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标题《如歌之行板》
当这移动已不止于工具性,那么它又负载着什么样的意义?其实在开始有走的欲望时,并未想这么多,就只想关上家门,携带最简易的行囊往外走,东西南北方向均可,只要有路,靠着双腿把自己移动出去,没有时限,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就只是走,不停的走……
说是想望也好,说是执念也罢,这萦绕在心的渴望,终于在这三年间实现了。而它的最初实践竟然是从城市开始,京都三月,以致尔后定居台北,随着足迹的移动,我又重新认识了这两个城市,一是我以为够熟悉的古都,另一则是自小成长的城市,经过一次又一次反复趿行,她们遂有了不一样的风景。尤其台北,这该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所在,承载了我童年青春无数记忆,当我结婚成家时,也正逢她大变动期,捷运兴建带来的纷乱,别说车行,连人要好好行路都难,老房老街拆除工地遍野,噪音空污如影随行,不耐她的变乱,我选择逃躲,逃到乡野,以为自己再不会回到这生我长我的城市居住。这三十年间,台北历经土地炒作躁动期,也因金钱游戏而浮夸奢迷到一个地步,但随着闭关政策经济泡沫幻灭,她渐次沉淀下来,许多来不及拆来不及砍的老屋老树都给保留下来了。当我三年前回到台北定居时,她已成了一个新旧参差、繁复多样、步调和缓的城市,于我,则可说是一个适合步行的城市。台北不大,真的不大,一天的脚程绝对可以从城南走到城北、从城西走到城东,我便曾花一日时光从台北东南角麟光,穿越城中走到西北市郊淡水,扣去歇脚用餐时间十个小时,三十三公里,这类似苦行的走路,当然谈不上游山玩水,但最明显收获便是明白台北真的不大,至此游走这城市,靠自己一双腿再也没有什么到不了的地方。京都三月回来后,延续行脚僧的习惯,以借住之地展开步行漫走,景美溪衔新店溪沿河堤北行,一路是可走至淡水,甚可直达出海口,虽未全程一口气走尽,但断断续续也差太多走过了。贴着河顺着城缘走,上游青山绿水赏心悦目,然一旦行经人烟稠密处,便有窥见城市背面的无奈,经水闸流出的家庭废水,带着浑味淌进大河处,群聚着万头钻动的吴郭鱼,也只有这鱼种能存活于如此这般的水质,且还赖此污水生养,离奇的是,溪畔不时有钓者身影,教人好生疑惧,这样的鱼钓来何用?难不成真携回家煮来吃?
这河堤道ㄧ路标示着公里数,行走其间,不自觉的会计算着里程,有些行军的意味,若单纯放空健走是可以的,若想走走停停看看想想,那么还是穿梭于大街小巷来的有意思多了。
我的二姊早已是城市漫游者,次次着她带队赴日旅行,行程中鲜少乘车,绝大部分都是安步当车,她平时游走于台北也是以脚这最原始工具为之,一日十公里起跳,二十公里是常态,仅是这三年来她累积的里程便达一万三千多公里,若拉条直线,从台北出发,已可达非洲。几个月前,我开始加入她的城市漫游,每天午后结束咖啡馆写稿工作,便展开我们姊妹俩的趿行。以位于城中的咖啡馆为出发点,幅射出如蜘蛛网的漫游地图,若有任何目标,那也就是某处心向往之的吃食,如我们姊妹现阶段最爱的韭菜煎包,如拳头般大小的煎包,我们总是一人三个起跳,外加一碗绿豆稀饭五碟小菜,如此肚量、每周固定报到两次,店家已熟稔到一进门不必点餐就六个大包子端上桌,总怀疑我们早被他们冠上“六煎包姊妹”绰号。前日去,他们公告即将放寒假一个月,之前就以夏天韭菜不美放了两个月暑假,惹得我们姊妹俩哀嚎连连“是怎样?有人这么做生意的?”不能说我们走路是为了吃食,但每值"煎包日",总让我们从早起便心情美丽。
从位在西门町小南门的"张记韭菜水煎包"饱食出门,往北走,经"西本愿寺"、"红楼"穿过西门町闹区,再往北走,过北门走两条街,便是迪化街,这儿的“永乐市场”是布匹集中地,年轻时喜欢手作的我,来此好似进入异想世界,每块布、每只扣饰、配件,在我眼中都是无限可能,它们可以幻化成背袋、靠垫、桌巾、椅套,随着一针一线,想象中的对象便能一一浮现,但时不我予,在有限余生里只能挑最紧要的事做,但置身如阿拉丁宝藏的斑斓彩布美饰中,仍需发挥些克制力才不致身陷其中。ㄧ旁“霞海城隍庙”,则是年轻男女求姻缘所在,听说灵极,以致随时都汇集满满人潮,人生感情课题早毕业的我,总忍不住想和那些年轻孩子们说,嫁娶不见得适合每个人,婚姻不是人生唯一选择,如此苦求的姻缘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要不要再多想想?但对满负家人期待、社会制约的年轻人来说,我的这些想法不过是风凉话罢了。
所以继续前行吧!走进南北货、中药材聚集之地,即便不买,也可停停看看,除了辨识来自四海的食材,还能行行止止缅怀老街老建筑的风貌。
这迪化街(为大稻埕商圈中心)在十八世纪中期就已开始发展,当时淡水河尚未淤积,临河的这片区域,得地利之便,遂慢慢成为货物集散商业繁荣所在,现在看似老旧的红砖瓦顶建筑,在百年前可都是洋楼洋行有钱商人的聚脚处,依其富裕讲究程度,楼面或巴洛克或中国风,都有可观处。虽在上世纪八零年代曾经因为都市更新计划,险些因公共安全问题及道路拓宽而遭拆除,幸而经当地居民、台北市民及学者专家共同奔走努力给保存下来,现有七十七栋老屋被设定为历史性建筑物,而后又在官方民间共同重整复建下,遂又恢复了荣景,若是农历年节前到此地ㄧ游,人潮的拥挤绝对超出想象。
近年来,这迪化街业者慢慢由新一代年轻人接手,许多老屋摇身一变成了咖啡屋,或文创产品展售馆,也不时有艺文活动在此展演。原本狭长的店面,因为天井后院整理出来,多了采光、添了绿意,又岀现另ㄧ番不同风貌,很是吸引文青的青睐,我和姊姊虽仍然喜欢在南北旧货中打转,但看着这老城区不断有新元素加入还是开心的,多元化的发展对传统延续是有正向帮助的。不管是走在新旧并呈的大稻埕迪化街,或“红楼”及周边艋舺万华,这于我并不熟悉的西城区,也是台北最早发展区块,姊姊总导览般的为我说明某个建筑物的历史背景,及与之相关的人事物,近代史的课程便随着如此一步一步的漫游补述起来。西门红楼
若上的是自然课,我们则会从煎包店往南走,近处的植物园是最丰富的天然教室,借着姊妹俩讨论,重新认识各式各样的植物,有真认不出的又没标注说明的,就辅之以手机查询,有的植物学名落落长,便笔记下来反复念诵,隔几日忘了再念诵几次,终究是可以牢牢记住的。有时我们也会出题让对方指认,年逾六十还能时时学习新事物也是一种幸福。较之于植物园里多是奇花异草,“新公园”“中正纪念堂”“大安森林公园”里的花草树木就更贴近日常生活多了,所以这些城市公园也是我们游趿常往之处,只是我的注意力常被出没此境的活物给分心,一惊一诧的松鼠也好,各式禽鸟也罢,连一动也不动像木雕的黑冠麻鹭,我也能看得有滋有味,不然,我的城市步行里程是会更可观的。
除了城市漫游,我们的足迹也趿及偏乡,从前年起经常的,我和姊姊陆续参与了动保朋友“校园犬猫计划”环岛步行。
自从台北动物收容所实施零扑杀,这固然是好事,但因缺乏配套措施,以致收容的犬猫数暴增,一场流行病便可能造成大量死亡,若一所学校能收养一两只犬猫,不止可给流浪犬猫一条活路,对孩子们来说,也是最好的生命教育,从小拥有与动物接触的机会,尤其是身旁弱势的同伴动物,那会比要他们保护鲸豚、濒临绝种动物来的更真实更贴切。我们的行走,每经ㄧ所学校便打卡注记,冀望校方能知道这计划,从而了解并支持。
编注相关资料:2017年2月开始的台北市动物收容零扑杀政策出台之后,引发了一系社会争议。后续的问题包括流浪狗伤人事件、收容所狗满为患问题,更延伸至社会安全与卫生防疫问题等,迄今而是社会讨论焦点。
在我和姊姊加入前,这些动保朋友已绕行台湾一圈半,我们陪走的是东台湾花莲至垦丁这一段,第一次花三天两夜从玉里走至知本,平均一天三十公里,从天未亮直走至夜幕低垂,至第三天时已完全铁腿,中午在卑南用餐毕欲如厕时,却见店家茅厕需蹬三阶且采蹲式,更要命的是马桶旁全无辅助撑架,就算蹲的下去,也肯定站不起来,唉唉叫之余,只得多走百公尺到一旁的乡公所残障厕所解决。
第二次四天三夜接续前次行程从知本走至台湾最南端垦丁,其中最艰困的是从台东达仁横跨南台,直抵西岸枫港,全程三十八公里一天完成,只有一处便利商店可补给。重点是我们走的南回公路需ㄧ路爬坡,且大卡车来往不断,行走时身心压力均大,好不容易登至寿垰最高点,满以为接下来一路下坡很好对付,不想行经一工地,路面湿滑,一个闪失膝盖便直冲地面,撞击点正是孩提时受伤打过石膏之处,怕影响军心直说没事,其实痛得厉害,接下来的二十公里我便在该不该继续走下去中挣扎。走,怕伤愈发严重留下后遗症,不走,置同伴们不顾?那就再挨会儿吧!如此机械化再走了一阵,心底便升起诸多念头,“我这么走是为什么?”“这样走的意义何在?”“我精神异常了,跑到这荒郊野外胡乱行走。”“我真是个精神病!”……,直至姊姊在前面出现个侧空翻,我这才停止了自哀自怜。据姊姊的说法是她正查看手机地图,没注意被一块小石头给滑了脚底,身手狡健的她落地前还谨记千万别摔到路边白线外,被大车辗到就划不来了。我们不约而同摔倒后第一反应都是别让同伴知道,怕造成别人负担,是事后我们才知道,同行的每个人都曾闪过一样想法,年轻一代的同伴几次想放弃,却看到我们这些长辈都还坚挺着,便又鼓起力气继续撑着,我们就这样互相激励,或者说彼此误解的走完了全程。这个月初,这些动保朋友们又展开第三次环岛步行,她们打算花半个月从台湾北端沿西岸走至最南端,我和姊姊只参与其中三天行程,不想路上尽逢大雨,每天才出门便从脚湿透到头顶,到民宿想换件干衣服,背袋里的每件衣物却都拧得出水来。其间穿越以九降风闻名的新竹,除折毁两把雨伞,还因两座大桥护栏施工,险险连人带伞给吹落桥底。
我们如此几近自虐似的苦行,究竟所为何来?我ㄧ位心理学教授朋友直言,定是心里破了个洞才需以此方式作修补,想想也没错,我们这些动保人日日在街头护猫护狗,为那些伤病无助的生命和死神搏斗,老实说,失败的时候居多,面对一桩桩力不从心,看着一个个生命流逝,要多强壮的心脏才承受的了?别说是洞,早已千疮百孔。
就如这计划发起人,也是我学妹那布朗,长年从收容所带猫出来,经悉心照料驯养后,再严选认领人送养出去,但很可能因猫瘟或其它流行病存活不到半数,有时甚至悉数阵亡,日复一日,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小生命从病弱到死亡,除了绝望再没别的。我就曾认养过一民间动保团体的犬舍,金钱、喂食、清洁工作都堪负荷,但当一场犬瘟热侵入,眼见狗儿陆续发病,即便给予医疗支撑,仍ㄧ只只倒下,牠们临行前的眼神我认得、也永远无法忘记,那令我几近崩溃。
所以经由一次又一次的长走,烈日曝晒、风摧雨残,像试炼自己底线般的苦行,完成了,便验证自己其实还是可以的,还可以再坚持下去。简单说,是在磨练心志,进一步说,成功完成一件艰难的事,是足以支撑人继续面对眼前人事已尽到底却如精卫填海般的无奈。所以即便脚走到磨出水泡破了再起水泡,即便被艳阳炙到回家连猫都认不得,这苦行还是会继续走下去的。
如今,不管是在城市游走重习历史、找寻年少时的记忆,或云游似的漫走四方,行走于我,已是一种生活方式,只要有双好走的鞋,只要有双能动的腿,我实在想不出不继续走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