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困守咸海的人
这些年在中亚,我很明显地感受到中国的存在。不少基础设施是中国援建的。比如,从塔吉克北部重镇苦盏到杜尚别的公路——相当于从上海到北京——以前是季节性的,一到冬天就断。后来中国修了很多隧道,现在全年可以通行。
走在中国修的路上是可以明显感觉到的。那种沥青的铺设方式,那种轮胎摩擦的声音。
但作为一个旅行者,我其实不太喜欢走中国修的路。因为当地车普遍都超载,也没人系安全带。过去走烂路开不快,安全还有保障。现在动辄可以开出一百公里的时速,对面有车来也不减速,而是故意制造一种呼啸而过的效果。
每次出发前,司机都会带着全车人向真主祈祷。我以前是不信伊斯兰教的,但坐了这么多次超载又超速的车,我还活着,我觉得自己快要拜服在真主脚下了。
除了公路,还有一些挺超现实的工程。比如霍尔果斯的另一侧是哈萨克斯坦的扎尔肯特。这里原本是一片不毛之地,但在规划中,将来有可能成为下一座迪拜。因为中哈两国要在这里建一座世界上最大的内陆港,作为中国与欧洲之间的物流转运中心。它的优势在于,可以在短短半个月之内,把货物从中国运到欧洲——费用比空运低,速度比海运快。
▲ 扎尔肯特内陆港,图片来自vagabondjourney
我去的时候,看到一些工程已经动工了。远处的地平线上有高楼大厦的剪影在闪闪发光,就像沙漠中虚幻的图腾柱。那就是霍尔果斯。你可以想象,假如有一天这里真的变成了迪拜,中亚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
此外,还有很多出海淘金的人。在荒凉如月球的咸海边,我就遇到了这样一个中国人——他的故事是我今天想分享给大家的第三个故事。
咸海曾经是世界第四大湖,典型的鱼米之乡,它的水源主要来自中亚的两条大河阿姆河和锡尔河。1921年,苏联发生饥荒,列宁在短短数日内就从咸海调来两万一千吨鱼罐头,拯救了无数生命。但1960年代以后,由于苏联在乌兹别克大规模引水灌溉种植棉花,咸海的面积不断缩减,现在已经不到原来的10%了。
今天,离咸海最近的乌兹别克小镇叫木伊那克,原本是咸海最大的港口,如今离海已经有160多公里了。你能看到干涸的河床上停着锈迹斑斑的渔船。由于咸海的盐分大幅增加,鱼类已经无法生存了。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这些祖祖辈辈打鱼为生的木伊那克人突然没了工作,成为环境灾难最令人震撼的注脚。
我雇的那个司机就是木伊那克人,他说了一段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他这辈子经历过两次巨变:第一次是苏联解体,那意味着国家和身份的转变;第二次是咸海的消失,那意味着几代人的生活方式不得不就此终结。
如果你看地图会发现,从木伊那克到今天咸海边的大片土地,在地图上是一块非常干净的空白,没有任何标记。我就很好奇,在真实的世界里,这片空白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省略掉过程,说一下我的结论。那是一片黄褐色的平坦的大地,无边无际,没有树木,没有山脉,没有任何遮挡。你可以在上面开车,但不管怎么开,周围的风景都看不出任何变化。
就这样开了几个小时,你就终于到了咸海。那是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沙地上散落着贝壳,植被全都干枯了,就像远古时代的遗骸。阳光是白色的,很亮,但气温很低。海风吹在脸上,有一种咸咸的黏稠感。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发现海边有几个人影在晃。我走过去,发现是四个正在挖泥的工人。他们看到我也吓了一跳。
我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说,正在收集泥中的一种虫卵。这时,其中一个工人突然用很蹩脚的中文说:“我们的老板是中国人,他也住在这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不远处有个帐篷。有个男人就站在帐篷前面。工人说,他的名字叫王。
出于隐私,我在下面姑且称他为“咸海王”。他戴着一副茶色眼镜,牙齿完全被烟熏黑了。很瘦,有点驼背,说话有点山东口音。后来他告诉我,他是滨州人。
原来,咸海盐分升高以后,虽然鱼类没办法生存了,但却繁殖出一种叫卤虫籽的微生物。这种东西经过深加工就能变成虾苗的饲料。为了开采这种卤虫籽,咸海王在荒凉的咸海边生活了七年。每年有将近大半年的时间,独自住在帐篷里。
走进帐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在这里没有伴儿,因为帐篷里有一种单身汉的混乱。墙角堆着中国运来的食品箱子,有一只小猫,有一张木板床,上面堆满了杂物。床边支着一张小矮桌,上面垂下来一只很油腻的灯泡。还有一个中国北方农村的那种小煤炉,取暖加做饭用,已经完全熏黑了。这几乎就是帐篷里的全部家当。你根本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人长达七年的居所。
咸海王说,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网络,离他最近的WiFi在木伊那克的厂房——也就是160公里之外。所有的补给,包括淡水,都要从外面运来。他两个月去一次厂房,收发邮件,向中国总部汇报工作,再驾车返回这里。 他手下有四个当地工人,他们通过简单的俄语交流。咸海王禁止工人酗酒。但他也知道,在这种地方,私下里人人都会喝。只要不闹出事来,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管这叫“中国人的智慧”。
在这里,白天过得很快,去海边转转,看看虫卵的情况,一天就过去了。到了晚上,他会简单地做点饭。因为吃不惯工人做的菜,他从来都自己做饭。他兴奋地告诉我,前几天弄到了点大白菜,还没吃完。那种口气完全是谈论大闸蟹的口气,而不是大白菜。
这种长时间的与世隔绝让他的烟瘾大增。我们说话时,他几乎一刻不停地抽烟。他说,天黑以后,还要有酒,不然很难熬。他从中国带过一些白酒,但很快喝完了。现在他喝更容易弄到的伏特加。尽管如此,每到一个临界点,他还是会濒临崩溃。
我问他,在这种地方崩溃是什么感觉?
他说,怎么形容呢?就是心特别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时他就会骑上四轮摩托,在荒无人迹的丘陵上狂飙。冲上高处,再冲下来,让飙升的肾上腺素麻痹自己。
他说,附近有一只母狼。他们经常互相对视,然后他突然加大油门冲过去,把母狼吓得转身就跑,发出凄厉的嚎叫。这样折腾一个多小时,脸被风吹麻木了,心里才好受一些。
那天晚上,我和咸海王一起吃了晚餐。他拿出伏特加和一盘非常珍贵的炒白菜。他向我讲起以前来过这里的人,不时掏出手机,给我看当时的照片。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在谈论昨天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每一次有人来都像是节日,但这个节日的频率是以年计的。
我们很快就喝光了一瓶伏特加。他几次说要走,却总是主动挑起新的话题。他说,几年前,他的帐篷就在咸海边,现在离海边已经有一百多米了,说明咸海还在缩小。他说,咸海中间有一座小岛,传说中有恶龙守护着宝藏。实际上,那是苏联进行秘密生化试验的地方。小岛原本沉没在海底,但因为咸海的消退,已经浮出了水面。
后来,他终于走了。我钻进睡袋,却感到特别清醒。我想起了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那里写了一个名叫库尔兹的白人。他独自生活在刚果的热带雨林里,为大英帝国搜罗了不计其数的钻石和象牙。
那是一百多年前的故事了,当时的英国在世界上开疆拓土。现在这个开拓的角色似乎轮到了我们。
我看到咸海王在这种极端的环境里,依旧保持着强大的、无法摧毁的内核。这一点让我感到深深的震撼。我觉得像咸海王这样的中国人或许还有很多,他们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可能仅仅是为了谋生,也可能有更大的抱负。但不管怎么说,中国人与世界的关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的紧密、生动而复杂。
当我最初想写中亚这本书的时候,我其实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些年的行走和思考让我渐渐感到,如果说中亚像一颗卫星,徘徊在不同文明与势力之间,那么中国或许将改变这里的引力。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作为作家,我写作的动力之一就是去见证这个世界的流动,抛弃抽象的观念,捕捉其中纷繁的细节。那么,制造这个流动并且居于核心的永远是人。无论是吉尔吉斯青年作家、学中文的幸运、咸海王,还是我在书里写到的其他人——人的生存经验就像历史河流中的卵石,从当下向着未来延展,阐明了这个世界演进的曲折。当你通过旅行和文字打捞起这些卵石,它就慢慢地构筑起你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可能比真实的世界更牢固、更有依靠感。
我想,这就是旅行和写作的意义,也是我一直在做这件事的原因。
谢谢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