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哥手下蹲ID的人手不只限于我们村,还有乡里其他的村子,而且地图一直在不断扩张,将一个个留守乡村的群体纳入进来——老人、宝妈、黑户,星罗棋布,被他分成一个个“网格”。
游戏ID,一般指玩家的昵称。相比于游戏里的其他元素,它可能微不足道,但注册ID是玩家进入游戏的第一步,意味着游戏中的“虚拟我”的诞生,彰显着“真实我”想要体现的个性。对于一部分玩家来说,这种“自我”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有需求就有市场,于是乎,“蹲子”应运而生,在游戏的江湖里,ID交易暗流涌动。
疫情暴发后,大量玩家涌入游戏市场,ID交易也现于台前,迎来“黄金期”。被困在农村里的留守中老年,也得到了一个发横财的机会。我有幸在这段日子里作为留守青年加入了他们,也成为一名“蹲子”。
说来惭愧,我是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但是2019年从风景园林专业毕业即失业。中部小城市经济落后,根本找不到适合的工作,后面又遇上疫情,我干脆自暴自弃,闷在房间里打游戏。父亲着急上火,不知怎么想起了二叔的营生,但是电话打过去,停机了。
记忆里,二叔早年在玩具厂里面做工人,因为打架斗殴把人腿给打跛了,就被开除了。我一直以为他是无业游民,父亲却说:“你二叔现在在搞大钱,在城里买了房,还买了‘大奔’。我送你过去学学,但是你主业还是做题准备考试,你应届生身份不能浪费了。”
我俩跋山涉水,总算到了二叔他们村。地方相当偏僻,但是这样一个破地方,居然还建了一个武校(不过当时停课了)。炎热的夏季,逼仄的小巷,载着山芋的三轮车拉远了的叫喊,和我的烦躁一起被拥进了巷尾的白楼。
锈迹斑斑的铁门打开后,父亲提着烟酒,陪着笑脸,奉承领导一般,站在门口同二叔聊了许久。二叔穿着白背心,叼着一根“华子”,披着一头油腻腻的长发,好像几个月没有洗过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这样的人,竟然是有洁癖的父亲的亲弟弟。谈话全程,二叔一脸不耐烦,如果不是父亲卡着门,他必然就啪一声送客了。
“他是大学生呢!富贵,你好歹需要知识分子帮你做点计算不是?”父亲喊二叔的小名,口气全然是在求情了。
“大学生?呵!”二叔往地上啐一口痰,“这年头大学生不值钱,再说老子的活儿就是文盲都能做!”
听得这一句,我拉住父亲的衣袖要走——二叔怕不是专职做江湖骗子了,哪有文盲做的事情还能赚大钱的?也许是他还有点良心,不想让我也陷进什么骗局里,才这么说话的。
不料,父亲却回头认真地对我说:“儿子,你信我一回,你二叔是厉害人物,你跟他混,绝对能混出名堂。”说完,他转身用脚抵住二叔正要关上的门:“富贵,你答应这事,我帮你撮合你跟王巧。”
王巧在父亲的医院做护士,是他同事的女儿。此前二叔住院时,王巧看护过他,二叔一眼相中了人家,铆着一股劲儿追求,可谁会看上一个邋遢不堪的老男人?——但我父亲愿意出面,那就不一样了。
门大开后,阳光终于铺散进二叔的屋里头,把灰霾烟气皆扬了去。临走时,父亲嘱咐我安心在二叔家待着,不要出去闲逛,多刷刷题准备参加公考,都是念叨了几千遍的老皇历。至于如何与二叔混这事,他则闭口不谈。
在二叔家住下后,我没等到什么大买卖,还被逼着干起杂活,扫地、拖地、浇花,什么事都做。每天早上5点,我就会被二叔打醒,接着他要检查我枕头底下的100块钱。据他说,钱放枕头下每天都能翻倍,而且这100块给我还算多了。起床后,我得先去冲厕所,二叔出恭从来不冲水。二叔做完这一茬后,就回房继续睡大觉,直至中午饭好。
屋里面除了我们俩男的,还有个负责做饭的李妈。李妈这人也蛮奇怪的,第一次遇上她是在厨房,无论是父亲还是二叔,都没跟我打过招呼说有这么个人在。当时,我看着她将三根筷子插在装了水的碗中央,嘴里念念有词,接着筷子竟然立了起来。我心里犯嘀咕,问她怎么做到的,她却根本就不搭理我。
中午,李妈从自己房间出来,我给她帮厨。如果当天饭桌上摆了鱼、猪或者螃蟹,二叔就会大叫:“不吃带眼睛的。”李妈就会默默把这些菜端去厨房,等二叔吃完回屋,再把菜端回桌上。
除了做饭与睡觉、在佛龛前念叨,李妈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我躲懒躲骂时,会坐她房间里打游戏,这是我观察出来的规律,二叔平时不会进来。
但一天下午,我正坐在李妈房间里的矮板凳上玩游戏,二叔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瞬间激起我一身冷汗。我战战兢兢回头,却见二叔拿着一叠钞票正塞给李妈。李妈直摇头,随即二叔骂了一句脏话,把钱扔在她的床上,红红的票子洒了一被单。
二叔撒完钱竟然不走,绕到我边上来,我以为他又要来膈应我了,谁知他看了眼我手机屏幕后,竟兴奋起来,脸上所有棱角都柔和下来:“你也玩这个游戏?”
我满腹疑惑地看回正打着的竞技手游——这游戏都是年轻人在玩,二叔脸上的皱纹都堆成了山头,他想干嘛?
二叔见我愕然,又追问一句:“你会里面的操作不?”
好歹玩了一年多了,我自信地回答:“相当会,我每局都能带飞!”
但二叔摇头,似乎并不是想要我带着他玩:“我要的不是玩得多好,你跟我过来。”
他领我去到楼下一个我来这里后从没进去过的房间。我下意识捂着鼻子、眯着眼睛,二叔甩手就把我的手打了下来。我绝望地呼吸了一口,然而并没有什么恶臭。我睁大眼,看到了一家网咖似的房间,里面整齐地排满了电脑,每台机器配着键盘和鼠标,但就是没有座椅,电脑屏幕上闪着诡异的光,屋子角落里有一个蒙着红布的十字架,与此场景格外不搭调。
我凑近一台电脑看屏幕,居然就是我玩的那款手游的修改ID的页面,光标自己在改名按钮上不停地点击着,而“该昵称已被注册”的系统提示也不断层叠跃现于屏幕上方。
“你小鬼挺有眼光,你看的这台抢的是一类单字‘奥迪’。”二叔又指着昵称框里的“王”字道,“这种单字最值钱,你猜这个多少钱?”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二叔口中的“奥迪”其实是“ID”——不过就是个游戏里的昵称而已,能有多值钱?我一头雾水,估摸了一个合适的价格回:“100?”
二叔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于是,我又大胆往上加了一位:“1000?”
猝不及防一巴掌就拍在了我脑袋上:“少加了两个‘0’,现世报!”
10万!一朵烟花在我脑海里炸开,和头顶上巴掌的火辣一起嗡嗡作响。我从未想过一个游戏ID竟然能值这么多钱,难怪他能请得起李妈了。
“所以你说读书有啥用呢?你读那么多书,什么东西值钱都不知道,更别提值多少钱了。你还不如初中毕业就去打工,肯定比你现在混得好多了!”
这话深深刺痛了我,但寄人篱下,我只能迎合二叔的“读书无用论”。但凡给二叔一点机会,他就要嘲讽我“上大学没用”,我点头说着“是是是”,心里泛起浓雾般的疑虑,不仅针对他的“事业”,还有我的未来。
自此以后,我由打杂伙计升级为“蹲子”,主要任务是监视哪台电脑的鼠标停止了自动点击——这说明抢到了目标ID,行话叫“截胡”,再简化,就是“蹲”,而我们“蹲ID”的人,就被称作“蹲子”。
“生辰纲”不是每天都有,截胡得看机遇,我的次要任务就是在游戏论坛上关注玩家们的ID交易动向。
按二叔的说法,能卖得出去的游戏ID分为三类:一类是“王”“爱”等常用单字,“少爷”“宝宝”等热门中文词语,以及“baby”“pink”等被圈内人称为“高贵英短”的热门英文单词,价格万元起步;二类是“小明”“小红”等常见的两字词语,生僻单字,抑或是明星、网红同名,价格千元不等;三类是常见的三四字词语、生僻的两字词语,数百元封顶。
除了特定字、词、句,还有比如周杰伦那已经被注册了个遍的歌名、歌词。大多数情况下,ID的笔画越少越值钱,为的是让别人看到这个ID,就像看到5个相同数字的“豹子号”车牌一样——ID不仅是玩家的人设,也是财力与地位的象征。
游戏里的ID交易,在一般情况下,要先约定时间,由ID原主人买一张“改名卡”改掉自己的ID,之后通知买家用“改名卡”改成这个ID。买家改名成功后,再把钱打给卖家,一单就成了。而二叔要抓住的,就是卖家改名后、买家还没有改成新ID的时间差,迅速用游戏小号占上那个ID——虽然看上去只是几个字符,但红票票已经到手。
“蹲ID”的“脚本(编好的程序)”原理很简单,我们称为“连点器”——设定好点哪个按键、以及每秒点多少次,就可以了。点击频率并不是越高越好的,因为游戏平台系统判定也有间隔,1秒内连点的最高次数存在一个阈值,超过这个值,点再多也没用。但是再怎么说,论连续点击键盘的效率和准确率上,玩家的手是不可能企及“脚本”的,只要二叔的那些电脑截胡成功,那个ID就易主了,可以留着等升值或者立刻转手套现。
二叔要求我只蹲一二类ID——一类ID价值高,电脑24小时运作,蹲一年都值得,要“死蹲”。二类ID则要“智蹲”,要打听和跟踪:打听最简单,就是关注交易动向,因为卖家出手前肯定会在网上寻找买家,看到哪个稀有ID要被出售了,就要开始“死蹲”;跟踪比较复杂,要关注ID主人的动态,通过言语和行为来判断TA近期会不会改ID。
“玩ID的人都比较单纯,啥鸡毛蒜皮都能在网上讲。”二叔说,圈内把这些人称作“号羊”——没有防范意识和危机意识,像是被圈养的绵羊。通常,使用一二类ID的“号羊”,在游戏里的人设都比较张扬,在论坛里最是活跃,什么事都喜欢大张旗鼓,游戏赢了输了都要吐槽几句,家长里短也能拐着弯扯到。对于“号羊”来说,游戏是他们的第二人生,卖ID前通常都会鸣锣开道,要么明确表示自己要卖掉ID,要么发一个“退游”的帖子,说辞无非是“分手了”,“没人陪自己玩了”,“被游戏机制/队友伤了心”之类的。他们本意是希望引起别的玩家的注意,好对他们嘘寒问暖、进行挽留,但是很可惜,时刻盯着他们的只有“蹲子”。二叔让我盯紧了这帮“号羊”,要是有哪只“号羊”有出售或者换ID的意向,就得第一时间通知到他,他好安排几台机子抢ID。
“但我提醒你,‘羊’是有羊角的。你别看我说他们是‘羊’,就认为好欺负,‘号羊’气性大而且攻击性特别强、特别强。”二叔面色凝重地对我说。
他说,买卖ID的人大多都是15岁到30岁之间的年轻女性,有很强的领地意识,不容许别人亵渎,有个网络热词“圈地自萌”,即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圈内的人互相倾轧,人人把自己的ID当传家宝一样看待,抱着“凭什么你能卖那么多钱”的心态,动不动就会引起一场骂战。这些骂战的帖子总因为流量高而被推上论坛首页,一大群圈外人涌进来,看完更懵,ID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还能交易?不理解就可能开骂,圈内人则肯定会反击。久而久之,气性就大了。
“你要是跟她们接触,千万不能瞎讲话,不懂也不要问,就只讲她们喜欢听的,顺着她们意思来。”二叔嘱咐我。
我和二叔合作蹲到的第一个ID,很好听,叫“温柔”,号主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喜欢深夜在游戏论坛上发帖,记录她和男友的日常——大概是为了配对,她对象的游戏ID叫“凶狠”。“温柔”经常谈笑说,男友的ID虽然吓人,性格却比她还温柔,每次吵架都是他先道歉。
“温柔”和“凶狠”每天在游戏里你侬我侬,却也有乌云暴雨侵袭的一天——那天,“温柔”反常地在大中午发了一个帖,内容只有3个字:分手了。
每次“温柔”发帖记录日常,我都会帮她顶楼,如果她遇到什么烦恼,我也会去嘘寒问暖。但是这次看到那三个字,我并没有第一时间问她发生了什么,而是急忙去和二叔报告——这是“温柔”换ID的前兆。
没承想,二叔听了我的分析,却让我去看看“凶狠”有没有改名。我去游戏里搜索了一下,“凶狠”并没有改名,二叔这才安排机子截胡。
我问二叔为什么,他叽里咕噜的方言一顿讲,把我听得晕头转向。好在我脑子转得快,迅速梳理了过来。
二叔大意是说:如果男女宣布分手后当即改游戏昵称,那可能是假分手,气头上所致,等气消了说不定就改回来了;而如果双方都没有改ID,那说明他们意识到了ID的价值,分手是带着理性的,就极有可能是真分手了。
我反驳二叔说,小打小闹也会这样,但二叔给了我一个爆栗:“孬货,你就等着看吧!”
过了几天,当我巡视“机房”时,发现有一台显示器上的页面变了,霎时激动到颤抖——二叔许诺我,截胡一个ID就有分成。欣慰自己总算抢到了人生第一单,我几乎半个身子都趴在电脑桌上,眼睛贴到屏幕上去端详我的“财神爷”——主页上的ID,分明就是“温柔”!
这下,我对胡子拉碴的烟鬼二叔真的崇拜得五体投地了,我急忙跑到他房间,连鼻子都忘了捂,想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我踩到地上散落得像子弹壳一般的小银棒而滑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二叔则躺在人体工学椅上,对我带来的喜报嗤之以鼻。
“不必大惊小怪,我早就料到了。”他这么说着,甩给我20块钱,“去跛子那给我买包烟,剩下的给你。”
我接过这20块,仿若接住了圣旨,屁颠屁颠地就去村口跛子那买烟。二叔抽的烟要20块,跛子却找我1块,还给了我一部手机。
“这是干嘛?”我问他。
跛子瞪我:“拿去你家充电啊!”
“那为啥找我1块?”
“充电费!”
“那还是给我换个熊博士吧。”我把1块钱又放到桌上。
跛子将糖扔给我,嘴里嘟囔:“电给你那一片都他妈玩尽了。”
飞奔回二叔家后,李妈正在收拾散落一地的杂志,看封面全是跟两性情感有关的。我帮她一起收拾,将杂志摞在一起后,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里面有很多美女模特的写真,还有教如何追女生的恋爱技巧文章,显然不是李妈的东西。
“你在翻些什么?”二叔站我背后问。
“我……”我支支吾吾。
他走过来掏我口袋,把烟和手机都拿了去:“跟我来。”
我捂住鼻子跟着去他的房间,他给跛子的手机接了充电器,接着让我把我手机拿给他,我照做了。二叔点开了我手机上的那款手游,输入账号密码,拿自己手机看了一眼收到的验证码后接着输入,给我录上了一个新账号——我一看,原来是蹲到“温柔”ID的那个小号。接着,他让我搜索并打开一个微信小程序,再次以小号登录,用我的信息实名验证录入人脸。
“这个号给你‘稳’,每星期至少打一把(游戏),有人加你好友不要同意。”二叔点起一根烟,陶醉地吞云吐雾,不时点一下手机,不时又问我话,“你觉得这个‘奥迪’为什么能蹲到?”
“因为料到他俩分手会改ID?”
我试探地回答,结果挨了一脑瓜崩:“扯你的屁话,你还真信了,傻不啦叽的!人就搁平台上卖呢,你都没看到!”
我恍然大悟,想来也是,单凭“真假分手”就能判断会不会卖掉ID,可比诸葛亮还神算。
见我沉思,二叔又问:“你老头说我有钱,那你说我靠什么赚钱?”
“卖ID?”
“那要是没‘奥迪’可卖呢?”二叔将他手机上正在操作的APP给我看了眼,界面花里胡哨,显示框和按钮缤纷多彩,大串数字在不停跳动。
“这是什么?”我问他。
“赚钱的玩意。”二叔放下手机,开始不停地点击电脑屏幕。
他头也不抬,我俯下身看到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数字,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长呼一口气,几乎要把灵魂都给呼出来了,额头和鼻尖上冒出了汗珠。
“你看,钱这不就来了?钱能生钱呐!”二叔又把手机举起来给我看,界面上显示“提现成功”,“光这一把就打了5000块,给你转2500块,今晚加餐。”
他给我转了钱,看到微信上那金灿灿的框子,说实话,我第一次真把他看作我叔。
“2000块是你这个月工资,多的500块给你玩玩的。你想玩就玩,把我给你的码填上,不玩拉倒。你不想赚钱,也不关我的事。”我临出门前,二叔搁我身后又来一句。待我回房间时,我看到微信上他给我发了个APP的安装包和一串数字和字母的组合码。
学校里三令五申地教导我们不要沾这个东西,所以我没有立刻安装,而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某宝,下单了一双“鲍鱼喷(球鞋)”。这鞋我老早就想买了,2000多块的价格,过去我望而却步,现在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拿下了。
买完鞋后,我美滋滋地打开游戏,这时好友申请列表弹了个红点,弹窗里备注着“兄弟,找你有事”。我点了同意后,那人立刻就跟我私聊起来,聊天框里瞬间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国骂,还好都被系统用“*”屏蔽了。
我从中插空问了一句:“兄弟你怎么了?”
对方发来语音条,是个年轻男生的嗓音:“还怎么?还怎么?杀千刀的东西,你真够贱啊,蹲我ID?”
原来是“号羊”来讨回“温柔”这个ID了,我突然想起二叔的叮嘱,只好装傻敷衍:“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这是我自己买的ID啊。”
对方秒回:“你找谁买的,你告诉我?”
我转移话题:“不知道——还有,你不是女的吗?”
“蹲我号的就是你!别装了,我去‘刷黑’了,你也别想转手!”说完,他就下线了。
我点开这个玩家的个人主页,果然是“温柔”ID的原号主,身份码一致,不过粉红色的性别标识边,换上了新的情侣名。
“先不讲为啥‘号羊’是个男的,‘刷黑’是啥意思?”我很疑惑,也不敢去问二叔,就去ID圈查了一下,这才知道,“刷黑”是“号羊”制裁“蹲子”的手段——即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声明自己的ID被蹲了,此ID被列入ID交易圈的黑名单,请有意购买此ID的人避开,好让ID烂在“蹲子”手里。
后面吃饭的时候,我旁敲侧击地问二叔:“如果ID被‘刷黑’了怎么办?”
让我很意外,二叔竟然听不懂这词。听了我的解释后,他笑:“不会卖不出去的,我有专门的渠道。”
之后的一个月,我一头扎进了ID交易圈,谁要卖哪个ID,我就记录下来和二叔汇报。我还总结出了一些经验:退出游戏的人不大可能改ID,但情侣分手则“十分九改”,因为都巴不得对方从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消失。根据二叔之前的分析,我感觉蹲ID跟心理学也有点关系,又斥资买了一些相关书籍,有空就翻,但发现完全用不上,反而是几句鸡汤话令我茅塞顿开——每一个ID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人,有着丰富的情感,并不是被圈养的“羊”。
此后,我可以不看论坛里那些交易信息就能预测到某些ID主人有没有出售意向。我将二叔机子上之前设置的要抢的ID都改了一通,几个抢三类ID的电脑,都被改成了我跟踪的二类ID——这几个ID的主人,有的是刚失业,有的是偶像“塌房”,有的是和游戏里的队友吵架……
我持续跟踪着,只用了少数的机子,果然蹲到了两三个——丢了工作的那个属实活该,发帖说自己被炒了鱿鱼,要退游,还换了个黑头像,我就开始蹲他的ID“浮夸”,在他转移ID的时候被我成功截胡;而偶像“塌房”的女生,ID就是爱豆的艺名,那个明星被曝出黑料的当天,她宣布从此粉转黑,也让我钓了条大鱼。
二叔的左邻右舍,来贵和福旺,也在做蹲ID的生意。看我逐渐上道后,二叔派我去他们那里学习。
来贵一把年纪了,沉默寡言,防备心太强,我说来“学习”,他连门都不愿意给我开;福旺总自嘲是“留守中年”,实际比我就大5岁,我俩共同语言较多,他也真的教了我一些新东西。不过很多专业性的内容,他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干脆不讲。在他看来,“打听”和“跟踪”太基础、也太被动,倘若想提高蹲ID的成功率,还得主动出击——去骗。
我问要怎么骗?福旺打开微信,翻出聊天记录给我看——一个30多岁的已婚男“号羊”,福旺装成女大学生和他处对象,然后一步步把ID骗到手。
“你看,这男的是真动情了,还说要‘奔现’呢,笑死我了。”福旺指着“号羊”最近发的一句话,接着说,“处对象后,就要骗这‘羊’改个情侣名。他一旦改了名,原来的单字ID就是我的了。”
但我觉得这样的行为挺下作的,为了个ID,装女人骗别人感情,有必要吗?
福旺看出了我的疑惑:“这男的跟你叔不是一样?丢了ID也是活该,自己有老婆,还在(游戏里玩家聊天的)‘世界频道’跟人家‘CP滴滴’。”
(编者注:CP,即couple,对象的意思,“CP滴滴”就是找对象,游戏中一般简写为“cpdd”。)
“那你也不能骗人家啊!”我说。
福旺笑:“互联网就是这样子,没人知道对面是男是女,尤其是在游戏里面,你都不知道对方现实里是谁,何必顾忌那么多?又不只我一个人装女的。你打游戏碰到的很多挂着性别女、用着女生ID的队友,一开麦,不还是大老爷们!”
我哑口无言,他说的确实是事实。我又想到ID“温柔”的号主——亏我一直当他是女生,不过他图什么呢?
我将这事讲给福旺,他问:“那人游戏里是不是有很多皮肤?”
我点头,福旺一拍手:“还能咋的!我骗ID、他骗皮肤!那些皮肤铁定是骗他CP送的,而且还骗了不少咧。”
我一阵胆寒,直犯恶心,并未采纳福旺的策略,还是老老实实地“打听”和“跟踪”。因为被“号羊”频繁找上门,我又知道了“洗白”这个词——与“刷黑”相对,“洗白”指当买家购入了“蹲子”蹲到的ID后,ID原号主找到买家,提醒他ID是“蹲子”蹲来的,并要求赔偿一定的费用。
我其实对此不理解:一来一个ID并不独属于某个人,二来买家购买ID时,大多数情况下可能对于ID是被蹲来的事并不知情,ID原号主选择找买家而不是找“蹲子”赔偿,无疑是柿子挑软的捏。
可是当我在论坛上搜“洗白”帖,还真有蛮多买家给原号主转钱的截图。
这帮人可真是魔怔!
就这样,1个月内,我和二叔蹲到了23个ID。其中一类5个,如“灵”“夹”等,都是常见单字;二类11个,如“热爱”“伤痛”等常用词语,还有一些明星同名;其余的不好分类,好像定三类低了,定二类又高了,二叔说这些ID先放着,可能有机会升值。
二叔日历上打钩的那天,一辆小轿车早上7点就开到了楼下,车上挤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把在门口刷牙的我一把推开,然后大声敲着铁门。
出于好意,我提醒:“这个时候,他还在睡觉。”
胖男人白了我一眼,摘下口罩撩开嗓子吼了一声:“张富贵!”
“哎——”二叔也拉长了个声音,吱啦吱啦地过来开门。
门一开,我竟然看到一个衣着整洁、精神奕奕的二叔。
自打我在这干活以来,大门第一次没有防备地全部打开了,我父亲都没这待遇。胖男人大摇大摆地进屋,在沙发上坐下,我洗了杯子泡茶送到跟前。他掏出烟盒点上烟,派了一根给二叔,二叔竟然没敢接。
这时福旺、来贵和另外几个村里人也来了,胖男人又散烟给他们,这几人也局促不接。
胖男人倒没在意,问:“都搞怎么样了?”
“25。”二叔答。
福旺等人也报了数字,最后一比,还是福旺蹲到的ID最多。
“‘稳’了没有?”
“王哥,我给他‘稳’的。”二叔指我。
那个王哥就皱眉:“给你‘稳’的,你找外人?”
“侄子、侄子。”二叔赔笑。
王哥点头,等烟抽完,慢悠悠地站了起来:“那你几个准备换了。”
于是,他们一行人先出去,我跟着二叔去机房,二叔指挥我去开总电源,然后也把我赶去王哥那里:“你在这边没用,去帮我传话!”
“你打电话不就好了?”我疑惑。
“你见我打过?”他反问,递给我一张纸,“跟他们讲,按名单来!”
我到了福旺家叩门,福旺确认了是我才敞开门:“下次敲门前,先喊一声。”
“咋搞得跟做贼一样?”我嘟囔,跟他进了里屋——也是一个“机房”。
王哥、来贵等人都在候着了。我把纸递给王哥,接着他们就开始“定类”了——就是给ID分等级,方便排改ID的顺序。例如,王哥报“声”,这是常见的单字,众人齐报“一类”,那么就排在顺序表的后面;王哥报“凝聚”,是常见的两字词语,我们齐报“二类”,那么就排在顺序表的前面。
之所以要现场定顺序,是因为王哥怕底下人搞鬼。听说此前王哥就吃过一次亏,当时定类全权交给了一个“内鬼”,一次改ID之前,内鬼把顺序单和具体时间偷偷传给了别的“工作室”,直接导致在交接中,王哥的ID被蹲走了5、6个一类、10多个二类,亏了10来万。我们今天要做交接,也是完全的意料之外,二叔日历上打的钩,本来是王哥带他们去市里潇洒的日子……
定类排序结束,我们开始交接ID。先改了一个三类ID“小菜鸡”用来测试,主要看同时间段有没有同行在截胡,这样即便被抢也不可惜,最重要的是排除隐患。来贵拿着对讲机,沙沙作响,我听到二叔在喊“准备”,福旺就启动了“脚本”,仅用了一台电脑,1分钟后,二叔那边倒数“321”,到1的时候,电脑页面变了,显示“改名成功”。
第一环节测试顺利完成后,大家继续推进,第二圈用了3台机子交接了ID“矿石”,第三圈用了5台机子交接ID“浮夸”,最终都交接成功。
“起得早还是对的。”福旺吁了一口气。
在这种“135”测试中,一旦有ID被蹲走,交接就要立刻停止,而下一次交接就要等一个月后。拖得时间越长,钱自然会越晚到账。接着,大家启动了所有电脑的“上号器”和“脚本”,按顺序表将一二类ID都改到了王哥的小号上。
那批ID全部改完,已经是中午。王哥检查完毕后,当面爽快地给众人结了钱。
收了钱,福旺满面红光,难得请我下了馆子,开了两瓶,我乘机讨教一二。
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将那些游戏ID绑到王哥的手机号上,现在这样交接既麻烦又有风险。
福旺也不藏着掖着了,他说:首先,一个手机号最多绑定5个游戏账号,要绑上交易的所有账号,就需要弄很多张没有月租费的物联卡,但物联卡代理商随时可能跑路,风险太大;其次,蹲ID的小号都是批量买的,为了方便转手,基本都使用过一年一次的解绑手机号的机会,算是“无绑定”的二三手“黑号”,不仅容易被盗号,第一任号主要是申诉找回,易如反掌。因此,为了不出岔子,小号得有人专门“稳号”——即完善密保,并每天登录检查,然后尽快将ID转到像王哥这样的号商手里的“商品号”上。
“商品号”是王哥和手底下的人注册的,绑定了自己的手机号,拥有最完善的密保,ID只要放在商品号上,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稳号”,可以高枕无忧等着转卖了。
而像“矿石”这样稀奇古怪的ID也会有人买单,因为单字和两字的ID已经成了游戏里的一种潮流,不然也不会出现“薆”这样的生僻单字,以及一些硬凑的二字词组,例如“指七”“岁随”之类。ID圈子里的一个旧传言说,《英雄联盟》的著名职业选手Faker,有一个长久没使用的ID被官方回收后被蹲子抢注,卖了4400万韩元,折合人民币25万——王哥每个月赚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数,ID的产业链,最上层的是大商人,大部分ID、账号最终都流入他们手里,在他们的平台上售卖;中层是王哥这样的中介、小号商,手下会成立多个小“工作室”安排人蹲ID,他们负责回收并“稳号”,见机售卖;底层则是我们这样的“蹲子”,只用负责蹲号,“稳号”和“跑网格”。
我问福旺,今天为什么有一些陌生人也来了?
福旺正要用牙撬开瓶盖,惊讶道:“你居然不认得他们?”
他只说,都是和他一样,在城里混不下去的人。我还想再问,他就钳口不言,猛炫花甲。
这次虽然福旺蹲到的ID最多,但是实际二叔拿的钱最多。
回到家后,我看他乐得合不拢嘴,他过来拍我背,说:“人生难得有贵人,我和福旺都是进去过的人,如果不是王哥,我俩哪有今天!”
接着,他用钥匙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大叠纸:“你看,这是让我买币的、这是让我买酒的……”他把那些纸几乎贴在我脸上了:“你知道为什么我电话打不通?那是早些年专门养着‘做714’、‘撸口子’的”
我哪看得懂这些,就依他的话问:“那卖ID就是王哥跟你讲的?”
这时,二叔倒故作神秘起来,叫我把耳朵凑上去,喷了一股酒气:“咋不是呢?老子从2013年开始,就跟他蹲端游‘奥迪’发了财。2016年接着搞手游,到去年(2020年)你刚来那时候,真的枕着钱睡——”
“去年赚的最多?”
“去年,人都把自己关家里,没事干不就打游戏,玩游戏的人多了,ID就被炒起来了。不然,你以为你刚来就能那么快上道?还不是因为‘羊’多了给你垫脚。老子赚得还算少的,王哥可是在上海买了两套房咧。不过,我猜应该是这么多年赚的钱一起买的。”
说到这,二叔声音更小了:“你还没发现?这一片留守的,都是跟他做生意的。”
“哪一片?”我问。
二叔张开双手,如陀螺一般旋转:“这一片!”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手上的一张张纸如蝶翩翩,最终给他盖了雪白的一层被。
直到后来“跑网格”,我才了解到王哥手下蹲ID的人手不只限于我们村,还有乡里其他的村子,而且地图一直在不断扩张,将一个个留守乡村的群体纳入进来——老人、宝妈、黑户,星罗棋布,被他分成一个个“网格”。网格与网格,网格里的人与人,都是重重利益挂钩的,就像新闻上的“网贷村”,一村人都去借黑网贷,电话打来,都是村里人养的“黑号”,敢上门要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在其中一个村,我曾看到过这样一幕:瘫坐在躺椅上的老人,身旁桌上摆着黑白遗照,收音机里是悲怆的戏曲,眼睛却死死盯着角落的电脑屏幕。那老人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了,却会在电脑屏幕上的界面变了后,用唯一能动的手给王哥打电话——这样,王哥就知道老人负责的ID蹲到了,再派我这样的年轻人过来交接。
其余蹲ID的老人也都差不离,无非手脚更利索点,电话里能吱个声罢了。我把牛奶和水果放下,老人艰难地抬起头,用眼神向我道谢——这是他蹲ID的报酬。接着,我去游戏界面买好“改名卡”,为机子修改新的ID,再启动“脚本”,等待下一个猎物。
所幸,我负责的网格中只有一处是这样压抑的环境。如果上别家交接,就柳暗花明起来:宝妈们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操作着鼠标刷单,嘴上也不闲着,叽叽喳喳聊天,要我反复喊才能反应过来,打开模拟器,让我输入新ID。宝妈们对这些业务要熟悉一些,会趁游戏平台打折的时候批量买入“改名卡”,也会开多个模拟器同时抢多个ID,并且能团队协作,有人要喂奶或是睡觉,就会有闺蜜帮她“看机子”——她们喊家里男人把电脑都搬到了一个大房间里,看起来也像个“工作室”了。
我和王哥熟了后,渐渐能问一些深入的问题了——比如,宝妈们这样齐心协力,确实是能赚钱的,但那个脑梗的老人就一台电脑,真能蹲到ID?
谁知王哥给了我一个根本没想到的答案:无论是宝妈还是老人,都不能为他赚到什么钱。宝妈们的收入来源主要是刷单和剪视频,老人那边,他一直在亏本。
“既然亏,为啥还要继续?”我疑惑。
“我是心甘情愿在亏。”他笑,“我是从这个乡走出来的,他们都是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我给他们配电脑,其实不是为了给我干活的,就是用帮我蹲ID的理由,把电脑送给他们,在疫情当下赚点饭钱而已。”
“要是我不让你去看看那些老人,他要阳了或脑梗复发了,谁知道呢?况且人要感到被需要,才有生活下去的希望,只用眼睛看着电脑,这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情。拿到的报酬不是救济,而是尊严……”
难怪有些人叫王哥“新三赎”。可当我这么叫,他却脸色大变:“以后不要说这个。我回来就是为了打破这些的。”
“世上没有‘三赎’,只有勤劳致富。”他说道,“你年轻,近来也日渐上道了,以后蹲ID还得看你。好好干,钱会越来越多。”
(编者注:门徒教,亦称门徒会“三赎基督”或“三赎教”。系20世纪80年代后期建立,盗用《圣经》内容而创立的地下非法邪教组织。门徒会有一种用白布做成,印有红色十字架的“得胜旗”,该旗统一制作,发到各聚会点,要求在聚会时悬挂。)
之后的一年里,我从二叔那里拿到了5、6万的工钱和卖号分成,钱来得太快,我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
在王哥的指导下,二叔又有了新的生意——凡是新上市的游戏,都有ID的生意做,我的业务也多了一项“抢注ID”。我要时刻关注新游戏的发布消息,喊福旺写好“脚本”,守着开服时间抢注一二类ID。这部分业务,二叔不插手,不管抢到多少,只要王哥回收,我就能拿一半的钱。
那段时间,我像是钻进了电脑里,从早到晚盯着屏幕,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哪怕不小心睡着了,也会被设定好的闹钟惊醒,好做抢注ID的准备。二叔居然也能抽出空关心我了,当我蹲到饥肠辘辘的时候,他会特地泡碗方便面喂我,一口面进肚,我才像是活了过来,猛打一个激灵,夺过碗来,一口将面和汤全部吃尽。如果不是那碗方便面,我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已经连蹲了三天,人就好像做了全身麻醉,时间断片。
“你数数群里多少人。”二叔等我吃完面,打开手机让我看。
我哪用得着数,那就是我们平常用的“奋勇拼搏群”,群名旁显示着“9”——突然,我发现不对劲,刚进群就已经9个人了,去年曾达到11个人,怎么现在还退回9个人了?
我点进群成员列表,发现少的两个,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平常在群里也没说过话。
“隔壁村的,一个溘逝了,一个脑梗瘫了。”二叔解释,“熬夜搞这个,钱和病总有一个先来。”
“那怎么搞?”其实我那时候白天经常偏头痛,也觉得长期下去不是个事。
“赚快钱,病就追不上来。”二叔就着热茶服了两粒双环醇,又打开那个花花绿绿的页面,“你填那个码没有?”
“不了、不了。”我借口头疼发作,要出门走走。
二叔没放弃,撵出门要跟我一起散步。我俩走在树影婆娑的乡道上,他念叨起往事:他曾被牌友骗着做担保,牌友跑路后,债主带着一帮地痞流氓打了他一顿,还翻走了大伯的盖房钱;后来他又被童年好友忽悠,以开饭店找投资人的由头骗走了5万块。自此,他变着法儿地搞钱,搭上了刚回乡物色“蹲子”的王哥。后来爷爷生病,他东奔西走尽孝,但是徒劳无功……连番折腾下,二叔跟着神婆信了“门徒教”,跪在“得胜旗”前,求的都是钱。
“后来人走了,钱就没那么重要了。我现在赚的,一大部分还是为了贡给上面的人。”二叔指天对我说。
但是他又劝起了我赶紧跟他“上道”搞网赌,说手机上的玩意多么多么挣钱。
我默不做声,心里想着:钱赚够了就赶紧跑,这个地方不能长待。
努力就有收获,我抢注到很多“极品”单字ID。新游戏一般没有“工作室”专门蹲ID,我们和王哥交接完,最多一次,二叔分了我整整1万!当天晚上,我到镇上水果店搬回一整箱火龙果,狼吞虎咽,把房间吃得像凶杀现场。
到父亲来看我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摆满了一整墙的球鞋,我向憔悴消瘦、忧心忡忡的父亲得意洋洋地介绍:这是“熊猫”、这是“鲍鱼喷”……
父亲并没有夸我,反而问:“你买这么多贵球鞋,你用得上吗?”
我有些生气:“我自己赚的钱,我想怎么花不就怎么花?”
父亲听了摇头:“那我让你有空就做题,你听了没有?”
我望向桌上被垫了笔记本电脑的习题集,父亲也看见了,那一刻,我感觉父亲如山石般坍塌了。
“小区封了,我和你妈都在乡下躲着,还是阳了。我阳的时候,都没想打扰你,就盼着你能稍微学点……”他有气无力,“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不是你让我和叔混吗,这不挺好的吗?”我惊愕于父亲的态度。
他失望地看着我:“不那么说,能让你进他的门吗?而且我对你反复说的,你都忘记了?”
看我不说话,父亲接着说:“一个吃里扒外的人,能是什么正经人?他希望别人觉得他厉害,越是没有文化,越是好吹捧,你觉得他干的是什么正经事?”
“可我赚了很多钱……”我弱弱辩解道。
“没有文化和稳定的工作,无论赚多少都会赔给社会。”
说完,父亲把习题集抽出来摊开,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支笔,放在上面,随后离开了。
我枯坐在球鞋墙前,思考了很多……或许,我真的做错了。
自那以后,我在ID业务上就收敛了些,一有空就看网课、刷题。二叔到机房里,看到我在做题,就阴阳怪气起来:“咋的,钱赚够了?”然后,把我上网课的那台电脑直接关机。
“这电脑坏了,只能看看视频……”我和他求情。
但他不屑一顾:“老子的电脑是用来苦钱的,不是给你瞎搞的!”
二叔实在蛮不讲理,我便躲到福旺家学习,见他摇头叹气的,就问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我们主做的那个热门手游,改名机制变了,现在ID修改后,将进入一段“冻结期”,15天到30天不等,“冻结期”结束,ID才能再次被使用。
我也替福旺难过,但是现在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安慰了他一会儿,就摊开习题集做题。晚上8点回到二叔家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房间里的东西几乎都被搬空了。我跑去找二叔,他不在,李妈在房间里念佛,我问二叔去哪儿了,她说去镇上存钱了。
“这么晚了,到镇上存钱?”我问。
“赌输了呗。”李妈第一次放下佛珠,回答了我一句话,还问我,“你也跟着他赌了?”
“赌什么?”刚问出口,我就想到了二叔推给我的APP,这才反应过来,使劲摇头。
李妈似是放松下来,随后打开她的大木箱子,掏出一个香袋,倒出一卷钞票,又拿出一个红本子,里面也夹了200块。那红本分明是结婚证,但是不等我细看,她就麻利地收回了箱子里。
李妈把那些钱点了两遍,装进香袋递给我:“这钱我攒了5年,他要是找你要钱,你就当是你的钱给他。我回老家去了。”
我虽然搞不懂她和二叔的关系,但还是果断答应把钱藏到我房间里,还奇怪道:“你不要钱?”
“我要钱做什么?钱都是他的。”李妈回答。
“那不是你工资?”
她摇摇头:“上辈子欠的孽债,这辈子还没有还完。好歹20年,对他知根知底,他人是烂坏的,我也习惯了。等他走了,我也躺倒让人服侍。”
第二天早上,二叔回来了,果不其然来找我要钱。他先是在我房间四处打量,后问我:“我做生意还差点钱,你现在还剩多少,都转给我,后面还给你。”
“我球鞋呢?”我最关心的问题,当然是这个。
“卖给‘戴’了。”二叔说到“戴”的时候,顿了一下,还摸了摸脖子——可是街上修鞋的戴君立,平日就卖卖布鞋,怎么可能懂得名牌球鞋的价值,怕不是当皮革回收了。
我忍不住想吼二叔,但却发不出声,所以当即决定,李妈的钱不给他了。二叔也没死磕,转头又出门去。他一走,我眼圈就红了——那些球鞋都是我的财产,我不舍得穿,收在柜子里精心保养,就这么被他卖了。
后来,我跑到街上去找戴君立,他正跟一个来修高跟鞋的妇女讨价还价,我问二叔卖他的球鞋哪去了,他一脸懵:“哪来的卖球鞋的,我是修的,不是卖的!”
回到家,一进门发现整理好的房间又被一顿翻箱倒柜,装钱的香包自然被二叔拿走了。我气愤不已,常住旺福家做题备考。
二叔过了两天才提着酒瓶摇摇歪歪地来找我,我扭头不理他,他还死皮赖脸地拉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拿了个酒瓶盖硬塞在我手里,说:“帮我扫里面的码。”
我扫了酒瓶盖内侧的二维码,弹出了一个9角9分钱的微信红包。
“用支付宝转给我。”二叔嘻嘻笑着说。
我懒得再理他,他又开始扯皮:“钱这种东西,用了还能赚回来——”
“那我的球鞋能回来?”我愤怒地打断他的鬼话。
谁知道他笃定回我一个字:“能”。
“咋不能,我那么多财路,会没有办法?”他伸出手指向我勾了勾,“你要信我,就跟我回去,一次就能把钱都搞回来。”
当时,我鬼使神差信了他,关上笔记本回去,跟他进到“机房”。只有一台电脑闪着幽暗的光。
“你过来看。”二叔招呼我,我凑近电脑,看到个人主页上,ID竟然是“王”!
“你看的别人主页?”我问他。这个ID,明明他自己蹲了好几个月都没有机会。
二叔似笑非笑:“你退出主页再看看。”
我点击退出,左下角的个人ID显示的也是“王”。我怀疑用了空白符号,拿自己的号搜索,选择安卓平台,输入“王”字,搜到的还真是眼前这个号。
“没骗你吧?”二叔拍了拍我的头,我感觉他又在动什么鬼点子。
“我留了一手,哪能全让王哥收了?他黑得很,ID只要定了类,就必须按那个类的价,但其实每个类也分三六九等,‘王’ID卖他,也就5000块……”
“是,这种称王称帝的,其他一类ID不能比,王哥估计拿了就自用了,毕竟就是他的姓。”我问二叔,“既然你卖他就是亏,为什么大头都卖给他?”
“回收跟卖不一样。要卖的话,得买家先给钱,我们再给他改,找买家的周期长,少有人愿意先给钱。给王哥回收就不一样,一二类全收,给钱爽快,套现方便。”
“这个‘奥迪’,我跟买家联系好了,这个数。”二叔在本子上写了个“15”。
我问“冻结期”怎么办,他用力拍在数字上:“冻多少天,老子全部机子开多少天!”
如二叔所说,自从他修改ID让“王”进入冻结期开始,全部电脑都持续运转,由我调试“上号器”,他也不贪睡了,整天和我一起巡视。
第一晚,二叔叫了福旺来贵一起吃火锅,商量今后的业务计划,剩最后一个牛肉丸时,福旺说今年自己蹲到的ID最多,牛肉丸归他。二叔就不高兴了:“你那都是骗来的,哪算蹲的。”福旺一听,也黑了脸,说了句“你们慢吃”,摔筷子走了。
福旺一走,二叔露出鬼魅的笑容,悄声讲:“你俩可知道,福旺当初怎么进去的?”
来贵没说话,把牛肉丸舀进自己碗里,我则愿闻其详。
“当初,福旺在市里当电工学徒。有一次,一辆豪车和一辆货车相撞,还没判定谁主责,就有风声传出货车全责,然后有流氓地痞乘机煽风点火,搞起暴动,去抢市里最大的超市。福旺跟着进去,搬了一个电饭煲,出来就被逮到了……”
“这是我听别人说的,真假我不保证。”二叔虎口夺食,将筷子插入来贵碗里的牛肉丸,“你们别跟福旺讲是我说的。总之,他出来后在市里混不下去,不久求王哥带他过来了。”
第二晚,二叔请我喝烧酒、吃烧鸡,我俩吃得满嘴流油,他和我大谈拿到钱后如何潇洒,要吃最贵的自助,要把房贷还完。酒后吐真言,二叔说,他那辆“大奔”是租的,在城里买房,都是为了秀给王巧看的,现在没那个心思了。
我又问李妈是不是他老婆,二叔灌了一口:“是,也不是。”
“什么道理?”我问。
“她是‘三赎’配给我的,不是我要的。大多规矩都是为了限制人的,有的我不想听。”二叔回答。
我继续套话——原来,二叔以前参与了一场强制性婚配,就是那时与李妈相识的。酒喝得越多,二叔越显出善良,说自己对不起李妈、对不起跛子。
“你也跟他结过婚?”难得听他说起村头的跛子,我调侃二叔。
但他听到我这话,抡起酒瓶假装要给我一下,看我抱头又放下:“老子打伤的他,给他开的店。”
“那他不怪你弄得他没电用,也不眼红你赚钱?”
“没电不怪我,不是我一个人用电,赚钱他哪能眼红,我不赚了,他也没得赚。”
也是,就凭跛子和他的小破店,能赚到几个子儿?如果不是我隔几天买烟和糖,那店都要爬蜘蛛网生灰了。
第三晚,二叔叫我泡两桶泡面,我吃完了,他那桶泡化了也没见着人。凌晨4点,二叔终于回来了。但到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一天天过去,二叔会不定时失踪,从来不说去干嘛了。伙食越来越差,后来连方便面都没有了,我窘迫到向父亲求助——本来好久没敢和他说话了,但我才说了一句,他就给我转了3000块,什么都没问。我在这头流下眼泪。
直到第十三天,二叔回来了,我在门口候着他,目光坚定地说出我的想法:“我后天要到市里去考试。”
二叔冲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向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我捂住火辣辣的地方,还是说:“这个考试,必须要去的。”
二叔又要动手,我躲远了点,他就原地叫骂:“这个节骨点上,你他娘的给老子整这出?你他娘的不要钱了?”
“不要了。”我说。
听了我的回答,他怒极反笑:“你考得上?”
“总得去试试。”我说。
“那你滚回去,这门你也别进了。”他把铁门重重关上。
我大声喊:“东西我都收拾在包里,你帮我扔出来!”但是我等了许久,二叔都没有把我的背包扔给我,还好手机在身上,于是我独自往村口走去。
路过小卖店时,跛子从店里追出来:“你问你叔,什么时候把钱还来?”
我愕然:“他找你借钱了?”
跛子在我口袋里塞了两个“熊博士”,说:“不只我,他打了个圈借了个遍,我又不敢问他要,你帮我问。”
我点点头。等跛子走后,我越往北走,越是想笑,直到扶住路边一棵枳椇,才缓下来。从树上掉下的拐枣,明明熟成了红褐色,嚼在嘴里却只有咸苦味。好歹我也是个正经的大学生,足足干了两年,到头来也就赚了两个1块钱的“熊博士”,更别提那些亏去的时光……
2022年4月,我在市里参加了事业单位考试,从人烟稀少的破村突然进入人山人海的大都市,我居然有些社恐。当天9点开考,6点就有人来候场。一对母女过来,母亲找门卫要了开水泡了桶泡面给女儿,女儿推给母亲,母亲又推还:“你吃饱好好考,不枉千里迢迢来这。”
我鼻子一阵酸,就冷水服了联苯双酯,继续埋头背书。考完出来时,我被人流冲出校门,打车根本排不上队,只好找黑车,碰上个司机,他口口声声说去火车站,我才上的车,随后司机又拉了5个人拼车,要每人100块,地点还换成了高铁站,我赶紧溜了下来。
走了老远才重新打上车,坐火车转汽车,从镇里走回二叔家,已经是晚上9点了。ID冻结期不一定是15天,也许还来得及,我本想硬着头皮敲门,却发现铁门是虚掩的,就钻了进去。
室内黑灯瞎火,走到“机房”,却看到我人生中最诡异的一幕——房间里只点了两根幽暗的蜡烛,二叔头缠白毛巾,正跪在披红布的十字架前大声祷告,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你在干什么?”我呆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他。
二叔回头见是我,招手让我过去,往我手里塞了一条白手绢,还想让我一起跪拜。我厌恶地拒绝了:“你搞什么?”他没回答,继续祷告着,声音越来越刺耳。我实在瘆得慌,就跑走了。
到福旺家门口,敲门喊他,福旺开门,里面也是漆黑一片。
我问怎么回事,福旺说这几天停电。我脱口而出:“那我二叔的生意怎么办?”
“什么生意?”他反问我。
坏了,这种事多一个人多分一杯羹,我只好转移话题:“他在家里像做法事一样。”
“是不是跪红十字?”福旺问。我说是。
“那你不用管,当没看到就行了。”福旺说完,点了根烟。
我也没多问,太疲惫,在福旺那儿早早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再去看二叔,他还跪在“红十字”前,像是睡着了一样。我蹑手蹑脚进我房间,背包还在,钱包被翻了出来,里面的现金都被拿走了。我提着背包,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要出门。
二叔却在门口候着我,他的声音嘶哑:“你还是要回去?”
“ID交易成功了吗?”
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那样萧条地站着。
“你倒是说句话啊?”我催道。
他这才摇起头:“停电。”
我心里咯噔一下——真如我所想,一停电,别的“工作室”就把ID抢走了。
“那你用手机抢啊。”话一脱口,我就后悔了——停电几天,手机电早耗尽了。
“我自己就两台手机有电,上号‘弹人脸’了。”因为手机号的实名不是二叔,异地、异设备登录,自然会触发游戏的人脸识别系统。
我叹口气:“我实话说,我回来一是想拿回包,二是心贪,想看看你要是成了能否分我点。我也是干了活的,这下白干了。”
“你要是留在这里,还有机会赚回来。”
“不了,二叔你保重,记得把跛子的钱还了。”
我这次走,回头看到二叔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市里的那场试,最终我仅仅是陪跑而已。此后我考了十几场,始终没有考上。每次蜷缩在20元一晚的廉价宾馆里,听着隔壁考生的背书声,我仍然会迷茫——如果当初留在二叔村里继续做ID生意,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这么奔波了?
可是那段连方便面都吃不上的日子,总让我打消了心思。
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我同行挂着“备考青年”ID的大学生们,因为疫情挤上了公考赛道,可面对高昂的房价、僧多粥少的就业市场,万人过独木桥的考试显得力不从心。站在拥挤的地铁上,我也无数次质问自己,上了那么多年学,学了那么多知识,真的没有用吗?
蹲ID的过程中,无论是被蹲的“号羊”,还是我们这些“蹲子”,本质上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们谴责“蹲子”没有道德,夺人ID,但“号羊”那么喜欢自己的ID,干嘛还要修改呢?不也是想要换钱,抑或换个人设。
我们反倒应当感谢“蹲子”,他们让ID重新流入市场,避免了它成为某个人的禁脔,能够被更多喜欢的人用到——这才是ID存在的意义。它的宿命是流通八方,体现在多样人设。它不能完全代表一个人的人格,“温柔”不一定温柔,“浮夸”也总要回到现实。就像我宁愿让奢侈的高端球鞋磨破脚踝、而不是穿着舒服的平价运动鞋的时候,也跟风追求过“乔丹”“藤原浩”这样的ID,想要给别人看,证明我有钱、我潮。
若让过去被ID化的我,看到如今我写的文章,我还是会对号入座,然后破口大骂。因为那时,我把自己限制在球鞋圈里面,别人不理解我,我作为“鞋羊”,攻击性也很强。
如今村里,福旺和来贵等留守中老年仍然做着ID生意。在王哥的引领下,很多像我一样的留守青年也加入了进来。
2022年12月全面放开后,人们走出家门正常工作,ID业陷入了低谷期。市场换了一批新游戏,原本火爆的ID论坛里,多见各类游戏账号交易平台的广告,少有ID相关的。
ID“冻结期”不再是问题,年轻人发现它反倒加快了“可蹲ID”被搜索出来的概率——只要机器搜不到,就说明该ID处于“冻结期”,便可纳入计划名单。由此,他们开发出紧跟时代潮流的“盲盒”玩法——买家预付款项,卖家手里处于“冻结期”的“可蹲ID”中,哪个ID先解冻,就改上哪个。卖家图省事,买家图的是以小博大的刺激,因为花二类ID的价格,万一赌到一类ID,就赚大发了。
二叔因为网赌输光了钱,城里的期房只能断供,他好久没去城里,并不知道开发商资金链断裂,房子在快封顶的时候烂尾了。知道这个消息后,他又哭又笑,接着生了一场大病,又坚持不去医院,叫着“三赎”会救他,差点把自己害死,是李妈及时回来把他送去了医院。人是救下来了,可是身子垮了。
后来,二叔时不时就去看着那座烂尾楼,带着一升冰红茶,在杂草丛生的花坛边坐下,对着楼发呆,一坐就是一天。每次临走时,他会把剩下的冰红茶倒在烂尾楼根部,仿佛在浇灌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