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青年图鉴》第29期：截肢10年，我用单腿骑行中国

源济

地球青年丨截肢10年，我用单腿骑行中国
凤凰图片  2019-12-12

2009年冬天，河南新乡的小伙子孙有志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失去了左腿，此后的十年间，他因为爱上骑行，开始单腿骑行中国。以下是孙有志的自述。图为孙有志在骑行川藏线途中。 【凤凰新闻客户端 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出品】 作者 | 狄与树 编辑 | 图拉 除特殊标注外，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出事儿那年我20岁，在山东一家医学院读大一。寒假的时候意外出了事故，左腿被压碎了。等待救援的时候失血过多，我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图为出事后，我住进了医院，家人们来探望我。




在医院睡醒一摸，发现自己左腿已经没有了。非常沮丧，觉得还不如死掉，想把身上的输液管拔掉。尽管开始难以接受，但在家人的鼓励下好赖是活下来了。 当时我觉得自己还这么年轻，连小姑娘的手都没牵过，而且我真的是哪儿也没有去过，如果这样就挂掉了，这辈子还是挺亏的，等康复了一定要到处去看看。图为我住在医院。




我休学了一个学期，用了7个月进行康复治疗。一条腿很不方便，回到学校以后，学校和同学都很照顾我。 但那个时候和现在的心态是不一样的。这样的身体回到学校，心里还是很难接受，整个大学期间都非常压抑，完全放不开，也走不出来这道坎，因为和大家对比太强烈了。 那会儿心里很敏感，非常不愿接受别人的主动帮助，因为接受帮助让我觉得自己很不行。虽然我明白自己也需要帮助，但心里还是会难过。以前爱开玩笑，出事之后，就变得很少讲话了。图为我在医院进行康复。




大四、大五的时候，我和同学去医院实习。病人对医生是很尊重的，帮助病人给我找到很多的自信。 有一晚跟室友在宿舍喝酒聊天，旁边有一个中国地图，我看着地图，想到上学的时候哪也没去过，有机会一定要到中国最北的漠河看看，感受一下零下40度。 正好那时要去产科实习，男生在那儿不方便，过完年，我就请了假，一个人坐火车去漠河，没告诉任何人，因为他们一定会阻拦我。当时想着走到哪算哪，不能走就回来。我的信条就是有好的想法一定要去试一下。图为那年冬天，我去了漠河。




那时我戴了假肢，走路是用坐骨，每走一步就会坐一下挤压到皮肤，像不断用东西捶你一样，一天走1万步就要捶1万下。走得久了也会磨起泡，会溃烂出血。当时买了好多卫生巾垫着皮肤出血的地方，如果太疼就休息一会。我还挺能走的，一天最多能走十几公里。可能是真觉得每时每刻都会死，就尽量去做不让自己留遗憾的事。 那次旅行对我影响非常深远，虽然我身体不方便，但至少哪里都能去。我胆子就变大了，接着又去了杭州、乌镇、西塘、绍兴、周庄……转了一大圈。图为我在中国北极点。




很久以来，自己一条腿不知道做什么运动锻炼身体。我在上学的时候，很喜欢运动，打球、跑步都不错。2012年的时候，我加入了一些残疾人的群，群里有一个女生是山东的残疾人自行车手，职业运动员。她告诉我一条腿也可以骑自行车，我就开始尝试。 刚开始一条腿骑车，不太好掌握平衡，摔两三次才慢慢开始掌握技巧。渐渐骑起来之后就感觉速度还挺快，比我走路快多了。我在大理古城的客栈附近租车练习，一练就是两三个月，每天都会骑，还骑车去环洱海。环洱海是150公里，得骑一两天。我刚开始骑了20公里就回来了，体力不行，屁股疼。图为我在海南骑行。




我的第一次长途骑行是跟我老婆。我老婆小米是广州人，之前她去我老家河南新乡出差，我给她看病时加的微信。 我在大理时，她向我分享了不少她在云南旅行的经验，经常聊天。我不是感情特别细腻的人，聊着觉得还不错，也没有特别正式的表白，两个人都非常熟悉了，就在一起了。图为我和小米。




之后我提出计划，用搭顺风车的方式，去甘肃、青海、新疆那边来一次西北长途旅行，首次旅行我们总在吵架，吃住玩观念都不一样。在路上，好多次我都想着分开玩好了，但也没开口，一直等她主动提出分开旅行。 因为我们两个人世界观和价值观差异很大，我在北方农村长大，她是广州大城市的，一些观念真的是不一样的。那时我对这个世界接触得也很少。她后来告诉我，她怕我只有一条腿，没法照顾自己，走了就挺不仁义的，一路上她还主动多背了一些我们共用的东西。虽然有很多差异，但其实我们两个都很善良，谁也不忍心抛下对方，最后还是顺利同行了。图为我和小米在青海湖。




我们最后一站是在新疆阿克苏一个果园帮忙，测量果子的直径做分类。白天干活儿，晚上没事就在果园坐着聊天，聊得很开心，就鼓起勇气向她求婚。 这次旅行结束之后已经快冬天了。回去不久，我们买了两辆自行车，春天从新乡出发，骑到广州，领了结婚证再骑到了海南。因为对骑行很感兴趣，想着有可能做自行车行业，我们留在海口一家自行车专卖店工作，想学习这方面的技术和知识。图为小米在阿克苏的苹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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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的时候，发现老婆怀孕了，做自行车行业的计划又被打破，于是我俩就搬到了呼伦贝尔草原的海拉尔和朋友一起做青旅。毕业以后，我背包到处跑都是住的青旅，感觉很棒，认识了五湖四海的朋友，就像家一样。图为我在海拉尔开的青年旅社，招待了很多背包客、骑行爱好者。




我在大理认识的骑友都是去骑行滇藏线的，那时才知道骑自行车还可以去西藏，简直太牛了。骑行川藏线是我的小梦想，因为大家都说太难了，中途要跨过十几座大山，但一路风景很美，所以想一定要去骑一下。图为2016年，在西藏日喀则，我和骑行的队友一睹珠穆朗玛峰。




2016年，我得到了北京一个假肢公司的支持，给了我一个假肢和一些赞助费，然后就出发骑行川藏线。自行车厂商和假肢公司有时会赞助我出行，因为发一些像我这种特殊人群骑行的图片，能吸引人眼光。图为我在川藏线骑行中。




和我一起骑川藏线的有四个队友，后来又来了两个新队友。队友们跟另外一个人骑的比较快的人说，你跟着孙有志后面慢慢骑吧，别把他丢了。结果骑起来以后发现根本追不上我，还挺有意思的。我那时候还用假肢在骑，更好掌握平衡一些，但实际骑起来假肢是个累赘，很难受。我骑的第一天就想回去了，每天骑150公里太累了。图为我在川藏线骑行中。




比川藏线更难的是新藏线，全程海拔4500米以上，2800公里路程，其中有几百公里的无人区。出发几天以后我和队友骑行节奏不一样，最后就剩我一个人了。到了晚上大半夜天黑着，靠着月光在夜里骑，还要一个人搭帐篷，自带食物，路上也没有补给，真的很恐怖。 无人区常有各种野兽出没，有一天刚骑了30多公里，就遇到了一条耷拉着尾巴转悠的大黄狗，我还朝它扮鬼脸。后来看到路边路牌上提醒附近有狼，顿时一阵后怕，刚刚碰到的应该不是狗，而是狼。图为骑行新藏线时，路过康西瓦达坂。




我还是挺喜欢骑行的挑战，遇到几十公里的上坡，我都会告诉自己，再蹬几下，再蹬几下，不断的突破自己是一种乐趣。新藏线一趟下来，一天瘦一斤，瘦了20多斤。去之前110斤，骑完以后就剩90斤了。 现在我老婆跟我出去都是自驾，主要是为了带孩子，骑车不方便。我有C2驾照（普通自动挡驾驶证），当年考驾照的时候去体检，两次都不让我过。我就去残联投诉，我说明明规定右腿是可以考的，投诉以后就让我考了。只有右腿的人是可以考C2驾照的，如果截瘫或者双下肢截肢的话可以考C5（残疾人驾驶自动挡汽车的专用驾驶证），我就想着一定要考C2，考C2的话就跟普通人一样。图为我和骑行的队友在新藏线冈仁波齐。




我和老婆都不太喜欢城市，生了大女儿之后，2016年国庆节，我看报道说河南的旅游发展数据还不错，我们就回到老家新乡。贷款了一笔钱，在太行山附近的村子里租下了破旧的学校，由朋友帮忙设计，我和老婆、工人们一起用了14个月重新改造成民宿，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也给孩子创造一个舒服的环境。图为民宿改造前的学校。




图为民宿的改造后。摄影：图拉




开了民宿后，其实还蛮累的，需要经常接待客人，处理许多琐碎的事情，还得照顾孩子。不过每年我还是会抽空带女儿苒苒去旅行，我带她去过甘南、西沙群岛，今年自驾去新疆、青海转了一大圈，我们两个吃住都在车上，跑了一个月。 接触大自然多一点的孩子会特别开朗，也非常独立。她跟我一起出门，我吃什么她就吃什么，除了偶尔会哭闹，其他方面也不需要特别照顾。图为女儿两岁半时，我带着她去了西沙群岛的永兴岛，去看在那里当兵的弟弟。




有一次，她在跟别人聊天时讲到，我在哪儿看过马、草原。我觉得虽然是很小的影响，但是对她的见识，开阔眼界都很不错。图为我和苒苒在青海翡翠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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苒苒现在会在民宿的院子里骑平衡车。住在山里自然环境很好，有一个大大的院子，她就每天骑车玩得还挺开心，我一直培养她骑自行车的爱好，长大以后，希望她可以跟我一起出去骑车。我对她在成才上没有过多的期盼，希望她幸福地度过童年就好了，不想强迫她做什么。图为我在院子里带着苒苒骑车。摄影：图拉




骑自行车仍是我最大的爱好，家附近有山路，我每天都在那里练习骑车。在我看来骑自行车是最好的旅行方式。开车自驾的话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而骑车过程中你是完全融入自然环境里的，而且靠自己的力量去达成目标，那种感受完全不一样。 这几年，我已经骑过不少路线了，从哈尔滨到北京，从河南到海南，环海南岛，然后骑行了川藏线、滇藏线、新藏线，到达过珠峰大本营。差不多每年会用一个月以内的时间，骑一条线路。明年计划是去中巴公路——喀什到巴基斯坦。图为我平时在家附近练习骑行。摄影：图拉




长途骑行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车上，过程中假肢很沉，围着我的腰还容易磨，比较疼。它的用处不过是下车后那一段时间，所以从2017年新藏线那次我就不用假肢了。 一条腿再累，车蹬着也是往前走的，也会到目的地。但一条腿骑车的困难在于，下车以后就没有一个非常便携舒服的拐杖，我在网上也搜不到，上卫生间、走路、包括睡觉都很不方便，也没有合适的辅助器材，我就买碳纤维自己动手做了一对碳纤维拐杖。图为最近和老婆休闲时，骑行太行山。




不带假肢以后，最大的挑战就是别人的眼光，就像我刚刚出事的时候，每天戴着帽子，压的紧紧的，谁都不敢看。不戴假肢，看我的人也会比较多一些。骑新藏线没带假肢，我停下来的时候，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是带着惊讶和赞许的。图为我在家坐着轮椅带孩子。摄影：图拉




我从心理上真正接受当年的事故，应该是从接纳自己不带假肢开始的。以前我穿假肢是想让自己更多的融入社会，但是我现在不带假肢，是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个残疾人。残疾人回归社会就两种，要么就是伪装成正常人回归社会，要么就是以一个残疾人身份回归社会。我觉得我以残疾人的身份回归社会，这才是正常的。图为我在家中用手机跟住户沟通。




旅行对我的性格和自信心都改变很多，我出事以后性格非常闷，也不怎么说话。旅行多了，见的人多了，而且都是年轻人，大家很有话聊，整个人就开朗很多。我一直认为事情都是往好的方向走的，包括社会对残疾人的理解和关爱，我自己也慢慢变好，老婆、孩子、事业都有了。图为我和老婆开民宿，带着不到一岁的二女儿。摄影：图拉




现在我认识的残疾人挺多，有些人受我影响开始去尝试旅行，还会有一些残疾人或者残疾人家属来探访我，看看我的生活状态。有时我也会去教育社区讲一下自己的经历，平时比较关注残疾人公共设施的平权议题，或是残疾人的心理健康。 刚截肢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现在这样的生活。如果没有出事故，我应该会踏踏实实地当医生，不会像现在这样接触到这么多事物，过更有意思的生活。图为我骑行抵达珠穆朗玛峰大本营。