”李贺文一面嘻笑着,一面将腰包抱在当胸,“我有后手。”

李贺文的表情很是得意,但这一次,大家仍旧没有笑出来。熟悉李贺文的人都知道,这个腰包里的钱也并不属于她自己,而是属于她娘家人的。她每天辛苦上行赚钱,却无权支配其中任何一个大子儿。



2


李贺文曾经是行里女人们羡慕的对象。

她与丈夫赵力伟算是青梅竹马,打小的夫妻,感情一直相当稳定且状态良好。他们恋爱、结婚都很顺当,嫁娶彩礼也没有扯皮,在众多新婚的小两口只能在外赁屋而居或被迫与公婆甚至是小叔子、小姑子同住时,他们却早早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生活空间。

婚后多年,两人仍旧像热恋一样沉迷于二人世界,迟迟不愿孕育下一代,理由是“多出来的小毛头整天不是屎就是尿,会打扰我们的幸福、打乱我们有序而平静的生活”。他们想多玩两年,好好享受人生,这思想在当年还是十分前卫的。

为了不使李贺文产生太大的生育压力,或是在公婆面前不好做人,赵力伟亲自出马与父母摊牌,将责任完全揽在了自己的头上。老两口当然有些许不满,但同时也乐观而自信地认为等儿子儿媳玩够了,早晚还是会走上生儿育女的老路,所以就顺水推舟,做了对开明的父母,暂时并未催逼。

意外缘起于一场看似平常的酒局。

在那场男人间的聚会上,姐夫赵力伟和小舅子李贺强因不满对方吹的牛逼太过,当场互相拆穿、取笑,话赶话儿“硬刚”了起来。口舌之争迅速升级,脸酸的李贺强首先发难,跑进厨房寻来一把锋利的剔骨刀,一面叫嚣着要教教姐夫如何做人,一面挥舞着利刃作势朝赵力伟扑了上去。

众人见这俩人真闹急眼了,纷纷上前拉架,越劝越来劲的李贺强也没有完全搞清楚那混乱中的一刀究竟是怎样被自己坚定而准确地送出去的——那一刀扎在了赵力伟的大腿根上,那条被盲选挑中的股动脉被挑开后,血先是“咕咚”一下冒出来一小股,之后便不由分说地“哗哗”朝外流淌。

与座的人还都是一些见过场面的人呢,饶是如此,仍旧全体被吓得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竟然是束手无策,谁也不敢动伤者,也不懂怎样替赵力伟止血。赵力伟是在极其清醒的情况下见证了自己意外死亡的全过程的。

目击者说,当时赵力伟拖着血污的身体,朝自己的小舅子,面目痛苦、狰狞异常地扑了过去,他艰难地用一双血手死死抱住小舅子那两只不停打摆子的脚踝,急切地说:“贺强,贺强,救救我,救救我!”

“打电话报警啊!”有人说。

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提议,但因为这个提议提及的是110而非是120,就刺激到了刚刚行凶的李贺强那根极其脆弱的神经。年轻而莽撞的李贺强绝望又恐惧地扑向呆立在四周的每一个人,像惊弓之鸟一般哀求大家:“千万不要报警,千万不要报警,我跟他闹着玩儿的,他是我亲姐夫……”

李贺强向每个人解释自己出手的动机,解释他和姐夫之间亲密无间的亲属关系,这无疑又浪费了一点儿赵力伟与死神赛跑的宝贵时间。待终于有人清醒过来说“应该先将人抢救过来再说”时,赵力伟已经如同一张死猪皮一样瘫软在地上了。他疲沓沓的,双目呆滞、眼神涣散,一条腿时而轻微地抽搐着,成了一堆不再有生命活力的软肉。

在座的人终于清醒了,该打120,他们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摸乱撞寻找着电话。也有人跑去厨房寻找止血用的干净毛巾,结果却只找来一块擦地的破抹布。场面重新陷入混乱。

赵力伟于送医途中不治身亡,李贺强终于酒醒,总算意识到自己干下了不可挽回的蠢事。他没有半点犹豫,立马去所辖派出所投案自首。


------

当李贺文接到噩耗,急匆匆赶到医院时,还是不肯相信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活蹦乱跳的,竟会突然间死去。怎么会呢?是不是?昨天还好好的,还一块儿洗脚呢!

洗脚水是她给丈夫打来的,赵力伟将一双大脚探进温热的水里,清澈的水在灯光下微微泛起涟漪,迅速淹没了他的脚踝。他的小腿长有浓密的黑色腿毛,被水一泡,就轻轻浮了起来,有点儿像河里的水草。李贺文看着感觉很有意思,笑嘻嘻地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的正对面,两下就脱掉了自己的袜子,很随意地将它们丢弃在地板上,之后,她将两只白皙、纤细的小脚丫踩在丈夫的脚背上……

她不肯相信。

但当那失去独子的、绝望的、愤怒的婆婆像一枚手榴弹一样径直朝她弹射过来时,她一下看到了婆婆要与她同归于尽的决心。李贺文骇然大惊,不由得连连后退。婆婆冲过来,对她没头没脑地扇耳光、扯头发,用指甲抠挖她,那老迈的拳头居然会有那样的力道。她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心里突然间明白了,丈夫这是真真正正地、永永远远地离开自己了。凶手还是她的亲弟弟。

她木然地站着,任由婆婆发泄怒气,听着仿佛来自地狱里的、撕裂人心的、痛不欲生的呼号哭叫。她同样心如刀绞。她感觉不到挨打时身体原本应该产生的疼痛,甚至隐约希望婆婆将自己打死就好了。她不想活了,她太伤心、太绝望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能听得见自己的肉体被捶打、撞击、拉扯的声音,但很奇怪,她认为那是别人在挨打,不是她。

李贺文被打倒在地,一声不吭。她想去看看自己的丈夫,她仍旧不相信他已经死了。这不可能!这一定是个玩笑。赵力伟那个人最爱开玩笑了。她只希望这顿毒打能尽快结束,之后她会毫不迟疑地爬起来,亲自去检验丈夫的死讯是真是假。

后来还是医护人员叫来了安保,把老太太从李贺文的身体上拉开。获得自由的李贺文爬起来,毫无目的地跑了两步,就一跤跌倒在地上。她想站起来,但腿是软的,她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3


李贺文被婆婆打到一只耳膜穿孔。她的娘家也没闲着,那里充斥着埋怨、哭骂、诅咒、痛惜。之后他们开始找律师、找证人、研究案情。而她的婆家则不停地咒骂“老李家不得好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死一万次不足惜、应该断子绝孙……”

李贺文听得都麻木了。她顾不上档口了,也没有再想什么生意。十来万打的新货压在库房,静静地等待换季之后变成过季的积压品。那些新货原本被寄予厚望,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再在乎它们了。就让它们躺着吧,在阴暗的库房里自生自灭。

出事后,李贺文一直没有哭,她只是十分诡异地保持沉默。婆婆总是动不动就打她,有时是抽冷子甩她一耳光,将她打得当场愣住;有时就像一只老鹰,径直扑上来朝李贺文的面门狠狠抓挖一把;有时会突然由背后扯住李贺文的一绺头发,死死抓住不放,直到将它们从头皮上硬生生地扯下来为止。

晚年丧子的婆婆痛不欲生,除了责怪老天不公,就是指责老天收错了人:“为啥死的不是你!啊?”

李贺文说,她实在无法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只好继续忍耐,继续保持着她那难能可贵的沉默。她能说什么呢?她一开口就是错。

后来,我们去看望李贺文,她机械地询问我们:“也许慢慢就好了,也许时间长了就好了。是不是?是不是?”显然,她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得到答案:“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熬过一个小时就少一个小时。”

她说到这里忽然间停住,目光陡地变得警戒起来,浑身的每一根肌肉纤维组织都绷得如同一张被做成弓的藤条。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垂下眼帘,随后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

“每天晚上,每天晚上,”她眼眶里终于蓄满了悲伤的泪水,她捂住自己的脸,“我不想回家,哪儿哪儿都是赵力伟,但是我不回去我又能去哪里?我抱着他的衣服,那上面还有他的味道!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我现在只能抱着他的衣服在床上哭,我再也不能抱着他哭了。”她抽泣着,两个肩膀一颤一颤的,“我哭睡着了醒来,以为他还活着。我真不愿意睁开眼睛。”

我们只能苍白而毫无说服力地安慰她:“慢慢就好了,慢慢就好了,一定会好的。”

但我们心里都十分清楚,事情远没有我们所说的那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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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文的档口一直紧闭着,似乎已经被所有者遗忘。当她重新在行里出现,事情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据说李贺强判了,误杀,七年。但赵家不服一审判决,上诉了,但法院维持原判。

被这场意外折腾得人困马乏的当事者们,终于默认下这个结果。李贺文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获得喘息恢复的机会了,就重新开了档口。旧货被打包储泡发售,十来万的货,几千块就被人低价收走了。挂版的背景布重新换了一块。模特儿还能用,但是落了不少灰。不过没关系,擦擦就又干净了。

进货、挂版、卖货,上行、拢账、下行。日子平静下来,一切似乎都在慢慢恢复。就像所有的伤口到最后都会结痂,李贺文的脸上开始露出笑容。

但很快,她就又笑不出来了。

那个无时无刻不在受丧子之痛折磨的失独母亲,满腔的怨恨无法排解,也无处发泄,所以她向儿媳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又好似有几分道理的要求——她要李贺文终身不能改嫁,要至死为她无辜枉死的儿子守节,要李贺文终身不许离开婆家,得为他们老两口养老送终。

如果李贺文不答应呢?老太太说:“我反正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土埋到脖颈子了,我豁出去这条老命也要把你们老李家那根独苗儿给掐折了。”

李贺强入狱前,他的儿子刚好满周岁。老太太说到做到、言出必行。那段时间,她比上班还积极,早上五六点钟就去李贺文的娘家敲门报到。老人家心思周密、计划详尽,早已预料到亲家不可能给她开门,于是就拿个小马扎,带着干粮,挎个热水壶,武装到牙齿,在亲家的家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累了她就靠在门上打个盹,有尿了就地解决,搞得李家苦不堪言,四邻怨声载道。

亲家母蹲守门口时,李贺文她妈就会气急败坏地给女儿打电话。她在电话里从来没有怜惜过女儿的丧夫之痛,还斥责李贺文当初不应该找赵力伟那样的丈夫:“要不是你,你弟弟能跟他喝酒吗?要不是他,你弟弟能进去吗?是你把你弟弟亲手送进去的。你弟媳妇儿天天闹着要回娘家,你婆婆又来这一出,你还让你亲爹、你亲妈活不活?你痛快把她给我整走,不然我死给你看。你啊你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闺女?你害得咱全家不得安宁。”

李贺文挂了电话,撂下档口的生意就直奔娘家。但婆婆岂会轻易撤退?李贺文当然知道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什么,但一想到婆婆看她的怨毒目光,她就不寒而栗,她不敢答应,甚至十分害怕。她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吧,以为婆婆闹一闹,无趣了自然就会偃旗息鼓。

但李贺文显然低估了一个母亲的能量,仇恨使那个年逾六十的老太太精力格外充沛,在折腾了一白天之后,经由短暂的休整,她半夜三更又拿着备用钥匙去儿媳那里“捉奸”。她打开门后,径直冲进李贺文的卧室,迅速地掀开被单。见没有野男人,她又撅着屁股,像一条精明的老狗那样伏低上半身,拿一只手电筒扫描那空空如也的床底。

婆婆不允许李贺文化妆,每天早晨去李家“站岗放哨”前,她会先来到李贺文的档口巡视。如果李贺文化了妆,她就一声不吭,从档口拿个盆,不声不响地出去,从厕所里接半盆水,小心翼翼地端回来,再一言不发地将水朝李贺文脸上泼过去。紧接着,她扑上去拽散李贺文的头发,破口大骂:“我儿子尸骨未寒呐!你就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我儿子是你们老李家人害死的!这是阴谋。你是不是守不住了?这是阴谋。你伙同你弟弟谋杀亲夫!老天爷啊,你瞎了吗?让她天打雷劈!”

在更为不堪入耳的哭骂声中,李贺文绝望、崩溃到木然。可就隔了一天,婆婆又能为其他的原因打上门来。

“太累了”是李贺文不想再反抗的主因。当有一天,婆婆又来五爱街当众破口大骂时,崩溃的李贺文笔直地跪了下去:“妈,别骂了!你说的,我答应你。我生是老赵家人,死是老赵家的鬼。我一辈子不再嫁,我一辈子守着你们老两口,为你们养老送终!”

陡然间,老太太停止了哭泣,老泪纵横的脸上现出一股凛然严肃之色。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逼问自己新寡的儿媳:“你说的话算不算数?”

“算。”

“不算怎么办?”

“我不得好死!”

“好。”老太起身,扫视一圈四周,干枯的老手一扬,“我告诉你李贺文,举头三尺有神明,赵力伟在天上看着、听着呢!还有这么多人在场见证,说话不算话你不得好死,而且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老李家人,到时我浑身浇上汽油上你们家去点天灯,我死也要抱着你们一起死!你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妈。我生是老赵家人,死是老赵家的鬼。这辈子我只有赵力伟一个丈夫。”

老太冷哼一声转身欲走,李贺文嗫嚅着将她叫住,说:“妈,别去我娘家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已经不是老李家人了。更何况是我弟——我也恨他呀,妈!是他让我没了丈夫,有啥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刀子。”

见李贺文泪如雨下,老太太脸上才微微动容,眼泪再一次成串地落下。

我听见档口的小服务员低声且充满了无奈的叹息——是呀,谁又能说这老母亲的悲伤与绝望是假的呢?儿媳的亲弟弟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上了黄泉路,易地而处,谁又能真正做到原谅儿媳以及儿媳妇一家呢?


------

转天,李贺文就大包小裹地搬到了公婆家去与两位老人同住了。搬家时,我们去帮忙,一来东西不少,需要人手,二来也有去给她壮壮胆色的意思。

对于我们的到来,两位老人表现得十分冷淡,连起码的客气都没有,所以将东西放下后,我们也不便久留。告辞后,大家都沉默不语,认为李贺文这一步迈出去,算是彻底跳进了火坑。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那个婆婆不是省油的灯,她搬过去之后,那老太太能不往死了炮制、折磨她?当然,将儿媳放在眼前,老太太心里也不可能舒服,毕竟看到那张脸,就会想起自己那枉死的儿子。她会悲伤、痛苦、难过,但是放过儿媳,她又实在做不到。她永远不可能对儿子的死释怀。

这简直就是一个死局。好在大家有幸不在此局中。有人发出“没想到李贺文能由天堂掉到地狱”的感慨。

这感慨引出了多少人无限的、不能与外人道的心事呀。



4


那之后,老太太果然不再去打扰亲家了,但每天必挑肥拣瘦地折磨儿媳,总之,李贺文怎样做、做什么都是不对的。

有一次,李贺文半夜跑来找我。那是个初冬,北方也不暖和了,她只穿着衬衣衬裤。她说自己没有钱,不是打车来的,是跑过来的,所以不冷。但是我摸摸她的手、她的脸,都是冰一样的凉。

她说,婆婆半夜躺进她的被窝里,掐她大腿根儿、一口咬住她的肉,痛苦地说想一口一口生吃了她。她掀起衣服给我看,身上已没有一处好地方。

我看得触目惊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感觉自己喉头发紧,忍住了泪,拉她进屋。我给她披上大衣,倒了杯热水让她用两只手捂着取暖。我说:“你跑吧!跑哪里不混口饭吃呢?早晚这老太婆要弄死你。她是活够本了,又没什么指望,她什么做不出来呢?”

李贺文捧着水杯,泪眼望着我,可怜得像一只被关着的雀鸟,漆黑的小眼珠里全是惊惶与无措。她的眼珠在眼眶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滴溜溜地打量着我、瞅着我,之后转头朝我家那两间关闭着的卧室看了看,紧接着低下头哭了,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妹妹呀,姐能跑到哪里去呢?这天下这样大,哪里有容我的地方呢?我只能烂死在那里了。”

她吸了一下鼻水,我偏过头,泪下来了,我伸出一根食指抹去了泪。

“不能等死。谁也不考虑你了,你得自己为自己打算,这不算没有良心。就算是他赵力伟的鬼魂现如今站在咱俩面前,我也有胆问一问他,他就是想看你过这样的生活吗?”说着,我站了起来,突然感觉头皮发麻,胳膊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但我仍旧坚持说,“如果他告诉我这是他要的结果,那么,你更无须为他受这些。不值得!”

李贺文哭得肩膀轻颤,她说:“命!妹,这是我的命!这是命!”

我坐在沙发上与她对哭。我理解她说的那个“命”字。

这谁也看不见摸不着的“命”啊!人究竟要怎样才能摆脱自己的命运呢?我突生极为强烈的憎恨,但转而又变为一种恐惧。是啊,命多么可怕,人在命面前就像一个傀儡,只能任由它摆布、操控,毫无还手的能力。许久后的一天,我看到人们在玩儿的那些电脑游戏,就想起了李贺文。我想,人与游戏中的那些被摆布、被支配、操控的小人儿有什么区别呢?他们是虚拟的,看不见外面那些操控的手,他们生死相搏时,会晓得自己不过是屏幕外那双手打发时间的一种娱乐而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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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李贺文宿在我家,第二天一早,我俩一起去上行。她婆婆早候在档口门口了,她一见婆婆脸就变得煞白。婆婆上来就揪住她的头发,问她是否后悔了:“是不是这样就坚持不住了?是不是在撒谎欺骗我这个老太婆?你不是说要像我儿子一样给我们养老送终吗?这才几天你就往外跑?你不得好死!”

我拼命地拉、拽、拦着,老太太转身向着我:“再敢拉着,我讹死你你信不信?”

李贺文“扑通”一声给婆婆跪下了,她蓬头垢面、目光呆滞,没有哭。她说:“妈,我错了,你原谅我。死我也死在赵家,我再也不跑了。”

见到这个场景,行里几个泪窝子浅的老娘们儿都转过身去偷偷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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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李贺文她妈又来找她,说她弟媳一直在家里闹,说什么“贺强不进去一年得挣多少钱”,七年,就因为一个赵力伟,让自己七年见不着丈夫,日日守活寡,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天天吵着嚷着要赵家给他们孤儿寡母一些经济上的补偿。

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李贺文听出了话外音,婆婆好不容易才消停了,她当然不敢让弟媳妇来档口闹。于是,她搞来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黑色腰包,一部分钱被她放在门口的抽屉里,那是婆婆日日要过来收的,另外一部分钱被她放在另外一个腰包里,烦请我们偷偷转交给她妈。

在此之前,行中的许多人都认为自己过得就不像是人过的日子。可李贺文的事一出,大家又不禁觉得自己的日子还算过得去。一个李贺文,拉高了我们那个小团体对婚姻、生活、生意等等的整体幸福度与满意度。我们在帮助、怜悯她的同时,也在各自与自己的种种不甘与不平暗暗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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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都以为李贺文将公婆熬到一命归西就能出头的时候,一天半夜,她再次出现在我家门口。

她脸上挂了彩,衣衫不整,用十分诡异的眼神看着我,沉默着,什么也不肯说。我也没有发问,看那个情形,她应该是需要时间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坐了很久,始终一言未发,后来她开口管我借了些钱,又管我借了衣服,走之前说:“妹妹,这钱我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上了。”

我意识到她是想远走高飞了,有些激动,上前去握住她的手:“你跑吧!跑到天边去,让他们谁也找不着你。”

她一低头,泪下来了,双肩一垮,终于露出那无法隐藏的脆弱。她回握住我一双手,她的手仍旧是个凉透,像一双死人的手,没有一丁点儿热乎气儿。

“妹,我其实不想走,我有点儿害怕。”她开始哆嗦起来,“我能上哪儿呢?”

我怎么会不明白那种怕?但是她没有别的路可走,再怕也得走啊!这就是活人的难。

我也有些激动,嘴唇也哆嗦着,眼里蓄着泪。我握紧她一对手,说着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话:“不要害怕,没有事儿。人挪活,树挪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赵家现在是火坑,再不济也不会比在赵家差了。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她抬头看我一眼,目光由犹疑到坚定。

我重重朝她点点头,说:“跑吧!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一刀,总没有那一刀重。那是把想活剐了你的刀啊。”

她扑上来,使劲儿抱了抱我,说:“那,我走了。”

我说:“嗯。走吧。有事儿再回来找我们。”

她又收紧一下自己的臂膀,重重地抱了我一下,才松开。她像下定决心一样开了门,我听见她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楼道里。


------

第二天上行开档口的时间到了,李贺文的婆婆如期而至,但这一次她并未等到离家出走的儿媳。

之后那段时间,行里出现了一道特殊的“风景”:一位风烛残年的、憔悴的、面无表情的老太太每天都会坐在一个大门紧闭的档口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坐了约一个月后,老太太不再在行里出现了,听说她去了李贺文娘家寻了,但对方已经低价出售了房产,搬了家,不知所踪。老太太因此一病不起,是老头儿上行处理了后续事宜。

李贺文刚离开的时候,行里的姐妹偶尔会聚在一起议论她。至于她决心逃离的那晚在婆家究竟遭遇了什么事儿,谁也不知道。时间一长,大家也就逐渐不再谈论她了,后来我离开了五爱街,同时代的那批人也各散东西,李贺文几乎完全被我遗忘了。



5


再后来,我是在业内的一位老板为一名妈妈桑“赎身”的夜宴中遇见李贺文的。

那间会所挺有名,据说被赎的女子曾混迹澳门,见过大世面,回来后就一直在这间当会所的妈妈桑,如今终于上岸了——至少在当时、表面上看来,是如此的。

当然了,这种“赎身”与从前的那种,还是有些本质的不同的。这种是大老板向众人宣告:从此这女人不必再在风月场所里浪迹了,以后她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不给她面子就是打我的脸。同时也是传达一种“跟着我混有肉吃”的意思。如此值得炫耀的场面,事主当然要邀请一些人前来作个见证,我就是其中之一。那种感觉很奇怪,也很奇特。

我去卫生间的时候,遇见了浓妆艳抹的李贺文——啊,再也没有人可以制止她化妆了。她穿着很闪的衣服,露出一半胸来,也露一双大腿,穿着黑色丝袜,一身的酒气。

原来她离开之后,竟选择了这行谋生。我有些不知所措,偶然相见的欣喜过后,是害怕被包厢里面的熟人见到的恐慌,更害怕他们知道我与她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我内心跌宕起伏,但自认为很好地在面上掩饰住了这种情绪。

李贺文比我要忙,她很匆忙地给我留了电话就离开了。其实她明明可以很容易获得我所在包厢的位置,可直到我们这边的酒宴结束,她连进来敬一杯酒这种应酬也没有做。由此,我就知道阅人功力了得的她,已经从我那一瞬间的表情变换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内心的秘密。这既让我如释重负,又多少感觉有些遗憾。

我在心里感叹:人与人重逢,其实就应该当未曾相识,这反而是对彼此的曾经与现在最大的慈悲。


------

回去后,我并未打李贺文留给我的电话,再往后,当我想联系她的时候,却找不见那电话号码了。我不知自己是有意遗失掉,还是确实出于无心。

好在我还是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李贺文的现状——因为有业务上的往来,我与那金盆洗手的妈妈桑偶尔打交道。她如今在那大老板的公司任职,说话也算是举足轻重。一次,她偶然对我说,她有一个叫李贺文的姐妹儿,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干脆金盆洗手,开了家小旅馆自己当起了老板娘。她遗憾自己大手大脚惯了,没算计,对李贺文流露出向往的表情来:“干了这么些年,混来混去身上却没几个大子儿。不像人家,对未来有计较。”

听到这儿,我心里却“咯噔”一下,想起那句“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想,既然是有缘人,我不应该再回避,于是专门找了一天,登门拜访。

李贺文的小旅馆开在沈阳某条街上,容留的全部是特殊职业女性。当然,李贺文不允许她们将客户带回来。与我俩上次在会所时遇见不同,李贺文这次并未作夸张的造型,打扮得十分清减,是普通妇女的装束。但那张脸仍旧可以嗅到风尘的味道,那是长时间在风月场所浸淫的结果。哪怕岁月老去,痕迹依旧在。抹不去。或者,难以轻易被抹去。

见到我,李贺文先是眯着眼看,后马上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我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这双手,已多少年不曾再相见了。我想起她离开那晚的情形,多少有些激动。

我很自然地撒了一个谎:“你的电话号码,后来怎样也找不到了。”

她犹豫的神情告诉我,她可能是想要拥抱我,但又怕我嫌弃她,于是我主动拥抱了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你总算熬出头儿了!”

我们分开怀抱,彼此轻拭微湿的眼眶。

“多少年了?”我问。

“你算呗!”她拉我坐下。

她告诉我,她的婆婆中风了,再也不能四处去寻找她、折磨她了。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她重新上门去看望,还会不时去照顾婆婆。但婆婆并不领情,会突如其来地朝她的脸上啐上一口唾沫,还会故意将屎尿屙在裤子里让她收拾。婆婆去世后,公公再娶,他们再无联络。

她弟弟李贺强因在狱中表现良好提前出狱,但是出来之后高不成、低不就,还抱怨姐夫的死毁了他一生的伟大抱负,所以他一家大小一直由李贺文接济。

“无所谓了,他是我亲弟弟,那个是我亲侄子。姑侄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嘛。等我有那一天,他给我养老送终。”

我抬头看她,不明白在她终于获得完全的自由的时候,为什么又回身,亲自将锁链加身。

“我不可能再嫁人了,也不可能生育。我大侄就跟我儿子一个样,他是我的指望。”

听完她的话,我知道我们两个的世界“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了。都过去了。我感觉略微遗憾。我知道我们很难再见了。也许李贺文也对此有所感应,临别她拉着我的手,说:“这以后见你一面太难了。”

我与她客气着,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怎么会呢?我们在一个城市。这下,我还认了门,知道了你的老窝儿。”

她很勉强地笑笑。


------

那天回家,我在楼下我遇见一个卖铁岭榛子的,是一个长得黑不溜秋的中年妇女。她扎着头巾,戴着大口罩,面前放了两个筐,是倾斜着放着的,显然白天已经卖出去不少。

我打听了价钱之后称了两斤,到家里才发现这狡猾的妇人并未如约将夹榛子的钳子给我,我懒得下楼去找她,我记得家里是有,但不知被搁在哪儿了,找了两处地方没找到,便不愿意继续寻找下去。

我将榛子放在餐桌上,抓出一把放在左手,右手又抓一把,然后两手互相拍。我寻找到很容易打开的榛子吃起来,却发现这榛子吃起来并不香,有的竟微微发苦。

虽然不喜欢吃,但我仍旧一个粒一个粒吃下去。那些不容易徒手打开的,我便将它塞进我上下后槽牙之间,两腭骨上下轻轻咬合,就能听见“咯嘣”一声。我很喜欢那种感觉,认为自己那时像一头兽咬开了猎物头盖骨一般,这让我发现了进食或者咀嚼的乐趣。

窗外渐渐黑下来,我没有开灯,坐在黑暗里不停地咀嚼,听见牙齿互相研磨的声音。我想起了很多——我想起那个靠仇恨炮制儿媳才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婆婆;想起了那个怪罪枉死的女婿断送了自己儿子七年自由的妈妈,为儿子向寡妇女儿讨要经济补偿的妈妈——这些人啊,她们应该是爱李贺文的亲人,她们以受害者之名,以弱者的形象、姿态出现。她们都不容易,就李贺文容易。她们当中有没有哪个人曾经极为短暂地心疼过李贺文一下呢?

婆家与娘家,终于合力将李贺文变成了她们想要的样子。她们终于收获了她们理想中的李贺文。对于李贺文来说,无疑,这些都是防不胜防、不能避免的,如同命运般逃脱不开,只能教她臣服。

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究竟要多么有智慧,要多么清醒,才能不受伤害地全身而退呢?才能逃得脱这样的处心积虑的围剿?不,好像也不是处心积虑。那该怎样去形容才好呢?我不知道。

我只认为,这是一场近乎完美的、使猎物完全无知觉的猎杀。

我起身,摸黑走过去,按亮了灯钮。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佳怡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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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3 09: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人精朋友胡绍棠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3-11-28 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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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钱、女人、欲望、自己、世界,胡绍棠千辛万苦地拿起,又雷霆万钧地放下。他的世界滚过惊雷,但外面的人听不见一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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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老千3:独眼杰克》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我和胡绍棠第一次在五爱街见面,他竟然是来管梅志勇借钱的。

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到地下去给孩子拿童装,在服务员找货的间隙,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梅志勇的档口柜台前,手指无意识地、不停地重复按着一部小型计算器的“归零”键。也许是出于客气,梅志勇并未嫌弃我制造了这种机械、单调的噪音,倒是旁边档口的老板娘先提出抗议,让我别再按了:“简直听得心忙。”

梅志勇笑着替我讲情:“姐,你就让她按吧,她正闹心呢!”

我确实闹心,如同从原单位辞职一样,我那段时间动了离开五爱街的念头,却无法寻求到另一条让我感兴趣的生财之道。之前由五爱街出去的人,大多数都从事了餐饮、娱乐业,可我对这两个行当简直没有丝毫兴趣。

胡绍棠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的穿着相当考究,像是待会儿就要去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大型宴会。西装是定制的,袖扣是漂洋过海来的,鞋是全球限量版,身上最便宜的物件是他手上拿着的那副造型前卫的太阳眼镜,卡地亚的。他的精神面貌与五爱街的那些大老板不同,长得清瘦却不柴,有肉又不肥,五官十分有棱角,互相配合得天衣无缝,特别是他的鹰钩鼻,长得相当立体,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套高温熨烫过的西装般挺括有型。他的面皮更是像古时候大家闺秀绣花的花绷子一样,绷得紧张而工整,即使年龄已经望五,但哪怕再恣意的大笑,也没办法由他眼角找出一根皱纹来。

岁月对这男人该是有多么怜惜呀!这让人心生嫉妒。

“是个漂亮人物。”他走之后,我看似不经意地对梅志勇赞叹了他一句——当然是为了引发梅志勇对他这个朋友做进一步的详细阐释。

于是,我知道了胡绍棠那同样令人嫉妒的事业:他与梅志勇几乎同期入行,做生意却比梅更有手腕也更狠辣。为了赚到钱,他不计一切工本,能屈能伸,能跪能拜,也能舔。他毫无道德底线,也不讲究什么原则。他非常善钻营,到处去寻找机会。被他瞄上的人或其他任何东西,都休想由他手掌心轻易逃脱。

不到四十岁时,胡绍棠就已经拥有了两家外贸行、一家医药公司和一栋位于繁华地段的写字楼。据说他获取那栋写字楼的过程相当传奇,价格低廉到令人匪夷所思,不少眼红的人由此而判定,胡绍棠发达,完全是依靠老天爷给的好运气。

我不明白,胡绍棠事业做得这样大,为什么还来管梅志勇借钱。

“他赌!”梅志勇说,“‘吃喝嫖赌抽’他唯一的嗜好就是赌,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他赌。”

当时五爱街周围嗜赌的人不少,附近开放的居民楼里藏着许多“暗盘”。五爱街的许多男老板也赌,但大多数浅尝辄止,输赢也都还过得去,并不影响大局。当然,也有些人过分沉迷,弄得倾家荡产。可我觉得胡绍棠应该不是那种人,他看起来实在精明。


------

我对胡绍棠从事的医药行业很感兴趣,梅志勇由中做了工作,我们的接触便多了一些。逐渐熟悉后,我对胡绍棠这个人有了更多、更直观的了解。

他对感情玩世不恭,交的女朋友都漂亮,但每一个都处不长。他换女人的频率比换衣服还快,有时早上带的是这一个,不到晚上就换了另一个,所以我和梅君姐弟从来不费心去记那些女人的长相或姓名。

但那些女人们对胡绍棠都很痴情。一些女人为他要死要活,真的喝药或是割腕自杀;也有女人在分手之后将自己灌得烂醉,哭着喊他的名字;还有的女人为了他赌气嫁给一个并不爱的男人,结婚前夕还给他发来“想悔婚跟你私奔”的短信;也有倔强的,偏不分手,那段时间胡绍棠便像特务一样四处躲避那姑娘的围追堵截;还有女人在分手时扇过他嘴巴子,挠得他满脸花,脱下高跟鞋满大街追他,发誓要刨死他……胡绍棠的感情生活过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他那么大岁数了,还没有结婚,这在当时可称得上是离经叛道。我曾问过他,他倒也很坦诚,说自己从未对婚姻抱过任何幻想和期待:“婚姻就是人类度过漫长生命周期的无聊把戏。人必须得结婚,再生个孩子,这是人类主动加身的锁链,如此既可维持社会的安定团结,又能给自己平庸的人生增加一点儿意义感,哪怕最终仍旧是一事无成呢,理由也好找——不然光等死吗?那时间该得有多难熬!”

他这个论调,我当时并不能认同,很庸俗地认为这男人嘴太硬,一定是曾经在感情路上吃过不少苦头,才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而已。但后来我才发现,胡绍棠的确活得夸张且清醒。

一次,我去他公司找他,正巧遇到一家公司送来一套他定制的西装。他的办公室大门由秘书从外面轻轻推开,四个陌生人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是位身材高佻、容貌姣好的美女。第二个人手戴白手套,双手捧了一束鲜花。第三个人同样戴一副白手套,俩手像捧圣旨一样捧着一个精致的装衣服的盒子。第四个人倒是清闲,手上除了一双白手套,什么也没有。

然而片刻之后,当美女为胡绍棠“更衣”时,那个双手空闲的男人竟半跪在地上,用双手托起了胡绍棠还没有套进去的裤腿儿。我这土狗当时都惊呆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五爱街里每个顾客都这么试衣服,那五爱街就得叫“朝廷”了,我们上行就应该叫“上朝”。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场惊心动魄的“试穿早朝”完美结束,待那四个人又依次序从办公室鱼贯而出后,仍旧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胡绍棠是出于何种目的要跟我炫富,照这路子,我理应该奉承他两句才算识相,但我不太惯于对朋友也溜须拍马,我认为那对我与他,以及我们的友谊来讲,都是一种侮辱。但这戏如此精彩,假如我一点表示也没有,胡绍棠会不会感觉尴尬呢?

就在我踌躇间,秘书再次敲门,随她一起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胡绍棠一见那男人,忙离座远接,大老远就伸出手去跟对方握手。我一看就明白了,来人一定是位贵客。

落座后,那人一眼就瞟到了放在一边的定制西装的盒子,问胡绍棠:“你也在他家做衣服啊?”

“是啊是啊。”

他们就势谈起了那家西装定制公司,价钱,服务,老板是谁,什么出身背景,等等。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胡绍棠那步看似浮夸的闲棋不是做给我看的,而是他生意布局以及人际关系网格中极为重要的一环。相比之下,那套西装的价钱、美女看似无意的亲密的肢体触碰,以及半跪式服务,对他来讲还真就从来没有重要过。

我当时心下奇怪:怎么会有人说胡绍棠发达全部都是靠运气呢?也许太多人一生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脑容量里吧,而真相有时则像真话一样,对大多数人而言,“有”可能还不如“没有”。

胡绍棠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2


我再一次觉得胡绍棠这人不简单,是他带我去拜访了一位开“起名公司”的大师,据说“胡绍棠”这名字,就是拜这位大师所赐。

那天同行的还有胡绍棠的新女伴,以及一对中年夫妇。因为距离不太远,我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下车前,我暗自揣测,那大师一定是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者,但真见了面,却顿生“见面不如闻名”之感。

大师约摸五十岁上下,穿单色中式对襟服装,上有暗纹,人保养得极好,红光满面的。握手时,我留心到他一双手温热而绵软,简直不像男人的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虽说相学上素有“男有女相或女有男相都算是贵相”之说,但我仍旧只能感觉得出大师的油与腻。再有,就是一身显而易见的、毫不加以掩饰的市侩铜臭气。这种人挣钱,往往吃相会很难看。

果然,一巡茶过,大师将我们带至几幅写有很大的、繁体的、粗体的“气”字的字画面前去。他很自信、神秘地请我们站在那几幅字前,要我们闭目用心去感受“气”,还强调“有缘分的人一定会有‘气感’”,并说之前有人就是在家里挂上了这样一幅字,日日对它站桩练功“受气”,治愈了多年的顽疾。

他越说越离谱,我愈发明白,这大师不过是个江湖术士,擅长操纵与蛊惑人心。凡人的心都有缺陷、柔软与恐惧,惶然与迷茫的时候更难保持住清醒,这时进行哄骗,再锋利的刀子也可以变成一种温柔,就像做手术的病人被打了麻醉药。

可没办法,我还是站在一幅“气”字面前,像给它默哀一样,呆呆立了半个多钟头,却连个瘪屁那样大的“气感”也没能有幸感应到。这简直毫无道理,因为我的同伴都纷纷表示自己有感觉:“有,有,我感应到了,凉嗖的。”“那气是由面门直接过来的,然后我打了一个激灵,一睁眼,头脑瞬间清醒不老少,像吃了提神醒脑丸……”

此时,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我。显然,胡说八道难不住与我结伴而来的人,大家都在五爱市场里混得年深月久,谁没长一张昧良心的嘴,都对不起兜里揣着的人民币。

我在实话实说与撒谎撂屁间作了极为短暂的权衡之后,坚定地选择了后者。我决定,要玩就玩得大一点,毕竟我还受到过点儿高等教育,我决定让这帮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土鳖见识见识什么叫“更上一层楼”。

于是我煞有介事地讲起来:我明知道脚心有个涌泉穴,可我不说这三个字;我明知丹田在哪里,我就说是小肚子;我明知术语叫“蚁行”,却说血管里像有蚂蚁在爬,所过之处不是凉气,是热气,让我周身都热烘烘的:“摸摸我的手,你们摸摸,热不热?”

“烫人!”一个人拿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不知道她是在怀疑我的话,还是在怀疑我发烫的掌心。

大师如释重负,开始放心地、毫无顾忌地对我们胡说八道。我有些听不下去,认为他骗钱本无可厚非,但采用这种低智的话术和手段去骗,那不是明显在侮辱我们这些人的智商吗?

但胡绍棠却不这样看,事后他谈到大师时,用了“精明”二字来形容他:“他这个人能将街边的地摊生意做到如今,肯定不白给。他做生意的宗旨很简单——‘让顾客高兴’。顾客就是他的上帝,就是他的衣食父母。顾客说什么都是对的,顾客想要什么,他就会给他们什么。想要神话,就给他们神话。如果顾客想要轻视他,想要他表现出笨、蠢、市侩、无知,他一样会去配合。”

我有些不大服气,反驳道:“不被人信服,他怎么做我的生意?”

胡绍棠笑笑:“你看看你,总是着急。他根本也没想做你的生意啊!你还没醒过味儿来吗?他跟我们打的第一个照面,就已经得出结论谁会成为他的准客户了。包括你的话,对他的客户会不会产生负面影响,你以为他没有权衡过吗?我们这些人,谁和谁是什么关系,谁和谁远,谁和谁近,他可能比我们这些当事人看得还要清楚。”

最后,胡绍棠总结道:“这个人,精明就精明在他绝对不会在没用的人身上多浪费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但也正因如此,他也就只能走这么远。”

我听了之后沉默不语,内心却起了些微的波澜。我想,我在五爱街做生意也算是有些年头了,多少也取得过一些小成绩,自认看人做事还是有些心得与经验的。但与胡绍棠相比,我这段位简直上不了台面。

事后我与梅志勇说起这件事儿,他哑然失笑,说全世界都知道胡绍棠本来就是一只老狐狸:“等闲人根本就没法儿近他的身,大家对他的了解基本上都是皮毛。他像一面多棱镜,向不同的人展示不同的侧面,根本没人能搞得清楚他究竟有多少个面儿,心里又究竟在想些什么。好在我对这个倒没有多大兴趣。哥们儿这么多年,我知道我有事儿找他肯定好使,他也知道他有事儿找我也肯定好使,就足够了。至于生意,他干他的,我干我的。虽然我干得没他那么大,但目前看也足够了,就得了呗!”

我觉得胡绍棠还能发展,梅志勇并不太关心这个,他看胡绍棠倒没有那么乐观:“人可以精,但不能过。人太精,一样会出问题。”



3


那年,朋友们结伴来了一次澳门之行,一切都相当顺利。胡绍棠毛遂自荐当领队,他像一条老练的猎犬一样与这陌生的城市丛林周旋,仅靠一张地图就搞定了我们的吃喝住行。我们都推测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来澳门,但他坚持讲自己没必要欺骗我们,同时又说自己对这个地方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好像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也许你上辈子就是澳门人。”我打趣他。

第一站,胡绍棠就带我们去了赌场。这无可厚非,毕竟到澳门不去赌场逛逛有些说不过去吧,只是他在赌场里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

他站在那赌场面前先停住,并未着急进入,而是像审视一个老情人一般细细对她上下打量。他极为专注的侧脸被阳光温柔扫视,他下颏轻仰,嘴角挂笑,目光虽然平和,却难免有点冷峻。也就是说,如果不伤害点儿什么,或者毁灭点儿什么,他好像绝对不肯善罢甘休似的。当时他还回头朝我们嫣然一笑,笑得多少有些诡异,甚至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但很快,赌场热烈而刺激的氛围就将一切模糊的怀疑都冲淡了。

胡绍棠在赌场里如鱼得水,他好像对那里的一切都相当熟悉。我们常常找不到他,但他想寻到我们却一摸一个准儿。他输了很多钱,但却越输越精神,一张脸因兴奋而泛出红光,眼神熠熠生辉。

他那神情酷似我的父亲。我父亲是一名职业赌徒,远近出名挂号的好手。实际上,对于赌,我算是从小耳濡目染,赌徒们的神情我也再熟悉不过,但我最终还是将胡绍棠的兴奋归结到环境使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肯还是不愿意相信,胡绍棠竟会成为一名疯狂的赌徒。

旅行结束时,梅志勇私下与我说:“我感觉胡绍棠越来越不对劲儿了。”

我不以为然,他能有什么不对劲儿呢?无外乎又惹上哪个缠人的小妖精不好脱身罢了。

但梅志勇的表情严肃而凝重:“感觉事儿应该比这个严重。”


------

等我们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时,胡绍棠已经转手了两间公司,套现出来的钱全部喂进了赌场。

他常只身前往澳门,钱花没了就转战这座城市里的大小赌局,什么样的场他都肯上,没有一种赌他不沾。一般老手是不跟生人玩儿的,但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场子越野越能寻得到他的身影。麻将、牌九、扑克,甚至是地下六合彩,他样样玩得不精,但他真诚地为每一样沉迷和疯狂。

一次,胡绍棠公司的人都找不到他,就联系了我与梅志勇。我俩在五爱街附近的旧居民楼里寻到了他。那屋子冬天还开着窗,四处透风,但室内的烟草雾气依旧浓郁黏稠,待上一分钟,都要被辣得流眼泪。穿过浓烟,我们看到胡绍棠坐在一堆面目模糊而疯狂的人中间,他身上的那套价值六位数的定制西装已无法将他显得卓尔不群了。不知道他几天没有洗脸了,或者一天他会洗数次脸以便让自己保持住清醒也说不一定。

他们赌博的那房间正对卫生间,我们朝里走时,一个男人一边解裤腰带一面朝卫生间走去。进了卫生间也不关门,不管外面是否有女人,直接就尿,尿完了不洗手也不冲厕所。浓重的尿骚味儿飘出来,与室内的烟草味儿混合在一起,然而那些赌徒的嗅觉已经完全失灵,丝毫察觉不到。

我和梅志勇走到胡绍棠身边,赌徒们都不屑于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除了桌子上的麻将,他们的眼睛和心里再也装不下旁的。梅志勇欲伸手去拍胡绍棠的肩膀,我一把抓住他手腕——我知道赌桌上有诸多忌讳,赌徒们大多相信突然闯入的生人的气场会影响某人的赌运,进而对整个赌桌的风水产生某种神秘作用,一个眼神儿、一个动作、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也可能引发纠纷,进而发生流血事件。梅志勇看了我一眼,我冲他轻轻摇头,然后我俩背手安静立于胡绍棠的身后,有点儿像左右护法。

我搭眼看了看胡绍棠的牌,发现他正在坐一把大牌,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一名合格赌徒的基本修养。我马上抬眼环视四周,试图由众人的表情中揣测出胡绍棠想要的牌也许会扣在谁手里,也几乎是与此同时,我惊愕地发现自己竟也不由自主地被这场子牵着走了——我的鼻子似乎也已经失灵,闻不到这屋子里所散发出来的由烟味儿、尿味儿、头油味儿、体味儿、再加上脚臭味儿混合在一起的错综复杂的味道了。仿佛这些味道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而且也不再感觉辣眼睛。

人要有何等定力才能由这样的场子里走出来?我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半步,敏感的梅志勇微微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笑笑,又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说“我没事儿”。

那天,我与梅志勇将胡绍棠从赌桌上硬生生地“绑架”下来,我们沉默地下楼,楼道里空气已经很冷了,出了楼门更是如此。冬天,胡绍棠一向爱玩票儿,穿得很少,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紧接着端颈缩脖,将西装领子立了起来,捻了捻前襟。之后,他惊天动地地咳出一口浓痰,毫不犹豫地吐到已经冻得严实的地上。

我上了梅志勇的车,奇怪的是,胡绍棠也跟了上来。“车输了。”他淡淡地解释,屁股已经在后排的座位上坐稳了。我和梅志勇谁也没对此发表任何评论,都知道钱一旦沾上输赢,就不能再算作是钱了,就是纸票子。

“去哪儿?”梅志勇发动了汽车。

“吃碗抻面。”胡绍棠显然没缓过劲来,他搓了搓手,又拿手捂了捂脸,这才仰面重新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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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车到达最近的那家许家抻面馆时,胡绍棠的呼噜已经打得山响了,像好几年没有睡过觉一样。梅志勇问我叫不叫醒他,我点点头,说:“叫醒吧,不知道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梅志勇打开车门扒拉胡绍棠,他由迷糊中抬起头来,搞清楚状况后头朝下一扎,继续睡。“不吃了。”他说,“你们别管我。”

梅志勇关上车门,喊我下去,我俩一人吃了一碗抻面,又给胡绍棠打包了一碗,之后便将他送回家。他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蜷缩在车上不肯上楼,梅志勇逼他下车:“痛快儿的!到楼上躺床上好好睡。”

他下车下得很勉强,嘴里小声嘟囔着:“一会送我到了楼上了,你们谁也不许给我上政治课,够意思的话,应该先让我好好美美睡醒一觉再说。”

但到了楼上,他反而精神起来,正好将那碗稍微有些坨的抻面一扫而光。放下碗,他摸着肚皮说自己还没饱,然后躺在沙发上瞪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梅志勇还是忍不住劝了他两句,但赌徒哪是能被三言两语给劝回来的?

后来胡绍棠继续赌,烟也抽得更凶,一支接一支,烟不离手。



4


一天早晨,胡绍棠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开门见是他,我们彼此都面露惊悚。

“这么早!”我一面伸胳膊套外套,一面让他进来再说。

头天晚上,女儿定的闹钟没响,导致我们一家三口都睡过了头,胡绍棠来敲门时,家里正兵荒马乱。我胡乱洗了把脸就开始套裤子,一面从冰箱里拿出酸奶和面包供女儿路上吃,又往奶锅里扔了几个鸡蛋。

胡绍棠站在门口说“不进去了”,要在楼下等我。

“有啥事儿呀你?”

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就将门随手关上了,我听见他下楼的声音。这时女儿已经换好了校服,我拿了车钥匙催她动作快点儿,又去厨房将鸡蛋捞出,用凉水冲过,然后装进一只小塑料口袋里递给她。

我们着急忙慌地下楼,胡绍棠正站我车旁边抽烟,见我们由单元门里出来,他扔掉烟,用脚抿掉。我们先后上车,女儿坐在后排默背古诗文,大家一路无话。下车时,胡绍棠管我女儿要了一个鸡蛋,说他也没吃早饭,“正好吃个鸡蛋滚滚运”。

我们目送我女儿离开,见她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同学,她们边走边说话。女儿快进校门的时候忽然停下,然后拿鸡蛋往树干上磕,应该是想在进校园前吃掉那个鸡蛋,进了校门,学校就不让吃了。但应该是刚才煮得太匆忙了,鸡蛋竟没熟,蛋液沿树身朝下淌,女儿与她的同学先是对那树干呆住,继而对视,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坐在车里也跟着笑了。这时,胡绍棠握着那没被煮熟的鸡蛋异常激动:“生鸡蛋!生鸡蛋!”他兴奋地大喊大叫,我扭头看他,以为他是在嘲笑我没将鸡蛋煮熟。胡绍棠进一步解释:“生鸡蛋!生机啊!生机!这意味着我今天手气一定会好。快快快!你快先送我到XXX,那个地方我今天一定要去。”

我扭过脸去,脸色很不好看——他一大清早过来,催命一样催促我,原来是为了让我送他去赌博?

我忽然想起来他前几天刚提了一台新车,就问他车呢?

他不答。沉默。

“又输了?”

他接着沉默。

“简直是败家子。”我紧锁两眉。

胡绍棠仍旧不说话。我见他头发都长了也不去理理,忽然间怀疑他以后会否成为一名赌棍。赌棍既没赌本又没赌品,为借到一百块钱连爹妈快病死了这种谎话都说得出口,鬻儿卖女也干得出来。

这时,胡绍棠突然开口了:“你知道吗?我研究了,我认为那个场子有问题。不然我不可能输那么惨。哪能有人连着连十六把庄?这事儿太邪性了,他连十六把庄,我他妈十六把缺幺断九,这里头没有诡儿?”

我没搭腔。胡绍棠略微停顿,专注于我的脸色,见我没有明显的厌恶或反感,继续说道:“明杠暗杠,杠上开花。我他妈不但一杠没一杠,门都开不开。三家上听,等我一个人点炮,弄不好就他妈一炮三响——你说这里头没有事儿?”

胡绍棠再度停顿,他眼皮上挑,不错眼珠盯着我的脸看,紧接着说:“我不服!”

我仍旧未露声色,但内心已经在激烈交战。“我不服!”这句话是我生命与精神的底色,这句话成就了我,也害了我。

“搁你你服吗?”他脸微微侧过去,阳光令他另外一侧的侧脸隐藏在暗影里,显得模糊。

我回过头,手指敲打方向盘。

“怎么样?”他追问。

我忽略了胡绍棠突然间放松下来的神情,狐狸就是狡猾得很!但在我,是甘心情愿钻了他的圈套。

“什么地方?”我内心非常清楚,这就算是被这只老狐狸撕开了一条大口子了。“事前说好,只管送,去看看,但是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

胡绍棠“嘿嘿”笑,身子朝后一仰,就像狗朝主人露出自己的肚皮来。只是狗是为了表现忠诚,而胡绍棠呢?也是为表现忠诚。但是狗的“表现忠诚”重点在“忠诚”二字上,而他的“表现忠诚”重点则在“表现”上。

我有些想反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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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绍棠说了一个地点,我就推开车门下了车。我们之间无话,他见我推开车门,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也下了车,跟我换了位置,坐上了驾驶位。

“还有一个事儿。”他未及时发动汽车。

这老小子,我就知道他肯定还有下文。我没出声,静观其变。我看都没看他,心想:“简直是给他脸了,我他妈就不应该答应他。”

他见我这态度,应该是在心里措辞,或许这老小子早就措好了辞了,但是他还在装作正在措辞。隔一会儿,他清了一下喉咙,说:“你看你!我都不敢说了。”

“那就别说了。”

“那——”他拉长音,表示自己无可奈何。

“过了早晨上学送孩子的这个时间段,学校路边不让停太久的车。”我冷冷地说。

他终于发动汽车,很长时间我们都无话。直到车驶出了市区时,他才开口:“我知道,如果这个场子有诡儿,不在这场子玩儿就是了。但是我想知道诡儿究竟在哪儿。如果搞不清楚,心里头难受。”

出城路就不好走了,坑坑洼洼。大车把路面都压坏了。我随车身的颠簸时不时轻微摇晃。

“你说吧,输就输了,技不如人。()让人耍了,这口气不好咽。”

我赞同他这看法,忽然想起郑板桥那句“难得糊涂”来,也忽然间想起梅志勇那句“人太精就要出事儿”来。其实人真能糊里八涂地活着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太清醒反而容易因不甘心而陷入某种执着。那一念执着会变成藤,紧紧缠住人,缠得人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分秒不得安生。但有一种人又仿佛注定只能向死而生,他们必须死过一回才能好好地活着。

车窗外的风景忽尔变得明朗起来。我取笑他将车开得牛慢,难为在他居然还能跟我说出“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样的话。



5


到了地方,主人异常热情,身居客位的,被动感一下子拉满。我感觉不对劲,浑身上下好像黏满了眼睛,像是有无数人在暗中窥探我和胡绍棠。

几人已经落座等候,那些眼睛像一杆杆秤,在暗中称量着我们的智商。形式有点儿像编好的篓子,就等胡绍棠来刚好收口,明显是在做局。身为局中人的胡绍棠也很明白,但他又像我肯跟他一起来一样,奔赴了这样一场必死的局。

我们在来的路上讨论过,众人坐的位置有可能是问题的源头,最后我与他达成一致,就是玩到一定时候要求“调庄”,换个位置:“如果有诈,他们必不愿意换,但一定会换。如果这时运气还不过来,还是个输,就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但是今天,主人提议玩扑克牌,方向与位置不见得是“主要矛盾”了。对于这一微小的变动,我与胡绍棠都表现出不以为然,因为哪怕对视一眼,也会被对方成功捕捉。我们在他们面前扮演的角色是冤大头。

白天的牌局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输赢正常不过,胡绍棠有进有出。玩到晚上,牌局暂停,胡绍棠还小赢少许——这是在头天狠宰了他一把之后,白天给他丁点儿甜头尝尝,使他放松警惕——我预料这群人会在夜里对胡绍棠“大开杀戒”。

胡绍棠的状态明显被调动了起来,这就有点儿危险了,我寻找机会暗示他抽身,可这聪明绝顶的家伙却不肯接招。他不是傻,是不想离开。

胡绍棠还是上道的,当周围的人恭维他“扑克比麻将旺你”时,他警觉起来,先打了个哈哈——这证明他内心正在激烈交锋。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分辨得出对方为他亲手挖的那个坑,用的手法是“借力打力”还是“声东击西”。他无法分辨,我也无法分辨,时间太短,决定却要马上做,没有机会商量。所以他顺水推舟,将球踢回给对方,以验证其真正目的。

“我都行,都行。”还是个哈哈。

对方进一步试探:“你定,你定。”

“客随主便,客随主便。”

胶着过后,答案该登场了。捧哏及时出现,悄悄托了一下:“那就还是扑克。他今天打扑克手气很好。”

我心里“啊”出一个长声,终于知道敌人的碉堡在哪里了。胡绍棠看见了捕兽夹,会不会过去?答案其实并不唯一。太蠢和太聪明的都会过去。太蠢的不必多言,太精明的也不是想试试那夹子劲道究竟有多大,而是无法忍得住自己能不出手去挑战,他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斤两避开或者端掉夹子,这事儿比输赢更重要。

我没走,我也想看看。看的不是热闹,不是门道,不是结果,也不是局,而是想看看程度,也看看胃口。同时也衡量,真跟对方比划起来,胡绍棠的赢面究竟有多大?若这一关能过,局面才是被成功打开了一个角。再者,就是看胡绍棠所能承受的最差结果,也就是谷底在哪里。一个人生、一种局面,没探到过底,成就再大,终究还是个有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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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场是鏖战,开始战局起伏不大,胡绍棠偶尔才输一把,后来连输,追,试图翻本,往回捞。我看见他眼睛都红了。直到他输得精光,我都没有叫过停。

回去是我开的车,但是路不太熟,中间开进一条岔道,一直往前开,居然是条河。林声轰鸣,水声也轰鸣。车停住,熄了火,前大灯照得车前雪亮,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舞蹈,这情景简直美如仙境。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在车里,坐了很久,他才如梦初醒推开车门下了车。我们再次调换位置,他很快找到正确的路,顺利回到了市区。

到他家楼下时,他并没有下车,一只手仍旧扶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摸着自己大腿说:“我没看出门道。”他语调低沉,声音喑哑,十分颓败。

“我知道。他们是职业赌徒,你也知道你玩儿不过他们。十赌九诈,所以十赌九输,其实你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我看过我爸在扑克牌上动手脚,五十四张牌,他能趴在炕上弄一整天。哪张牌他在哪儿用指甲划过一个极小的印记,是在角还是在边,边上的(印记)大约哪个位置,或者牌中间的(印记)哪个位置,说实话,如果不是他提醒,我根本看不出来。但是做记号的人记得非常清楚。能在赌场上混的人脑子都够用,赌棍除外。你们中间还换过牌,记得吧?换过不止一副。所有牌他们都动过手脚。手法跟我爸他们是否一样我不太清楚,但就是这么回事儿。你跟他们玩儿的时候,我观察了那张桌子,那桌子也有问题。”

我拿出一副扑克牌来:“你们战得最激烈的时候,也就是你输得最惨的时候,我偷了一副牌回来。你可以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在灯光下,你就看,各个角度。你应该能找到问题。”

他伸手将那副扑克牌接过去,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之后他看着牌,没有看我:“我本来想找大勇(梅志勇)跟我一块儿去,但腿把我带到了你家。”

我打了个哈欠,说我真困了,得回家了。他仍旧没动,追问那张桌子有什么问题?

“我小时候住农村,是炕。我记得我爸会把炕坯拿下来一块,换上一块磁铁——我们那儿叫‘吸铁石’——上面盖薄薄一层炕土。所以打骰子的时候,他想要几点就有几点,好像骰子也动了手脚。他那时候玩儿的是牌九,分什么天门、地门,当然手法儿肯定也是快,眼睛也快。讲究眼到手到,门外汉根本反应不过来。牌码完人家就知道好牌都在哪儿,骰子一打,要几点就是几点,所以牌抓完,你一手烂牌,人家一手好牌,你永远也赢不了。”

“我爸跟我说过:‘什么叫赌品?愿赌服输。哪怕明知道有问题,但是认。这叫技不如人,术不如人。所以认栽跟头。’我爸还教过我,说‘有赌未为输’,只要还能下场,就还有机会。十赌九输,也是我爸教的。他还告诉我,如果本领学成了万不可赢尽。赢尽的人,轻则丢胳膊、丢腿,重则丢掉性命,至轻至轻,也是没人敢跟你玩儿。人要是能做到输得不着痕迹,就是赢。”

我停了一下看了看他,接着说:“后来我爸金盆洗手了。”

“金盆洗手!”他喃喃自语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偏过头问:“你希望我金盆洗手吗?”

我哑然失笑:“我希望不希望有什么用?你也不笨,你也知道什么是‘对’。你也不是没见过钱,也不是想靠赌博赢钱发家。是你自己根本就不想‘对’。我不想劝你,一个人一条人生路,想怎么走全凭自己。我不想我说得太多,你连路都不会走了。更何况,你原本比我活得更明白。就算这次勉为其难听了我的意见,你内心一定很痛苦,那又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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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沈阳的冬天已经开始渐渐有了霾,不太浓重,灰蒙蒙的,沉郁。当晚我并没有走,而是跟着胡绍棠一起回了家。我们在灯下研究了半宿扑克牌,认真看每一张牌的正面与背面,看得眼睛发胀、发疼。

我们不时停下来交流、研究,中间也会聊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我父亲传给我那些玩意儿、我小时候的见闻、那一行当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儿。比如,赌徒里不乏很有才华的人,有人明知道自己老婆偷了人,却不肯离婚,而是为老婆作诗一首,没事儿就拿出来给赌友们念。还有的人能歌善舞,会跳会唱,他们是玩家,也是吃家,都像“头狼”一样精明。

“但是你知道他们都唱什么歌儿吗?‘铁门铁窗铁锁链’或者什么‘打鬼、打鬼,打了我命你活不长’。都是这种,因为他们都是监狱里的常客。他们有时也会干一些正经事儿,我爸带他们去内蒙给公社贩马,那时哪有车啊,是骑马往回赶。由内蒙到辽宁,全靠脚力。而且内蒙人野啊,一群牛马卖给你,半夜就有本领全偷回去。他们回马往回追。内蒙的马贩子随身都带着刀,他们也都带着刀。狭路相逢勇者胜,到底牲口被贩了回来。”

这世界上有很多有趣的人,但是他们都并未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但是也都活得很精彩。世界之大,允许各人有各人的精彩。

胡绍棠说:“可是这样会伤害到家里人。”

我看看他,点点头说:“是啊,其实会给家人伤害,但是你又没家没累。其实我还想给你讲个故事,但是我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胡绍棠正盯一张牌研究,答道:“你想讲的时候再讲吧!”

这就是我俩相处的舒适之处了。其实我平常话不大多,他也是,我们都不大跟人交心,但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想一想,或许我可以在他身上看到我父亲的影子?或许也不是。或许看着他,就像看着我自己?我不敢干、不能干的事儿,全让这老小子给干了?

也许什么都不是。

天亮,我下楼,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有点儿离谱。依世俗的目光,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就研究一副扑克牌,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我边想边笑,手搭上车门,抬头看了看天,天光大亮,世界早打开门做生意了,人间的戒律又开始在大多数人身上发挥作用与不容置疑的威力了。

胡绍棠并未补觉,他仍旧像个疯子一样在楼上研究那五十四张扑克牌。我离开时他没有起身,到门口我只能回望他那专注的侧脸,仿佛静止。我突发奇想,认为他之所以看起来并不太显老,可能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时间。某些时候他会忘了时间,同时也忘了这个世界,甚至是忘了他自己。所以,时间也顺便将他遗忘了。



6


晚上,我睡得正香,手机响了,我看到胡绍棠的电话号码的那一刻,下意识地走去阳台探身朝下瞅,发现他正在我家楼下仰头朝上看。我按断了电话,换了衣服下楼。

我们一路无话,快到目的地时,他对我说:“我摸着一点门道了,今天要试一试,而且我要赌大点。赢钱他们不一定让我走,最迟下半夜两三点,如果到了这个地方你还没找着我,就通知大勇,我可能被他们扣下了。你别去。”

下半夜我再去找他,车开得不快,在距离指定地点大约八九百米的地方,我看到他仰躺在地上,正抽一支烟。烟头的火点儿在黑暗里飘不定,犹如磷火。他被打得挺狠,一条腿完全不能动了,钱也没有了。看见我时,他咧着血污的嘴说:“他妈的,钱也没守住。”

我本来应该关心一下的,却忍不住笑了:“直接给人家得了呗,非得再挨顿打。”

“那能行嘛?”

那个时间点,旷野上冷得鬼都龇牙,我摸摸他,发觉他快被冻透了。我又笑,绕着他转了一个圈儿,责怪自己应该早点儿出来。

他说:“你来也是白来,他们可能连你一起揍了。”

我又笑:“我就是怕挨揍。”

“给我弄起来吧!”他扔掉烟。

我看见旁边已经有几个烟头了,想着他独自一人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四周空寂而无一人,一定想过很多吧。也许他等了多久,就想了有多久。他算是人间的异数吗?这人世间是他一场劫数吗?

我说要打电话找人,但他不让我找,说等人来了,他该冻死在野地里了。我只好喊他别乱动:“腿折了,你再动,接都接不回去咋整?”

“我X,那就瘸呗!”

他都不怕瘸,我怕什么?我四处去找粗木棍子,想让他支撑起另外一侧的身体,这样我就可以扶着他走。我一趟一趟地来回跑,找棍子,他看着我跑来跑去。那画面多荒唐啊,我觉得我们就像是出没于原始丛林的两只野兽。

终于将胡绍棠弄到车里,我俩全汗湿透了,静下来就开始冷。我打开空调想先缓一缓,这老小子一看油表,一脸绝望:“大姐,没油了啊?!”

我一瞅,也有些傻眼——油是肯定不够往回跑了。我们在车里面面相觑,但彼此没有一句埋怨,最后不得不打电话,半夜三更的,又将梅志勇喊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没有交谈,我觉得他应该很疼,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他疼,我就想笑。这种场景,笑总归是不太好,于是我们就那样安静地坐着。

梅志勇来之后,对此并未显出一丁点儿惊讶,他说:“你俩在一块儿,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好事儿。”

这是梅志勇的好,宽厚,仁慈与包容。他能看透一切,但从来不强求。好像我们仨都有这方面的特质,都更愿意让对方成为对方。在自己能够承接的范围内去承接,在自己不能承接的范围内,也不勉强自己或者苛责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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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绍棠果然断掉了一条腿,梅志勇近身照顾他。

我去看他时,梅志勇说他:“该生那种影响吃喝的病,不然什么也不耽误。你们不知道他吃得有多多,拉得有多臭。”

梅君去看胡绍棠,也骂他活该:“该拖着一条瘸腿继续去赌。”

胡绍棠抱怨我们这两个来看他的女人,没一个像样:“咋的也得炖个大骨头汤来看我啊!”

梅君不理他。胡绍棠在医院住的是单间,梅君就躺在另一张床上用卡片机看一部热播的家庭伦理电视剧。那套路就是:男的爱女的,但女的不爱男的那一套。

胡绍棠说:“女的就爱看那些搞破鞋的事儿。”

梅君反击:“你们男的好!不爱看,光爱搞。”

真是没见过有人住院还住得那样欢乐。

胡绍棠腿伤未愈就又出去赌,也常去澳门,赌得时大时小。这时他的公司已经出现危机,人员流动大,回款不及时,报表上有太多“应收”。新品没人抓,全靠吃老品和老客户,业务没丝毫增长。挂网招标没人张罗,一撂撂标书是从前的复制粘贴,员工连品名都懒得改。还有一些人浮于事的员工偷偷做兼职,并且扬言“在这里上班就是在捡钱”。

胡绍棠不得不将公司托付给我。我倒查财务,发现不止一个大区经理拿了回款但并未上交,甚至有人都离职了回款还没交到账上。于是我赶忙联系法务追缴,连吓带唬,那些钱总算被吐了出来。其他“应收”与所辖片区业务员提成挂了钩,没有回款,别谈提成。迟到早退更不必说。采购的单子看都不能看。库房也是,不知道多久没盘点过了。问新一年挂网招标政策,居然没人能够回答。

等我再把情况捋顺一点,才发现胡绍棠的公司已经几乎成了空壳,他在外面的负债,数额庞大到令我叹为观止。而且,公司所在写字楼已经被他以低于市值的价钱抵了出去,抵的是一笔八位数的赌债,债权人我也认识。

纵然有心理准备,我还是感觉五雷轰顶。我以为他输赢不过一辆车,或者一家公司,没成想是半世江山。我问他知不知道现状?他一笔一笔地向我娓娓道来。他的清醒令我吃惊,既是如此,我也没话好说了。



7


在赌得几乎一无所有之后,“赌坛新秀”胡绍棠金盆洗手了。

眼睛毒、手法快的他已然在那一行声名大震,有人认为他有那方面的天赋,但我知道不是。他为此缴纳了巨额的学费,并且耗费了大量的心神,过程是九死一生的,虽然从表面上看,他未动过声色。

胡绍棠由我手里套现了最后一笔钱,之后独自离开了自己曾战斗过的地方。我无法从他脸上看出悲喜,反而看到了某种解脱与期待的意味。不过,他脸上的那种期待与一个赌棍马上要将钱拿到手的那种猴急不同。他十分坦然,就像刚刚只是在菜市场买了一根葱。

我站在顶层窗前朝下看,他离开的背影仍旧是超出常理的笔直。他穿的衣服已不是我们初见时的那种贵价货了,但依然有型又得体。他走路时,敞开怀扣的西装下摆随身体律动而自然摆动,增添了他飘逸的气质。他的脚步没有任何凝滞,目标仿佛是太过明确了,可是他又走得不疾不徐,像是正在走出自己的命运。

“我不玩了!”他的后背似乎写了这四个大字。

我突然莫名感动。我想,我与胡绍棠是打哪儿开始各奔东西的呢?我一直以为他与我是一路人。但现在看来,不是。他绝不肯做命运的玩物,而我早就以最卑微的姿势低下头,向这世界表示了忠心与臣服。对于钱、女人、欲望、自己、世界,胡绍棠千辛万苦地拿起,又雷霆万钧地放下。他的世界滚过惊雷,但外面的人听不见一点声响。

我久不能平静,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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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手胡绍棠公司的事传了出去,议论声经久不息。

有人说我是狠角色,扮猪吃老虎,卧在胡绍棠身边,伺机一口将他吞下。我想真是搞笑,我哪有那么好的胃口?如果他不想,十个我也吞不下一个他。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我只是没料到,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居然如此高大威猛,索性留下这恶名声也并无不可。

也有人传说我是胡绍棠一枚棋子,在外充当他的门面,实际掌舵的一定仍旧是他。我想: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这公司就剩这么一小间空架子,还分什么台前、幕后的?

还有人传我痴迷胡绍棠,是他背后金主,我赚的大部分钱都成了他的赌资,是我在养他。

这世间,我与他这样的人能碰上已属万幸,谁会缺心眼、作死到要把对方变成自己的另一半?若能成知己,疯了才非要做夫妻。做夫妻,这世上最多不过多一对要共同面对柴米油盐的男女,但是做朋友,却可以一起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哪怕变成别人口中的“害群之马”。

更何况,如果人真的欣赏一座山,就绝不会想、也永远不可能试图去占有那座山。山就是山,它不是谁的山。如果是两座山的话,那情况只会更简单,因为让它们拥抱,难比登天!

我和胡绍棠都相当清楚这一点,不然他没法儿由女人堆里抽身,我也不可能在男人圈里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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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与胡绍棠见面时,他与母亲住在五里河一处平房里,靠开出租车维生。

有些人,包括他的前员工,认为经由这样的人生打击,他一定会一蹶不振,自我了断也并无不可能。毕竟曾经有那样多的人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但他怎么可能?这个已经游到人生彼岸的男人在岸这边的时候就是出了奇的心思缜密又异常狡猾凶悍,他忍辱负重蛰伏于人生的荆棘,就为这暴起一跃,死死咬住命运的咽喉。

我听到命运的连连叹息,简直一声接一声。

有人得知他的下落,拿一皮箱钱请他出山,是很诱人的拆账,但他再也没有赌过。不过,我们在一块儿时他跟我露过几手,神情得意洋洋,还是像个孩子。我觉得他的手法已经相当纯熟,但我说:“你比我爹还差点儿。”

“要不我不是你爹呢!”他又说,“哎,你要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呢?”

不等我答,他就很没正经地笑了:“你等会儿等会儿,先别讲,我先给你讲。说到讲故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十八岁的姑娘,男人们要给她们讲故事,她们才肯陪他睡觉;而对于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来说,男人们也要讲故事,才能使她们不跟自己睡觉。所以,你给我讲故事是什么意思?”

说完,他像“咯咯哒”的老母鸡一样,笑得不能停。我简直可以看得到他的两条上下不停扇动的肥鸡膀子了。

我白了他一眼,开始讲故事。我说:“苏格拉底——你不用知道他是谁,反正不是沈阳的。有一次他带徒弟们去妓院,有一个人不想进去,因为他无法忍受这种丧失道德与人格底线的肮脏龌龊行为。但苏格拉底一脚将那弟子踹了进去,随后说:‘他妈的,进去有什么可怕的?进去出不来才可怕!’”

胡绍棠听罢沉思,良久后终于开口。他坚持认为苏格拉底肯定没说“他妈的”那三个字,那三个字一定是我后加上去的。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但我告诉他不是,就是苏格拉底说的:“是我亲眼听见的。”

他说:“我X,你亲眼听见的,那我信。”

胡绍棠就是这样,我抛什么,他能接得住什么。

“出来就是胜!”他端起杯来,用杯底在桌面子上轻轻磕了一下,再举起朝我示意。

我也端起了酒杯,双手将它举至面前。我想,万丈红尘一杯酒,西出阳关,人把脖子扭断了也看不见个故人。既然或早或晚都是个曲终人离场,那就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干了呐?”我向他挑衅。

“啥话呢?不干叫喝酒吗?”

于是没二话,也就干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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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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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2 03: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沉迷搞钱的五爱女老板,收手嫁人了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4-01-11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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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邱看似一生为情所困,一辈子都在为爱痴狂,实际上,她也不过是试图借由一个男人发光的瞳仁,看到里面那个发光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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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心居》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第一次见到小邱时,我算是已经在五爱街“渡劫”成功了。生意上了轨道,手里略有盈余,还为孩子买了学区房、买了车。我享受着狂风暴雨后的短暂安宁,无数个片刻,我认为自己会与五爱街这个成就了我的老伙计牢牢地捆绑在一起,直到它和我都昏庸老迈,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

彼时的五爱街,颓败已经初现端倪,但人总被成功的热望驱使,既嗅不到危机,也看不见凶险,更不相信那条细若游丝的裂隙会在某天天崩地裂般炸开。所以,毫无从业经验的小邱在高位入市,每天的费用绝非小数目。

在进入五爱街卖服装之前,小邱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婚姻。痛苦得难以自拔的小邱坚定地认为自己情场失意,那么在生意场上,一定会斩获颇丰。她盲目而乐观地预测着,自己不日就能将借离婚分得的那点儿老本打上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很快跻身百万富翁的行列。她计划着要开豪车去羞辱前夫、及前夫一家。

这天真的念头可真让人束手无策。对此,我们这些外人又能说些什么呢?只能诚心诚意地祝小邱得到命运与财富的双重垂青。明眼人都知道,小邱无心做生意,每天她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向旁人痛诉、怒陈自己在婚姻里遭遇的种种不公与不幸,以及前夫一家人的狼心狗肺。

“离婚之后成功寻找到爱情的第二春”是小邱的另一个坚定不移的人生愿景。她要找一个“对我好、有钱、长得帅、不计较我带个将近十岁大儿子的男人”。

她说:“如果他要求我再给他生一个,我需要观察他一段时间,确定他这个人行,我才能给他生。”

她还说:“再婚以后,我坚决不可能与公公婆婆同住。”因为上一段婚姻之所以会以失败收场,前公公婆婆“居功至伟”,她绝对不可能让历史重演。

说到这儿,小邱竟然还煞有介事地向我们咨询:如果再婚,她再要一个孩子的话,政府会不会不批准?

有好事者向她“科普”,说如果对方没有孩子,可以再给一个指标,但是也分地方,如果对方也有孩子的话,估计够呛。

小邱听到这里,垂下头,怏怏不乐,仿佛这个问题是肉在砧板上,亟待解决。

我看着小邱笑笑,偏过头去。在爱情上,她永不言败,永远那么乐观、积极、向上,永远相信男人能给她幸福与圆满。五爱街攒动的人潮缓缓向前流动,我的脑海中,一个念头不期而至:“有些女人一生都在寻找归宿。你说她勇敢吧,她又总是在努力寻找保护伞。你说她不勇敢吧,她又始终相信下一站会更好。”


------

小邱的买卖天天赔,很快她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萎蘼不振。她开始抱怨下半夜睡意正浓的时候上行,她完全起不来,也受不了;而资金的匮乏又使她雇不起服务员,凡事必须亲力亲为,时刻处于手忙脚乱之中,疲于应付档口里的一切;还有,偷货的事情在她档口居然成为家常便饭,有时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丢了货……

即便如此,小邱也从来不向我们讨教。但她还是挺善于观察的,她见有的老板会雇一些“牵驴的”(假装买货的托儿)使货物卖得更好一些,她也如法炮制。可人这种生物是这样的,遇见不大精明的老板,“牵驴的”也会突然间变得狡猾、无赖起来,不但账目上不老实,还顺手牵她的羊。

没熬过一周,小邱就起了满嘴的燎泡,精神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盘了。她每天上行都是浓妆艳抹的,但由她那黯淡的眼神,疲惫的神情,夸张而紧张的肌肉状态,以及动不动就破口大骂以显示自己不好惹的虚张声势,任谁都能看得出,这女人已经抵达崩溃的边缘了。小邱自己也深切地明白这一点,所以简直是在不计工本地、歇斯底里地、徒劳地垂死挣扎着。像翅膀被蛛网粘住了的苍蝇。

实际上,生意并非人人都能做得的,五爱街每天都有人破产。那些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发财神话中的男女主角,谁没有一部属于自己的血泪史?那些外人眼里的“一跃而起”,其过程都太艰难,也太痛苦,在人后要无数回摔得鼻青脸肿,也要无数回崩溃绝望。只是,急功近利的人更乐意人为地去忽略这些过程,只愿意看见那最后的金碧辉煌的结果。

隔壁档口的老板娘来跟我打赌,说小邱无法撑得过第七天——一般情况下,在五爱街干买卖能挺过一周才可能有后续。我未置可否,谁都知道小邱哪怕是撑过了第七天,也逃不出下一周,她那生意拖久一天结束,只能是再往里多赔些钱。

“看她的家底了呗!”我轻松地说。

那老板娘不屑一顾地一撇嘴、一挑眉,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她的意思:小邱一看就没什么家底。

我若有所思,说:“做生意跟找老公一样。总之,急呢,差不多就一定会出错。”

她笑着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2


七天过去了,小邱却并没有关张大吉。隔壁老板娘抱着肩膀站进我档口,下巴朝小邱的档口微微一抬:“早死早超生,挺个什么劲儿呢?”

我没理她,心里则在盘算着:如果小邱可以把零售抓好,每天把基本费用卖出来,她这生意兴许也能站得住脚。

但小邱明显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进她档口的零买顾客被她悉数轰了出来——她这是在跟风五爱街那些老商户制定的、专门针对零买顾客的霸王条款:不买别摸、不零售、不让试。

这规矩至今仍被许多人诟病,但实际上事出有因。五爱街成立之初是以批发拿货为主,但大部分商家对零买的顾客也会热情接待。当然,要价肯定高,不过也允许顾客讨价还价,不至于态度有多么恶劣。

可后来,以商品廉价闻名的五爱服装城就吸引了无数零买顾客蜂拥而至,他们主要是城市中、低收入人群、从事特殊职业人群以及周边乡镇人口,鱼龙混杂,素质参差不齐,自然什么样的人都有。三五个妇女组团顺手牵羊的有之,趁乱单独作案的有之。更多的时候,起大早逛累了的顾客在五爱街吃完了茶叶蛋、雪糕、哈蜜瓜条、西瓜条、麻花、油炸糕等,甚至刚擤完了鼻涕,也会毫不顾忌地上手摸那些挂版的服装。

除此之外,零买顾客试穿衣服时,口红、粉底、腮红、眼影粉等蹭在衣服上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还有些顾客的指甲或者戴的首饰的边角会将衣服刮脱了丝……但从未有人会心甘情愿地为此买单,要么以“我不是故意的”为由拒不赔付,要么仗着人多势众、胡搅蛮缠、骂骂咧咧,一走了之。还有顾客认为,商品既然已经有了瑕疵,就应该按照处理品的价格卖半价才算合理,于是,就有人为了讨便宜而故意搞破坏。

商家拿这类顾客毫无办法,不认赔就只得干仗。无论是五爱街的老板还是服务员,就算不知道“和气生财”的道理,谁又愿意天天跟顾客上演全武行,或者惹一肚子闲气呢?这些人每天都是半夜两点多起来上行,睡眠严重不足,到了行里又得精神高度紧张,卖货、找货、配货、换货、调货、收钱、找零、记账,样样都不能出差错。每天批货高峰过去,大家都累得直不起腰来,汗把衣服全都溻透了,嗓子也喊冒烟了,如果可以选择,简直是一句废话都不愿意跟人多说,更遑论主动找顾客干仗了。可要是不干仗,态度不强硬一点,那些蛮不讲理的顾客又要溜之大吉了。没办法,吃了亏的五爱街老商户便立下了“一刀切”的霸王条款,不赚那点零售的小钱了。

当然,批发生意不忙时,零买顾客了进档口,大多数商户还是会灵活变通,视情况决定要不要做这笔买卖。毕竟,谁会跟钱较劲?在生意人眼里,再瘦的肉也不会嫌柴。

可小邱却死守陈规,坚决不零卖,对老规矩不打一丝折扣地执行着。

她都那种情况了!我决定得空跟她聊聊:

“苍蝇腿也是肉啊!何必都放弃呢?有些零售的顾客素质高又不太差钱,买货不磨叽,拿人家当上帝又有什么不可以?这世界上有多少渠道可以教人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口袋里的钱乖乖放进你的口袋里面,没一句怨言?只有商品交易可以做得到。所以咱没必要全部都一竿子打死。生意是自己的,规矩也是灵活的嘛。”

“我们做买卖,一靠产品,二靠服务。把对方兜里的钱合理合法地掏出来放进自己兜里是最重要的,有时候受点儿顾客的闲气也在所难免。”

小邱听不进去,她皱着眉头,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一挥手,阻止了我接下去要说的苦口婆心的话。她的喉咙里先是“咕哝”出一声含糊不清地叹息,继而沉默地低下头,愤恨而绝望地说:“我得为自己争口气,离婚也不能让他看扁,我要让他后悔。”

我俩的话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我有些不知所措,但仍旧决定正面去回应她:“离婚了,他是他,你是你。离婚和结婚一样,都只是人生的一个选择。离婚或结婚以后都有不止两种可能:你有可能过得更好,也有可能过得还不如从前。但大多数时候,你会感觉时好时坏,可这些与离婚或结婚都没关系。离婚是你与他今生夫妻缘尽于此,但是生意怎么样,你后续过得怎么样,是你自己的事儿。也是你应该想清楚的、自己对自己负责的事儿。其实,成年人对自己负责,是挺好的一件事儿。”

小邱抬起头来,似乎根本没听见我说的话,仍旧在自说自话:“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比我对他还要好的女人。”

接下来,她就与我分享她如何对前夫好:一双袜子没让他自己洗过;他喜欢吃什么她就做什么,他不喜欢吃的东西,于婚姻存续期间她从来没有做过;如果他晚归,她会饿着肚子等他回来再吃饭,吃饭时她从来没先于他动筷子;给他买贵的衣服,而她自己用几十块的行头就能打发了……

小邱的目光在我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然后又漫无目的地投向别处,她两眉轻蹙:“我一定要成功。”停顿了一下,她又加重了语气,重复刚才说过的话:“我一定要让他后悔。”

她泪下滂沱。

我尽力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想,小邱的前夫一定不知道,离婚以后,他的前妻陷入了疯狂自证,拼命努力,试图让自己腰缠万贯,只为让他悔之晚矣。如果他知道了,会高兴?得意?还是会嗤之以鼻?

我回到档口,没多一会儿,隔壁老板娘又过来,笑眯眯地问我:“怎么,去救苦救难去了?”我白了她一眼,她抱着肩膀朝我冷笑:“你救苦救难也要看看对象。再说了,这年头菩萨可以演,但是不能真当。”

我仍旧没吭声。

“一百块,下周她肯定得卷铺盖了。”她缓缓向我伸出一根食指。

“你是不没事儿闲的?赶紧回你档口。”我心烦,但又知道她说的是实情。



3


那一周,小邱过得极狼狈,她自顾不暇,仓惶而失控。前夫给她打电话说想看看孩子,她在档口崩溃大哭。

她怕,怕前夫一家会将儿子由她身边抢走,于是竭尽所能地去讨儿子的欢心。她给儿子买游戏机,每天都给儿子买肯德基、碳酸饮料。儿子起不来床,或不愿意上学时,她就出面替儿子请病假。儿子在学校受到老师的批评,她去找老师理论,说她儿子没有错,“如果有错,我这个当妈的会管、会教!”

小邱将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收获了无数同情的目光,但也仅此而已。

“她需要个男人。”隔壁老板娘与我并肩而立,目光却看向小邱档口的方向。

也许是吧,但人活着总不能将全部都寄托在他人给画的大饼上。有时世界不给希望,也没人给画饼,那就得自己给自己希望,自己给自己画一张大饼。那样,也许能支撑着一个人走过人生中最为痛苦的至暗时刻。

不过,小邱像是根本看不见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她自己。

这也不能完全怪她。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未经世事的姑娘永远容易轻信“托付终身”四个大字。以为自己长大了,一定会成为某个男人的公主,只要朝那儿一躺,将自己吻醒的男人就会让自己过上幸福快乐、无忧无虑、不愁吃喝的日子。等发现这是一个谎言时,一切已成定局。

想改变、想脱胎换骨,又谈何容易。这过程简直是针针到肉,既血腥又残酷,有几个人能不对此望而生畏呢?更何况,有很多人已经和小邱一样,丧失了基本的谋生能力。

毫无悬念,小邱的发财梦碎了,离开五爱街时,她人已经瘦脱了形。她望向那满档口积压的,只能以低价处理掉的服装,脸上露出痛、不舍、无奈和不甘的表情。她向我们抱怨,说上天不给她机会。

走的那天,小邱到我的档口来向我告别,我很想提醒她不必为其他人负气而活,更没必要为了别人的羡慕、赞叹、巴结、嫉妒而活得失了本心。但我也知道,那时候她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了,但不提点一句,我又觉得于心不忍。于是,我说了一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感谢你,为了我这样一个陌生人而去努力拼搏。”

我感觉话已经说到了,但其实也没指望她真能听懂,未来要如何走下去,终归看她自己。也许再过几年,她陡然想起我的这句话,会恍然大悟也未可知。

很快,五爱街的人就忘记了小邱,因为她在这儿停留的时间太短了。五爱街每天都有人开张,每天都有人结业,就像这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生,每天都有人死。



4


一晃十年过去了,这年冬天我去沈阳某地见朋友,出来时见有人正往我车上插小广告。我走过去,那女人刚将小卡片插完,一回身几乎与我脸对脸,我们对视两秒——是小邱。

和小邱一同插小卡片的还有个中年男人,我看了他一眼,浓眉大眼,面色黝黑,额骨前凸,眉骨高高棱起,显得眼窝挺深。男人的手指骨节粗大,手背四个指根的关节泛着微白,一看就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不过,他下身穿的是条深色西装裤,裤线很直很挺,一双黑色皮鞋看起来相当单薄,并不适合在严冬季节进行户外作业,这又有点脱离劳动本色的意思了。

我心里微微一动:眼高手低的男人,嘴巴都甜得如同抹了蜜,看来小邱的耳朵有福了。

小邱热络地与我寒暄,那男人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但仍旧热切地立在一边望着我们俩。小邱主动介绍,说那是她的男朋友,我们互相客套地打了招呼。之后,小邱盛邀我去她的公司坐坐,说不远。我说改天,她生拉硬拽。我也有点好奇,去看看倒也无妨。

我开了车,在小邱及其男友的带领下很快来到他们的门市。那门口停了一辆白色SUV,我们朝里进时,小邱看似很随意地对男友说:“车该洗了吧?”

我笑笑,知道小邱这是在告诉我,那是她的车。

我们走进营业厅,里面很宽敞,约摸有几百平的办公面积。一圈都是玻璃柜台,柜台里陈列着各种手机、配件。两个女营业员靠墙坐在柜台里,见老板进来了,都很热情地站起来,笑着与小邱打招呼。

营业厅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有一张小几,两张绿色的小沙发。我落座以后,小邱就着急脱掉羽绒服。我觉得这屋子里的采暖并不好,刚想劝她等暖和暖和再脱外衣也不迟,却发现她脖子上戴着一条挺粗的金链子,下坠着一个黄金佛牌,于是我就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待小邱将外衣全部脱掉,我实在没有办法不去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的一只成色饱满的金镯子。

我不由得笑了,心里想着“这个小邱啊”,嘴上却也不免要好好恭维她几句——多年未见,我总不能让她白费这么大的周章吧。

不过十年过去了,小邱几乎一成未变,这不免又令我感到唏嘘。

我正愁客套完该聊些什么才好时,小邱男友的手机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于是我不得不继续乖乖地坐在那里,静静地聆听他粗声大气、指手划脚地大谈特谈自己与对方合作的大项目。

我心想:别说,这两个人还真是般配。

待她男友打完电话,我打趣道:“你们两口子真是,要挣光全世界的钱吗?”

小邱捂着嘴巴,身体朝后仰着,笑得花枝乱颤:“哪有哪有!”

随后,小邱问我到这边来做什么?我说有个朋友在这边新开了家4S店,我过来看看。小邱露出惊异的模样,说:“那家4S店老板是你朋友啊?他在这一片可好使了。”

我笑笑:“是吗?”

小邱希望我能从中帮她牵个线搭个桥,看那家4S店除装宽带以外还有没有什么装修、土建、门窗、清运残土等零活儿要外包。她说他们两口子什么活儿都能承接,还说她男友就是干工程出身的,“什么都懂,保证活儿干得明白”。

我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因为室内温度不高,茶已经冷掉了。我心里清楚得很,小邱和她那华而不实的男朋友,我都不怎么信得过,但安宽带这事儿,他们不至于也干不好吧?

于是,放下茶杯时,我对她说:“听说是早就包出去了,还是个什么亲戚包的。你知道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路过时应该也能看得见,已经动工了。但是宽带什么的肯定是后续,应该还没落实用哪一家。你想做,我跟他说一声吧。但是我们交情一般,可不一定能成啊,人家不见得会给我这个面子。”

我手里正好有她刚才发的名片,于是掏出来细看,上面写着“全市价格最低”、“车接车送”之类的话。我跟小邱确认:“车接车送是吧?”

小邱连声应着:“个人安宽带都是这个待遇,更何况是大户。”

我又将那卡片翻到背面去又看了看,心里盘算着,这点事儿不必惊动朋友,待会儿我直接将这名片给4S店的负责人老侯就行。

我对小邱说,价钱的事他们自己谈。本来还想交代她,价钱即使不比别人家便宜,最起码不要比别人家贵,不然以后就没法打交道了。我那朋友的家族在附近确实有些势力,他家的产业绝不止一个4S店,小邱在同一片区域混,先攀上这个高枝,以后混熟了,怎么着也能打着点儿秋风吧。

但我又转念一想,小邱在市面上混,也并非一天两天了,这点儿行走江湖的基本常识应该是有的,无需我多言。



5


不想没多久,我就接到了老侯打来的电话,他说小邱不但在前期办开户时将他的人丢在半路不闻不问,且报价虚高。

“姐,您一句话的事儿。某总(就是我那个朋友)也不差这点儿钱。但是我想问问你们是什么关系,我好知道这事儿具体该咋办。另外我也是存个私心,关系要是铁,要是您亲戚什么的,这点事儿那还叫个事儿吗?要是关系一般,我可知道您,再要是把她介绍给别的朋友——”他收住了后面的话。

“不是。”我说,“别用她了。”

“姐,要不先用着?反正背后都是那几大运营商。”

“不不,没必要。”我想起小邱当年在五爱街做买卖的手法,认为自己帮她牵线搭桥纯属是多此一举。

小邱被替换掉了,她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她又发来长长的短信,说她开高价的重点并不在价格上,而是不想让中间人侯总白忙活。她言外之意是自己做的没问题,只是还没来得及将姓侯的马屁拍明白,回扣也没及时给到位,才导致了这个结果。

我颇为无奈,要知道老侯是我朋友的心腹,两人从小就认识,还沾点儿远亲关系。这店开起来后由老侯主理,内外一切大小事都是他一把抓,就算他真想在账目上头动心思,也不会蠢到动到我介绍过去的人身上。

我不知该跟小邱说些什么,她让我略感失望。身为同类,我希望看见她跌倒一万次再爬起来,希望看见她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她在五爱的时候总抱怨上天不给她机会,但这次对她来讲,难道不是一个机会吗?

我还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小邱就又开始向我诉说自己的委屈了。她认为老侯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所以才不能理解她后期会对他进行贿赂的意图。她坚持要登门向我解释个中缘由与她的苦衷,看那个架式,是非要我与她站在统一战线上痛骂老侯一顿不可,或者要我从此与老侯老死不相往来,她才能善罢甘休。

最后,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身处上面圈层的人素质都高,会互相帮扶,人捧人。而底层的人性更为丑陋、恶劣、愚蠢、复杂,他们擅长互相拉踩。

我沉默不语。说实话,所谓的高圈层人士确实更擅长互相结盟,形成势力,去对抗甚至去绞杀所谓的共同的敌人,但这也仅基于大家有共同利益的前提。一旦涉及切身利害冲突,伤害与倾轧根本无法避免。而底层之间的互相伤害与上述并无太大差别,作为凡夫俗子,谁也不是生活在净土里,这与圈层又有什么关系呢?更何况,她把老侯定义为“底层”也稍有不妥,至少老侯拿到手的薪水就不能算是底层了。

为了摆脱纠缠,我只好违心安慰小邱,说她这项业务做得没有半分毛病,主要是我这个中间人跟对方关系太过一般,不给力。我还谎称老侯有个实在亲属也是做这个的,人家非要来横插一杠子,所以只能牺牲掉她了。

小邱对我这套胡说八道居然十分满意,终于停止了抱怨,甚至反过来安慰我,让我不要太介意——她对我倒还宽容。

将这祖宗哄走了以后,我突然想起“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句话来。固执的女人确实难缠,怎么说呢?可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就像小邱,如果我不欺骗她,她是真跟我没完没了啊!跟她怎样也解释不通,于是只好信口开河、花言巧语,反而能收获奇效。

我开始由自己的记忆深处朝回追溯,试图追寻到我与小邱的相似之处。我想,如果我曾经也与她同样的话,那我身边的人可真是遭了殃了。



6


大约又隔了三四年,小邱再次联络到我。那时她已经与那个华而不实的男朋友分了手,她打来电话,开篇就将那男人一顿大骂,我安静地听着。

她骂那男人“三七不明白,四六不懂”,我心里接一句,“你也一个样”。她骂那男人“中看不中用”,我心里接一句,“也不太中看”。她骂那男人“虚伪无耻,没一句真话”,我就想起当年自己用假话哄走她的那件事儿。

最后,难免,我仍旧不能与小邱说真话,就说了一堆诸如“失去你,是那男人的大损失”“下一站更好”“你值得更好的”之类的骗人的鬼话。

但小邱对此深信不疑,她终于收起了沮丧与愤怒,重新抖擞精神,向我介绍她正在开展的新事业:按摩、足疗、淋巴排毒,等等。她向我吹嘘了一番自己的手法与专业,并且怂恿我过去体验一把,承诺第一次体验不要钱。

我认为这才是她打来电话的重点,于是问了办卡的费用。她极其努力地说了一个数字,我便说一向信任她的专业与能力,当场就转了钱,办了一张她所说的几百块钱的贵宾卡。

这本是我摆脱电话骚扰的手段,不想却成了小邱不停打电话要我去体验的理由。她说自己一定会帮助我解决身体健康的各种隐忧。当时我虽没什么保健意识,但被她连番催促,一天无事也就去了。我依地址寻找到店面,竟然是她租住的居民楼二室之中的一间房。我有些惊讶,但想着既然来了,也罢,毕竟酒香不怕巷子深嘛,万丈高楼还平地起呢!

我进了屋,脱了鞋,见她那已经成年的儿子正光着个膀子坐在小客厅里打游戏,满嘴的“我×”。小邱让儿子问好,那孩子头也没回,问候了我一声“阿姨好”。之后她带我进入一间卧室,那卧室靠墙两侧各放了一张按摩床,床上铺的倒也还干净,纵然如此,我还是希望她能使用一次性用具。小邱面露尴尬,向我解释她这里的干净与清洁,最后让我下次来可以自带一条长浴巾铺在上面。

看吧,小邱就是有本事让我哑口无言。

我劝自己“既来之则安之”,脱了上衣,趴在按摩床上。小邱开始往我身上抹精油,按摩就这样开始了。

不得不说,她的力气真大,简直都快把我的骨头与肉按分了家。实在太疼了,我感觉自己马上就会被她按死,但碍于她还有个大儿子在外面,我也不敢大呼小叫,只能一味咬牙硬挺着。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干嘛要跑到这城边子来花钱买罪受?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我期盼小邱的服务能尽快结束,但直到感觉她马上快将我脖子给扭断、我实在招架不住了,才不得不喊停。我说自己有些口渴,想要喝一口水,但她坚决不同意,说按照正常的按摩程序,我只能在按摩完毕才能喝水补充一点点儿液体。

我想:人要是倒霉,可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啊,平时有用没用的一天来八百个电话找我,怎么偏在此时,手机居然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但凡来个诈骗电话,我都感谢他八辈祖宗。

我迅速开动大脑,全力思考脱身的办法,最后光着膀子从按摩床上坐了起来。结果小邱不由分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重新按了回去。我心里无比绝望,灵机一动,想起来一些养生的法门,与她攀谈起来,希望能借此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当我说到女性应该多拍拍腋窝的时候——事实证明,这是我与小邱相处过程中的又一个脑抽行为,我不明白自己那张没有把门的嘴为什么要提起腋窝来——小邱果然停了下来,并提醒我注意看她示范动作。

我由按摩床的洞里抬起头,偏过头去,可怕的一幕发生了:小邱伸直一侧上臂,露出了她的腋窝儿,然后用另一只手往那儿“啪啪”地拍打起来。当时是夏天,小邱按摩那样卖力气,满头大汗的,她腋窝的情况自然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拍完了,她又用手使劲地揉捏,示范完毕,手肯定没洗,又无缝衔接地接着给我按摩。

那天我从楼里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四顾无人,赶紧将小邱刚给我的那张贵宾卡塞进了街道一侧的排水口。第二件事,马上回家,洗澡,换衣服。我洗完了澡,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内心仍旧不能平静。我发了誓,这辈子绝不再与小邱打交道了,除非刀架在我脖子上。

后来,小邱又给我打过几个电话,催我去按摩,还不停问我上次到底舒服不舒服,解乏不解乏。我嘴上夸赞,但再没去她那里了。



7


小邱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是说她动了结婚的念头。她认识了一个老头儿,虽然年龄挺大,但是会疼人。她想结婚,说这么多年自己带儿子过太不容易了,个中辛酸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忍下了“你也没有一个人带孩子啊,上一个男朋友不是刚分手没多久吗”这种话。虽然她看不见我的表情,但我仍旧点头如捣蒜地回应她:“应该。结吧!不论怎样,女的到底还是应该有个归宿。年龄不是问题,现在都啥年代了?真爱不分岁数。我支持你。办不办?办的话提前给我个信儿,即使人不到礼也得到。”

她说:“还是你理解我!你知道的,当个女强人可真是太累了,这么些年我一直在追求事业上的成功,太要强了,可是我真的太累了,很多时候都想要一个有力的臂膀能让我放心地靠一靠。”

我说:“对对对,挣再多钱有什么用啊,人一辈子又不能跟钱过。没有人,一切都是白扯。”

她说:“再说了,女的想在社会上干成点儿啥可太难了,完全靠自己几乎等于不可能,我干过那么多的买卖,我心里不清楚吗?咱又不是为了利益豁得出去的人。不如找个好老爷们儿,踏踏实实地跟他过日子。哎呀!女的有个宠爱自己的男人,摊上一个幸福家庭,可真是太重要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每天过得有多幸福。”

随后,她补充道:“我不拼了,我放过自己了!”

小邱不再折腾追求功成名就,她这不止是放过了自己,简直就是放过了全社会、全人类。她压低声音对我说,那老头的退休金一个月有五六千呢。停顿一下,她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却带着一点少女的娇羞:“但最主要的是,他对我可好了,你不知道……”

“拜托,”我心里想,“大姐,我根本不想知道。”

接下来,小邱果真开始与我分享起她与爱人相处的那些点滴甜蜜时光,并非出于嫉妒,我对那些她炫耀的小细节没有半分兴趣,忙找了个借口赶紧挂断了电话。之后我想,这大爷怎么说呢?简直是——不不不,如果说是“为民除害”的话,那可真就有点儿太不厚道了。


------

自从有了爱情的滋润,小邱果然消停了不少,她再也没有追着我屁股让我到她店里去消费了。

后来,小邱又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让一个朋友帮我接的,让他谎称这是自己刚买的手机号码,刚用了一个月。谁知小邱并未急于挂断电话,还娇滴滴地解释说这个手机号码的原主人是她从前的一个好朋友,又讲:“谁能想到两个陌生人会以这种方式互相认识。”

她喋喋不休,怪自己的好朋友换了手机号码却并没有及时通知她。电话终于挂断,朋友一脸好奇地问我:“这女的谁呀?”

我笑笑,无声地接过电话,沉吟一下,正色告诉他:“她不是说了吗?我是她的一个好朋友。”

朋友翻眼皮看我,表情似笑非笑。

我想,我和小邱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好朋友呢?我知道对于“好朋友”这概念,我与她的理解肯定不同。比如她口中的“好”,其实是那个虚伪的、喜欢敷衍她的我,那个“我”才能成为她的知己。而真实的我,她会当作好朋友吗?绝对不会!也许我们会很快翻脸,闹得不欢而散。

曾经,我以为自己来到五爱街闯荡是因为怀揣梦想,但其实不过是被世俗成功的欲望裹挟罢了——是小邱的出现让我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我对小邱有过执念,老想支持她成功,或实现所谓的“独立”。我以为自己的所做作为是“利她”,但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成份是真想要成就她,又有多少成份是试图成全我自己呢?

也许,我对独立这事儿本身也充满了恐惧。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与观念束缚、禁锢着我,我以为只有独立的同类越来越多,这种整体生态发生改变,才能使我真正做自己。可是大树不能种在小花盆里,就像不能将一条河鱼扔进大海里去一样。无论外界如何呼喊,没有安全感,更没存在感的小邱还是真的很想成为一个男人的好妻子。虽然“好妻子”与“好朋友”的定义一样,每个人的理解不尽相同。

小邱看似一生为情所困,一辈子都在为爱痴狂,实际上,她也不过是试图借由一个男人发光的瞳仁,看到里面那个发光的自己。而在黯淡而漫长的生命里,谁又能拒绝光?又有几个人能忍耐得住,可以不必借由别人眼里的光,去确认自己的存在与价值呢?

无论如何,小邱终于不再想当叱咤风云的商业大佬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天然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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